天涼好個秋

作者:流淚的猴子

※※※

題記:窮邊自足秋懷。又何必、平生多恨哉。隻淒涼絕塞,蛾眉道家;銷沉腐草,駿骨空台。北轉河流,南橫鬥柄,略點微霜鬢早衰。君不信,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

——納蘭性德《沁園春》

從冬到夏,從北到南,歲月如此,世事如何?在閱讀紫陌文字的時候,我時常在想,是我的愛憎不夠分明,還是人生的年輪必當這樣?如果,堅持所能夠堅持的……那漢辰又為何遍體鱗傷,在很多的時候,將死亡當作最後的解脫?種種糾結若此,寫下第一個字的時候,筆下竟然也有些許蕭瑟之意了。

南方的夏日,不知不覺就入了乍暖還寒的時節。然後想起,上一次提筆,天空正彌散著無盡的落雪。毫無疑問,與《天下風雷》的軍政縱橫,直麵世事相比,《年少天縱》又回到了《代人受過》的那種細膩與含蓄。在大大小小的人事變遷,情感糾葛中,慢慢的展現“918”前後的事件留在所有中國人心中的苦楚。是的,《年少天縱》沒有慘烈的生與死。他們都活著,但是活得疼痛。

所以,本文的開頭,我仍然送給漢辰。從《天下風雷》的結束,到《年少天縱》的起始,隻不過短短數年時光,卻已有了可感可知的蒼海桑田。如果說,漢辰少年時代的苦難幾乎都來源於他父親的專製與苛求的話,龍城的少主所麵對的——時事政局的紛擾,異族的入侵,民族的貧弱,命運的詭詰變幻,骨肉至親的逐一辭世,雖然我們仍然會為字裏行間的親情所感動,但這種人間至情卻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中傷痕累累——遠遠超過了他對自己角色的預期。在過往的歲月中,有七叔,有父親,有母親,乖兒還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小霸王,而漢辰,還可以很自然的被長輩們稱為“龍官兒”。那時候,他還有自己的痛苦,自己的矛盾,自己的喜怒。曾幾何時,被他所愛的,所怨的,所依戀的人一一辭世而去,乖兒調皮掏蛋依舊,卻越來越乖覺,有了少年人所沒有的精明,而漢辰,他再不屬於他自己,他的一切都屬於楊家,他沉穩、冷淡,在很多時候,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這個老成持重的龍城少主,我似乎無法再去想像他有被人稱為“小龍官兒”的時候,那個清減的少年,漸漸沉默,漸漸冷淡,漸漸的,內心就老去了。

正如很多大人所言,漢辰的確越來越像老楊了。或者這樣說是不確的,我應該說,漢辰越來越像那個楊家的大家長了。他會強行阻止碧盟與露露見麵;他會愈加頻繁的對漢威兒亮兒動家法;他會將小盟強留在國內,他勸阻小盟的那段話,其強勢的口氣和用語,與當初小七強逼他回楊家時一模一樣;他會以“製衡”為標準來處理那些在我們看來黑白分明的事件。那個會哭,會笑,會跟秋月私奔,會放水淹自家田產的人,被他關在了過往的日子裏。以後,他或許很久很久都沒有原諒他的父親,但是在潛意識裏,他不知不覺就接受和理解了老楊。他跟玉凝說:“小時候,爹告訴我,楊家的男人都是黃金棍下教出來的。”正如,在跟漢辰漸漸冷漠後,老楊說“頭午去給你爺爺上了柱香”時的無奈與傷痛。

然而我卻是茫然而難過,漢辰是怎麽成為明翰的,我們一一看在眼裏。“楊家”這個枷鎖,好像一個世世代代的詛咒,沉重,還有冰冷。

因為必然,所以悲傷。

亮兒是個可憐孩子。他不在父親的期待下誕生,母親善良保守軟弱,他的存在好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提醒漢辰他的那段不堪的被老楊算計的時光。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漢辰一定寧願死亡,猶如他毒死自己的愛馬。那與其說是漢辰對於命運的最後一次抗爭,不如說是他最終放棄了他曾一次次堅持的東西,雖然放棄,但仍不甘。亮兒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出生的,他,還有他懦弱的母親,是漢辰最終不能抗拒命運的象征。所以,他的一生,戰戰兢兢,動則得咎。

然而,幼年的亮兒卻是這樣的敬愛敬佩著自己的父親,把漢辰當成是趙子龍一樣的英雄,在外公家中住著的時候迫切的希望能夠被父親接回楊家。

然而等待他的是什麽呢?

如果,亮兒有漢辰一樣堅強的心智,從小被磨練訓誡,他或許會從楊家式的教訓中得到涅磐;如果亮兒有漢威一樣的機靈與靈敏,他或許會從漢辰的苛責嚴厲中感受到溫暖父愛。然而,亮兒繼承了嫻如的軟弱,又沒有乖兒的聰慧,在泉州外公家那個柔和、單純的環境中嬌生慣養,度過了人生中最能塑造個性的一段時期。漢辰繼承了楊家對子弟的管教態度,而現在的楊家,有一個叫玉凝的新女主人。

如果說無論如何漢辰對乖兒的責打還能夠讓人感受到長兄對幼弟的期許、疼愛與保護的話,漢辰每一次對小亮的責罰卻都或多或少的彌漫著玉凝對繼子的心機、算計與陰謀。也許,對漢辰而言,玉凝這樣的妻子真是個賢內助,最近的幾章也愈加的體現出玉凝對龍城少主的助力。或許,日後還會有些事會讓玉凝體現出對楊家這個大家庭的重要意義,讓大姐鳳榮小弟漢威也真心的接受她作為自己的親人。但愈是這樣,愈是顯現出亮兒的孤獨無助,這個十多歲的孩子,從一個充滿疼愛的環境中毫無預示的歡天喜地的就回到了楊家,在這樣的家庭裏,他不會保護自己。

隻有在生命的最後幾年,亮兒身上才有了屬於楊家男人的剛硬與堅強,但那樣的剛強卻是建立在他對父親的憎恨上。在這時,我終於發現了亮兒與漢辰的相同之處,他們都曾執著於親情,但又都在失望之後決絕放棄,再不回頭。

亮兒,當然並不是一個可愛的孩子。但是,在他一生的悲劇中,漢辰和玉凝要承擔起不可推卸的責任。在看到樊老爹摔給他的那一幅幅各式各樣的肖像時,漢辰是否會覺得,比起老楊,他其實是個更加失敗的父親,亮兒在抗日戰場上決絕的犧牲,是不是也因為他在親情這條路上傷痕累累而對人世的絕望?漢辰說,他已經讓亮兒作了沒娘的孩子,不能再讓玉凝的孩子再成為沒娘的孩子,他又想沒想過,他這樣的反省對於亮兒而言,又情何以堪?當漢辰最終發現他失去了什麽的時候,亮兒已經不再是他的孩子了,小亮與他的子女都隻是嫻如的後代,他們都姓樊。

關於碧盟,是否要評他,我頗費了一番躊躇。這個孩子,嘻笑怒罵,**不羈,無論是坎坷悲涼的身世,還是豪放重情的個性都給人似曾相識的黯然,我想,楊七爺的弟子,是不是也承襲了他生命的傳奇與苦痛?唯一的區別是,由於自幼的遭際,他並沒有表現出對於這個民族的情感與忠誠。對麵著危機重重的時局,風雨飄搖的國家,他隻是想早日擺脫一切的亂局,躲到國外,眼不見為淨。

碧盟在謎團叢叢中出場的時候,我就暗自猜測,他的背後有著怎樣的故事。或許,有時候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的生命到底是背負著他父親的原罪,還是他母親的憂鬱悲哀。更何況他還攪進了一場現在還晦暗不清的間諜案中,最近的幾章又似乎是在倒賣鴉片……無論如何,他的行為都超出了他的親人還有讀者對於楊家子弟的預期。他跟露露的感情因為露露本人的態度及她的身份而格外讓人覺得提心吊膽。

自幼的慘痛遭際,母親的不幸命運使他倔強的拒絕來自外界的任何關懷與幫助。在小七去世後,他不接受所有的規勸管教;挨了軍棍之後,他擺脫別人的攙扶。他是否覺得,隻信任自己,隻依靠自己,就不會再受傷害。他與露露親昵的互相稱為蟑螂……乍然聽到,我不禁苦笑——是“打不死的小強”麽?

無論如何,我想,他的願望怕是很難達到了。無論他最後有沒有逃出生天,離開國內一切使他厭惡使他憎恨的亂局,他都不可能擺脫黃皮膚黑眼睛帶給他的印記,那些印記會時時刻刻提醒他父母之邦的貧弱困頓,就像小七曾經曆過,漢辰也很期望去經曆的一樣。煥雄他們最後都選擇了自己的國家,與她一同經曆所有的苦痛與災難,以此擺脫人生狹小恩怨糾纏的束縛,走入一個廣大的心靈空間,去實現人生的價值。

最後一點,我送給漢威。曾幾何時,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刁鑽古怪,頑劣萬端的小霸王變成了龍城的一個少年團長。乖兒的成長不像漢辰那麽令人肝腸寸斷,隻是感歎惆悵,歲月無痕,雁過留影。楊家兄弟父子的關係在這一世進入了一個輪回,依然是驚人的相似。這樣的相似對他們每個人而言,有悲有喜,有笑有怒。

漢威的身上,有眾多故人的期許。七叔的欠疚,老楊的疼愛,漢辰的努力,子卿的熱望。因為這所有,也許我能夠理解漢辰對弟弟的嚴厲,但卻不能不為威兒感到難過,這樣層層的負累與楊家的責任,最後會不會讓他不負重荷?

煥雄曾說,如果天下太平了,他就要住到海邊,天天曬太陽。現在,就在紫陌駐筆的這個地方,離小七當年的願望已過了那麽多年。而這時,局勢正在向著一個更加危險的方向滑去,民族的內訌有增無減,異族即將入侵,漢辰在詭詰複雜的時局中筋疲力盡,威兒也正在經曆著成長的迷茫與陣痛……小七的夢想好像還是那樣的遙遠,好像一個絕美的海市蜃樓。

(完)

對於從《代人受過》開始關注的我們而言,這些文字被賦予的,早已不是新奇的刺激,而像一則預知結局的接力。最後的成與敗,生存與死亡早已歸於淡然,在長長漫漫的歲月中,隻有那生死血淚的喜怒哀樂才真正讓我們熟悉與親切。

他們曾經存在過,所以他們永遠絢爛。泰戈爾說:“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回首來處,天涼好個秋。

生命對每個人而言,豈非都是如此?

流淚的猴子

兩千零八年八月二十日於峨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