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天下最後一代的孝子忠臣
作者: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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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代人受過》的時候,沒能看下去,看了幾章,好象是兩兄弟的故事,卻又歸在耽美類,自然有些狐疑。接著被漢威挨大哥漢辰的那一頓毒打嚇上一跳,——其實後來在《天下風雷》中看到漢辰和楊小七遭受的夏楚捶笞,才知道漢威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無論如何,封建軍閥家族這些不把子弟當人待的嚴酷家法確實令人印象深刻,幾乎便要以為紫陌弄的是SP文。再接著扯出幼弟的身世之謎,又以為是家族恩怨的戲碼,於是便扔在了一邊。怎麽著第二次起頭看了起來,已經記不大準,好象是看到小七叔的往事那段,有了些感覺,然後胡孝彥出場,故事逐漸從豪門恩怨走上了一個廣闊的曆史舞台,才發現遠不是講一個家族故事那麽簡單。再後來,格局見大,氣勢亦見沉重,楊漢辰的風采越來越奪目,及至“正氣歌”,眼淚終於湧出,到最後“南高峰對北高峰”、“便淩雲去也無心”,辛酸的滋味一直貫穿至小說完結。從那時起就想寫一篇評,可是卻總感覺無從下筆,好象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昨天在儀隴參觀朱德故居紀念館,卻不知怎的想起了這個小說,也許是因為聽到講武堂,也許是想起了成王敗寇,也許是記起有人說過,那段曆史我們隻記住了進步的共產黨和反動的國民黨,卻忘記了還有一些夾在中間的曆史風雲和掙紮往事。於是回頭來又翻看了一次《代》文,還是覺得小說寫得好。都知道民國文其實不好寫,沉重不說,囿於當代曆史觀教育的單線條,也很難寫出“曲徑通幽”的創意。但《代人受過》和《天下風雷》這對姊妹小說卻可算是另辟蹊徑的作品了。
《天下風雷》的開篇,軍閥家的大少爺與奶媽的女兒私奔,打算投奔自由與革命的故鄉法國,這就是一個出走的“娜拉”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在兩人第一次的爭吵中嘎然轉向:秋月要求漢辰登報聲明“與軍閥大帥脫離父子關係”,而漢辰卻守住了這條血脈的底線。曆來革命精神、進步青年,都要求與封建家庭決裂,否則就是懦弱、不堅決甚至虛偽——秋月就是這樣指責漢辰的。而在小說中,那些讓人膽戰心驚、不把人當人待的家法折磨也在為主人公們的離家提供了充分依據。事實上,從楊小七、漢辰、漢威等楊家子弟到子卿大少爺,都曾經離家出走過,小七逃家數年,漢辰更是激烈地抗爭過,甚至悲慘地以死尋求解脫。他們不是沒有反抗過,隻是最後都沒有成功。可如果就停留於一場失敗的反抗,那就不過是又一個被封建家庭吞噬的“覺新大哥”而已。
一切都因為他們特殊的身份,使這場反抗與屈服具有了不一樣的含義。《代人受過》和《天下風雷》兩文屬於架空類型,但紫陌的金庸式筆法其實是對曆史的一種私人解讀。兩文的時代背景從北洋軍閥割據時代綿延至民國抗戰年代,其中的人物除了“龍城楊家”其他基本都是典出有型,他們是一群十年內就可能執掌一方大權、手握重兵、“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北洋軍閥世家子弟,他們被稱為“少帥”,被稱為“民國八公子”。這烙刻在他們骨血上的標記,使家與國、忠與孝、責任與桎梏微妙地聯係在了一起。這就是小說的立意特殊之處。
中國向來是民族國家,立國的根本從來不是什麽信仰與主義,而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脈聯係。因此中國傳統的儒家文化中,家與國向來是一體的,在三綱五常的倫理下,父子之情與君臣之義一脈相承,正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如小說中顧無疾常說的“自古求忠臣必出孝子之家”,古代帝王以“孝”治天下,其實就是以治家的方式治國,以君父對子民。《代人受過》中何文厚(蔣介石原型)治國即如《天下風雷》中楊大帥治家。“家國天下”,正是這兩部小說的立足點。
這種家國天下的倫理下,君父對子民的要求最主要就是二點:一是忠貞,二是責任。關於忠孝,中國的文化有時候是矛盾的,既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又說“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但總體來說,儒家的倫理文化仍然是一種要求忠貞、憎惡背叛的思想。平常時候,也許可以考慮“良禽擇木”,然而一旦麵臨家國危機之時,忠貞總是獲得最高禮讚,所謂“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而在傳統文化中受到高度推崇的“正氣”亦與倫常緊密相關,文天祥《正氣歌》裏說道“是氣所磅礴,凜冽萬古存,……三綱常係命,道義為之根”。關於責任,中國的國家概念是父權文化的體現,家國的君父對子民具有無上地位,而子民對家國更多的是強調義務而非權利,強調承擔責任而非個人情感(當然也會因為教育之故使責任上升為情感),這種責任同樣特別表現在內憂外患之時,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小說中的幾位年輕主人公就是生在這種“疾風知勁草,板**識誠臣”的時代,多少年的教育決定了他們不可能在這個家國麵臨存亡危機的時刻去逃避。即使家族和國家留給他們的都是苦難的回憶,家族裏的夏楚加身、家法淩辱,國家裏哀鴻遍野、焦土硝煙的現實,都是令人窒息的,人如同在苦海裏掙紮不到岸。楊小七說“生在楊家是你我的悲哀,生為中國人也是你我的無奈,尤其是在這個內憂外患滄海橫流的世道”。厭惡這個醜陋的家國,不隻是要離家,還要去國,要逃開、逃得遠些,眼不見,心不煩,去尋找自由的空氣。但是,走到哪裏都無法擺脫黃皮膚黑眼睛的血脈桎梏,以及因之而來的沉重責任。於是在家族危亡、外侮壓境的時刻,他們都不可能有別的選擇:所以楊小七甘受家法折磨回來解龍城之危,楊漢辰一肩擔起家族與龍城的責任,胡子卿(原型張學良)也回到東北軍的帳下,他們放棄個人的自由來扮演他們在這個曆史舞台上應該扮演的角色。
而在這個舞台上,他們作為家族長子、國家頂梁柱,注定都是要去唱壓軸的“角兒”,要是唱砸了,那就倒台了。用胡子卿的話說,他們注定“被人生生扯了桅杆做成了大船上的帆,被無端的掛到高高的桅杆上,若生來是塊兒尋常的布,給人做衣裳,繃不住勁兒,頂多漏個窟窿不好看,補補也無大礙;若是做了船上的風帆,繃不住勁兒扯了,就是船毀人亡的大事。再若趕上個大風大浪的光景,怕是全船人的性命和整條船都要毀在這帆上。”因為戲份重,責任大,所以一切對他們的苛責過甚、嚴酷到不近人情的家法錘煉就都有了幾分附麗的依據。除非有一天,四海升平,海清河晏,人人過上平靜的日子,再沒有生死存亡的爭鬥,那時候怕就沒了這麽多血淚,也就沒了這麽些莫名其妙的責任。但是在此刻,身為長子的責任,家國的期望,從小接受的教育,終於限製了一代貴族子弟內心深處付出一切也想要去追尋的夢想。
他們並非沒有接觸過新鮮的理論,楊小七曾經留學美國,胡子卿從小混跡於基督教會,楊漢辰偷偷讀過《新青年》等進步雜誌,而楊漢威更是看過各種“赤色”資料,但正如楊小七所言:他們仿佛站在一扇門中,放眼外麵的世界,明明知道美好的世界應該是什麽樣子,甚至也知道該如何去做,但腳步卻始終無法邁出那道門檻。身份和多少年的教育決定了他們在兩種思想的夾縫中無望掙紮,成為一代悲劇人物。所以身為軍閥世家子弟的小七雖然暗中幫助孫文的南方政府,但終究不會背叛楊家,子卿雖然為抗日大業計發動“西安事變”,卻又自甘以半生自由去贖背叛之罪,而漢辰雖然在龍城戰役中與“赤黨”密切合作、寧可自刺雙目也不願打內戰,但卻在何長官退守台灣之時毅然跟隨,他們都放棄了“良禽擇木”的機會。如同於遠驥所言,自古英雄如美人,也是要講忠貞的,這同“自由”、“民主”無關。
說是悲劇人物,但卻也是一眾形象鮮明的英雄人物。楊小七、楊漢辰、楊漢威、胡子卿,雖然不完美,卻每一個都極具風采,分不出更喜歡哪一個。《代人受過》一開始,懂事可愛的小弟漢威就深得所有讀者的喜愛,而古板殘暴的大哥漢辰則幾乎被唾沫星子淹沒,隨著曆史的畫卷漸漸展開,漢辰極具男子漢堅毅隱忍氣概的古典風采竟越來越奪目,最後的結局更賺盡無數眼淚;對胡子卿的寫法同樣采用了“先抑後揚”的方式,以懦弱窩囊的敗軍之將形象出場,以大仁大勇的英雄形象燦爛毀滅,以曆史人物為原型既尊重了曆史事實又具有獨特的個人化闡釋,令人印象深刻;楊小七,在《代》文中以背景出現,寥寥數筆給人無限傾慕與遐想,及至《天下》一文,從虛走向實,打破完美,卻更塑造出一個有血有肉、更加鮮活的小七叔。個個都是英雄,卻又個性迥異,不覺念及小說的文眼“天上每顆流星都是世上的一位英雄,這些流星會隨了英雄的生命隕落,然後落到一個不易尋到的地方變成一座座山峰,所有現在很多的奇峰,都是曆代的英雄隕落變成的。”還有文末引明代黃星周的一首竹枝詞:“山川不改仗英雄,浩氣能排岱麓鬆。嶽少保同於少保,南高峰對北高峰。”更是點明了小說立足的英雄觀。
至於要徹底衝出家族桎梏,則恐怕隻有等到小亮兒一代了。此外便是秋月,黃秋月這個角色很有意思,作為漢辰的初戀愛人,在《代人受過》中隻有寥寥幾筆,到了前傳的《天下風雷》,卻是千人盼中出場,萬人罵中退場,我認為紫陌應是刻意為之。其實黃秋月是當代意義上完全的正麵形象,如果以新文學的角度不啻就是另一個“青春之歌”,她和小亮一起代表了與小說中諸位男主角都不一樣的“新道路”,他們同樣地愛國,卻沒有或不願背負家族沉重的負擔與責任,因此他們有機會追求個人的自由和理想,並決然與家族血脈等私密親情決裂,這種決然和“無情”代表了另一種愛國的倫理,隻是這種倫理與小說本身立足的儒家基礎在情感上格格不入,尤其是兩人對漢辰的感情“背叛”,使得偏愛漢辰的讀者在麵對亮兒的決裂信和黃英的一聲“同誌”時,如同漢威一樣不自覺地感到了一陣寒心。
紫陌曾說(不知道我有沒有記錯),寫作此文曾經參考過《劍橋中華民國史》,而在《劍橋中華民國史》中有一段話如此說:“軍閥是形形色色品流混雜的人物,其個人品格和所實行的政策,一般的概括也難以避免許多例外。在袁世凱死後的兩三年間,一時的風雲人物都是原來清軍的高級將領,一般都能恪守儒家的社會準則。……大多數軍閥是守舊的,和傳統的社會準則是很協調的。自相矛盾的是,他們所促成的不統一和混亂卻為思想的多樣化和對傳統觀念的攻擊提供了大量機會,使之盛極一時。”從這裏可以感覺到,小說中作為軍閥少帥的貴族子弟,他們是夾縫中的最後一代,是儒家文化中“家國天下”最後一代的“孝子忠臣”。而到了衝破家族桎梏的一代,便是有國而無家,或可說是,從此便隻有國家而不知有家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