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有美同居
紅黃相間的瓜果殼在地上滾來滾去,一直滾到劉濃的腳下。
抬起木屐,一眼看去。
“咦!”
核桃!
劉濃捏起那枚核桃,拿在眼前端祥。確實是核桃,雖然個頭小小,可那表麵的紋裏和裏麵的仁,都表明著它的身份。在這個時候,這東西可是個稀罕物,由張騫自西域帶回中原。雖然幾百年過去了,但仍隻限於北方有種,而且還隻是個別頂閥的觀賞植物,普通人家,那是連見也沒見過。
他握著核桃,仰起頭。嫣醉伏在箭樓的撫欄上,探著個頭,兩個腮幫子一動一動,還在嚼。她邊嚼邊說:“想吃嗎?叫阿姐……”
劉濃被她一打岔,愣了,說不出來是好笑還是好氣。碎湖不喜歡嫣醉,皺著眉正準備說話,巧思已經呼道:“嫣醉!”
嫣醉看見了巧思,兩隻眼睛笑眯了,朝著她揮手:“巧思,來,上來玩。”
劉濃轉身,狐疑的看著巧思,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和嫣醉這麽好了,嫣醉有點怕,低了頭。劉氏的臉紅了,蠕道:“她們年紀都差不多,當然,當然得互相走動。”說著,她還朝著嫣醉點了點頭,顯得很開心。能不互相走動嘛,要不走動,她怎麽能知道楊小娘子隻有十四歲呢。
劉濃實在拿娘親沒辦法,隻得暗歎一口氣,也不管嫣醉正在衝他做著鬼臉,上前扶著劉氏,笑道:“娘親,咱們進去吧,趕了一天的路,您也該乏了!”
“哦!”
劉氏看了看兒子,不情不願的被他扶著往裏走。
劉訚引在前麵,邊走邊介紹著莊子。前麵四進三門,四十二間房,可為儲物和蔭戶所居;門上有一排箭樓,閉門便可防賊,下人和蔭戶皆由偏門出入。中庭三進,有青石大道直通正廳,廳高兩丈不分層;共計二十八間房,書房、琴房、客房應有盡有。後院五進,有亭台、假山、小花園,三十二間房,是主家居所。
前中後一共十二進,一百零二間房。進與進之間,在二樓的分隔處又有浮橋連通,若真遇賊人,隻需把前麵正門與偏門一閉,部曲張弓引箭,十倍而不侵。自三國以來,江東便是豪強的天下,豪強可為英傑,亦可為賊人。是以江東士族便因地製宜,莊子兼具兩種功能:聚家、防賊。
劉濃邊走邊打量,因久不住人,庭院裏有一種森森的感覺,特別是穿行於進落之時,兩邊皆是黑洞洞的屋子,裏麵爬滿了蜘蛛網。劉氏膽子小,一雙手把他抓得死緊,要不是後麵跟著一群下人,她恐怕早就一把抱住他嚇得哆嗦了。
劉濃笑著安慰:“娘親,等日後,人會越來越多的。”心中則暗道:這個莊子,雖然有些破舊,可若是放在別處,至少能賣三十萬錢了。
進了後院,緊密的布局為之一變,寬寬廣廣,一眼能看見背後的青山。落日灑進來,注了一層金黃。亭台和花園都打掃得幹淨,後麵的三麵兩層木樓亦是煥然一新,想來是劉訚先行整修了後院。
劉訚引著他們踏上正中二樓,低聲道:“主母,小郎君。中樓共有十二間房,都已整修過,盡可休憩。”
推門而入,屋內鋪著嶄新的葦席,竟然各式家具都有,屏風、香爐、幃幔,就連一些女子的必需之物亦盡皆齊備,**鋪著簇新的寢被。
走到偏室,有一間屋子明顯略大,內外三間,外麵有侍女的陪榻、銅鏡、還有胭脂;裏麵有書台、琴台和臥室。
劉濃看著矮案上寥寥升起的一品沉香不語,劉氏一張臉卻笑得歡騰,喜滋滋的問屋外的劉訚:“這些都是你買的?十萬錢怎夠啊!”
劉訚知道主母的心意,在外高聲答道:“回稟主母,錢確實不夠,多賴楊小娘子,這些必備的家什,都是楊小娘子遣人去購置的。就連買莊子的錢,楊小娘子也出了一點……”
“哦……”
劉氏拖長了聲音,一雙好看的柳葉眉輕挑輕挑,看著劉濃盈盈而笑。嘴裏則說道:“虎頭,楊小娘子和咱們真的好有緣啊……”
巧思也幫腔:“是哎,就連我都有兩盒胭脂!”
劉濃苦笑,扶著娘親到她的屋內休息,見她還想說話,便低聲道:“娘親,兒子知道娘親的意思,我這便去見過楊小娘子。”
劉氏撫著他的臉,柔聲道:“虎頭,可不許板著一張臉,我們虧欠楊小娘子實多。楊小娘子一個弱小女郎,從北地來到江東,也不容易。咱們能幫的當然得幫,切不可做忘恩負義之人哪……”
弱小女郎?
劉濃無語,就在剛才,他那靈敏的直覺又有動靜,察覺到在西樓上,隱隱約約的有青袍閃現。楊小娘子到底是什麽人,他不敢去想。可如今看來,還真如娘親說的,有緣,避不開呀。
一抬頭,發現劉氏正滿臉是愁的看著他,秀麗的眉輕輕的皺著,有著深深的擔憂。他隻能笑道:“娘親放心,孩兒理會得,您先歇著!”
說著,便走出了內間,將及門外廊上時,他揉了揉臉,把頭上的青冠正了正,再拂拂袍衣下擺。待一切都尚好時,踏進木廊,不用下樓,直接轉角而至西樓。碎湖本要跟上,可劉氏在門內一聲輕喚,將她喚了進去。
西樓!
西樓的廊上明鏡如水,劉濃目不斜視,風袖揮得飛快,木屐踩得崩崩響。有人迎麵而來,是夜拂和嫣醉。
嫣醉叉腰,指著他,要說話。夜拂輕咳一聲,暗中拉著她,朝著劉濃欠身,淺聲道:“見過小郎君,我家小娘子知道小郎君回來了,請小郎君過去。”
嗯?
這倒底是誰的家!怎麽有種反客為主的感覺啊。
劉濃暗中吸了一口氣,跟在她們的身後,向廊中走去。琴音響起了,很清很悠,亦很漫,像一隻素手,輕拂著人的思緒。他的袖子揮得慢了,木屐也踩得低了。不知不覺,就已經來到門口。
門口有兩婢,一個叫革緋,一個叫紅筱。
夜拂朝著屋內,低聲道:“小娘子,劉小郎君來了。”
“嗡……”
琴聲停了,那獨特的聲音從屋裏漫出來:“請他進來!”
稍待幾息後,劉濃脫了木屐,踩著碗大的薔薇花,直行。剛剛走近百花屏風,便見一個青袍人正緩緩起身。
左肩有劍,一束白海棠。
他起身之後,再次頓首,然後轉身,懶洋洋的朝著劉濃行來。擦肩而過時,他漫不經心的輕聲說道:“我,在外麵。”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劉濃在刹那之間,毛骨悚然,覺得脖子一陣陣發涼。忍不住的抬頭,迎上他回斜的一眼。
刺眼!
劉濃眯眼,隻有這樣才不會讓自己顯得膽怯,可他卻輕笑一聲,撤走了眼光,搖向了屋外。
“小郎君,請坐。”
聲音飄來。
劉濃微微閉眼,深吸一口,走到楊小娘子的麵前跪坐,眼睛注視著案上的燕踏蘭花熏香爐,稽首道:“劉濃,見過楊小娘子。”
這次,楊小娘子沒有避在屏風後麵,坐在劉濃的對麵,一雙素白如玉的手,從琴弦上撤下來,緩緩的疊放在腰間。麵上依舊遮著絲巾,雪白襦裙鋪灑。
那手真好看!
她撤手的時候,有一縷落日的餘光,從窗口透進來,曬在上麵,根根手指渾圓蔥白,在手指的盡頭,五個淺淺的窩,能凝住任何人的眼。
她淺淺的還禮,緩聲道:“小郎君,為何不問,不覺有奇?”
奇怪,當然奇怪!
劉濃本低著眼,聽得此言,順勢一抬,隨後立即怔住了。這是什麽樣的眼睛?除了黑就是白,再沒有半點的雜色。在那黑的中央,似乎有漩渦,扯著你往裏探,一探進去就再也拔不出來。暗中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的腿,脫身而出。
身子打了個頓,激淋的向後一仰。
她不作聲,仿若早已司空見慣。隻是順手提起了案上茶壺,淺淺斟了半碗,自己端了,微微揭開絲巾一角,淺抿。
咕嚕。
劉濃不爭氣的吞了一口口水,她聽見了,眉尖微挑,把茶碗重重一擱。劉濃汗顏,他隻是覺得有點渴了。
半晌,劉濃道:“楊小娘子對劉濃數有大恩,屈身駕臨,寒舍生輝。隻是蔽舍簡陋,劉濃也尚年幼,禮數也多有不周,還望小娘子莫怪。”
楊小娘子淡聲道:“無妨,尚好,猶似自家!”
劉濃頓住,真想去拿茶壺,好把胸中這口氣順下去,可又覺得不妥。半天,心下一狠,低聲說道:“嗯,尚好就好。隻是,隻是不知,楊小娘子,意欲住多久?”
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竟低不可聞,連他自個兒都聽不清了。沒辦法啊,他能麵對名士的詰難而不畏,卻打心裏懼怕這個西樓的楊小娘子。
說完了,他整個人都焉焉的,心中暗罵:有什麽好怕的,越怕越來,不行,不能怕她。
忍不住的幹放了一聲嗓子。
“嗯呃!”
頓時,靜靜的屋子裏,飄滿了那聲幹嗓子,他唰地臉紅了。屋外,傳來了女婢們壓低的笑聲。再一轉眼,發現對麵的楊小娘子也在笑,能看見嘴角處的絲巾,微微歪著。
劉濃急道:“我,我……”
我不出來了,亂了,越來越亂,完全落在了下風。
楊小娘子沒有趁勢追擊,待他平複了,給他斟了一杯茶,輕輕一堆。劉濃下意識的接過,胡亂的喝了,覺得心裏順暢多了。
楊小娘子輕聲道:“怕是住得時日尚久,不過小郎君寬心,西樓的用度自有西樓自行籌備。小郎君新近收了不少流民,現已是秋天,待到來年收成,尚有將近半年。不知小郎君,作何打算?”
唉,底細讓人摸得清清楚楚,這仗還怎麽打。還楊小娘子兩萬錢,他還有近十八萬錢,養活這四十來口人當然夠。可是,既要建園子、開荒田,還再想幹點別的,恐怕就捉襟見底了。流民不能不收,將來還得靠他們。釀酒和別的,也都要錢。
錢,還是不夠啊。
怪不得在太滆,劉訚會有那些需要錢的建議,看來他是早就打算借楊小娘子的力了。說不定,還是這楊小娘子的主意。
嗯,敵不動,我不動。
劉濃不作聲,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慢的飲。
等了一會,楊小娘子說道:“若是缺少財物,我願相助,但亦有條件,我將長住。西樓的人,附屬東樓蔭戶,對內自主。如今局勢混亂,亦不用小郎君上籍。待查籍之時,我西樓自會驅舟入海,核查之後再回。至於下人們的口風言語,我願拜夫人為義母,若有差池,自有我西樓自負,不勞小郎君掛懷。”
說到這裏,她頓住,直視劉濃,等著他問。
劉濃的眉毛急跳,脖子上的涼意越來越滲,有人在門外彈劍!這是亮白刃啊,早就知道楊小娘子有問題,哪有士族女郎擅長跳舞的道理,哪有士族女郎帶著一批劍客的道理,哪有這樣的弱女子!
而且聽她的言語,她們還注不了籍,便是北地的庶族,隻要能出具北地的籍書,願意等待,亦都能注籍。就連蔭戶也得注籍,可她卻寧願驅舟以避核查,她到底在怕什麽?
“叮!”
彈劍聲再響。
劉濃額間細汗滲出,暗囑自己不能亂、不能驚,重重的一個稽首,沉聲道:“還請小娘子,言明身份!”
……
半炷香後,劉濃一腳輕、一腳重的踩出了西樓,佇立在轉角處,仿佛還能看見那束白海棠。楊小娘子說她叫楊少柳,家在洛陽,因南來倉皇,籍書丟失,亦沒有別的人可以證籍;更不願四處流徙,所以隻能蔭附。那青袍白海棠叫李越,是她的家隨護衛。這樣的護衛,她一共帶著十八人。還暗示劉濃,他們孤兒寡母新建士族,人多且雜,沒有可靠的部曲維鎮怎麽能成。
這是威脅!十八個,都在哪呢?劉濃瞅來瞅去,陰影裏仿佛閃動著影影綽綽的青袍,就快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她的話,可信嗎?
劉濃自然不信,可是還有什麽辦法。報官?還沒去報,就被白海棠把頭給拿了吧!留下?留下這未知的危險,教人忐忑不安。
唉!
一聲長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白海棠眼睛裏有血腥味,十八個劍客,料理來福和那些獵戶輕輕鬆鬆的。
“歎什麽歎?我家小娘子願意住在你這兒,是你的福氣!”嫣醉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身後,無聲無息的。
劉濃嚇得往後一退,靠著柱子,雙拳護在胸前防備。
嫣醉不屑的撇著他,伸著小指頭,戳向他的臉,笑道:“喲嗬,就你,我就這麽一根指頭,也能讓你好看!”
“嫣醉!”
夜拂來了,一把扯過嫣醉,柔聲道:“小郎君,別怕。小娘子說了,你很聽話的。哦,對了。小娘子讓我和你說,她要收你做弟子。”
“弟子!”
劉濃蒙了,嘴巴張得老大,半天沒回過神。
夕陽落下去了,天昏昏的,兩個女婢腳尖著地,並排著遠去。眼前的莊園,也仿佛開始沉睡,像隻巨大的睡獅。
燈光在中樓搖曳而起,緊隨其後,一盞盞燈逐一亮起,劉訚和來福一前一後走來,劉訚低聲道:“小郎君,看,這就是郎君的莊園!”
劉濃凝望著燈火,說道:“以後,不可瞞我!”
說完,他轉身走向中樓,劉訚撲通一聲跪伏在地,雙肩顫抖,來福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喚道:“小郎君……”
劉濃頓住身子,狠了心,沉聲道:“半個時辰後,起來!”
走過轉角,碎湖挑著梅花映雪燈從偏室邁出,**得長廊一片浮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