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采若彼兮
月光在廊,四下靜瀾,隻有秋蟲夜鳴。
俏麗的小女婢眉頭微皺,手裏提著食盒,腳步落得輕輕,暗道:小郎君啥都好,可為什麽喜歡半夜加食呢?這不是養生之道啊,晚餐需少量才對嘛。
劉濃趴在桌子上,雙手捧頭,凝眉沉思。
這次暗中算計庾氏,看似投石飄水,輕描淡寫不露聲色;實則多處環節都需逐一相扣,缺一不可。特別是時間上,不可早亦不可晚。過早,沒有過江的衛氏絕對瞧不上庾氏;過晚,庾亮已成氣候。
正是,恰逢其時矣。
司馬睿委庾琛為會稽太守,明裏是顧及王導,實乃籠絡庾琛;今明兩年之間,庾亮便會與司馬睿之子司馬紹結為布衣之交,更趁勢引司馬紹與其妹文君相識;司馬睿立即提親,讓司馬紹娶之;五年後東晉立,司馬紹為太子,庾文君為太子妃;十年後,王敦之亂,司馬睿崩,司馬紹繼位;司馬紹無福,繼位三年平定了王敦,短命而死;庾亮與王導同為輔命大臣,倆人分庭抗禮。
庾亮將起,劉濃卻隻有八歲,步履再快也趕之莫及。若待其得勢之後,還掂記著自己不放,那可就糟糕了。是以,對庾亮不得不施以手段謀劃。最次,也要讓郭璞誆其前往豫章,與司馬紹錯失交臂,為自己贏得時間,此為其一矣;最重要的是釜底抽薪,斷根,讓衛氏娶了庾文君。庾琛亦是個短命的,活不了幾年,待他一死,潁川庾氏自此墮於江東也!斷無可能再起!
子欲謀我,安知我正持刃以待也!
劉濃微一捶案,心道:唉,兵行險招啊。要不是得衛世叔看中,衛夫人亦願意為家族計而聯姻,如何斷得了庾氏發跡的根源。若斷不了根,日後恐怕就得天天防著,休想安寧。再則,若沒有郭璞這神棍,有幾分道行,又著實怕死,豈能讓庾亮前往豫章。
步步皆驚,我倒底還是實力過弱。
諸事紛雜,樹欲靜而風不止,恐怕還是步履唯艱啊。隻待建鄴事了,便盡快離開中樞,趕赴華亭吧。底子是一步步建起來的,而不是等來的。
習詩書、養名望,蓄部曲,北射天狼。
“小郎君……”
有人在喚,驀然回首,身側坐著的女婢麵帶驚色,她的眉心有粉紋,是碎湖。碎湖低頭擺著菜碟,心道:小郎君剛才在想什麽呢?那眼神,好可怕啊……
……
豎日,庾氏府第,深深後園。
園有中花圃,遍植憂蘭。庾文君極喜蘭花,命小婢在花圃一側鋪了軟席,徐徐落地,一身粉紅的襦裙四下闊展,宛若一朵嬌豔的粉蘭。手裏則捧著一卷書冊,輕聲喃念:“荏冉冬春謝,寒暑忽易流……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隻;如彼遊川魚,比目中路折……”
“唉……”
傾身,緩緩撫著身旁的一朵墨蘭,眼睛有些迷離,再歎:“世人多說潘嶽貌,我卻憐其情似息。世人皆言叔寶清,采若彼兮焉相知。”
“噗嗤……”
四個貼身小婢兒,聽見娘子緩聲念喃,俱都掩了嘴兒輕笑。其中有一個,更是指著花圃,脆聲道:“小娘子,快看,花也被你羞了!”
庾文君凝目一看,可不是嘛,撫著的那朵墨蘭,邊緣處微卷,真似羞慚。可她卻驚了,“呀!”了一聲,捧花細看。
這花,病了!
她細長的柳眉微蹙,漸漸的,眼眶紅了,眼底有淚欲流。驚得女婢們,慌亂了手腳,不知該如何是好。自家小娘子,就是那玻璃人兒,心是透明的,悲讓人憐,喜讓人惜。
“文君!”
一個聲音喚來,她回過頭,廊角轉出了嫂子徐氏。
徐氏滿臉的笑意,看著那廊外花圃邊的小女郎,陽光大好,灑了她滿身。如玉般光潔,如鏡般明透。美到極致無言以述,就連同是女兒身的自己,也不得不感歎,上天佳作就在眼前,與其相對,總是潺潺。
徐氏邁下廊,輕輕的牽起她的雙手,柔聲道:“文君,客人們都來了,隨我一起去見見吧。莫惹,阿翁生氣。”
“嫂嫂……”庾文君一聲低喃,埋了頭,盈了半天的淚水墜落。
徐氏心憐,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莫傷,莫羞。衛氏來了好幾個郎君呢。嫂子剛才瞅了一眼,不愧是衛氏家門,個個都是有貌有才的青俊之顏。還有哦,衛茂猗也來了。唉,同為女子,怎地就這麽不同呢。”
“茂猗先生來了?”庾文君抬起頭,眼底的水花隱去,透出了希翼的色彩。她自小便極是心慕衛夫人,才名廣傳,不弱於男兒。
徐氏笑道:“正是呢,她都四十多歲了,可看上去,還跟二十五六一樣。風采,風采不可言。走吧,咱們看看去。”
“嗯!”
庾文君低頭,腳尖的兩朵寒蘭微顫。
衛氏來了!
正廳之中,衛夫人與庾琛品茶論書,庾琛笑顏洋溢,衛夫人落落大方。廳外,庾亮帶著三個衛氏郎君,說要去遊園。來的三個郎君,衛通、衛協、衛巡,都是年方十六七的青少郎君,未有婚配。
衛通在前麵與庾亮有說有笑,衛協和衛巡走在後麵,打量著園中的景色。庾氏的園子極大,裏裏外外有得十數進落。每院皆不同,假山巧築、清溪緩流、更有涼亭觸荷。四時之景,被攬於一園之中。
庾亮暗中有數,前來聯姻的多半就是這衛通了。衛通雖然名聲不顯,人也傻傻的,還被自己利用過,但好歹也是衛氏嫡係子弟。至於衛協和衛巡,不過是衛夫人為全禮數,以掩人耳目矣。他領著衛氏三人,往後園的必經之路遊去。而他的妻子徐氏亦正帶著小妹,穿廊走角,向正廳徐來。
“呀!”
猛地,衛協一聲驚呼,右手指著遠方,大聲叫道:“別動!”
眾人驚奇,隨聲而望,遠遠的有一處假山行廊。廊外竹林幽幽,廊內有兩個世家女郎款款行來,身後跟著一群小婢。兩個女郎身姿都似水挑,最是那稍後一步的女郎,麵上縛著絲巾,看不清容顏,可是那身段、那神蘊,都是極妙。
衛協看的與他們不同,他的眼神極好,恰恰的看見那小女郎雙手提著裙擺,露出了一雙綴著寒蘭的青絲履,正欲踏上石階。青竹、白山、紅廊;指間的豆蔻,溫宛的身姿,這正好是一幅絕佳的《仕女遊園圖》啊。
“筆來,墨來,小娘子別動,稍後就好!”
衛協縱聲呼著,忙命隨眾抬案,拿上筆墨紙硯。而那山顛的兩個女郎,都是驚色滿眼。特別是那個小女郎,提著裙擺,羞紅了臉,放也不是,跨也不是。隨從跑來,把衛協的意思轉達,領前的徐氏愣了,隨後就笑。
庾文君眨著一雙明眸,緩緩點頭,就那麽保持著姿式。
衛協的稍後,很長。他隻顧著作畫,完全沒有察覺假山廊上,小女郎的額上已經滲滿了細汗。幸得,衛夫人與庾琛聞知而來,她趕緊命小婢將庾文君扶在一旁稍憩。此時,衛協已不需辯貌,畫筆描的是腦海中的人與物。
渾然忘身,專注於癡,便是此也。
庾琛撫須讚道:“這便是衛家癡兒乎?果真不凡矣!”
衛夫人不言,隻拿眼看那小女郎。庾文君並未離去,反而極是好奇的打量著衛協作畫。兩目一及,衛夫人笑了笑,細長的睫毛眨了眨。她卻低了眉,麵上紅暈層層而染,心中暗道:我要嫁他,唯癡方能用情至深!
衛協作畫極慢,待畫作成時,衛氏便告辭而去。衛夫人叫衛協與她同車,待他坐定,說道:“汝,娶庾氏女郎!”
“啊,不是十二弟嗎?”
衛協大驚,心中卻砰然而喜,那庾氏女郎的身影在心海裏,徘徊著,再也不去。直到回到衛府之中,才悄悄一個人躲到**,用被子蒙了頭,愣愣的傻笑。
……
三日後。
劉濃站在東樓的廊上,遙望著遠方的建鄴城,心中久久難平。衛氏與庾氏的聯姻已成定局,隻是娶庾文君的人,不是衛通,是衛協。文定是前日下的,而他是今日方才得知,還是從衛協的隨從口中得知。
暗道:到底門閥等級森嚴,哪怕衛世叔再如何看顧我,衛氏也不會真把我當回事。衛夫人此舉,就是告訴我,自此以後,衛氏便不會再幫我了。如此也好,庾亮再也做不成國舅爺了。而我,隻待世叔……便可輕身趕赴華亭。
“小郎君,這畫擱哪?”來福手裏捧著一幅畫卷,正是衛協所畫的新亭雅集。
劉濃轉身看著畫中的自己,心中沒有半絲喜意,暗道:衛協贈畫於我,讓隨從代他謝過我。謝什麽呢?謝我讓他娶得嬌妻嗎?他心待我赤誠,可我行的卻是詭計,雖說與他有利無弊,但終究用心不醇。怪道,那人不肯傳茶道於我,這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嗎?
轉念再一想,暗歎:罷了,實欠衛氏已多,又何必做此惺惺之態。難道,真要既做婊子,又立牌坊不成!
一振衣袖,命來福將畫好生收藏,待他日前往華亭再行裝裱。眼光不經意的掠向西樓,人去樓空,楊小娘子走了,聽說也去華亭。想到這兒,他的眉頭慢慢的皺起來。
西樓,非比尋常人!
碎湖一直候在他的身旁,看著遠方,突然看見了什麽,眼眸一亮,低聲道:“小郎君,有人來了。”
“哦!”
劉濃個子小小,剛好與廊上的撫欄相齊,隻能掂起腳尖抬目而視。
竹林的轉角處,行來了一輛牛車,在小橋邊頓住,從中跨出了郭璞。他一個抬頭,正好迎上劉濃的目光。
郭璞微微拱手。
劉濃還禮,稽首。他等的人,果然來了。
郭璞進了院中,踏上了東樓,剛上樓梯,便朗聲笑道:“小郎君這地方選得好,初晨之日,可一眼攬盡矣!”
“參軍,請!”
劉濃麵上帶著笑,引他進入偏室。思及近來南樓那戶山陽縣的庶族,曾多次來打探注籍之事,便吩付來福,外人勿擾。劉訚已去華亭,李催就頂替了他的位置。兩個人一左一右的守在門口,挺得筆直,狀若門神。
郭璞和劉濃對坐,碎湖跪坐在劉濃身後侍奉著。郭璞笑得無聲,劉濃亦笑,兩個人對笑不語,屋內清香緩浮。
半晌,劉濃道:“參軍,飲茶,還是飲酒?”
郭璞笑道:“竹葉青,自新亭一飲之後,久綿於喉,輾轉難忘啊。”
劉濃微微一笑,讓來福取了酒來,正欲親手揭泥斟酒。碎胡傾身向前,淺聲道:“小郎君,碎湖來吧。”
說完,揚著素手把著盞,為郭璞淺淺斟了七分滿,盈盈奉上,隨後輕身而退。
動作優雅,若行雲流水,收放自如。看得劉濃心中暗喜,深覺有這麽一個知意曉事的女婢侍著,真是美好。
“好酒!”
郭璞不敢一口悶盡,徐徐飲了杯中酒,抿了抿嘴,很是意猶未盡,笑道:“劉小郎君,此酒甚妙,稍後能否攜走一些?”
劉濃笑道:“尚有一壇,願贈參軍!”
郭璞笑道:“庾亮已決定辭任,不日便會離開建鄴,前往豫章。他這一去,王敦輕易不會放人,多半會將其控在軍府,以示庾氏向他之心。豫章之地,各方皆在博弈,以庾亮之能,左右皆不能顧,亦不足為患矣!”
劉濃稍稍後退些許,深深一個稽首,道:“謝過參軍,螟蠅小事,勞煩參軍費心了。日後,劉氏酒肆建成,會定時給參軍送酒。”
郭璞側身避過,眼睛卻眯了起來,冷聲道:“看來,小郎君,還是信不過我啊!”
“參軍莫急!”
劉濃持壺,緩斟。
心中暗道:這是想要一個明確的說法啊,前翻這郭璞意欲暗附,我顧左右而言他,將其避過。如今看來是避不了,要麽,大家挑開天窗說亮話;要麽,明確的拒絕。可辯其所為,陰狠暗藏。若行拒絕,必生事端。他於此時前來,便已說明一切。庾亮還未前行,他隨時可以反戈一擊。
終是時不我待,逼得我不得不與他暗通款曲。客隨主便,那是好的;可客大壓主,該如何是好?
酒滿七分,頓手。
劉濃將酒盞擱於身前,不奉、不送。隻伸出一根中指,輕輕在案上扣了兩響。
郭璞挑眉,唇左微啟,笑意一點一點的爬上了臉,伸手捉杯,一口飲盡,拱手道:“郭景純,見過小郎君!”
劉濃緩緩而笑,慢聲道:“參軍,可再為庾亮卜一卦!”
“小郎君,何意?”
郭璞左手按膝,右手之肘擱案,雙目逼視。劉濃麵不改色,眼目微緩,用右手輕輕的揮了一下盤在膝上的袍擺。
“噗!”
一聲輕響,響在寂靜的室中。
……
“撲撲撲!撲……”
來福聽見屋內傳來骨簽墜地聲,心中好奇,忍不住的探個頭偷瞧。隻見那位參軍,一臉的驚疑,拿著簽的手亦在顫抖。自家小郎君穩穩的坐在案後,不言不語;碎湖則微偏著頭,眼中帶著茫然。
突然,劉濃衝著他裂嘴一笑。
“呀,被小郎君發現了。”來福趕緊縮頭,捂住了自己的嘴,拿眼一撇李催,他的腮幫子鼓著,在偷笑。
半炷香後,郭璞走向屋外,將將及到門口,頓住了腳。轉身,跪坐,伏首,一禮長長:“郭景純,見過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