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衛氏夫人
霧鎖建鄴,旭日初升。
百年的帝王,千年的世家。
衛玠乃衛青、衛子夫家族之後,自漢以來,衛氏子弟出將入相,曆經各朝各代而不衰。去歲,永嘉蒙塵,衛氏一半子弟隨衛玠南渡而至江夏,另一半則仍在北地以觀局勢。此乃狡兔三窟之法,不論何人勝出主掌天下,衛氏皆有子弟在朝。而這亦是門閥世家,傾注多投的自保之法,三國諸葛一氏便是明證。
門閥世家多矣,若不能代代皆有精英子弟脫穎而出,借朝堂之勢而養郡望,三代之後便會暗降士級。若再長久,終有一天亦會淪落至庶族寒門,湮滅於滔滔時間長河之中。朝庭有譜碟司,便專司其職。隻不過如今局勢混亂,譜碟司與評品的大中正權職旁落,早為王氏兄弟操控爾。
衛玠,便是衛氏最大的招牌,立足江東最強的依仗。
天下名士,何人出其右矣!
這時,衛玠府外的深巷中,正有一隊華麗的牛車,在有序而行,車後則跟著一大竄的隨從仆婦。
“娘子,到了!”
俏麗的女婢兒伸著手,從牛車中扶出了一個宛約的身影。著縛黃衫、綠蘿襦裙,藍絲履。飛天髻上插著金步搖,隨其步履急緩而徐展搖曳。
她是衛夫人,衛玠的姑母,書法大家鍾繇的再傳弟子,衛玠的書法便是傳承自她。雖年已四十有餘,望之卻仍如二十五六的嬌好娘子。
細長的眉眼,一開一合,打量著衛府之景,不見喜怒。緩行於眾人之前,一幹衛氏子弟皆默然隨於身後,魚貫而入衛府。
將將跨進院門,她便停步,問道:“叔寶呢?”
靜立於旁的隨從答道:“郎君身體有恙,已然不能起床!”
聽得這話,她眉頭一鎖,藍絲履邁得便快了些。領著十數個女婢穿廊走角,衣香拂欄塵。不多時,便已至衛玠門口。
婢兒推門,她探身而入,隻得一眼,便是一聲驚呼:“叔寶……”
“阿姑!”
帷幄深深,絲幔飄搖,陽光亦照不進來。
衛玠臥榻在床,數度想要起身,卻終究無果,倒引得陣陣咳嗽不斷。不得已,隻好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挑著床邊白紗,再喚一聲:“阿姑……”
一聲阿姑,一陣痛鑽。
衛夫人奔步而前,將他慰伏於枕,低頭一瞅,眼中便有霧水深纏,驚道:“這,這才來幾日,怎地就成了這樣了!”
慘白若紙,唇無顏色!
衛玠對生死早已不以為意,啟唇笑道:“阿姑勿要憂心,侄兒這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都是老根子了。將養些時日,也就是了。”
衛夫人怒道:“定是稟德他們不上心,不知按時規勸我侄兒服藥。”
言語之時,她便要喚了隨從來問。
衛玠還有事要與她說,趕緊笑道:“與他們無關,真不打緊。倒是阿姑,來得正好。昨日王茂弘前來探我,說是明日要攜江東士族子弟,前往南山而行雅集。到時,阿姑可以帶著子弟們趁勢而行,還有……”
衛夫人眉頭微凝,略一思索,打斷了他的話,沉聲道:“他說甚了?是不是希望你能前去,以增名色。你都病成這樣了,他還敢有此妄想。安能如此欺人,真當我衛氏無人乎?汝,不可前往!”
說著,她便喚了隨從,要那隨從稟德,將衛玠來建鄴之事逐一細稟,不得遺漏。隨從知她脾性,不敢有瞞,便將諸事詳述,包括劉濃深夜訪談之事,也一並說了。
衛玠連連假咳,也製不住這隨從的滔滔不絕。
“叮!”
衛夫人越聽越怒,越怒越威,擲玉而碎,長身而起,來回於屋中徘徊數度,冷聲道:“明知你身體不佳,竟敢讓你乘羊車而入建鄴。王導啊王導,汝欺人太甚,我定不與他幹休。還有那個劉濃,也不知羞,深夜拜訪是為無禮。小小年紀便心術不正,如此追名逐利,也不是什麽好禍色!哼!”
一聲冷哼,滿室皆冰。
“阿姑……”
衛玠又急又憂,昨日王導前來探望他,他便將劉濃之事說了。王導允了注籍,卻未定士庶。卻說:是士族還是寒門,需得見過劉濃本人方才能定。隨後則提出明日欲往南山一行,言下之意,便是希望他能帶著劉濃一起卦約。南山,他這身子是去不成了,連夜派人催促正在路上的阿姑,希望她能速速趕來,帶上劉濃一起。誰知,阿姑如今不僅惡了王導,還牽連著劉濃亦不被她所喜。
這,與他的初衷,南轅北轍。
“阿……”他連連急喘幾口氣,想說話卻說不出來,被內腹深處的一口氣憋著,險些便要背過氣去。
衛夫人趕緊傾身細細一陣緩撫,她長衛玠十四歲,自小便極是疼愛這個從侄。自,從兄衛恒亡後,對侄兒更是百般照拂,情深若海。此時見得他形同蒼縞,再也忍不住,眼淚在眼眶中轉了幾轉,終究是至其眼角緩緩滴落。
一水如珠,浸入蒼膚。
衛玠被那顆淚珠一激,睜開了眼睛,順了幾口氣,強壓住綿綿的暈眩,緩聲道:“阿姑,此已非彼,北之晉室,名存實亡。若要再興,必不出於江東爾。衛氏過江,實已有衰。此時再惡王導,殊為不智。虎頭,年雖幼小,卻璞玉渾金,聰慧過人,且又是個知恩圖報的。若是此時我衛氏予以襄助,他日亦必會投挑還李。阿姑,需得以家族為重。”
衛夫人看著侄兒,心中惻然:屋外那些個衛氏子弟,沒有經曆過風浪,個個唯唯諾諾,亦沒有一個出類拔萃的。若是叔寶身子尚好,有他在,衛氏怎會有衰。若是我非此女兒身,又豈能坐視王導暗欺我侄兒。
便在這時,屋外有隨從報:“夫人,公子,劉小郎君來了!”
“哦,讓其在廳稍待!”
衛玠聽得劉濃來了,便欲掙紮著起身,他也是著實喜歡這個小郎君,不論是風姿還是聰慧穎悟都與他少年之時,極為相似。
“叔寶,不可!”
衛夫人沉聲喝道,隨即轉目而視屋外,說道:“來得好!讓其在外候上三炷香,由偏門而入,帶進偏院,不可入廳。我倒要看看,是個什麽樣的人物,亦配我家叔寶為他風露中霄。叔寶,你在此稍候,若真有才,我再帶來見你!”
言罷,便提著裙擺,轉出屋內,雙手交疊在複,平目而直行。一幹衛氏子弟正候在屋外廊上,見她滿臉冰霜而過,紛紛側立於兩旁,不敢以目而視。
院外。
劉濃靜候,一臉安然,負手而立。今日得衛玠遣人相邀,前來衛府一續,多半便是和注籍有關了。旬月以來,他看似雲煙描色,沉著以待。實則一直膽戰心驚,隻著盼這一刻。到得這時,冰山亦將顯露水麵,他反而心靜如水。
劉訚和來福栓車而回,見他還未進院,而那門前的隨從亦都是陌生麵孔,心知有異,上前便道:“小郎君,怎地還不進去?”
劉濃淡然笑道:“上次深夜來造訪衛世叔,多有失禮。這次,就是候上一天,也是應該的。”
來福愣道:“啊,難道又要程門立雪嗎?”
劉訚微微皺眉,小郎君可以淡然而視,他可不能偷懶。正好瞅見一個熟識的隨從自院中走出,便上前拉在一旁,細細一陣低問。隨後輕步而至劉濃身邊,耳語道:“小郎君,今天衛府來人了。一會夫人,一會娘子的,也不知是誰。聽說氣勢極是凜人,一來便逐了王公賜於衛公子的隨從。”
夫人?娘子?
晉時女子,在家稱娘子、女郎,出嫁則稱夫人。劉濃左思右覓,也實在想不起來,衛氏中有那個女子,能有如此風貌,竟一點也不懼王氏威勢。
此時,又有一個隨從自院中踏出,問道:“你們,哪個,是劉小郎君?”
這話問得無禮!
在場的,便隻有劉濃是個小孩兒,著士族子弟裝扮,其餘的都是成年之丁的家隨。而他踏在台階之上,雙眼平視前方,對台階之下的三人,根本就未曾著眼。
劉濃答道:“我便是劉濃!”
隨從道:“哦,既是如此,便隨我來吧!”
踏下了台階,擺手一斜,竟要引劉濃往偏門而去。偏門,那是下人出行之出,怎可如此辱人!
來福欲怒,劉訚欲惱。
劉濃微微一笑,麵不改色的隨著隨從而去。偏門便偏門吧,門閥世家本就盛氣凜人,衛世叔風範大成,孤標不著相,待自己有所不同,可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能待自己不同。畢竟,這是在等級森嚴的士族時期。
至偏門而入後院,院中往來皆是仆役,盡皆低首默行。雖是各行其事,但卻井然有序,彰顯出了世家的教養與深蘊,亦有森森密林之感。
進了正院,院中正有一群身著烏衣的世家子弟。三兩成圍,或對弈於棋,或提壺在矮,或吟哦,或著書。
劉濃知道這些都是衛世子弟,沒有怠慢,朝著人群團團一個拱手,朗聲道:“劉濃,見過各位郎君!”
有人驚奇,有人默然,有人目視他方。無人回禮,無人作答。
劉濃並未在意,亦未等待,目不斜視,收禮後便轉身而走。身後,傳來一聲讚:“好個小郎君!”
聞讚,劉濃轉身再禮:“謝過郎君,劉濃先見尊長,無禮了!”
言罷,揮著寬袖,踏屐而去。
隨從至廳而未入,轉向了偏院,剛剛跨過月洞,腳步便是一緩。斂步息聲,輕行於前。偏院有室,室中坐得一人,身後跪伏著一群女婢。室外有健仆,一左一右,分列四人,俱是抬首挺胸,冷然而視前方。
“書,承於何人?”
聲音如冰,冰激水階。劉濃正好行到水階之下,頓住身形,深深一個稽首,答道:“劉濃,見過尊長,小子未曾習書。”
“畫,隨於何人?”
劉濃默吸一口氣,再度一個稽首,答道:“回稟尊長,小子亦未曾習畫!”
“哦?”
室中的聲音微微一揚,少傾,漫聲說道:“小郎君,既未習書,亦未習畫,那想來琴棋詩亦不是會了。也罷,哪便來說說功課。不知小郎君,四書五經可曾理透?馬融、鄭玄注釋之老莊道玄可曾通達?”
劉濃眉尖一挑,自己才八歲,怎能得通?便是那些巨閥世家子弟,也隻有極個別的能在這個時候,讀讀論語,知曉些老莊道玄。可就算如此,那也隻是隻知其皮,不知其理,誰敢言通!至於那些琴棋詩書畫,君子六藝,自己到是想學,奈何來不及呀。
故意乎,為難乎?
便收了稽禮,略一打量,室內之人亦在斜瞅著他,那細長的眼角,有冰山伏於其中,那微彎的唇沿,帶著獨有的清傲。兩目一視,她的眼鋒更硬,直直的紮人內心。劉濃不避直迎,伏了雙手。一手在前,微彎於胸;一手在後,略觸發尖於背。
初晨有霧,霧中含陽。
陽光穿霧而過,透灑在劉濃的身上。身子微微後仰一分,腰間那枚蘭玉輕輕隨著一**,頓時生輝。雲淡風輕色亦不慍,卻自有一種氣度隨霧漫涎。既是避無可避,便無需再避。如是尊無可尊,何用再尊。君子如竹,竹節似標。
一聲朗朗:“夫人,謬矣!”
靜默,落針可聞。
能看見室中之人身後的婢女們,將身子伏得更低,垂眉斂目不敢視。有插著步搖的,步搖正在初陽中輕顫。有個婢女伏得久了,悄悄的抬起頭,一眼便挑見在那階下的小郎君。粉妝玉堆,葛袍青冠,朗朗的立在那裏,臨風欲去。一不小心,撞上了他的眼光,趕緊低了頭,紅了脖子,暗讚:“好漂亮的小郎君呀,莫再衝撞娘子了啊!”
而那侍立於室外的四個健仆,隱隱的將胸挺得更直,雙腿亦在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