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山莊處處情

所謂“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話雖然此刻還未曾出世,卻也是兩地居民心中所思所想,真實不虛。

蘇州古稱吳郡,千年流傳,幾經易名,前朝武德四年方才複名,如今屬兩浙路轉運使治下,愈發繁榮。

城東幾裏處,有著一處極大的山莊。山莊裏花草繁盛,綠樹高植。中間亭台樓閣若隱若現,流水小池遍布各處,“抑添夾對框漏借”諸法迭出,盡得園林奧妙。此處建設頗有奧妙,上合天機,下應地勢,中通人和,走在其中,步移景異,處處新鮮,目目不同,養心怡人,端的是一處神仙所在。

山莊的主人,便是名傳江湖的長生老人。這位長生老人,明陰陽,懂八卦,曉奇門,知遁甲,所學斑雜;一身武功更是登峰造極,內外兼修,幾臻化境,當世罕有敵手。老人年輕時曾行走四方,懲惡揚善,年老後歸隱此處,震懾一方平安,頗得兩浙武林人士敬重。

如今老人隱居此處,逍遙快活,盡得人間之樂,正是:“依山傍水房樹間,行也安然坐也安然。一頭耕牛半頃田,收也憑天荒也憑天。雨過天晴劃小船,魚在一邊酒在一邊。日上三竿尤在眠,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此刻園中,正有幾人逍遙。之間兩人坐在紅梅下石桌旁,舉子對弈,一老一少;旁邊兩名女子坐在暖盆邊上,捧著手爐,正在輕聲交談,不時低笑兩聲。此情此景,正如那畫中所繪一般,安靜舒適,惹人無端豔羨。

其中兩人,便是那陳風崇與清平夫人,他兩人數日前趕到蘇州,將那彌勒教之事上秉師父之後,便也住下,等著一起為小師弟慶生。

那弈中老者,便是幾人的師父,長生老人。老人須發皆白,麵容飽滿,臉色紅潤,正是鶴發童顏的極壽之像。此刻他舉著一子,眉頭微蹙,像是有些苦惱,嘴角卻掛著一絲笑意,又顯得成竹在胸。

與清平夫人坐在一起的,便是長生老人的妻子,他幾人的師娘。這師娘不過四十多歲年紀,與長生老人相差甚遠。隻見她生的高挑纖瘦,麵目卻是十分平凡,不過中人之姿,隻是眉眼間多有些靈動活潑,看著更顯年輕。

幾人對弈談笑,自是享樂。隻是陳風崇看著桌上局麵,看看旁邊滿滿一壺酒水,又看看清平夫人與師娘,眼神有些著急無奈,卻又無可奈何。

正在此時,隻聽得樹後傳來一聲:“師父!我們回來啦!”便見那孫向景一路跑著到了兩人身邊,噗通跪下磕頭,不等眾人反應便自行起身,跑到師娘身邊,一把抱住師娘,撒嬌不止。兩女見了他自是喜不自勝,又愛又憐,忙將手中的手爐塞了給他,一麵給他撣灰打土,一麵細細打量。清平夫人滿口稱讚他長高了幾分,愈發俊俏;師娘卻不住說他瘦了許多,心疼不已。

直到此刻,徐方旭才追著過來,見了幾人,先向師父師娘叩頭行禮,又問了師兄師姐的安好。長生老人見了他倆,心下無限歡喜,笑得一張臉起了皺紋,直說不急回稟,要他兩人先去整頓休息。

兩位女子哪裏能放他兩人走,又拉過徐方旭來噓寒問暖,問東問西。清平夫人見了兩人衣著,已知兩人到杭州撲了個空,直說可惜,又聽徐方旭說起那些銀兩,便說無妨,更稱讚手下人懂得辦事。那師娘幾句之後,卻是不住抱怨徐方旭沒照顧好師弟,說是孫向景被他餓瘦了不少,弄的徐方旭哭笑不得,連忙回稟兩人一路吃住都好,孫向景許是少年人長高抽條,一時顯瘦。

幾人自是團聚,更多歡喜,孫向景跑到陳風崇身邊,本要纏著他說話,見他一臉苦悶,又看了看棋局,便知道他遇到了難題,故意大聲說道:“師兄,難得你這一局占了上風,隻怕要贏啊。但若是師父點在此處,你又如何?”說著伸手指了局中真在膠著的一處。

長生老人順著他手指看去,眉頭舒展,眼中露出了笑意,說道:“觀棋不語真君子。”手上一子卻是朝著那處落去。

孫向景笑了一聲,說道:“我是小子,不是君子。師父這一手便是反敗為勝了。”

陳風崇見師父落子,長出了一口氣,大笑道:“師父棋藝高深,小師弟也是愈發精進了,我輸了!”說著便抓起桌上酒壺,咕嘟咕嘟喝了個底朝天,瞟眼偷瞧師姐與師娘,見兩人含笑點頭,這才放鬆,與眾人坐到暖盆邊聊天去了。

兩人方才前來之時,見園中並無一名仆從在側,此刻見師父一局結束,徐方旭才向長生老人問起。長生老人笑著說道:“你連日子都忘了。今日便是十二月初九,向景的生辰。你師娘說這等日子自要上下同賀,遣了莊子裏的仆從各自去了,給他們一日閑暇。有你師兄師姐伺候,也是無礙。”

徐方旭聽得感動,知道師娘此舉是為向景積福,雖不求能有多大效果,始終是一番苦心,忙向師父師娘道謝。他師娘也不在意,隻說反正自己每年都要親自下廚款待弟子,仆從在與不在都是一樣,要是徐方旭真是有心,以後照顧好師弟莫要委屈了他就是。直說得徐方旭一臉尷尬,眾人大笑。

傍晚,師娘果然按著往年的規矩,自己下廚忙活,準備飯菜招待幾位弟子。清平夫人怕她一人忙不過來,也去幫忙。兩人都是巧手能幹的,不多時便準備了一大桌豐盛酒席,一時幾人圍坐享用,其樂融融。

席間,師娘突然說道:“我之前隻顧著高興,卻是忘了問了。向景,此番外出你與你師兄是分房住的,還是一起住的?”

孫向景饞了師娘的手藝幾個月,如今總算心願得償,隻恨嘴不夠用,猛地聽見師娘問話,匆忙用力將滿嘴東西咽下,才答道:“自然是一起住的。”

徐方旭哭笑不得,隻得埋頭吃飯,不敢抬頭。原來這孫向景原是孤兒,早些年被師父收養之時還在繈褓之中,自小是由師父師娘及師兄師姐一手帶大,最是依賴幾人。他幼時因病瘦小些,也頗為膽小,萬萬不敢一個人睡覺,每晚都要有人相陪。師父師娘他自然不好打擾;清平夫人苦練內功,又是睡得很晚;陳風崇更是個野蠻漢子,夜裏又是打呼又是磨牙;最後孫向景隻得常年與徐方旭擠在一起,這麽多年也不曾改了這毛病。徐方旭原本看他歲數大些,想著有些不便,卻是難敵孫向景一意孤行,加上師娘老在一旁偏幫孫向景,這些年來竟然也就習慣了。

師娘聽了孫向景回答,滿意點頭,說道:“這便是了。方旭,你可要好好照顧向景才是。”

徐方旭哪裏敢說個不字,隻得點頭稱是。

孫向景吃了個滿嘴流油,哪裏管得這些,隻顧著夾菜吃飯,不住稱讚師娘手藝。師娘聽了他的稱讚更是歡喜,一麵笑一麵說:“你喜歡就是了。也是材料稀缺,始終做不到最好,這牛肉裏若是多些土豆,燉菜裏能有些辣椒便再好不過了。”

孫向景聽得口水橫流,直問師娘這“土豆”、“辣椒”是什麽珍饈美味,師娘臉上一紅,說到這是自己老家的吃食,也就是些蔬菜而已,沒有也就罷了,並不妨事。

隨後,師娘又端出了暖好的黃酒,親自給幾位弟子斟滿,幾人直道不敢,卻也隻能受了。幾杯酒下肚,席間更是熱鬧。陳風崇借著酒勁開始狂吹他這一年的收獲,直吹得長生老人扶額苦笑,清平夫人怒火熊熊,孫向景臉紅到頸。吹到最後,場麵終於失控,陳風崇正要詳細描述他與某位大戶小姐的風流往事,便被清平夫人與徐方旭兩人聯手架起,拖到屋外院中一通毆打,打得他直呼身上有傷受不得。

打到最後,隻見清平夫人與徐方旭兩人一起回席,兩人麵泛紅光,有說有笑,頗為滿意;那陳風崇則一瘸一拐跟在兩人身後,身上幾處血跡滲出,臉上更是被抓了好幾條道子。孫向景見他回來,便要他將之前未完之事說完,陳風崇渾身一顫,直說自己還未與小姐相見便被人家打了一頓,隨後說什麽也不肯再開口。

幾人吃喝許久,最後師娘又從廚房裏端出一碗,擺在孫向景麵前,告訴他這是長壽麵,乃是自己試了半年,好不容易才做出來的美食。見孫向景不解,師娘又仔細解釋,原來她這碗長壽麵與一般的湯餅不同,乃是純手工拉成的一根,一根便是一碗,一碗隻有一根,又長又細,取“長”“瘦”兩字的意思,配上青菜和燉得酥爛的牛肉,以此為孫向景慶生。

孫向景聞言感動,雖是已經吃飽,也還是舉箸將這碗長壽麵吃了個幹淨,直到要喝最後一口湯才被師娘攔下,要他剩下些許,取個“年年有餘”。

眾人吃喝完畢,清平夫人正要幫著師娘收拾,卻聽的屋外一陣人聲。隻見往日裏服侍師娘的一名老媽子進得門來,跪在眾人麵前道:“沾了小少爺的光,夫人慈悲放我們清閑一日,如今我們都享了一天的清福,也該為夫人多做些事。大家都在外麵等著為小少爺慶賀,還請幾位賞光移步。”

眾人來到屋前,隻見院子裏跪了幾十名奴仆丫鬟。這些人見了眾人,男的磕頭,女的兩手撐地,齊聲喊道:“給孫少爺拜壽!”孫向景見了這般情景,莫名感動,連忙要大家起來。那些丫鬟媽子們起身便圍在孫向景身旁,手上托著些衣物,都是自己掏錢買了料子,親手繡了的衣物頭巾之類,忙著要送給他;男仆們說自己手腳粗苯,弄不來那些,大家湊錢在蘇州城裏最好的酒家定了一桌,請孫向景明日賞臉一聚,也算全了夫人放一天假的善功。

孫向景捧著一大堆東西,眼中清淚流出。這些東西雖是材料一般些,製作卻頗費了心思,繡工雖不及繡房的巧手,也是針腳密密,花鳥魚蟲,山水奇獸無不活靈活現。老媽子們見他哭了,又是直呼自己不是,七手八腳地掏手絹給他擦臉。

眾人見仆從都這般有心,也是感慨萬千,師娘更是許了男仆們明日再歇一日,讓他們帶孫向景去城裏玩耍。

一時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