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磨劍(二)
“啊呀呀!苦也,苦也!”眾人齊齊回頭,恰看見佛像被劈開的肚皮處青煙繚繞。再也顧不上來人先前那一斧子來得愣不愣,抄起身邊所有能用的家夥,奮力救火。
大雄寶殿內的佛像乃硬木所製,隻是在表麵上塗了一層金漆。常年受煙熏火燎,早就被烘得無法再幹。今日猛然間被滾地雷給點燃了,倉促間,哪裏容易撲得滅?偏偏眾人手裏又沒有水桶、水囊等物,隻能脫了衣服跑到雨地裏汲水。結果足足忙碌了小半個時辰,才在聞訊趕來的嘍囉兵的幫助下,終於把火勢給撲了下去。再看那金裝的佛像,已經被煙熏得如同隻黑瞎子般,再也不見半點莊嚴。連同頭頂的天花板,也全都給燎成了鍋底,烏漆漆說不出的醃臢。(注1)
在場眾山寨當家,也都累成了狗。強撐到嘍囉們退下之後,一個個蹲在汙水橫流的地麵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待喘息夠了,才想起這場火災的“罪魁禍首”來,把頭轉向同樣蹲在地上狂喘的某人,七嘴八舌地說道:“小肥,你怎麽一個人回來了!大當家和老四呢?他們怎麽沒跟你一道回來?”
“錢換到了麽?上家肯不肯認賬?他們不會見了咱們拿的人頭多,就改口了吧?!”
“路上順利麽?有沒有遇到趙延壽的爪牙?早就說過,叫你不要跟著。一點兒忙都幫不上,還隻會添亂!”
“……”
這年頭,說一個胖,通常會說富態,福相。肥則與癡同列,明顯帶著貶義。名字或者綽號裏帶上一個肥字,通常也意味著歧視。而被眾人喚作小肥的少年,卻對此毫不介意。先左顧右盼,找了個相對幹燥之處把盾牌鋪在上麵。然後一屁股重重坐了下去,喘著粗氣回應,“大當家,大當家和四叔都在後麵。他們遇上了熟人,所以要在路上耽擱兩天。讓我,讓我先回來給幾位叔叔報個平安!”
“熟人?誰,對方說名字了麽?”二當家寧采臣愣了愣,本能地就將手按在了佩劍上。
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他鄉遇故知”可不是什麽好兆頭。況且大夥最近幾個月來所行皆為非常之事。萬一被“故知”拿去契丹人那邊邀功,等待著瓦崗寨的就是一場滅頂之災。
“我,我沒記住。好像,好像有一個姓韓,臉,臉兒有點黑,跟五叔似得。個子,個子大概能到我鼻梁!”小肥伸手對著李鐵拐比了比,遲疑著回應。
李鐵拐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別人說自己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嗬斥,“黑又怎麽了,還黑得跟我似的,你到底會不會說人話?!”
少年被他問得微微一愣,本能地向後縮了下肩膀,不知該如何作答。二當家寧采臣見了,立刻出言勸解道:“老五,算了。別跟孩子一般見識!咱們先說正事兒!”
“正事兒,正事你還指望他?!”五當家李鐵拐今天看什麽都不順眼,緊皺著眉頭咆哮,“讓他回來報信兒!他就連對方是誰都說不清楚,隻記得姓韓!全天下姓韓的海了去了,連名字沒有大夥怎麽知道是哪個?讓他回來報平安,大當家就忘了他是個傻子麽?他回來了,老子反而更不安心了!”
“我不是傻子!我,我隻是頭上受過,受過一點兒小傷!”少年小肥雖然對李鐵拐心存畏懼,卻堅決不肯承認自己傻。漲紅了臉,大聲辯解,“況且,況且大,大當家當時也沒,也沒跟我說他叫什麽。就說,就讓我喊他韓四叔。對了,他,他還有個兒子,也姓韓。也是黑黑壯壯的。差不多跟我一樣高,年齡也跟我差不多!”
五當家李鐵拐見他居然還敢頂嘴,愈發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抬起鐵拐杖,指著對方鼻子咆哮,“大當家沒告訴你,你自己鼻子下就沒長著嘴巴?還他兒子,他兒子不姓韓,難道還跟你一樣,長得人模狗樣,卻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道?!”
這話,可就有點兒太傷人了。小肥的原本已經漲紅的眼眶裏,立刻見了淚光。然而嘴巴卻有些跟不上趟,一時間說不出任何話來反駁。隻是原本張開的手,卻不由自主地越握越緊。
五當家李鐵拐看在眼裏,頓時怒不可遏,將手中鐵拐高高舉起,“咋?你個養不熟的小白眼狼!握拳頭幹什麽?難道你還想打老子麽?來吧,看老子今天打不打得斷你的腿!”
“老五,夠了!”眼看著李鐵拐的兵器就要往下落,二當家寧采臣迅速上前半步,擋在了小肥麵前。“他當時傷成什麽模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能記得對方姓韓,長得很黑,已經很不容易了。你別對他要求太多?!”
“是啊,老五,你別老針對他!大當家肯定沒什麽事情,要不然,以他的性格,怎麽可能讓小肥自己回來報信!”
“可不是麽?你不信小肥,還不信老大?”
“你不會找嘍囉們問一下麽?小肥又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你死揪著他幹什麽?以大當家的謹慎,怎麽會不派人一路護著他!”
……
其他幾名當家人,也紛紛走過來,出言勸解。少年小肥是他們去年從死人堆裏撿回來的,當時後腦處有一道碗口大的傷口,深可見骨。一看,就知道是被契丹武士用鐵鐧所傷。眾人都認為救不活,隻有二當家寧采臣抱著替大夥積陰德的想法,才堅持替這孩子找了個郎中。
結果小肥的命最後是給救回來了,但是身上卻落下了一樣甚為麻煩的隱疾。非但平素說話做事愣頭愣腦,不見半點兒少年人特有的機靈勁頭。記憶力也變得極差,動輒丟三落四。甚至連他自己姓什麽叫什麽,家在哪裏至今都未能想起來。一被人問到就滿臉茫然。
五當家李鐵拐今天肚子裏的火氣,當然也不完全是因小肥那一飛斧而起。隻是見眾人都替少年說話,頓時有點兒下不了台。皺了皺眉頭,咬牙切齒地道:“又護著他,你們又護著他!你們就護著吧!早晚有一天,你們都得死在他手裏!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他那模樣,是真的想不起來麽?分明是故意裝傻充愣,然後好讓大夥不要繼續問他的來曆!”
眾人被他說得心中一驚,忍不住迅速回頭。然而看到小肥那略顯稚嫩的麵孔和通紅的眼睛,心中的懷疑頓時又飛得無影無蹤。“行了,老五,你又疑神疑鬼。小肥跟著咱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即便再能裝,怎麽可能不露出絲毫破綻?況且你看他的年紀,也就是十五六上下的樣子。誰家孩子,十五六就能把四五十歲的人騙得團團轉!”
“是啊,他們騙咱們有啥好處?咱們這些人,又有什麽好值得騙的?”
“老五,你又不是沒試過他!他剛醒來那陣子,你天天換著法子試探他!即便他真的有什麽隱藏的,也早被你給挖出來了!”
……
“人小鬼大!誰知道他肚子裏到底藏著什麽花花腸子?”五當家李鐵拐說眾人不過,卻不肯善罷甘休,“縱使他真的得了失魂症,你看他長得這模樣,可能是尋常人家出來的麽?還有他脖子上的那塊玉牌,萬一跟被契丹人抓去的那位有什麽瓜葛,你說,咱們這些人能落什麽好下場?”
這句話,可真的說到了關鍵處。眾人頓時全都啞口無言。
小肥長得太白淨,太細嫩,半年來在山中跟著大夥風吹日曬,居然無法讓他的膚色稍微變黑上半分。跟山寨裏的嘍囉們站在一起,就像雞群裏站立的一隻白鶴。不用仔細看,也可以斷定彼此絕非同類。
在這兵荒馬亂年月,能在十五六歲就長到八尺開外,並且又白又嫩的,肯定出自大富大貴之家。而去年契丹人入寇,奉命帶兵抵禦外辱的杜重威倒戈投敵,馬軍都排陣使張彥澤甘為契丹人的先鋒,掉頭反噬,率部攻入汴梁。一夜間,不知道多少王侯之家從雲端跌落塵埃。
假如大夥不小心從屍體堆裏撿到一個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其實也不算件壞事。等有機會聯係上了小肥在世的親人,少不得能給山寨換回幾百貫謝禮。然而真正令大夥無法想明白的是,那麽多遭了災的大戶豪門裏頭,居然就沒有一家姓氏,與小肥脖子上那塊玉牌上的“鄭”字相符。並且從汴梁被攻破到現在,也沒聽聞任何顯赫之家,公開或者私下尋找一個走失的公子。
哪怕是小肥命苦到了極點,所有嫡係長輩,都已經死在亂兵的刀下。但天王老子還難免有個窮親戚呢。中原人又素來重視血脈,小肥的父母的親朋故舊,在汴梁城那場大混亂結束之後,又怎麽可能對故人可能遺留在世上的骨血不聞不問?!
當種種疑點都解釋不清楚的時候,答案可能就剩下了唯一的一個。這是五當家李鐵拐最懷疑的,也是大夥最懼怕的。那片玉牌不是姓氏,而是另有其意。據說,被契丹人抓走的哪位皇帝陛下,登基前就受封鄭王。假若這個猜測不小心變成了現實,恐怕天下雖大,等著眾人的,就隻剩下了死路一條!(注2)
“我,我沒故意騙你們!”正當眾人忐忑不安的時候,被喚作小肥的少年又在大夥身後委委屈屈解釋,“我,我真的想不起來了。大當家這次之所以帶上我,就是為了讓我看看山外那些地方,看看能不能讓我記起什麽來。可,可我,我真的想不起來了。我成天拚了命地想,拚了命地想,但是對看到的東西偏偏根本沒一點兒印象!我,我發誓。我可以對著大殿裏的佛祖發誓!如果我真的知道自己是誰,就讓我,就讓我天打雷劈!”
“唉!可憐的孩子!”除了李鐵拐依舊冷著臉,其他幾位當家人都歎息著搖頭。雖然大夥平素經常嗬佛罵祖,事實上,對冥冥中的怪力亂神,心裏卻始終存有一些敬畏。特別是剛剛被那個破窗而入滾地雷嚇了半死之後,更是覺得,大殿內那個開腸破肚的佛像,也許真有幾分莫測威能!
而小肥既然敢在佛前發下重誓,無疑證明了他的病情決不是偽裝。大夥不能因為對他的出身有所懷疑,就起了滅口之心。況且無論如何,小肥都還是一個孩子。大夥刀頭打滾兒小半輩子,偶爾行一次善,總得有始有終。
“既然想不起來,就不用再想了!”二當家寧采臣心腸最軟,轉過身,蹲在少年麵前,大聲安慰,“從今往後,你就跟著我姓寧算了。叫,叫……”
搜腸刮肚,他也想不出個恰當名字來。目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猛然間看到三當家許遠舉手裏的半截鐵脊蛇矛,“叫寧彥章,當年有個大豪傑叫鐵槍王彥章,來曆也不清不楚,但照樣建下了赫赫功業。你想不起自己是誰不要緊,原來姓什麽,是誰的種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別忘了自己要努力好好活著,努力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就行了!”(注3)
“嗯!”被喚作小肥的少年點點頭,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認真,“從今往後,我就跟著二叔姓寧。我一定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不辜負了二叔您的希望!”
“其實,你不做英雄好漢也無所謂,這輩子隻要活的開心就好。反正,無論如何,我都是你二叔!”看到小肥赤誠的模樣,寧采臣臉上瞬間湧起了一縷舔犢之情,摸了摸少年的頭,微笑著補充。
“哢嚓!”有道紫色的閃電撕裂烏雲,照在佛像煙熏火燎的臉上。刹那間,佛祖的眼睛似乎亮了亮,望著腳下的芸芸眾生,滿目慈悲。
注1:滾地雷,即球狀閃電。有藍色、綠色或者紫色,破壞力極大。
注2:石重貴是石敬瑭的養子,年青時驍勇善戰。石敬瑭先封他為鄭王,後又封為齊王。後晉滅亡後,石重貴的兩個兒子不知所蹤。
注3:王彥章,即傳說中的王鐵槍。五代名將,評書中武藝僅次於李存孝。傳說其被朱溫挖掘之前,是放羊為生的孤兒。卻無師自通一身武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