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霜刃(四)

這一下,出手幹脆,動作利落。頓時贏得了滿帳的喝彩之聲。然而待看清楚了出手者的模樣,所有聲音又立刻戛然而止。

“該如何處置此子,還請都指揮使示下!”曾經的瓦崗寨大當家,小肥的救命恩人和收養者,武英軍瓦崗營指揮吳若甫。揉了揉被硌紅了的手掌,大聲說道,仿佛根本沒感覺到周圍氣氛的怪異。

“這,這,來人,先將他抬下去,好好伺候!”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雖然也覺得非常別扭,卻不能冷了對方的心。想了想,笑著吩咐。

“是!”幾名親信大步上前,從地上扯起昏迷不醒的少年人就往外拖。還沒等拖到帳門口,卻又被武英軍長史郭允明大聲喝止,“大膽,你等怎能如此慢待殿下?背,你們幾個輪流背著他到山後的輜重營休息。記得給他單獨立一個營帳,規格不得低於郭某和韓將軍。”

“是!”親信們愣了愣,猶豫著將少年人背了起來,被壓得踉踉蹌蹌。

“去臨近的鄉老家中借幾個婢女,要手腳麻利,模樣齊整的。貼身伺候殿下。從現在起,殿下的吃喝,全由專人驗過之後,才能讓他享用。還有,任何人想要拜見殿下,必須事先請示!”郭允明用目光送著少年人的背影,繼續大聲補充。

“將軍,長史,此子雖然長相與鄭州刺史相似,可是他言語粗鄙,行事魯莽……”馬軍指揮錢弘毅與韓樸私交頗深,見後者任由郭允明繼續拿少年人當皇子對待,忍不住低聲提醒。

這年頭兵荒馬亂,長得白淨齊整的少年比較罕見,長得黑焦歪劣的半大野小子一抓一大把。所以乍眼看上去,小肥的確像是出身於大富大貴之家。與不知所蹤的二皇子石延寶,年齡上也非常接近。可如果仔細觀察,卻能發現很多疑點。並且越是較真兒,越能得出截然相反的論斷。

所以,在錢弘毅看來,自家主將今天的舉動,恐怕是受了吳若甫這個小人的蒙蔽。一個為了榮華富貴,連同生共死多年的老兄弟都可以全部出賣幹淨的家夥,他的話怎麽可能完全相信?!說不定此人早就心知肚明,小肥絕非二皇子石延寶,卻為了在漢王帳下獲取晉身之階,故意指鹿為馬。

“這個……”武英軍都指揮使猶豫了一下,隨即笑著擺手,“你不必多說,此事我與長史兩個自有計較!”

“這小子性子頗為倔強……”錢弘毅還想再勸幾句,以防頂頭上司心存僥幸,試圖魚目混珠。然而沒等他把話說完,行軍長史郭允明卻非常不高興地打斷,“錢將軍還是不要輕易下結論為好。此子的畫像,本長史已經派快馬送給蘇書記看過了。他當年曾經奉漢王的命,專門拜見過二皇子,絕沒有認錯人的道理!”

“這……”錢弘毅語塞。其他原本準備勸韓樸不要冒險的將領和幕僚,也立刻三緘其口。

郭允明本人,曾經做過漢王劉知遠貼身小廝。雖然此刻職位不算高,卻能直達天聽,尋常人輕易不敢得罪。而他口中的蘇書記,則是漢王劉知遠私聘的掌書記官蘇逢吉,心腹中的心腹。以往很多時候漢王殿下不方便出麵做的一些汙穢之事,通常都由此人出麵代勞。(注1)

如果是蘇逢吉認定了小肥是二皇子,恐怕不是也得是了。當年項梁所立的楚義帝也同樣來自民間,可是誰又敢懷疑他不是懷王之後?反正不過找個傀儡來實行“挾天子而令諸侯”之策而已,真的假的又有多大區別?

“好了,今天的事情,誰也不要說出去。小孩子麽,突遭大難,難免會疑神疑鬼,不肯再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隻要他日後慢慢確定咱們大晉忠貞不二,自然會對咱們敞開心扉。可要聽了小孩的幾句胡言亂語,就在四下裏借題發揮,壞了主公的大事。過後就別怪韓將軍與在下不講情麵了!”見大夥都知趣地選擇了沉默,郭允明晃了晃鵝毛扇子,意味深長地補充。

“長史大人說得是!”

“末將明白!”

“小孩子的話,怎能當真!況且普通人家,怎麽可能養出這等福相的人物來!”

……

眾人被他說得脊背發涼,趕緊接連表態。咬定牙關認為小肥就是失蹤多時的二皇子,無論他自己是否認賬!

“那就下去休息吧!注意約束好隊伍,別出亂子。仗雖然打完了,可為將者,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郭允明淡淡地笑了笑,吩咐眾人自行離開。

最後的這個舉動明顯越權,但是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卻絲毫不介意。親自走到軍帳門口,目送大夥離開,然後四下看了看,輕輕發出一聲長歎,“唉——!”

“將軍不必懊惱,一個十五六歲娃娃,翻不起什麽風浪來!”郭允明聽見他的歎息聲中帶著幾分抑鬱,笑了笑,小聲安慰。

“今天之事,讓長史操心了!”韓樸笑了笑,言不由衷地拱手。“韓某忘了,他曾經被人打傻過,不可以常理度之。差一點兒就被他弄得焦頭爛額!唉——!好歹長史應對得當,才險些沒弄出禍事!”

“你,他明明不是鄭王殿下!你們,你們怎麽還要非逼著他承認?你們,你們怎麽能蓄意欺騙漢王,欺騙全天下的人?!”一個憤怒的聲音,忽然從背後響起,將二人同時嚇了一哆嗦。

韓樸立刻手握腰間刀柄迅速過頭,這才發現,自家兒子韓重贇居然沒有跟隨其他武將一道離開。立刻勃然大怒,飛起一腳,將對方狠狠踹翻於地。

“你個蠢貨,莫非你腦袋也被鐵鐧砸爛過,居然比傻子還傻?你老子我不過是個小小的都指揮使,有什麽資格去欺騙漢王?!況且那肥頭大耳的家夥滿臉富貴相,誰又能確定他不是二皇子?!”

一邊用罵,他一邊繼續用大腳朝著自家兒子的屁股上狠踢,真的是恨鐵不成鋼。長史郭允明在旁邊,當然不能視而不見。心中默默數了十來下,然後果斷出手製止,“韓將軍,韓將軍,少將軍不過是個孩子而已,你又何必跟他一般見識?行了,別再踢了,再踢就要落下內傷了,俗語雲,虎毒尚不食子!”

韓樸打兒子,有一半因素是做給外人看。聽郭允明說得“懇切”,便氣喘籲籲地將半空中的大腳收回來,咬牙切齒地道:“什麽虎毒不食子?我可沒這麽蠢的兒子,居然想置老子一個欺君之罪。老子欺君,他又能落個什麽好下場?就為了一個剛剛認識了沒幾天的傻子,就連親生父母都不要了。這種兒子,留著何用?還不如直接打死了喂狗!”

說到恨處,幹脆直接抽出了佩刀。郭允明雖然是文人,此刻反應卻頗快。立刻張開雙臂,將其右胳膊抱得緊緊。“哎呀呀!韓將軍,你,你這是要幹什麽?你,你這不是逼著郭某要插手你的家務事麽?少將軍他有什麽錯?能為了主公考慮,直言諫父,乃是孤忠。能力阻父輩之過,不屈不撓,乃是大孝。能為友仗義執言,乃為……”

“行了,你再說,他就把忠孝仁義都占全了!”韓樸假惺惺地掙了幾下來沒有掙脫郭允明的掌控,隻好氣哼哼地還刀入鞘。然而看到抱著腦袋躺在地上一聲不吭的兒子,氣兒又不打一處來,“滾,滾下去閉門思過。今天要不是看在你郭叔父顏麵,老子就揭了你的皮!”

“謝阿爺教訓之恩!”韓重贇梗著脖子爬起來,給自家父親行了個禮,轉身便走。從始至終,沒有一句求饒的話,也不肯承認自己犯了錯。

韓樸氣得握著刀柄作勢欲追,卻被郭允明擋住了去路。“行了,韓將軍,小孩子麽,難免會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你硬逼著他認錯,他心裏也未必服氣。倒不如今後找時間慢慢開解。”

“氣死我了!”韓樸惡狠狠地跺腳。終究,沒有真的追上去,從背後將自家兒子一刀砍倒。

看到他氣急敗壞的模樣,郭允明搖頭而笑,“行了,多大個事兒啊,況且剛才這裏也沒外人?要我說,他這仁厚的性情,卻也是十分難得!無論日後出將,還是入相,都必然富貴久長!”

韓樸聽了,心裏的火氣,頓時滅了七七八八。嘴巴上卻依舊惡狠狠地道:“富貴個屁!能守住老子給他打下的一畝三分地兒,就燒高香了!這兔崽子,從小到大就缺心眼兒。將來如果有機會,還請郭長史別忘了替韓某多教訓他才是!”

“那是當然,自家晚輩,咱們當然要多看顧一二!”郭允明甚會做人,立刻滿口子答應。

又說了幾句安慰對方的話,他最終還是把重點轉回了小肥身上。“經此之戰,那趙延壽恐怕很難再仗著契丹人的勢,狐假虎威了。隻要他被解除了兵權,接下來,主公要對付的,便會是契丹八部精銳。所以,你我得盡快把二皇子送到太原去,以便主公出師之時,可以號令群雄追隨。而不是自己孤軍奮戰,卻讓那符家、高家和李某人,坐收漁翁之利!”

“此事韓某醒得!”韓撲拱了下手,做虛心受教壯。“韓某在開戰之前,已經從忠義人家借來了馬車。隻要長史大人對那小子**出了結果,就立刻可以將其送走!”

“不必。你準備好馬車,再調一隊騎兵護送。我帶著他明天一早就走!”郭允明擺了擺扇子,低聲決定。

“可萬一他在漢王麵前,依舊滿嘴胡柴,死不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怎麽辦?豈不是連累你我都吃瓜落!”沒想到對方走得居然如此急,韓樸不由得微微一愣,遲疑著提醒。

“郭某會在路上好好開導他!”郭允明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補充。“況且有可能是二皇子的人,也不隻是他一個。如果他實在不知好歹,蘇書記自有辦法,讓他從世間消失,不會留任何痕跡!”

注1:掌書記,類似於現在的第一秘書。古代節度使一級官員的私聘幕僚。雖然沒什麽品級,但權力極大。前途通常也不可限量。詩人高適就曾經在哥舒翰帳下,任掌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