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天下姓什麽(八)
太皇太後王政君望著眼前香爐中冒起的嫋嫋輕煙,微微有些出神。
今日,是張充發動暗殺的日子。她已吩咐了未央宮的侍衛,隻要張充請見,無論多晚,都允他即刻覲見。
為此,她一直沒有就寢,而是燃起了一爐熏香,遣退了一眾宮女宦官,獨自在長信殿的正殿內等待著。
已是戌時將過,亥時未至。算起來,張充此刻也該成功了。
也就是說,王莽此刻,也差不多該……離開這個世界了。
想起自己的這個侄兒,王政君的心中不由有一些微微作痛。
這個侄兒,確實是王家一門中的天縱英才。雖然他從小並不起眼,所能提起的優點,不過是質樸孝順、恭謙禮讓而已,青年時更曾有一段時間還挺荒唐。但論及才能,並沒有什麽特出之處。
但他三十歲那年,卻好似突然變了一個人而已。無論天文地理,無所不通,更每每常作驚人之語。
族中人曾懷疑王莽是不是被什麽妖怪附身,但哪個妖怪能安安靜靜看書呢?數年後王莽出仕,這種議論才逐漸消逝。王家在宮中的地位,自然由王政君的地位而來,但在朝中的聲勢,卻大半都是王莽爭得的。
原本,王政君曾驚喜地認為,這個侄兒是上天送給王家的珍寶,是王家一門永得漢室尊寵的奠基人。但現在,她卻驚恐地發現,王莽的野心竟然遠比她所能想象得到的更為巨大。
即便王政君的心中也依舊有著念念的不舍和無奈,但……既然他已威脅到了漢室的存在,那也不得不忍痛割愛了。
王政君正惋惜間,卻突然看見值門的內侍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滿臉惶恐焦急。
“何事驚慌!”王政君麵上掛著寒霜,冷冷地瞪了一眼那內侍:“老身不是交待了你們,若是期門郎求見,便直接請進來麽?”
“不……不是期門郎,是安漢公!不……攝皇帝!而且……”那內侍的臉都皺成了一團,結結巴巴地好不容易才將一句話講完整:“而且,滿身是血!”
“什麽?!”
王政君以遠遠超越她年紀的矯健身姿一下站起了身來,雙手緊緊握著手中的拐杖,心髒狂跳不止。
與此同時,一個身影已出現在了正殿的門口。
“姑母,侄兒王莽請見。”
雖說是請見,但王莽說出這話時,已經一步步走進了殿內,向著王政君走來。
他的身上沒有按照入宮的禮儀,穿著朝服,而隻是平日的常服而已。而他的頭頂雙肩,還滿是暗紅色的血跡,尚未幹透。
“你……你……深夜入宮,所為何事!”
王政君伸出手,直直指著王莽,深吸了一口氣,已經強自鎮定下來。曆經風雨八十餘年,縱使方才一時間出現了些慌亂,但很快便壓了下去。
“來給姑母送一件禮物。”
王莽緩緩走到了王政君的麵前,臉上掛著恭敬的微笑。在他的身後,跟著出現了三個身影,正是王尋、王邑與王睦。
“你們……你們也都決意要跟隨巨君了?”
王政君緊緊捏著拳頭,目光掃過王莽身後的三人。王尋與王邑都微微低下了頭,目光向著身前地下望去,不敢與她相接觸。唯有王睦,卻一直挺著胸膛,麵帶微笑,坦然地與王政君對視著。
在王睦的手上,捧著一個烏木盒子,正一步步走向王政君。
“太皇太後,請收下老師準備的禮物。倉促而就,未免粗糙了些,望太皇太後海涵。”
王睦跪在了王政君的麵前,不待她吩咐,已經自行打開了那盒蓋。
張充的首級,以及那臨死前的表情,栩栩如生地現在了太皇太後的眼中。果然誠如王睦所說,倉促而就,盒中的鮮血甚至都未曾擦盡。
“巨君,你……”王政君此前還抱著一線希望,但直到此刻親眼看見了張充的頭顱,才終於明白了此事已經再無挽回的餘地:“你下手好狠!”
“狠?”
王莽古怪地望著王政君片刻,突然大笑了起來:“姑母,你居然說我,狠?”
他向身側伸出手,指著盒中裝著的張充首級,雙眼依舊緊緊盯著王政君:“你在讓他設宴暗殺我的時候,心中可有想到這個狠字?”
王政君歎息一聲,仰頭望著王莽,神色無奈:“那麽……現在你要來取的,便是老身的首級了?”
她的眼中,倒沒有任何恐懼。
“首級?不,我不要那種東西。”王莽搖了搖頭,笑了起來:“姑母,你的首級,對我並沒有用處。我想要的,是比那更重要的東西。”
“那你要的,是什麽?”王政君的瞳孔猛地收縮。在王莽的眼神裏,她幾乎已經得到了答案,但卻還是不甘心地要親口問出,聽到王莽的回答。
王莽將頭探到王政君的耳邊,對著她的耳朵,輕聲吐出了三個字:
“傳。國。璽。”
王政君知道,自己一直在避免的那一刻,終於已經到來。
王邑與王尋,已經站在了王莽的那一邊。而她,終於已成了孤家寡人一個。
她呼吸困難,伸出手,緊緊抓著自己的胸口,聲嘶力竭地大吼了起來:“巨君!你這是叛亂!”
“不,姑母,你錯了。這並不是叛亂……”
王莽微微搖了搖頭,語聲頓了頓,神色漸漸一點點變得無比莊重嚴肅。
他伸出右手,緩緩按在自己的左胸心房上,望著王政君麵龐的雙眼沒有半分挪動,卻隻是漸漸失去焦距,向著遠方漂移。
他的目光,穿過了王政君,穿過了這座長信殿,穿過了整個未央宮,穿過了宏大廣闊的長安城,甚至越過了整個天下,飄往無盡的星辰大海……
“而是真正的回歸,朔望之聲,必將震撼這個世界。”
王莽虔誠的聲音,如同曠古的長詩,在殿堂中久遠地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