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愛恨一線間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眼望,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這風無際一邊口中吟唱,一邊仗筆行劍。這套筆法一路使來,竟把那判官筆的點,挑,穿,刺,戳與柳體書法的下筆精嚴不苟,筆道瘦挺遒勁有力結合在一起,渾然天成,當真是霸氣十足,威猛不可擋,自有那豪氣萬丈,一往無前的氣概。
風無際一首《滿江紅》上闋吟完,任飄萍依然風采依舊地站在那裏,就好像剛剛看畢風無際真的用筆在紙上寫完字一樣,盡管如此,任飄萍也忍不住在心裏暗暗稱讚,江湖上能把一對判官筆使得如此這般模樣的人已是寥寥無幾了。
那風無際的臉上卻很是難堪,眼見自己的武功於任飄萍相差甚遠,不覺英雄氣短,道:“也罷,自古英雄出少年,老朽老矣!”說完便欲離去。
但聽一旁的黑衣老者說道:“風長老,且慢,怎可長了他人的威風。”那黑衣老者和另一老者相視一望,兩人同時對著任飄萍抱拳行了一禮,道:“任少俠,得罪了。”兩人對任飄萍甚是尊敬有禮,這不由得讓他心裏多了一份戒備。
隻因為這世上越是謙虛內斂的人才越有真才實學,越是目無一切狂妄不可一世之人越是腹中空空井底之蛙。
任飄萍還了一禮,道:“請。”
二老拔劍,長劍一出,劍氣森然,冰冷徹骨的寒氣已將任飄萍全身籠罩。任飄萍仍是從容自若,麵上微笑如故。隻見那兩柄劍突然間暴成兩團劍芒,緩緩地飄向任飄萍。
那兩位老者適才觀戰時見那任飄萍每每於判官筆招式變化之間遊刃有餘地行走,總能巧妙地避開風無際的淩厲招式,至少他們已明白了一點,任飄萍的身法輕靈飄逸,講求的是一個巧字,一個快字,所以在他們對視一望之際,兩人已心意相通:既然不能快過對方,何不以慢製快。
任飄萍見此一招,麵色倏地變得凝重起來,他雖能看得出那兩團劍芒中隱藏的虛實變化,但是這兩團劍芒來勢卻是如此之慢,其後著變化萬千卻是他不得而知的。如果他等到劍芒及身時再出手,雖其變化之勢已竭,但是隻怕對方力道初起,後繼之力連綿不絕,自己豈不是將陷入被動挨打的局麵。
任飄萍決定出手,食指輕彈,兩道劍氣自指尖射出,透過劍芒毫厘不差的擊在兩把劍的劍尖上,劍芒頓消。然而那兩把劍瞬間似是化身為靈異的青蛇,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分別攻向任飄萍的前胸期門穴和腰部的腎俞穴,其勢銳不可當,使得正是長白劍派的精華“劍指長河”和“飛劍落日”兩招。
任飄萍要的豈不正是這後著的變化嗎?身形快如閃電,居然從兩把劍的間隙中掠出,此時二老劍勢已盡,再圖變化之際,任飄萍已是在二老的胸前的膻中穴輕輕地一拍,人又坐回到椅子上,笑道:“晚輩見過長白二老,隻是靜固然可以製動於不變之間,可是動又何嚐不能取靜於毫發之先呢?”
風無際此時自任飄萍口中得知和他同行的這兩位老者竟然是自己在兒時就是名震江湖的長白二老時,不由得心中一震,想那長白二老怎麽會屈居於震天幫中呢?其實任飄萍又何嚐不想知道這其中的緣由呢?
那長白二老已輸得五體投地,想來這次是他們輸得最慘也是最快的一戰了,同時心中也對任飄萍暗暗感激。若非任飄萍適才宅心仁厚,隻需在他們的膻中穴掌心吐力,隻怕他們已是人鬼殊途了。此時聽了任飄萍的一番話,不僅感慨萬分,道:“任少俠武學修為曠古絕今,老夫聆聽教誨了。此日一別,少俠珍重。”
武學修為當不可以年齡而論,三人就這樣帶著無比複雜的心情離開了醉裏繡乾坤酒樓。
任飄萍又重新拿起了酒杯,隻是很奇怪,他已經告知玉芙蓉讓他們在此和自己會合,那柳如君他們怎麽還不到呢?
柳如君現在就坐在震天幫總管夫人紀三娘的麵前,柳如君苦笑,也隻有苦笑,因為他現在被人像粽子一樣捆在他坐的那把椅子上,而且已經被困在這兒七八個時辰了。
昨日下午,柳如君出了雅靜閣的門,並沒有直接去找紀三娘,而是在洛陽城裏漫無目的遊**。三年前,他並不是一個人來到洛陽,和他一起來的還有紀三娘,不,那時的紀三娘並不叫做紀三娘,那時的紀三娘還沒有嫁給震天幫的總管,那時的她還不姓紀,姓唐,她有一個和她人一樣美麗的名字,唐雪雪,漫天飛舞的雪。唐雪雪是四川暗器世家唐門第十三任掌門唐向天唐老爺子的第三個女兒。
她當時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名號──‘細雨柔情’唐雪雪。唐雪雪的美不是那種叫人覺得驚豔的美,而是那種越看越美的美,很溫柔很溫柔的美。當時柳如君就是看上了唐雪雪的這種美,而唐雪雪對他卻沒有一點兒興趣,在她的眼裏柳如君不過是登徒子一類的人物。於是柳如君就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柳如君告知唐門所有的人,唐雪雪是他最喜歡的女人;第二件事,他以七七四十九式拈花劍法一人獨挫前來唐門尋仇的青城七虎;第三件事,每天修書一封放在唐雪雪的枕前,信中不談風花雪月,不提思慕愛戀,隻有人生百態,頌物詠誌。
柳如君做的第一件事是心戰,他要唐雪雪明白他最愛她,而不是愛他,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女子不願聽到這句話,即便她表麵上對此嗤之以鼻萬分討厭,除非那個男人根本就不是人,而柳如君當然是人,而且是女人一見麵就會喜歡的人;柳如君做的第二件事,是想告訴唐雪雪他的實力,一個女人當然會喜歡有實力的男人,即便是自己不需要男人來保護她;柳如君做的第三件事是想要讓唐雪雪明白,自己並非是個輕薄之徒,柳如君的才華江湖人皆知之,詩琴書畫無所不通。
一百零八封信後,唐雪雪就是柳如君的女人了,盡管所有的人都極力反對。
那唐雪雪一旦成為了柳如君的女人便對他是百般順從,柳如君也認為自己找到了自己的真愛,兩人自是恩愛有加。之後他們一起去洛陽,隻為一賞那百花之王的牡丹。
也許他們都在後悔,為什麽非要到洛陽來賞牡丹?
紀三娘看著眼前被自己捆著的柳如君,像似很開心的樣子。
昨日戌時左右,紀三娘一家人正在吃飯,那紀總管不停地給夫人和兒子夾菜,兒子總是在娘的懷裏撒嬌,飯廳裏不時地**漾著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歡笑聲。忽然一陣熟悉的歌聲自遠處傳來,“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這歌聲突然而至,就像是晴天霹靂咚咚咚地響徹在她空落落的心底。紀三娘一聲不吭拔腳出了門直向那歌聲的方向奔去,身後是她丈夫和他那三歲兒子的呼喚聲。“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紀三娘此時每聽一字,心中便多一分悲憤,“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曲已停,紀三娘的人已到,但見一人一襲白衣,滿頭亂發,於這滿天的夕陽之下迎風而立。她對這背影太熟悉不過了,紀三娘不禁笑了,是那悲憤之極之後的笑,冷峻地說道:“你倒真會選地方?”
白衣人仗劍回首,正是柳如君。原來柳如君漫無目的在街上遊**,回首往事,心潮起伏,正是那日陪唐雪雪賞牡丹時,他遇見了玉芙蓉,那天玉芙蓉穿著一身繡著牡丹的白色羽紗,一笑一顰之間閃耀著無邊的嫵媚,舉手投足之際演繹著千般的高雅,明眸流光溢彩左顧右盼直叫他驚為天人,傾心不已,也正是從那天起,柳如君就從唐雪雪的視野裏徹底的消失了,消失在雅靜閣的這個並不是屬於自己的溫柔鄉的溫柔鄉裏。柳如君自忖無顏再見紀三娘,一腔悔恨無處泄,不經意間走至城南外的亂葬崗,於是引吭高歌,向天舞劍,歌聲悲壯,劍音傷神。
紀三娘出手,滿天細雨,萬般柔情,柳如君隻見迎麵撲來的是那一天一地的牛毛細雨,夾雜著淡淡的一絲清香,像極了少女情竇初開的萬般柔情。柳如君笑了,笑得很坦然,也很燦爛。他終於可以親眼目睹自己心愛的女人的成名絕技──細雨柔情,原來這招細雨柔情竟是如此的美麗驚豔,竟讓人心甘情願地為它而死。
柳如君心裏清楚見過細雨柔情的人都已經死了,足可見紀三娘對自己的怨恨之深。他同樣知道憑借自己的功力,隻有退,退才可以保全自己的性命。然而柳如君不退反進,迎向那細雨,迎向那柔情。他要用自己的生命來喚回當初自己對她的愛,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滌自己醜惡的靈魂。
紀三娘大驚,叱道:“如君,不可!”
那三百六十根細雨般的銀針已悉數刺進了柳如君的身體。
紀三娘眼前一片迷離,天底邊一抹如血夕陽在她的心中擴散。懷抱著柳如君,紀三娘柔聲說道:“你真傻……”已是哽噎。柳如君眼中已沒有了活人的光彩,銀針上的毒已迅速在他的血液中擴散,似是用盡了全部的心神說道:“小雪,對─不─起,你仍然是我最愛的女人。”說罷人已昏死了過去。
當柳如君飛身迎向自己的細雨柔情的那一刻,凍結在紀三娘心中的那塊寒冰刹那間融化,化為眼中柔情淚。
淚水現在正一滴一滴墜落在木桶中的清水裏,泛做一個又一個的漣漪**了開去。
洛陽,‘來去來’客棧,子時,一間客房中,一個木桶,兩個赤身**的人,一桶清水,兩行熱淚。紀三娘一邊運功為柳如君逼毒,一邊不停地念叨著:“你真傻,你知道的,我縱使千般萬般恨你,又怎舍得殺你,你真傻,你可以躲過的,我知道的,你可以躲過的,你真傻……”
柳如君被綁在椅子上苦笑,道:“你這又是何苦呢?”
紀三娘動作極盡優美,掠了掠額前的秀發,開心地說道:“至少這三年證明了一件事,我才是你最愛的女人。”她的嘴角洋溢著無比的驕傲,似乎足以把這三年來她所承受的所有的委屈和侮辱抹殺掉。
柳如君竟無言以對。
朝夕在你身邊的人就一定愛你嗎?不在你身邊的人你就不愛他了嗎?重新回歸到你懷抱的人就一定是來愛你的嗎?苦苦等候的就一定是真愛嗎?
紀三娘忽然道:“我知道我綁不住你,更何況是一根繩子,但是你現在不可妄動真氣,因為我那細雨柔情的毒自配製的時候就是無解的,我隻能幫你逼出一部分的毒,現在至少需要一個擁有一百年深厚功力的人幫你才能逼出餘毒。”
柳如君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自顧運功掙開了繩子,當下隻覺胸口一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紀三娘大叫道:“你真的不想活了嗎?你就不想見一見我們的孩子?”
柳如君一聽到紀三娘這句話,又驚又喜,生怕自己聽錯了,問道:“你說什麽?”又自昏死了過去。
任飄萍第二壺酒已經下肚,手中的玉簪依舊晶瑩溫潤,其實自那天起每天他都會拿出來看上幾眼。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麽,昨晚那女子最後的一句話怎麽這麽像那晚在龍門石窟的蒙麵女子所說的話,同樣的字,同樣的語氣。
任飄萍立刻起身離開,他決定向玉芙蓉問個清楚,那晚歐陽小蝶究竟在不在雅靜閣?
他剛一出門,一個賣糖葫蘆的老頭擋住他,說道:“剛才有個人說你一定會買我的糖葫蘆蘆。”任飄萍看了看他,沒有多問,伸手給了他二兩銀子,那老頭大喜,說道:“真神了,那人說你一定會給我二兩銀子的。”
任飄萍並不理會,伸手道:“拿來。”
那賣糖葫蘆的老頭哦了一聲,塞給任飄萍一張紙條,很是開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