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花非花 霧非霧
便在這時,一條嬌小的人影從遠處跑來,顧秋寒餘光掃處,竟是十三!她來得實在不是時候,顧秋寒乍見到她,又是激動,又是歡喜,這一分神,體內真氣催動得慢了,便覺一股強大的力道從梅倦生雙掌傳來,胸口一悶,嘴角流出一絲鮮血。
十三大吃一驚,她不懂武功,並不知道二人以死相拚,這時正在最緊要的關頭,隻是見顧秋寒吐血,又氣又急,抬手一捅梅倦生,叱道:“你幹什麽?”哪知這一下戳得更巧,正中“中府”穴。“中府”乃是手太陰肺經的起點要穴,梅倦生正通過手臂,將內力源源不斷的輸送至手掌,這時“中府”穴被戳,便如一條奔流的溪水,突然被切斷源頭,掌上力道頓失,但見他口中鮮血狂噴,向後摔跌出去。
十三尖叫一聲,雙手掩住嘴巴,怔怔的望著梅倦生,她知道自己犯了錯誤,但不知道犯了什麽錯誤,堂堂梅大官人,竟被自己幾根指頭戳得吐血而倒?
顧秋寒幾如脫力一般,身體搖搖晃晃,隻得扶住十三芳肩,問道:“你怎麽來的?”十三驚魂甫定,訥訥的道:“我去你家裏找你,看到沈姑娘,她說你來了玉梅山莊。”顧秋寒凝視著她,眼神那麽溫柔,那麽貪婪。十三倒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瞥向梅倦生道:“你的朋友快要死了,你不看他,隻管看我幹什麽?”
“朋友?”顧秋寒心裏苦笑,攜十三的手走到梅倦生身邊,垂頭俯視著他,心頭有些沉重。梅倦生睜著眼,鮮血不斷的從嘴裏湧出來,在他腦袋旁邊凝成一灘。“胡惟庸究竟給了你什麽好處,為何你要幫他?”顧秋寒仍然不解。
梅倦生嘴唇翕合,“因為……因為他是我的……父親……”話未說完,急促的咳了幾聲,一口血噴起兩尺多高,氣絕而死。
“父親!”顧秋寒低喟著,“難怪胡惟庸將雇呂立殺人的事攬在自己身上,始終沒有咬出梅倦生,他們兩個,原來竟是父子!”這是個足夠的理由,朋友之義,敵不過父子情深。顧秋寒對早年的胡惟庸並不了解,毫無疑問,那又是一段孽緣。他忽然同情起梅倦生來,有這樣一位父親,原本已是種不幸,更為不幸的是,父子二人還不能光明正大的相認,他為了一份偷偷摸摸的父子情,背叛道義,同時也葬送了自己。
顧秋寒捏著十三的手指,笑道:“你這纖纖玉指,竟然把武藝出眾的梅大官人送上了黃泉。”十三不明所以,抿嘴笑道:“也許,我注定是你命裏的福星吧?”顧秋寒柔聲道:“正因為此,我再也不能放你離開了,讓你這輩子都留在我身邊,做我的福星,好不好?”十三眉目間閃過憂慮之色,勉強點了點頭,隨後說道:“可是現在不成,想跟我在一起,你必須有足夠的耐心,或許一年,或許幾年,我保證非你不嫁,你也要答應我……”她咬了咬嘴唇,說道,“你也不能娶沈姑娘。”
顧秋寒當然隻想跟十三結為眷侶,卻不明白為何要等?“為什麽?”他胸口一悶,幾乎是叫了出來,“你究竟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你的身份,你的住址,甚至包括你真正的名字,我都不知道。現在胡惟庸已經受到嚴懲,你還不能告訴我嗎?”
“對不起,”十三嚅嚅的道,“現在還不能。”
顧秋寒大為光火,用力甩開她的手。十三委屈的道:“你凶什麽?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反而更好!等到那麽一天,你自然會知道我是誰,至於其他,無論你怎樣好奇,我都永遠不會告訴你的。”顧秋寒道:“可上次若非老杜突然出現,你不是已經告訴我了嗎?”十三咬著嘴唇道:“上次我的確想好怎樣跟你撒謊,但是現在,我不能再騙你了。”
“你!”顧秋寒為之氣結,不能坦誠相見,那還做什麽夫妻?他的目光霎時變得異常冷峻,有如刀子,刺向十三。十三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看上去有些驚恐。顧秋寒一拂袖子,從她身邊擦過,快步出莊。
十三追了幾步,卻哪裏追得上他?便又停了下來,望著顧秋寒倔強遠去的背影,兩行粉淚簌簌飄落。
顧秋寒一氣之下,回到家中,沈碧紗正在門前翹首以盼,見他安然而返,喜不自勝,隨即發現他臉色陰沉,嘴角還掛著血跡,不由驚道:“你受傷了?”顧秋寒搖了搖頭,回首望了一眼,多麽希望十三一直默默的跟在後麵,可是來路漫漫,不見伊人。他不免後悔,也不知道十三會不會生氣,倘若她不再來找自己,兩個人豈不就這樣永遠的錯過了?
沈碧紗道:“你沒事就好,我也可以放心的走了。”
“你也要走?”顧秋寒一陣茫然。沈碧沈沉默半晌,似乎鼓起極大的勇氣才道:“這又不是我的家,不走幹什麽?我知道你喜歡十三,她沒跟你一起回來,想是你們鬧了別扭,像她那種女孩子,認準的便絕不回頭,你若傷了她,哄一哄也就是了。”顧秋寒黯然道:“這次能將胡惟庸繩之以法,她居功至偉,但我對她了解甚少,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裏找她。”沈碧紗道:“她應該就住在應天,能用得起武功高強的仆從,這樣的大戶人家並不多見,隻要用心,一定可以找到。”
“隻要用心,一定可以找到。”顧秋寒重複著她的話,似乎茅塞頓開,問道:“可是你要去哪裏?”沈碧紗笑道:“我跟你們不同,是個純粹的江湖人,四海為家,飄泊天涯。”頓了一頓,又道,“通過這件事,我感覺官場並不是那麽簡單的,日後你要多加小心。”顧秋寒點頭道:“你也善自珍重。”沈碧紗微微一笑,轉身而去,霎時之間,淚眼婆娑,卻隻留給顧秋寒一個孤傲淒美的背影。
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的離他而去,顧秋寒感到無比失落,心頭仿佛被壓了一塊大石,既累又痛。他把自己關在房裏,冥思苦想怎樣去尋找十三,晚飯也沒有胃口去吃。他想起沈碧紗的話,“能用得起武功高強的仆從,這樣的大戶人家並不多見。”不錯,以老杜的武功,在江湖上絕不會是籍籍無名之輩,去附近幾個大幫派問問,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他片刻忍耐不得,叮囑老管家,如若十三找上門,說什麽也要把她留住,等自己回來。之後策馬出城,來到莫愁湖畔。仲春二月,天氣還有些冷,尤其走在湖邊,人們可以清楚的感受到,那種來自水麵的蒸蒸寒氣。天將黑未黑,湖麵就像一塊皺皺巴巴的暗青色錦緞,承載著當年那些美麗的傳說。
這裏有一個莫愁幫,顧秋寒與幫主夏歸橋有過數麵之緣,如今他恢複清白之身,又得升遷,相信夏歸橋定不會拒人千裏。果然不出所料,夏歸橋聽說顧秋寒造訪,急忙親自相迎,讓到客廳落座。寒喧幾句,顧秋寒直言道:“此番冒昧前來,是向夏幫主打聽一個人。”夏歸橋問道:“什麽人?”
顧秋寒道:“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叫作‘老杜’,相貌猥瑣,身形佝僂,武功卻十分高明。”夏歸橋聽他描述得如此簡單,麵露難色道:“姓杜的我倒是知道幾個,可都不在應天,武功也算不得高明。他可有什麽顯著特征嗎?最好知道他的武功路數,便不難查找了。”
“武功路數?”顧秋寒回想著老杜與搜魂六鬼那次交手,隻用手上的馬鞭作兵器,哪能瞧出路數?後來因為十三,自己曾跟他過了幾招,那是最切身的接觸了,當時隻感覺老杜出手甚快,招式巧妙,幾下便將自己摔到一旁。突然之間,他眼中神光大熾,跟老杜過招時的情景,又清晰的浮現在腦海之中。他猛的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他是誰了!”起身便走。夏歸橋驚詫莫名,隻得送了出來。
顧秋寒辭別夏歸橋,打馬直奔刑部署衙。胡惟庸已遭淩遲,案子卻遠沒有結束,朱元璋誓要一查到底,張敏中等人便不得不日夜操勞,這一個多月來,總是很晚才回家。
張敏中正在署內批閱案卷,見顧秋寒風風火火的跑來,笑道:“剛剛升為侍郎,便不辭勞苦,來協助我辦案?”顧秋寒赧然道:“那也是應該的,不過今天,下官有件事,想請問大人,那日在刑場擒拿木天雄的直駕侍衛叫什麽名字?”
“哦?”張敏中似乎記不起來了。顧秋寒提醒他道:“大人宣罷聖旨,胡惟庸說聖旨有假,木天雄便要搶奪聖旨,結果被大人身旁那侍衛摔倒……”聽到這裏,張敏中“噢”了一聲,道:“那是杜橫。”
“杜橫!”顧秋寒顯得無比激動,大笑道:“沒錯,就是他。”張敏中奇道:“怎麽了?”顧秋寒道:“屬下有急事找他,日後再跟大人細說。”言畢衝出刑部,轉瞬沒了蹤影。張敏中呆了一呆,搖頭笑歎道:“這小子討回公道,的確精神多了。”
顧秋寒一溜煙跑到紫禁城的西華門外,雖然他如今已是刑部侍郎,有權進宮,但入夜之後,沒有特殊事情,官員是不得隨意進入禁城的。不過這難不倒顧秋寒,他謊稱張敏中又查出一名與胡惟庸案有牽連的官員,派他來請直駕侍衛杜橫秘密前往捉拿。這陣子胡惟庸案鬧得翻天覆地,常有辦案官員夜裏入宮,向朱元璋匯報或者請旨的,顧秋寒找直駕侍衛抓人,也屬大同小異,守門軍士並未多想,將其帶了進去,找到杜橫。
待那軍士走後,顧秋寒笑道:“叫你‘老杜’,應該沒錯吧?”杜橫淡淡說道:“顧大人不是要帶我去抓人嗎?怎麽對我的稱呼感起興趣來?”眼前這名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的直駕侍衛,與那相貌猥瑣,佝僂著身子的車夫簡直判若雲泥,如果不是顧秋寒突然想起他摔倒木天雄的手法,與那日摔開自己時一模一樣,還真看不出破綻。顧秋寒道:“你相貌可易,武功卻無法改變。”說著抓住杜橫的手,向懷裏一帶,再向外一摔,哈哈笑道:“你還不承認嗎?”
杜橫冷冷的道:“即便是又如何?你找我來幹什麽?”顧秋寒雙眼瞳孔收縮,深吸口氣道:“我想見見十三。”杜橫一口回絕道:“你們的事我不會管。”
顧秋寒神色一黯,歎道:“算了,在證實你果真便是老杜之後,我已能猜到她的身份了。”杜橫無動於衷的直視著他,不發一言。
顧秋寒從侍衛房出來,並沒有離宮,而是向更深的宮院走去。
夜涼如水,十三如老僧入定般坐在妝台前,望著鏡中的自己發呆。從玉梅山莊回來後,她便仿佛丟了魂兒一般,茶飯不思。原本以為陰霾散盡,二人在闊別月餘後,相見之下,必是情意纏綿,可顧秋寒毫不留戀的離去,卻深深刺傷了她。她不是不想去追顧秋寒,但追上了又能怎樣呢?為了他的安危,她暫時不敢把真相說出來。她的苦衷,她的無奈,她的身不由主,顧秋寒卻根本不可能了解。
一名侍女悄悄走到她身後,輕聲說道:“公主,顧大人在門外求見。”
十三一驚,問道:“哪位顧大人?”侍女道:“新任刑部侍郎顧秋寒。”
“天哪!”十三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就在門外?他怎麽會找到這裏?”侍女掩口笑道:“公主緊張什麽?見還是不見呀?”十三迅速打開妝奩,取出胭脂含在口中,再畫眉、傅粉,手忙腳亂的把自己打扮一番,才道:“讓他進來吧。”侍女暗暗咋舌,在公主身邊三年了,還從未見她這麽勤快過。其實十三此刻的心情極為複雜,既有歡喜,也有恐懼。
不多時,顧秋寒被侍女引了進來,十三心跳若狂,怔怔的凝視著他,不知說什麽才好。顧秋寒臉上彌漫著憂傷,沉聲道:“臣叩見十三公主!”雖說“叩見”,卻並不跪,顯然是有意用言語譏諷十三。
十三向侍女揮了揮手,尖聲道:“你們都出去。”顧秋寒冷笑道:“原來你也知道,有些話是見不得人的?”十三蛾眉一蹙,慍道:“顧秋寒,你這是什麽意思?”顧秋寒道:“難怪你知道那麽多,難怪沈碧桃住過的地方會有你的玉像,難怪遺表上麵並不是誠意伯的筆跡,胡惟庸案,根本就是一場騙局,對不對?”說到後來,他幾乎是在咆哮了。
十三臉色慘白,被他逼問得無言以對,抱胛冷笑道:“不明白你在胡說些什麽。”顧秋寒淒然一笑,道:“你怎樣對付胡惟庸,與我無關,但我被卷了進去,至少你該讓我知道真相吧?”十三氣道:“你這個人簡直就是一根筋,難道你不明白,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無益?”忽聽窗外有人說道:“既然他已猜出個大概,你便不妨都告訴他吧。”十三麵色一變,神情頓時緊張起來。
隨著腳步聲響,朱元璋緩步而入,顧秋寒急忙跪倒叩拜。朱元璋年過半百,卻仍精神矍鑠,炯炯的目光在顧秋寒臉上一掃,坐下道:“起來吧,十三,你跟他說。”十三連連搖頭,“不,不,他什麽都不知道,我不會告訴他的,讓他走吧。”向顧秋寒連使眼色,焦慮之情畢顯無遺。
朱元璋麵色一沉,道:“你不說,那朕來說。”做皇帝的,果然有那麽一種威嚴,便是顧秋寒也不禁心下發毛,垂下頭去,不敢迎視他的目光。十三心裏一片冰冷,眼中充滿了絕望,知道父親不可能放過顧秋寒了。
隻聽朱元璋道:“你猜的沒錯,胡惟庸一案,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騙局。沈碧桃畫像、劉伯溫遺表,都是十三找人偽造的。”顧秋寒點了點頭,沈碧桃畫像上麵沒有馬文璧印章,遺表上麵並非劉伯溫筆跡,隻有偽造的才合乎情理。他道:“當時我看畫像色澤鮮豔,不像久埋地下的樣子,感到奇怪,卻沒想到有假。這麽說皇上對胡惟庸的罪行早已了如指掌?”
朱元璋冷笑道:“他不過是個跳梁小醜,如何蒙敝得了朕的眼睛?如果連小小的胡惟庸都掌控不了,朕還怎麽駕馭天下?”
一道涼意悄悄爬上顧秋寒背脊,果然是帝王之心,深不可測!他失神的看向十三,道:“你一直都是在利用我?”
十三搖頭道:“我們原本素不相識,誰能料到你會被牽扯進來?我故意令人向胡惟庸透露,那份列有他罪狀的遺表藏在沈碧桃畫像之中,為的便是逼他殺人毀證,待我抓到凶手,揪出他這個幕後主謀,那時再以偽造的遺表,將胡惟庸罪行公諸於眾,便可讓他無從抵賴。最初我也不例外的認定你是凶手,我知道木天雄是胡惟庸死黨,他若抓到你,想必一刀殺了,此事成敗的關鍵,便是誰先找到你。我料想你會去南陽找得福,於是決定跟老杜趕赴南陽,守株待兔,沒想到出城時便碰巧與你相遇,隨後在得福家,我才知道你是無辜的。可是父皇的大計無法改變,我可以不抓你,卻必須要利用你,我想你為了洗清冤屈而追查真相,得到的結果對百官而言,一定更具信服力,所以才有了後來一連串的計劃。”
顧秋寒歎道:“偏巧我挾持你出城,之後又在南陽府,你逐漸取得我的信任,然後從中推波助瀾。”十三道:“可以說,是我一步步引著你,最終找到那份遺表的。”顧秋寒道:“不錯,當時碧紗和劉璟都說沒有見過畫像和遺表,唯有你始終堅信它們的存在,並一次次為之狡辯,劉宅的那尊玉像,想必也是你有意安置在裏麵的了?”
十三道:“是的,引大內校尉去揚州雲雲,都是我編造的謊話,那個下午大家分開之後,我便回到宮裏,在玉像上刻了那幾個字,再讓老杜送去,最後我和老杜將畫像埋在夜半塔影所指的地方。”稍稍一頓,又進一步解釋道:“之所以用我的玉像,那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讓你根據玉上刻字,找出遺表。沒想到你竟然不開竅,和沈碧紗在塔內亂找一氣,還被搜魂六鬼抓了起來。”
顧秋寒淒然說道:“那又如何?你為了保住我這枚棋子,還不是通過皇上,令大內校尉去寶訪公塔圍剿‘盜墓賊’?”十三眼中閃過一絲怒色,自己這麽做,居然被他理解成僅僅為了保住一枚棋子!她咬著嘴唇,哼一聲道:“你要這樣想,我也沒有辦法。不過大內校尉並不知道墓室裏麵有人,獨龍阜是皇陵禁地,他們不敢亂闖,殺掉六鬼便退了出來,我本想晚一些再去放你們,可當我趕到那時,你們已經逃了。”
那之後的第二天,十三帶老杜去放顧秋寒和沈碧紗,不承想看到山下的顧秋寒進了玉梅山莊,十三才知他已脫身古墓,當即編造一堆謊言,並在顧秋寒離開玉梅山莊時,裝作碰巧相遇。她發現顧秋寒在短時間內,很難想通“夜半子時,寶訪公塔枯”那九個字的深意,便直接提醒他,這九個字暗示著藏畫的地點。但到了那個時候,她謊言太多,不敢再跟顧秋寒等人在一起,免得露出破綻,於是又讓老杜將她強行劫去。她的良苦用心,終於換來了顧秋寒的靈光一現,找出遺表,並巧妙的由張敏中呈給朱元璋。
當然,她的計劃並非天衣無縫,顧秋寒也曾懷疑過畫像和遺表是否存在,但因為他對十三的信任,疑問最終不了了之,他還是被十三一路牽著,成為鏟除胡黨的利器。在朱元璋父女原有的計劃中,成功之後,作為棋子的顧秋寒必須死,但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在這個過程中,她竟悄然愛上了顧秋寒,為此她苦苦哀求父親,朱元璋也終於答應她,隻要顧秋寒不知道這些隱情,便可放過他。十三在感激父親的同時,卻又生出另一種煩惱,要想瞞住顧秋寒,便須遠離他,甚至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那麽佳期歡夢,要到幾時能圓?
可惜,不知是他低估了顧秋寒的智慧,還是低估了他對自己的愛,顧秋寒竟找到這裏,而且偏偏給父親撞見。現在,她又不得不為怎樣解救顧秋寒而絞盡腦汁了。
顧秋寒終於理清了一切頭緒,心中不禁感慨萬端,如此說來,沈碧桃豈非是最無辜的人?她大概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自己一步步走來,如履薄冰,倘若稍有閃失,也將萬劫不複。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是開國之君!他為一己之私,完全可以不顧臣民的死活。自己一直在孜孜不倦的探尋真相,可最終的真相卻是如此的令人心寒。想來可笑,在朱元璋麵前,胡惟庸真的如同跳梁小醜,他威風多年,廣結黨羽,到頭來也無非是拉了一大批人陪葬而已!而現在,朱元璋不可能讓外人知道他的卑劣行徑,一旦傳出去,他還有何顏麵做這個天子?顧秋寒已不敢奢望活著走出紫禁城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要殺胡惟庸,一紙聖令足矣,何必這般大費周章?”顧秋寒抱定必死之心,更無所懼。
朱元璋森然一笑,“你說的沒錯,朕要殺胡惟庸,如同碾死一隻臭蟲那麽簡單,如果你認為朕隻是在消滅一個胡惟庸,那便小覷朕了。”這一句話,又讓顧秋寒提起了精神,豎耳傾聽。朱元璋道:“正所謂將欲取之,必先與之,胡惟庸貪婪驕縱,朕對他早有不滿,之所以對他不理不睬,一味縱容,正是為了讓他愈鬧愈大,直到罪行累累,黨羽遍布,那個時候,朕便有足夠的理由來廢除丞相一職了。”
顧秋寒起初尚未理解,細一尋思,恍然大悟:朱元璋要對付的並不是胡惟庸,或者胡黨,而是那有著上千年曆史的丞相製!朱元璋是個開國皇帝,對權力的欲望遠比其他人要強烈得多,而丞相這一職位的設定,恰恰限製了他的權力。朱元璋老謀深算,竟然在胡惟庸登台那一刻起,就為他挖好了墳墓,有了今日的種種計劃。顧秋寒一直以為,胡惟庸、木天雄之流不足道哉,真正可怕的敵人是梅倦生,可是現在他才知道,最可怕的敵人原來坐在這裏!他不禁想起梅倦生的話,“坐在紫禁城裏高高在上的那個人,他才是最終的受益者,廢除丞相,他將不再受任何節製,一切大權都掌握在了自己手中!”看來胡惟庸不隻可笑,更且可悲,每一個人都被天子玩弄於股掌之間,而自己雖然與胡惟庸、木天雄等人殊途同歸,但至少不像他們死得糊裏糊塗。
顧秋寒淒然長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十三聽在耳中,心如刀割。朱元璋等他笑夠了,淡淡說道:“顧愛卿還有什麽未盡的心願,朕一定為你達成。”這幾乎是明明白白的宣布,顧秋寒的死期到了。
顧秋寒悲憤的看著十三,不管怎樣,他都不可能原諒她,如果說還有未盡的心願,那便是,“下輩子不要讓我們再相愛!”十三聽到這話,“哇”的一聲,哭斷肝腸。
朱元璋喝道:“來人。”杜橫走了進來,看看十三,再看看顧秋寒,無奈的歎了口氣。朱元璋道:“把你的佩刀給顧愛卿,讓他自行了斷吧。朕將詔告天下,顧愛卿遭奸黨報複,為國捐軀,追封忠義伯,以禮厚葬。”
十三哭喊道:“不,顧大人除奸有功,當留全屍,求父皇恩準,讓兒臣來妥善處理。”朱元璋明白女兒對顧秋寒的心思,當下點了點頭,卻不離開,似乎要親眼看見顧秋寒死在當場,才肯放心。
十三轉到後麵,半晌出來,手上已多了一隻玉壺。纖手瑩瑩,玉壺光轉,她垂頭捧給顧秋寒,早已泣不成聲,想要說什麽,卻始終未能出口。顧秋寒慘笑道:“多謝公主成全!”如此俗世,何須眷戀?將一壺酒悉數灌入腹中。
朱元璋露出滿意的微笑,杜橫則緊鎖雙眉,長籲短歎。顧秋寒將酒壺擲在地上,那一片片碎玉,在燭光照耀下,有如天上繁星閃爍,將他帶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感到腹內劇痛,不得不躬下身子,縮成一團,隨著意識逐漸模糊,他最後看了十三一眼,砰然栽倒。
十三癡癡凝望著他,仿佛整個世界都已不複存在,耳邊響起父親的聲音,“裝棺吧。”她搖了搖頭,哀求道:“讓兒臣再多陪他一會兒,他的後事,由兒臣處理。”朱元璋默然半晌,終於點頭同意,自行出去了。十三伸出纖指,輕輕觸摸著顧秋寒的臉頰,泣道:“你為什麽不聽我的?為什麽執意要知道真相?知道了又能如何,今生今世,我們都不能夠相見了。讓我再多看看你,把你記在心上,你會不會也把我記在心上?”
杜橫聽她如傻似癡的喃喃自語,心下不忍,勸道:“望公主節哀。”十三抬起淚眼,說道:“去找一張席子,把他裹了送出去。”起身在他耳畔低語幾句。杜橫聽罷臉色大變,張口結舌道:“公主,這……這可是死罪!”十三苦笑道:“我生長在這個沒有人情的地方,看慣了權謀爭鬥,虛與委蛇,唯有你對我最好,這個時候,你還不肯幫我嗎?”杜橫汗顏道:“可這事若給皇上知道……”十三道:“一切由我承擔。”
杜橫見她語氣堅決,無可更改,隻得頓了頓足,照她吩咐,找來一張席子,將顧秋寒的屍身裹了,扛在肩上。十三提著燈籠,和杜橫一前一後出宮而去。
“駕,駕!”一輛馬車駛出石城門,飛快的從莫愁湖畔馳過,滾滾的車輪,輾碎了寂寞而淒清的夜,在天地之間,化為沉沉的一聲歎息。
顧秋寒睜開眼睛,朦朧之中,發現身邊坐著個嬌俏的身影,他腦海中出現的第一個影像,便是十三,但接踵而來的一陣幽香,卻讓他知道自己錯了。他努力回憶著,思緒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朱元璋,十三,毒酒!“我還活著?”他驚異的叫出聲來,刹那之間,也不知是喜是悲。
他身旁的女子是沈碧紗,兩道秋水似的眸光,深情注視在他臉上。“我正在街上徘徊,打算找家客棧住下,卻碰巧遇見十三和老杜,她把你交給我,讓我立刻帶你離開應天,走得越遠越好。”顧秋寒“唔”一聲道:“難道她給我的不是毒酒?”
“是毒酒。”沈碧紗道:“但並不是致命的毒藥,你隻不過能讓你暫時昏暈而已。”
顧秋寒雙拳緊握,指甲幾乎刺進肉裏,心痛的念叼著:“十三,十三!”
沈碧紗接著道:“她說隻有用這個辦法才能保全你的性命,還說雖然保住了性命,你卻永遠不能在應天出現,也不能再使用‘顧秋寒’這個名字。”
顧秋寒點點頭,他明白,自己雖還活著,“顧秋寒”卻已經死了,否則不但辜負了十三的一片苦心,還會連累她和老杜。
沈碧紗道:“她給我一枚宮裏的金牌,讓我趁夜出城,帶你遠走高飛,還幫我雇好了馬車。”
顧秋寒痛苦的閉上眼睛,淒聲道:“還有嗎?”
沈碧紗微搖螓首,“最後她讓我轉告你一句話——相忘於天涯。”
車廂內昏暗無比,沈碧紗並不能看到,在這一刻,兩行清淚從他眼中飄落,沾濕了衣襟。車外冷月高懸,一株臘梅夾在垂柳之間,悄然呆立,仿佛在憑吊那已逝去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