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追捕
“你們幾個去那邊,其餘的人跟我過來!”一個小頭目模樣的人大聲吆喝著。
便有紛亂腳步聲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羅天堡治下不若京城石敬成下屬那般秩序井然、悄然無聲,然而論到手段效率,卻也不見得遜色於京城太師府。
行到一處裝飾富麗的庭院之處,起初的那個小頭目停住了腳步。他身邊一個護衛問道:“頭領,少主的住處還要進去搜一下麽?”
“不必了。”那小頭目揮一揮手,“少主這裏機關密布,諒那青梅竹也進不來。再說,要是他真能進去,此時早把少主當作人質出來要挾了,還能像現在這樣什麽動靜都沒有?”
那護衛點點頭:“頭領說的是,少主也睡下了,還是不要去打擾的好。”
紛亂一陣,這些人又向其他方向搜去。
富麗庭院之中,最深處的一座屋舍帷幕低垂,縫隙中隱約可見一個少年躺在**,睡得正香。
帷幕外,一個暗白色身影半暈半睡伏在桌上,正是謝蘇。
此處機關確是頗為精妙,隻可惜來的人是他,論到機關暗道之學,年輕一代中除去蜀中唐門幾個高手,謝蘇足可排到前三位。
除去躲避之外,這裏還有一個好處:羅天堡少主房間裏的食水,總不至於再有問題的。
在臥房裏麵找到的半壺溫熱茶水,幾是救了謝蘇一命。庭院外麵人聲鼎沸,謝蘇無意這時間出去當靶子,此刻最重要的是補充體力,他倒在桌上,昏沉沉睡了過去。
……
夢中恍惚之間,他彷佛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說話。
“你叫謝蘇?你不是青……算了,管你叫什麽呢,是你這個人就好。”一身紅衣的俊美青年笑著,一雙眼眸認真無比。
“謝謝。”他低聲說。
……
天將明時,謝蘇朦朧醒來,眼前紅影晃動,他抬眼看去,卻是床前那一副錦緞帷幕,下麵流蘇猶在晃動不已。
他怔了一下,低低自語了一句:“是你麽?”
他先前咽喉處受了重傷,這一聲沙啞之極,帶著絲金屬樣的顫音。
冬日裏亮得晚,外麵依然是昏暗一片。羅天堡裏諸人搜了一夜,大多也都回去歇息了,四下裏甚是安靜。
**的少年睡得依然很香,自始至終,他並不知道在他身邊發生了什麽事情。謝蘇走到床前看了一眼,見那少年十五六歲年紀,眉目生的頗為俊美,與介花弧倒不算十分相似。
謝蘇若把這少年作為人質,自然可以安全脫身,況且方才在石牢之中,他也曾挾持過洛子寧。
一聲雞鳴遙遙傳來,謝蘇隻在那少年床前略站了一站,轉身徑直離開。
此刻**躺著的這個少年,正是介花弧的獨生子介蘭亭,不過一十五歲年紀。七載後他接任第八任堡主之位,比他父親當年還要早了三年。
雖近拂曉,羅天堡內外仍是伸手不見五指。隻遠遠高處崗哨上一點昏黃燈光,隔了大霧,影影綽綽的什麽都看不分明。
數日後,西域各地文書,幾日裏流水樣送到羅天堡裏。
介花弧坐在一張紅木椅上,隨手翻著一張新送來的文書,內容與前幾天的沒什麽區別,都是說青梅竹最近經過某地某地,但或是在剛發現他人時隨即便覓不到蹤跡,又或是攔截不下被他重傷若幹人後走脫。當時的賭約日期幾已過半,卻無一人能攔下他。
羅天堡幾個大頭領在他麵前跪了一排,神色惶恐,介花弧倒沒有責備什麽,揮揮手要他們起來。
“和你們沒關係,青梅竹原沒那麽容易捉住的。”
幾個人站起身,表情仍是不安。介花弧卻不再在意他們,他站起身,背著手走了兩圈又停了下來,麵朝著室內平平靜靜的喊了一聲:“疾如星。”
一個黑影從梁上飄身而下,在場這些人也均是好手,卻並無一人事先發現他蹤跡。但幾個大頭領卻似習以為常,並未詫異。
那黑影屈一膝在地,頭垂得極低,看不分明他麵目。介花弧看了他一會兒,揮了一下手,“你去吧,把青梅竹攔下來。”
那黑影應了一聲,展身形便走,瞬間便已不見,這份輕功,竟似不在謝蘇之下。
直待他消失,一個頭領才抬起頭,小心問道:“堡主,那疾如星下手向來沒個分寸,若是……”
介花弧轉過臉看了他一眼,那頭領一驚,連忙住了口。
介花弧麵上卻並無什麽特殊表情,隻那一雙眼睛中流露出玩味似的笑意。
西域,紅牙河畔。
紅牙河乃是西域主要水源之一,河道甚寬。上麵覆蓋了厚厚一層冰雪,隱約透出冰藍之色。此刻因是冬末,冰麵上綻開幾道極深裂紋,縱橫交錯,遠遠看來,倒甚是好看。
這一日天氣較之平時,倒還算得和暖。也沒什麽風,一對老夫婦便借此時機,來到河畔破冰捕魚。老者弓了腰鑿開一個冰洞,老婦人卻是整理一旁一隻極大漁簍上的繩索。正忙亂間,岸邊忽然傳來一聲叫喊,聲音甚是響亮。
“老人家,去羅天堡的路怎麽走?”
老者轉過身,見岸上立著個穿棗紅袍子的青年人,麵相生的憨厚,正向這邊不住張望著。
那老者一皺眉道:“羅天堡?這路可遠著呢,怎麽說還得有一天的路程。你先順著紅牙河向上走,一直走到上遊有個小鎮叫望望鎮,到了望望鎮再往北走……”
他話還沒說完,卻被那老婦人一口截斷,“你還真是老悖晦了,去羅天堡那有個向北走的!那不是越走越遠了麽,分明是向南走才是!”
老者自然不服,便與那老婦人爭辯起來。
岸上那青年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被他們攪得頭昏。一抬眼卻見遠處走過來一個人,雙手籠在袖中,似有畏寒之意。心中一喜,三兩步跑過去,“這位大哥,你可知道去羅天堡的路怎麽走麽?”
隨著這一句問話,那老者和那老婦人也都轉過身來,一起等著那行人作答。
一陣北風吹過,四圍白草被吹得呼呼作響。
極簡單的一句問話,聽在那行人耳中,卻是分外不同。
他沒有即刻回答,而是怔了那麽一下,雙目清明,而麵上神色若有所思。
“羅天堡?”他反問了一句,聲音模糊瘖啞。
就在他自語那一瞬間,冰上的人,岸上的人,忽然都動了。
先自向那行人發動的是冰上那一對老夫婦,老者向左,老婦人向右,各人手中執一把鋒利無匹的魚鉤,鉤尖雪亮,隱隱泛出暗紅之色,也不知上麵斷送了多少人命。
二人一攻小腹,一攻咽喉,招式均是十分凶狠。
那青年人右手一晃,竟已有五把飛刀在手,他卻不急著出手,隻靜候著場中局勢變化。
“羅天堡”三字顯是已擾亂那行人心神,這三人抓住的正是霎那之機。雙鉤出手,那行人似乎並未料到,不避不閃,眼見雪亮光芒已到眼前,他仍是未有動作,這兩鉤下去,不死也是重傷。
“撲、撲”兩聲連響,正是利刃刺入血肉的沉鈍之聲。
岸上那青年拈著手中飛刀一笑,此刻情形,顯然是不必再由他出手。
隻是這笑容尚未展開,卻已像被漿糊貼在他臉上,再揭不下來了。
確實有人受了重傷,那老者的魚鉤刺入那老婦的小腹,那老婦的魚鉤卻刺入那老者咽喉相隔一寸之處,也幸得他二人武藝高超,在最後一刻發現不對及時收手,不然,隻怕這二人均是要血濺當場。
那行人距他們約有幾步距離,神色冷冷。方才在那一對假扮漁民的老夫婦向他攻擊的最後一刻,他倏然擰身,沉肩,於常人絕無可能做到之情況下連退三步。二人收勢不住,這才有自相殘殺之舉。
電光石火,不外如是。
岸上青年嘿嘿一聲冷笑,“梅大人,好一個‘千裏快哉風’!”他手腕振動,那五把飛刀忽然化成無數碎片,向那行人疾飛而去!
日光掩映之下,片片碎片中折射出幽藍之色,顯是劇毒非常。
那行人正是謝蘇,他手中一無兵器。自是不能與這暗器硬碰。他一手接住小半暗器,另一大半卻接之不住,身形滴溜溜一轉,便向那大魚簍後麵掩去,那魚簍將有半人來高,他身法又快,躲開這一招當是沒有問題。
單是躲開這一招,確是沒有問題。
然而謝蘇所要麵對的,卻不僅是那一招滿天花雨。因為就在他躲到魚簍後的那一瞬間,魚簍之中,忽然衝天而起一道電光。
青天白日之下,那裏來的電光?
又或者,那根本不是電光,電光縱有這般的明亮,又怎有這般的狠絕?縱有這般的迅捷,然而雷從電閃,又怎生有這般的無聲無息!
那一道電光過後,明白冰麵之上,灑落一蓬飛血。
謝蘇疾退數步,一手按住右臂,他右肩之上一個縱長傷口,深可見骨。
一個黑色身影自魚簍中激射而起,速度之快竟是與謝蘇不相上下,他手中執一把彎刀,刀尖之處,鮮血猶在滴答流下。
那一對老夫婦隱藏身份,岸上青年佯裝問路,雙鉤夾攻,飛刀如雨,計劃之周詳,算計之精密,一切的一切,皆是為了魚簍中黑衣人這風馳電掣般的一刀!
然而那黑衣人這一刀,準擬將謝蘇一分為二,最終卻也隻是令謝蘇右肩受了重傷而已。
謝蘇一雙眼冷電也似,並不看自己身上傷口,隻全神貫注望著那黑衣人,半晌方道:“苗疆,疾如星?”
這一聲依然沙啞得厲害,一字一字卻咬的十分清晰。
那黑衣人緩緩的點了點頭。
一條較為寬闊的道路上,兩匹馬一前一後正自前行,前麵的那人一身煙青色錦緞長衣,裝束極華貴,正是介花弧;後一人卻是洛子寧。
“堡主,”轉了一個彎,洛子寧終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那疾如星來自苗疆,雖蒙堡主收留,卻並不曉得什麽規矩分寸,他若是一個失手竟殺了那青梅竹,如何是好?”
“唉,”介花弧輕勒馬韁,竟然輕聲歎了一口氣。
“若是我手下真有一個能殺了那青梅竹之人,倒也好了。”
這一邊冰麵之上,二人卻仍在對峙之中。
風起,冬日裏的陽光帶些慘白的顏色,照在冰上對峙的兩個人身上。
那一句問話之後,二人之間並無言語,氣氛凝定沉重之極。那刀手環抱彎刀,長身而立,身體繃緊若弓弦。他一刀得手,麵上卻仍無表情,一雙眸子暗沉沉泛著亮光,如若擇人而噬。在他身後不遠處,那一對喬裝打漁的老夫婦已然上岸,和穿棗紅袍子的青年站在一處,他們似是對那疾如星頗為忌憚,並不欲同時出手。
謝蘇手中並無兵刃,一件暗白色外衣鬆鬆束在身上,一側衣袖被血染紅近半,他半垂了首,紛亂發絲散落在眼眉之間。
一線略帶溫意的冬末陽光晃在他麵上,光影掩映間,謝蘇的眼神疲憊的近乎死寂。
天氣微微地回了一點兒春,這樣的天氣,合該坐在家中窗下,溫一壺酒,呷一口滾在舌尖,舒緩一下勞累不堪的身軀;又或者什麽都不做也好,單是靜靜地坐下曬一會兒太陽,出一會兒神。
但是謝蘇卻不得不立於冰上,與人生死相搏。
這時分,冰下麵忽然“軋喇”一聲響,聲音沉濁,似是從下麵極深處傳來。岸邊那幾人同是一驚,這一聲響,極像是冰層破裂的聲音。此時數九寒冬,冰水如針刺一般,落到紅牙河中為那冰水一激頃刻送命的,這些年來也不知有多少。
也正在此時,那刀手動了。
青天白日之下,又一道電光晃亮了眾人眼目。
那刀手出刀全然不合常理,前一刀方向謝蘇眼眉之處劈去,後一刀卻又轉向他左膝關節,詭異之處與苗疆刀法一脈相傳,毫無章法之處卻又彷佛閩南一帶的亂劈風,加上他身法奇快,莫說反攻,便是防守也令人無從防起。
謝蘇暗白衣襟晃動,堪堪躲過他快過星火般的七刀,到第八刀時謝蘇腳下一滑,單膝跪在地上,這一刀躲得極是勉強。那刀手更不猶疑,身形如影隨形般跟上,反手挑過一刀,謝蘇一側頭,束發發帶為他刀鋒所帶,連著一綹散發一同飄落冰麵。
九刀之內,將青梅竹逼迫於此,單憑這一點,這刀手已足可揚名天下。
謝蘇手中一無兵刃,無心與他硬拚,暗白身影展動,便向東南方向而去,正是“千裏快哉風”身法。
此刻若是換了第二個人與他對峙,也就追之不上了。但那刀手並非旁人,他動作雖不若謝蘇清逸,快捷之處卻有過之而無不及。謝蘇連換了三個方向,皆被他攔下。那刀手施展輕功之餘,手上動作竟不稍遜,頃刻之間,謝蘇又中一刀,白衣上血跡儼然。
若是數年前的青梅竹,輕功上自然絲毫不懼這刀手。然而此刻謝蘇逃亡多日,身心俱疲,更兼他二人於冰麵打鬥,那刀手足踏皮靴,行走冰麵毫無阻礙;謝蘇穿的卻是一雙尋常青布鞋,輕功又打了個折扣。
眼見那彎刀光如雪,謝蘇所能做的,卻也隻有躲避一途。
官道上冰雪消融大半,路邊一截樹枝擦著介花弧馬鞍過去,樹枝上隱隱透出一絲綠色。
“雖然如此,隻怕一開始,青梅竹還是要吃些苦頭的。”介花弧放緩了速度,繼續言道。
洛子寧也不知是該讚成還是反對,隻胡亂點了點頭。
這一邊,局勢卻是更加峻急,那刀手出招越來越快,謝蘇全憑著一身輕功支撐閃避,雖於分毫之間躲過了他接踵而來的十餘刀,卻已是左支右絀。
他隨打隨退,漸已到了河道中心。那刀手雙眼瞇成一線,瞳孔內暗光閃耀,接連又是九刀劈下,刀光縱橫,成半圓之勢,恰將謝蘇圈在中央。
這一招有個稱呼,名曰“一夕風雨”。
苗疆地處偏僻,本無可能有這般風雅招式。然而多年之前,有三個江湖客退隱南疆,其中有個衣白如雪的年輕人,一隻右手廢了,卻是一身的好劍法。這一招“一夕風雨”,便是由他傳給一位苗疆前輩,化劍招為刀法,自此留傳下來。
隻是如斯雅致名稱之下,卻是殺意四溢。
謝蘇身處重重刀影之中,避無可避,危急中身子後仰,躲開數招,未想此處冰麵薄脆,他一用力,右足竟然已踏入了冰水之中!
那刀手眼中光芒更盛,提手又是一刀。
謝蘇已無可能起身,索性著地倒下,那刀手一刀貼著他發邊削過,冰麵又被他劈出了一道裂紋,冰水湧出,打濕了謝蘇半邊衣衫。
這也幸好是謝蘇倒在冰上,要知在冰麵破裂之時,決不可快速奔跑,隻有立即躺在冰上,向前滾動,或可逃脫。謝蘇此刻無心插柳,卻是救了自己一命。
但冰麵破裂聲音甚大,那刀手亦有所覺,他也不欲多加推延時間,不待謝蘇動作,閃電般又是一刀劈下。
又一陣風吹過,介花弧在馬上轉過身,手上加力,“啪”的一聲折斷了那截方透出一分綠意的樹枝,“天氣倒是和暖些了。”他微微一笑。
洛子寧握緊韁繩,手心裏一陣冰冷。
岸上三人一直注視著冰上打鬥,看了一會兒,那穿棗紅袍子的青年歎口氣:“那青梅竹這次大概是要死在疾如星手下了。”
老者方要出言相駁,恰看到謝蘇倒地,冰麵破裂,也不由道:“那疾如星果然惹不……”
一個“得”字尚未出口,他忽然一驚起身,“怎麽?!”
非但是他,其餘二人也一同驚在了當場。
黑衣刀手疾如星手中的彎刀劈到半途,忽然不動,看其麵上神情木然,再往下看,咽喉之處竟是多了一個極深血洞,鮮血汩汩而出,竟是已然送了性命!
半晌,他手中的彎刀“啪”的一聲掉在冰麵上,隨之整個人向前撲倒,直直摔在冰麵上。
他們以為必死無疑的謝蘇一手支撐冰麵,搖搖晃晃的從冰上站起身來。他未曾多看那屍體一眼,左手一揮,一塊縱長冰淩劃一個弧線掉落冰麵,直摔成數段,上麵猶帶著血痕。
生死一線之間,謝蘇正是用這塊冰淩,取了疾如星的性命。
三年前,四名一流高手圍攻之下,同是這一招“一夕風雨”,廢掉了謝蘇一隻右手。
冰麵碎裂之聲又響,謝蘇身形如風,向岸邊掠去。
在他身後,傳來冰層斷裂聲音,大塊浮冰翻滾入水,疾如星屍身恰在一塊浮冰邊緣,隨著冰塊斷裂,緩緩滑入紅牙河中。
方才一個驚世駭俗的江湖高手,就這般不明不白丟了性命,屍骨無存。
岸邊的三人已是驚得動彈不得,他們相距既遠,謝蘇那一招又太過詭異奇捷,並無一人看清疾如星如何送命,半晌,那老婦人一手指著發間猶滴著水滴的謝蘇叫道:“你……你不是人!”
這一句話說出,其餘二人竟是一同點頭不已。
謝蘇不理他們,自顧走過。其時他腳步虛浮,方才這一場惡戰實是已然耗去他大半體力,隻要這三人中任意一人出來攔阻,不用多,十招之內謝蘇定然會被擊倒。然而方才疾如星猝死、紅牙河冰破一幕太過驚詫,竟是無一人敢上前。
冬末的風柔和地穿過他的發,然而此刻謝蘇半身濕透,除了寒冷之外別無所覺。
他隻想回去,回任意一個能安頓下來的地方,如果沒有可以休息的屋子,那麽有一堆火也好;如果沒有火,那麽有一杯熱水也好。
他的要求實在不高。
遙遙前方,居然當真有一間破舊木屋,炊煙嫋嫋。冬日裏分外顯得溫暖。他一縱身來到門前,問了一聲:“裏麵有人麽?”
“有人,怎麽沒人。”隨著屋門推開,一陣暖風迎麵撲來,暖融融的中人欲醉。一個身穿煙青色錦緞長衣的修長身影立於門前,麵上帶著淡薄笑意。
“梅大人,好身手啊!”
此人一身貴氣逼人,正是羅天堡堡主介花弧。
霎那間,滿室的暖意都變成了冰霜。
謝蘇見得是他,眼神一黯,一言未發,左手一揚,滿天的幽藍碎片紛飛如夢。
這一把碎片,卻是他方才在紅牙河畔一戰中從那身穿棗紅袍子的青年人手中奪來的。借這一把暗器阻了一阻,他本人已然到了一丈以外。
洛子寧由斜刺裏穿出,喝令手下:“快追!”
介花弧漠然一笑:“不必急,經此一戰,他元氣大傷。若說像從前一般躲過你們追蹤,那是再無可能了。你們下手準些,自可將他慢慢逼回羅天堡來。”
介花弧沒有說錯,即使是謝蘇,也已到了身體精神上的雙重極限。
謝蘇不是神仙,他一樣會累、會疲憊,一直以來他身上受的傷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療,硬掙著一口傲氣才挺到今日。
紅牙河上一場惡戰,謝蘇雖殺了疾如星,然而他所付出的代價,隻怕比介花弧想象的尚要嚴重出幾分。
勉強逃離紅牙河畔介花弧手下包圍,謝蘇穩定心神,來到最近一家小鎮的藥鋪之中,“老板,煩您借我紙筆,我抓副藥。”
老板是個四十餘歲的中年人,一張臉麵團團的,他聞得謝蘇此言,卻不答話,隻上上下下打量了謝蘇幾眼,方才笑道:“梅大人,對不住了,小店的藥誰都能賣,惟有您老的藥,我是著實的不敢賣啊!”
他說第一句“梅大人”的時候謝蘇便已省得不對,身形一展向後便退,卻見幾個夥計已從身後包抄過來,將藥鋪門窗等處堵了個嚴實。他心知是介花弧知曉自己受傷,提前安下來了埋伏,眼神一黯不再移動。
老板拍一拍手,幾個夥計各執兵刃,便一步一步走了上來。
一隻麻雀在窗外吱吱喳喳叫的正歡,窗內忽然一聲巨響傳來,麻雀一驚,拍拍翅膀飛走了。
一個小女孩路過街邊,一手拿著糖葫蘆一手指著藥鋪:“裏麵在做什麽?”
“噓,沒什麽,快走快走。”
藥鋪大門當的一聲響,一個暗白身影走了出來,散發披肩,手上連袖上全是血漬。幾個張望閑人驚惶退後,那人卻也不理,隻慢慢向鎮口走去了。
大門又當的一聲響,卻是那藥鋪老板,一頭是血跌了出來。
隻是若在以往,謝蘇縱不至勝得如此狼狽。
羅天堡地處東南,介花弧先是將其餘幾條道路上的藥鋪全盤封鎖,待將謝蘇逼至東南一隅之後,地域縮小,他更是加派人手,謝蘇連取得食水都成了費力之事。
介花弧打算謝蘇自然一清二楚,但以他眼下情形,已無可能與介花弧硬拚。萬般無奈之下,索性與介花弧拚起了時間,所謂拖得一刻少一刻,畢竟當初賭約隻有半月時間。
隻是介花弧卻也明了他心中所想,二人心計謀略不相上下,這隨後的五天,真真是驚險無比。
到了離半月之期還有最後一日之際,謝蘇終於被逼回了羅天堡下。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介花弧甚至連一點吃驚的表情都沒有,隻揮了揮手,一旁的洛子寧心中明了,自下去安排手下。
直待洛子寧身影消失在門外,介花弧為自己斟了一杯蘇合香酒,眼望窗外天日朗朗,忽然無聲地笑起來。
他不擔心追捕謝蘇之事,種種布置,他早在三日之前便已細細安排得當,隻要屬下按部就班,謝蘇自可落入羅天堡彀中。
他又為自己斟了一杯蘇合香酒,正欲一口飲盡之時,門忽然為人推開,洛子寧急匆匆走進來:“堡主,青梅竹……他,他不見了!”
介花弧手微微一顫,那杯酒灑出少許,他站起身:“你說什麽?”
謝蘇當真不見了。
派去跟蹤謝蘇的三名高手有兩名被他以重手法卸脫了關節,倒在地上不住呻吟;另一名不知所蹤,介花弧不覺詫異:“他竟還有如此餘力?”
以謝蘇此刻狀態,或者也可勉強與這三人一戰,但一戰之後,他體力消耗必然也到了極限。此刻距賭約結束尚有一日一夜之遙,他卻為何如此?
介花弧又沉吟片刻,隻說了一個字“搜!”
謝蘇此刻體力絕不可能走遠,唯一可能,是他孤注一擲,擊倒那三人後躲在附近,以度這一日一夜之劫。
洛子寧站在他身後,亦是如此想法。
外麵一片人聲嘈雜,自是羅天堡諸人前去搜索。介花弧複又坐下,慢慢把玩著桌上一方青玉鎮紙。
角落裏一支錯時香悄然燃放,白日時光,就這般一刻一刻緩緩過去。
入夜。羅天堡裏燈籠火把照耀通明,眾人搜索忙亂,依然不見謝蘇痕跡。
起風了。
不知何時起的風,冷颼颼的風聲尖利,天色亦是暗得不同尋常,有人叫道:“怎麽說,又要下雪了麽!”
正說話間,卻是一大滴雨落下,正砸在他鼻子上。
冬末雨,冷如刀割。
介花弧不再停留室內,他隨手披上一件玄狐披風,緩步來到外麵,立於羅天堡一處高處所在。
洛子寧見他獨自一人,不甚放心,向下麵一招手,又叫了四名護衛過來,皆立於介花弧身後。
高處看去,下麵正是一團混亂,稀稀拉拉的雨水落下來,眼見大雨將臨,不少火把已被澆滅。有人正大喊著:“火把不中用,換羊皮燈籠出來!”
介花弧看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一事,轉身向洛子寧道:“你們在搜羅天堡時,可有搜查我和蘭亭的住處?”
洛子寧卻未想到這一點,惶恐答道:“還沒有,但這兩處都是機關密布……”
“你們忘了他是誰的學生。”介花弧淡淡一句。
洛子寧不敢多說,幾步退下。
但這一番搜索下來,仍是不見謝蘇人影。
驟然一聲雷響,聲音沉悶,漆黑夜幕下,大雨劈頭蓋臉砸下來。介花弧並未打傘,雨水打入他披風之中,一雙束發東珠寶光柔和,反襯在他眼中卻是森冷之極。
身後四個護衛見此情形,兩人衝上前來為介花弧遮雨,一人卻是返身下去拿傘,隻餘一人立於當地,身形挺直如劍。
介花弧驟然轉過身,看著餘下那一人,忽然間,他慢慢笑了。
“原來如此。”
“跟蹤你失蹤的那人,他的衣衫令牌卻在你身上。”
一語未了,一道電光忽然劃破黑暗。一個暗白人影晃入他麵前,速度之快直是無可想象。
介花弧雖有防備,亦未想到這一劍竟是如此淩厲,倉皇中那一劍已是劃破他衣衫。
那人影正是甩掉護衛披風的謝蘇,他手中所執的,卻是一把普通不過的青鋼劍。
電光又閃,在如此近的距離下,謝蘇竟是變招如風,介花弧閃移身形,未想謝蘇手指微動,第三劍瞬息又刺了過來。
介花弧避無可避,雙掌猛然一合,這一掌暗合內力,“啪”的一聲,那柄青鋼劍直折為兩段。隨即一掌拍出。
這一招他已占了上風,謝蘇卻更不猶疑,手腕一翻,手中的半截斷劍直刺出去。
這一係列動作隻在霎時之間,台上兩個護衛根本不及反應。
這一劍如風逐影,淒厲無比。介花弧連避謝蘇三劍,已盡其平生所能。這一劍再無可退之路,那把斷劍暗光吞吐,正正刺中他胸口。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大雨滂沱之中下麵諸人看得分明,一個個不由驚叫出聲。
謝蘇烏黑長發早已散開,和著清冷雨水沾在蒼白麵容上,一雙眸子幾被碎發遮住,眼神如刀,一絲溫度也無。
他手指冰冷堅定,這一劍,實也逼出了他最後一分潛力。
雷聲隆隆作響,羅天堡恢弘建築暗夜中竟如鬼影幢幢。有人按捺不住心悸,大叫出聲:“堡主,堡主!”
又一道閃電長空閃耀,直若將天際劃分兩半,一時間亮如白晝。眾人隻見高處的兩道人影依然站在原處,謝蘇手中斷劍抵在介花弧前胸,不知為何竟未刺入。介花弧麵帶淡薄笑意,屈指向謝蘇手上一彈。
謝蘇已無餘力反擊閃避,木然立於當地,“當啷啷”一聲響,半截斷劍落於地麵大灘雨水之中,水花飛濺。
介花弧反手又是一指,大雨之中細微一聲響,謝蘇手腕關節已被卸脫。
那勢在必得,全力旨在取介花弧性命的一劍,為何竟未刺入?
莫說旁人,就連謝蘇自己,也不知其所以。
介花弧製住謝蘇,這才伸手入懷,緩緩拿出一塊斷成兩半的金剛玉。
這一塊金剛玉,正是在地牢中定下賭約那一日,他自謝蘇手中所得,一直放在身上。天意巧合,謝蘇那一劍,正刺在了這一塊玉上。
若是七年前功力未失的青梅竹刺下這一劍,莫說一塊金剛玉,介花弧就算穿了護身寶甲,也早已送了性命;又或謝蘇這一劍再偏上一分半分,介花弧必也離黃泉不遠;再不然,若是此刻謝蘇拿的是他當年名動京城的銀絲軟劍,也不至到如此境地。
……
造化弄人,一至於斯!
謝蘇心中一片空白,他雙腕關節已被卸脫,卻分毫不覺疼痛。大滴大滴雨水砸在他身上,一襲暗白衣衫早被澆透,那份寒意一直鑽到骨髓裏。
——他輾轉離京,漂泊七載,換來的竟是一個相同的結局。
閃電一個接一個刺破長空,風聲厲烈,那個一直傲然挺立在高台上的暗白身影,終於緩緩倒在了雨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