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三招

謝朗已死,白綾衣眼見日天子帶走他屍身,終於心慟難忍,暈倒在地。

雖然謝朗對她並無真實情義可言,知她有子後更是棄之如敝屐,絲毫不曾顧忌她的生死,但無論如何,那畢竟是她深愛過的男子。

一旁的謝蘇急忙扶住她,他亦通醫術,一搭白綾衣脈搏,隻覺氣血翻騰,紊亂不已,不由大驚,心知她受刺激太深,若發展下去,隻怕對胎兒亦有妨礙。

但謝蘇並無多少內力,此刻並非避嫌之時,他急忙將白綾衣交給刑刀,道:“刑刀,煩你以真氣逆衝她三十六處要穴!”

這一句語氣已經十分急促,刑刀不敢耽擱,扶過白綾衣,自己也盤膝坐下,雙掌抵住她後心,他內力更勝零劍一籌,片刻之後,白綾衣臉色已有緩和,謝蘇這才略鬆了一口氣。

他正欲過來扶白綾衣起身,卻見遠處樹林之中,若有銀光一閃。

謝蘇一驚,麵上卻不動聲色,道:“刑刀,你扶她到馬車上,裏麵有輔助打通穴道的傷藥。”

這句話說得十分不通,穴道已經打通,白綾衣已醒,還要傷藥做甚麽?刑刀一怔,白綾衣卻馬上道:“好。刑刀,你扶我上車。”

刑刀扶白綾衣上車之時,白綾衣不由回首看了謝蘇一眼,謝蘇微一頷首,一切盡在不言中。

便在二人踏上馬車之時,謝蘇忽然縱身而起,捷如飛鳥,卻是直向路邊那一片樹叢而來。隨著他的動作,六隻銀梭無聲無息,向樹叢中襲去。

樹林內幾聲慘呼傳來,謝蘇在空中輕輕一個轉折,又躍了回來,他手中所持的一把短劍,已經染滿了鮮血。

方才短短一瞬,他一把銀梭擊中六名弓箭手,左手短劍連環三招,其餘的三名弓箭手也被他一並擊倒。

然而羅天堡諸人行蹤隱秘,這些弓箭手是如何得知並埋伏在這裏的?

此刻謝蘇無暇多想,他一擊得手,隨即掉轉短劍劍柄,狠狠擊在刑刀和白綾衣所在馬車的黑馬身上。他本擅於騎術,當年與介花弧初識之時,便曾一舉馴服烈馬,令羅天堡騎士十分欽佩。這一擊,那匹馬長嘶一聲,四蹄翻飛,潑喇喇便飛馳出去。

隨即謝蘇一把抓住介花弧,羅天堡主隻覺身子一輕,已被謝蘇帶到了另一輛馬車之上。謝蘇低喝一聲:“零劍,上來!”

這一切發生得極其突然,零劍距馬車較遠,但他素性機敏,急忙一躍而向馬車而去。

此刻刑刀與白綾衣所乘馬車已經脫離了包圍圈,反是謝蘇和介花弧所乘馬車因為晚了一步,被第二輪殺手圍在正中。

謝蘇未離車轅,他雖無甚麽內力,但他熟知各門各派武功,每一出手均逼得各殺手不得不回手自救,數招下來,竟無人可接近馬車三尺之內。

一片混亂之中,又不知從何處飛來七八隻箭尾帶火的火箭,好在最精銳的一隊弓箭手已被謝蘇解決,這些火箭聲勢雖大,卻不足為患,被謝蘇三兩下撥打出來,有些更燃著了四圍樹叢,烈烈轟轟燒的甚是熱鬧。

零劍數劍逼退兩名殺手,眼見便要登上馬車,忽聽身後風聲刺耳。他一驚,卻見一隻小小響箭挾帶勁風,竟是直向謝蘇而來!

這一箭箭身雖短,勁力卻猶在先前那隊弓箭手之上,既準且狠。霎時間零劍忽地明白先前火箭用意。那些火箭聲勢熊熊,多半便是為了掩蓋這一箭之威!

眼見謝蘇已無隙分身,零劍想也未想,合身便撲了上去,為謝蘇擋了這一箭。

箭簇刺入零劍右肩,力道極猛,幾乎對穿,卻無想象中的疼痛,而是一陣麻癢,倒像是被甚麽蟲子咬了一口。

那箭上,本就塗了見血封喉的奇毒。

零劍摔倒在地,在他眼中最後映入的,是謝蘇青衣揮劍的身影。

謝先生,一命換一命,救了你,我沒甚麽後悔的;主人,回羅天堡一路,你要小心,好在有謝先生在你身邊,我也不用擔心;刑刀,對不起,靈雨的仇我沒法報了,若你能活下來,記得……記得替我殺掉江澄……

零劍沒有時間再去思考其他,他倒在塵埃之中,已沒了呼吸。

這一邊,介花弧自知己身已無武功,出外無非是為謝蘇添事,故而一直留在馬車之中。他隻聽車外聲息不絕,前來襲擊殺手顯是絕非凡響,進退有度,縱被謝蘇擊退又或有人身死,亦無較大聲息發出。

那已經不單純是一隊殺手,反倒更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天下間能做到這一步的殺手,除去生死門中月天子手下的“明決”,隻有太師府石敬成手下,青梅竹一手訓練出的暗部。

當年在羅天堡時,暗部曾經前來暗殺羅天堡主,謝蘇也是在那一役中了陰屍毒,至今尚未痊愈。

如今石敬成身受重傷,如何再有餘力派人前來暗殺介花弧等人?退一步說,即使石敬成尚有餘力,又如何得知自己所走路線,更找來日天子對付謝朗?

介花弧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一支羽箭穿破謝蘇防護,箭頭插入車蓬,上麵血紅光芒閃爍不已。

那是與天山寒水碧齊名的紅眼兒,乃是苗疆蛇毒一種,方才零劍便是死於這奇毒之下。

介花弧急忙收斂心神,專注於車外情形。

過了不知多少時間,車外的聲息才逐漸平定下來。謝蘇的聲音從車外傳來,雖是平靜,依稀卻與他平日有所不同。

“出來吧。”

介花弧依言掀開車簾,卻見謝蘇仍舊坐在車轅上,便道“謝先生,怎麽不下車……”

一語未了,他忽然住了口。

一支羽箭插在謝蘇背上,血色殷然。

謝蘇道:“幫我折了它。”

介花弧一怔,隨即醒悟到謝蘇身上本有陰屍毒,與羽箭上的紅眼兒兩下一碰,以毒攻毒,反倒未曾即刻發作。

“為何不把箭拔出?”他問道。

“入骨了,前麵若有追兵,拔出來我可能支持不住。”謝蘇又道:“我和刑刀約定在月尾河相見,零劍……”他頓了一下,“已死。”

介花弧微微一驚,卻也不曾太在意,隻道:“謝先生,對不住。”

他一手握住箭杆,另一手用力一折,羽箭從中而斷,又取了鎮痛藥物敷在傷口上。簡單幾個動作,謝蘇已是冷汗涔涔。

介花弧暗自歎了口氣,扶著謝蘇下了車。

此處介花弧也分不清究竟是何地,看樣子似乎亦在郊外,四下裏綠樹蔭蔭,前方不遠處有個茶棚,雖是正午,座上卻沒甚麽人,大抵是這茶棚的地點太過偏僻之故。

他扶著謝蘇向那邊走了幾步,想了一想,又將自己身上披風脫下,為謝蘇披上,以免他傷口外露,惹人注目。

茶棚裏睡著一個老板,坐著一個和尚。

介花弧環視一圈,確定四下並無埋伏,而那茶棚老板和僧人也絕非習武之人,心道:“此地倒還安靜,不如先把謝蘇身上毒箭處理了再說。”

恰好那茶棚老板見得人來,走過來添送茶水。介花弧將他叫住,丟了一錠銀子在桌上,微微一笑。

這錠銀子足有十兩來重,足夠這茶棚老板過上大半年了,那老板不由愣住,一張口都合不上,心道今日莫非是財神爺照戶?

卻聽介花弧笑道:“這一錠銀子是你的,下麵發生了甚麽事,你不可大驚小怪。”

老板這才醒悟過來,忙拿了銀子,躲到一邊去。

介花弧這才轉向謝蘇,和顏悅色道:“謝先生,眼下並無追兵,不如先把你的傷口處理了。”還有一句話他並未說出:兩種毒藥相碰,雖然暫未發作,但後果隻怕不堪設想。

謝蘇卻誤會了他的話,道:“你不必擔心,送你到月尾河,我還支撐得住。”

介花弧不由有些羞愧,這一路以來,尤其與石敬成見麵之後,他對謝蘇也生起了幾分欽佩之心。他一生未曾欽佩過甚麽人,這一動念,謝蘇在他心中位置,已是大不相同。

隻可惜因這分欽佩興起的愧疚,卻被謝蘇完全曲解。

這卻也怪不得謝蘇,誰能想到介花弧這句話居然是真意?

介花弧本來正從懷中取出藥物,聽到謝蘇這句話,動作也頓了一下。隨即他笑了笑,還是一樣一樣把物事拿了出來。

介花弧拿出的有藥物、一把銀刀、裝烈酒的雕花銀瓶,還有一個小小木盒,盒蓋掀開,內裏整整齊齊排放著一排銀針。

謝蘇一怔,隨即想到當日謝朗為他針灸之前,特意先將介花弧趕出門去。當時二人雖是合作,但互有猜忌。原來介花弧亦是擅於針灸之術,難怪謝朗一意防他。

思及謝朗,謝蘇心中一片混亂,說不上是甚麽滋味。

介花弧也覺他神色有異,隻佯做不知,徑直坐到謝蘇身後,道:“謝先生,莫以內力相抗。”

謝蘇默然,心道反對又有何意味?

介花弧以烈酒清洗過銀刀,解下謝蘇身上披風,割開傷口周邊衣衫,一刀刺了進去。

銀刀入骨,其痛難當,謝蘇手一顫,緊緊扣住桌角,口中卻一聲不出。

好在介花弧動作迅速,三兩下動作之後,“啪”地一聲響,一截箭頭已被他撬出,落到桌上。隨後他拿起銀針,分別插入周圍幾個穴道,幾起幾落間,力道恰到好處,分明是一流的醫術。

有黑血從銀針中慢慢流出來,那銀針原來是中空之物。

畢竟陰屍毒與紅眼兒都是太過霸道的毒物,兩者相碰會有何後果,誰也不得而知,故而介花弧不敢用藥物克製,而是以銀針導毒。

直至黑血流盡,介花弧這才取下銀針,敷上消毒藥物,並取出一塊潔白絹帕為謝蘇包紮傷口。

謝蘇抬起頭,冷汗已濡濕了木桌。

一旁的茶棚老板哪曾見過這個,隻看得目瞪口呆,要不是事先介花弧不準他多話,隻怕他早要叫出來了。

便在此時,忽然有人在一旁笑道:“這位施主好造化,身中兩大奇毒得以不死,真是福大命大,要不要抽上一簽,測一測命數?”

介花弧微一皺眉,轉頭看去,原來是一直坐在茶棚一側的那個和尚發話。隻見他四十出頭年紀,滿麵紅光,方麵大耳,並無一分高僧模樣。

此刻這位“高僧”正向謝蘇方向走來,手中還拿著一個簽筒,離得近了,甚至可看見那黃紙簽條上一團一團的油膩。

介花弧心道:“這是哪裏來的和尚?”但他仔細看去,這僧人確無半分武功,而他寬袍大袖,也並未隱藏暗器毒物。

思量之間,那和尚已然走近,行了個禮,笑道:“貧僧月照,兩位施主有禮了。”

介花弧何等出身,並未理他,卻聽身邊的謝蘇道:“我抽一支簽。”

介花弧一怔,心道謝蘇何時信過這些,抬眼卻見謝蘇麵色蒼白,眼神中居然略有迷茫,不由一驚。

謝蘇自然不曾留意介花弧想法,他從簽筒中拿了一張簽條出來,他也不等那和尚為他解讀,便展開了黃紙。

介花弧也過來細看,隻見那黃紙簽條上寫了四句話,那本是法演禪師的一首偈子:“白雲相送出山來,滿眼紅塵撥不開。莫謂城中無好事,一塵一刹一樓台。”

謝蘇本是儒門子弟,少涉禪理,這首偈子卻也是初次讀到。他看了半晌,忍不住又出聲讀了一遍。

“……莫謂城中無好事,一塵一刹一樓台……一塵一刹一樓台。”他望了簽條,不知在想些甚麽。

介花弧暗驚,他知謝蘇本性重情,這一路下江南,憶及朱雀、與石敬成會麵、謝朗之死、零劍身亡,謝蘇麵上雖無表示,心中卻必然波瀾起伏,此刻又見了這禪詩,隻怕會向偏激一路想去。

他不由分說,一把抽走謝蘇手中簽條,口中卻笑道:“謝先生,再歇息一會兒,我們便去月尾河吧,白綾衣正在等你。”

果然最後一句話頗有效用,謝蘇一怔之下反應過來,便不再想那簽條,道:“不必歇息,此刻上路吧。”

介花弧笑道:“也不急於一時……”一語未了,忽聽有人冷笑一聲:“抽簽?好的很,我也來抽一支。”

一個一身雪白長衣的俊美年輕人站在當地,神情冷峭之極,正是江澄。在他身邊還站著一個年長幾歲的青年,卻是何琛。

方才介花弧、謝蘇二人專注於療毒,江澄輕功又高,竟是無人注意到他的到來。

江澄也不理這幾人,徑直走到那和尚麵前,也抽了一支簽出來。

那黃紙上也是四句話,卻與謝蘇的大不相同:“箭簇滿天金戈寒,一將功成骨如山。美人淺笑陰霾散,修羅血戰意闌珊。”

何琛站在江澄身邊,簽條上的字跡他看得清晰,心道這幾句話大不吉利,不由為江澄憂心。

江澄手拿簽條,看了兩遍,卻道:“寫得很好。”

何琛一愣,卻見江澄麵上一片平靜,並非信口而說。

江澄手指裏握著那張簽條,無意識地將其握在掌心,待他再張開手,那張簽條已變成片片碎屑。

西北望長安,誰許我錦繡河山?

那張俊美非常的麵容上,隱然現出與他年齡不相符的冷峻狠忍之色。

這時的江澄還年輕,尚不會掩蓋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介花弧卻對朝中諸人知之甚詳,亦知江澄身世性情,此刻見他神色,心中一動,暗忖:這年輕人雖然年少,隻怕將來倒是個有作為的。

他心中思索,口中卻笑道:“江統領,何統領,兩位怎麽又趟入這一場無名之戰了?”

何琛麵上一紅,道:“我們隻是路過。”

這句話並沒說錯,隻是有一件事他並未說出,暗部能找到羅天堡一行人等,卻是江澄的功勞。

昨日在雲深不知處,江澄見謝蘇等人到來,己方處於劣勢,便與何琛退走。但他並非一味狂傲不顧大局之人,在臨行之前,他在自己的長鞭上下了千裏獨行。

千裏獨行乃是江澄之父、清遠侯江涉在世時研製出的一種香料,這種香料無色無味,卻是經千裏而不散,香料主人據其氣息輕易便可找到被下藥之人,是用於跟蹤的良藥。

但江涉雖研製出這一藥物,卻從未使用過,而用於跟蹤的藥物為何卻叫做“千裏獨行”,更是不得而知。

江澄將千裏獨行下在長鞭上,與高雅風打鬥之時又轉到魏紫長劍上,這藥物從未流傳於江湖,竟然連謝蘇和謝朗一同瞞過,故而暗部和日天子才能順利找到介花弧等人。

江澄自知這一趟混水行之不易,不如早早抽身,他將千裏獨行交給玄武,便與何琛一同返回京城,誰知在路上,竟然遇見了介花弧、謝蘇二人。

介花弧無法動武一事何、江二人自然不知,但謝蘇身受重傷卻是看得分明的。江澄不由心動,心道這豈非絕好一個機會!

他野心遠在何琛之上,此刻何琛尚不知當如何處理,他卻早已定了擒下介花弧二人的主意。

單憑江澄一人自然做不到,然而在他身後,還有隨行的五名忘歸。

他一揮手,五名忘歸已各自現身,箭芒冷銳如冰。

介花弧武功雖高,卻未聞他輕功如何出色,若以掌力相擊,這五人相距頗遠,並不能一舉奏效。

江澄心裏計議得當,卻見謝蘇扶著桌子,竟然站了起來。

他傷勢沉重,這一起身,背後的箭傷隨之綻裂,謝蘇隻做不知,麵上神色絲毫不變。

江澄見他起身,心中也自猶疑,他知謝蘇輕功絕頂,又經曆過當初越靈雨一事,心道莫非謝蘇意欲故技重演?轉念又一想,謝蘇此刻傷重,也許是欲以銀梭傷敵,於是手握劍柄,著意防備。

謝蘇起身之後,卻半晌沒有動作,江澄自是不敢輕忽,卻聽謝蘇淡淡道:“介花弧?”

介花弧向他看去,謝蘇身後披風一閃,江澄以為他要借機發出銀梭,誰知謝蘇一把抓住介花弧右腕,低聲喝道:“走!”

千裏快哉風再現江湖,誰也沒想到謝蘇根本不曾向忘歸出手,他帶著介花弧其速如風,向反方向的樹林中一掠而去。

江澄反應過來時已然太晚,忘歸中有人射出幾箭,射中的卻隻是謝蘇身後的披風。

謝蘇速度不敢稍停,直至入林,他方才停下來,道:“這裏是雲深不知處另一邊緣,林中瘴氣重,江澄輕易不會進來。”

介花弧看向四周,果然林木十分熟悉,他憶及謝蘇在江南住過數載,難怪對周邊地勢十分了解。

正想到這裏,卻覺身邊的青衣人已經緩緩倒了下去。

“謝先生,謝先生!”

謝蘇中毒後強行運功,介花弧方才雖以銀針導毒,但銀針不比解藥,尚有餘毒未清,此刻被壓製下的紅眼兒瞬息爆發,終於到了支撐不住的地步。

介花弧一把接住他,伸手探他脈搏,卻覺細微之極,呼吸更是十分微弱,這下就算是素性深沉的羅天堡主,也不由大驚失色。

他急忙從懷中取出銀針,向謝蘇周身大穴一一刺去,十幾針刺下,謝蘇卻分毫沒有反應。

若是介花弧此刻身有武功,或可以內力逼毒,可惜他現在根本無法動武。

他猶豫了一下,從懷中取出幾枚藥丸,化入酒中,撬開牙關,令謝蘇服下。

那幾枚藥丸皆是世間難得的解毒藥物,但藥性互有衝撞,若放在平常,介花弧自然要仔細斟酌一番,但此刻哪裏還顧得上這些。

藥酒服下,謝蘇依然沒有反應。這下連介花弧也沒有了辦法,“謝蘇,謝蘇,你醒醒!”

銀針再度刺入各處大穴,如是再三,連介花弧自己都幾乎喪失希望的時候,謝蘇終於動了一動。

“冷……”他口中模糊吐出這一個字,介花弧心中一喜,心道謝蘇有知覺就好,於是以短劍斬下樹枝聚成一堆,方要生火,卻發現自己身上沒有引火之物。

這也怪不得介花弧,他身為一方之主,出入皆有侍從跟隨,身上當然沒有火折子這一類物事。

於是他去謝蘇身上翻找,謝蘇身上也沒有火折子,隻有兩塊火石。

火石羅天堡主從來沒用過,就連火折子他用過的次數也不多,何況他用的火折乃是雲陽七巧堂的貴重之物,和麵前這兩塊黑黝黝的石頭大不相同。

這兩塊石頭……該怎麽生火?

介花弧試著撞了一下,有火星飛濺而出,落到半濕的樹枝上,瞬間便熄滅了。

他不知道引火還需要火絨,來回試了十來次,始終沒有把火生起來。

昏迷中的謝蘇不住發抖,介花弧幾乎想搖醒他問一句:“怎麽才能生火?”

還好他沒真問出來,不然謝蘇就算清醒也要被他氣暈過去了。

介大堡主鍥而不舍試了幾十次,最終一點火星落到披風領口的皮毛上,皮毛幹燥,小小火苗燃起,介花弧這才出了一口氣。

謝蘇醒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身邊熊熊燃燒的火焰。

火焰的顏色很漂亮,說不清是金紅色還是明黃色,似乎隨著跳躍在不斷的變換,他仔細看著那火焰,似乎想到了甚麽快樂的事情,於是他微微笑了。

一笑之後,他合上眼睛,似乎又要睡去,介花弧卻知謝蘇此刻正在緊要關頭,萬不能睡,否則就此長眠不起也不是沒有可能。“謝先生,莫睡!”

謝蘇不去理他,朦朧間雙目又要合上。

介花弧心中焦急,他知這時謝蘇體力已到了極限,銀針藥物都已用過,此刻靠的無非是他個人意誌,想了一想,便有意叫道:“白綾衣!”

果然謝蘇醒了過來,眼神雖還有些渙散,卻看著介花弧道:“甚麽?”

介花弧笑道:“沒甚麽,我想到白姑娘和刑刀現在不知怎樣,隨便說一句。”

其實隨便說一句哪需他那般大聲,但謝蘇此刻神誌不清,也未留意。介花弧又怕他太過擔心此事刺激毒傷,便又笑道:“月尾河那邊有我的人,謝先生不必擔心。”

謝蘇應了一聲,又要合眼。介花弧心道好不容易把他喚醒,豈能再容他睡去,此刻須得引逗謝蘇說些在意之事,方能讓他保持清醒。

可是該說些甚麽?說及當前局勢?謝蘇毒傷便是因這一次下江南而起,隻怕不妥。

於是介花弧笑道:“謝先生,蘭亭最近很思念你。”

謝蘇“恩”了一聲,麵上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些。

介花弧又道:“謝先生果然是良師,卻不知在京城時有沒有收過學生呢?”

謝蘇沒有回答,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

介花弧其實並不在意謝蘇說不說話,隻要他保持清醒就可以了,於是又笑道:“謝先生,當年你為何要離開京師?”

他並沒有指望謝蘇回答,未曾想謝蘇想了一想,竟然開口道:“我殺了節王。”

介花弧一驚,竟不覺重複一遍:“你殺了節王!”

先皇子息稀少,除了現今即位的這一位,隻有數位公主,這位節王亦是宗室一員,品行極差,但不知為何,先皇竟對他十分寵愛,便是闖下天大的禍事也被一手遮下,節王之母乃是京城中有名的佳麗。多有傳言,這位節王其實本是先皇血脈。

敬德三年,節王忽然離奇身死,傳言死狀甚慘,先皇震怒,緝捕天下,卻始終未曾捉得犯人。後來今上即位,這一位小皇帝與節王素來不睦,這件事才慢慢擱下。

敬德三年,正是那一年,謝蘇離奇失蹤,從此影蹤不見,生死未卜。

“你為何殺他?”

“小潘相設計,我對其人不齒。”

“那你為何離開京城?”

“小潘相逼我離去。我不走,義父受損。”

“你為何不對石敬成說明?”

“說明……又何必……”謝蘇側了一下頭,火焰便映在他麵上,跳躍不止。

介花弧心頭巨震,睿智如他,此刻已拚湊出當年那一場舊案。

昔日太師石敬成與小潘相潘白華勢如水火,而青梅竹則是石敬成手下第一名大將。小潘相不知用了甚麽方法,設計令青梅竹動手殺了節王,並以此要挾青梅竹離去,折損太師府羽翼。

小潘相為人謹慎善謀,他知若當真把此案掀起,牽扯必大,自己一派在節王案中吃虧也說不得。且他素知青梅竹性情,以此逼走這名吏部侍郎方是最為穩妥的辦法。

“難怪你就此離去,不惜背上背叛惡名……”以小潘相行事,逼走青梅竹後,在石敬成那邊必然還有一番布置,太師府中人對其誤會深重,亦是可想而知。

然而介花弧尚有一事不明:“既如此,後來小潘相已死,新皇即位,對節王之事再不追究,為何你不回去?”

謝蘇轉過頭,眼中的神情卻似透過他看著另外的甚麽人,“我……不想再做青梅竹……”

青梅竹是甚麽人?他十六歲中探花,名滿天下;同年連敗京城一十七名高手,得“京師第一高手”之名;十八歲任吏部侍郎,處置朝事辣手無情,乃是石太師手下第一名幹將。

石敬成太師之尊,很多事情自己不便出手,多交予青梅竹,他在京師成名六載,這六載中,直接或間接死在他手下的官員、江湖人物,不計其數。

但是謝蘇不願再做這個人,那個頂著“青梅竹”名字的冷麵侍郎、無情殺手。

介花弧心中暗歎,卻聽謝蘇又道:“當年你說我們本是一樣的人,如今我所作所為,究竟是對是錯……”

介花弧不知謝蘇這句話是對何人所說,是朱雀,是謝朗,甚或是白綾衣?但無論如何,這個“你”總不會是自己。

他俯下身,聲音盡量溫和,“你沒錯,從始至終,你所作所為,對得起每一個人,你已經盡力了。”

謝蘇似乎很安慰,“你揮灑一生,從未言悔,既然你也這般說,想必……”

“想必”後麵的話謝蘇沒有說出口,火焰光芒在他麵上不住跳躍,他眼中神情隨之變幻,似是憶起了昔年舊事。

七年前,青梅竹孑然一身離開京師,那一晚月色正好。

節王一事不可能隱瞞太久,小潘相隻給了他一晚的時間離開京城。是時城門已關,兩個守門人卻識得他是京中有名的吏部侍郎,便放了他出門。

天如水,月似鉤,這一出城門,昨日種種譬如今日死,青梅竹回首望一眼籠罩在夜色中的京城,自知自己再難歸來,而“青梅竹”這個名字,亦是再不能使用。

他想到自己方才曾問那兩個守門人姓名,一個姓謝,另一個姓蘇,於是他索性指謝為姓,以蘇為名,就此離開了京城。

……

來時無跡去無蹤,去與來時事一同。何須更問浮生事?隻此浮生是夢中。

介花弧與謝蘇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其實還是羅天堡主所言為多,但隻要謝蘇還醒著,介花弧並不介意誰的話更多些。

隨著時間推移,火堆裏的火慢慢熄了,介花弧欲去折些柴火,又怕留謝蘇一人在此無人照顧。正猶豫間,卻聽一個柔美聲音自一旁傳來,“謝先生便由我來照顧吧。”

他一抬首,卻見一個窄服廣袖的波斯女子站在當地,神色滿是關懷憂急,正是沙羅天。

介花弧也曾從零劍口中聽過沙羅天對謝蘇所懷情愫一事,何況他閱人無數,那波斯女子眼中的關懷並瞞不過他,於是一笑道:“也好。”

待他拾了柴火回來,見沙羅天正坐在謝蘇身邊,聲音低低說著話,而謝蘇的麵色甚是安詳。

羅天堡主放下柴火,笑道:“你和謝先生說些甚麽?”

沙羅天也不抬首,笑道:“自然是訴說一腔傾慕之情。”

“……”縱然是介花弧,一時也被噎了一下。

沙羅天見他如此,反倒笑了,道:“反正現在和他說些甚麽,他醒來也不會記得,此時不說,等到甚麽時候呢?”她自身上取出一個醉紅色小瓷瓶,“這是紅眼兒的解藥,介堡主,你醫術精湛,想必能保得謝先生平安。”

介花弧接過瓷瓶,沙羅天又道:“介堡主必然疑惑我身份,我本是玉京段克陽手下,後來玉京城破,我流落江湖數載,後來又被石敬成納入麾下,那日你見到我在也丹處,原是我在戎族裏做臥底。”

這女子身份竟是如此複雜,昔日叛城玉京軍師段克陽亦是一代人傑,難怪沙羅天對五行陣法亦是十分精通。而當日也丹一行人等被玄武所殺,其中並無沙羅天屍首,此刻也豁然可解。

介花弧道:“既如此,你先後兩次救助謝先生,此刻還如何在太師府容身?”

沙羅天笑道:“我自有安身立命之所。”她一雙碧綠眸子不離謝蘇,又道:“待謝先生清醒,你告訴他,要殺他的人不是石太師,而是玄武。”

介花弧一怔,隨即歎道:“你把這個告訴給他,他也不見得會安慰多少。”

沙羅天想了一想,垂首不語。

沙羅天看護了謝蘇一晚,天將明時,謝蘇神誌即將完全清醒,她卻翩然起身,道:“介堡主,告辭。”

介花弧笑道:“你竟不待他醒來?”

沙羅天笑道:“那又是做甚麽,我又不要他念我恩情。”隨即轉身離去。

待到那波斯女子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時,謝蘇也終是全然清醒。

“好熟悉的香氣……”他喃喃自語。

那是沙羅天身上留下的龍誕香,然而謝蘇並不知曉。

他以手支地,慢慢起身,介花弧麵上綻開笑意:“謝先生。”

二人一同走到林外,隻見外麵綠樹紅花,陽光正好。

正在這時,忽然一個身影從一旁衝了過來,謝蘇躲閃不及,介花弧身無武功,那人一下子竟撞到了謝蘇身上,二人一驚,卻聽衝過來那人叫道:“老師!”

竟是介蘭亭!

謝蘇一時又驚又喜,麵上雖有笑意,口中卻道:“你怎私自來了這裏,不知此刻江南危險麽?”

介蘭亭隻是笑,一時間也忘了答話。

介花弧在一邊搖搖頭,心道我怎麽倒成了外人。

正在此時,一個清銳聲音忽自一旁冷冷傳出,“介堡主。”

江澄和他手下的忘歸竟然一直守在林外,並未離去!

這下連介花弧也有幾分頭疼,隨即他見到身邊的介蘭亭,心中一動。

他上前一步,笑道:“江統領,你守在這裏無非是捉住我與謝先生,換取功名,既如此,倒不如你我以三招為限,定一個賭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