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傳來,也丹手一顫,杯中的酒水灑出了少許。

介花弧麵帶淡薄笑意,正看著他,也丹尷尬笑笑,喝了一口酒。

謝蘇自從與那波斯女子對答之後,便又隱回了陰影之中,神情靜默。

此刻那些舞伎連同樂師已然退至一旁,時間不久,隻聞腳步聲響,四個劍士走入大廳,一個個神情精幹,向介花弧躬身為禮。

在這四人之後,又一個玄衣劍士走入,這人衣著與先前人等並無太大分別,年紀未滿三十,氣沉淵停,一雙眸子精光內斂,他步履不緩不疾,待到廳堂當中,他停下腳步,向介花弧拱手為禮。道:“玄武見過介堡主。”

介花弧笑道:“玄鐵衛客氣了,請坐。”

玄武又轉向客座,看到也丹卻並無甚麽異樣表情,道:“原來也丹先生也在這裏。”

也丹放下酒杯,伸袖抹了抹額頭,道:“是啊,真是巧。”他正待再說些甚麽,卻見玄武已徑直走向座位,四名劍士分列身後,也隻罷了。

介花弧手舉酒杯,閑閑道:“玄鐵衛幾時離的京,令師和令師兄可好?”

玄武聽到“令師”字樣,便恭謹答道:“家師康健如昔,隻是政務繁忙,幸有龍師兄在一旁協助;白師兄傷病未愈,至今須得以輪椅代步。”

他口中說的“家師”,正是權傾朝野的太師石敬成,那石敬成手下四大鐵衛,當日生死門一役,朱雀慘死,白狐重傷武功盡廢;餘下二人,龍七協助其處理朝中政務,玄武卻是專事行走江湖,聲名尤為顯赫。

介花弧道:“原來如此,待玄鐵衛回京,代為問候一聲。”玄武聞言,又自起身謝過。

幾人寒暄已畢,一時間無人開口,氣氛又自沉寂下來。

也丹又飲了一杯酒,他知這次玄武來意不善,隻未想京裏動作竟然是如此快法;又想太師府這次不知開出了怎樣條件,玄武當著自己麵又當如何開口,正思量間,卻聽玄武咳嗽一聲,慢慢開口道:“這位先生麵生得很,卻不知當如何稱呼?”

這一句,卻是向著介花弧身邊的謝蘇說的。

自謝蘇與那波斯舞伎對答一句之後,便退至陰影之中,對周遭一切便似不聞不問一般,一眼看去,實難分辨他是何路數。也丹又想:連玄武也對他重視,這人身後一定有來曆。

介花弧笑吟吟看著這邊局麵,也不答言,隻聽謝蘇猶豫了一下,道:“在下謝蘇。”

這一句極是諳啞,便如金屬摩擦的聲音一般。介花弧不動聲色移了一下蠟燭,謝蘇一張蒼白麵容便完全現在燭光之下,玄武見他低眉斂目,神情默默,心中亦生猶疑。

“這人不露麵時有種莫名熟悉感覺,隻這聲音樣貌氣質,為何卻全然陌生呢?”

這一晚,也丹、玄武均留宿在羅天堡,謝蘇自回靜園,他甫一推門,忽覺有甚麽地方不對,他靜立當地,輕吸了一口氣。

其實也沒有太多特別之處,隻是房間中,莫名多了一陣花香。

這種香氣他從未聞過,似乎是龍誕香的一種,卻又多了幾分玫瑰的馥鬱之氣。

他向前一步,推開木門,聲音平定如初,“甚麽人?”

銀白色的月光,安安靜靜地照在水磨青石的地麵上,一個身姿曼妙的高挑身影自書架後麵轉出來,走至謝蘇麵前深施一禮,“謝先生。”

她抬起頭,月光下隻見一雙碧綠的貓兒眼閃爍如星,一點朱砂印記嬌豔欲滴,謝蘇看清她麵目,亦是微微一驚。

——竟是夜宴中也丹帶來的那個波斯舞伎!

謝蘇所居住的靜園,外表清幽絕俗,其實機關林立之處不下於介花弧和介蘭亭的住處,這波斯女子不似身有武功模樣,卻可輕易進入,又是甚麽人物?

那女子似已看透他心中所想,低聲道:“我……七歲時被賣到中原一個世家,這些機關,那裏也曾有的……”

她自在眾人麵前現身時起,便是一副驕傲不群姿態,直至此時,神態上方現一絲黯然。

那必然不是一個動聽的故事。

謝蘇沒有說甚麽,他既未如對待一個不速之客那般逼問為甚麽來這裏,也並非殷勤相詢一句過去究竟遭遇了怎樣的事情。他的目光澄澈如月,清清淡淡地看著她。

那波斯女子定定看著他一雙清鬱奪人的眸子,半晌,忽然長長歎了一口氣,“謝先生,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謝蘇沒有答言,她卻也並不必謝蘇回答,續道:“我想求您一把折扇”,她頓了一下,“就像你們中原當年的溫玉一般。”說罷嫣然一笑,神情竟是十分坦然。

溫玉是本朝一位有名詩妓,貌美而頗負文才。傳說她曾於深夜拜訪一位寒士,那寒士才華出眾,又有品行。溫玉登門之後,言道自己對其人一直十分敬仰,欲為婢妾以奉君子,卻也知那寒士定然不會接受。因此,隻願那寒士作一扇麵贈予自己,上麵題上“贈予妾室溫玉”的字樣便可。

那寒士也是個不拘一格之人,便題了扇麵贈她,溫玉拜謝之後翩然離去,之後竟是不知所終。那寒士終其一生,再未見過她。

生平第一次,謝蘇也有了不知該說甚麽的時候。

當然,這是一件風雅之事;當然,這件事也許與情愛無關,正如當年的溫玉一般,不過是單純的敬仰而已……

白色的月光照在他的月白長衫之上,他就那麽安靜的沉默著。

“謝先生?”終於,那波斯女子也忍不住了,出聲問道,“若是你不允,也沒甚麽關係……”

“你叫甚麽名字?”

“啊?”

“我還不知你的名字,如何題扇麵?”

那波斯女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倒不完全是為了謝蘇應了她的要求。

——隻是因為,那一刹那,她分明看見,謝蘇蒼白麵容之上,微微暈起了一片輕紅。

那女子名叫“沙羅天”,這是她的本名,難怪當時也丹未向羅天堡主介紹。

離去的時候,沙羅天歎息一聲,向謝蘇道“其實,若能留在你身邊,就更好了……”

謝蘇淡淡道:“那不可能。”

沙羅天又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在這裏,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

她身子慢慢後退,退至書架一側,伸手一觸上麵一塊青玉鎮紙,那正是一處機關所在。

如來時一般,這神秘美麗的波斯女子出現得突然,消失亦是突然,月光清白照耀地麵,空氣中唯餘一陣濃鬱花香,方才情景,似真似幻。

謝蘇佇立片刻,走至窗邊,伸手推開了窗子。

這一推窗,窗下卻傳來一個聲音,“老師!”

謝蘇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蘭亭,我記得說過,進來時走門即可。”

便聽腳步聲響,一個錦衣少年從窗下繞至門前,卻也沒有敲門,徑直推門而入,“老師,方才甚麽人進了靜園?”

“沒甚麽。”謝蘇不願提及此事。

介蘭亭半信半疑,介花弧並未要他參加夜宴,他便一直在靜園等待謝蘇,沙羅天離開時觸動機關,到底被他察覺。且室內又有一種異樣香氣,但謝蘇既不願說,他也就不再多問。

離開靜園後,介蘭亭未回自己房間,卻是找到了洛子寧。

“剛才有人闖入了靜園,身上有種龍誕香氣,你去查查。”

洛子寧略有些詫異,剛要下去布置,卻又被介蘭亭叫住,囑咐道:“這件事,不要告訴父親。”

留宿在羅天堡的玄武,這一晚休息得並不好。

最後他自**坐起,點燃燈火,隨後抽出枕下的寶劍,拔劍出鞘,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劍鋒。

近三年來,這是他最常做的一個動作。

那把劍劍身烏沉沉的,但正所謂大音無聲,大巧無鋒,這把看似樸拙的劍,鋒銳之處並不於當年京城第一高手青梅竹手中的銀絲軟劍。

自從青梅竹莫名失蹤之後,銀絲軟劍也一同隨之絕跡江湖。

玄武屈指一彈劍鋒,沉沉的一聲響,如烏金著地,如重物墜水。

“那個坐在介花弧身邊的,究竟是甚麽人?”

他手指再次劃過劍鋒,正思量間,忽聞窗外一聲脆響,隨即一樣物事透過打開的格子窗被丟了進來。

玄武沒有去追,他的視線,全然為地上那樣物事所吸引。

那是一把打開的折扇。平平展開,落在地上,上麵題了一首詩,下麵還有落款。

好生漂亮的一筆漢隸。

次日清晨,也丹先自離開了羅天堡,告辭時一臉遺憾,因他所送的禮物中,介花弧留下了明珠玉帶,卻返還了那些舞伎,也丹也無他法。

也丹離開不久,玄武在洛子寧的引領下,來到了介花弧住所附近的一處花廳之外。洛子寧並未進門,自在外麵等候。

那是獨屬於西域羅天堡主與京城石太師之間的會談。

天上白雲淡淡,洛子寧出了一會兒神,忽聞後麵腳步聲響,他一驚,急忙回首,卻見一個少年錦衣金冠,正站在他身後。

“洛子寧,我昨夜叫你查的事情,究竟怎樣了?”

洛子寧不敢怠慢,隨著年紀漸長,這位少主行事之處,間或已有乃父之風。

“線索太少,但也丹帶來那一批舞伎中,似有幾個女子身上帶有龍誕香。”

介蘭亭“哼”了一聲,道:“我便知那個戎族人送那些女子來,沒打甚麽好算盤!”又見洛子寧神色謹慎,花廳門扉緊閉,心念又一動,道:“那個玄武在裏麵?”

洛子寧無聲點了點頭。

“他能與父親談些甚麽,石太師又想對羅天堡做些甚麽呢?”介蘭亭心中納悶。

過去近百年來,朝廷與戎族亦有爭鬥,而羅天堡一直在其中保持中立地位,兩國相爭,不犯其界。而兩國交易糧食馬匹等貨物亦是多通過羅天堡進行。

“若我是石太師,我會心甘麽?”

這段談話的時間並不長,玄武稍後也便告辭,一張臉依然沉肅,並未多說甚麽。

介花弧再未提過這件事情。羅天堡中,似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這一日天氣晴好,謝蘇與介蘭亭坐在靜園內一棵高大翠柏下,正自對弈。

棋之一道,與天資關係甚大,十幾歲的少年擊敗棋壇名宿之事盡有發生,同時工於心計之人亦多善棋。故而介蘭亭從師未久,棋藝已頗有可觀之處。

陽光漏過翠柏枝葉,影影綽綽地照在二人身上,介蘭亭全神貫注,眼睛眨也不眨。謝蘇通常讓他五子,但仍是勝多敗少。

“老師,”他伸手落下一枚黑子,“我若這次贏了,你獎我點兒甚麽?”

謝蘇垂首,凝神看了一遍棋局。片刻,他落了一枚白子在左下角星位上,道:“這一局隻怕你要輸了。”

這一步棋落下,中原腹地頓時局勢大變,合縱相連,左右為攻,中間大片黑子雖未被吞噬殆盡,然而四麵楚歌,已是再難脫出重圍。

介蘭亭“啊”的一聲,心道這一步棋我怎未想到,心念一動,伸手竟將棋盤攪亂,笑道:“這一局不算,再來。”又道:“老師,若是我勝了一局,你便為我講論一下當今局勢如何?”

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朝廷戎族之間一戰必不可免,山雨欲來,情勢微妙。他畢竟不敢去問介花弧,向洛子寧相詢卻又失了身份,想來想去,惟有老師是最為合適之人。少年狡黠,不說“下一局勝了”,而說“若是勝了一局”。這般說來,隻要謝蘇輸了一局,便是他贏了賭注。

謝蘇自不和他計較這些言語,道:“我並非未卜先知之人,這些時日我與外界隔絕,不通音信,既不知局勢如何,又如何講論?何況——”他將左手覆上棋盤,“這一局還未結束,且莫論下一局。”

他拾起一枚黑子,放在“去”位四五路上;隨後又拿起一枚白子,放在“平”位三九路上;之後又是一枚黑子,一枚白子……這般交替往複,速度雖不快,卻不曾猶豫停歇。

介蘭亭初時不解其意,心道老師這是在做甚麽,直到棋盤將至鋪滿一半,他才看出端倪,不由深吸了一口氣。那青玉棋盤之上,赫然正是方才被他擾亂的棋局!

不到一炷香時間,棋局已是複原如初,謝蘇歎口氣,“君子無悔棋,你方才何止是悔棋,簡直是無賴,我有教過你這個麽?”

介蘭亭張張口,這次真是一句話說不出來了。

“子不教,父不過。”一個聲音忽然從樹後傳來,微帶笑意,“小孩子不曉事,不如我與謝先生對弈一局如何?”

介蘭亭急忙起身行禮,謝蘇卻未動作,半晌,方道:“介堡主,請坐。”

介花弧一笑,行至謝蘇對麵坐下,執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盤上方兩顆星位之中。這一步,卻已是全然不顧中原腹地,於別無人處另辟江山,謝蘇也不由“噫”了一聲,暗忖從前雖未聽過此人有善棋之名,單這一步下來,卻也不俗。

略做沉吟,謝蘇也落下了一枚白子。

這一局,足足下了一個多時辰。二人皆是一等一的棋手:謝蘇布局縝密,攻勢卻又鋒銳無匹;介花弧棋路卻頗為大膽,氣勢尤在謝蘇之上。一個多時辰廝殺下來,棋盤上黑子白子混作一團,再拆解不開。

——究竟是誰勝了?介蘭亭一麵為他們計算棋子,一麵轉念:奇怪的很,他想老師獲勝,卻又不願看到父親敗北。

一路計算下來,雙方竟是和局,一子不曾相差。介花弧手搖折扇微微一笑,還未開口,謝蘇卻先道:“這一盤棋你接的是蘭亭的殘局,本是處於劣勢,雖為和局,其實我棋力在你之下。”他麵上神色不變,眉目低斂,“這一局,是我輸了。”

介花弧笑道,“謝先生客氣了。”又道:“方才謝先生言道不知當前情形,這卻是我的疏忽。其實也無甚隱瞞之處。那日玄武前來,談到的乃是朝廷欲假道西域,攻打戎族之事。”

“不行!”介花弧語音未落,一個少年尖銳聲音早已響起,“唇寒齒亡。假道給他們,下一個輪到的便是我們,父親,您萬萬不可答應!”

介花弧這才轉過頭來看了介蘭亭一眼:“哦,我何時說過我應了?”這一眼並不嚴厲,但介蘭亭已驚覺自己失儀,不由低下頭去。

謝蘇聽得這消息,卻未多說甚麽,隻垂首檢點棋盤。

介花弧笑道:“謝先生對此有何見教?”

謝蘇冷冷道:“介堡主棋力既高,對當前局勢自是早有衡量,何必要我入這局中?”

介花弧放下折扇,笑道:“謝先生,以你身份,早已在這局中了。”

謝蘇一震,手中一枚棋子落回棋盤上,清亮亮的作響。

介花弧離開之時,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如今形勢危急,西域十萬子民,身家性命你我各擔一半,我知先生高義,定不至袖手旁觀吧。”

這頂帽子未免壓得太大了點,謝蘇原可回一句:“這是羅天堡中事,與我何幹!”但他卻未發一言。

“老師……”好好的一局棋,最後下出這麽一個結果,介蘭亭心中也說不出甚麽滋味。謝蘇卻道:“蘭亭,快到正午了,你想吃些甚麽?”

“啊?”謝蘇以前也下過廚,但他待介蘭亭雖然甚好,態度卻是清淡疏離為多,這般殷勤相詢,他一時倒有些不大適應,“……老師你做甚麽都好。”

謝蘇便起身,自去打理菜蔬。介蘭亭留在座位上,心中紛亂。這天中午,介蘭亭便留在靜園用餐,謝蘇同往日一般寡言。然而介蘭亭總覺得,在他的這位老師身上,有甚麽東西,是和從前不一樣了。

這日傍晚,介花弧又來到靜園,言語中仍是不離當前形勢,謝蘇隻淡淡地不接口,介蘭亭侍立一旁,隻覺不舒服之極,卻又不願離去。

正談話間,洛子寧忽然急匆匆趕到靜園,道:“堡主,出事了!在堡外五十裏處,也丹和他手下人均被殺了!”

介花弧與謝蘇二人同時站起,介花弧問道:“甚麽人做的?”洛子寧搖搖頭,“屬下不知,羅天堡守衛發現也丹一行人時,他們已經死去多時,各個身上劍傷縱橫交錯,想是有人故意破壞屍身,並看不出是何人所傷。”

介花弧冷笑一聲,“屍身在何處?”

洛子寧道:“已安置在前廳。”說罷自在前方帶路。介花弧看了謝蘇一眼,“謝先生也一同前往罷。”說罷徑自前行。

此事關聯太大,謝蘇沒有反對。介蘭亭見無人阻止他,便也隨在身後。

前廳之上,一溜排開了十七八具屍體,麵目俱未毀損,屍身卻俱被砍得血肉模糊,第一具屍體正是也丹。

謝蘇略略一眼掃過去,見那日見到的護衛舞伎多在其中,但並未有沙羅天的屍體,不知怎的,竟有一份安心之感。

介花弧已彎下身去,細細檢查也丹屍身,看其死前麵目神情,也丹似是一招斃命,但他身上傷痕太多,並不知究竟傷在何處。血腥撲鼻,介花弧忽覺身邊一陣清淡草藥氣味,一抬首,恰對上謝蘇一雙琉璃火般的眸子。

二人距離從未這般近過,介花弧一笑,“謝先生?”

謝蘇沒有理他,不知是否受廳上氣氛影響,他一雙眸子不似平日清明,反是幽深了幾分。

他不似介花弧那般細致查看,左手抬起也丹手臂,向他腋下三分之處探去。

介花弧順他目光看去,見那裏被戳了數刀,但凝聚目力便可看出,那些刀傷不過是為了掩飾一處縱深劍傷,而在那處傷口,有著火焰一般的灼燒痕跡。

——那才是也丹的致命所在。

介花弧看了那處劍傷,沉吟一下道,“原來是天雷玄火。”

謝蘇聲音平淡:“你早知是他,找的不過是證據而已。”

介花弧笑而不語,轉過頭叫道,“洛子寧。”羅天堡第一總管躬身行禮。

“著人把也丹的屍身送到戎族那邊,去找三王子燕然,把傷口指給他看,他自然明白。”

天雷玄火,那正是玄武那把烏劍之名;而腋下那一劍,正是玄武的得意招式。

謝蘇又來到一具護衛屍身麵前,看其麵目神情,這名護衛似乎也是為天雷玄火所殺,介花弧正在他身邊,笑道,“這屍體血腥味兒太重,還是我來罷。”伸手翻開屍體,向同樣傷處探去。謝蘇卻也未曾反對。

介蘭亭站在較遠處,他雖聽得二人談話,卻並不十分明了其中含義。

洛子寧指揮了幾個護衛,正搬運著也丹屍體。而其他人等,未得介花弧吩咐,是不得靠近廳上的。

變故,便發生在那一瞬間。

日後回憶起那一幕時,無論是洛子寧還是介蘭亭,都隻有四個字:“悔不當初!”可是,那又如何?即使他們在切近,他們又怎能料到會發生那樣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即使他們料到會發生那樣的事情,他們又能改變些甚麽?

就在介花弧觸及地上護衛屍身那一瞬間,並排而臥的八具護衛屍體,忽然“活”了。

離二人最近的三具屍體袖中一蓬飛煙飛射而出,一股血腥之氣中人欲嘔;另五具“屍體”一躍而起,身體僵直如木,動作卻快如閃電,手爪如鉤,上現青藍之色,向二人襲來。

也丹和那些舞伎的屍身是真,而那些護衛的屍首,竟是偽裝而成的殺手!

變生若此,一時間誰也沒有想到,倉促間介花弧隻來得及一掌揮出,這一掌運起十二分內力,飛煙雖輕,也被他激得倒飛出去,未及肌膚。

其餘五個人手上功夫雖然詭異,謝蘇卻對其知之甚詳,眾人隻見一條月白人影倏忽往返,卻是他不知以甚麽手法卸脫了其中一人的關節,包圍圈霎時被撕了一個缺口出來。

但這也隻一霎那間事,八名殺手分為二組,腳下踏了不知甚麽步法,又將二人分別包圍了起來,招招皆是不要命的打法。

若說上一擊是因介花弧與謝蘇相距較近所以向二人同時出手,這一次卻看得分明,這批殺手的目標,原來並非隻有介花弧一人!

此時廳下護衛也已反應過來,紛紛搶上,然而那些殺手不知練的是甚麽武功,身上竟似沒有穴道一般,肌膚更是硬若木石,指爪之間卻又淬有劇毒,勁風呼嘯中,已有數人倒下。

紛亂之中,一聲清嘯忽然響起,“蘭亭,短劍!”

介蘭亭這才想起謝蘇身無長物,急忙解下短劍,抖手丟出,謝蘇長臂接過,驚鴻一般掠過大廳。此時已有三名殺手被介花弧大羅天指擊倒,而謝蘇身影過處,劍招遞出,不知他是攻向那些殺手甚麽部位,唯見劍鋒銀影過處,眾殺手一一而倒。

他收劍而立,神色沉肅,並無一分欣喜之色。

介花弧與他相距不遠,此時便走過來,笑道,“謝先生好劍……”

一個“法”字尤未說出,先前被擊倒的一個殺手並未死透,忽地從謝蘇身後撲過來,他雙手適才已被介花弧所廢,一張口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竟是照著謝蘇的肩頭咬了下去。

謝蘇內傷未愈,方才那一劍耗盡他大半體力,這一撲再躲不過,那殺手一口咬下去再不鬆口,血液流出,竟是青黑之色。

謝蘇轉頭看著他,麵上神色是震驚,更多的卻是再掩飾不住的傷感絕望。

“陰屍毒……這般自殺一樣毒藥也用在我身上,你們……當真恨我若此麽?”

他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花廳之外,想是廳內血腥太重之故,一群人正圍著他,見他睜開眼睛,紛紛道:“堡主,謝先生醒了!”

介花弧正在他身邊,謝蘇也不理會,他以手撐地,搖搖晃晃站起身來,隻覺左肩上如同烈火燒灼一般,心知中了陰屍毒便是如此,自己沒有當場送命已是極為難得之事。

他步履蹣跚,麵色蒼白若鬼,便是介花弧,也看得驚了一驚,叫道,“謝先生,你的傷……”

謝蘇卻轉過身,眼睛裏一片空茫,道:“這一批人,當是石太師手下最為秘密的暗部,專司刺殺之職。”

介花弧一怔,謝蘇說的話他心中早有分曉,他驚訝的是謝蘇竟然說了出來。

其實謝蘇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十年前,他正是太師府內暗部首領。

此刻他並不理會介花弧,又道:“少年時讀書,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顯達時我竟不知自己做了些甚麽;遠走江南後身邊唯一一個好友死於非命,屍骨無存。七年前我遠走江南,究竟是對是錯?七年後,太師卻仍要殺我……”

站在一旁的洛子寧一凜,他想到了那日在謝蘇書房裏無意間見到的那一行字,那一行端嚴凝肅,沉斂十分的字跡:——“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這一番話,在謝蘇心中也不知繚繞了多少個來回,以他個性原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宣之於口。然而此刻他方為從前同門驟下殺手;又兼身中劇毒,心神已散,竟是不知不覺說了出來。

介花弧眼神一黯,隨即溫言道:“我們一起去江南。”

“甚麽?”

“我們一起去江南。石敬成亦會在近日去那裏。若是從他手裏亦是弄不來解藥,禦劍門方家尚有藍田石可解百毒。無論如何,你身上的毒總能解的。”

謝蘇忽然大笑出聲,“夠了,介花弧,真當我不知麽?京城出兵戎族你早就明了,石太師在出兵之前欲先除去羅天堡你亦是知曉。羅天堡之力不足以對抗石太師,於是你聯合月天子取得京中官員情報,又費盡心思把我扣在羅天堡。若石太師顧念父子之情,便可為要挾之用;若石太師有意除我,那麽熟知太師府種種情形的我就成了最好聯手對象。”

他嗓子已毀,再怎樣用力聲音也高不上去,一字一字卻仍然分明,低啞聲音在天光未啟的黎明前夕聽來格外驚心:“你去江南——是為了與石太師談判吧。介花弧,你走得好棋!”

一切掩飾**然無存,蓋子被揭開,壓抑許久的那些東西獰笑著噴薄而出。

切近的洛子寧,遠遠站著的介蘭亭,皆是心頭大震,不約而同地望向介花弧。

火光搖曳,映得介花弧麵上明暗不定,他倏然出手,修長手指按上了謝蘇筋會穴。謝蘇不發一言,已然不省人事。

“謝先生累了,先休息吧。”他將手中的謝蘇交予洛子寧,“帶謝先生回去,隨後打點行裝,後日出發。”

洛子寧猶豫了一下,終是問了一句:“謝先生也一同去麽?”

“自然。”

洛子寧不敢多問,自帶著謝蘇離開。

疾風吹動介花弧身上衣衫,一襲石青色披風獵獵作響。他長出一口氣,向四周望去,卻見天光未明,羅天堡內亭台樓閣在火把照耀下暗影憧憧,近處還能看清一二,稍遠些,便一些也看不分明了。

地平線上仍是漆黑一片,天,何時才會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