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莫尋歡離開之後,易蘭台久久不語,趙清商也自靜默,忽然她道:“有件事情我不明白。”易蘭台抬頭看她,眼神中有徵詢之意。
趙清商道:“莫尋歡的故事我聽懂了,可是……他為什麽姓莫?”
那一晚,易蘭台久久未眠。趙清商半夜起身,透過窗子看到他抱膝坐在湖畔,神色淒楚。趙清商想了一想,披衣起身,手裏提著鞋子走出門。她輕手輕腳來到湖邊,拾起一枚石子丟了過去。
石子掉落湖中,激起點點水花。易蘭台這才醒悟,抬頭見到趙清商站在身後,正偏著頭看他,終於淡淡笑了。
兩人並肩坐在湖畔,易蘭台見趙清商還赤著腳,便脫下披風,替她裹上,責備說:“怎麽這樣就出來了,也不怕凍到?”
趙清商笑道:“我看你在這裏鑽牛角尖,便出來看看你。”
易蘭台一怔。
趙清商又笑道:“你這人總是肚子裏做文章,有什麽事不肯說出來。以前我就不管了,以後可不行,有什麽事,總得和我說說看。”
易蘭台又是一怔,縱是師父也不曾這般幹涉他,可他也不覺不妥,心頭反倒升起一陣淡淡的溫暖。卻聽趙清商又道:“兵符的事情已經解決,燕嶺三衛的大頭領也死了。我猜,你是在想莫尋歡?”
她直截了當道出他的心事,易蘭台苦笑點頭:“是,我原當他是莫家的旁係子弟。可如今……我心中有許多歉意,可也有許多不解。”
趙清商笑了:“你這人,樣樣都比我厲害。可我說有一點你一定不如我。”她指著自己鼻尖,“你沒有我想得開。既是在想他,那在這裏吹風有什麽用,等出了深沉雪,我們去找他不就好了?”
易蘭台看著月下她皎潔的臉龐,想到她這些年一直掙紮在生死之間,憑的正是這種萬事看開的勁頭,一時間豁然開朗,伸手攬住她,笑道:“你說的是,以後采風使的官職我也無意再做。過兩日,我們先回無憂門,徹底治好你的傷,隨後去滄浪水拜祭你師父,再去尋他如何?”
趙清商心滿意足地靠在他肩頭,遐想未來光景,笑道:“好。”
月光如水,拂了一身。
二人在深沉雪又逗留了幾天,趙清商的內傷已被基本控製住。秋風漸起,湖內的白蓮也逐漸開始凋零。
終於,到了該離開深沉雪的時刻。
這一晚趙清商在房內收拾行李,小小包裹裏多了兩樣物事:一是她用油紙包好,留作紀念的一把湖畔蓮子;另一樣卻是白日裏易蘭台送給她的楊木梳子,材料雖平常,卻用銼草細細打磨過,上麵刻著龍鳳花紋,刀工簡潔大方,乃是這幾日裏易蘭台在閑暇時間為她製作而成。
她緊緊握住那把梳子,想到“結發同心,以梳為禮”的俗語,心中隻覺喜樂無限,便把梳子又從包裹中取出,放到身上,出門欲尋易蘭台。
門外,蓮花前一個人影倏忽騰移,正是易蘭台在湖畔練劍。
當日燕狡來襲,易蘭台劍招如風行水上,優雅無比,幾達天人合一之境界。但此時他所練劍法卻頗為滯澀,論其境界,也與他從前所為的自然之劍大不相同。但間或一劍,卻又淩厲無比。
趙清商看了一會兒,忽然叫道:“我明白了,那天你是用這一招殺死燕狡的!”這已經是易蘭台第三次擊出相同一劍,趙清商在劍法上亦有相當造詣,當初易蘭台刺死燕狡時,她雖合上眼睛,但從方才力度、速度、招式來看,隻有這一劍,才能置小雷霆於死地!
易蘭台聽到她聲音,便收了搖空綠,笑吟吟地走過來。
趙清商奇道:“這是什麽劍法,我看和你平時用的不大一樣呢。”
易蘭台笑道:“這是我師父去年所創,可這套劍法雖是他創的,卻沒有練成;雖教了我,可我資質不夠,練得也不對。”
趙清商大覺詫異:“你是天子劍,連你都練不成,還有誰能練成?”
易蘭台道:“據師父所言,這套劍法是要借助人七情六欲而行,激發出最後一分潛力,方能發揮出其最大威力。但這一點,我實在體會不出。”他個性與這套劍法並不相投,以往所習劍法又以衝淡自然為要,與這套劍法宗旨更加違背。
趙清商道:“雖如此說,你殺燕狡那一劍用得卻很好啊。”
易蘭台笑道:“是了,我也隻體會出這一劍而已。”
趙清商笑道:“這一劍也不差,你將這一劍多演練幾遍,沒準會由此想通其他劍招也說不定。”又笑問道,“這套劍法叫什麽名字?”
易蘭台笑著搖搖頭:“師父說,便叫天子無憂。”
原來楚徭天性隨意,易蘭台問起時,他便以無憂門為名,道:“便叫無憂劍法吧。”
恰好吳江這時經過,不由歎氣:“無憂門隻有一個,日後你若再創一套劍法,莫非還以無憂為名?不妥。”
楚徭冥思苦想,無奈他實在不擅於此,又道:“阿易,聽說你最近在江湖上得了個‘天子劍’的名號,要不就叫天子劍法?”
吳江搖頭道:“胡來,胡來!阿易難道隻用這一套劍法?罷了,我替你出個主意,索性把兩個名字連在一起,這套劍法,便叫天子無憂吧!”
楚徭甚喜:“我怎地沒想到,這個名字好,就叫天子無憂!”
易蘭台與吳江對視一眼,一同好笑。
這便是楚徭,他自己沒有第一流的天賦,練不成第一流的武功,卻創出了第一流的劍法,教出了第一流的徒弟;他一生急公好義,不重身外之名,也並沒有為自己和門派打出多響的名號,卻有一個和睦如一家的無憂門,令江湖上的黑道大佬折節下交,與他結拜為兄弟。
易蘭台思及往事,心中一片溫暖。又想到趙清商方才要他將這一招多練幾遍的話,便笑道:“言之有理。”他輕飄飄一躍而起,搖空綠在夜風中劃出一道淡綠漣漪,直擊湖水。待到他落地之時,恰巧一陣風起,方才劍風經過的蓮葉蓮花如同剪刀剪開畫卷一般,齊整整地裂為兩半。
趙清商深吸一口氣:“好厲害!”幾乎是與此同時,在她身後傳來一聲讚歎:“好劍法!”隨後則是低低的一聲歎息,“我不如你!”
趙清商詫異回頭,卻見身後立了一位身形高挑、身穿淺藍道袍的道人,他下擺處全是泥濘,逆光看不清麵容,隻見他身後一柄樣式奇古的長劍,也不知他在此地已經立了多久。
卻聽易蘭台道:“原來是晏先生。”他聽力遠超趙清商,已聽出身後有人,但也覺出此人並無惡意,因此並未點破。
這一姓氏並不常見,趙清商見他裝束長劍,心中一驚:“是他?”
這人正是晏子期。他一路追尋燕狡蹤跡,卻因追蹤術遠不及莫尋歡,隻隱約發現燕狡是去往深沉雪方向,他卻也當真堅忍,硬從當地鏢局中找出向導,通過沼澤來到了深沉雪處。
晏子期隻看著易蘭台,緩緩道:“你們方才的話,我都已聽到;你的劍法,我方才也已見到。你沒多少內力,用不得楓葉冷,卻殺了燕狡,我卻沒能殺他;你方才那一劍,若用到我身上,我也破不了……”
他再上前一步,踏入了月光之中,再次重複了一次方才那句話,這一次聲音卻堅定了許多:“我終於明白,我不如你。”
易蘭台語氣平和:“晏先生,你過謙了。”
晏子期卻不理他這句話,上前一步,忽地拔出身後的幹戈劍。趙清商在一旁看得一驚,但易蘭台神色不動,也便未作反應。卻見晏子期竟是將幹戈劍遞過,沉聲道:“我做了一件錯事。”
“我當時不忿你以楓葉冷內功勝過我,因此派峻山道人以搜神蠱廢了你內力。這件事是我做錯,你若想報複,便由得你。”
這一番話說出,壓在他心頭這些時日的鬱結忽地散開,心中直覺鬆快無比。其實下蠱之事是當日峻山道人挑撥,他當初帶藝投師,原本就是青衣教中人。但晏子期身居“高山流水會子期”之首,生性高傲,決不肯把事情推到下屬頭上。
這一番話說出,易蘭台亦是吃驚不小。
他起初隻當搜神蠱是燕嶺三衛在自己身上所下,萬沒想到竟是江湖上素性驕傲的晏子期所為。當初若是他身有武功,戎族人又怎能輕易在客棧得手,易山、易水何必慘死,他又怎會被迫一路倉皇逃亡!
他看著晏子期全無表情的麵容,心中泛起多少滋味,但最終仍是聲色不動,伸手把幹戈劍推了回去:“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罷了。”
晏子期甚是詫異,他看向易蘭台,卻看不出一分作偽神情,終究一咬牙,先收起幹戈劍,隨後從身上取出一個瓷瓶擲了過去:“這裏麵是搜神蠱的解藥,每日午時服一顆,連服五日便可。”又道,“這解藥無法恢複你以往內力,但能讓你重新開始練功,我欠你一次,日後定會還你。”
他轉身便走,仍不忘留下一句話:“明年此時,我會再找你比劍。”
易蘭台看著他大踏步離去的身影,慢慢收起了瓷瓶。趙清商急道:“他毀了你內力,你真不和他計較了?”
易蘭台拍一拍她的頭:“他是難得的武學奇才,一時想錯也是有的。而易山、易水之死,也不能算在他的身上。”他輕輕把她攬入懷中,下巴抵著她的秀發,“何況若沒有這件事,我又怎能遇見你?”
趙清商聽他說到後一句,不由自主便笑起來:“這也說得是。”又歎道,“我這一次來北疆,可真沒想到會這麽圓滿,簡直像夢裏一樣。”
繁星點點,蓮香陣陣,以後要做的事情是那麽多,那麽令人憧憬,那麽美。
晏子期走出深沉雪,他先前雇傭的向導還等在外麵,見到他出來奇道:“道爺,您這麽快就出來了?”
晏子期長出了一口氣:“是,早該出來了。”
去往深沉雪兩條道路:一條是由斷崖下麵直達深沉雪,當日的殷浮白、易蘭台、燕狡、莫尋歡等人便是從這條路來到此處;另外一條則是江湖相傳由沼澤而入深沉雪,這條路隻有極少當地人熟知情形。隻是當日裏莫尋歡可以連夜趕路,如今晏子期卻無法連夜通過沼澤。
他在深沉雪外露宿一晚,風深露重,然而素來養尊處優的晏子期卻睡得極為踏實。
次日清晨,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晏子期一早起身,心頭暢快。忽然他見到天際打了個閃電,不由詫異,揉一揉眼睛:莫非自己看錯了?
他放下手臂,卻見又一道藍紫色閃電劃破長空,天日依舊晴朗,這兩道閃電卻是清楚凜冽之極,晏子期忽然心有所覺,緩緩轉過身來。
在他身後,負手站著一個身穿戎族人服飾的老者,腰間掛一個革囊,白發蕭然,麵上皺紋叢生,如同刀刻一般。這老者生得極高、極瘦、極硬,一身骨骼咄咄逼人地要刺穿他的皮膚。然而他的一雙眼睛卻是沉的、死的,鬱氣奪人,彷佛將落的日頭、瀕死的狼王,沒有一絲生機。
這雙死氣沉沉的眼睛先掃過稍遠處的向導,隨後落到晏子期身上。隻這一眼,那向導竟已跌坐到地上,雙腿猶自不斷打著顫。
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晏子期竟也無法妄動,他沒有轉頭,隻冷冷道:“這裏沒有你的事,走吧。”那向導跌跌撞撞從地上爬起來,走了兩步又跌了一跤,幸而那老者並未留意於他,隻看著晏子期,緩緩開口,他的聲音沉濁,異域口音亦是很重:“我兒燕狡,可是死在你手裏?”
這句話一出口,便落實了晏子期先前猜測,他喝道:“雷霆怒劍燕九霄,果然是你!”
老者的眼睛依然暮氣沉沉,並未因他提到這個曾經震動九天的名字而有所觸動,隻是又重複了一遍:“我兒燕狡,可是死在你手裏?”
晏子期冷笑:“他一個戎族人,敢犯我邊境,自是人人得而誅之。”
燕九霄渾濁的眼睛中似有雷霆一閃而過,道:“拔劍吧。”
七年前的燕九霄,極狂、極傲、豪意衝天,七年後的今天,他卻變得如同深沉雪外無邊無際的沼澤,沉而濁、暗而黑,似乎靠近他的一切事物,都會陷入到這一團死氣當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晏子期遇到過無數高手,如小雷霆燕狡平素氣勢決不外泄,真正動手時卻是不怒自威;易蘭台外表清雅,骨子裏仍有劍氣凜然。然而無論是哪一個高手,均不似燕九霄這般,身上沒有一分殺氣與煞氣,卻已令晏子期感到,這實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大敵人。
然而晏子期生性冷傲,對手愈強,他便愈勇。他緩緩拔出身後樣式奇古的幹戈劍,杏黃劍穗在風中飄舞不定,卻見燕九霄身上並無兵器,心中不免奇怪,但仍是喝道:“好,這一次便由道爺把你趕出關去!”
一道青銅光芒在空中閃耀而過,輕捷淩厲,快似電光。幹戈一劍在北疆沉寂了這些時日,終於再度散發出它獨一無二的光芒。
深沉雪內,易趙二人已然打點完行李,這時趙清商笑道:“以前來北疆,聽當地人說起,這裏原是依照金朝時的一個舊城池修建而成?”
易蘭台笑道:“正是,我探查過,深沉雪正門就是建在舊城牆上。”
趙清商興趣盎然:“既如此,我們先去看看,再離開好不好?”
兩人並無急事,易蘭台自無不應之理,他帶著趙清商沿著湖畔小路向前走去,走到盡頭之時,果然見到前方是一堵青苔密布的古老城牆,旁邊立著兩座鐵馬雕像,上麵不知塗了什麽東西,雖然處於這等水汽蒸騰之地,不但未曾生鏽,更有隱隱光澤。
易蘭台走上前去,用力一扳馬鞍,隻聽吱嘎聲響不斷,那城牆竟然緩緩移開一條縫隙,易蘭台道:“這裏的機關多以粗木大石構成,因此除非有人操縱,否則自己很難發動。這馬鞍向後扳是開門,向前開則是關門。門外也有數匹鐵馬,操縱起來恰和這裏相反,向前扳才是開門。隻是有一點,這扇大門每開合一次,總要一個時辰後才能再度開啟。”
趙清商笑道:“你知道的真多。”卻又詫異,“這門怎麽開得這慢?”
易蘭台也覺奇怪,前幾日他在深沉雪內探查時也用過這個機關,那時尚是十分順暢,總沒道理這幾日內便出問題。
好在門開得雖慢,終究還是全部打開,天光耀眼,趙清商用手遮擋,片刻後才慢慢放下,這時她方看清那麵大門,忍不住驚叫出聲。
她並非大驚小怪之人,然而眼前這一幕實在是太過驚心:原來深沉雪的大門上竟然掛了一具屍體!一柄穿喉而過、樣式奇古的青銅劍將他釘住,那人雙眼未合,一身淺藍道袍,上麵滿是血跡與燒灼的焦黑痕跡。
易蘭台後退一步,身形猛地一顫。他緩緩抬眼向外看去,見門外沼澤邊緣,佇立著一個暮色森森的老者,見他走出,開口道:“這個人劍法很好,但以他武功,還殺不了我兒,莫非動手的人是你?”
這個人單是站在那裏,已足以使天光失色,萬物沉沉。然而易蘭台卻並沒有答話,他一躍而起,伸手去拔那柄青銅劍。然而他內力不夠,幹戈劍插得又深,這一躍雖然身法絕倫,卻並不能放下晏子期的屍體。
麵對那老者,趙清商自也十分緊張。然而看到易蘭台動作,她卻忘卻了恐懼,和易蘭台再次起身,二人合力,終於放下了晏子期的屍體。
那老者負手看著他們動作,並未再說什麽,直等易蘭台安置好晏子期屍體,方從腰間取下那個黑色革囊,擲過去道:“這裏還有一個。”
革囊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兩圈,係繩散開,掉出一顆虯髯怒張的人頭,正滾落到易蘭台腳下。那人頭輪廓雖已變形,麵貌卻仍看得清楚,正是與他們一同麵對狼災、生死與共的追風刃!
那老者也不看那人頭,隻喃喃道:“我要他去相助我兒,他做不到這一點小事,反害得我兒慘死,也是該死。”
他看著易蘭台,又重複了一遍:“殺死我兒的人,是不是你?”
易蘭台拾起那人頭,恭敬放到一邊,當他再度起身時,麵上神色已然鎮靜:“雷霆怒劍,燕九霄。”燕九霄並不在意他點出自己名姓,隻是自己又疑惑道:“你的內力太差,怎殺得了我兒……難道不是你?”
倘若換一個善於機變之人,此時便應即刻否認,然而易蘭台聲音鎮定,卻答道:“不錯,正是我殺了燕狡。”
然而這一句話,燕九霄也似並沒有聽到耳裏,隻道:“不管是不是,都拿命來吧!”說罷手臂一揚,兩人距離尚遠,也不知他要做些什麽。
易蘭台也不明白,但他既為兵器譜上首名,自有一分旁人所不及的直覺。他雖看不透燕九霄招式,仍是下意識拔出搖空綠,虛虛一擋。
一聲雷鳴,入耳驚魂。易蘭台連退三步,手中的搖空綠一折兩半,他又退了幾步,終於按捺不住,一口血“哇”地吐了出來。
若是沒有這把劍,隻怕天子劍今日便要命喪當場。然而易蘭台卻不及查看傷勢,他未曾轉身,反手用力一推趙清商:“快走!”
趙清商踉蹌一步,急道:“易蘭台!”
然而此刻易蘭台實在已無精力顧到她,他這才明白燕九霄為何身無兵器,也明白了晏子期的死因。
燕九霄實在已不需這世間任何一樣兵器:被逐出關的七年間,他竟已練成了無形劍氣。
這股劍氣威勢更勝從前,來無蹤,去無影。易蘭台隻能根據他手勢判斷劍氣來路,仗著一身卓絕輕功相避,時間未久,便已險情連連。
他一麵閃避,一麵心中苦笑,當日追風刃曾言或隻有兵器譜上天子劍可與燕九霄一爭高下,不錯!若是武功全盛時的自己與七年前的雷霆怒劍,大概還有一爭之力,然而今天,今天……
然而縱使在這種窘迫時分,易蘭台躲避五招,尚有機會回擊兩劍,劍法之寧靜寫意,與他平日並無不同。
隻是,他已堅持不了多久了。
易蘭台心中有數,若以平素所用劍法,並無可能擊敗雷霆怒劍,恰在此時,燕九霄一道劍氣擊向他前胸,就在這舊招已盡,新招未發之時,他輕飄飄折至燕九霄身後,手中斷劍無聲無息忽地刺出,淩厲如電。
這一式正是當初刺死燕狡的天子無憂,角度之刁鑽,出劍之狠準,皆與他先前劍法大為不同。燕九霄縱然武功蓋世,此時仍是猝不及防,他退後一步,一掌拍出,半截搖空綠被擊偏少許,刺入他左肩之中。
劍刃入體,燕九霄卻似不覺痛楚,他不退反進,任由搖空綠留在他左肩之上,死灰一般的眼眸中閃現出一抹亮色,詫異道:“謝蘇?”
隨即他雙眼中爆射光芒:“好劍法,正是這一劍,就是你!”
此刻兩人距離已然極近,燕九霄接連三掌迅速擊出,他內力雄渾之極,易蘭台不能硬接,急忙後縱。燕九霄就勢一展右臂,一道暴烈之極的劍氣自他指間射出,這一擊卻與先前不同,雷鳴如鼓,聲勢浩浩。
這正是雷霆劍氣的頂峰——雷動九天。方才的一式天子無憂已然耗盡易蘭台所有內力,這一道劍氣如何躲得?他整個人如同斷落的紙鳶,被擊得倒飛出去。
劍失、人傷、力已盡。易蘭台苦笑一聲,自知已然難逃這一場劫數,心中一片冰涼。眼見燕九霄手臂再抬,又一道劍氣即將發出。他已無力躲避,便用盡全身力氣轉向趙清商方向,欲待看她最後一眼。
隻是他尚未轉過身體,一隻冰涼的手便已抓住了他,趙清商的聲音響起,如往日一般清越而帶著笑意:“易蘭台,你好好活著。”
她用力一拖一擲,危急關頭,也不知她如何爆發出這般大的力氣,竟硬生生把易蘭台擲入了深沉雪內,隨後用力一扳那鐵馬馬鞍,晏子期屍身已除,那大門此次關得極快。
燕九霄怎容殺子仇人在眼前逃脫,縱身形正要追擊,趙清商卻忽地欺身上前,一道流水痕跡橫越沼澤,於方寸中間不容息連發三劍。
寸灰劍法、流水劍,百年後終於再現江湖。
雷霆劍氣雖然無堅不摧,但畢竟是長於遠攻的劍法;寸灰劍法卻恰恰相反,最是宜於貼身近戰。縱然燕九霄一世豪傑,到底是被這三劍攔住,難以上前。再看深沉雪大門已然合上,嚴絲合縫,全無縫隙。
易蘭台重傷下難以移動,直至最後,仍未曾看到趙清商最後一眼。
三招之後,趙清商後退一步,麵上帶笑,一縷鮮血卻自她嘴角處緩緩流出。前些時日她與易蘭台在深沉雪內療傷,最終隻是將她的內傷控製住,而未完全將寸灰之力驅除,本待回歸無憂門後,再行請吳江慢慢醫療。不料就是靠著這幾分寸灰內勁,今日裏卻救了易蘭台一命。
趙清商心中暗道:“天意,天意!”隨即笑道:“罷了,老爺子。這扇大門沒有一個時辰是再打不開的,我看你就省省心吧。”
燕九霄目眥欲裂,忽地仰天長嘯,聲音極是悲憤,如同困獸,左肩上的搖空綠竟被這陣嘯聲一並震出體外。
似乎被他聲音所召,起先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間慢慢陰了下來。
頭上陰雲密布,腳下沼澤翻滾,愈發映襯得中間的燕九霄宛如一身死氣的凶神一般。說也奇怪,這一刻,趙清商反而沒了懼怕感覺。
“自己已經賺了許多日子……易蘭台可以從崖下的密道離開……滄浪水的劍譜放在他身上,他應會找個傳人來繼承我這一派……”
許多紛繁複雜的思緒在她腦中飄過,最終歸為一片平靜。
人生至此,已無遺憾。
她亦知已方所長在於貼身近攻,再度上前,招招搶先。一套寸灰劍法精巧連環,不離燕九霄周身大穴。燕九霄雖是看出她打算,但他一生豪氣,對方又是一個年輕女子,不肯退後一步以便發出雷霆劍氣,因了這個原因,竟也容得趙清商堪堪使完這一套寸灰劍法。
她愈使到最後,愈是得心應手。要知自她學劍以來,並未完整用過一次。有時遙想百年前殷浮白憑著一把流水劍橫掃七大劍門,自也心向往之,不料今日,卻也有這樣一個超一流的對手,能令自己一展所長。
她心中暢快之極,鮮血不斷從嘴角湧出,青衣前胸處已被染得一片鮮紅,她卻渾然不覺,隻是一心一意施展著這一生中最後一次劍法。
陰霾更重,雖是密雲不雨,卻可見得沼澤邊緣水光漫天,雷霆倏現,幾令人疑惑這一場雨何時移到了人間?
水光愈盛,彷佛霧氣彌漫,終於有一瞬間,水光蓋住了雷霆,隨即卻聞轟隆隆一聲響,原來天上的烏雲終於承擔不住負擔,紫電怒閃,雷鳴不斷,大雨傾盆。
趙清商退後一步,手拄流水劍勉強站立,大口鮮血不斷自她口中湧出,瞬間便被雨水衝走,彷佛她與易蘭台初識、內傷爆發的那夜。
她的前胸處也有數處為劍氣所傷的灼燒傷口,然而這並非致命之處,真正致命的是她體內爆發的寸灰內傷。
燕九霄站在她對麵,右肩上亦是留下了一道縱深傷口。他也不理,皺著眉正要上前,卻聽“砰”的一聲,流水劍跌落塵埃。
那個年輕女子與她的劍一同摔落地麵,嘴角眉梢,仍有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