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這世間有一種人,生來就天賦異稟,出類拔萃,在某一項才能上遠遠超出其他人。

這樣的人,我們通常稱之為:天才。

天才永遠不會泯然眾人,天才永遠都是不同凡響。隻是在月亮的背麵,他們也不過是個平常人:哭過、笑過、傷過、愛過、認真過、拚命過,經曆過生離,最終是死別。

滄海與桑田,不過一瞬間。

第一章 品劍大會

三年一度的品劍大會,這一次卻來了三個不速之客。

這品劍大會非比尋常,隻有極有名的劍客方能參加。這一屆品劍大會在泰山峰頂舉辦,規模嚴肅齊整,任誰也沒想到,竟然真的有人來到峰頂,揀了這一天,與半個江湖的劍客作對。

這三個人裏,打頭一位年近三十,重棗臉,丹鳳眼,不怒自威,若加上長髯,活脫脫就是一位武聖人;第二位是個年輕女子,穿一身海棠紅的衣裙,生得極是美豔;落後的則是個穿月白袍子的年輕人,恰是少年與青年之間過渡的年紀,身形單薄,眼神清澄,宛如森林暗處的水潭。

泰山峰頂一幹劍客還在詫異,那女子已經上前一步,笑靨如花,聲音清脆:“列位請了,小女子嚴妝乃是滄浪水的副門主。這兩位乃是滄浪水門主龍在田與總護法殷浮白。我滄浪水一派冒昧前來,還請恕罪。”

眾人麵麵相覷,滄浪水?這門派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怎麽從沒聽說過?

可人家門主護法一應俱全,再看三人衣飾雖簡,怛質地講究不凡,上泰山頂又有挑釁之意,有人心中道:莫非又出了一個魔教?

那嚴妝甚是機敏,隨即又道:“我滄浪水雖非名門,亦屬正派,決非奸邪一流。今日來此,乃是為了見證天下間不凡的劍術,並無他意。”

她這般說,眾人雖然猜疑,總少了些敵對之意。但受邀來此的劍客卻均不服,一人排眾而出,喝道:“你們寂寂無名,若能接下我手中利劍,再來這品劍大會不遲!”說罷身形一縱,一劍向那掌門龍在田劈去,這名劍客名為厲成殊,以一柄二十三斤七兩的重劍聞名江湖,曾連敗鐵腳幫五名長老,又曾將黃河三鬼立斃於劍下,成名江湖,已有七載。

這一劍未及身體,已聞一陣沉重風聲。那龍在田不避不讓,眼神睥睨,對這一劍視若無物。當著天下劍客之麵,厲成殊自不能向一個不還手之人出手,劍勢過半,驟然收回。此刻正值初春時分,雪未全融,粒粒冰雪被他這一劍退勢激得飛舞空中。日光折射之下,晶瑩剔透,極是好看。

這一劍氣勢固然強盛,但其收放自如更是難得,能參與這品劍大會的皆是行家裏手,有人不禁喝彩道:“好!”

就在此時,一道水光忽地衝天而起,空中回旋,被激起的冰雪倏然串成一條直線。方才那一個“好”字尚未落地,叫好的人已經詫異難當。

那亦是一劍,來如驟雨,去似流星。有個清越的少年聲音笑道:“我大哥……啊不,掌門不會輕易出手的,你須得先過了我這一關!”

正是那總護法殷浮白。那道水光卻是方才電光石火之間,他從腰間抽出的一把軟劍。陽光冰雪之下,劍刃似有水光流動,端地不凡。

三人之中唯有他最年少,然而這一劍既出,四下皆驚。單這一劍之利,已臻一流高手之境。厲成殊是見過多少大陣勢的人,竟不由心中一凜,但此時自無退縮之理,他上前一步,喝道:“如此,你便接我一劍!”

這一劍聲勢更厲,地上冰雪被激出一道裂痕,與地上黑色泥土混雜在一起,絞成一條黑龍。殷浮白微微一笑,軟劍一抖,一道水光筆直進出,眾人隻覺眼前一亮,厲成殊手中的重劍竟已飛到了天上!

這一劍十分簡潔,全無花巧,然而準頭、速度、力道無不恰到好處,厲成殊不可置信地看著空空雙手,叫道:“你……”

“噗”地一聲,那柄重劍落了下來,刺人峰頂的積雪之中。

又一名青年劍客躍眾而出:“好劍法,在下願來請教!”

這名劍客年紀頗輕,不過二十二三歲,眾人識得他是今年華山一派的新秀薛連。此人被華山多位長老嘉許為“五嶽英秀”,又稱他是十年一見的劍術天才,一套青萍劍法使將出來,浸**劍術多年的老手也不是他的對手。

多有人講若再排兵器譜,此人必然榜上有名。

薛連劍尖朝天,倨傲一禮。殷浮白一笑,漫不經心地抽出了軟劍。

以薛連之劍術實力,從前哪有人對他這般輕忽?薛連原本就個性驕狂,沒想到今天竟遇到一個比他更狂的,不由心頭火起,抬手便是他的得意劍式。隻見劍光漸起,初時猶極微小,瞬息之間,竟如風起於青萍之末,飛速席卷半天,殷浮白整個人都被埋沒在那無邊無垠的劍光之中。

這一劍覆蓋極廣,氣勢力道更是極驚人。按理被那劍光所卷,必然再沒有出來的道理,未想殷浮白轉頭看了一眼,輕輕鬆鬆便後退了一步。

薛連臉色一變。他這一劍看似完整,其實在東南方位有一個漏洞,但除了他自己,連幾位長老也未能看出可這少年隨便一眼,居然看到了?

他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卻見殷浮白軟劍遙指,水光在空中一卷一絞,薛連隻覺手腕驟然一痛,再也拿捏不住,手中長劍竟已飛到了空中!

薛連長到二十三歲,從來順風順水,何曾有過這般眾目睽睽之下慘敗的經曆?駭然之下大叫道:“你,你用妖法!你這是邪術,師父!”

他轉頭看向華山掌門賀乘風,意欲尋求支援。但眾人看得分明,殷浮白這一次出手,招式實與前番全然相同,薛連這般表現讓他們不由都皺眉頭,暗想這薛連雖有“五嶽英秀”之稱,但論及風度氣質,實在是愧對此名。又想到這厲成殊與薛連均是一流的高手,卻難擋殷浮白一劍之威。一名護法尚且如此,那掌門又當如何?想到這裏,各自驚疑不定。卻隻有東南角處一名身長玉立的劍客緩緩擊掌,笑道:“好劍法!”

四下喧嘩懷疑之聲如潮水不定,這一句便尤顯不同。嚴妝忍不住看過去,見那人白衣綠佩,腰懸淡黃長劍,暗道:從這服飾上看,原來是鳴蟬衛家人物,難怪如此。

江湖上有四大世家,乃是琳琅莊家、鳴蟬衛家、衡陽馮家和雲水寧家。

這四家皆有百年以上曆史,高手輩出,卻不似少林、武當、昆侖等大派參與江湖是非,隱隱有種遺世而獨立的味道。

那劍客見嚴妝看他,也報之一笑,眼神中一派驚豔,卻又不失大方。嚴妝倒不由得有些臉紅,忙繼續注目台上。

此刻泰山峰頂尚有許多名宿,但這殷浮白年紀實在太輕,贏了他是以大欺小,更何況看了前兩次比劍,誰又能保證定能贏他?事已至此,一名神清骨秀,相貌清雅的道長咳嗽一聲,緩緩踏前一步。

他一身白色道袍,愈發顯得身形如皚皚雪峰巍峨,十分威勢,這人正是昆侖名宿一清子。

見到這位道長出場,泰山頂上霎時肅靜下來。

一清子緩緩開口,聲音清越:“少年人,你多大?”

殷浮白未想到這名道長不說交手,先問這個,便笑一笑答道:“我十七歲。”其實他不過十六歲半,但這個時候的少年總願意把自己說得大些。

一清子點一點頭:“你在這個年紀,便有這個成就,實在是難得一見的劍術天才。”

殷浮白爽朗一笑:“道長,多謝您誇獎。”語氣中卻全無敬意。一清子微一皺眉,又道:“少年人,不知你師長是哪一位?”

殷浮白道:“我和師兄、師姐是一個師父,師父是誰,可不能說。”一清子眉頭又一皺,但仍是平心靜氣道:“少年人,我想與你比試一場。”

眾人再度嘩然,未想今日品劍大會尚未正式開始,竟然便能看到一清子出手,這可實在是少見的事情。這殷浮白是不知天高地厚還是怎樣,一拔腰間軟劍,笑嗬嗬地道:“好啊,道長請指教。”

他說得滿不在乎,身後的龍、嚴二人卻已動容。

卻見一清子並不拔劍,續道:“我隻出十招,你若能抵擋過這十招,我便容你們下山;若是敗了,便要請你們滄浪水之人留下,說一說來此的目的為何。”

他語氣森嚴,盡顯威儀。龍在田與嚴妝對視一眼,嚴妝眼中已顯出懼色,唯有殷浮白並無慌張,略一思量後道:“這位道長,這樣會不會對你太不公平?我看還是公平對決,不然改成一百招也好。”

一清子眉頭皺得更緊,也不答話,微一轉身,身後背的三尺青鋒已然出鞘。他這柄劍是江湖上有數的名劍,劍名“斬決”,能摧金斷玉。起手招正是昆侖一派的入門招式“玉出昆崗”。這本是昆侖弟子入門應學的第一招,劍式極簡,並無變化,然而在他手下使出,卻有無限威勢。

這一劍使出,泰山峰頂,霎時喝彩聲一片。若是十分精妙的劍法倒也罷了,但一清子這一招昆侖子弟人人會使,然而哪有一人能使出他這般的威力?殷浮白雙眼一亮,軟劍輕舞,水波靈動,一劍向他身上空門刺去。

這正是這一式中唯一的空隙。也不知他眼睛為何如此之毒,一清子劍尖一顫,變招“六出祁山”,幻出雪光點點,難分是真是幻。

殷浮白退後一步,忽地彎身,軟劍下掃,竟把軟劍當成軟鞭一樣來使。

“六出祁山”虧在下盤略有空虛,又被他一眼窺出。

一清子紋絲不動,斬決劍平平下移,一招“不知火”削向他頭頂,殷浮白舉劍橫擋,雙劍相交,眾人隻覺眼前一花,好大一個火花直進出來。殷浮白“哎呀”一聲,連一清子也不由暗自吸了一口氣。

二人對自己的劍均是十分珍惜,卻也未想到對方之劍竟也這般了得。

一清子劍招再變,接連五劍快若閃電,冰雪之上幾無痕跡,這正是昆侖一派的“無影劍”,能使出這套劍法的在昆侖派中也不過寥寥數人。眾人非但看不清他用的是何招術,連他身影也幾乎看不分明。

殷浮白“啊”了一聲,雙眼更亮,不似是驚惶,倒更像興奮。眾人也看不清他到底怎麽出招,隻見水光亂舞,瞬息間雙劍再分,這快之又快的五劍竟然也被他抵過去。

與此同時,龍在田與嚴妝也鬆了口氣。

一清子抽劍回身,平平刺出第九劍。這一劍速度卻極慢,幾可聽到空中風聲嘶嘶作響,顯然附著於上麵的內力十足。殷浮白皺一皺鼻子,十足的少年神氣。縱然他天賦過人,但內力卻非一朝一夕可以練成,硬拚是不可能了,但若說躲避,這一招籠罩範圍卻又極廣,躲避亦非易事。

他“嘿”了一聲,一劍刺出。這一劍後發先至,速度奇快無比,猶在方才的無影劍之上,轉瞬已到了一清子咽喉,迫得一清子不得不撤劍回護。

轉眼九劍,一清子從最初的入門劍招到使出了昆侖絕技,從速度奇快的劍招到欲以內力治人,但並無一式奏效,峰頂眾人感歎他劍術精妙的同時,對那少年殷浮白更是驚詫。

這殷浮白內力平平。劍招卻是十分幹脆利落,少有花巧,透著一種少年人方有的銳意自如,手法卻又如浸**劍技幾十年的老手。更難得是那一眼窺破對手破綻的眼力,真不知他是如何習來。

眼見隻餘最後一招。一清子的麵皮繃得極緊,一語不發,相較先前九招的精彩絕倫,這一次看去似乎並無特別,卻是他的成名劍法“清風十九式”的起手式。殷浮白“咦”了一聲,也是一劍遞出。眾人隻見兩把長劍驟然相交,之後一樣物事直飛到半空中,竟是一清子的發冠被削飛了一半。

與此同時,殷浮白的衣袖也被刺破,論理二人應是平手。但一則,一清子的樣子更為狼狽;二則,這已過了十招!

喧囂聲浪這次再也製止不住。一清子的麵色白如他身上的道袍,他欲還劍入鞘,竟然連插了兩次才把斬決劍還人鞘中。

殷浮白抬頭一笑,笑意清朗,四下裏拱了拱手:“承讓,告辭了!”

眼見他出了這樣大一個風頭,怎麽說走就走?眾人很是詫異。卻見那嚴妝上前一步,將殷浮白護到身後,笑道:“這次我滄浪水一派本就是準備前來見識一番,既見識過了,也便和諸位告辭。”說罷便要離去,懾於方才殷浮白三戰之威,眾人都不敢阻攔。

卻隻有東南角那劍客揚聲問道:“在下鳴蟬衛家衛長聲,嚴姑娘,卻不知這滄浪水,究竟在何處?”

嚴妝一笑,歌道:“洛水之側,衝山之南,天上明月,地上青蓮。”

歌聲漸沒,人影亦是消失。

這三人來地忽然,去地亦奇。眾人琢磨一番,皆是不解。

第二章 滄浪水

直到到了泰山腳下,嚴妝才長出一口氣:“好了,這出戲終於唱完了。”

殷浮白笑道:“妝姐,你出的這主意可有意思。不過為什麽要說什麽‘天上明月,地上青蓮’,直接說我們住的地方不就行了?”

嚴妝笑道:“你不懂,江湖人就是這樣,直接說他們不在意,裝腔作勢故作高深才讓人高看。你放心,不用幾天就有人來投咱們派了。”

一直未開口的龍在田道:“但願如此。”說罷歎了口氣。

所謂“滄浪水一派門主、副門主、總護法”雲雲,真實情況乃是:這個門派除了門主、副門主、總護法,可再沒第四個人了。

這三人原本在同一個村子長人,一場洪水之後,村子裏隻餘下他們三個還是活人。當時還是個少年的龍在田救下了一個身上帶著劍譜的江湖人。為了報恩,那人傳了他們功夫和一本劍譜上的劍法,然後離開。

數年之後,龍、嚴二人武功初成,都道外麵這許多名門大派,為何我們不能出頭?便立意也成立一個門派:殷浮白自是無可無不可地跟在兄姐後麵。嚴妝又提議先闖品劍大會,露一把名頭,自然就可招人前來了。

她興奮道:“還是小白最能幹!不過,”她長出一口氣,“剛才那一清子說要和你較量時,我可嚇了一跳,這個人,可實在了得得很。”

殷浮白道:“是嗎?”他雖與一清子動手,卻對其身份全不知情。

嚴妝撫一撫他的肩:“江湖上都傳,這一清子文武雙全,曾憑著一套清風十九式被百曉生列為兵器譜第四名;而且博學多才,通機關五行之學;因昆侖掌門閉關,他還代行掌門一職,亦是十分妥當。可說是個十全十美、幾無缺陷的人物,沒想到,還是敗在咱們小白手下。”

殷浮白忙問道:“兵器譜是什麽,那百曉生又是誰?”

嚴妝笑道:“你這小劍癡,平日和你說的都忘了?兵器譜便是江湖上兵器武功的排名,那百曉生便是排這兵器譜的人。他通曉天下百家武功,行走天下,無所不知,隻是沒人知曉他的真實身份。但見過的人都說,此人性情灑脫,有高山流水之風範,堪為良友。”

殷浮白聽得煞是欽羨,笑道:“我若有這樣一個朋友便好了。”又掛念起兵器譜的事,道:“那兵器譜的第一名是誰?”

嚴妝道:“那便是一清子的師兄,昆侖掌門劍聖長青子。”她平素雖多言笑,但提到長青子之名時,仍不禁肅然。

她道:“你可知道,江湖上劍法雙分……”方說到這裏,殷浮白道:“妝姐,我不知道。”

嚴妝輕輕打他一下:“你這笨孩子!”續道,“一半是指武當、嵩山、華山、四方山、沉淵門、海南派六大劍門,另一半便是昆侖一派,然而昆侖聲名卻更在那六派聯手之上,但若不是劍聖長青子一劍壓倒六大劍門,昆侖派焉有今日的風光?”

殷浮白隻聽得悠然向往,歎道:“我真想會會他。”

嚴妝嗔道:“你可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以為和一清子動過手,就敢去挑戰劍聖了?那兩人,差的可不是一點半點!”

龍在田卻忽然開口:“小白,那一清子倒數第二劍內力如此強盛,你是怎麽後發先至逼他撤劍的?我看你平日劍法,還沒快到這個地步。”

殷浮白笑了:“瞞不過大哥,那一劍我其實沒用力,要是那位道長不躲,其實根本傷不到他,要不然,也不會那麽快。”

嚴妝道:“是一清子,怎麽連名字也記不住……等等,你沒用力?”她大吃一驚,用力拍了一下殷浮白的頭,“小白,你怎麽這麽大膽,他要是不理你那一劍,你豈不是連命都沒了!”

殷浮白抱著頭:“安清子又不會不躲……”嚴妝怒道:“是一清子!”

龍在田忙出頭調解:“好在小白眼下沒事,阿妝你就別氣了。”又向殷浮白道:“話雖如此,你以後也謹慎些,不要再冒這樣的險。”

殷浮白忽又道:“其實臨清子最後一劍才最厲害,就是他用得不對。”

嚴妝也懶得糾正是“一清子”,隻奇道:“到底是怎麽個厲害法?”

殷浮白一樂:“他要是用對了,我就輸了。”

龍、嚴二人各吃一驚。殷浮白又道:“我也在詫異這件事,他出劍時,明顯猶豫了,劍招慢一分。使出來就全然不對,可他為什麽要慢呢?”

這一節道理,他想不明白,嚴妝卻有分說:“我聽說,這一清子把這套劍法看得極重,平時極少使用,他見前九招都勝不了小白,沒奈何使出這套劍法,偏又好麵子,猶豫到底用不用,結果反落了個下不來台,該!”

殷浮白嘀咕道:“其實我倒想見識一番那真正的清風十九式呢。”一語未了,已被嚴妝在頭上敲了個栗暴兒:“你這小白,他若認真使出,我們還能全身而退?”又說,“就這樣,你還想挑戰劍聖?”

殷浮白捂著頭不敢說話,過了一會兒卻又嘀咕:“好容易來了次泰山,還沒怎麽逛呢就要走了……”他雖然好劍,個性卻不大似江湖人,平素除了劍之外,便是喜好遊山玩水。

嚴妝在他頭上又敲了個栗暴兒:“還想著玩,以後有的是機會。不談這些,我們還是上路吧。”

殷浮白皺著眉:“妝姐,我還有句話想說。”

嚴妝提高聲音:“還有什麽事?要是劍法或者玩的事,就不用說了。”

殷浮白道:“不是……妝姐,咱們沒錢啦。”

真沒錢了,嚴妝粗略算算,就算省吃儉用,也隻夠勉強趕回洛水。

“咱們還得撐起滄浪水,有弟子投來,還得有房舍住,有統一的衣裳穿。”嚴妝皺緊好看的眉頭,從包裹裏抽出一支眉筆,飛快地算著賬。

龍在田提議道:“不如我們去賣藝?”他盤坐於地,神態甚是威嚴。

嚴妝看都不看他一眼:“呸!賣上一年你也攢不下一間房子!”

龍在田又提議道:“要不去保鏢?”

嚴妝“哼”了一聲:“保次鏢得一年半載,弟子來了,上哪兒去找掌門?”

龍在田冥思苦想,嚴妝一抬眼卻見殷浮白正扒著雪玩,不由惱怒:“一個不會辦事,一個不懂事,凡事都要我傷腦筋,哼……小白!”

她驚訝地看見殷浮白竟不是在玩,他小心翼翼地從路邊積雪掩蓋的樹洞裏,拖出一根金光璀璨的棍子。

“先前我就發現咱們的路費不夠,上泰山之前聽說這附近有位黃金棍路老爺子,家裏有錢得很,我就找了個晚上,把他的棍子拿出來藏起來了……”他眉飛色舞的看著師兄姐笑容燦爛,“黃金棍啊,很值錢吧!”

那兩人依舊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過了半晌,龍在田才歎道:“小白……”

下半句他沒說出來,終究還是嚴妝開了口:“所謂黃金棍其實是黃銅上麵鍍了層金,根本不值錢的!掂重量也能知道吧!”

兩個男人默默聽著她吼人,誰也不敢反駁。嚴妝說罷,心中忽然一動:“等等!”

路老爺子大名路不平,當年也是響當當一條好漢,如今已然退隱江湖。因黃金棍被偷之事,家中已是天翻地覆,未想這天竟有一個美貌女子叩門,身後又有兩個挑夫,抬的赫然便是那根金光閃耀的黃金棍。

美貌女子淺笑盈盈:“路老爺子在麽?小女子是特來送兵器的。”

路家人大喜,忙將這女子請了進來,連那兩個挑夫都一並殷勤招待,又重重給了賞錢。那兩人一個紅臉,一個年少,拿著那賞錢歡喜不休。

路老爺子大笑迎出,請這女子入正廳上座。那女子十分謙遜,隻道:“小女子不過是個平常江湖人,卻也早就耳聞路老爺子的名聲。今日裏原是見有小賊在集市上拿著老爺子的兵器叫賣……”

聽到這裏,路不平一驚,卻又疑惑:“多謝,不知那小賊人在何處?”

那女子神色肅然:“被我殺了。”

“啊?”

“他輕薄於我。”

這般一個美貌女子,竟麵不改色說出這麽句話。路老爺子是個老派人,聽了這句話反而不好意思起來:“這個……那小賊是如何偷盜的?”

女子正色道:“原來這小賊有一種家傳迷香,無色無味,最是了得。那日他便是用迷香偷走黃金棍,又想暗算我,我一怒之下便把他殺了。”

她言之鑿鑿,路老爺子聽得半信半疑,覺得這女子言語到處是破綻,可又想不到她到底是要對自己如何不利。

他抱著破財免災息事寧人的念頭,贈送了一筆程儀。隻是他不知,那女子一出門,就和那兩名挑夫會合,笑得如同一朵嫩紅嬌豔的芙蓉花。

路邊的小茶館裏,嚴妝細細數著手邊的銀兩:“原先咱們手邊還有些富餘,回家之後,餘下的銀兩正好修補一下屋舍,或買幾畝地也使得。”

“隻是到底是拿餘錢修屋子呢?還是買地呢?”嚴妝陷入了思考。按說,今後有弟子前來投奔,沒有地方住是必然不可的。但要是有了地,每年便可有一筆固定收入,以後的生活自然不愁開銷。

她又想一想,拍板道:“修屋子!外表光鮮才能招弟子,看各大門派的規矩,徒弟總有孝敬的。”

龍在田卻問:“若是窮人家的子弟,又哪有銀子孝敬?”

嚴妝怒道:“總有富家子弟的!天賦好,出身好,總得占一樣吧,什麽都沒有,還學什麽武!”

殷浮白自顧喝著茶水,他對這些事情本無興趣,也不理會。嚴妝卻拿了塊銀子給他:“等下去前麵的易安城,給你的劍配個好些的劍鞘。”

那塊銀子足有六七兩,她方才對些許銀子都斤斤計較,對這小師弟卻甚是大方。殷浮白看了看自己腰間半舊的劍鞘:“妝姐,不用了。我這個劍鞘也挺好的。”他對這些身外之物,素來不甚在意。

嚴妝瞪瞪眼:“讓你拿你便拿著。”龍在田也道:“正是,這是師父留下的寶劍,還應好好珍惜。”

這把劍名“止水”,乃是他們師父留下的一柄利器。聽得二人這般說,殷浮白也隻好答應。三人計議完畢,在茶肆裏要了些東西。吃罷正要上路,卻見在一邊倒茶的小夥計衝了過來,看著他們眼神發亮:“三位好漢,你們就是最近傳說的那個‘天上明月,地上青蓮’的滄浪水麽?”

龍在田不想一個茶肆的小夥計也知道了他們名號,不免得意點頭。

小夥計忽然扔下茶壺,雙膝跪倒:“我,我從小就一心想要學武,隻是家裏沒錢也學不得,你們這麽了得,請收下我吧!”

自從這滄浪水成立以來,除了從小一起長大的三人之外,並沒有第四個人要求加入,一時間龍在田十分激動,嚴妝也忘了方才自己說過的什麽“天賦好,出身好”的話,異口同聲地道:“好!”

這便是滄浪水一派的第一位開山大弟子。

三年後,洛水之南。

兩個身穿青衣,發束竹簪的青年走在官道上,身後各背了一把長劍。

左首邊那個年紀較輕的青年道:“賀師兄,這一次出門,咱們比原定早回來了三天,任務完成得也好。師父見了,定然歡喜。”

賀師兄看著他笑道:“紀師弟,我看你不是想師父會不會歡喜,而是想任務做得好,二師叔就不會罵人。”

紀師弟一縮脖子:“可不,二師叔罵人可真凶。”又道,“賀師兄,說起來我入門也一年多了,怎麽都沒見過咱們那個有名的小師叔?”

賀師兄笑道:“小師叔行蹤似神龍出沒無定,哪有機會隨便見他?莫說是你,我比你早入門半年,卻也未曾見過他。”

那紀師弟不由歎了一口氣,滿臉都是向往之色:“小師叔真是奇人。我聽師父和二師叔說,他一出道,就在品劍大會上揚名立萬,連敗天下成名劍客。連那傳說中的昆侖派高人也沒在他手中討得便宜。”

賀師兄道:“這是自然。這一次出門,江湖上不也都在傳咱們小師叔的消息?管他嵩山還是沉淵門,在小師叔手下,都是不堪一擊。”

紀師弟更是向往:“有朝一日,能見識一番小師叔的劍法就好了。”

二人且說且行,正午時已到了洛水,便在這附近的集市打尖,選了一家忽然麵攤,各要了一大碗香噴噴的牛肉麵。師兄弟倆兌上辣油吃得正高興,聽一個少年自外麵擠了進來,口中直道:“勞駕,勞駕!”卻因生得單薄,被人擠得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那賀師兄離他近,忙伸手攙了他一把,那少年站穩身形,抱拳一笑:“多謝你啦!”便拉了長凳坐下,招呼小二也來一碗牛肉麵。

這少年也不過十八九歲年紀,細腰窄肩,眉淡唇薄,一雙眼睛生得十分清澄,整個人仿佛靜夜裏一杯竹葉青上浮起的清淺泡沫,有種說不出的韻味。他依樣畫葫蘆,也加了許多辣油在麵裏,隨後多多挑了一筷,放入口中,一張臉卻險些紅破,眼淚劈裏啪啦直向下掉。

那紀師弟忙倒了一杯冷茶遞過去,那少年費了好大勁把麵條咽下,隨後猛灌茶水,好半天才說出一句:“多、多謝。”

紀師弟看著好笑:“你既不能吃辣,放這許多辣油做什麽?”

少年茫然:“這罐子裏放的是辣油麽?我方才竟未注意。”

紀師弟險些笑出聲來,心想這少年生得一副聰明相,原來卻如此糊塗。

正在這時,忽聞一聲弦響,聲如裂帛。麵攤上眾人看過去,卻見麵攤前麵的空地角落裏坐了個男子,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手裏抱了把琵琶,旁若無人自彈自唱。

琵琶聲調灑脫悠揚,並不似一般歌伎人家那般柔媚,也不似有的大家那般金戈鐵馬,而是灑落自在,自有一種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韻味。眾人皆是聽得出神,而賀、紀二人麵前的少年尤其聽得認真。他也不吃麵了,隻一隻手支著頭斜坐在桌旁,另一隻手還隨之打著節拍。

琵琶聲音一陣緊似一陣,待到**之時,那少年忽然一按桌子,一掠而起,眾人隻見一道淡淡水光自他腰間衝出,原來竟是一把軟劍。

他也不管他人目光,隻隨著那藍衫客的琵琶聲響開始舞劍。手中之劍猶如行雲流水,與那琵琶聲響竟是配合得嚴絲合縫。

這少年不過是舞劍而已,並未像一般江湖人那般運用內力,但賀、紀二人依然是移不開眼睛。

賀師兄入門早些,年紀也較長,思量這少年用的招式也沒有多麽特別,但自己卻絕用不到他那麽精準自然,更別提那種灑落隨意的韻味。自己隻怕再練幾年,依舊還是學不出一分。

他心中感慨,忽又聽四弦一聲,瞬息而停。那少年也隨即收了劍勢,搭配得天衣無縫。那賀師兄又想:這二人也不知配合了多少次,才有如此默契。正想到這裏,卻見那彈琵琶的男子放下琵琶,拱了拱手,那少年也報之一笑,雙眼笑得彎彎,便即離去。原來這二人竟是素不相識。

那紀師弟看得眼睛都直了,麵條也忘了吃,過半晌忽然醒悟到一件事:“啊呀,不好!”

賀師兄奇道:“怎麽了?”

紀師弟還未答話,那小二已然走了過來,衝著二人道:“兩位,方才那小哥是你們同伴吧,他那份麵錢還沒給呢!”

待到他們回到門中時,已是黃昏時分,門中燈火通明,一幹弟子個個喜笑顏開。紀師弟拉住其中一人:“今兒是怎麽了,大家這麽高興?”

那弟子笑道:“小師叔回來了,師父和二師叔都歡喜得緊呢!”

二人想到從前聽說這小師叔種種了得事跡,均是又驚又喜。就在這時,卻見兩位門主與一個穿月白袍子的少年走了進來。副門主素來厲害,此刻看著那少年卻是神態柔和之極,門主亦是麵上帶笑,口稱“師弟”。

“小、小師叔?”

第三章 隕鐵天英

當日自泰山峰頂歸來後,殷浮白在滄浪水隻呆了半年時間。

托品劍大會之福,果然有不少江湖子弟來到洛水之畔拜師學藝。龍在田生得威嚴,便負責教導這些徒弟;嚴妝精明能幹,便打理門中一切事務;殷浮白也想上手幫忙,可他雖天賦過人,卻教不了普通弟子。學生過來問:“師叔,這一招手應該擺在哪裏?力道該用幾分?”他茫然不知應對。若是處理門中事務,他又委實沒那根筋。嚴妝看不下去他成天叼了根草在門裏閑逛,便說:“你出去逛吧!”

殷浮白一好劍術,次之便好玩賞山水,嚴妝這話正是得其所哉,他便高高興興出門去了。

滄浪水畢竟是個新興門派,殷浮白行走在外,那些有意對滄浪水挑釁的人便找上了他。殷浮白覺得在外幫兄姐解決點麻煩也不錯,加上他的性子本就閑散隨意,喜好遊玩,這樣一來,竟已有兩年多不曾回來。

而這一番不經意間,他卻已闖下極大聲名。這兩年多來,殷浮白共擊退七十九名劍客,無一敗績。滄浪水殷浮白聞名天下,非但年輕一代劍客中再無人能與他爭鋒,成名已久的許多劍客亦是折在他手裏。他名聲愈響,前來挑戰的人名聲愈大。然而至今為止,他仍未輸過一次。

而今提到江湖上風頭最勁的劍客,那必是殷浮白無疑。更有人言道,若是再給這少年幾年時間,怕不又是第二個劍聖?隻是這樣一個名動天下的無雙劍客,如今回到家裏,也就和普通的少年無甚區別。

龍在田端詳他麵龐,歎道:“瘦了。”又說,“可也高了。”嚴妝卻說:“我瞧著也沒怎麽變,還跟孩子似的,一笑眼睛彎,還是這麽單薄。”說著和從前一樣拍了拍少年的肩,觸手卻是一怔。

少年的外形似乎依然如昨,觸手的肩骨卻已嶙峋許多。說不上來為什麽,她心裏驟然一動,少年依舊是原先的少年,然而隻是觸手那一瞬間,有什麽東西,卻已是不一樣了。

三人一起用過晚餐,又見過門中一眾弟子。這些人身著青衣,竹簪束發,步伐沉穩,舉止有度。殷浮白一眼就看到當日他們收下的第一個弟子,店小二出身的秦興,笑道:“我還記得你,你的劍法練得怎麽樣了?”

秦興此刻自也早不是當年的店小二模樣,舉止有禮了許多,他拱手道:“師叔,弟子愚魯,劍法一路常被師父、師叔責備,實是十分粗淺。”

殷浮白笑道:“不礙事,我看看你的劍法。”

秦興轉頭看向龍在田,龍在田笑道:“你便使來。”

秦興應了一聲,先行了一禮,道:“師叔請指教。”不論他武功如何,這一番舉止已是可觀,殷浮白笑道:“大哥,你教的徒弟可真不錯。”

秦興行禮已畢,凝氣於胸,一劍刺來。這一劍正是滄浪水一派劍招的起手式,中規中矩,風聲中已有“噝噝”聲響,可見他內力已有了一定修為。殷浮白側身避過,秦興又刺一劍,亦是可圈可點。

待秦興連出了三招之後,殷浮白終不再躲,閃身向前,一掌擊到他劍柄上,秦興“啊”了一聲,長劍霎時脫手,忙跪倒在地:“師叔!”

殷浮白連忙揮手:“起來,沒事。”又意興闌珊地道,“內力不錯,大哥你教得很好。”龍在田失笑。這個江湖中大多數人和殷浮白比起來,隻怕都稱得上“內力不錯”。又聽殷浮白可惜道:“就是劍法太規矩了。”

嚴妝奇道:“規規矩矩有什麽不好?”

殷浮白略有苦惱:“我說不上,總之,太規矩了不好。”他神色一轉,又高興起來,“大哥,妝姐,我還沒看過咱們派的房子呢。”

嚴妝也就不理,笑道:“好,我帶你去轉轉。”

靠著這三年來殷浮白的名聲,龍、嚴二人的經營,滄浪水已然頗具規模,殷浮白走了一遍,真心誠意讚道:“大哥,妝姐,你們可真了不起!”

嚴妝抿嘴一笑,容顏如花:“也要托你的福。”

傍晚,浙淅瀝瀝下起了小雨,三人聚在龍在田的房間裏,圍著火盆烤栗子,恍然又是少年時分。

嚴妝給幾人分別倒了一杯茶水,給殷浮白剝了幾個栗子塞到他手裏,問道:“小白,這兩年在外麵,都遇到了什麽有趣的事?”

殷浮白得意洋洋道:“可多了。這兩年裏,我走了好多地方。比如說那錦江春色,長草連天,花開一片,配上水麵上的小船,簡直和畫上的一樣;北疆的霄山山高陡峭,隻有山頂上有一棵大樹,日出時山上的石頭都被映紅,仿佛著了大火;還有江南的廿四橋,月亮升起時波光瀲灩,二十四輪明月都映在水中,我在月亮下端了杯酒,杯子裏也多了個月亮……”

他滔滔不絕說個不休,龍在田和嚴妝也隻好耐心聽著,心裏都是好笑。殷浮白又說了一會兒,嚴妝便攔住他:“好了好了,這些景色委實是美得很。聽說小白這兩年來你會了許多高手,給我們講一講如何?”

這才是龍、嚴二人真正想聽的事情,無奈殷浮白與人打交道上,委實少了一根弦。

“呃……我想想,去年在西北和一個人動手,他那把劍很是特別,我看足有四尺長,比普通的劍要窄一半,劍法也很刁鑽……”

龍在田問:“他用的是什麽劍法?”嚴妝也問:“那個人是誰?”

殷浮白茫然不知:“我忘了……”看一看師兄姐期待的眼神覺得不太好,又補充一句,“不過我贏了!”

廢話,你要是輸了這消息早傳遍江湖了。

看到兩人表情,殷浮白趕快又說:“但我還記得他的劍法!”說罷,他把手中的栗子往火裏一丟,振袖間止水已然出鞘,一閃一劃,角度刁鑽。原本是朝天一劍,待他起身之時,不知為何劍尖竟已向下,火盆裏散亂擺放的栗子都被他串到了劍上。

殷浮白拔了個粟子下來,笑嘻嘻地遞給嚴妝:“妝姐,給。”

龍在田到底見識多些,笑道:“這不是大盜秦十三的劍法嗎?這人作惡多端,但劍法奇高,又仗著自己是沉淵門掌門的兄弟,人人都奈何他不得,到底還是折在你手裏,很好,很好。”

殷浮白道:“這人原來如此之壞?我當時見他欺負弱小,一氣之下就刺瞎了他一隻眼睛,早知便殺了他。”

嚴妝忙道:“小白,你年紀輕輕,怎麽隨便就說要殺人。”

殷浮白詫異道:“這人做了壞事,殺他不對麽?我又不殺好人。”他眼神清澄,猶如陰影處的泉水,半點雜質也無。

龍在田在一邊道:“男子漢大丈夫,手中沾點血也是尋常。”嚴妝嗔道:“大哥,你自己沒殺過人,沒事攛掇小白做什麽。”

龍在田麵色本紅,被嚴妝這麽一說,紅得更甚,便不多言。卻見殷浮白又演示了幾種劍法,皆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出色劍技,雖然各式劍招均僅數式,卻是形神俱備,看得龍、嚴二人暗自稱奇。

都說殷浮白是劍術天才,他也確有兩個與生俱來、眾人再趕不上的能力。一是即使在激烈的打鬥中,依然能一眼看出對方的破綻的能力;二便是複製他人劍法的能力。即使是隻看過一次的招數,他也能完整無誤地使將出來。前一點猶罷了,後一點,隻有百年後江湖上的浪子莫尋歡,在看過他人武學之後可以再現出對方之劍意——譬如說,有人使了一招太極劍,莫尋歡也許不能把這招式重複一遍,但能使出一劍招式完全不同、卻有太極劍法圓轉如意之精髓的劍招。這雖不及殷浮白,卻也是極難得的了。

殷浮白使了一會兒劍法,又坐下來閑聊。他忽然瞥見龍在田身畔佩劍與昔日不同,便笑道:“大哥,你換了一把劍?”

這把佩劍正是龍在田的一件得意之事,他便將那把寶劍拔出,燈下遞過來:“這是一個徒弟送來的,當真是一把好劍。”

殷浮白接過,見這把劍長約三尺,劍刃頗闊,雖光芒不顯,卻有殺伐之氣隱隱,劍身上刻了兩個字“青龍”,古樸大方。不由讚道:“真是一把好劍,和大哥十分相配。”又轉頭問道,“妝姐,你的佩劍呢?”

嚴妝笑道:“我的佩劍可沒變,就不必看了。”

殷浮白“哦”了一聲,便不再說什麽。他隨手撈過來也不管是誰的茶杯,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去,抹一抹嘴笑道:“師兄,師姐,我困了。”

龍在田看著他這副樣子好笑,心想這小白和從前有什麽區別?不禁打趣道:“小白,你也大了,這幾年在外麵,有沒有中意的漂亮姑娘?”

殷浮白搖頭,一笑露出兩顆虎牙:“姑娘見過,可都沒有師姐好看。”

嚴妝一怔,心忽然劇烈地跳了一下。

殷浮白先去休息後,龍、嚴二人繼續品茗夜話。嚴妝憂心忡忡:“大哥,你看小白。當年咱們年少氣盛,不懂江湖這些門道,直接闖了品劍大會,惹了昆侖派也就不提。小白又刺瞎秦十三、重傷嵩山掌門的侄兒錢之棟。七大劍門被他得罪了一半,將來若是惹來報複,可如何是好?”

龍在田歎口氣:“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小白雖是率性為之,對咱們滄浪水的名聲卻也有好處。我隻擔心他的劍法,中間實是有大缺陷。”

嚴妝正起身去拿牆角一個罐子,打算丟兩顆紅棗進火盆裏消消炭氣,聽了這話,罐子也不忙拿了,忙返身問道:“這話怎麽說?”

龍在田道:“你看他內力,比起三年前全無進步。當年他與一清子動手,對方—劍貫注內力,他是巧才混了過去,難道今後還這麽下去?”

嚴妝辯白說:“小白性傲,他不喜內功,你逼他學,他也不肯的。”

龍在田歎道:“我何嚐是想逼他,但江湖路險,他如今名氣如日中天,找他比武之人勢必越來越強,若他輸了,一則是丟了滄浪水的顏麵,二則他自己若是因此受傷甚或身死,又當如何?”

嚴妝忙啐了一口:“大哥你不要亂說。”但她念及龍在田後半句話,心中到底一凜。當年他們師父傳授武功的時日極短,殷浮白的劍法更多是自己摸索;而師父雖也曾教他們內功,但這套功法更適合龍在田。殷浮白本就不好內功,兼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便練得一塌糊塗。

龍在田知道她已心動,又換了一個角度勸說:“當日我們建滄浪水一門,我們是為了什麽,小白又是為了什麽?”

想到當日,嚴妝不免歎氣,龍在田曾道:“學了一身武功,不甘心終老鄉間。”她自己則說:“學了一身武功,不甘心終老閨閣。”唯有殷浮白看一眼兄姐:“我喜歡練劍……那就跟著哥哥姐姐一起好了……”

龍在田知她心中所想,歎道:“內力劍法,本是相輔相成。他若不習內力,可能一輩子不過如此,無法攀上劍道巔峰,豈不可惜?”

他說到這裏,嚴妝不由心服,下定決心:“大哥,你說的對,正好小白回了家,以後一天至少得讓他練兩個時辰。我們兩個輪流看著他!”

此等想法固然甚好,然而實施起來卻頗有難度。因為第二天早晨,嚴妝來到殷浮白房間去叫他時,卻發現自己的小師弟已經跑了。

殷浮白到底去了哪裏?他收拾收拾行李,快馬奔去了賣劍池。

這賣劍池位於洛水之西,原本是個人工開鑿的大水池,後來有江湖人在這裏賣了一把名劍,就此揚名。再後來,許多賣兵器的人都匯集到這裏,有那幸運之人,真有可能在此找到一兩件神兵利器。

殷浮白雖喜好遊玩,此刻卻不及觀賞景色,隻四下裏細細查看。見雖也有幾件像樣的兵器,但與自己心中所想都不相符。躊躇之時,忽聞錚錚兩聲琵琶聲響,甚是熟悉,他轉頭一看,不由笑道:“嘿,是你!”

原來卻是昨日裏集市上那個彈琵琶的男子,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衣。他興致勃勃地走了過去,忽又想到還不知對方姓名,便笑道:“彈琵琶的,你怎麽也在這裏?”

那藍衫客放下琵琶,笑道:“舞劍的,你怎麽也來了?”

二人相視,哈哈一笑。藍衫客道:“來這裏的,要麽是賣劍的,要麽是買劍的。我看你腰中那把軟劍卻也過得去,莫不是要賣?”

殷浮白忙道:“那是我師父留給我的劍,不能賣。你又是來做什麽的……咦?”原來那藍衫客麵前擺了一樣東西,灰不灰,白不白,中間幾塊地方呈半透明狀,他隨手一敲,聲音鏗然。竟呈精鋼之聲。

“這是隕鐵。”藍衫客端坐地上,笑意微微,“天降隕鐵天英於西南,地動山搖,紅光遍野。怎麽,你沒聽過?”

殷浮白搖搖頭:“沒聽說過。”又問,“這是發生在什麽時候的事?”

藍衫客掐指算道:“約是一百五十年前。”

殷浮白又好氣又好笑:“那我哪裏知道。”他又好奇地戳一戳那樣東西,“隕鐵……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看上去真稀奇,這個能做什麽用?”

藍衫客笑道:“自然是鑄劍。”

殷浮白麵上神情便是一動,隨即又搖一搖頭,藍衫客看得分明,笑道:“你不信?你那把劍好似還不錯,拿來砍一下?”

殷浮白素以止水劍為榮,心下便動,卻仍道:“要是砍壞了怎麽辦?”

藍衫客大義凜然道:“砍壞了,自然算我的!”

話音未落,卻見一道銀光驟現,如星芒倒懸,眨眼間便已劈到了那隕鐵之上,惹得周圍幾人側目,暗想這小哥劍法好快!

兩者一觸即分,殷浮白連退三步,笑意彎彎的雙眼此刻瞪得滾圓。

雖然僅是一觸,止水劍上已經多了一道暗紋,若不是他退得快,隻怕傷害不止於此。殷浮白不敢相信,這把師父留下來的名劍、與昆侖一清子的“斬決”相較毫不遜色的止水,在這塊隕鐵麵前竟然不堪一擊。

藍衫客看他目瞪口呆,笑出聲來:“怎麽樣,我這塊隕鐵不錯吧?”

殷浮白這才反應過來,讚道:“果然了得!”猶豫了一下,又問道,“隻是這塊隕鐵材質似是十分特殊,要如何打造?”

藍衫客笑道:“看你的意思,是要買下它了?怎不先問問價錢?”

殷浮白有些不好意思:“請問多少銀子?”

藍衫客笑而不語,半晌方道:“銀子先放到一旁,昨日裏我見你劍舞得不錯,可否今日再舞一次?”又道,“舞你自己的劍法”殷浮白一怔:“什麽是我自己的劍法?”

藍衫客笑道:“也就是說,不是你從別人那裏學來的劍法。”

這句話卻是把殷浮白說得怔住。他從師父那裏學過劍法,與江湖上多名劍客比武,又記下許多劍法,然而……什麽才是他自己的劍法?

他腦子裏念頭轉得飛快,義呆了片刻,忽地笑道:“好!”

殷浮白一躍而起,起手便是昆侖派的劍招“玉出昆崗”,淩厲中不失端然。隨即劍鋒一轉,走向詭異之極。乃是青海一梟的“夜梟劍”。繼而軟劍輕搖,乃是峨嵋派的“未若柳絮”,雖是女子劍招,被他使來卻也無甚柔弱之感。下一劍快捷多變,才是滄浪水的正宗劍法。

瞬息間,他已連使了二十四劍,每一劍皆是出自不同門派,卻被他配合得了無痕跡,最後一劍出畢,隻聞周遭一片掌聲雷動。原來這賣劍池的多是江湖中人,見到如斯劍法,焉有不叫好的道理?

藍衫客也不由出神,片刻方才醒悟:“這哪裏是你自己的劍法?”

殷浮白樂了:“為我所用,自然就是我的劍法。”

藍衫客一怔,隨即大笑出聲:“妙,這一句說得真妙!你叫什麽名字?”

殷浮白道:“我叫殷浮白,玄鳥殷商之殷,浮一大白之浮白。”

藍衫客眼神一動,低聲道:“原來是你……”但這神色一現既沒,他又問道,“你辛苦學劍,所為何事?”

殷浮白道:“不為什麽,不過是我喜歡練劍。”他想了一想,又道,“但我現在卻有個目標,有朝一日,我想向劍聖挑戰。”

藍衫客大笑:“好狂妄。你可知劍聖在江湖上是何等地位,何等聲名?你竟說要向他挑戰?”

殷浮白奇道:“這關地位聲名什麽事,我隻想領略他的劍法。”

藍衫客又一怔,隨即慢慢笑道:“你說的是,原是我錯了。”

他慢慢撫摸一番那塊隕鐵,道:“你劍法委實不錯,為人也甚是有趣,我倒很想與你交個朋友。這塊隕鐵,便送你罷!”

這下換成殷浮白吃了一驚:“送我?”

藍衫客微微一笑:“是,送你。”他仰首望向天際浮雲,“我每年都要來這賣劍池幾日,欲為它尋個主人,卻始終未曾見過一個如意人選。三年前,我與鳴蟬衛家三公子衛長聲交談,覺得他也是個人物,但他卻言道自己已有長輩所贈的長生劍,不肯接受,可見這隕鐵天英的緣分仍是未到。”他含笑看向殷浮白雙眼,“你卻是有緣人。”

殷浮白心下感激之極:“多謝你……”

那藍衫客哈哈一笑:“我既當你是個朋友,何必多這一個‘謝’字!今後你若是與長青子比劍,要記得告訴我一聲。”又將一張紙條塞到殷浮白手中,“你去找這個人,他會為你鑄一把劍。”說罷竟是飄然而去。

殷浮白抱起隕鐵,心中一時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嘿,朋友。他漂泊江湖兩載,這卻是第一次有人把他當成一個朋友。

他出神片刻,又展開那紙條,不由呆滯:“怎麽,要去這裏?”正在躊躇,卻聽身後有人叫道:“小師叔,你怎麽在這裏?師父和二師叔都在找你呢!”

殷浮白回首看去,心中一喜,原來正是秦興。他把隕鐵往身後一背,翻身上馬:“替我告訴大哥和妝姐,我去辦點事,過段時間就回來!”

一身月白,絕塵而去。秦興站在煙塵之中,表情幾乎要哭出來。

第四章 梁魚務,碧明池

殷浮白策馬前行,一路向北,行了多日,終於到了北疆。

他也曾尋過其他鑄劍師,未想一連看了十八位鑄劍師,皆是無法可施,無奈,隻得趕赴北疆。不料四下打聽,卻沒人知道他欲往之處。

眼見天色已晚,殷浮白隻得尋了一家農戶投宿。這一戶中卻隻有一個老者,殷浮白見他一人忙裏忙外,心中不忍,便幫著打水劈柴,又問道:“老人家,您一個人住在這裏?”

老者笑嗬嗬道:“我還有一個兒子,他今日上山打獵去了。”說到這裏也有幾分憂心,“卻不知為何這時還未回來……”正說到這裏,忽聞遠遠山上,一陣虎嘯之聲。老者不由心驚起來,喃喃自語了一句,卻覺身畔一陣清風拂過,再看身邊那個穿月白衣服的小哥,竟已不見了蹤影。

一個時辰後,一名身材魁梧的獵戶連同殷浮白,一齊拖了一頭死去的猛虎回到了家中。

山野農戶,無甚美味,這隻老虎卻為晚餐增色不少。油渣炒飯、野蔥湯、加上帶尖一大盤用紅辣椒炒的虎肉,吃得殷浮白滿臉是汗,那父子兩人猶在不停夾菜。獵戶道:“今兒要不是小哥出手殺了那隻猛虎,我隻怕要是死在那畜生手下了!小哥你年紀輕輕,武藝怎的這般精熟?”

殷浮白忙道:“客氣,客氣。”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碗蓋住,他實在是吃不下第四碗了。

獵戶又道:“往日裏這裏並沒有老虎,前幾年,不知什麽人占了梁魚務,那裏聚集的虎豹都跑出來了……”

殷浮白雙眼一亮,幾乎跳起來:“梁魚務,你知道那裏!”

這梁魚務乃是前朝大郡,如今它已荒廢多時,無怪乎殷浮白一路問去無人得知,隻有常去深山打獵的獵戶才知曉一二。

那獵戶向殷浮白道:“去這梁魚務路程不近,但我從前打獵時偶然發現一條小路,是從一個斷崖下麵穿進去,小哥你要去,我便教你。”

殷浮白大喜,忙作了個揖:“那就多謝大哥了!”

次日清晨,他把馬留在獵戶家裏,按那獵戶所言,一路前行。這一路上又遇到數隻虎豹,他有輕功在身,亦不願多造殺戮,能躲就躲。幸而越往後走,猛獸越少,倒像是刻意避著這一帶。而那獵戶說的斷崖亦是輕易找到,殷浮白哼著小調,心想這來路如此順利,定是吉兆。

在第三天的傍晚,夕陽沉落之處,他看到一座荒廢已久的巨大城池。

那座城池以巨石壘積,遠遠看去泛著鬼子青的顏色。近看,才知是石上長滿了青苔。不知名的小蟲在上麵爬來爬去,在如許空靈死寂之處,它們竟是唯一鮮活的生命。

這座名為梁魚務的城池也曾輝煌顯赫,偌大一個城池中,兵營居東,民居在西,佛塔寺院位於中心,淩晨時白塔上千百隻風鈴同時響起,夜晚裏茶坊酒肆燈火掩映笑語盈門,釋放著無拘無束,獨屬於“人”的一份熱量。

而如今,它隻是一座空城、死城,是巨人倒地後的殘餘屍骸。星星點點的夕陽餘暉照射其上,勾勒出一份最後的莊嚴。

殷浮白怔怔站在城門前,默默而立,終於慢慢抬步,走入了雖有掩映、實則已經坍塌大半的城門。隨即,他再次驚訝地停下了腳步。

他的麵前不是那想象中的一片劫灰,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湖。湖中滿是茵茵綠色,深深淺淺如同碧玉一般的荷葉搖曳不休,隻因未到開花時節,那份綠便愈發顯得明亮濃烈。在文人墨客筆下帶著江南風韻的荷花,此刻反而流曳出一份肆意的張揚。

湖畔,坐了個眉眼如刀的女子,身畔有一把宛如繁花的劍。

女子在喝酒,手中端著隻青花海水龍紋杯,一杯一杯,喝得不急,但是一直沒有停。在她眉側有一道縱長的刀疤,卻絲毫不顯突兀。

湖水、大片荷葉、酒、劍、刀傷,在她身畔,似乎自成一方肅殺而孤寂的天地。盡殷浮白一生,他再未曾見過這般華美而蒼涼的景致。

他一腳踏入,聲音清朗:“請問,可是袁樂遊袁姑娘?”

那女子瞥了他一眼,一仰頭又一杯酒喝了下去。隨即開口:“過來一起喝酒。”聲音中頗有幾分沙啞,近似於男子的聲音。

夕陽西下,廢棄城池,巨石與大湖掩映的奇妙畫麵本就在殷浮白心中擊起萬點漣漪此時此刻,似乎也隻有幾杯杜康才襯麵前的景色。

於是他很幹脆地上前,把身上包裹放到一邊,地上還有一隻釉裏紅海水龍紋杯,他便抄起來自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覺得酒味甚烈,但著實醇香,是上等的好酒,讚美道:“真是好酒!”又喝了一口。

女子也不理他,又倒了一杯酒,慢悠悠地飲下。

以夕陽為伴,碧池為映,那一夜裏,殷浮白與殺手閣上第一殺手袁樂遊整整喝了一壇烈酒,竟不知自己到底是何時睡著。

次日清晨,殷浮白醒來時隻覺身上頗有些冷意,他揉揉鼻子,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又見大湖邊有幾道溪流潺潺流入湖中,水極清澈,他便走過去洗了一把臉,就著喝了幾口,清甜甘涼,甚是舒服。

正在這時,昨夜那女子皺著眉頭,拎著一壇酒從一間木屋裏走出來。

殷浮白迎上前去:“袁姑娘,你好。”

袁樂遊也不理他,繼續皺著眉頭看著手裏的酒:“帶錯了,我最不喜這種清淡的酒,怎帶了這一壇過來?”

殷浮白便湊過來:“這種酒我見過,倒也未必非拿來喝不可。”

袁樂遊疑惑地轉過臉:“哦?”

殷浮白笑眯眯地問:“有鍋子沒有?”

湖中魚蝦極多,且不怕人,殷浮白輕而易舉便捉了許多上來。又撈了許多蛤蜊,逮了幾隻螃蟹,洗涮一番,把魚去了鱗片苦膽,一並都丟到鍋子裏,把那壇酒咕咚咕咚往鍋子裏一倒,尋來蓋子往上一扣,又拿了兩塊石頭壓上去,架火便開始煮。

不消片刻,一股帶著酒意的鮮甜香氣已經傳了開來,殷浮白樂嗬嗬地招手:“過來吃吧。”袁樂遊皺著眉看他,聞到香氣時亦未放鬆,抬頭卻見殷浮白一雙眼睛清澄之極,全無雜念,似乎他前來這梁魚務,不過是為了邀她共進這一餐而已。

她終是慢慢鬆了眉頭,便走了過來。

吃過飯,殷浮白又收拾了鍋碗,袁樂遊忽然問道:“你想殺什麽人?”

殷浮白一怔,連忙搖手:“我不想殺人。”

袁樂遊道:“你來找我,卻又不想殺人?你可知我是什麽人?”

殷浮白忙背過身,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條看了一眼,方才轉回身笑道:“你是袁樂遊,殺手閣上排名第一的殺手。行蹤不定,但每年的這個月都會來梁魚務賞蓮。”他笑起來,“我找你,是想請你幫忙鑄劍的。”

袁樂遊表情略緩:“你可知我鑄劍的規矩?”

殷浮白笑道:“我聽說,你隻為劍法不輸於自己的人鑄劍。”

袁樂遊平淡道:“不錯,因此我隻鑄過兩口劍。一口是昆侖掌門長青子的‘問天’,一口是我自己的‘繁花’。”

長青子乃是一代劍聖,而袁樂遊當然不會輸給自己,然而除這兩人外,她竟沒有鑄過第三把劍!殷浮白愣了一下,隨即拔出腰間止水劍,笑道:“滄浪水殷浮白,請指教!”

聞得他的名字,袁樂遊麵色也不由變了一變,瞳孔微縮,雙眼霎時銳利如劍:“原來是你,卻也值得這把劍。”展手處,繁花劍已脫鞘而出。

繁花劍極盡奢華,黃金為柄,翡翠為飾,劍鞘上寶石一如大片鮮花開放。而袁樂遊劍法一如其劍,輾轉之間,劍尖似是幻出萬點金星,又如大片螢火蟲飛舞於天地間。前後左右,上上下下,周遭全都是她的劍招。何者為虛,何者為實?令人全然難辨。

殷浮白“啊呀”一聲,一時間也覺眼花繚亂。他最擅找出人劍法中的破綻,如今看來,幾乎她揮出的每一劍中,自己都可尋出破綻所在。然而問題也正出現在這裏,她的劍招,實在是太多了!

這就好比一個人麵對著一盤菜,那可以輕易下筷,然而若換了一桌子菜,那到底是該夾哪一盤?殷浮白左衝右突,八方出擊,速度竟也跟了上來,劍指之處,皆是袁樂遊劍招中的破綻所在。

這幾式速度奇快,更需在劍法上有極大洞察力之人方可為。袁樂遊眼中流露出一絲讚賞之色,劍鋒一轉,那點點繁花便全幻化成了利刃。先前她劍招變化已是極多,如今更是增了一倍有餘。更了得的是這些劍招雖然紛繁,每一招每一式卻均是力道不減。殷浮白暗叫不好,心道就算自己能看出破綻,可萬沒有一轉眼能使出這許多招的道理,還需另尋他法。他在劍術上心思轉得極快,轉瞬間已平直向前,一劍刺出。

這乃是崆峒劍法中的一招,全無花巧,師法自然,袁樂遊暗自點頭,劍尖處繁花再綻。殷浮白返身一劍,不求變化,樸直可觀,乃是東山劍法。

這是以簡馭繁之法,若不是殷浮白,天下隻怕也沒幾人能掌握這些質樸天然之劍招。袁樂遊繁花再展,變化愈多。殷浮白也不管她的變化到底多少,反正自己所記的劍招如海,隻依樣對付便是。雖則如此,心中卻也首次生出了自修習劍法以來的煩躁之情。

他可以抵擋袁樂遊的劍招,可是,卻也絕對破不了她的劍招。

他從來應變神速,洞察力驚人,所知曉的劍招更是遠超江湖諸人。然而,這些自來所向披靡的優勢在袁樂遊麵前,卻全然沒了用武之地。她這一套變幻莫測、絢麗無名的劍法是他入江湖以來首度遇到的克星。他難以取勝,卻也不甘認輸,便咬著牙,一劍一劍繼續拚下去。

如是近一個時辰,袁樂遊忽地收回繁花,淡然道:“可以了。”

殷浮白也收回止水劍,他手上汗水已浸透了劍柄,奇道:“怎麽講?”

袁樂遊道:“再打下去,我可以殺了你。”殷浮白聽得一驚,又聽她淡然續道,“我隻是能殺你,但我贏不了你的劍法。”

殷浮白一怔,他隻想到自己勝不了袁樂遊,卻未想過袁樂遊卻也奈何不了他手中的止水劍。這一局,終究不過是平手。

他心中說不上是什麽滋味,既非喜,又非憂,有些酸澀,卻又有些期待。

加上當年泰山峰頂對決一清子,這乃是有生以來他第二次與人打成平手,心中著實地佩服。忽又想到自己前來的目的,便忙去湖邊找到包裹,打開遞過:“材料在這裏,勞煩你了。”

看到那塊隕鐵,袁樂遊竟也怔了一下:“這是一百五十年前大西南的隕鐵天英,不見於世亦有百年,你是怎麽得來的?”

殷浮白靦腆一笑:“一個朋友送的。”

原來袁樂遊的鑄劍之處就在這梁魚務中。她不再搭理殷浮白,自抱著隕鐵研究,留下他一個人在大湖前。好在這裏水產豐富,殷浮白中午烤了兩串魚,晚上抓了三隻青蛙,挖了一塊藕,卻也吃得自得其樂。

晚上夜空中繁星點點,他仰麵躺在湖畔的草地上,叼著一根狗尾巴草玩。清冽的夜風吹過,他長出了一口氣,慢慢合上了眼睛。

身畔忽然傳來響動,他便起身,笑道:“袁姐姐,你怎麽出來了?”

雖隻相識一天,這女子又態度冷淡,但他因欽佩她的劍法,便換了稱呼。袁樂遊道:“你倒是自來熟。”卻也並未糾正,隻道,“研究你那塊隕鐵研究累了,出來放鬆一下。”

二人並肩坐在湖畔,星光靜靜灑下,湖中的荷葉被風一吹,掀起一陣陣暗色的波瀾。殷浮白問道:“袁姐姐,這裏怎麽會有這樣一個大湖?”

袁樂遊淡然道:“當這裏還繁盛的時候,這個湖叫做碧明池。乃是依照原有小湖,人工開拓而成。過去每到佳節,滿城之人都要到這碧明池上乘船遊玩,通宵達旦,不去的人都會被旁人嘲笑。”

夜燈千盞,遊人如梭,那是何等絢麗多姿的景象。

殷浮白“嗯”了一聲,遐想當年情形,心馳神往,歎道:“那可真美,袁姐姐,不知這碧明池三字如何寫法,是哪一個碧,哪一個明?”

這問話尋常,袁樂遊卻忽然發怒:“關你什麽事?問這個做什麽!”

殷浮白不解她為何發怒,卻仍是誠誠懇懇道歉說:“對不起。”

江湖上這般出名的少年劍客,本應是性子驕傲飛揚,袁樂遊實未想到他竟能這般謙抑,心裏倒也和軟了幾分,便轉了話題,隻是語氣依然生硬:“你的劍法不錯,但怎麽全是拾人牙慧?”

殷浮白自出道以來,從沒聽過這麽重的話,他卻也不以為意:“我的劍法是和師父學的,還有不少是動手時看別人使的,這樣不好麽?”

袁樂遊道:“沒什麽不好,隻不過這般下去,劍法要更進一步卻難了。”

殷浮白抓一抓頭,自言自語:“那該如何做呢?”他向後一倒,躺在了草地上,仰望天上繁星點點,下意識地又抓了根草叼在嘴裏。忽又問道:“袁姐姐,你的劍法真是漂亮,叫什麽名字?”

袁樂遊慢慢抽出繁花長劍,劍尖指天,她這把劍不僅劍鞘上裝飾華麗,劍刃上亦是鑲嵌了若幹珠玉,略微一晃便是晶光燦爛,但絲毫不損其鋒利。

“我的劍法,名為煙花九。煙花九變,每一變皆不相同。”

她從懷中掏出一支煙花,點燃後插在地上,紅黃相間的火焰不住噴射而出,映於湖前,有種難解難分的燦爛。殷浮白讚道:“真是好看!”

袁樂遊卻又抽出第二支煙花,這次點燃後空中顏色亦是極為絢麗,她轉頭看向殷浮白:“這兩支煙花,本是相同的煙花本無區別,放出的火焰粗看相似,其實卻千差萬別,煙花九便是創製於此。我花了三年時間想出這一套劍法,其中奧妙,你自想去。”

她站起身,回去研究天英隕鐵。殷浮白一人站在湖邊,茫然四顧。原來從煙花變化也能體會出劍法中的道理,那麽世間萬物,是否都有共同之處?

他想到來梁魚務時,為尋找那獵戶而殺死的老虎。那隻猛虎十分凶惡,尾剪如風,爪利如刃,一撲一抓此刻思來都有其法度;又想到白日裏抓魚時,那些草魚在水中一轉一折,極是靈活,似乎也有其道理所在。

猛虎與遊魚的動作在他腦中來回打著轉兒,忽然間,這三年裏他對決的那七十九名劍客所使出的劍法又一一湧出。這些劍客皆是江湖中有名之人,所使劍法自也是精妙招式。他們風格各不相同,亦是各有所長。

他又想到自己所長之處,乃是一眼看出對方的破綻。然而如袁樂遊這般的劍法,自己看出破綻又如何?自己所知的這些招式,根本無法可破,除非,除非自己能夠獨創一套劍法,能夠盡破天下招式的劍法!

然而劍法又是如何創法?

他想得頭都疼了起來,卻依舊全無頭緒。便索性拋開這些,寧心靜氣地回憶起當年師父教給他的劍法。

那名江湖人本以內力拳腳見長,主要傳授他們的也是這些。他雖帶了一本劍譜,自己卻並不很曉得那上麵的功夫。後來把劍譜留給他們三人,多少總有些償還救命之恩的意思。龍在田與嚴妝對那本劍譜興趣都不大,隻有殷浮白照著劍譜,竟然練成了。

他問自己,劍是什麽?劍法是什麽?劍術又是什麽?

然後他惶恐地發現,喜歡了那麽久的東西,自己竟然一無所知。

袁樂遊在鑄劍室裏連呆了三日,第四日裏她再度到湖邊放風,赫然發現數日前那個清爽天然的年輕人,此刻竟是蓬頭垢麵地坐在湖麵發呆。

“嘿,小子。”她用腳尖輕輕踢一踢他。

殷浮白茫然抬頭,忽地問:“袁姐姐,劍是什麽?”

“能砍人的東西就是劍。”她好笑。

“哦。”他呆呆地應。

她忽然覺得有趣,拍一拍他的手:“你的手要是能砍人,也是劍。”

殷浮白想了想:“不行,我內力很差,手砍不動人,還是用劍吧。”他呆了一會兒,又問,“劍法是什麽?”

“劍法就是砍人的辦法。”她笑笑,“砍人砍得好,就是好劍法。”

殷浮白低下頭,繼續冥思苦想。

那塊隕鐵耗了袁樂遊不少心力,她後來連續半個月都沒有出來,殷浮白困守湖邊,心無旁騖。深夜裏,湖對岸的鑄劍室常常升騰出顏色各異的火焰,絢麗詭異之極,他竟是一無所覺。

又過半月,鑄劍室中火焰白日黑夜不絕,顏色轉為詭異的青藍,最後五日才終於轉為金黃,如金蛇亂舞,猛烈狂熱。

碧明池的白蓮菡萏初綻,一點點微白在濃綠間探出頭來,宛若滿天繁星。殷浮白恍若未覺,猶在苦苦思索。湖的另一側,火光愈盛,打鐵聲音日夜響個不停。一聲聲,一陣陣,仿佛要直擊到人的心坎裏。

終於到了最後一夜。那一日從早晨起便是烏雲密布,天空低得幾乎可以壓到湖麵,一呼一吸之間,空氣潮濕而悶熱,殷浮白抱著止水劍端坐湖畔,不言不動。

碧明池中的遊魚不斷躍出水麵,成為這壓抑空間裏唯一活躍的生靈。

打鐵的聲音,依舊連綿不絕地傳來。

終於在夜晚,一聲雷鳴,震動四野,瓢潑大雨全無預兆地驟然灑落,不給人以任何喘息的空間。幾乎是一眨眼的時間,殷浮白的衣衫便已淋了個透濕。

雨聲如擊金鼓,激**在這廢棄已久的古老城池之中。

——咚咚咚;

——咚咚咚;

——出征的兵士已不在;

——千乘的將軍已不在;

——曾繁華如半個京城的梁魚務已不在;

——曾遊人如織的碧明池也已不在。

暴雨如織,籠罩四野,在這鋪天蓋地的大雨下,一切事物都無所遁形,碧明池、梁魚務、空城、天際,沒有什麽能夠避開大雨的鋒芒。大雨灑遍了梁魚務中每一個角落,一切都被打得透濕。高的樹,低的草,冷的水,熱的人,隻要你在雨中,便避不過去。

這世間有沒有一種劍法,能如同這大雨一般,無隙不入,籠罩八方?

這世間有沒有一種劍法,能如同這大雨一樣,其速如風,頃刻難避?

殷浮白怔怔在大雨中立了半晌,忽然間心有所悟,一躍而起,合著雨聲舞起劍來。那劍光如水籠罩四方,竟與這大雨緊密相合,全無區別。

夜色深重如墨,間或一道閃電劈下,映襯著大雨中這一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少年身影。

一滴雨水自劍尖滾落,殷浮白盯著那滴雨珠,忽地朗聲而笑。

次日清晨,風住雨息。盡管經一夜風雨摧殘,許多花苞被打落水麵,仍有大片白蓮一夕而開,恍然之間,如若大片深雪。

第五章 十二月風雪客

向北,向北,再向北。

比北疆更遠的極北之地,是羅刹人居住的地方。

那裏的天空很冷,海水很藍,地上長著星星點點的苔蘚與地衣,動物的皮毛豐厚而蓬鬆。間或也可見到一兩個羅刹人,身形高大,金的發碧的眼,與中原人大不相同,令殷浮白覺得極有趣味。

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由北疆繼續前行,穿過了戎族人的地盤,來到了羅刹人的領土,最終趕到寧古楚海邊。

這裏的海中漂浮著小塊清澈發藍的浮冰。在此之前,殷浮白也曾在南方見過海,那裏的海是一種暖洋洋的藍色,廣闊而博大。可這裏的海卻不同,即使是同樣的深邃的藍,卻有一種刺到骨子裏的寒意。

殷浮白卻想:這裏的浮冰顏色可真漂亮,要是能拿一塊送妝姐多好。

不到二十歲的少年站在綿亙千裏的海岸上,厲風怒號,他全然不覺。

在他身上,有兩把劍。一把圍在腰間,正是他慣用的軟劍止水,另一把則背在身後,長短尺寸與止水沒什麽區別。

那一夜萬點驟雨不息,殷浮白於大雨中得悟,創出平生第一套劍法。

次日清晨,他臨水自照,被自己的模樣嚇了一跳,匆忙打理一番,袁樂遊已負手而來,卻隻在湖畔獨自徜徉。足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她才轉過身,看到殷浮白時,隱約露出一個笑容,甩了一把劍過來:“你的劍。”

殷浮白一怔,下意識伸手接住。刹那間隻見一蓬水光撲麵,半空間進出一道清冷冷的彩虹。那是一把長劍,劍身薄銳,長短與止水劍相似,劍身竟是半透明狀,內中似有水光流動,片刻不息,看得他又驚又喜。

袁樂遊歎口氣:“我的鑄劍室也毀在這把劍上。”

殷浮白昨夜全神貫注在劍法上,全然未注意到湖的那一側驟然衝天而起的火光,連忙鞠了個躬:“多謝袁姐姐。”

袁樂遊搖頭:“罷了。”又道,“我在這梁魚務之事,不要說與外人。”

殷浮白忙道:“是。”心裏卻想:大哥和妝姐卻不是外人,我隻說給他們便罷。沒料想袁樂遊看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想,續道:“什麽人也不準說,我不喜歡這地方有他人來。當日裏我也這般囑托過長青子,不想一代劍聖卻也食言,到底把這裏告訴了他的親近之人。”

殷浮白隻好道:“是,是。”

袁樂遊看他態度誠懇,倒也滿意,轉了個話題又道:“聽聞羅刹人的寧古楚海中有一種海獸,皮子又薄又韌,料想倒適合為這把劍做鞘。”

殷浮白忙問:“這種皮子哪裏可以買到?”

袁樂遊失笑:“我也隻是偶然聽聞,這種東西哪裏去買。”

殷浮白低頭想了一想:“既如此,寧古楚海可怎麽走?”

袁樂遊一驚,卻見那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神色清朗自然,決非玩笑,她怔了一下:“你還真是執著。”

此刻,殷浮白便立於寧古楚海邊,他吹著口哨,心情甚是愉悅。

一隻圓頭圓腦、深褐色的海獸忽然躥出海麵,憨態可掬,煞是逗人喜愛。殷浮白默念一聲:對不住了!便抽出止水劍,一道劍光颯然而出。

九月浮槎。十月女澤。十一月乘衣歸。十二月風雪客。

九月起嚴妝便扳著手指等殷浮白回家,可是到了十二月他仍未歸來。

細雪一點一點落了下來,嚴妝抱著個手爐,在窗下算著賬,忽聽外麵一陣喧嘩,她心中方喜,卻聽一個弟子道:“二師叔,昆侖派來人了!”

自三年前滄浪水參加品劍大會以來,便與昆侖派再無往來。但嚴妝卻時時憂心,一清子當年在殷浮白手裏吃了大虧,怎能善罷甘休?如今她一聽到昆侖派三字,霎時便緊張起來,心道:會不會又與小白有關?這樣想著,她匆匆趕到前麵,正看到龍在田在招待兩個一身白衣的道人。

那兩人一個三十多歲,神氣藹然;另一個不過十七八歲年紀,麵上銳意逼人。那年輕道人正在說道:“龍門主,這品劍大會你到底是去不去?”

龍在田朗聲道:“多謝昆侖相邀,我滄浪水自然……”剛說到這裏,卻聽一個優美女聲笑道:“兩位道長,不知在這裏說什麽事啊?”

那小道長一轉頭,見一個美豔女子站在當地,如同雪中紅梅,心頭不由一震,道:“這位可是嚴副門主?貧道雲荒,這是家師千山子,奉代掌門師叔一清子之命,特來邀請貴派參加明年三月的品劍大會。”

聽到千山子的名字,嚴妝不由一驚。昆侖有雲:玉虛雪,昆山月。說的便是除卻劍聖長青子與一清子之外,昆侖一派的六大高手。這千山子在其中排名第五,劍法十分高明。此刻嚴妝早已清楚品劍大會究竟是何等聲名,亦知當年已方三人能全身而退實是僥幸。她心中疑惑,便笑道:“久聞品劍大會三載一次,為何這次延遲許多,莫非本次有什麽不同?”

雲荒道:“嚴副門主所言正是,隻因我昆侖掌門長青子將於明年三月出關,故此推遲了一段時間。而這次品劍大會召開的地點亦是與眾不同。”他麵上漾上了一層驕傲之情,“便是在昆侖山玉虛峰頂。”

這一句既出,龍在田、嚴妝二人,雙雙大驚。

要知昆侖一派雖然名揚天下,卻是十分神秘,品劍大會舉辦多年,從無一次上過昆侖山。嚴妝心思電轉,想到當年泰山峰頂殷浮白力挫一清子一事,暗道:這實是宴無好宴,何況又有個長青子在後方坐鎮,這哪是什麽邀請,分明是要難為殷浮白!口中卻笑道:“小道長客氣,麵對一代劍聖,我滄浪水可實不敢當,不去也罷。”

雲荒冷笑,“三年前,滄浪水殷護法便曾闖過泰山,今日怎說不敢?”

嚴妝微微一笑:“小道長也說了,當年在泰山連敗數人的是我師弟殷浮白。他喜好遊山玩水,已數載不歸,如何能在明年三月上玉虛峰?”

雲荒本來年輕,先前還是耐著性子遵循禮數說話,如今聽嚴妝言語中諸多推脫,卻又不好對這樣一個美貌女子發作,一怒之下轉頭看向龍在田:“龍掌門,方才你對品劍大會多有稱許,如今卻一言不發,我倒好奇,這滄浪水一派究竟誰是門主?”

龍在田先前並不知劍聖出關以及在玉虛峰頂舉辦等事,如今才醒悟到事情嚴重,便笑道:“道長說笑,副門主不過是將我的意思說出而已。”

雲荒大怒,千山子把他一攔,聲音溫和:“兩位門主,小徒不通禮節,還請見諒。據代掌門師兄所言,比次大會邀請的是滄浪水一派,殷護法行蹤未定,不來也罷了,兩位門主卻是一定要請的。”說罷,遞上一張帖子。

聽他這般說,嚴妝愈發相信這次邀請實無好意,又想那雲荒不過是言語衝些,也還罷了,這千山子的主意卻是好毒!自己與龍在田若是接了這張帖子,到時昆侖派將消息公布天下,殷浮白不來也得來。想到這裏便笑道:“道長有所不知,我與龍掌門並不長於劍術,上次乃是陪同小師弟而去,實不夠格參與這次盛會。”

其實上次她本是說“我滄浪水一派冒昧前來”,但這樣一個美貌女子當場耍賴,你又如何分辯?雲荒冷笑一聲,拔出寶劍,指著侍立一旁的秦興道:“他帶的難道不是劍?怎說是不擅劍術?我且來討教一二!”

他速度奇快,這一劍光芒奪目,淩厲十分,秦興不過學了三年功夫,哪來得及細想,匆忙間也是拔劍相迎。

這雲荒本是昆侖二代弟子中極出色的一個,劍法、經驗,均超出秦興許多。秦興勉力支撐,但不到二十招,隻聽“叮”地一聲響,秦興手中的劍已經被斬為兩截。

若按江湖規矩,此刻秦興已是輸了。但他本是市井出身,雖經教導,骨子裏仍有血性。他也不管手中隻剩下半截劍,一劍又刺了過來。

雲荒奇道:“你輸了,還打什麽?”

秦興咬著牙道:“不曾輸!”不管不顧又是一劍。

雲荒心裏好笑,未過數招,秦興手中斷劍又被削去一截。雲荒挑挑眉毛笑道:“這次你還要打?”話音未落,卻見秦興手中招式不停,這一劍力道更猛,雖隻是一小截斷劍,被他一拿竟有了幾分搏命氣勢。

雲荒畢竟是名門出身,不曾遇到過這樣的對手,倉猝間竟退了一步,隨即立刻覺得不對,自己是什麽人,焉有退縮的道理?當即一劍揮灑而出,劍光如雨。這卻是昆侖一派的拿手殺招之一,名喚“中繼無雙”,先前他不願使出,如今一怒之下卻再也忍不住。

越到這般時分,秦興骨子裏的那股悍勁越被激發,他不管不顧,連遞到眼前的長劍亦不顧及,雙拳挾帶風聲,朝著雲荒的雙耳便擊了過去。這般一來,縱是他會死在對方劍下,雲荒卻亦會身受重傷。

這般不顧性命的打法,雲荒委實不會應對,何況他又不想殺人,隻得收劍躍開。結果他這一劍不曾傷到秦興,自己束發的三清巾卻被拳風擊中,直飛到天上,一個齊齊整整的小道士,轉眼已是披頭散發站在當場。

雲荒一張臉霎時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一口銀牙險些咬碎。抬頭卻見秦興舉著一雙拳頭,凶狠狠又衝了過來,一時間不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暗道道爺還治不了你?手中長劍橫直如帶,一劍便削了下去。

眼見這一劍若中,秦興必然重傷。危急關頭,卻聽“叮”地一聲響,一把劍架到雲荒手中長劍之上,卻是嚴妝見秦興危難,當即出手。

雲荒原先便懾於嚴妝美貌,見她出手,臉一紅便收了劍。

千山子適時微微一笑:“嚴副門主這是何意?莫非是以大欺小不成。”

嚴妝笑道:“我擔憂徒弟,一時心急,焉有欺負這小道長的道理。隻是道長說的話我也不解,所謂以大欺小雲雲,難不成我家那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師弟和貴派一清子道長比了一次劍,便可稱之為平輩了?”

各派掌門之間平輩相交原也是常理,但被嚴妝詞鋒銳利地這麽一說,卻又頗顯諷刺。千山子也不怒,麵上依舊笑顏溫和:“我這小徒武功不到家,怎當得起長輩一劍。最近貴派護法殷浮白名聲響徹天下,據我想,那殷浮白不過是貴派中一個護法,兩位門主的武功定然是更加出類拔萃,貧道不才,想向龍門主請教一番劍法,不知龍門主可能賜教?”

“玉虛月,昆山雪”中的“山”字豈是易與之輩?嚴妝當先一步,笑道:“小女子也是個副門主,道長若能打贏我,再來挑戰龍門主如何?”

龍在田尚未答話,千山子卻已笑道:“在下是請貴派門主賜教,嚴副門主……”他把那個“副”字上咬得極重。話猶未完。龍在田已上前一步,微一抱拳:“滄浪水龍在田,請指教。”隨即一劍擊出,風聲過耳。

這一劍神完力足,內力強盛,千山子也不由暗讚一聲。他反手還招,勢若長纓,正是他成名江湖的一套“千山鳥飛絕”,光影霎時籠罩廳堂。

此刻已是臘月,不知何時,窗外飄起了雪花,風聲嗚嗚不絕於耳。千山子的劍光亦如白雪飛舞,卻與廳外的風聲刺耳全不相似,而是愈舞愈寂,真個如同幹山鳥絕,萬徑蹤滅。那一份清冷孤寂,連一旁的嚴妝都被感染,惶然四顧,究竟難言。

自來劍招,有的以招式淩厲取勝,有的以速度快捷取勝,又有的以變化莫測取勝,卻少有這般舞出一種寂寞逼人的氣氛,令對手心思隨之變幻,難以應對的。也虧得龍在田素來心思穩重,內力強盛,這才不墜下風,饒是如此,他也不由屢屢想到少時孤苦又往曆洪災之劫,心魂幾度險為之攝。

翻翻滾滾,二人已對了一百餘招,堪堪打個平手,千山子忽然收劍。讚一聲:“不錯!”

龍在田微微一笑,正要客套一二,卻聽千山子又笑道:“龍門主這一身功夫,做個門主卻也夠了。我卻隻慶幸,貴派的殷浮白,隻有一個。”

這一句話裏意味深重,龍在田一怔,笑容便似貼到了臉上。

千山子看他神情,又是一笑:“這張帖子,還請收下吧。”

龍在田終於勉強恢複從前神態:“若我不收,又待如何?”

忽地一陣簌簌雪聲響起,仿佛是大雪壓斷了枯枝。千山子微微笑道:“龍門主,你可知此次除我與小徒之外,尚有清靈一脈七位同門同來滄浪水,現在正在門外。龍門主,不知你是去還是不去呢?”

龍在田臉色驟變,清靈一脈乃是昆侖代代相傳的有名劍陣,據說組陣之人不需武功特別強盛,卻可合力打敗功力一流的高手,極是了得。縱是他為人沉穩,一時間卻也流下了冷汗。

嚴妝喝道:“千山子,昆侖一派若以勢壓人,我們卻也全然不懼!”

這女子真是膽大,千山子笑了一聲,方要說話,卻聽一個清朗聲音笑道:“妝姐,大哥,我回來了……這裏怎麽這麽多人啊?”

這句話一出,廳內諸人顏色陡變。嚴妝喜道:“小白!”

千山子亦是一驚,口中忙喝道:“清靈一脈!”

一個白衣人和著窗外的風雪。笑吟吟地推門走了進來。然後隻聽“嘩啦啦”一聲響,一大捧斷劍都被他丟到了地上。

他含笑抬頭,骨重神寒,瞳剪秋水。廳中眾人眼前皆是一亮。

那是殷浮白,卻似乎又不是殷浮白。他的個頭高了一點,麵貌間多了風霜痕跡,仿佛一把絕世名劍緩緩人鞘,卻仍是光華耀眼,莫可逼視。

千山子忽然想起方才那一陣雪落的聲音,也許,那並不是雪落。

然後殷浮白看著龍在田與嚴妝,笑了起來:“大哥,妝姐!”隨著他這一笑,兩顆小虎牙從唇邊露了出來,這才讓嚴妝找到當初那個殷浮白身上的神氣。然後他轉向千山子與雲荒:“請問二位道長是?”

到了此刻,千山子知道自己所謀已然全盤失敗,但他畢竟是昆侖的有數高手,依然氣度儼然:“貧道千山子,這是小徒雲荒。”

殷浮白“哦”了一聲,行了個禮:“那外麵那七個人也是昆侖派的?”

千山子暗自咬牙,麵色不變:“是。”

他以為殷浮白必要追究一番,未想殷浮白卻隻是問:“那道長今日來這裏是做什麽?”

千山子語氣平板:“明年三月,掌門師兄長青子出關,是時將於昆侖玉虛峰頂舉行品劍大會,特來邀請滄浪水一派參加。”

然後就見殷浮白的眼睛一亮,麵上驚喜:“長青子先生出關?好啊。”

他伸手就接過了那張請帖。龍、嚴二人神色同時一變:“小白!”

殷浮白不以為意:“請帖我接下了,道長請回吧。”他用腳尖點一點地上那堆斷劍,“這一堆劍一起帶走也成。”

劍士斷劍兼之被奪,實是奇恥大辱,焉有再拿回的道理?千山子未曾言語,帶著雲荒,轉身便走。

殷浮白轉過身,再度笑嘻嘻地說:“大哥,妝姐,我回來了。”“誰讓你答應參加品劍大會的!”“你這大半年都上哪兒去了!”

迎接他的,是毫不客氣的兩聲指責。

這一次歸來的殷浮白,真個與從前全不相同。他不再是從前的少年,言談舉止間,已有了青年的意味。

嚴妝問他上一次為何跑走,去了何處大半年不曾回來。殷浮白卻隻是笑,東拉西扯不肯回答。氣得嚴妝很想敲他的頭,卻終究未曾敲下去。

嚴妝又問他為何執意要參加品劍大會,殷浮白道:“妝姐,我一直便想向劍聖挑戰,如今正好新創了一套劍法,正想看看如何。”又有些不好意思,“用這套劍法,我和武當派的凝雲劍,還有四方門的連環動過手。”

嚴妝吃了一驚,凝雲劍是武當高足,亦是武當掌門鬆鶴真人最心愛的弟子之一,一身躡雲劍已有十成火候;連環則是四方門護法之一,四方門青年一代裏最了得的高手。她猶豫著問道:“你贏了?”

殷浮白點一點頭:“就是和連環動手時沒控製好力道,折了他一條手臂。”他怕嚴妝不喜,又道,“是他先找我的,動手前還簽了生死狀……”

嚴妝暗自歎氣,心道江湖這七大劍門被你得罪的也差不多了。又聽殷浮白道:“剛才我用的也是這套劍法……”

嚴妝又是一驚,道:“原來清靈一脈竟是被你這般打敗的?”

殷浮白道:“清靈一脈?這名字真好聽,可是今日外麵那幾個人?”

嚴妝頷首:“那是昆侖一派最有名的劍陣,小白你是如何應對的?”

殷浮白倒奇怪:“劍陣?這倒沒見。我一出劍,他們的劍就都斷了,我還沒看到他們出招。”

嚴妝想了一想:“小白,你把那劍招重使一遍。”

殷浮白應了一聲,抽出止水劍,麵上的笑意淺淺,驟然間水光四現,仿佛大雨傾盆而下,充溢廳堂內每一個角落,速度之快令人全無半點反應時間。嚴妝忍不住伸手去揉眼睛,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當真下了這一場驟雨。然後她才想到,這是在廳堂裏,而且,這是冬天。

一張笑嘻嘻的臉湊了過來:“妝姐,怎麽樣?”

還能如何?這一招速度奇快,涵蓋極廣,清靈一脈不是不組劍陣,而是根本沒有出手的機會!嚴妝長歎一聲,暗道:這樣的劍法,隻怕當真能與那傳說中的劍聖一爭也未可知。一直不曾開口的龍在田亦是感慨莫名,歎道:“果然出色。莫非這大半年來,你便是在研究這套劍法?”

殷浮白含糊點頭。一路趕回到底疲憊,吃過飯,便被嚴妝趕去休息。

直到殷浮白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嚴妝才疲憊地揉一揉眉心,低聲道:“大哥,三年前我出主意去參加品劍大會……是不是錯了……”

龍在田雖對殷浮白不滿,但不願讓嚴妝憂心,安慰道:“阿妝,你莫要多想。當日你是為了滄浪水一派著想。何況小白一身好劍法,正該成名立萬,此次上玉虛峰,雖然有些危險,但未嚐不是一次磨礪的機會。”

嚴妝道:“這也對,但我……”

龍在田笑道:“不必擔心,上次他回來時,我還擔心他不好內功。今日裏看他內力雖無甚進步,卻已能觸類旁通,自創劍法,這又是何等的天賦成就!說不定將來咱們派裏又出了一個小劍聖,也未可知。”

嚴妝被他這麽一說,也便笑了起來。龍在田又笑道:“說起來,小白上次忽然不告而別,倒不見得單為創這套劍法,說不定是在外麵認識了女孩子。他也大了,說不定下次就能帶個弟妹回來呢!”

他本是玩笑,嚴妝卻聽得一怔,過了半天才道:“這也說不定……”她的聲音愈來愈低,忽地又抬起頭,“大哥,我也回去休息了。”

嚴妝推門而出,此刻雪已經停了,天地萬物一片銀裝素裹,呼吸都變得清冽起來,白日裏昆侖派那一千人的到來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嚴妝歎了口氣,手上間隔的水晶鐲子和玉鐲子隨著她的動作叮當作響。

忽然有一個人從柱子後走出來,光彩照人:“妝姐,為什麽歎氣?”一身白衣的殷浮白,笑意如朗月入懷,他越走越近,又叫了一聲“妝姐”,一雙眼清冽得仿佛天地之間飄揚的白雪。

嚴妝仿佛被那雙眼攝住,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殷浮白在走到她一步之隔的距離時停下,從身後取出一把劍,微笑問道:“妝姐,你看這把劍好不好?”

這把劍的劍鞘又薄又韌,仿佛一匹青布,上麵刺繡著花紋,十分雅致,觀其大小與止水劍並無差別。因此他雖一直背在身後,龍、嚴二人都末想到這是一把新劍。嚴妝接過這把劍,隻覺輕重極是稱手。她抽劍而出,虛劈一下,地上積雪隨她動作竟是分隔兩側。劍中似有一道流水痕跡,從劍柄處緩緩流向劍尖,又慢慢回轉,水光流動,令人莫可逼視。

“好劍!”她脫口而出,讚歎溢於言表,又問,“這把劍叫什麽名字?”

殷浮白極是高興,答道:“還沒有名字。妝姐你為它取個名字如何?”

嚴妝正將劍指天,欣賞著那一道流水痕跡,聞言笑道:“這般別致的一把劍,便叫它‘流水’如何?”

殷浮白喜道:“好啊。”他見嚴妝對流水劍十分欣賞,終是鼓足勇氣道,“妝姐,這把劍是送你的。”

嚴妝極是吃驚:“送我?”她不假思索地道,“我不能要!”

殷浮白臉色霎時一白:“妝姐,你……你不要?”

方才嚴妝想到的是明年三月裏玉虛峰頂的品劍大會,心想如此神兵利器,用之正可助殷浮白一臂之力。轉眼卻見殷浮白麵色驟變,心中不知為何,亦是一痛。忙道:“明年你要去與劍聖比劍,這把劍還是你用。”

殷浮白臉色略好,卻依舊緊攥著那把劍往嚴妝手裏推,怎麽也不肯拿回去。嚴妝哪裏肯接,她一眼看到殷浮白腰間的止水劍,心念一轉:“要不這樣,我用你的止水劍,你用這把流水劍如何?”她這般說出,臉也不由微紅了一下,好在此刻天寒風冷,隻當是風吹紅的,也無不可。

殷浮白一怔,他從小聽兄姐的話慣了,便答了個“好”字,想想又道:“這個劍鞘也很好,妝姐你既然不要劍,那麽這個劍鞘你拿去用……”

流水、止水雙劍仿佛對劍一般,換個劍鞘並無不可,嚴妝便應了,她接過那仿佛青布一般的劍鞘,笑問道:“這是什麽皮子,從前倒沒見過。”

殷浮白含糊應了兩聲,嚴妝當他也不清楚,便不多問,隻笑笑道:“這把止水劍本是師父留下的,你這把流水劍也是極好,流水,止水……”

她把這兩個名字念了幾遍,忽然醒覺這兩個名字好似一對,心頭不禁跳了一下。殷浮白卻較她緊張更甚,他猶豫了半晌,終於低聲又道:“那個劍鞘上麵繡的是地圖,是北疆的梁魚務……很美……妝姐,有機會我們一起……”

雖然袁樂遊曾叫他不準將梁魚務一事說與外人,但他終究忍不住,便尋了匠人,將地圖繡到劍鞘之上。心中盼望的,便是有朝一日,嚴妝能與他一同前往。

這一句話他說的磕磕絆絆,聲音又低,恰好此刻又來了一陣風雪,呼息入耳,嚴妝伸手在麵前一擋,問道:“你方才說什麽?”

然而殷浮白已經離去,那一句話,嚴妝終是不知他說了什麽。

第六章 驟雨

次日,殷浮白一大早便醒來。雪後的空氣冷冽清新,他心情十分舒爽,忽又聽見有舞劍聲音,他循聲望去,笑道:“秦興,好用功!”

那人正是滄浪水大弟子秦興,見得殷浮白,連忙躬身施禮,口稱“師叔”。

他年紀其實比殷浮白還大了兩歲。殷浮白隨意地揮揮手:“不用客氣。”

又笑道,“怎麽起得這般早?”

秦興紅了臉:“我昨天敗在昆侖雲荒手下,失了滄浪水的麵子……”

殷浮白笑道:“這有什麽關係?師兄常說,勝負乃兵家常事。我也……嗯,你怎麽輸的?”他本想說“我也曾輸過”,轉念一想,自己自學劍以來卻還真是未曾敗過一場,不好當麵扯謊,也便收口不提。

秦興聽得師叔詢問,也便老老實實把自己昨日一戰經過說了出來。殷浮白站在當地思考了一陣,忽道:“照我說,你打敗他卻也不難。我前些時日創了一套劍法,應是那個小道土的克星。”

待到龍在田與嚴妝也起身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院中雪地上,一個教一個學的情景。嚴妝眼尖,更辨認出這就是殷浮白新創的劍法。

殷浮白見二人前來,興高采烈地停了手,叫道:“大哥,妝姐!我正在教阿興劍法,他還給這套劍法起了個名字。”

龍在田微一皺眉,覺得殷浮白這做法似乎有些草率,他原想殷浮白要憑著這套劍法拚戰長青子,怎麽現在便泄露了。但教也教了,隻把臉一板,對秦興道:“阿興,你倒膽大,起了什麽名字?”

秦興惶恐,低頭不敢答話。殷浮白卻笑道:“阿興說這套劍法就像驟然下起的大雨一樣,我覺得他說得很好,這套劍法就叫‘驟雨’如何?”

龍在田啼笑皆非,鬧了半天還不是你自己起的?便笑道:“很好。”又聽殷浮白道:“以往我教他們劍法,總教不好,這套劍法卻不一樣,我一教阿興就明白了。”言語中很是自豪。

龍在田心中好笑,這並非驟雨劍法如何與眾不同,而是由於如今殷浮白在劍術一途更上一層樓,體悟已與原先大不相同。若是他從前那種“劍往那邊一點”、“這麽一揮就對了”的教法,就是個神仙也學不明白。

就這樣,殷浮白在滄浪水內住了一整個冬天。這期間內他除了將驟雨劍法傳授給秦興之外,更專心於劍,將這套在梁魚務碧明池前思得的劍法幾度苦修,幾至無懈可擊。

春未暖、花未紅的時候,龍在田、嚴妝、殷浮白三人啟程去了昆侖山。殷浮白又帶上了秦興,一路上指點不停,有時連吃飯睡覺都會耽擱,嚴妝好笑,殷浮白卻說:“難得阿興領悟得快,當然要教個明白。”

這驟雨劍法速度奇快,覆蓋極廣,加上殷浮白窺破對手破綻之天賦,真是所向披靡。秦興雖無他的天賦,但單是學會這劍法,卻也受益不少。

曉行夜宿,非止一日,幾人已到了昆侖山下。此刻山下幾家客棧皆已住滿,目之所及處都是提刀攜劍的江湖人。幾人好不容易找了個住處,嚴妝拽著龍在田出去坐坐,錯眼不見殷浮白,一轉眼,他又教上秦興了。

嚴妝好笑:“總得先吃了飯吧。”揚聲道:“小二,有什麽拿手酒菜?”

她一個美貌女子在酒店裏吆喝酒菜,煞是引人注目,眾人都向她看去,一眼又看到拿著筷子比劃的殷浮白,不免都暗道這一桌人真是奇怪。

龍在田苦笑著坐直一些,心道:我是這一桌子裏唯一的一個正常人,還得為滄浪水爭些臉麵才是。

那小二拎著條毛巾過來:“來了!客官,這裏的頂有名的酒叫做‘三中’,別的地方可都沒有,您幾位來一壺?”

嚴妝奇道:“三盅?這是何意,難道隻能喝三杯不成?”

小二笑道:“您誤會了,這不是酒盅的盅,是一二三的三,中間的中。別看這名字,可是昆侖的老掌門長青子道長起的。當年長青子道長閉關之前,下山來我們這小店喝了一碗酒,連聲稱讚,又念了幾句詩,這名字便是從這幾句詩裏來的。隻是我大字也不識一個,這詩不記得了。但是來往的江湖人,可都要我們這三中酒哩!”

嚴妝凝神思量:“三中……劍法巾可有什麽與三中相關的字眼?”卻聽角落裏一個落拓藍衫客笑道:“這三中與劍法無關,取的乃是張子野先生的幾句詞,道是‘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由此稱為‘三中’。”

嚴妝雖在幼年時讀過幾天私塾,但這幾句詞卻是第一次聽過。她將這九個字咀嚼了幾遍,好似口中含了一個青橄欖一般,說不上是什麽滋味,手中比齊了一雙筷子,拿起又慢慢放下,方道:“多謝公子賜教。”

她又打量那藍衫客,微笑道:“這位公子好生淵博,不知如何稱呼?”

那藍衫客卻隻一笑:“山野之人,不通武功,這名姓也沒什麽要緊。”

嚴妝知道江湖上有一些人原是秉性特異,便不多問,又寒喧幾句便即歸座,先要了一壺三中酒,又掂量了幾個人的口味要了幾個菜。

時隔不久,那壺酒便先上來,嚴妝見殷浮白與秦興兩人一個教一個學猶自不休,對身邊一切充耳不聞,卻也好笑,便不管他們,先為龍在田斟了一杯酒,又為自己倒了一杯。笑道:“大哥,我敬你一杯。”

一旁的龍在田在聽到那藍衫客言道“意中人”三字時,心情亦是一滯,說不出的又是甜蜜又是心酸。此刻聽得嚴妝敬酒,雙眼凝望她良久,目光中全是難解之意,終是慢慢笑道:“自家人,客氣什麽。”便舉起杯子,與嚴妝輕輕一碰,一飲而盡。

嚴妝也喝盡了這一杯酒,覺得入口清冽,仿佛昆侖山頂的雪水,那酒味初品是淡的,甚至帶一點微微的酸澀之意,待入喉間,卻覺森森烈意,那一點酸澀便成了藥引,撩撥得滋味無休無止,回味無窮。

她忍不住側頭看了一眼殷浮白。夜色繚繞之下,少年的側臉輪廓如若月光下潤澤的瓷器,因著正在教劍的原因,尤顯堅韌認真。她倒了一杯酒,遞與殷浮白,柔聲道:“別教了,且進一杯酒。”

殷浮白卻隻道:“且等一會兒。”嚴妝把酒杯硬放到他唇邊,他也便低了頭,一飲而盡——然而殷浮白卻不擅飲酒,這一杯喝得急了,麵上登時染了一層紅暈,淡淡的,便如那瓷器上又補了一層明媚的釉色。

殷浮白全神貫注看著他手中的劍;嚴妝全神貫注看著殷浮白,隻想他也喝上一杯三中酒;龍在田眼裏卻隻看著嚴妝,默默又為她倒了一杯酒。

這一邊秦興卻委實沒有殷浮白這等視周遭環境於無物的本事,低聲道:“小師叔,師父和二師叔已經在用餐了……不如,我們等下再學?”

殷浮白有些不樂,卻仍是停了手:“還剩下一招,吃完飯我再教你。”

秦興忙道:“是,多謝小師叔。”便為殷浮白斟了一杯酒。

正在這時,隔壁桌上有個年老聲音道:“一壺酒也不肯賒?好生無理!”

隨後便是那小二的聲音,點頭哈腰甚是無奈:“老爺子,並不是我不肯給您賒酒,隻是您已經賒到第十壺了,您又不給銀子……”

殷浮白回頭看去,見東側窗下坐了個年老乞丐,衣衫破爛,拄了根拐杖,杖頭掛了個光可鑒人的灑葫蘆。看這老乞丐麵上滿是汙垢,幾乎看不出相貌究竟如何,但氣概卻極是雄壯,一副不好招惹的架式。他見殷浮白正在看他,便發怒指道:“小子你看什麽看!”

殷浮白忙一縮頭,笑道:“老爺子,對不住,不如我請你喝酒如何?”

老乞丐一聽,倒也歡喜:“這個甚好,店家,拿酒來!”

殷浮白忙道:“且等等!”原來他這次回滄浪水之後,嚴妝惱怒他上次不告而別,又怕他再度忽然離去,隻給了他極少銀子。他將錢袋裏的碎銀拿出來數了一遍,頹然道:“真對不住,我隻夠請您喝兩壺酒的。”

這話聽得周圍人等都是一陣哄笑,那老乞丐卻不介意,一把奪過銀子:“小二,打兩壺酒來!”

殷浮白頗覺不好意思,他又見那老丐衣衫襤褸,連腳上的草鞋都是破破爛爛,心中十分憐憫,想了一想,便解下身上兩個玉環,遞過去道:“老爺子,這玉環還值些銀子,你拿去做個小生意,莫要這般吃苦了。”這一雙玉環玉質潔白,雖非上品,卻也不差。那老乞丐卻不理他,隻擺著頭,喝下最後一杯酒,醉眼斜睨:“小子,給我這個作甚?”

殷浮白被噎了一下,猶豫著道:“我看您……流離失所的,做點小買賣或可安定下來……”那老乞丐卻朗聲大笑:“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你看我顛沛流離,焉知我不是就喜歡這種四海為家,行走天下的日子?”

殷浮白臉一紅,訕訕地想把玉環收起,那老乞丐卻又笑道:“不過你這小子好!現下少見你這般的為人,我若有個閨女,嫁給你卻也無妨。”

殷浮白愈發麵紅,幸好這時兩壺酒送上,老乞丐不再管他,先取了一壺,咕咚咚倒入酒葫蘆,這才打開第二壺,有滋有味地品嚐起來。

般浮白正要歸座,卻忽聞身畔一聲清越弦響,心下一震,忙回首看去,卻見那藍衫客獨坐一隅,正含笑看他。先前他與嚴妝交談時,殷浮白全心教劍,全未留意。如今他鄉遇故知,格外驚喜,忙走了過去。但待到麵前,卻忽地想起自己並不知對方名姓,便笑道:“嘿,彈琵琶的!”

藍衫客還之一笑:“舞劍的,久見!”

二人落座,殷浮白憶及他贈劍之德與當年言語,道:“多謝你,我的劍鑄好了,今日來昆侖山,便是和劍聖比劍的。”

藍衫客笑道:“我知曉,今日我來昆侖山,便是為此。”

殷浮白歉然道:“對不住,我事先沒有告知你。”

藍衫客笑道:“你又不知我名字,如何告知?”他以竹筷蘸酒,在桌上寫了“馮雙文”三個字,“這是我的名字。你日後若要尋我,便去衡陽馮家。”

衡陽馮家!這藍衫飄零、不通武功的琵琶客,竟是出身世家的佳公子!

這名字若被旁人知曉,必然大大吃驚。但殷浮白卻與眾不同,他既認馮雙文是個朋友,那他是出身衡陽馮家也好,路邊的乞丐也好,都無關緊要。因此上隻“哦”了一聲,便繼續與馮雙文談笑。

這兩人交談暫且不提,另一邊嚴妝與龍在田方喝了幾杯酒,忽有一個白衣綠佩的男子含笑走近,手中端一杯三中酒:“嚴副門主,許久不見。”這人風度十分俊美瀟灑,正是鳴蟬衛家的三公子衛長聲。

嚴妝見得是他,念及當日泰山峰頂此人一聲讚好,便也含笑起身道:“原來是衛三公子。”

衛長聲笑道:“當日泰山一別,衛某一早便想來拜會嚴副門主,隻因有一些事情羈絆,眼下方得脫身。今日相會實是萬幸,衛某欲待敬上嚴副門主一杯。”

嚴妝便也微笑舉杯,道:“不敢,小女子回敬衛三公子一杯。”卻聽衛長聲徐徐又道:“敬衛某的‘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

嚴妝麵色一變,這杯酒卻再喝不下去,抬頭卻見衛長聲眸中神色清明,卻又滿是柔情,心中不由一顫。

他可以說是江湖女子夢想中的良人,出身不凡,人品俊雅,武功高明,一切的一切,都是極好的。

隻除了,他不是自己心中的那個人。

她微笑,放下酒杯:“衛三公子一番心意,小女子十分感激,隻是小女子已是心有所係,卻不敢領這杯酒呢。”

衛長聲手一顫,杯中的酒便灑出了大半。但他畢竟世家出身,風度極好,仍是勉強笑道:“原來如此,抱歉,卻是衛三冒昧了。”

這衛長聲竟於酒店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告白,說起來也是件極大膽的事。一旁的龍在田險些咬斷牙關,直到嚴妝婉言相拒,方才鬆了一口氣。他正要拉嚴妝坐下,卻見嚴妝眼珠一轉,忽地笑道:“衛三公子,你可願與小女子打一個賭?”

殷浮白與馮雙文暢談良久,思及兄姐,正要歸座,忽聽旁邊一個人“哧”地一聲笑,正朝著他的方向指指點點:“也不知道那到底是誰家的小子,毛都沒長齊,銀子也沒有就來參加品劍大會?”

殷浮白原不在意,嚴妝卻是一怒。轉頭看去,見一個中年劍客正向身邊人指點殷浮白,這人雖也頗具英氣,但一張臉生得極長,看上去頗顯古怪。

她便轉身道:“這位先生,不知你對我家師弟有何意見?”

這人原是江湖上的一名獨行劍客,名喚常路修。為人雖不差,但一張嘴最要不得,說好聽些是口無遮攔,說難聽些便是不修口德,因此上江湖中人替他改了個名字,都喚他“常不修”。他因見殷浮白袋中無錢,便出口諷刺。

又聽得嚴妝開口,正要再補上兩句,轉頭卻見是個豔光動人的美貌女子,口氣便柔和了幾分:“這位姑娘倒也會提攜同門,前來參加品劍大會還要帶著師弟,隻是怎不帶個老成持重些的?”

嚴妝險些被氣笑,卻聽他又道:“在下常路修,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嚴妝卻也聽過他的名字,心道難怪如此,便道:“滄浪水,嚴妝。”

“滄浪水”三字一出,周遭眾人忽然一片寂靜,常不修停頓了片刻,方才道:“原來嚴姑娘竟是滄浪水中人,失敬。請問這幾位是……?”

這話之於常不修,可也算是難得的客氣,而這一句話直是問出了在場多少江湖人的心聲,都靜下來隻看著嚴妝這一桌人。

嚴妝便先指著龍在田道:“這是我師兄龍在田,滄浪水一派的門主……”她話沒說完,常不修已不耐煩揮一揮手:“門主不門主的都沒關係,聽說你們這一派有個殷浮白名聲在外,那人也到了昆侖山麽?”

龍在田本欲行禮,被這句話一堵,一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殷浮白卻不留意,他嘴裏還叼了個包子,便道:“我是,您找我?”

刹那之間,客棧中又是一片寂靜,遠比前次更甚。

殷浮白,這樣一個年輕人竟是殷浮白!

上一屆品劍大會上,這年輕人一鳴驚人,連敗厲成殊與華山薛連,昆侖派裏長青子之下的第一高手一清子也未在他手中討到便宜。之後此人入江湖,連戰七十九名劍客從無敗績。幾個月前,昆侖派的清靈一脈亦是敗在他手中。更有傳言這次品劍大會便是即將出關的長青子為他而來。這樣一個傳奇般的年輕劍客,竟是這樣一個人!

一片寂靜之後,隨即是一聲高呼:“殷浮白,原來你便是殷浮白!”三個人大踏步從酒店另一側走過來,均是身材瘦高,頭戴鬥笠,身後各背著一把近五尺的長劍,眾人識得他們是七大劍門中海南派的劍手。隻聽打頭那人道:“某家海南黎永安,聽聞你這小子在江湖上風頭極勁,連昆侖的清靈一脈都敗在你手裏,你可敢領教我海南三星陣的滋味?”

這三星陣乃是海南派的當家劍陣,隻因僻處南疆,江湖中人見過的極少。殷浮白見這三人手中持劍與眾不同,非但極長,而且極闊,上麵又帶了許多細小鋸齒,極是奇異,心中便生了一探究竟的念頭。

龍在田卻沉聲站起:“黎先生,久聞海南派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但品劍大會正日來到,若今晚比武,於昆侖派這主人不敬。”

殷浮白滿心想要看一看海南派的劍法,但既然龍在田這般說,也隻得委委屈屈地把放在流水劍柄上的手又收了回去。

那黎永安上下打量了龍在田幾眼,道:“你又是什麽人?”

龍在田抱腕拱手:“在下滄浪水門主龍在田。”

黎永安冷笑:“龍在田?門主?沒聽過這一號!你既是那殷浮白的門主,某家便先來看看你這功夫配不配當個門主!”說罷,不等龍在田應允與否,三把闊劍便如怒海狂鯊,一道殺了過來。

在場眾人多是頂尖的劍客,見這三劍之威,卻也不由皆“啊”一聲,暗道難怪這三星陣與清靈一脈並稱雙絕,果然極是了得。

原來海南派僻處南海,這三星陣便是仿效群鯊之態創建。連這幾把闊劍,亦是仿照鯊魚巨口打造而成。龍在田隻覺一陣驚濤駭浪撲麵而來,三把闊劍如同三張擇人而噬的血盆大口,全無顧忌,威力直是大得驚人!他殊無防備,一時間青龍劍也不及拔,隻得運足掌力,向外擊去。

這一掌龍在田自己也不知是否能夠奏效。然而掌力與闊劍尚未相觸,忽有一道劍光升起,閃閃爍爍如流星碎屑灑落天地,待到近身之時,卻又一分為三,“當當啷”一陣響聲不絕,三把闊劍一並落地。

一個清朗中帶著十分惱怒的聲音響起:“休傷我大哥!”正是殷浮白。

龍在田忙收回掌力,隻見黎永安三人一臉不可置信,瞪著地上的闊劍,半晌說不出話來。再看三人手腕上,均多了個既長且深的傷口。

黎永安等人捂著手腕,指著殷浮白的鼻子大罵起來:“你這小子,出手這般狠毒,怕不是魔教中人!”

殷浮白忙道:“對不住……”他方才一時情急,出手不顧輕重。嚴妝卻已拍案而起,冷冷道:“黎先生卻把話說清楚了!方才是你不待我家門主應聲,便即出手,說起來有偷襲之嫌。我師弟護兄心切,出手失了輕重也是有的,卻容不得你這般栽贓。你說他是魔教中人,不知有何物證,有何人證?還是你看他劍法高明便胡言亂語,意圖打壓?!”

她一個美貌女子,卻氣魄過人,字字如刀。黎永安原不過是隨口一說,被她這般一駁一時竟難以回口,過了片刻才冷冷“哼”了一聲:“你道你劍法便是天下第一了麽?這昆侖山上,自有治你的人!殷小子你這般狂妄,將來必有果報!”

殷浮白又是茫然,思量自己是哪裏狂妄了,忽又想到一事,忙將手中長劍放到隔壁桌上,鞠躬道:“這位先生,真對不住,我拿了你的劍……”原來當時緊急,他不及拔流水劍,順手便拿了隔壁桌上的佩劍。

然而那劍卻非同一般,那是長生劍。鳴蟬衛家,衛三公子的長生劍。

衛長聲長身而起:“殷公子,你可知這是什麽劍?”

殷浮白歉然道:“不知。”

衛長聲冷然道:“這把劍乃是衛家長者所賜。我曾發誓,人不離劍,劍不離人。殷浮白,你既拿了我的劍,便與我比試一二吧!”

在座眾人多有識得他的,心裏都是詫異,暗道這衛三公子平素最講風度,怎因這一件小事便要拔劍相對?衛長聲卻不多說,抄起長生劍,一舞如虹,幻起滿天劍影,周遭八方都是他的劍招,將殷浮白罩了個風雨不透。周遭諸人看了,皆暗讚一聲:鳴蟬衛家,果然非同凡響。

他這劍招雖然精純華麗,但殷浮白一眼便看到他劍招中一個破綻,心道:原來這人不過如此。流水劍也不出鞘,隻一擊而去。

這一招單以內力來看,委實是拙劣不堪,說起來他這幾年來在內力上著實沒什麽進步,一旁的龍在田與嚴妝看了都直想轉過頭去。但這一招盯的卻正是長生劍破綻所在。衛長聲退後一步,回撤劍鋒,卻是微笑道:“好劍法,我自愧不如。”

殷浮白一怔,心想:我這就贏了?他應當還有反擊之力吧……卻見那衛長聲不再理他,反是深深看向嚴妝眼眸:“嚴副門主,我敗了。”

嚴妝一怔,一時竟不敢與他目光相觸。

這邊衛長聲話音方落,忽聽客棧外馬蹄聲響,鑾鈴叮當,客棧大門一聲響,數名白衣道人一同走了進來。為首的道士眉眼如劍,正是雲荒。

第七章 玉虛峰頂冰雪漫

雲荒推門而人,行了一個四方禮,隨後道:“列位,貧道是昆侖弟子雲荒,奉代掌門師叔一清子之命,前來邀請諸位上山。”

眾人見他一身白衣,身後寶劍劍柄上篆刻“靈乙”二字。在場多有閱曆,豐富之人,識得隻有昆侖派極出色的二代弟子,方有資格佩帶靈乙寶劍,心中對這雲荒便也高看一眼。

此刻,卻是常不修先道:“小道長,那品劍大會原是後日,怎麽今晚便讓我們上山?況且這天黑路滑,你們那代掌門,忒不會思量!”

也隻有他才會這般肆無忌憚說出這等對昆侖派不敬的言語。

雲荒一皺眉,揚聲道:“這其中原因有二。一則,通往玉虛峰的道路外人不知,代掌門師叔派我等接諸位上山,原是一番待客好意;二則,掌門後日淩晨便要出關,諸位萬一去得晚了,隻怕不美。常先生所言天黑路滑雲雲,放在旁人身上也還罷了,諸位皆是一等一的劍客,焉有難住的道理?”

他卻是用了個激將法,這裏在座之人哪一個不是出類拔萃的高手,自然不肯退縮。況且昆侖一派在武林中地位極高,又是十分神秘,早就激發了眾人的好奇心,便異口同聲地道:“好!”

雲荒又道:“另有一事,還要事先講明。凡是受邀前來者,相信必已收到請柬,那不速之客,便要請恕我們無法招待了。”說罷眼光一掃四周,忽地看到滄浪水諸人。殷浮白如今名揚四海他且不著意,一眼卻盯上了秦興,大怒戟指喝道:“這品劍大會原是請的天下英雄,你這小子武功平平,也敢上昆侖山!”

秦興尚未開口,殷浮白已不高興。他為人最是護短,秦興雖隻是滄浪水一個弟子,在他心中卻亦是“自己人”,便道:“這位小道長……”

雲荒怒道:“貧道雲荒!”眾人都想:這小道士真好膽識。

殷浮白仍道:“這位小道長,當日裏發請帖時,隻說邀請滄浪水一派前往,並未限製何人方能參與。”其實以往雖也有單發給一個門派請帖的例子,但該門派必是選拔最精銳的劍手參加,如秦興這般卻是首次。

雲荒怒道:“他劍法遠不及我,有何資格?”

殷浮白道:“這般說來,若是我這師侄能勝過小道長,便有資格了?”

雲荒冷笑道:“他?他如何能有這個本事!”

殷浮白心道原來條件不過如此,那卻好辦,便轉頭道:“阿興,你去和他比試,就用我新創的那套劍法。以你現在水平,必可贏他。”

秦興苦笑,還未答話,殷浮白已道:“去啊。”一手把秦興推了出來。秦興隻得拔了劍,向雲荒行了一禮道:“請道長指教。”

雲荒冷笑一聲:“憑你?確是得讓我好好指教指教!”連環三劍,正是昆侖派的絕技之一“鳳凰三點頭”,立意一招勝他,一雪前番之辱。

這三劍精妙絕倫,姿態美妙,秦興隻看得目眩神移,全然想不出當如何應對。隻得握緊寶劍,將殷浮白教他的驟雨劍法前三招一並使出。

驟雨打新荷,池塘生清響。雲荒隻覺一陣劍雨撲麵而來,速度奇快,籠罩四方,眼見自己這鳳凰便要成了落湯雞,心中大驚:這小子怎與前番大不相同!一招未老,反手劍勢如紫龍騰空,向秦興腰間削去。

殷浮白看得焦急,不住道:“怎麽用了這招?力道不對……唉,用第九招就對了,怎麽用了第七招?”但秦興本就緊張,更無暇留意他話語。

這一邊秦興心中緊張,雲荒卻更為驚訝,劍出更疾,招招精妙。

先前殷浮白雖然兩勝,但他勝得太快,眾人未曾窺得他劍招完整麵目。

如今見秦興手中一套劍法在昆侖如此精妙招式下猶能苦苦支持,心中都不由感歎:這滄浪水成為武林中後起之秀,果然自有獨到之處。

正在這時,卻聞龍在田沉聲道:“秦興,你可以不勝,但手不可不穩,為師平日,是如何教導你的?”

秦興一凜,定神許多,劍招揮灑,更勝前番。雲荒心中一動,起先他一直對秦興不屑,誠然秦興驟雨劍法精妙如斯,在他眼裏不過隻是個學了一套神奇劍法的笨小子。如今方覺雖是個笨小子,卻也有幾分實力。

二人這一番比試,方才稱得上酣暢淋漓四字,但秦興內力經驗均不及雲荒,對驟雨劍法又是初學乍練,終還隻是堪堪打了個平手,若說勝他,卻是仍有困難。

就在此時,忽聞酒店角落之中,清泠泠一聲琵琶響動。卻是那坐在角落的馮雙文,應手撥弦而響。

這琵琶聲音起初輕悄,三兩下之後,忽又一轉為清逸飄揚,中間依稀有金戈鐵馬之念。旁人還罷了,秦興聽了,卻覺這琵琶聲音絲絲入扣,若是劍招按照這音韻前行,便格外的流暢,竟有指導之意,心中大喜。

就在此時,坐在馮雙文桌畔的老乞丐有滋有味地倒了一口酒,忽地以手扣案,和著琵琶聲音,大聲唱道:“四顧山光接水光,天一方,山川相繆鬱蒼蒼,浪淘盡風流千古人凋喪。天連接崔嵬,一帶山雄壯。西望見夏口,東望見武昌。我則見沿江殺氣三千丈,此非是曹孟德困周郎?”

聲音蒼老雄渾,意態揮灑倜儻,與琵琶聲相合人扣,秦興隻覺其中每一個字似乎都打到自己心裏,劍招依此而行,便連內力運轉,都流暢了許多。

待到最後一句“困周郎”三字唱出,字調鏗鏘中帶著戰意,他隻覺胸口一震,從前停滯遲緩的內力到了這一刻忽然找到了突破口,一式劍招如傾盆大雨漫灑天地。隻這一式之,已得殷浮白七分神韻。

雲荒連退三步,單膝跪倒,長劍拄地,頭上發冠被劍氣劈成兩半,眼紅如血。身後一個道人正要上前扶他,他卻把手用力一揮:“不必扶!”

那道人怒道:“師兄,這混小子……”

雲荒卻止住他言語,一字一字慢慢道:“是我輸了。”這四字說得極重,在場眾人均聽得清晰。他拄劍而起,扯下劍穗束了發:“你上山吧!”

先前那個道人忙道:“師兄……”

“代掌門麵前,由我承擔。”雲荒驟然轉身,一字字道來。

其餘眾人驗過請柬,便隨著昆侖諸人出發,隻有馮雙文留在原地。殷浮白心中詫異,心道馮先生原說要看比試的,他不上昆侖山,如何看法。馮雙文卻笑著揮一揮手,殷浮白無法,隻得與龍、嚴二人一道前行。

前來昆侖山的眾人都備了馬匹,此時一溜馬隊一同上山,聲威赫赫。直行了一個時辰,越往上走,越是寒冷。又行一段,那樹梢上已見了白雪。這些劍客哪個沒有一身好內功?隻是苦了殷浮白,獨個凍得直打哆嗦。

嚴妝與他並轡而行,早看出這小師弟狀態不對,有意擲過身上披風,殷浮白卻忙搖手,心道:山上風冷,可不要凍壞了師姐。

繞過一個轉彎,殷浮白座下的馬忽然不知被什麽驚了一下,直躥到一旁的樹林之中。他連忙拽緊韁繩,喝道:“停下!”

他內力雖差,騎術卻佳,那匹坐騎被他一勒之下當即停下了腳步。忽聽頭頂一聲響,一小堆白雪直打到他臉上。他伸手一抹,又一樣物事落了下來,直罩到他頭上,人手輕軟溫暖,竟是件珍貴之極的黑貂裘。

從來隻聽說天上掉餡餅的,卻沒聽說天上掉貂裘的。殷浮白大是詫異,抬頭卻不見人影。他也不多想,喜滋滋穿上,拱手笑道:“多謝了!”

這一邊龍、嚴二人見他人林,忙忙追來,卻見殷浮白身上多了一件貂裘,無不詫異。殷浮白自己也不知如何解釋,支吾道:“天上掉下來……”

嚴妝道:“什麽?”心道天下哪有此事。

殷浮白見二人眼裏都是懷疑,隻好胡亂掰道:“呃……是朋友送的。”

龍、嚴二人對視一眼,心中不解。嚴妝道:“小白你不要囉唆,自己穿上就是。”又見他一張臉埋在毛茸茸的貂裘中十分有趣,情不自禁地,便伸手摸了一下。

他們從小長大,這般也是常事,殷浮白卻不知為何,臉“刷”地紅了。

馬隊又跑了一個多時辰,時近午夜,雲荒在一個三岔路口處當先下馬,道:“前方道路已不適宜騎馬,請諸位將馬留在這裏,自有昆侖派中人代為照顧。若有粗重行李不便攜帶,也請一並留下,下山時再領取不遲。”說罷當先踏上了三條道路上最為狹窄的一條小路。

到了此時,眾人自無退後之理,便紛紛下馬,跟著雲荒等人一路前行。

這條小路狹窄崎嶇,複雜難行,因在夜裏,更增了許多難度。又走一段,積雪過踝,若換成常人已是舉步維艱,幸而這裏一眾人等都是輕功超群,倒也未曾發生什麽事故。

那常不修忍不住道:“小道長,你們平日都這般上山?可太辛苦了。”

雲荒斂容正色道:“常先生有所不知,我們普通弟子並不住在這裏。玉虛峰原是掌門閉關之處,選擇在此召開品劍大會亦是遵從掌門之意。”

常不修嘀咕道:“那你們送飯可真不容易。”

雲荒怒目而視,但常不修畢竟是客人,道:“傳言掌門人已修到辟穀境界,我們這些小輩雖欲效勞,亦不可得。”

常不修心道:還真有人能達到這等境界?但劍聖長青子在武林中地位極其尊崇,說不定當真能做到這一點也未可知。他雖膽大,倒也不敢對長青子大放厥詞,也便閉口不言。

又行了一個多時辰,山路難行,路麵又滑,有人不禁問道:“雲荒道長,請問到玉虛峰還有多少時間?”

雲荒手執火把,向前一指:“過了這道山澗便是。”

月色火光映襯之下,眾人見得那山澗似有一丈餘寬,黑黝黝地看不清下麵深淺,襯著融冰帶雪,尤顯森然。雲荒行至澗邊,暗自調息一番,縱身而起,身形輕飄如雲,一躍而過。隨即提聲喝道:“諸位,請!”

這山澗雖然難行,但在場諸人無一不是武功高明之輩,況是十停裏已行了九停,萬沒有在此停下的道理。有人便已當先躍過,也有本是好友的便一同躍過,昆侖派其餘幾名道人則留在山澗另一側為眾人掠陣。

這裏麵唯有秦興輕功不夠,便由殷浮白帶了他過去。雲荒指著下麵一片房舍,道:“這裏便是了,請各位隨我去歇息。”

原來他們所站的地方是一片高地,向下望去,但見雪地之中散布著一片白石構建的屋舍,夜色雪光中,望之如瓊樓玉宇,清冷不似人間。

雲荒垂首躬身:“請。”

這一片屋舍外表清冷,內裏布置也難稱舒適華貴,但眾人先是好容易趕到昆侖山下,又奔波了整整一夜,到如今但求有張床便可,有細心的還記得查看一二,隨後也便紛紛睡下。

殷浮白卻因過了最疲憊的時候,精神反而振奮。他坐在木榻上,擁著黑貂裘慢慢喝了一杯清茶,覺外麵風卷紙窗聲響,索性推窗向外望去。

此刻臨近黎明,正是一天中最為黑暗的時候,白石所建的屋舍隻餘下個依稀的輪廓。這景色在旁人眼裏殊無可看,殷浮白卻是個懂得遊玩的人,心中暗想:再過一段時間便就天亮,玉虛峰既高,又有積雪白石相映,日出必然好看。想到這裏,他索性起身,悄悄走到門外去。

此時昆侖弟子也已歇下,一片靜謐。殷浮白繞過屋舍,沿著同是白石砌成的小路走了一段,漸漸來到後山一處斷崖,驚見那裏竟還有個女子。她發無簪環,衣無餘飾,隻身邊放了口劍,璀璨明麗不可方物。

殷浮白便笑了:“袁姐姐。”

那女子轉過頭,如刀般的眉眼在深黑的夜裏少了幾分銳利,她眼中有詫異一掠而過,隨即便恢複了平常:“原來是你。”

殷浮白走過來,他見崖上風大,便解下貂裘,欲為袁樂遊披上。袁樂遊卻道:“本是送了你的,不必還我。”

殷浮白甚是詫異:“貂裘是袁姐姐的?”

袁樂遊麵上隱約浮出一個微笑,道:“噓,等著看日出。”

殷浮白便安安靜靜地坐好,不再多言。

玉虛峰上的風冰冷如月,雪明亮如銀,月寧靜如夜,夜則靜逸如人。

如——便如此刻殷浮白身邊的人。

二人就這般靜靜地並肩而坐。不知過了多久,玉虛峰上的夜色忽地撕開一個口子,一線魚肚白從斷崖對麵緩緩地吐出,隨即越擴越大,仿佛有龍蟄伏於天際深處慢慢地吞吐雲霓。又過了一會兒,那白色的雲霓上漫染橙紅,似乎那條神龍酒醉,吐出的雲霓也染上了紛飛的酒色。

殷浮白看得心動,轉頭向袁樂遊道:“袁姐姐,這可真美……”

袁樂遊用力打了一下他的手,嗔道:“叫你不要說話。”

原來就在這二人交談之時,天空已變了顏色,一輪紅日驟然噴薄而出,猶如巨龍忽然躍出海麵,天地萬物,都生了一層光華。四周的斷冰殘雪因著這份光彩,更增添了十分的顏色,仿佛散落了一地的珠寶。

袁樂遊歎了口氣:“到底是沒有看到日頭升起那一刻。”

陽光照向四周,這時方能看出他們腳下竟是萬丈深淵。哀樂遊抄起身邊的繁花劍,斂袖而起:“我走了。”

殷浮白也隨之起身:“袁姐姐,你也是前來參加品劍大會的麽?”

袁樂遊看著他:“殷浮白,我是什麽人?”

殷浮白奇道:“你是袁姐姐。”

袁樂遊怔了一下,終於忍不住笑了:“我是殺手閣上排行第一的殺手,昆侖派焉有邀請我的道理?”

她慢慢撫摸著手中的繁花劍:“平日裏殺人,我是不用這把劍的。自我鑄成繁花以來,隻用過兩次,一次是對你,另一次,是對長青子。”她慢慢地撫過自己眉側的傷痕,“我亦好劍。明日裏這個難得機會,總想再讓繁花能耀眼一次。”

她轉身離去,殷浮白怔了半晌,開口又叫了一聲“袁姐姐”。卻未留意在他呼喊這一聲之時,有道熟悉的美豔身影在山石後一閃而沒。

殷浮白回到住處時天已大亮。又過了一會兒,有昆侖弟子送來早餐,殷浮白飽餐一頓,倒頭便睡。這一覺足足睡到了傍晚,才終於起身。出門去看望龍在田等人,見龍在田和秦興的精神還好,隻是嚴妝不在房中。龍在田道:“阿妝還在那邊房中休息,倒不必擾她。”見殷浮白依舊滿麵倦容,便道:“你也去好好歇一歇,明日便是正日子了。”

殷浮白本想出門尋找嚴妝,被龍在田這麽一說便作罷了。他又休息一晚,次日淩晨,對鏡洗漱,換了一套新衣,用罷早飯後與龍在田等人會合。隨後在昆侖弟子引領下,來到玉虛峰頂。

這玉虛峰原是昆侖主峰之一,氣魄雄渾壯麗。殷浮白且行且看,心中欽羨。又走一段,他發現自己所到之處,竟是前日一早自己與袁樂遊看日出的斷崖。隻是昨日那斷崖尚是平常模樣,此刻上麵卻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殼,晶瑩剔透,煞是動人,想是昨日裏昆侖弟子所為。

當日嚴妝上泰山峰頂叫陣不覺害怕,但眼下想到即將與劍聖對決的便是自家師弟,心頭不由得一陣陣緊張,不禁側頭向殷浮白看去。卻見他神態舒展自如,不像是即將進行生死之搏,反倒像是將要出門踏春遊玩一般。也不知是他太過自信,還是心裏少了根弦。

除卻雲荒等人接來的人外,猶有其他弟子帶來多名劍客,在場者有近百人。在曆屆品劍大會中,雖非規模最大的一次,卻可堪稱品級最高的一次。然而統共這些劍客一起,也無人見過這樣的比法。眾人看著那塊覆滿冰雪的斷崖,心中都在琢磨,這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正思量間,卻見一道白影如巨鳥展翅,飄飄然直落到那斷崖之上,身形優美,氣魄如山,單這一式輕功,便已不同凡響。正是昆侖派的代掌門,劍聖長青子的師弟一清子。

他也不多做寒暄,隻輕咳一聲,便緩緩開口:“列位皆知,今日是我昆侖掌門,長青子師兄出關的正日。”

這一句聲音雖輕,在場近百號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實是第一流的內力,眾人無不肅然。隻聽一清子又道:“往日的品劍大會,固有許多程序,但今日裏卻要稍做更改。再過片刻,便是掌門人出關之時,為驗證這三年閉關所得,今日裏掌門會與在場諸人中的兩人進行試劍!”

此言一出,下麵便是一陣沸騰。須知長青子已有多年不曾與人動手,而在他閉關之後,昆侖一應事等由一清子打點,連見長青子一麵都成了難得之事。如今竟有—個與這傳說中的人物當麵較藝的機會,又怎能不讓人血脈賁張?

然而興奮之後,眾人卻又思量,在場這許多人,卻隻能比試兩場,到底誰有機會?這其中自然也有人覺得自己劍法未及臻境,見識一番也就罷了。

但更多人卻是一心求劍,便叫道:“到底是哪兩人有資格比試?”

一清子且先不答,不緊不慢繼續道:“比試場地,便在這冰崖之上。”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驚,這冰崖地形極險,稍不留神,便有喪命之虞,更何況對決的乃是武功超凡脫俗的劍聖!有人心中便打起了退堂鼓,卻也有人更加激起鬥誌。

“至於究竟是哪兩人?”一清子微微一笑,“其中一人由掌門師兄指定,另一人是誰,各憑本事吧!”

隨著他話音落地,斷崖旁一處屋舍忽地房門大開,一個人猶如一朵白雲般冉冉飄了過來,足不沾塵,姿態烈烈如神。這人甫到冰崖之上,眾人尚未看清他容顏如何,忽有一陣旋風自崖下席卷而上。十餘個璀璨如霞的劍光光圈自那道旋風中延伸而出,直麵劍聖!

殷浮白深吸一口氣,低聲道:“煙花九!”

第八章 劍聖長青

那些劍光光圈太過絢爛,連日光都被映得失了顏色,眾人不禁目眩神移。長青子卻不避不讓,待到光圈近身之時,一道濃烈劍氣忽自他手中進發而出,那些大大小小的光圈與之一觸,紛飛四散。那人一個倒縱,雙足幾退到崖邊方才硬生生停下。他以手拭口,一串血珠自他手邊滴滴答答地落到冰麵之上,宛若碎裂的紅寶石。原來僅此一招,他便已受了內傷。

這人穿一身粗布衣裳,青布罩頭,麵上肌肉僵硬,多半是帶了人皮麵具。手裏的那柄劍卻實在是耀眼奪目,黃金柄,珍珠絡,上麵鑲嵌的寶石不計其數,隨便找一塊也有小指甲大小。兩相映襯,更加奇異。

長青子目光轉到這柄華麗無匹的寶劍之上,微微頷首,似是致意。那人立於崖邊,身形似墜非墜,亦是微一頷首。隨即雙足一蹬,身形前進,劍光一幻,又是十餘個光圈一揮而出,競比前番擴大了一倍有餘。

在場諸人皆是頂尖劍客,看出這次卻不僅是劍光擴大而已,威力更增數倍。眾人先前看他劍法,已覺驚豔,此刻更不由紛紛議論起來。

“這是什麽人?”

“沒見過,江湖中何時又出現了這樣一個高手,怎麽從未聽說過?”

“此人劍法,比起那出盡風頭的殷浮白也毫不遜色啊!”

殷浮白聽到這些言語,甚是自豪。暗想:袁姐姐劍法更加精進了。

正想到這裏,卻見劍聖足不動,身不搖,長臂一振,一柄青鋒自他身後脫鞘而出。雪光輝映下,眾人見這柄長劍三尺有餘,通體古樸,劍尖處卻有一點紅芒直通到底,仿佛一條血線,樸拙之中便帶了隱隱的煞氣。隻是再一細看,卻又詫異,這把劍縱然極盡佳妙,卻是大刃無鋒!不知這樣一把無刃劍,又是如何用法?

隻殷浮白方知,這一把無刃劍,便是當年袁樂遊輸給長青子之後,為他打造的“問天”。當世之上,袁樂遊隻鑄過三把劍,如今問天與繁花已然相遇,他手撫腰間,心中暗道:流水又當如何?

問天既出,劍聖右手輕抖,一蓬紛飛大雪一般的劍光潑灑而下。此刻他與袁樂遊相距猶有一丈之遙,威力卻似近在咫尺,二者一觸,那十餘個光圈如夢幻空花紛紛破滅。餘勁未歇,袁樂遊後邊便是萬丈深淵。她身形驟然一斜,向左側連翻了三個空心筋鬥,方才卸去大半勁力。小半力道仍是驅而不盡,一口血已湧到了喉頭,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如此劍術,如此內力,飛花摘葉亦可傷人,又何必劍刃鋒芒!而那袁樂遊兩劍逼得劍聖祭出兵器,方才變招迅捷可觀,亦是搏得一陣讚歎。

唯有殷浮白連退兩步,方才擊在袁樂遊身上的那一道勁力,竟是好像擊在他自己身上一般,腦海中嗡嗡直響,心頭更是突突跳個不停。

這擊退袁樂遊的一劍,若用在他身上,他亦是無法退敵。

兩招已出,袁樂遊雙眼微眯,繁花側於身畔,卻不再急於出第三招。

劍聖麵上神情漠然,傲岸身形中有著十分的自信,十分的冷淡。合在一起,便是十二分的深不可測。眼見日光漸亮,冰麵上光點閃個不休,袁樂遊忽然一晃手中繁花,上麵寶石光芒璀璨如星,幻出一道彩暈,連同日光一起,晃進長青子眼簾。

高手比武,自要講究天時地利,利用日光乃是人之常情。但光芒一現之後,袁樂遊卻並未追擊,反是繁花劍向地上一戳,掀起無數斷冰殘雪,攜帶內力,飛沙走石一般,直向長青子襲去!

長青子問天劍幻起萬點光芒,那些碎冰與他劍招一觸,紛紛化為水滴,其中隱含的內力亦是消失無形,袁樂遊卻利用這一息時間,雙足驟然向前滑去。冰麵本來滑溜,她又用上了輕功內力,速度更疾,轉眼間便已到了長青子身前,口中清叱一聲,大大小小二十餘個光圈再度劃出!

這一招已盡她平生所能,殺手經驗、地勢利用、繁花優勢、自身輕功,而煙花九的輕忽狠戾麵色不改變幻無窮,在這一招裏亦是發揮到極致。

劍光光圈逼近,她看見的卻是長青子麵上的表情。

無怒,無驚,無憂,無患。

劍聖麵色不改,靜如止水的目光中,卻終於透露出了一份讚賞。

光圈寸斷,繁花劍脫手而出。袁樂遊摔倒在地,口吐鮮血,麵上人皮麵具被劍風激**,碎成片片,她掙紮一下,又一口血直吐了出來。

殷浮白按捺不住,叫了一聲:“袁姐姐!”

場下諸人注意的是這一場比試,無人留意他這一聲。袁樂遊卻於此時半起身,清寒孤傲的麵容上,一雙眼寒冰利剪一般向他盯去,其中滿是嚴厲的拒絕之意,殷浮白原有縱身躍出之意,卻終是頓下了腳步。

兩人之間這一番互動,他人未曾留意,卻全盤落到了一旁的嚴妝眼中。

她神色驟然一變,唇瓣微啟,本要向殷浮白詢問一二,但念及這畢竟是品劍大會現場,不忍打擾於他,終究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袁樂遊摸索著伸出手,摸到繁花劍,劍一入手,她的人霎時恢複了神采,掙紮起身,隨後摸出一顆藥丸嚼碎咽下,向長青子深施一禮。

長青子微一頷首,隨即輕輕一揮手。

袁樂遊不發一言,還劍入鞘,轉身離去。那顆藥丸甚是神妙,轉瞬間便已行走如常,她施展輕功,鴻飛渺渺,霎時已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

並無人見過殺手閣上第一殺手的真麵目,眾人立刻議論起這女子的身份。又有人想到一清子言道:比試兩場,一場由長青子指定,一場各憑本事。

眼下這女子已占了先機,還餘一場,不知長青子要指向何人?

卻見長青子問天劍二度出鞘,一雙眼向下巡視一圈,劍刃遙遙向下,已然指定一人。眾人隨他劍鋒望去,心中不由暗道:果然是他。

人流如潮,自然而然分成兩半,殷浮白卸下貂裘,踏步走了出來。

他也不拔劍,也不施禮,神情呆呆怔怔。眾人心裏都想:這殷浮白傳聞中是個小劍聖一般的人物,怎的全無氣概?真是見麵不如聞名。

那長青子卻也不急,隻氣定神閑立於冰麵看著他。

殷浮白又想了一會兒,終於抬起頭來,施了一禮,誠懇地道:“我仔細想過了,道長,你的劍法我破不了,也沒有招架的辦法,我認輸了。”長青子忍不住摸一摸自己的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

龍在田與嚴妝各自張大了口,一個問:“阿妝,小白剛才說什麽?”一個說:“大哥,我好像聽錯了什麽,你重複一遍小白的話給我?”

秦興與雲荒本站得近,前者極是期待小師叔施展一番教過自己的劍法;後者則是輸在秦興手下後,一心想看看殷浮白使出這套劍法是何模樣。

此時都忘了前番恩怨,彼此間道:“他說什麽?”

眾人議論聲音如若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隻有站在冰崖上的殷浮白平平靜靜,又重複了一遍:“我想不出打敗你的辦法,我認輸了。”

自來習劍之人,大多重榮譽勝於性命,焉有頂尖的劍客這般認輸的道理?眾人大驚之餘,反倒是長青子最先鎮定下來,“哦”了一聲。

殷浮白卻鎮定地道:“請給我三年時間。三年後,我想再與你比劍。”

長青子打量他一番,點一點頭。他不看場中諸人,也不再多說一言半語。其身形如風行水麵,轉眼間已到崖下,身影消失在重重屋舍之中。

這一番變化令人驚異,一清子卻展顏笑道:“殷公子這兩年在江湖上名氣大振,未想依然如此自知,難得,難得!但滄浪水一派兩度參加品劍大會,唯有殷公子一人出手,未免遺憾,還要請二位門主賜教一二。”說罷,他一揮手,兩名穿冰掛雪的道人輕飄飄躍到冰崖之上,正是“玉虛雪,昆山月”中的玉茗子與虛嶠子。

這兩人在昆侖派六大高手中名列第一、二位,僅次於長青子與一清子。

當日,排行第五的千山子與龍在田打個平手,而嚴妝的武功更在龍在田之下,今日一決,必敗無疑,而那冰崖艱險,更有性命之憂。龍在田心中一沉,心知一清子果然是記恨當年之事,今日他先以劍聖壓倒了殷浮白,又祭出玉、虛二人,看來不把滄浪水打得一敗塗地,他是不肯罷休了。

然而身為一派之主,卻萬沒有上門挑戰而不應的道理。嚴妝臉色一白,正要應戰,卻被殷浮白窺得她麵上神情,便道:“還是由我來應戰。”

一清子微微笑道:“殷公子,你確是愛護同門。但我這兩位師弟是向滄浪水門主挑戰,殷公子卻不是門主啊。”

殷浮白揚聲道:“我不是門主,便不能應戰麽?”

一清子笑道:“原來殷公子亦知自己不是門主,那殷公子以為自身權柄在門主之上,還是滄浪水門主不過掛個名字,其實靠你一人支撐?”

這幾句話他說得溫文爾雅,究其實質,卻已經十分刻薄。龍在田努力寧定心神,沉聲道:“殷浮白,你且退下。”

龍在田從來昵稱他“小白”,少有叫他全名之時,殷浮白怔了一怔,欲待要退。抬頭卻見冰崖之上,神色冷淡猶勝冰雪的兩人,便終究沒有邁出那一步。他咬一咬牙,定定看著一清子:“這位道長,你是否因為上次品劍大會你險些敗給了我,所以一直記恨到如今,又要傷我兄姐?”

一清子麵色驟變,片刻才慢慢恢複:“殷公子,你想得太多。”

殷浮白卻不答話,他一步步走上冰崖,冷冷道:“你叫他們下去。”

他說:“你若想比劍,我與你比,莫傷了我兄姐。”

一清子並不理他,隻向龍在田道:“龍門主,這便是你滄浪水的規矩?你才是一門之主,到底……”話音末落,忽見一道水光衝天而起,映得四下冰雪一片明亮,那白衣的年輕人低聲喝道:“閉嘴!”

倉促生變,一清子不及拔劍,一個鴛鴦連環步才躲過這水光頓挫的一劍。殷浮白一個箭步搶上,又是一劍刺出,這一劍已是驟雨劍法中的招式,整個冰崖瞬息間都籠罩在流水劍光之下。一清子不能再退,拔劍還擊,出手間已是他賴之成名的“清風十九式”。

流水對斬決,驟雨待清風,三載後在昆侖玉虛峰,再度相逢。

兩道劍光交錯一起,倏然而分,眾人這才見得殷浮白手中所持,乃是一把幾近半透明的長劍,內裏波光隱隱,竟似封了一泓秋水在劍身中一般,無不詫異之極,暗道:這般精致的東西也可以拿來動手?

無論一清子想不想與殷浮白動手,不管殷浮白出手是為了怎樣的目的,兩個頂尖的劍客一旦當真交上了手,便如兩塊磁石碰到一起,再難拆開。

冰崖之上,風雨大作。一道劍光如大雨傾盆,四下裏水光一片,離得近的人幾乎要伸手揮去麵上本不存在的水痕;一道劍光如大風忽起,席卷斷崖之上,劍鋒帶出的風聲激**得周邊之人無法靠近一步。

這清風十九式原是數十年前一位昆侖長老所創,隻是他留下這套劍法不久便已過世,尚不及傳授弟子。後輩依照劍譜修習,無一人能夠練成。因此上多有人說這位長老大抵是寫錯了。直到二十年前,一清子拾起這本劍譜,閉關兩載,練就這套“清風十九式”,因而成名天下。

風卷長空,雨襲大地,時而風聲壓倒雨勢,時而雨水澆滅長風。這兩套劍法皆以速度見長,轉眼之間,二人已過了一百來招。台下眾人個個看得目不轉睛,誠然先前劍聖那一場比試更高於此,但來往不過三招。這一場對決雙方實力相似,驚險頻出,真教人呼吸都怕浪費工夫。

崖上二人翻翻滾滾,難分勝負,冰雪碎屑卷了一天一地,忽然間二人雙劍相交,一小截劍刃自劍雨中直飛出來,一清子連退幾步,看著手中被削去一段的斬決,麵色鐵青。殷浮白連翻幾個跟頭,落地後在冰麵一溜,他控製不住衝力,身子後滑數步,眼見後麵便是萬丈深淵,緊急關頭,他單膝跪倒,劍尖拄地,一隻腳已然懸空,方才停了下來。

這二人對的決,殷浮白流水更勝一籌,削斷了斬決的劍尖,內力卻不及一清子,被他激飛出去。

二人一立一跪,目光炯炯,打到此時,雙雙對對方劍招已然均有體悟。

一清子一振斬決,衣袂飛舞,正是清風十九式最後一式“清風無形”。殷浮白抿緊雙唇,驟然而起,流水劍光傾瀉天下,直向對方而來。

一招決生死,一招定勝負。

斬決名劍“錚”的一聲,被流水劍一斬兩段,半段雪亮劍刃直直墜人冰崖之下,良久,眾人方才聽到極沉悶的一聲響。而流水劍鋒芒畢現,終是指到了一清子的咽喉上。

殷浮白聲音微啞:“以後不準拿我兄姐來威脅。”

一清子麵色難看之極:“殷公子,你有所誤會,方才我隻是……”

流水劍尖逼近,已然劃破頸間肌膚:“以後不準拿我兄姐來威脅!”

一清子辯解道:“我並無此意……”

流水劍尖再度逼近,一縷血絲緩緩流了下來,再近一分,便是致命,殷浮白雙眼冷若寒冰:“說!”

一清子不禁向崖下屋舍望去,卻見一座座屋舍皆是房門緊閉,心知自己這位師兄不知已去了哪裏,心頭暗恨,喉間卻是疼痛之極。流水劍的寒氣逼得他呼吸艱難,眼見性命隻在瞬息之間,萬般無奈之下,終於開口道:“是,我以後不再以你兄姐性命威脅。”

流水痕跡一放即收,殷浮白輕飄飄躍到斷崖之下,便要離去。

玉茗子與虛嶠子二人先前被這一場打鬥趕到崖下,此刻一個道:“傷了人就想走?”一個道:“殷浮白,你就這般視天下英雄於無物?”

殷浮白驟然轉頭,二人被他目光激得全身一冷,卻聽一個不陰不陽的聲音道:“這話奇怪,自來品劍大會上比試,別說受傷,死人的事情也發生過。怎麽昆侖派這般特殊,看人家勝了還要把人扣下不成?又或者自這屆起便改了規矩,但凡是勝了主辦方的,都得留下來重新談談?”

這話說得十分之難聽,卻又讓人一時難以辯駁。眾人循聲看去,見得這說話之人卻是常不修,便都想原來是他,難怪這般說話。玉茗子自也一早知道他的名聲,怒道:“他辱我師兄!”

常不修詫異道:“他辱你師兄?如何辱法?群毆?車輪戰?勝了後又揍了你師兄一頓?我看都沒有啊。”

玉茗子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若是真和這廝不吝討論一回殷浮白方才的逼迫,隻怕對方反而要論上一番“你們確實威脅了人家兄姐”,那才是麵子裏子一起丟光。虛嶠子卻開口道:“這人年紀輕輕,如此狂妄……”

常不修卻截斷了他:“他可有說過什麽不敬的言語?”

虛嶠子語塞,這卻真沒有。此時卻見衛長聲站了出來,輕咳一聲:“品劍大會曆來從無不準人下山這一條規矩。若是新添規矩,不知可經過其餘幾大劍派及世家的同意?”

衛三公子這一開口,又要遠高於常不修,眾人肅然。他們雖也不滿殷浮白鋒芒太露,但聽得衛長聲之言,卻也尋思:昆侖派曆來仗著自家劍法態度強硬,萬一日後換成自己得罪了昆侖中人,那又如何?

就在眾人議論不休的時候,裹好傷口的一清子已經緩緩起身。他傷在喉間,卻仍是勉力開口:“雲荒,送滄浪水諸人下山。”

第九章 楓葉冷

昆侖山下,殷浮白與龍嚴二人作別:“大哥,妝姐,你們先回滄浪水吧。我想找一個安靜所在,仔細研究一番劍聖的劍法。”

嚴妝道:“小白,和我們一路回去,在滄浪水裏研究不好麽?”

殷浮白笑了:“妝姐,在家裏我就練不了劍了。”

他又向龍在田道:“大哥,那一清子不會找你們麻煩了。我先走了。”

龍在田閉緊了嘴唇,沒有多說什麽。

殷浮白甩鐙上馬,前行幾步,忽又返身回來,來到嚴妝身邊,猶豫了半晌方道:“止水劍交你……妝姐,我走了!”

他平日裏絕少有這等眷戀之態,嚴妝怔了一怔,卻見殷浮白二度上馬,已是絕塵而去。

足行了半日,殷浮白方在一家小酒肆停下打尖,青布酒旗下坐了一老一少,他定睛一看,又驚又喜:“馮先生……還有老爺子?”

馮雙文見得是他,招手一笑。他走到桌邊,卻見馮雙文手握狼毫,不知在寫些什麽。他有些猶疑,馮雙文笑道:“不礙事,這本與你有關。”

殷浮白心中好奇,便走近觀看,卻見一張宣紙上寫著端秀挺拔幾個大字,道是“兵器譜”。他一怔,卻見馮雙文提筆蘸墨,另起一行又寫道:狀元:昆侖,劍聖長青子。

隨即馮雙文二度提筆,蘸墨寫道:兵器譜榜眼:滄浪水,殷浮白。

殷浮白大驚:“這是……”

馮雙文笑著擱下筆:“兵器譜已經七載沒有重排,想不到如今甫一修訂,就有了這般翻天覆地的變化。”

殷浮白終於反應過來,“百曉生,原來你就是江湖傳言中的百曉生!”

馮雙文笑道:“抱歉,今日才告訴你。”

殷浮白正要答話,忽見一騎快馬煙塵滾滾,由遠及近,馬上騎士一身白衫,腰懸淡黃長劍,正是鳴蟬衛長聲。馮雙文不動聲色,便將紙筆收了起來,坐到一個隱蔽角落。

來到近前,衛長聲翻身下馬,向殷浮白行了一禮,道:“殷公子,我有幾句話對你講。”

殷浮白心中不解,便道:“請坐,請講。”

衛長聲環視周圍,見酒肆中除殷浮白外隻有一個老乞丐,便一撩袍角,在殷浮白對麵坐下,正色道:“殷公子,你需得小心一清子。”

這一句話一出,殷浮白尚且未言,那老乞丐麵色便是一變,但衛、殷二人均未注意。殷浮白詫異道:“為何?他已答應我不再算計我兄姐。”

衛長聲看向他:“那麽殷公子你呢?”

殷浮白一怔,衛長聲續道:“據我所知,一清子此人最重名譽身份。他雖屬名門,心思卻不若外表那般光明,而是心胸狹隘。誠然他當眾立下誓言,不會對兩位門主出手,但殷公子你自己,卻要多加留意才是。”

殷浮白習慣了以劍解決問題,並不解這些是非,但也知衛長聲乃是一番好意,忙道:“多謝。”心裏卻奇怪,當日在昆侖山下,這人因為自己碰了他的劍就要和自己動手,如今看來,卻又像個通情達理的好人。

衛長聲似已看透他心中所想,苦笑道:“不瞞殷公子,我這一番說話,實是為了令師姐。”

他看著手中的長生劍,神態柔和:“你是令師姐十分器重的師弟,因此我不願你有損傷,令嚴副門主傷懷。”

衛長聲又道:“前番我向你挑戰,原是為了令師姐的一個賭約。她說若我輸在你手下,我便得在品劍大會上照應滄浪水。她卻不知,縱是沒有賭約,她要我幫忙,我也會應,隻是她若願打賭,也好……”他苦苦一笑,“當日泰山峰頂一見,此次又得見她一次,夠了……”這幾句話初聽平常,細品之下,卻是一派入骨相思。他不再多說,拱手告辭。

直到他身影消失,馮雙文方才現身,歎道:“長生劍在兵器譜上排名第五,雖不及你,卻不至一招便敗。他對你師姐,確是情根深種。”

殷浮白不假思索:“師姐不會嫁給外人的。”

馮雙文笑了笑,也不與他辯駁,隻放低聲音,似有顧忌:“但衛三所言亦是有理,你自己需小心些。”

殷浮白並不在意:“一清子劍法不如我,沒關係的。”

馮雙文歎道:“可惜天下事,並非是隻要有一把劍就能解決啊。昆侖派暫且不提,我聽聞,你曾刺傷秦十三,劍敗錢之棟,廢了連環,勝了凝雲劍,泰山峰頂你大敗薛連,前幾日又勝了黎永安。武當、嵩山、華山、沉淵、四方、海南,六大劍門被你打了個遍。你須知,並非天下人都如衛長聲一般不計輸贏,江湖中人,重名譽身份甚於性命。”

最後這句話,殷浮白卻不能理解。在他看來,輸就是輸,贏就是贏,他可以在品劍大會上,當著眾人的麵向劍聖認輸,並不覺這有何要緊。

馮雙文見他神情,又道:“眼下江湖眾人,除劍聖外,再無人是你對手。這些人自不會以武功來對付你,但你須知,人心險惡,遠勝其他。”

殷浮白奇道:“他們可都是名門正派,也會如此?”

馮雙文笑道:“那又有何分別?”

殷浮白抬頭道:“可我聽說,當年劍聖亦是一劍壓倒六大劍門。”

馮雙文道:“劍聖比你可要通曉人情世故,隻是……他也不喜就是了……”方說到這裏,那一直自斟自飲的老乞丐忽然開了口:“你們兩個小子,囉裏囉唆,酒也不喝,是何道理!”

馮雙文忙住了口,笑道:“那便喝酒。”殷浮白也不喜這些談論,笑道:“好啊,老爺子,我們便喝酒。”

那老乞丐便從自己杖頭解下酒葫蘆,倒丫三杯酒出來:“小子,上次你請我,這次我請你。”

酒香撲鼻,分明還是殷浮白上次買來的三中酒,殷浮白也不介意:“多謝老爺子。”馮雙文也笑道:“便以這杯酒,恭祝你奪得榜眼之名。”

殷浮白正要一飲而盡,聽得這句話不由沮喪道:“但我輸給了劍聖。”

馮雙文微笑飲幹杯中之酒,微笑著一個栗暴兒重重敲下:“你今年多大?”

殷浮白並不防他,也便沒躲,抱著頭直叫:“二十一歲。”

又是重重一下:“你才二十一歲!”

殷浮白忽地醒悟:“多謝。”

那老乞丐倒了一杯酒後便再不理他們,隻在那裏就著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幹自斟自飲,視這些江湖風雲於無物,一葫蘆酒喝幹之後,手擊桌沿,放聲高歌:“漢日英雄、唐時豪傑,問他每今在何方?好的歹的一個個盡攛入漁歌樵唱,強的弱的亂紛紛都埋在西郊北邙,歌的舞的受用者休負了水色山光。”

馮雙文抄起琵琶橫在膝上,隨著那歌聲信手而彈。殷浮白也不繼續吃酒,一手托著下巴正聽得入神,馮雙文卻一把抽出流水劍塞到他手裏,笑道:“你想白聽?那可不成,舞劍來!”

殷浮白一笑,接過流水劍,隨著那蒼老蒼涼滄桑不定的聲音,隨著那清朗清越如清風過耳一般的琵琶,縱身而舞。

若要修習劍法,該去哪裏?這之於殷浮白,心中一早便有了答案。

他單人獨騎,回到北疆梁魚務。與前番不同,這一次梁魚務城牆竟被修葺了一番,雖然依舊破敗,卻也大是不同。最奇怪的是他竟然找不到入口,殷浮白繞著城牆轉了三圈,心裏滿是詫異。

難不成要翻牆而過?他摩拳擦掌地正要試上一試,卻聽身後傳來了個熟悉聲音:“從這裏進。”

古老碩大的舊城池,略略沾染了幾分新顏色。

多了一間木屋,多了幾尊鐵馬,零零星星還有一些新的物事。袁樂遊平淡地說道:“自從我驅逐了這附近的虎豹,便傳出一些謠言,道是這裏留有前朝寶藏,又有王氣,因此惹來了一些惱人的家夥。我索性把這裏改造一番,加了些機關進去,免得心煩。”又問,“你來這裏做什麽?”

殷浮白便如實答道:“我想找個地方研究一番劍聖的劍法。”

袁樂遊聽了,也不多問,隻道:“隨我來。”

她引著殷浮白在梁魚務中走了一圈,把新設的機關一一指點給他,隨後道:“你來的倒是時候,我正要離開。”

殷浮白忙問道:“袁姐姐,你要去哪裏?”

袁樂遊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殷浮白忽地想到她身份,便不多言。眼見她身影逐漸遠去,忍不住又喊道:“袁姐姐,碧明池的花期快到了!”

袁樂遊腳步頓了一頓,但並未回首,繼續前行。

殷浮白便留了下來。碧明池中物產豐富,人跡罕至,實是研習劍法的絕佳所在。盡管如此,殷浮白在這裏連住一月,卻仍是全無半點收獲。

劍聖內力強盛,招式高明,速度奇快,經驗豐富。誠然殷浮白也能尋出他的破綻所在,但尋出又如何?長青子內力強於他,招式與速度不弱於他,經驗更是遠勝於他,自己根本全無反擊的能力。

隻是殷浮白卻也不急,思量劍術之事,於他而言與其說是一個目標,倒更是一種享受。閑暇時間,他在梁魚務內走走轉轉,眼見那碧明池內白蓮由滿池碧葉轉為含苞待放,料想再過不久便要盛開,心中倒也爽快。

不知道袁姐姐什麽時候回來?他心中轉著念頭,在池邊又逗留了一會,抓了一小罐淡藍色的蝦子,打算當做今天的晚飯。

他哼著小調開門,卻被屋中的景象驚住了腳步。“砰”地一聲,瓦罐滑落地上,蝦子爬了一地。

麵色蒼白如紙的袁樂遊躺在地上,身上猶有血痕斑斑。

殷浮白並不擅長照顧人。一是因為他是小師弟,平日裏多受龍、嚴二人照料;二是因為他幾乎沒在比試中受過傷,自然也就沒有治傷的經驗。

但金瘡藥他總還是有的。他先把袁樂遊小心地抬到**,意欲先為她治療外傷。剛要上藥,忽想到自己沒有繃帶,趕緊去撕了件自己的幹淨衣服。才跑回床邊,又想到傷口似乎應該先消毒,忙忙地又去找了烈酒。

俗雲男女授受不親。江湖兒女雖不拘小節,殷浮白終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此時事態緊急,卻也顧不得那許多。他折騰了許多時候,好不容易將袁樂遊身上的外傷處理完畢,袁樂遊卻依舊未曾醒來。殷浮白搭她脈搏,發現她內息極是紊亂,多是受了嚴重的內傷。

他不擅內功,這下真是全無辦法。雖然為袁樂遊治傷時發現她身上有幾個藥瓶,但不識為何,不敢給她服下。隻得坐在床邊,靜待她醒來。

月冷風急,袁樂遊靜靜躺在**一動不動,殷浮白凝神看著她,將近天明之時,他到底克製不住,一頭栽到被子上,睡熟了過去。

神思糾結,睡亦不穩,他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中他一人在碧明池畔飄**,卻見大雨傾盆,白蓮一夕而落,他卻隻能遠遠觀望,百般無奈,萬種情結。倉皇間他睜開了雙眼,卻見一雙刀鋒般的眸子直盯著他。

“袁姐姐,你醒了?”他驚喜交加。

袁樂遊沒說話,用嫌棄的目光看著身上包紮拙劣的繃帶。殷浮白誤會了她的意思,小聲道:“對不住,事急從權,你外傷那麽重,所以才……”

袁樂遊打斷了他的話,聲音極低地道:“瓶子,三顆。”

殷浮白一怔:“什麽?”

袁樂遊停頓了片刻,方才有氣力開口道:“孔雀藍的瓶子,三顆。”

殷浮白這才反應過來,忙忙地從那幾個藥瓶中尋出個孔雀藍的瓷瓶,取出藥丸服侍袁樂遊吃下。袁樂遊續道:“扶我起來。”

殷浮白依言而為,袁樂遊聲音平而低:“神庭、風池、風府、神堂、天宗……”她一連報出了十餘個穴位,“逐次點下,不可停頓。”

殷浮白不敢猶疑,依言而行,他內力雖是平平,認穴卻極準。這一溜穴位點將下來,袁樂遊原先蒼白如紙的麵色,略現幾分血色。

隨後她轉眼看向殷浮白:“食物。”

殷浮白忙衝出門外,匆匆煮了些麵糊出來,缺油少鹽,麵粉還有些夾生。端過來的時候袁樂遊看著那鍋詭異的東西,一閉眼睛,半晌才說:“拿來我吃。”

吃過東西,袁樂遊倒頭又睡。殷浮白站在當地,這才鬆了一口氣。

袁樂遊在**躺了三天的時間,到第四天才終於能夠下地。她身上的外傷雖不少,卻並無致命傷處,沉重的,卻是她的內傷。

她中了一記金剛掌,內傷沉重之極,雖有療傷藥丸及殷浮白相助,但不過是治標不治本,不過多將她這條命吊住了幾天而已。

碧明池內的白蓮,終於慢慢綻放。袁樂遊拖著病體來到池邊,麵上神色平淡,全不以傷勢為念。“做這一行的,早晚有這麽一天。”她說,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對著池中的白蓮,還是對著殷浮白。

她不以為意,殷浮白心中卻是難過之極。他為人極是重情,當日玉虛峰上,單為嚴妝一個臉色,他便挑戰一清子,震驚群雄。隻因秦興是滄浪水大弟子,他便想也不想地將驟雨劍法傳授出去。袁樂遊與他有鑄劍贈衣之情,雖然交往不多,他心裏已將這位女殺手看做“袁姐姐”,怎忍她這般在自己麵前逝去?

“袁姐姐,有什麽辦法能治你的內傷?”

袁樂遊抱膝坐在湖邊,看那白蓮當風搖曳,半晌方道:“沒有。”

殷浮白怒道:“怎麽說沒有!”

袁樂遊淡淡道:“坐下,你轉得我頭暈。”

殷浮白憤憤坐下,卻聽袁樂遊道:“我若死了,你便把我葬在湖邊。”

殷浮白氣得眼淚已在眼眶裏打轉:“我不幹!”

這一聲裏滿是委屈不甘,袁樂遊詫異地看向他,隻見那名震天下的少年劍客甩手蹲在湖邊,雙眼通紅,神色極是難過。

像隻貓。袁樂遊腦子裏忽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像隻被人搶走了魚幹又被踩了尾巴的貓。

她忍不住好笑,複又有一絲蒼涼感觸慢慢地浮上心頭:未想到了今日,竟還有一個年輕人,會這般關注我的生死……

隻因這一絲感慨,她猶豫一番,終道:“殷浮白,你可知我練的是什麽心法?”殷浮白茫然搖頭。

袁樂遊道:“我練的內功心法,名為楓葉冷。”

這原是江湖上有名的邪派武功,練到高深時,縱是未觸穴位,仍可侵入敵人體內,防不勝防,這派心法失傳已久,不知如何竟被袁樂遊習來。

換成其他一個略有些見識的江湖人聽到這名字,也就明白了。但殷浮白對內功素無興趣,亦無了解,隻是點了點頭:“哦,然後呢?”

袁樂遊續道:“這派內功有一個弊病,受了內傷之人,旁人無法為他療傷。隻能由練同一功法之人替其療傷,或自己慢慢運轉內力醫治。我如今內傷沉重,無法自行運轉功力,而這門心法更無他人習練,所以……”

她不再多言,自顧自看起了蓮花。殷浮白卻從中聽出了希望,他忙道:“袁姐姐,既這般說,我現在來練這種功法為你治傷如何?”

袁樂遊聽得好笑,這焉有來得及的道理?她順手從懷中拿出一本冊子:“你要想看,便拿去看吧。其實我自己也沒練完,最後一段,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卻見殷浮白拿起那本冊子,還當真去一旁研究起來了。

此後數日,殷浮白一有閑暇便修習楓葉冷,他素不喜內功,但此刻救人要緊。幸而這楓葉冷與他從前所練內功大不相同,入門極易,未久便覺一道冷線自丹田升騰而起,又過了一向,這道冷線已在全身四處遊走。

殷浮白起初要練楓葉冷,多少還有些死馬當活馬醫的心理,如今一練見效奇快,心中也升起了希望,心道沒準真能救袁姐姐一命也未可知。

過了三日,他自覺那道冰線在體內已可運行一個周天,便喜孜孜地要來為袁樂遊治傷。袁樂遊本不想理他,禁不住他再三要求,也就勉強答應。

這一試卻大吃一驚,殷浮白體內內力極細弱,但確是楓葉冷內勁。若是用於打鬥自然不及,但若用於輔助自己療傷,卻也隱有幾分可能。

她強提內勁,在那股冰線的引導下,逐一衝破自己閉塞的經脈。一番運轉下來,竟然小有收獲。

她慢慢收回內勁,暗生詫異,殷浮白在劍術一道上天賦過人,難道他在內功方麵也是如此,三天之內就練出旁人三個月才能練就的本事?然而殷浮白從前內力平平,莫非他天生適合楓葉冷這套功夫?

此後半月裏,殷浮白一邊練功,一邊替袁樂遊醫治內傷。說是醫治,其實主要是以他修習的那點楓葉冷內勁為引,幫助袁樂遊以自身內力療傷。

這也幸好楓葉冷醫治辦法與眾不同,否則就算他練一日抵得上別人一月,也還是遠遠不及的。但無論怎樣,袁樂遊終於還是撿回了一條命。

殷浮白練內功倒練出趣味,一有閑暇便練個不停。袁樂遊在他身邊走了一圈,想不明白這個年輕人如何在一月內練出了自己一年才能練出的功夫。果然冊子上最後那幾句話自己未練,到底還是有所欠缺麽?

她想到自己欠缺原因,心中微微一滯。便忍不住道:“殷浮白……”

一語未畢,一道內勁忽地自那盤坐的年輕人身上進發出來,在這極短距離之內,卻極是強勁。幸而天下間再沒有第二個人比袁樂遊更為熟悉楓葉冷,她連退數步,手指疾點,連消帶打除卻這股內勁。然後忍不住問道:“殷浮白,你到底是怎麽練的內功?”

殷浮白忙翻身站起:“袁姐姐,怎麽了?”

袁樂遊這時才醒悟到有哪裏不對,她喝道:“你怎麽練的楓葉冷?”

殷浮白道:“便是照著袁姐姐你給我的那本小冊子練的。”

袁樂遊冷冷道:“把那冊子拿來。”

殷浮白便依言拿來,袁樂遊翻開道:“你現在練到哪一步了?”

殷浮白便逐次指點:“這裏,這裏,還有這裏……”

袁樂遊隻覺一陣眩暈:“你……你倒著練的?還跳過去了好幾步?”

這楓葉冷內功與眾不同,最後幾步與一般內功入門處極為相似,殷浮白對內功所知極少,便以為當從此處開始修習。練功過程中,自然會有許多艱難阻塞,他能練就練,練不好的就直接跳過去,他也不知內功原不可這般練法,稀裏糊塗,竟被他練出了一身內力。

袁樂遊呆了。自來內功心法,差一步便是天翻地覆,哪有殷浮白這般亂攪的?他練出的確又是楓葉冷的內勁,隻是冷銳許多,真令人不解。

她伸手去搭殷浮白的脈搏,也未發現什麽異常,心中愈覺不可思議。又問殷浮白:“你這般亂練,有沒有覺得什麽不對?”

殷浮白仔細想了一番:“沒什麽啊。”又道,“隻是有時胸口有一點疼,但很快就好,沒什麽大不了的。”

袁樂遊猶自不放心,正待再問,卻見殷浮白又出起神來。

“袁姐姐。”他呆呆開口,“剛才那道內勁很是奇怪……”

是非常奇怪。自來武功招式,極少有能在極短距離內發揮出極大威力者,就算是劍聖長青子,他能讓劍氣在一丈內依然威力十足,卻不能拿著把劍隻舉高一寸,然後在人身上劈出個洞來。

然而若將殷浮白方才那一道內勁用在劍上,卻當真可以。

殷浮白忽然又站了起來,自言自語道:“劍聖的破綻等於沒有破綻……但是我可以在近距離內讓他露出破綻……”

他雙掌互擊,麵上神情豁然開朗:“對,就這麽辦!”隨後忽又疑惑起來,“這麽辦的話,劍招方麵又該如何解決呢……”

袁樂遊看了他兩眼,不再理他,自顧自走回了木屋。

第二日清晨,在碧明池畔苦思了一晚的殷浮白回到木屋,卻發現袁樂遊正在收拾行囊,已然準備離開,他驚道:“袁姐姐,你要走了?”

袁樂遊看他一眼,冷冷丟下一句:“小劍癡,你好好練劍。”

她打馬揚鞭,不顧而去。

第十章 與君生別離

袁樂遊是個殺手。

殺手閣上排名第一的殺手。

作為一個殺手,她不可能光明正大走在陽光之下。甚至於她想與對手比一場劍,亦要小心翼翼地隱藏身份,方能成行。

但她卻也是個極厲害、極了得的殺手,因此比之一般的殺手,終是要多一些特權。譬如說,她還有每年一度,回到心愛的所在看花的權利。

她離開梁魚務,走自己的江湖路,在黑暗中悄聲不覺取走一個又一個人的性命,而在不知不覺中,已近了第二年的花期。

她收拾收拾行囊,回到了梁魚務。未近碧明池畔,卻已小吃一驚。

原本池畔的一間木屋,變成了兩間木屋,門前一派綠意盈盈,仔細一看,竟然是種了滿滿的一片青菜。左邊一片她認出似乎是韭菜,右邊則搭了個架子爬滿了豆角,看上去倒是生機盎然。

殷浮白一推門走出來,挺高興地說:“袁姐姐,你回來啦?”

說得仿佛他們昨天才見過麵一樣。

袁樂遊按捺住心頭異樣的情緒,問道:“這些是怎麽回事?”

“種些菜飲食方便,看著也舒服,袁姐姐你說是不是?”殷浮白滿臉笑意,又說,“我還搭了間屋子,這樣袁姐姐你回來時也有地方住了。”

袁樂遊怔了一怔,沒想到他建第二間木屋是為了這個目的,一時竟想不到當說什麽,便隻“哦”了一聲。

然而袁樂遊隻留了一晚,臨行前她問殷浮白:“劍法研習得如何?”

殷浮白微微一笑:“還好。”

“還好”兩字有很多種解釋,可能是很好,也可能是很不好,又或者是還過得去、還不錯。袁樂遊沒有多問,翻身上馬,正待離去時卻聽殷浮白提高聲音:“袁姐姐,這一年來滄浪水可還好?”

她勒住馬韁,一時間忽然興起玩笑心理,也答了個:“還好。”抬頭卻見那年輕人一臉期待,到底不忍,答道,“沒人敢去再得罪他們。”

殷浮白便笑了,麵上極是歡喜。

又過一年,袁樂遊再次回歸梁魚務,她心裏想:殷浮白那小子總不會還在裏麵吧?看他那股劍癡勁兒說不定真有可能。

她抱著這等想法循機關走入城門,卻見碧明池畔兩間木屋空空****,伸指一抹,全是灰塵,再看屋前那座豆角架,枝葉瘋長得到處都是。

嗬,原來那小子已經離開了。

入夜時分,袁樂遊拎著酒壇和自己慣用的海水龍紋杯,獨自坐在池畔。

她倒了酒自斟自飲,麵前大片碧色荷葉亭亭如蓋,風拂來時,搖曳如昏。花雖未開,卻已有隱隱暗香飄拂其中,好一番良辰美景。

然而袁樂遊卻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她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忽然驚詫地發現,她竟有些不習慣一個人坐在池邊。

這可真是怪了,自己才和那小子看了幾次花開?她屈指數來,當年殷浮白來粱魚務尋自己是一次,那一次自己為他打造了流水劍,他創出了驟雨劍法;劍敗之後他又來一次,那一次自己身受重傷,那小子誤打誤撞救了自己一命;還有去年,因有任務,自己不過待了一晚……

可見習慣真真是個要不得的事情,不過三年時間,自己竟已不能一個人回到碧明池了?她放下酒杯,以壇就口,大大地飲了一口酒下去。

沒什麽不能習慣的,她漠然地想。然後她看到身畔酒杯,又是一驚。這隻杯子雖也是海水龍紋杯,卻不是自己素來使用的青花海水龍紋杯,而是殷浮白第一次來梁魚務時,用來飲酒的那隻釉裏紅海水龍紋杯。

亂套了,一切都亂套了。

一朵烏雲拂過,遮住月娘皎潔麵龐。袁樂遊心中愈發不樂,她又喝了幾口酒,索性不飲,抽出繁花劍,幻出點點璀璨光芒,正是煙花九變。

縱然敗在劍聖手下,這仍是天下間第一流的劍法。正在她沉醉之時,一道人影忽地掠出,身法之快宛若飛煙,一指向她點去!

這一指冷銳之極,其中蘊含內力如—,縷冰線,森冷如冬,銳如刀鋒,其來無蹤去無影之勢比鬼魅還要出沒無定。縱是袁樂遊一生見慣風浪,在這等銳意十分、詭異更有十二分的內力下亦是措手不及。

倉猝之間,她竟不及拔劍,身形倏然平平後移,膝不彎,身不搖,竟如僵屍一般,直到一丈開外,方才避開了這等詭奇的指風。

那人輕功卻也極好,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行進中猶有餘暇反手拔劍,一劍便向她左臂挑去!

這也多虧袁樂遊本是殺手出身,應變奇快。她反手拔出繁花劍,一劍隔開這迅捷無比的一招。兩把長劍空中相交,一道白光連同火星一並亂迸,袁樂遊心中詫異:這人劍法著實了得,這把劍也實在是出色!

那人一劍走空,距離袁樂遊卻已極近,轉手又是一劍斬了下來!

此時二人距離幾在呼吸之間,那一劍卻是風聲凜凜,寒意迫人,中間挾帶的正是方才那等奇妙詭異的內力。按常理而言,天下間絕沒有在如此之短的距離內,威力如此之大的劍法。但這套劍法與那等內力結合,卻打破了天下一切劍法武功的藩籬。便是在夢中,袁樂遊也從未想過有人能使出這樣一套神鬼莫測、無可抵擋的劍法!

夜風凝噎,天上的烏雲將月光遮了個風雨不透。袁樂遊一時被這劍法所懾,心中隻想:這到底是人,是鬼,還是世間名劍化成的魂靈?

不對!她一咬舌尖,劇痛下恢複了神智,這不是鬼,也不是魂,這不過是個掌握了一套神妙劍法的普通人!但凡他是人,我必然戰得了他!

想到這一點,她繁花再綻,夜空中霎時幻出點點彩星。

然而雖說要戰,她卻實無能力如對方一般,在方寸之間使出這等劍招。

心中微一尋思,便即騰身後撤,欲待留出一段距離。再使出煙花九用以克敵。未想對方這套劍法精巧之極,宛如一盤步步必殺的棋局,一招之後,更有許多著後手跟在後麵,一旦沾上,脫身極難。

這到底是什麽見鬼的劍法!袁樂遊心中大震。劍聖長青子誠然天下無雙,她卻也有一拚而上的勇氣;當日裏殷浮白與她劍法相若,卻也是打得酣暢淋漓。隻有這一次,對方的劍招招招緊逼,自己雖有招架之功,卻無還手之力,實是她平生僅逢的局麵。

就在此時,大風驟起,明月乍出,月光下一道水光驟現,亦是映出對麵那人的一張笑臉,袁樂遊大吃一驚,繼而大怒:“殷浮白!”

一身白衣,風姿清揚的年輕人微微一笑,忽地開口念道:“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以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一語未罷,袁樂遊忽地反手一個耳光,重重打在他臉上。

這一耳光力道不小,殷浮白既現了身,自不會再防備她,半邊臉頰都被打得紅腫起來。他捂著臉,怔道:“袁姐姐……”

“這幾天,你躲到哪裏去了?”

“我在池邊練劍,因練得入神,便忘了回屋……”

“你方才又忽然躥出來做什麽!”

“我看袁姐姐在池邊舞劍,一時興起,就想驗證下新創的劍法……”

“你念的又是什麽鬼東西,衝著我念做什麽!”

這最後一句聲音尤大,殷浮白嚇了一跳,自他認識袁樂遊以來,見慣她冷淡鎮定,少有這般失態。隻得小心翼翼地答道:“這是袁姐姐你給我那本冊子後麵寫的,我逆練楓葉冷,新創了一套內功心法,覺得與‘身以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這幾句十分相合,所以就念了一下……”

袁樂遊一怔:“楓葉冷的心法最後一頁上,寫的就隻是這幾句?”

殷浮白心道這冊子不就是你的麽,怎麽還問我,口中仍答:“正是。”

袁樂遊驟然轉過身去,自言自語道:“原來那心法後麵,隻是這麽幾句……原來隻是隨口念了幾句……”她聲音極低,殷浮白並未聽清,過了好一會她才轉回來,神情已恢複從前模樣,“你的新劍法練成了?”

殷浮白點一點頭。

“那好,”她二度抽出繁花劍,“再比一場吧。”

月光皎潔,鋪灑一地。兩道劍影輾轉騰挪於地上,一道影子明麗絢爛,另一道影子中間則有水光隱隱。這兩道影子緊緊糾纏在一起,難以拆分。忽然間絢麗劍影直直平移到池畔石舫上,水色劍影隨之而上,中間幾無罅隙。

絢麗劍影又一展,轉到碧明池麵,夜色下幽黑清澄的水麵霎時仿佛撒上了一層七彩的星星碎屑。

那些七彩繽紛的碎屑在湖麵上跳**不休,倏南倏北,倏東倏西,仿佛於水麵上展開了一場盛大的煙花盛宴。隻是無論煙花開到哪裏,中間總是少不得銀光一點,那是方才帶著水波的影子,仿佛一把小小的銀色匕首,一紮,便紮到了煙花的心髒深處。

煙花也有心麽?也許,真的有。

當那隻銀色匕首一般的光影刺入煙花的心髒之時,碎集在水麵上的煙花猛地一顫,隨即一同消失,恢複成原先那把明麗的劍影。

再然後,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忽地變成了實物,一把華美的長劍擊破水麵,“叮”地一聲直墜人湖中。

殷浮白“啊”地一聲叫出來:“袁姐姐,劍!”他手忙腳亂地收了流水劍,脫了鞋子,挽起褲腳就往湖裏衝,口中忙不迭地道,“對不住,對不住,我實不是有意把繁花打到湖裏的。”

月下荷塘之中,風采宛若美玉的年輕人急急忙忙地撈著劍,袁樂遊按捺不住,笑出聲音,隨後無可奈何地道:“這算什麽,明明是我輸了。”

她斜靠在碧明池畔的一棵柳樹上,問道:“這便是你新創的劍法?”

殷浮白手裏不停,口中答道:“是。”

“你是怎麽創出來的?”

殷浮白回首一笑,道:“當日裏我逆練楓葉冷,發現按照這種方式,似乎可將全身微小內力匯集一起,在極短時間裏瞬間爆發。我想若按這個方式練功,即便內力不夠高,靠著這個爆發力威力也是極強。更難得的是,它能在極短的距離內發揮出來,這是其他劍法做不到的。就算劍聖劍法再高,我逼近他身前一尺內與他打鬥,他也必不是我的對手。”

他停頓了一下,丟掉撈出的一蓬水草:“想到這個辦法,我就在兩年內苦練內功,又創出一套適合近身打鬥的劍招,以逆練楓葉冷的內力為基,二者結合,直到前幾日才終於練成。”

袁樂遊想到最初那一指,冷銳不似人間所有。那是楓葉冷,卻亦不是楓葉冷。或者這套功法是以楓葉冷為基,但其實已與楓葉冷大不相同。

她說:“殷浮白,這已不是楓葉冷,而是你自創的獨屬於你的功法。”

殷浮白又驚又喜:“真的?”

袁樂遊笑了一笑:“是啊。”她說,“你為這套劍法起個名字吧。”

一條大魚忽然自水麵躍起,滴溜溜在空中打了個轉兒,殷浮白笑罵道:“要不是要為姐姐撈劍,便捉了你燉湯!”又回頭答道,“本來我還沒想好,但方才因念到那幾句,便忽然想出來了。”

他念道:“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又續道,“我想這套劍法便是在方寸之間爭輝,便為他起名叫寸灰劍。”

“寸灰,寸灰……”袁樂遊低聲念了幾遍,終道,“這名字不錯。”

年輕人抬頭笑了,隨後他彎下身,繼續在湖水裏撈著繁花劍。

若是在白日裏,繁花劍彩色閃耀,自然便於尋找。但此刻夜已深沉,良久,殷浮白才摸到一個硬物,起手一看,可不正是袁樂遊的繁花劍!

他興高采烈地站直身子,向岸上走去,笑道:“袁姐姐,我找到了!”

袁樂遊已喝得微醺,醉眼望去,卻見一身雪白衣衫的年輕人手執繁花劍,微笑立於淺水灘上,**雙足如水中白石,閃耀的眸子中,仿佛盛了一天一地的月光。在他身後,萬千白蓮不知於何時緩緩綻放。

她猛地抄起酒壇,將餘下的小半壇酒一並灌人口中,淋漓酒液灑在她身上發上,在銀色月光下折射出熠熠光芒。

過了許久,袁樂遊終於緩緩開口,卻也隻道:“殷浮白,我一早覺得碧明池是舊時名字,並不中意。你既會起名,便為這裏重起個名字吧。”

殷浮白想了想,凝望那一片亭亭如碧玉,澄澈如深雪的蓮花,笑道:“袁姐姐,我看這蓮花皎潔如千年萬載的深雪,便叫‘深沉雪’如何?”

袁樂遊點了點頭:“你既通詩文,起的名字必是好的。我看你劍法已成,想必過幾日就要離開了?”

殷浮白便點了點頭,又道:“我日後定是還要回來的。”

袁樂遊一挑眉毛,“哦”了一聲,卻聽殷浮白續道:“我總希望,將來能和妝姐一起來這裏一次。”

“妝姐?”袁樂遊回憶一番,“滄浪水副門主,你師姐?”

殷浮白便高興地點了點頭,或許連他自己也未曾覺察,在他提到嚴妝名字時,言語中按捺不住的那一番喜意。

袁樂遊忽地沉默下來,她轉過身去,負手望天,過了許久才慢慢道:“殷浮白,我記得曾經說過,不準你向其他任何人透露這個所在。”

這句話聲音冷冷,殷浮白省得自己錯了,不由紅了臉。卻聽袁樂遊又道:“殷浮白,你這套劍法既成,必將名揚天下。隻是你要記住,殺人的不止是劍法。論武功,我已不是你的對手,但我若說殺你,卻也不難。”

殷浮白便笑道:“袁姐姐說笑了,你怎會殺我?”

袁樂遊倏然轉身:“那你以為,我這一遭回來,所為何事?”

月光照在她眉間的那一道傷疤上,冷淡尖銳,在那一瞬間,她似又恢複了殷浮白最初見到的那個袁樂遊,殺手閣上的第一殺手。

殷浮白怔住。

晚風掠過湖畔,卷起淡淡漣漪,月色澄明如水,照上湖畔這—對青年男女。殷浮白忽一揚手,將繁花劍擲回,他微笑,目光澄明,一如往昔。他說:“袁姐姐,我依然信你。”

你若真想殺我,便不會任我去拿你的劍;你若真想殺我,今日早有機會無數;你若真想殺我,方才的比劍又怎會隻是單純的比劍而已?

白蓮的清香自月下傳來,滌**心脾,仿佛身處廣寒宮中。袁樂遊許久未曾言語,終於她慢慢開口:“是啊。”

她說:“你說得沒錯。直至今日我才發現,也許你是這個江湖上,我唯一沒法動手殺了的人。”

這句話說得很慢,很平淡。但細究其中深意,卻實是**氣回腸之極。

江湖上的第一殺手說:隻有你,我今生不會出手。

殷浮白站在水中,一時竟忘了上岸,亦是說不出話來。

月光如洗,白蓮香清。終於先開口的卻是袁樂遊,她平淡地道:“你劍法既已成就,也該回家了。”

這雖是殷浮白心中所想,但此刻袁樂遊說出,到他耳中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眼見袁樂遊轉身離開湖邊,向木屋走去,他忍不住叫道:“袁姐姐,袁姐姐!”

那道身影頓了一頓,卻終於沒有回頭。

次日清晨,殷浮白終於離開了居住兩載的深沉雪,他起得很早,是時袁樂遊仍在屋中,不知是未起還是刻意不出來。他便也沒有叫她。隻在湖畔一棵高大白楊樹裏削下一塊樹皮,在樹幹上留下字跡: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亦同。袁姐姐,隻願明年此日,依舊能見到你。

盡管心中有著對袁樂遊的一分牽掛,也有著“究竟何人想要雇殺手殺我”的詫異,但此時此刻,沒有什麽能比回家更為重要。

兩年未曾步入江湖,江湖上的一切似乎依舊沒有什麽不同,但說到變化卻也並非沒有。在殷浮白途經一個小城下來打尖的時候,便聽到路邊兩個少年人在講話,一個問:“要學劍,投哪個門派最好?”

另一個少年道:“論到劍術雖是昆侖第一,但昆侖派的道士眼睛長在額角上,六大劍門規矩又太重,統不如滄浪水。他們派裏出了一個小劍聖,劍法必是高明。我又聽聞他們的門主能幹美貌,待人也公平。”

第一個少年便道:“你說得有理,我也正是想投到滄浪水門下。”

殷浮白在一旁聽到,麵上忍不住微笑,又聽得這兩人對嚴妝甚是推崇,心中泛起許多自豪得意。

吃過飯,他在街邊看到一家店麵,其中有一隻漢玉鐲子,古色斑斕,韻味十足。他心中暗想:這隻鐲子若買給妝姐,她定然喜歡。

那隻漢玉鐲子價值不菲,他幾乎是傾囊而出方才買下。結果這下壞了,他繼續走了沒幾天,身上已經一貧如洗,隻得拉了坐騎,到附近的集市上去賣馬。尋了個角落剛剛站定,忽聽身後有個極驚訝的聲音:“這是……殷護法?喲,你怎麽上這地方來了?”

殷浮白不由也怔了一下,卻是因為那人這一聲稱呼。

他這個總護法的頭銜,還是當年與龍在田嚴妝上泰山頂時,嚴妝為了給滄浪水充門麵而信口謅的,說來龍、嚴二人平日裏叫他“小白”,滄浪水的弟子叫他“師叔”,一般江湖人則叫他“殷公子”、“殷少俠”之類,這“殷護法”三字,還真是頭一次耳聞。

他轉頭看過去,見身後站了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一張臉生得極長。殷浮白雖想不起他的名字,這張臉卻覺十分眼熟。那人反先笑了:“殷護法,我是常路修,你不記得了?”

殷浮白“啊”了一聲,想起當日昆侖山下那個口不留情的劍客。這人說話雖然難聽,卻曾在玉虛峰頂為滄浪水講話,忙道:“原來是常先生。”

常不修笑道:“可別這麽說,我也是滄浪水派的,說起來殷護法你還是我上司呢。”又詫異地圍著他轉了一圈,一眼掃到馬身上的草標,“嘿,這怎麽說,古有秦瓊賣馬,您殷護法也賣上了?”

殷浮白慚愧道:“我身上沒錢了。”

常不修甚覺詫異:“堂堂一個兵器譜榜眼,竟然身上沒錢?這可是怪事一樁,來來來,咱們找個地方好好坐坐聊聊。”

殷浮白卻也詫異他方才所說“我也是滄浪水派”一句,便隨著常不修一起來到附近一家酒樓,找了個雅座坐下。

酒菜未上,常不修先忙不及地問道:“殷護法,這兩年你都到哪裏去了?嚴副門主四處尋你,我這次出來,也是聽她吩咐找你來著。”

殷浮白心中慚愧:“我這兩年在外閉關練劍。”

常不修道:“閉關就不能捎個信?這一年嚴門主找你都找瘋了。”

也隻有他這種口無遮攔的人才能這般對兵器譜榜眼說話。殷浮白不覺他語氣有什麽不對,反是心中更增愧疚。便低下頭道:“原是我錯了。”

常不修刺人刺慣了,一語既出,心中多少也有些惶恐,當日殷浮白在玉虛峰頂衝冠一怒可不是來假的,未想對方竟坦然認錯。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也是,沒聽說過閉關還能捎信的,理解,理解。”

這幾句話說下來,兩人倒覺親近了許多。這時酒菜上來,二人吃喝,殷浮白想到心中疑惑,便問道:“常先生,你怎麽也加入滄浪水了?”想一想這句話似易誤會,又改口道,“你是何時加入滄浪水的?”

常不修倒覺奇怪:“怎麽,殷護法你不知道,當日裏在玉虛峰頂我便加入了,不然怎麽為你們說話?”

殷浮白更是奇怪:“什麽?”

常不修道:“那時我們初到玉虛峰,第二天一大早,嚴副門主就來找我,說要與我打個賭。若我輸了,就要我加入滄浪水,在玉虛峰頂萬一遇到事情便要為自家門派說話。我原是不應,但被她三繞兩繞,一激之下還真就答應了和她比劍……然後,我就輸了。”

滄浪水三人之中,嚴妝劍法不及殷浮白,內力不比龍在田,而常不修雖然嘴損,論其劍法實在也是頗高明,不然不會被邀請到玉虛峰頂。這一場比劍思想起來,實是凶險。殷浮白回憶當時情形,那時眾人跋涉一夜來到峰頂,自己去崖邊看了日出,嚴妝當時也應是極為疲累,卻仍是為了自己與滄浪水,去尋了常不修定這賭約。想到這裏,他心裏愈發自責。

常不修感歎道:“這位嚴副門主,可真是思慮周詳,膽大心細。她是怕滄浪水勢單力孤,才找上我的。現在想來,當日那鳴蟬衛家的衛長聲為滄浪水說話,怕也是因為她的原因。當日裏我賭輸了進滄浪水,心裏原本是不甘願的,可這麽兩年下來,我也不得不對這位說一個‘服’字!”

殷浮白默默不語,隻傾了一杯酒下去。

兩人吃了一番酒。常不修知道殷浮白是因銀兩用盡方才賣馬,便硬塞了銀子過去。殷浮白此刻恨不得一日千裏飛奔回家,便也沒有拒絕。

他一路飛馳,到了滄浪水切近。正行在路上,忽聽得有人在身後喊:“小師叔,小師叔!”這聲音甚是熟悉,他回首一看,見得卻是秦興。又有一人與他並轡而行,竟是那昆侖派的弟子雲荒。

秦興忙下馬行禮:“弟子見過師叔。”又急急道,“師叔您終是回來了!前幾日接到常先生消息,二師叔歡喜極了,門裏弟子也都盼著您呢!”

那雲荒也下了馬,抱腕行了一禮,眼神裏還有幾分倨傲的影子。

殷浮白心下感動,但終究還是忍不住道:“這位小道長……”

秦興忙道:“自上次品劍大會之後。昆侖劍派已與我派交好,兩派來往,如同一家。弟子與這位雲荒道長也成為好友。”

說來有趣,雲荒為人倨傲,武功又高,秦興第一次與他打鬥也還罷了,第二次敗他卻著實令雲荒心服。在這兩年之內,兩人又交手數次,兩人一個傲氣,一個沉穩謙抑,真應了那句不打不相識,反而交好起來。

殷浮白聞言一喜。雖然當年衛長聲曾專程找他,要他提防一清子,但他實未如何放在心上。心道兩派交好,自然再好不過,又聽秦興問道:“小師叔,我聽常先生說,這兩年內您已練成了絕世的劍法,可是麽?”

此語一出,連同雲荒亦是十分關注。殷浮白反有些不好意思,謙虛道:“雖是又創了一套劍法,也不知到底怎樣。”

當年一套驟雨劍法雖未敗劍聖,卻亦是技驚天下,秦興歡喜道:“那必是十分了得,盼得有朝一日能見識一二。”

殷浮白靦腆一笑,不知如何回答,便轉移話題:“你們兩個還沒用飯吧,時近正午,我請你們。”

長者賜,不可辭,雖然這位長者的年紀也著實小了點兒。

路邊恰就有一座極大酒樓,幾人入內落座,點酒要菜。夏風拂麵,溫暖舒適。不知何處傳來鑼鼓嗩呐的聲音,曲調歡悅,仿佛是誰家在鄰街娶親,殷浮白扶筷聽了,心神暖洋洋的,仿佛浸入一大盆溫水之中。

再過半日,便可歸家了……

這間酒樓位於南北要道,座上客不少亦是江湖人,這邊酒菜方上,便聽得隔廂有人高聲大嗓地叫道:“老二,最近有一樁新聞,你可聽說?那殺手閣上排名第一的女煞神袁樂遊,自己竟也被人殺了!”

一聲脆響,隔壁一隻酒杯被主人捏碎,青瓷碎片如雪,落了一地。

第十一章 為知己一切可拋

“那女煞神殺過多少名人,怎麽自己也被殺了?是什麽人幹的?”

“這我可不知,據說她是死在北疆一處藏寶地裏,有江湖人去那裏尋寶,便發現了她的屍首,血還新鮮著呢。那些人也不敢繼續尋寶,忙退出去了。你說什麽人能殺得了她?莫不是找寶貝起了內訌……”

後麵的話,殷浮白再也聽不下去,他臉色慘白,身子簌簌發抖,雖然欲待開口講話,卻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分明,原來連牙齒也在一並打顫。

一旁的雲荒連忙倒了一杯酒,放到他口邊硬灌下去。

辛辣的酒液在喉間轉了一轉,大腦終於清明了幾分,殷浮白站起身:“秦興,煩你回去滄浪水告訴我師兄師姐一聲,一個對我極重要的人被殺,我需去北疆調查這件事情。”說罷向外便走。

秦興與雲荒都聽到方才那漢子言語,此刻皆大吃一驚,雲荒性子耐不住,朗聲問道:“殷先生,你何時竟與殺手閣的第一殺手有了深厚交情?”

秦興卻道:“師叔,你的手……”原來方才無意識捏碎酒杯,殷浮白的手上已滿是傷痕。

殷浮白也不答雲荒問話,隻苦笑道:“這是小事……罷了,代我向師兄師姐致歉,此事一了,我必然回來。”

二人見他欲說還休,愁緒溢於言表,心中更添了許多猜疑,又不好當麵說出。殷浮白卻已大踏步走出酒樓,打馬揚鞭而去。

殷浮白一生中,認定的人並不多。一個龍在田他視如長兄,一個嚴妝在他心中最重,馮雙文是他良友,秦興是他子侄。再有,便是袁樂遊。

那是和他一起看過花、喝過酒、為他鑄劍、贈他衣衫,說“今生我不會對你出手”的女子。

我還等著和你看明年深沉雪的花期,袁姐姐,你怎麽能這般就走了!

他不眠不休,連換了幾匹馬,再度回到了北疆。

深沉雪一如往昔,湖畔的白蓮皆已凋零,入目所見,一片蕭瑟。天空中烏雲密布,連那舊城池中的風,似乎也隨之帶了嗚咽之聲。

他看到了自己當初留下字跡的白楊,那棵巨樹已有一半樹幹斷裂水中,剩餘的半截上滿是劍痕。再看湖畔四下,劍氣刀傷遍布四周,幹涸的血跡到處都是。可以想見,當初這裏經曆了怎樣一場惡戰!

他慢慢向前走了幾步,在湖畔又發現幾片瓷片,一片瓷片上半個龍頭隱隱欲現,正是袁樂遊慣用的海水龍紋杯。再走幾步,草叢中亮光一閃,殷浮白搶步上前,卻是半截繁花劍鞘,不知被什麽兵刃一削兩截。然而再度搜尋,卻不見繁花劍痕跡,亦不見袁樂遊的屍身。

他心中一動,一時抱了萬—的希望,繞著湖畔又找了一遍。待到後來,忍不住便喊道:“袁姐姐,袁姐姐!”

白蓮渺渺,湖水蒙蒙,卻哪裏有回音。他又尋一遭,天上的烏雲愈發重了,不多時一兩滴水落到他麵上,眼見一場大雨便要降臨人間。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忽在遠方一晃,殷浮白心中一喜,暗道莫不是袁樂遊魂靈未散,回到人間?他施展輕功躍到那人身後,叫道:“袁姐姐!”

隨著這一聲喊,大雨嘩啦啦直澆了下來,一路奔波,他長發已散,緊緊沾在頰邊,因數日不眠麵色蒼白,幾與身上的衣衫同色,被雨水一澆猶顯淒楚。那道人影轉過頭來,忽地“啊”地一聲大喊出來:“鬼啊!”

這人獐頭鼠目,卻是個中年男子。

殷浮白十分失望,更增氣苦,一把拎住那人衣領,喝道:“你是什麽人?到這裏做什麽?”

那人被他一拎,牙齒都打起架來:“鬼……鬼……鬼老爺饒命,小的不過是聽了傳聞,來這裏尋些寶貝,你那個女鬼同伴的屍首,我我我……我也給埋了,寶貝我也沒動,不要抓我走啊……”說著順勢就跪了下去,手指顫顫巍巍指向身後一座小小墳塋。

殷浮白聽得是他葬了袁樂遊,覺得此人卻也可以原諒,一抬眼卻又見他身後背了個形狀熟悉的細長包裹,抖手打開一看,可不正是繁花劍!他氣往上衝,一腳將那人踹了個跟頭:“連過世之人的物事你也不放過!”

那人被他踹了一腳,連滾帶爬就跑,一麵跑一麵道:“是是是,小人錯了,鬼老爺饒命……”越跑越快,越跑越遠,身形消失在大雨之中。:殷浮白也不理他,徑自來到那座簡陋之極的土墳之前,一時間百感交集,雙淚滾滾而下,忽地按捺不住,胸口一陣銳痛,幾口血連噴出來。

衡陽馮家,位於寒江之西。傳承百年,自有鍾鳴鼎食之盛。

而這一夜的馮家,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請見馮家四公子馮雙文。

這名客人年紀極輕,穿一身白衣,身材削瘦,馮家下人間他姓名時,他隻答了三個字:“般浮白。”下人一驚,不敢怠慢,忙去稟告。

馮雙文在自己的院落中接待了殷浮白。他不知殷浮白所來為何,卻仍為他麵上神情震驚。那年輕人一雙眸子如若兩泓死水,沉沉都是傷。

“馮先生,你既是江湖百曉生,我有一事,想向你請教。”

馮雙文心中雖然詫異,麵上卻不表露,隻道:“請講。”

殷浮白掃一眼屋中,低聲道:“若有損壞,我自賠償。”一劍橫削,屋間的木柱中霎時多了一道劍痕,人木半寸,上淺下深。

“若是這般的一道劍痕,什麽人可以使出?是哪一派的招式?”

這一劍,與湖畔白楊樹上留下的一道劍痕一般無二,天下間除了殷浮白,隻怕沒有第二個人能複製出這般勁力、劍法一模一樣的痕跡。

馮雙文凝望那道劍痕:“此招下深上淺,痕跡縱長,如風行水麵。是華山派的劍法,觀其勁力,雖然銳利,卻欠渾厚,是青年人的劍法。”

他又觀測一番,道:“這人內力很好,雖然年輕,但應是華山派的翹楚,如‘五嶽英秀’薛連這般人,方能使出。”

當日泰山蜂頂,殷浮白一入品劍大會,此人一劍而敗,顏麵大失。

殷浮白並不多言,一劍劈過,削落紫檀木桌一個桌角,速度奇快。

馮雙文一見那桌角便道:“反手劍,這是海南派的怒鯊劍法,隻怕隻有他們掌門人黎永安方能有如此幹脆利落的效果。”

黎永安,當日玉虛峰下,其所率三星劍陣曾慘敗殷浮白手中。

殷浮白第三招揮出,這一次風聲厲厲,地上青磚霎時碎裂如粉。

馮雙文微微皺眉:“這卻難說,飛鳥劍客與獨行大盜秦十三二人的劍法,都能造成這般結果。”

秦十三當年亦曾與殷浮白比劍,落敗之餘,又損了一隻左眼。

殷浮白一連舉出七道劍痕,馮雙文不負百曉生之名,一一道出來處。

薛連、錢之棟、秦十三、凝雲劍、冷玉連環、黎永安。

七個人,六大劍門,過去數年,均曾敗於殷浮白手下。

殷浮白越聽下去,麵色越是慘白,最後他手抖得直用了兩次方才還劍入鞘:“我知道了,馮先生,多謝。”轉身便要離去。

馮雙文怎能容他這般離去?忙一把拉住他:“到底出了什麽事?”

殷浮白不發一言,微一用力,馮雙文不通武功,被這一甩當即便鬆了手。但他心知涉及這許多著名的江湖人物,必定是出了大事,強攔既攔不住,便笑道:“殷浮白,我原當你是個朋友,誰知你為人竟是如此!”

殷浮白停下了腳步,卻並未回頭:“怎樣?”

馮雙文笑道:“你先前說的好,損壞了我家中物事,需得賠償,怎麽一文錢不拿便離開了?”

殷浮白一時激憤,忘了此事,便解下錢袋遞過。馮雙文卻不接,隻笑道:“待我向你說來:這青磚是樓蘭運來,花紋特異,價值紋銀五兩,你共劈壞五塊;這紫檀木桌是前朝古董,價值一千七百兩,被你砍了兩個角;再說到我桌上這本詞集原是宋版,被你劍風一激,撕壞數頁……”

殷浮白直聽得目瞪口呆,若說按此算來,別說他身上所有,就算把整個滄浪水賣了能不能賠得起還是個未知之數。馮雙文卻話鋒一轉,把那錢袋義塞回殷浮白手中:“……但我認你是個朋友,便也不提這些,殷浮白,我隻問你,今朝你問我這些,到底是所為何事?”

殷浮白猶豫片刻,終道:“這些劍痕,是殺了袁姐姐的凶手留下的。”

“袁姐姐?”馮雙文一時茫然,心想這些江湖上有名的高手,做什麽要對一個女子下手?忽地想到最近傳遍江湖的殺手閣上第一殺手身死之事,猶疑著問道,“難不成你說的是……袁樂遊?”

殷浮白默然頷首。馮雙文心中愈驚,他知自己已卷入一件大事之中,麵上仍做鎮定,斟了一杯茶遞過,放緩聲音道:“我也聽得袁樂遊身死一事,卻不知其中有這些波折,這些劍痕又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茶杯人手溫暖,這些天來袁樂遊之事一直壓在殷浮白心頭,終是忍不住哽咽道:“她……袁姐姐去世前不久,曾與我說有人想雇她殺我,她說不會殺我……沒過兩日,她便慘死,現場留下許多高手的劍痕……我隻怕,隻怕她是因我而死!”說罷,兩行眼淚終究是緩緩流了下來。他卻不願在人前失態,道一聲,“我走了!”便出了房門。

這一次馮雙文沒能再攔得住他,馮家四公子、江湖百曉生立於窗下,腦中閃過方才自己看出的那一個個名字,心下暗驚。

華山派份屬五嶽,玉女峰百年聲名。

薛連作為華山年輕一代的翹楚,在玉女峰上有一處單獨院落。此處幽美靜謐,是練劍的好所在,平素薛連天未亮便會起身練劍,華山諸弟子人人稱讚:果然是長老親許的“五嶽英秀”。

但是近幾日,玉女峰上卻再不見薛連練劍的身影,眾人間或見他,隻覺這位青年奇才麵色蒼白,眼神萎靡,倒似生了場大病。有人猜想:莫不是前段時間出門染了風寒?亦有弟子要前來照看,薛連卻堅決不允。

這一晚,薛連孤身一人臥病小院之中,夜闌人靜,冷月西斜,他依稀正要睡著之時,忽聽窗外傳來一陣聲響,一睜眼,卻驚見一道淡淡的彩色影子,映在窗紙之上。

他一驚坐起,幾疑眼花,便在此時,忽見一道慘白的影子自窗外躍人,手中一把長劍鑲珠嵌玉,華麗非凡。隨後隻見那人手腕一振,大大小小七八個光圈忽地暴起房中,銳利璀璨,明豔不可方物。

薛連驚得跌坐**,竟連劍也想不到拔出,口中叫道:“殺你的不止我一人,為何偏要找我!”劍光一晃,那七八個光圈霎時收起,滿地光華歸於一處。那道身影右手輕揮,一截蠟燭被他一斬之下移到劍尖之上,他收回長劍,左手展火折子輕輕將劍尖上的蠟燭點燃。

柔和光芒籠罩一室,也照亮那人一張淡眉秀目的麵容。那不是袁樂遊,然而這張臉對薛連而言,殺傷力卻比袁樂遊更甚:“殷,殷浮白……”

殷浮白平靜看他:“半月前你不在華山,歸來後不久,聽得袁樂遊身死消息便生了一場大病……果然,殺了她的人中,有你一份吧?”

薛連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他從小長於華山,少年便因劍法成名,深受長輩寵愛、同輩尊敬。除了泰山峰頂輸在殷浮白手下之外,實未受過什麽挫折,亦未經曆多少風雨。名氣雖不小,心理上卻極是脆弱。

殷浮白續道:“殺她的,一共有七個。除你之外,尚有海南黎永安,大盜秦十三、嵩山錢之棟、冷玉連環一雙兄弟,以及武當凝雲劍。”

薛連大驚道:“你如何知道?”話一出口,已知自己失言,卻見殷浮白緩緩放下蠟燭,將繁花劍負在身後:“那好,我便先殺了你!”

鬥室內水光乍現,流水劍已然出鞘,生死關頭,薛連終於找回了最後的勇氣,大叫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隻是雇了一個殺手,並沒有殺成你,你果然如……所說……”

一句未完,那閃著流水光澤的長劍已然指上他的胸口,當此時分,多年前泰山峰頂一招擊敗的記憶再度重現,劍意與懼意一起湧上心頭,薛連大叫一聲,竟不敢還手,一躍出窗,喊道:“師父,師伯,救我!”

靜夜之中,這一聲大喊極是清晰。他這院落雖然獨立,卻並不偏僻,立時便驚動了許多華山名宿。一眾長老弟子,匆匆趕到那小院之中,卻驚見一個身著雪白長衣的青年,一劍刺穿了薛連的心髒。

“殷浮白!”

武當山頭,紫霄蜂。

一名身著水藍道袍的道人立於峰頂,衣袂飄然,正是凝雲劍客。

“在得知薛連是被你所殺時,我便猜到是當日之事泄露,一直在此等著你。我這一生隻做過這麽一次錯事,一次,足矣。自北疆歸來我便一直悔恨至今,幸好你出現了,這到底也算是一個解決之道。”

殷浮白握緊流水劍,一語不發。

“最後一事,望你能夠應允。”凝雲劍客言道,語調平緩冰涼,“我聽得你此次閉關重出,乃是創了一套了得的劍法,便讓我見識一番吧。”

兩載前,殷浮白新創驟雨劍法,出深沉雪歸家之時,見凝雲劍客與人試劍,他少年心性,一時道了句“不過如此”,這一句惹來一場比拚。當著一眾劍客的麵,凝雲劍客慘敗他手下,方才惹來今日這一番風雲。

殷浮白默然頷首,道了一個“好”字。這一字尚未落地,他身形快若飆風,已然貼近凝雲劍客身前,內力銳冷,招式機巧若九連環紛紛不斷,正是寸灰劍法。

凝雲劍客負手身後,喝一聲:“好劍法!”

或許即使他出手也躲不過這絕代無雙的一劍,或者他可以支撐過幾招。但是誰知道呢?凝雲劍客未曾躲,也未曾還手,流水劍如入朽木,直直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強提內力,聲音細微地道:“殷浮白,你記得。買凶殺你一事……是我一人所為,與武當一派……全無幹係……”

直待說完了這句,他方才身軀一軟,沒了氣息。

嵩山的錢之棟卻著實沒有凝雲劍客的半點氣概。他原是嵩山掌門的內侄,武功並不算得高明,當日殷浮白敗他並非為了與他比劍,而是行走江湖時看不慣他恃強欺弱方才出手。待他馬不停蹄上到嵩山之時,卻發現這錢之棟不知如何說動了嵩山掌門錢萬鈞,迎接殷浮白的,正是這位嵩山掌門手中的利劍。

“不可傷我門下弟子!”錢萬鈞高聲喝道。錢之棟則緊縮在他身後,比縮了頭的烏龜還要不如。

殷浮白不理他喊話,身形倏忽上前,一劍刺出,冷銳風聲嘶嘶過耳,出劍時竟無半點訊息征兆,正是寸灰劍法。

天下間怎有人能使出這樣一劍?錢萬鈞目瞪口呆,暗道這小子雖然位居劍聖之下,但隻怕長青子也使不出這樣的劍法!

嵩山用劍本就較一般寶劍長,錢萬鈞出劍不易,更沒有殷浮白這等在方寸之間出劍的本領,匆忙間隻得閃過。殷浮白更不追擊,一劍直向他身後之人刺下。這一劍正中錢之棟喉間,殷浮白也不多言,轉身便走。

錢萬鈞高聲道:“殷浮白,休走!”口中雖這般說,腳下卻動也不動。

大盜秦十三素來獨行天下,卻有一個情逾骨肉的義兄,乃是沉淵劍派的掌門人成雲易。

這沉淵劍派名稱風雅,實則卻是六大劍門中唯一的黑道門派,殺人越貨,無所不為。隻因這劍派勢力頗大,白道眾人一時卻也動不得他。在這等關頭,秦十三顧不得素來獨行的規矩,直接去投了義兄。

殷浮白自嵩山上下來,不久便得知了秦十三投入沉淵門的消息。

入夜時分,他攜了流水劍,徑自來到沉淵門的總舵。一對明晃晃巨燭之下,成雲易正與秦十三,連同門中一千重要人物商討如何對付他的消息,未想殷浮白速度如此之快,竟已趕了過來。

成雲易怒喝一聲:“兩位供奉,出掌!”

風雷之聲過耳,兩道威猛無匹的掌力朝著殷浮白便襲了過來。

第二次品劍大會之後,許多劍客曾見殷浮白出手,這名新任的兵器譜榜眼劍法奇高內力卻平平的事情也便傳了出來。而沉淵門每年花費重金請來的這兩名供奉,恰是一對風雷掌的高於。成雲易暗忖:隻要逼得殷浮白無法拔劍,己方便定有取勝的機會。

此刻殷浮白確是不及拔劍,他也完全沒有拔劍的意思,隻身子一側一擰,避過兩道掌力,隨後不待兩人二次出掌,雙手一翻,左右手食指已經各自抵上了那兩人掌心。

兩名供奉心下暗喜,他們浸**在這風雷掌中已近三十年,這小子竟要與他們比拚內力,豈非送死?正想到這裏,忽覺一絲冷森森,刺骨冰寒的內力自掌心倏然刺人,這股內力來得極快,二人不及防禦,刹那之間竟已直衝心脈。兩人後退一步,一口鮮血直噴出來,驚道:“楓葉冷!”

隻有傳說中的邪派心法楓葉冷方能有這般來無蹤、去無影的冷銳效果。這兩名供奉並未見過這心法,隻覺效果相似便這般說出。事實上,殷浮白所使這寸灰心法,與楓葉冷已是大不相同,冷銳更在其上。

秦十三臉色慘白,牙齒咬得咯吱咯吱直響:“原來你和那賤人還有這重淵源,難怪……”

兩名供奉受傷退後,十餘名舵主便一湧而上。沉淵門吃的是黑道飯,這些舵主用的也多是斬馬刀、紫金錘、長槍一類兵器。這於殷浮白正是得其所哉,他縱身上前,寸灰劍法連環施展,卻到底控製著未曾傷人,隻一一打落了他們的兵器。每一柄兵器尚未落地,他便在空中疾劃數劍,流水劍鋒何等銳利,但凡沾著,那兵器必然斷為數截。時隔未久,便落了一地的廢銅爛鐵,一眾舵主站在當地,個個麵麵相覷。

成雲易退後數步,又高聲喝道:“放箭!”

原來在總舵之後,安排了一排弓箭手隨時待命。一聲令下,弓箭手霎時現出身形,搭弓上箭,燭光之下,箭頭上藍幽幽的光芒極是分明。

殷浮白心下惱怒:何必如此狠毒!手腕—翻,身輕如燕,施展開驟雨劍法。這一套劍法如大雨灌注,覆蓋麵積極廣,當日就是一清子亦是敗在這套劍法之下,何況是這些武藝平平的弓箭手?隻聞錚然聲響連環不絕,一千弓弦皆已被挑斷。

殷浮白一招解決弓箭手,更不停留,直衝到成雲易麵前,喝道:“讓開!”

當此時分,成雲易焉有讓開之理?他怒喝一聲,一掌朝殷浮白劈了下去。秦十三亦知此時隻有與義兄合作,方能爭得生存機會,便也不顧什麽武林規矩,抽出寶劍,並肩齊上。

下麵諸人皆知這殷浮白武功奇高,一心護主,也紛紛湧了過來。

衝殺之聲不絕於耳,殷浮白起初尚有克製,但這種紛亂情形下,實是欲控製而不得,他身上連中數劍,眉頭一擰,不再分說,一劍便刺中了距己最近一人的胸口。那人搖晃兩下,便即倒地。殷浮白不發一語,劍光再動,數個光圈一閃而出,止是袁樂遊的煙花九。

他這份擅長複製他人劍法的能力,在自創劍法之後。已很少使用。上一次為逼迫薛連,曾使過一次,這時再度使出。光圈到處,四周十餘名舵主一並倒下,挨近的身死,略遠些的亦足受了重傷。

眾人駭然,紛紛後退,殷浮白借機一躍上前,連環數劍一並襲向成、秦二人。劍風掃**之處,連燭火亦是一並熄滅,黑暗中隻聞慘叫連連,機靈的連忙晃亮火折子,卻見台上成雲易與秦十三雙雙倒地,被一把長劍串成了冰糖葫蘆。

六大劍門之一、黑道上赫赫有名的沉淵門,因這一樁事,自此隕滅。

第十二章 衝冠一怒犯天條

那一戰之後,殷浮白受傷不輕。白衣上猩紅點點,他卻不及休息,隻換了一套衣衫,便策馬直闖江南四方門。

四方門在六大劍門中立派最久,但聲勢卻非最大。冷玉連環原是一對嫡親兄弟,在四方門中任左右護法之職。當年殷浮白驟雨劍法初成,連環約他比試,立下生死狀,卻因此折了左臂,成為廢人。

當殷浮白趕到四方門時,迎接他的卻非刀劍,而是冷玉的一杯清茶。

冷玉擅茶藝,人風雅,在江湖中聲名頗好,殷浮白也沒想到他竟卷入這場糾葛之中。他仗劍入內,並不落座,隻道:“冷玉先生,我素敬你為人,今日前來亦想問一句,袁樂遊之死,與你到底有沒有關係?”

冷玉神態自若,慢慢地將初沸的雪水緩緩傾人紫砂茶壺之中,手勢之穩一若往日:“殷公子,請坐。”

殷浮白猶疑地看著他,並不落座。冷玉又道:“殷公子,我看你身上,應是已經受了不輕的傷勢,你一路奔馳至此,何不先休息一二。”

殷浮白皺一皺眉,終於還是坐了下來,而手中依舊扶著流水劍柄。

冷玉並不在意,他繼續凝神在手中茶具之中,直至一陣淡淡清香浮出,他方才斟了兩杯茶,遞過:“殷公子,請。”

殷浮白接了那杯茶,卻隻是接過,並沒有人口。冷玉看著他動作,微微一笑:“是了,我忘記了。據說殷公子是洛水人氏,聽聞洛水有一個風俗,在複仇之前,萬不可入口仇人家中的一粒食物,一口清水。”

他振衣而起,淡然道:“買凶殺你之事,是我一人所為。隻因殷公子曾經重傷我兄弟,我為了替弟複仇,方才買凶。後來袁樂遊不肯殺你,我唯恐她將此事泄露出來,便聯合眾人將她滅口。殷公子若想找我清算,我自然領受,但此時實與連環並無半點關係。”

他拿起另一隻茶杯,一飲而盡。

殷浮白問道:“那為何深沉雪內還有連環留下的劍痕?”卻見冷玉不發一語,身子緩緩滑落地麵,原來那杯茶裏,已被他下了致命的毒藥。

一個人忽自簾幕後衝了出來,抱著冷玉的屍身哭道:“大哥,大哥!”正是連環。但那毒藥作用極快,哪還有救?他慟聲道:“這都是我一人之錯,原是我聽了奸人挑唆買凶。待到事情不成,又中那人毒計,前往北疆滅口。大哥起初全不知情,隻是擔憂我才一路跟隨到了北疆……”

他再說不下去,忽自身上抽出一把匕首,—刀插入自己胸口。

這一係列變故發生得極快,殷浮白自是不及反應,隻有連環那句“聽了奸人挑唆”在他腦中一轉。未及細想,四方門中門人聽得房中聲音不對,又見兩位護法慘死,隻道是殷浮白所為,各舞刀槍,已然衝了上來。

自四方門出來的殷浮白,身上再染碧血。

他沒有休息,馬不停蹄趕往海南劍派。未等到時,黎永安已約他在分舵中見麵。分舵中隻有他最精銳的兩個弟子,這兩人便是海南三星陣中的另外兩人,當年在昆侖山下與殷浮白曾有一戰之緣。

他端坐正廳,威嚴猶在:“殷浮白,某家已然聽聞你連闖五大劍門之事,你連殺這許多人,又滅了沉淵門,真是天大的威風,地大的煞氣?”

殷浮白不願與他交談,正要動手,卻聽黎永安話風一轉,換了口氣:“殷浮白,這幾年你在江湖上聲名鵲起,可這名氣,委實也不算如何吧?”

殷浮白不理睬他,黎永安亦不在意:“你劍法太高,劍法稍遜的都入不了眼中。有人約你戰,你便盡你所能,決想不到要留些麵子。若有人要傷你,要殺你,你也便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你十七歲成名至今,多少劍客因你喪了一世英名?死在你劍下的、傷在你劍下的,亦為數不少。”

殷浮白原以為他是要為自己辯解一二,未想他卻說了這麽一番話。雖然自己問心無愧。但回想自己過去所為,竟與黎永安所說並無差異。當年馮雙文曾對他說,江湖中人重視名譽身份,甚於性命,他不以為意,如今再聞黎永安所言,心頭方才有所觸動。又聽黎永安續道:“當日裏雖是我敗在你劍下,但敗的卻是整個海南派,沒臉的是三星陣!因此我深恨於你,有人攛掇我買凶,其實是我自己也有殺你的心,倒不完全怪那人。但後來袁樂遊不對你出手,那人便對我說,殷浮白此人狂妄驕傲,睚眥必報,若是被他得知我等買凶之事,必然放不過我們。我想到你當日敗我之事,又想到你個性傳聞,隻道不假,因此我們七人趕到北疆,殺了袁樂遊。”

“但此時,我實知是我錯了!”

這一句話來得莫名,殷浮白忍不住問了一句:“你錯了什麽?”

黎永安笑道:“據我調查,你雖找到我們這些人一一複仇,卻隻殺本人,未傷其門派;沉淵門雖然至此不存,但那是因為成雲易一死,無人可以掌權。當日裏沉淵門裏欲殺你的人無數,你卻隻殺了幾個逼你最緊的人,兩位供奉聯手暗算你尚且未曾追究;而到四方門時,門中弟子對你好一番逼殺,你在他們手下受傷不少,然而,你竟一人未殺!”

他慢慢道:“你不是那等睚眥必報之人,原是我看錯你了。”這人字字道來,推理清晰,這等關頭,到底顯出一派之主的風采。

聽了黎永安這一番言語,殷浮白腦中卻也不由浮出薛連臨死前所言,“你果然如……所說……”;而在四方門中,連環亦曾道“原是我聽了奸人挑唆”。原來這七人所為,果是有人挑唆。那麽這人究竟是誰,他為什麽要殺自己?又為什麽要殺袁樂遊?

他思量到這裏,黎永安卻也問道:“因此你決不會是因為得知有人要買凶殺你前來複仇,而是因為袁樂遊之死!你是滄浪水的護法,和一個殺手閣上的殺手,到底有什麽交情?”

殷浮白應口而答:“她是我袁姐姐。”

隨著這一個回答,他又想到那站在漫漫白蓮之畔,眉眼冷銳,笑意冰冷的女子那一句“你是這個江湖上,我唯一沒法動手殺了的人。”

黎永安卻誤會了他的意思,詭異一笑:“果然,果然!”然後他以一種十分神秘的態度對殷浮白言道,“原來如此,你可知道,當日在北疆那死城裏,我們雖然是以七敵一,那女殺手原也是有機會不死的。”

這是殷浮白第一次聽到袁樂遊臨終時的事,不由睜大眼睛,隻聽黎永安道:“那時我們原是戰了個平手,錢之棟那小子蠢得很,還被她抓到手裏。凝雲劍向她劈了一劍,卻沒砍中,隻砍折了岸邊一棵白楊樹,眼見那半截刻著字的樹幹落到湖裏,順水流走。那女殺手忽然問錢之棟:‘那樹上刻的是什麽字?’錢小子嚇得隻會抖,便照著念了,她忽然便呆了一呆,秦老兄最會掌握時機,一劍砍斷她一隻手,我們才有機會殺了她……哈,哈哈哈,那字,是你留的吧?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亦同……”

殷浮白如遭雷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早該想到,早該想到的!

他二人碧明池畔初見,他問袁樂遊,“碧明”二字如何寫法,袁樂遊忽然發怒;還有當日袁樂遊擲給他記載楓葉冷內功心法的手冊時,曾說自己也未練完,因最後一段不知到底為何。其實那本內功手冊全是圖譜,最後一段記載的根本就是那首“平生不會相思”的小令;而當他把這首小令在袁樂遊麵前念出時,她的神情極是驚訝。

原來,袁姐姐是不識字的……

他心神大震,握著劍柄的右手不住顫抖。黎永安說了這許多話,等的便是這一瞬之機,倏然間,三把闊劍如怒鯊奇襲,狠狠向他胸前咬去!

這三劍聯合,正是三星陣中的致命殺招。黎永安手中闊劍長驅直人,氣勢極猛,兩側兩把闊劍攻守皆備,將殷浮白身畔所有退路一並封死。

他唯一的路隻有前進,然而迎麵而來的,正是黎永安手中的闊劍!

這一招,黎永安帶著兩個弟子已經排演了許久,眼見殷浮白神魂已失,而他們三人與殷浮白距離極近,對方決無可能反擊,正是大好時機。

三柄闊劍已遞到殷浮白麵前,他猶不躲不閃。黎永安正在得意,忽地一蓬水光紛飛若雨,在這般短的距離之內,流水劍竟已奪鞘而出,連環三招間不容發,兩名弟子被打飛出去,再看那柄閃著水光的長劍,已然抵到了黎永安的頸上。

“這不可能!”黎永安一瞬間幾乎要叫出來。

然而被他認為決不可能施展出的劍法,已經施展在了他的身上。

殷浮白喘息著站在當地。方才他這一式寸灰劍法,有七分氣力用於抵擋黎永安,餘下三分才用在那兩名弟子身上,那兩名弟子雖被他打飛,手中的闊劍卻也在他兩肋留下兩道縱長傷痕,鮮血一滴滴直落到地上。

他全然不理,手持流水劍鋒,逐步逼近。黎永安忙叫道:“且等等!你就不想知道背後那人究竟是誰?”

流水劍鋒一頓,黎永安馬上飛快地續道:“袁樂遊被殺不久,江湖上便傳遍了這個消息,這必然也是那人所為。我一個堂堂海南掌門也被人利用。此人如此奸惡,你難道不想找他複仇?”

殷浮白凝望著他,劍尖輕輕一**,如水波般搖曳不休,仍是未曾前進,黎永安心中更多了幾分把握,便道:“不如你我做個交易。”

“參與此事中六人已死,我告訴你那人姓名,你放我一馬,如何?”

他笑得很得意,似是已然確定這是個必然會成交的交易。殷浮白低頭半晌,似在思量,片刻後他抬頭道:“你這個交易……”

黎永安心下大喜,抬頭時卻見一把波光瀲灩的長劍直刺了過來。

“我不接受!”

那個人究竟是誰,我心中已有把握。很多事情我從前不願去想,卻不代表,我想不分明。

洛水之畔,滄浪水。

嚴妝枯坐桌旁,心思暗淡。她等殷浮白,已經等了很久。

她從小看著這名年輕劍客長大,與他同門學藝,共創滄浪水,看著他由單薄少年長成眼神清澄的劍術天才。他也曾在她的羽翼下生存,但不久便振翅高飛,飛得高而遠,飛到,她終其一生再也無法到達的地方。

嚴妝曾對自己說:無論小白去到哪裏,滄浪水總是他的家,他總是會回來的。但在這兩年的不通音信裏,在得知殷浮白因為袁樂遊之死放棄歸家時,心中終是產生了猶疑。

有一些事情,一直藏在她心中,不曾對人言過。

譬如說到達玉虛峰頂的次日清晨,她匆匆去找常不修比武訂約。卻在歸來時,遙遙看見殷浮白與一個陌生女子並肩親昵坐在一處,觀看日出。

同是女子,她一眼辨別得出,殷浮白半路得來的那一件珍貴之極的黑貂裘,竟與那女子的身材十分適合。

而在與劍聖比武時,那女子受傷之際,殷浮白更是驚得變色,脫口一句“袁姐姐”。

原來,便是她。為何殷浮白一直不曾透露她的事情?

她想到袁樂遊的麵容,劍聖最後一劍時,曾擊破她麵上的人皮麵具,那並不是張多麽美麗的麵孔,卻有著一種令人一見難忘的魅力。就連麵上那一道綿長的傷痕,給人的感覺也不是猙獰,而是冷豔。

那是個走過血雨腥風的女子,與自己大不相同。

而後不久,江湖便傳來殷浮白連闖六大劍門的消息,薛連、凝雲劍客、錢之棟、秦十三、冷玉連環、黎永安一一死在他手中。沉淵門更是被他一手所滅。都是為了她,那個如一把利劍般銳利而動人心魄的女子。

她正思量間,龍在田推門走了進來,麵上憂色頗重:“阿妝,昆侖派來人,邀我上昆侖山。”

嚴妝麵色一變:“莫非是為了小白的事?”

龍在田皺著眉頭:“是,小白這次的事,實在是鬧得太大了。”

殷浮白連闖六大劍門之事,已然沸沸揚揚傳遍江湖。江湖中人不知殷浮白為何如此,有的說他人了魔道,也有傳他失心瘋的一一不等。隻是懾於當年玉虛峰頂他一劍逼迫一清子之威,尚無人敢來滄浪水噦唆。

他又歎道:“江湖上的人都不知小白為何做出這等惡事,可是阿妝你知道,是不是?當日裏阿興歸來,說小白聽聞那袁樂遊死訊,便連家也不回,即刻趕去北疆,你麵色當時就變了,阿妝,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嚴妝終於克製不住,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是,我曾見過,小白與那女殺手交情……十分之好……小白從不是濫殺之人,這一回之事,我想不出別的原因,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六大劍門之人,與袁樂遊之死有關……”她為人極是聰明,這一番話,卻也猜中了十之八九,隻是這一番眼淚究竟為何而來,卻連她自己也說不分明。

龍在田“啊”了一聲:“難怪,他連闖六大劍門,原來是為他心上人複仇去了……”他眉頭皺得更緊,“這六大劍門中,雖然沉淵門惡名昭彰,但其餘五大門派可是好惹的?何況昆侖派統率天下劍門牛耳,焉有不追究的道理!我們這兩年方與昆侖派交好,獲了些名聲,如今全要毀於一旦,小白此舉,殊為不智!”

嚴妝驚訝地看著他:“大哥……”

龍在田亦是驚覺自己失態,歎道:“但無論如何,我們總還是要保住他的性命。阿妝,你留守滄浪水,明日我帶著阿興一起上昆侖。”

昆侖山,積雪漫。

除卻昆侖代掌門一清子與滄浪水掌門龍在田外,江湖上許多有名劍派的掌門人亦是一同到了昆侖山上。其中更有凝雲劍客所在之武當派掌門鬆鶴道人,錢之棟所在之嵩山派掌門錢萬鈞,薛連所在之華山派掌門賀乘風,冷玉連環所在之四方門掌門喬瓊等人。

昆侖六大高手“玉虛雪,昆山月”排列兩側,七名一身白衣的清靈一脈劍手列於堂下,雲荒亦是身列其中。

一清子率先開口:“諸位,今日邀諸君前來,乃是為了商議那兵器譜榜眼殷浮白近日在江湖上大肆行凶一事。”

龍在田聽得“行凶”二字十分刺耳,卻又無法反駁。卻聽嵩山掌門錢萬鈞率先道:“正是,這殷浮白四處殺人,已是武林公敵,必須對他下追殺令!”

武當掌門鬆鶴道人老成持重:“雖然這殷浮白連續殺人,但他素來並無顯著惡跡,此番所為必有原因,龍門主,其中緣由,你可知一二?”

龍在田尚未答話,華山掌門賀乘風已然怒道:“縱使有什麽緣由,他殺了人,便不償命了麽!”薛連被他視為華山第二代的希望,卻被殷浮白當著華山上下眾人的麵一劍刺死,賀乘風極是惱怒。

龍在田心中為難,隻得勉強道:“這些人都是曾敗在殷浮白手下的,或許是再次向他挑戰也未可知。”

這理由實在太過牽強,賀乘風嗤笑一聲,又要講話,卻聽一清子慢條斯理地道:“據我所知,這殷浮白這一番所為,確是有理由的。”

他居然為殷浮白說話,這倒是一件異事。隻是他尚未說出這理由究竟為何,一道霧蒙蒙的水光忽地撲麵而來,卻似觀音大士失手打翻了琉璃瓶,一汪碧水霎時傾灑人間。一個清冷的聲音喝道:“一清子!”

這道水光極冷,極銳,極快,便如三月春雨凍成了冰針,伸手欲捉,卻一觸即化。在場這許多高手拔劍欲攔,與那道水光一觸,卻覺其中內力極是詭異,捕捉不住,竟無一人能攔得住這奇快奇絕的一劍。

龍在田見得那人,一震喝道:“殷浮白,你先住手!”雖然當日一清子曾刻意難為過龍在田與嚴妝,但當此時刻,為滄浪水聲名著想,龍在田決沒有當著眾家掌門的麵,讓他殺人的道理。

殷浮白見得龍在田在這裏,心緒亦是一震:“大哥!”出手略緩,玉虛二人乘他分神之時,雙劍合壁,生兩儀之相,向他前後分別刺去。

此時殷浮白縱是想退,亦不可得。危急關頭,他正反手各是一劍,方寸之間變招如風,正是寸灰劍法,玉、虛二人麵露驚駭之色,手腕巨震,若不是二人功力深厚,長劍便要落到地上。

殷浮白兩劍暫且逼退二人,上前一步又道:“一清子,我今日上昆侖來,隻是為了問你一句,在袁樂遊背後下手之人,是不是你?”

起先他憑著一股激憤之氣殺上六大劍門,直至見到黎永安,被對方直接點出背後有人作祟,他才忽然想到:袁樂遊每年至深沉雪一事極是隱秘,這些人是怎麽知道的?另外袁樂遊當初在深沉雪內遍布機關,而他卻發現那些機關全無半分移動痕跡。

袁樂遊曾對他說:“當日裏我也這般囑托過長青子,一代劍聖卻也食言,到底把這裏告訴他的親近之人。”

長青子是道土,無兒無女,他卻有一個極親近的人,可以在自己閉關時將昆侖托付給他。那個人文武雙全,亦是江湖上有名的機關高手;而且,他更曾兩度敗在自己手上,當眾削了他極大麵子……

然而殷浮白到底不是濫殺無辜之人,當日裏他從馮雙文手中拿到了物證,卻又要從薛連口中探出事實,方才動手。如今縱然他已闖上昆侖山,卻仍是要問個清楚明白。

眼見流水劍鋒距己極近,一清子卻也不懼,凜然道:“不錯,殺袁樂遊,確是我在背後設計,並下了手!”

這一句既出,連殷浮白都吃了一驚,未想他竟坦然承認。卻聽一清子大聲喝道:“諸君可知,這殷浮白為何要四處殺人?”

這一句話問到眾人心裏。殷浮白先前連闖六大劍門就是謎團,而今更公然殺人高手如雲的昆侖劍派,縱然他是劍聖以下的第二高手,江湖中年輕一代的傳奇人物,這委實也太過膽大。其中原因,到底何在?

“那殺手閣上的第一殺手,今年接了一個任務,便是刺殺武當派的掌門鬆鶴真人!”

鬆鶴一驚,他為人寬厚,在江湖中名聲極好,實想不出為何有人要殺自己。一清子又道:“凝雲劍得知此事,他知道以自己武功殺不了袁樂遊,便會同薛連、冷玉連環等七人,成立一個鋤奸盟,先一步除去這個女殺手!這件事,凝雲道長事先曾與我招呼,我亦曾助他們一臂之力,除掉了那女殺手所在之地的機關。這殷浮白,”他用手一指,“與那女殺手勾搭成奸,交情匪淺,連闖六大劍門乃至昆侖正是為了替她複仇!這等不明是非、不辨黑白的濫殺狂徒,當初我顧念著昆侖一派與滄浪水的交情,便未曾多說,而今他竟然公然殺上昆侖,我卻再瞞不得了!”

他轉向龍在田,十分誠懇地施了一禮:“龍門主,請見諒。”

龍在田已驚得說不出話來。他與眾人不同,先前是自嚴妝那裏得知殷浮白此舉是與袁樂遊有關的,如今被一清子這麽一說,隻當這便是事實真相,麵上直是青白不定,嘴唇抖了一抖,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殷浮白隻氣得雙唇慘白,流水劍展,連環攻去,怒道:“你胡說,我和袁姐姐並沒有什麽……”但他劍招方展,玉茗子、虛嶠子與其他幾名昆侖高手已然圍了上去,撲棱棱半空中火花數濺,堪堪擋住他的攻擊。

一清子卻也當真有定力,麵對如此狠銳劍招,繼續朗聲道:“並無勾搭?袁樂遊行走江湖從來一人,你為何與她稱呼如此親昵?你身上內功不是滄浪水心法,這般陰冷鬼魅,究竟是什麽?”他一招手,先前沉淵劍門那兩名供奉便從堂後走了出來,大聲道:“在沉淵門裏,我們曾與這小子對過一掌,他那內功,分明便是那女殺手的獨門心法楓葉冷!”

恰在此時,殷浮白劍指昆山二人,內力到處,那二人手腕大穴一陣冰冷,寶劍雙雙墜地。下麵眾人見了,更是詫異。這其中又有方才殷浮白入堂時擋他一劍而未成的人物,心中便想:是了,方才我為何沒能攔住這小子。

必是因為他使的是邪派心法無疑!

嵩山掌門錢萬鈞第一個便當先喊道:“是了,這小子使的確是楓葉冷!殺了他!”他這一聲喊出,霎時群情激**,一直一語未發的四方門掌門喬瓊忽然一掠而上,雙劍連環,直向殷浮白頸間抹去。

冷玉連環,之於喬瓊而言恰似他的子侄一般。他不擅言談,心中對殷浮白卻是恨意十分,方才又聽了這許多言語,心中早已將殷浮白視為畢生大仇,也不顧自己掌門身份不宜與人合攻,一出手便是致命殺招。

喬瓊這一出手,壓力更增,匆忙間他劍式變幻,三招反擊,已使出了寸灰劍法,方寸之間,縱是四方掌門亦是無法抵擋,喬瓊連退三步,左手劍被挑飛,血光乍現,肩上亦是多了一道縱長傷痕。

喬瓊在江湖上人緣極好,華山掌門賀乘風與他交情匪淺,又傷心薛連之死,亦是加入戰團,喝道:“老弟,我們便並肩除了這小魔頭!”

一時之間,這廳堂上便如冷水濺進油鍋,眾人情緒,皆是激揚之極,恨不得除了殷浮白而後快。

其實在場諸人,有哪一個見過真正的楓葉冷內功是何模樣?沒有人,但凡有一人見過,也必然能看出殷浮白這套心法與楓葉冷全然不同。

何況就算殷浮白使的是楓葉冷又如何?這能證明的,隻是殷浮白與袁樂遊確有關係,又怎能證明薛連等七人是為了鬆鶴道人方才要鋤奸?

然而這世間啊,最易鼓動的,最搖擺不定的,便是人心。

大廳之中一片混亂,龍在田坐在椅上,數度想要站起,卻終是不能。

他該是如何?去助殷浮白與大半個江湖為敵,毀了自己好客易創建的滄浪水?還是去幫助他人殺了自己從小相伴的弟弟?他緊握青龍劍,汗水已將劍柄浸透。

秦興一直站在龍在田身後。起初眾家掌門發言,他身份低微,不敢開口,此刻卻忍不住:“師父,我們快去相助小師叔!”

龍在田沒有回答,卻依然不動,秦興心裏詫異,心想師父這是怎麽了,忍不住又道:“師父!小師叔是咱們門裏的支柱,萬萬倒不得!”

他這一句話不說則已,入耳之後,龍在田全身一震,過去曾聽得的許多言語,一時卻都湧入腦中。

當日裏千山子與他交手後,微微冷笑道:“龍門主這一身武功,做個門主卻也夠了,幸得貴派的殷浮白卻隻有一個。”

昆侖山下,嚴妝向常不修介紹自己,那口無遮擋的劍客眼神不屑:“門主不門主與我何幹,你們派裏有個殷浮白,今日可到了這裏?”

海南派掌門黎永安向殷浮白挑戰,自己上前阻擋,那掌門冷笑道:“門主?沒聽過這一號!”

還有,便是玉虛峰頂,玉茗子向己挑戰,殷浮白卻不聽他的命令,代為出戰。一清子笑容溫雅,字字分明,向殷浮白道:“看來這滄浪水一派,門主不過是掛個名字,其實不過靠你一人支撐。”

這些言語,平日裏被他埋在內心深處,不願多想,然而在這等關頭,竟然紛至遝來,字字如鞭,抽得他不能喘息。

滄浪水的門主,到底是他還是我?有殷浮白一日,天下還有沒有人識得我龍在田!

秦興見他不答,急得已要拔劍,龍在田卻忽地喝道:“秦興,住手!”

龍在田內心紛亂暫且不提,另一邊眾人激鬥,卻已到白熱化的地步。

殷浮白劍法如神,但也隻是“如神”而已,他畢竟不過是一個人。

一路奔波,連挑六大劍門,他身上本已受傷不少,上昆侖山幾是強提著一口硬氣而來。接連又被一清子誣陷,許多高手圍攻。起先打鬥之時,他還猶自分辯,但刀光錚錚,劍影重重,誰還聽他說些什麽?反被人趁他分神之際出手,身上連挨了幾處劍傷。

一清子站在高處,並不出手,隻是冷眼旁觀,殷浮白身上每多一道傷痕,他唇邊便多一分笑意。

殷浮白心中愈發憤恨,忽然間,他心口一陣尖銳疼痛。從前練習寸灰心法時,雖然有時會忽然胸口疼痛,但皆是輕微,從未有過這般劇烈。他右手猛然一顫,流水劍錚然落地。

他失了劍,便是猛虎蛟龍失了利爪尖牙。包圍他的眾位高手大喜,玉茗子單劍如風,直逼他喉間,喬瓊右手劍挑胸前,錢萬鈞橫腰一劈,這一劍猶是狠毒,若真得中。真要將人一劈兩半。

秦興大驚失色,叫道:“小師叔!”

當此時刻,殷浮白腦中反而愈是清明,他不言不語,不驚不懼,身子驟然低下,閃過喬瓊與玉茗子手中雙劍,隨即右手食中二指驟然點出,錢萬鈞隻覺一陣極冷內力自劍鋒上傳遞而來,五髒六腑都似被這股內力戳了個洞一般,大驚失色,手一鬆,殷浮白卻已將他長劍奪到手中。

這正是他閉關深沉雪兩載,苦心修來的寸灰心法。

隨著殷浮白使出這股內力,心頭那陣銳痛更厲,他也不理,將內力直提到十二分,身若飛鴻,直奔一清子而來。

你們不信我,我卻也不用你們信,我要除的,不過是麵前這一個人!

這一劍實已傾盡殷浮白所能,其速如風,其勢如虹,眾人隻見一道白影閃過麵前,誰也未曾想到他在棄劍之後猶有這般威能。阻擋已是不及,眼見他手中長劍逼近一清子喉間,兩年前玉虛峰頂那一幕便要重現!

就在這緊急時分,又一柄長劍驟然出現,大刃無鋒,招式樸拙之極,殷浮白手中長劍直刺到那柄劍劍刃之上,兩股內力互衝之下,叮叮當當一陣脆響,殷浮白手中之劍到底不是流水,碎裂成段,直落到地上。

那人飄然現身,高冠峨帶,正是劍聖長青子。

殷浮白連退三步,手一鬆,手中一個劍柄亦是直落到地上。隨即便覺口中一甜,一大口鮮血直噴出來,眼前一片昏暗,竟似亦是滿溢血色。

玉茗子見時機大好,上前便是一劍,劍聖問天劍一轉,不見他如何動作,卻已攔住了玉茗子,他聲音低沉:“拿下他,卻不要傷他。”

武當派的鬆鶴真人一直未參與這場打鬥,他為人較為持重,雖然一清子言道是袁樂遊欲殺他方惹出這一番是非,卻也道:“先不要殺人!”

殷浮白卻掙紮著站直了身子,他手中已無劍,聲音卻冷冷地:“妄想。與其拿下我,不如殺了我。”

又一口血,從他唇邊直湧出來,他一咬牙咽了下去,忽然間卻見眼前水光一閃,下意識伸手抄住,竟是秦興趁長青子出麵,眾人一時停手之際衝到場中,高聲喊道:“小師叔,接劍!”

秦興隻是個普通的青年,站在這一群江湖中的高手裏什麽也算不上,他無法救人,也無力助人,但至少,可以在這種危急關頭衝上來,擲給他想幫助的那個人所需要的一把劍。

殷浮白伸手抄住流水劍,喝道:“阿興,你不要出手,退回去!”

他流水劍一旦入手,便又恢複為那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殷浮白。盡管他麵色慘白,衣衫遍染鮮血,眾人見他前來,卻仍是不自覺連退數步。

長青子皺眉看他的背影,竟未乘機追擊。

殷浮白向外奔去,然而猶有清靈一脈等在廊下。當日裏殷浮白雖能一劍破一陣,但此刻他內外傷皆是嚴重,卻難應對。未想數劍之後,清靈一脈中雲荒身形一慢,腿上竟中了他一劍。陣勢霎時出了一個缺口,殷浮白咬緊牙關,提氣縱身,躍出包圍圈,便向山下奔去。

第十三章 有情無緣

殷浮白一路下山,胸口一路銳痛不已,鮮血不住自唇邊點點滴下。體內經脈亦是糾結成一團,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早先練習寸灰內勁之時,他亦曾感覺胸口間或有些疼痛,但不久便即無事,他執著劍法,更是未曾多想。袁樂遊身死之時,他亦曾在她墓前心痛嘔血,但他當時隻道是憂能傷人。

原來一切早有征兆,他一早便已身受內傷,隻是他自己不知。

縱然提一分內力,胸中銳痛便增一分,但此刻已無選擇。中途亦有昆侖弟子攔他去路,但哪一個能攔寸灰之威?輾輾轉轉,終是到了山下。尋了個山洞,也不管是否有野獸隱蔽其中,一頭鑽了進去,便暈倒在地。

天冷冷,風颯颯,山洞中白衣年輕人全無知覺,隻是右手裏依然緊握著流水劍的劍柄。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殷浮白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麵前一片蒙隴,想是外麵已然天黑。他掙紮著坐起身來,隻這一個動作,胸中再度銳痛如狂,“哇”地一聲,一口血直噴了出來。他剛起身,被這陣疼痛一刺,“砰”地一聲又摔倒在地,眼前金星亂冒,再也掙紮不動。

隱隱約約中,他忽地聽到外麵有蒙矓歌聲傳來,是個蒼老渾厚的聲音,似有些熟悉,前麵聽不分明,隻依稀聽得最後兩句。

“人間世本荒唐,戲夢一場,醉花間又何妨,一枕黃粱。”

一個人舉著一支蠟燭,走入山洞,這人衣衫襤褸,手中拄了根手杖,杖頭掛了個酒葫蘆。殷浮白一怔,這人他識得,竟是當日裏玉虛峰下那個老乞丐,後來在馮雙文排兵器譜時,三人還曾喝過一次酒。

那老乞丐也不言語,徑直走到他麵前,兩根奇長的手指直搭到他脈搏上,殷浮白一抖,隻覺這老乞丐手指冰冷之極。

那老乞丐搭了他脈半晌,燭光映襯之下,殷浮白隻覺他表情十分凝重。

雖然麵上汙穢不堪,仍可見他兩道眉頭緊緊皺起。

過一會兒,那老乞丐改搭他另一隻手,又過了良久方才放手,皺著眉頭道:“你練的是什麽內功?”

殷浮白心想:原來這老乞丐也懂武功?再一想自覺了然,這老乞丐常在昆侖山下,多半是一位昆侖前輩。他雖然對一清子極是痛恨,卻不牽連昆侖他人。便道:“是我為一套劍法自創的心法,我叫它做寸灰劍。”

老乞丐哼了一聲:“你懂不懂內功?”

他說話頗不客氣,殷浮白素來尊重長者,也不介意:“從前確未怎樣學過,隻覺得這樣練頗有威力,便這般練了。”

老乞丐忽然歎了一口氣:“難怪,難怪!”他不再多說,便走出了山洞,這次過了良久方才回來,帶了許多食水,向洞中一擲。

殷浮白未想當年兩壺酒,竟換來今日救命人,連聲道謝。

他在山洞連續休養了三天,竟未被人發現,吐血的症狀終於有所緩解,但胸口那陣銳痛卻一直未曾消解。那老乞丐又來看他,這次除了食水外,還帶了蠟燭、繃帶等生活用品。看了殷浮白一會兒忽道:“你這小子的名頭最近在外麵傳得沸沸揚揚,你到底幹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此事於殷浮白一直鬱結於心,麵前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想也不想,便將袁樂遊與七大劍門之事一一道出。那老乞丐默默傾聽,並未打斷,隻是聽他講完,方才不緊不慢道:“雖然你這般說,但外麵傳言,可和你說的,大不相同啊。”

殷浮白瞬間想到昆侖山頂,一清子那一番言談,霎時氣得臉色煞白,胸口銳痛再增:“我沒有說謊!”

老乞丐摘下酒葫蘆,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酒:“你有證據嗎?”

殷浮白怒道:“沒有,又如何!你也要殺了我麽!”

老乞丐放下葫蘆“為何要殺你?你多說活不過三年,用我動手?”

殷浮白怔住,隻聽那老乞丐又道:“難怪你這門劍法威力十足,連闖七大劍門無人能破,原來是你不懂內功,胡亂創建心法所致。此法見效雖快,威力雖大,卻是拔苗助長。眼下你體內經脈已亂,內傷沉重,大羅神仙也救不得你了。”

殷浮白這下全然怔住,不敢置信:“你說什麽?”

他才二十十幾歲,正是一個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光。

“我又何必騙你一個晚輩!”老乞丐咕咚又喝了一口酒,“你體內內力糾結,經脈錯亂,你自己就一無所知?我看至少半年之內,你都無法再動武,否則,你就等著現在送命吧!”

殷浮白怒道:“我不信!”他年少氣盛,竟然當即便催動內力,隻是方一催動,又一口血直噴出來。他隻覺眼前一黑,再度暈倒。

這次他醒來時,卻發現自己是躺在一戶農家的**。

那對老實憨厚的農家夫婦說是答應了一位昆侖前輩照料他。又捧來一碗藥,說是按那前輩留下的方子抓的。言談之中,對那人十分尊敬。

殷浮白心道必是那老乞丐所為,此時已無力掙紮,隻得將藥喝下。這藥對他內傷雖無幫助,卻也多少緩解了幾分胸口劇痛。

他無力離開,隻得停留在這小院之中。那兩名夫婦對他照顧得十分殷勤周到。隻是當他問到那老乞丐身份為何時,兩人卻都閉口不言。

他躺在**,默運內力,覺察到自己經脈確如那老乞丐所言,已然損傷得七七八八,性命僅餘三年之事,隻怕決非虛言。

“哈……”他緩緩一聲苦笑。

此事怪誰?從未認真教過內功的師父?未曾督促過自己的師兄師姐?將楓葉冷冊子隨意擲給自己的袁樂遊?不不不,這些事情與他們有什麽關係,是自己不知輕重,胡亂練功。一切的根源,都是在自己身上。

他合上雙眼,一行淚水慢慢落到枕上。

抱歉,袁姐姐,隻怕不能為你複仇了。

就這樣,殷浮白足足在這農家小院裏休養了半年,直到半年後,他方能如常人一般行動。武功雖還勉強能用,但寸灰劍法,卻再難使出了。

他心灰意冷,此刻仇已難報,性命不久,便向那一對夫婦道謝告辭,慢慢地向滄浪水而去。

縱然一切都已不複,我到底還有家可回。

往日裏不到半月便能走回的路程,他花了兩個月才回到洛水之畔。

此時已然入冬,白雪紛飛,天地萬物一片皎潔。他尚未回到滄浪水,卻已見大雪中一行紅妝,鑼鼓喧天,喜慶之極。他不禁抓住路邊的一個老者:“老人家,那裏為何如此熱鬧?”

老者笑嗬嗬地道:“小公子,今日是滄浪水兩位門主大喜的日子。可熱鬧著呢,多少江湖人物都來慶賀,你也是來祝賀的麽……小公子!”

在他身邊的那位小公子忽地麵色慘白,一口血,直濺到他的白衣之上,仿佛綻開了一朵鮮豔的花朵。

他曾經為了嚴妝少一把劍而遠走寧古楚海,也曾為她在玉虛峰頂麵色一變對敵一清子,他並不知自己為何要如此做,隻知道妝姐是他心中最重的人。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相思……已絕……

滄浪水這一次婚禮,操辦得十分熱鬧。雖有當年殷浮白得罪七大劍門之事,但滄浪水這些年來在江湖上亦有聲名,仍有許多江湖門派前來道賀。

昆侖代掌門一清子雖未親身前來,卻派弟子雲荒送來一份賀禮。江湖中人見了,無不讚揚昆侖果然是名門正派,氣量如海。

那投身滄浪水的常不修領了個招待賓客的職務,眾人無不好笑。但常不修因著看重嚴妝的緣故,竟然並沒有口出不遜,辦得甚是妥當。

鳴蟬衛長聲今日也來恭賀。他出身名門,風度極佳,見到龍在田後笑道:“早年裏,我亦曾對嚴副門主心許,但今日方知,二位門主少年相知,共創滄浪水,這一番互助互成方是佳偶天成,小弟自愧不如。”

龍在田心下得意,拱手一笑:“衛三公子客氣。”

新郎倌在外麵忙著招待賓客,新娘子卻隻能留在房中,這一日裏嚴妝打扮得十分嬌美,隻是紅巾遮頭,外人卻看不分明她容貌。

白茫茫的大雪紛紛揚揚落於天地之間,她思緒如雪飄**,又回到了當日裏龍在田向她求婚之時。

在龍在田尚未歸來時,殷浮白在昆侖山上那一番所為便已傳遍天下。

這名兵器譜榜眼先闖六大劍門,後闖昆侖山,在一眾高手包圍之下猶能逼殺一清子,後又全身而退。而他所使那一套威力無窮的寸灰劍法更是震驚天下。需知劍聖之劍法雖然在殷浮白之上,但其成就乃是內力、劍法、經驗沉澱多年積累下來的結果,猶在情理之中。這殷浮白卻是年紀輕輕自成傳奇,所創之劍詭異近妖,實已超出想象的極限。

然而那神奇之極的寸灰劍法卻再也未曾現於江湖,殷浮白就此無聲無息地消失。龍在田歸來之後,滄浪水一派下了許多工夫四處尋人,嚴妝更是遠至北疆。然而她手中全無線索,又如何能尋得殷浮白蹤跡?

過去這些年,她一直以為殷浮白是一隻風箏,無論飛得多遠,線的另一端總是留在自己手裏。然而當殷浮白兩載不歸毫無音信的時候,當她發現殷浮白與袁樂遊私下有交情的時候,當她得知殷浮白為了袁樂遊殺上七大劍門的時候,她終於一點一點對這個認知產生了懷疑。隻有憑借著緊握當年殷浮白與她交換的止水劍,方能增加一絲絲的信心。

然而,當殷浮白在半載內再無音信,當她遠赴北疆卻全無消息之時,連這一分信心,終於也不複存在。

逝水東流,韶華易老,嚴妝轉眼看向桌上的銅鏡,鏡中容顏若與同齡女子相比,雖仍是個中翹楚。然而若與當年那個敢闖泰山峰頂的美豔女子相比,卻已是頗有不如。

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年華,已然慢慢地離她而去。而在這段年華裏,她最重視的那個人重視著劍,重視著旁人,卻始終未曾留在她身邊。

龍在田緩緩從她身後走過來,一隻手按在她肩上:“阿妝。”

她沒有回頭,隻輕輕叫了一句:“大哥。”

龍在田斟酌著言辭,終於慢慢開口道:“不要再等著小白了。”

嚴妝猛然一震,轉過頭來,龍在田卻沒有在她麵前退縮,而是道:“小白很有可能不會回來,即使他回來,也不再是過去的小白了。”

他說:“阿妝,其實你很清楚這一點,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嚴妝怔住,不發一言,麵上神色幾度變幻,卻終究沒有反駁。然而龍在田的下一句話,卻再次徹底打破了她麵上的平靜。

“阿妝,嫁給我吧。我這一生中,最重要的物事隻有三樣,你、小白和滄浪水。現下我們已經失去了小白,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嚴妝從未想過此事,素來精明的她一時竟有些口吃:“大哥,你……”

龍在田默默看著她,似在思量有一句話當不當講,最終他還是開了口:“阿妝,你知不知道,我從小時便喜歡你,已經喜歡了這許多年啊。”

這一年白雪紛飛之時,滄浪水兩位門主成婚,郎才女貌,羨煞武林。

龍在田在前方忙碌,嚴妝兀自在房中靜思,而秦興身為滄浪水大弟子,自是忙個不休。雲荒雖是客人,但因與秦興交情好,也就一起忙裏忙外。好容易窺到一個空隙,兩人才有機會坐下來喝杯茶,吃幾口點心。

秦興甚是歉意,道:“對不住,你原是客人,倒要陪著我忙來忙去。”

雲荒揮一揮手:“廢話。”好在秦興知道他的脾氣,卻也不在意。隻歎了口氣道:“唉,若是小師叔此時也在便好了。”

從滄浪水弟子到道賀的賓客,這一晚,隻有秦興一人提到了殷浮白。

雲荒一挑眉:“你師叔是個難得讓我服氣的人,當年玉虛峰下……”他歎口氣,想到因那一套驟雨劍法,玉虛峰下秦興大敗自己的經曆。

秦興甚是惶恐:“當年……”卻被雲荒一攔,不以為意道:“當年我就是敗了,這有什麽。咱們最初在滄浪水裏打那一場,你這人死纏爛打,我不屑是真的。玉虛峰下那一場你敗我卻是憑的真本事,有什麽好說。”

秦興訕訕一笑:“但當初你放走小師叔……還是要多謝你……”

當時殷浮白被清靈一脈攔住,雲荒中他一劍,殷浮白這才有機會脫出重圍。但秦興後來方知,這一次受傷,實是雲荒有意為之。

雲荒卻道:“我也不單是想幫你們,而是我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對。”

秦興一怔:“什麽?”

雲荒擰著眉喝下一口茶:“凝雲劍想找幫手,武當派那麽多人可以找,他為什麽要找外派的人一起去對付袁樂遊?”

秦興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道:“多半是他與這些人交情較好。”

雲荒嗤之以鼻:“交好個屁!凝雲劍這個人,但凡武藝差些的人,都不在他心裏。薛連、冷玉這些也倒罷了,錢之棟那種功夫,也能人他的眼?”

這道理其實十分淺顯,但是當日昆侖山頂眾人被仇恨蒙蔽,反是雲荒這等置身事外的,想得分明。

他話音方落,忽聽外麵有一個爽朗的聲音道:“未想小道長年紀輕輕,竟也是個見事極明的人物。”

鑼鼓喧天,燈彩滿地。

良辰已到,賓客齊臨,嚴妝鳳冠霞帔,姍姍而出,與新郎裝束的龍在田在廳堂之上三拜之後,忽聞窗外傳來一陣極悅耳的琵琶聲音。

這琵琶聲音幽微婉轉,款款深情。有那識得音律的賓客,曉得這是一曲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鳳求凰》。演奏的這人手法高超,將那一派曲折之處演繹得極是深切。龍在田雖不曉得名字,亦覺動人,卻忽見嚴妝身子輕顫。他詫異看去,卻見一滴淚水,自紅巾下落到那隻素手之上。

琵琶聲音忽又一轉,華美清越,歡喜悅人,卻是轉為《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室宜家。正是一首送新嫁娘的妙曲。隨著這琵琶聲響,一名身穿洗得發白的藍布衣的男子手抱琵琶,颯然而人,笑道:“衡陽馮雙文,恭喜二位門主連理枝諧,花開並蒂。”

這人衣著雖然樸素,但風度極佳,“衡陽馮雙文”幾字更是震動全場。眾人都想,滄浪水好大麵子,衛家祝賀不提,這衡陽馮家竟也來了!

龍在田亦是動容,忙回禮道:“原來是馮公子,實是貴客,滄浪水榮幸之至。還請入座,且飲一杯水酒。”

馮雙文笑道:“酒自然是要喝的。但在下此次前來,實是另有一要緊事想與二位門主商議,不知二位門主可能容情一敘?”

龍在田皺緊雙眉,但對方畢竟是衡陽馮家人物,不好當麵駁回。嚴妝卻覺此人聲音煞是熟悉,但因頭遮紅巾,不好當麵查看。馮雙文微微一笑:“嚴門主可還記得當年玉虛峰下,‘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否?”

嚴妝一怔,旋即道:“馮先生,請進。”

三人延至一間靜室,嚴妝自也除去紅巾。馮雙文道:“兩位門主,大喜之日前來打擾實在是冒昧之極,還請見諒。”說罷先行了一個大禮。

縱然龍在田心中確有不快,見他態度誠懇,也連忙攙扶:“馮先生客氣,卻不知到底是有何要事?”

馮雙文道:“此事,實與貴派之殷浮白有關。”

龍、嚴二人不由麵麵相覷,馮雙文又道:“實不相瞞,當年是我為浮白辨認出七人合攻袁樂遊的證據,惹出這一番是非,我亦是十分愧疚。”

此事令人震驚,馮雙文續道:“殷浮白是我好友,以我了解,實覺他不會做出此事,近日終於得到證據,二位門主,可否請他出來一見?”

這番話說出,二人更是震驚。龍在田說不出話,嚴妝身子顫抖,但終是開口道:“小白……殷師弟我已尋了他很久,卻始終未見到他……”

馮雙文一奇:“我查到他最近曾出現在這附近。你二位是他最親近之人,他不回滄浪水,還能去哪裏?”

嚴妝默然不語,馮雙文看出她實非做偽,卻也不好多說。一眼卻掃到掛在牆上的止水劍。因今日大婚,刀劍不吉,因此嚴妝把它掛在牆上,馮雙文見上麵圖案,甚是驚訝,問道:“嚴門主,這劍鞘你是從何而來?”

嚴妝猶豫片刻,方道:“殷師弟贈我……”

馮雙文剛要接上一句:“你可知這上麵圖案是何含義?”卻見嚴妝驟然間臉色大變,手上拿著一張紙條,抖個不住。

那張紙條不知是何時出現在房中的,半壓在硯台下麵,雖是龍嚴二人皆熟的字跡,卻有些顫抖。

“大哥,妝姐,恭喜你們,我一切安好,勿念。殷浮白字”曾經半生相許,終究各奔東西。

第十四章 付一笑

萬念俱灰的殷浮白,孑然一身回到了深沉雪。

他的內傷愈來愈重,吐血的症狀一直未曾緩解,他心中暗想:反正隻有三年時間,何必留在滄浪水,讓彼此心傷?

深沉雪內蓮花已落,湖畔積雪皚皚,袁樂遊的墳上亦是堆滿積雪。他推開自己曾住過兩載的木屋門,“吱呀”一聲響。發現屋內已然滿是灰塵。

他從湖裏打來一桶冰冷刺骨的湖水,慢慢將屋裏擦拭了一遍。然後他拾了些柴,在屋中的爐子內點燃,於是木屋中總算多了幾分人氣。

他回到湖邊,破冰後撈了兩條魚上來,又打了點水,煮一煮喝掉。魚也並未如何精細處理,隻胡亂去了鱗,烤一烤便吃下肚去。

此後這些日子裏,他不是躺在房間出神,便是坐在湖畔發呆,偶爾他也會想起自己這一生。他一生好劍,終究不過是創了一套害人害已的劍法;他一生重情,但袁樂遊因他而死,嚴妝終是嫁給了旁人。

他茫然失措,索性不再深想,連流水劍都被他擲到一邊,不願再見。心中隻想:在這裏過一天算一天,哪天內傷發作,死在這裏,也就是了。

渾渾噩噩,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這一天他躺在**,不知不覺睡著,夢裏他還隻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新學會了一套劍法,三招便挑飛了龍在田的手中劍,嚴妝在一邊笑著稱讚他。

這夢真好,他迷迷糊糊地想,隻是尚未聽到嚴妝對他說了些什麽,便被外麵一陣清亮的琵琶聲吵醒。他揉著眼睛,踉踉蹌蹌走了出去。卻見大湖之畔,站了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衫男子,手裏抱著一把琵琶。

殷浮白意興闌珊地停住腳步,往地上一躺,冰雪很快浸濕了他的衣衫。

馮雙文覺得有趣,走了過來,調轉琵琶柄戳一戳他:“還活著嗎?”

殷浮白平平答道:“嗯。”

“堂堂兵器譜榜眼,怎麽變成了這般模樣?”

“嗯。”

“我給你的隕鐵鑄的流水劍呢?”

“嗯。”

“你就這麽消沉下去了?”

“嗯。”

“我說,一清子已經被懲治了!”

“嗯……什麽?!”

這一次,殷浮白當真從地上蹦了起來:“什麽?”

馮雙文索性也席地而坐,琵琶橫於膝上:“當日裏雖有一清子一番說法,但有人覺得不可盲信,又去調查,終於知道事實真相,公布天下。如今一清子已經被廢去武功,免除代掌門一職,終身囚禁於昆侖山上。”

殷浮白頹然坐下,雖然一清子並未被處死,但那般留戀聲名的一個人,被剝奪了一切,這懲罰實比處死他更要讓他難過。他雙眼遙望袁樂遊墳塋,終是默默吐出了一口氣。

“什麽人查的?”他看向坐在對麵的馮雙文,“難不成……是你?”

馮雙文笑了:“不完全是我。”他凝望殷浮白雙眼,“當時我為你判出七人劍痕,深覺此事重大,但我不通武功,隻得趕到昆侖山上,請求一位長輩出手。隻是我趕到時為時已晚,你已闖下昆侖山,本來那位長輩亦想追捕於你,我找到他,對他說:這件事其中有疑點。”

這是殷浮白第一次聽到有人為已辯護,雖然事情已然水落石出,仍是禁不住心中感激:“多謝你,但……”

他想問疑點究竟為何,馮雙文卻反問了他一句:“你說當我遇到這等事情時,為何不去找馮家人,而去找昆侖山那位前輩?”

殷浮白一怔,答道:“必是那位前輩武功極高,或與你關係極親近。”

馮雙文笑道:“兩者皆中!若一清子所言為實,武當山那許多高手,凝雲劍不去找他們,反倒去找一個錢之棟聯手?”他停一下歎道,“可歎這當日,許多人被仇恨所激,竟無人想到這一點。反倒後來我見昆侖派一個二代弟子,卻還心明眼亮。”

他又續道:“那位長輩對你也有了解,本不信你能做出這般事情,聽我一番話後,便下了昆侖山,幸而還是救到了你。後來他花了半年調查真相,先找到殺手閣的閣主,證明確無這麽一單生意交給袁樂遊,後又遍尋六大劍門與你一戰之人,終是找到了海南派的兩名弟子。”

殷浮白也想到與黎永安交談之時一旁的兩名弟子,原是極好的證人,但自己當日在昆侖山上怒氣填膺,早把這兩人拋到了腦後。他猶豫片刻:“那位前輩……是那名老乞丐?不知他是昆侖山上哪一位高人?”

馮雙文絕倒:“他是我長輩,我是衡陽馮家人,你竟還問我他是誰?”

殷浮白尚未答話,卻聽遠處聲響如雷:“小子,你就一直窩在這裏?”

隨著這一聲質問,一道人影手持手杖,轉眼已到了麵前。

殷浮白對這老乞丐十分感激,剛要行禮,一手杖已經大力砸到他肩上。

他“呀”了一聲,老乞丐怒道:“性命隻餘三年又如何?被人冤屈又如何?心上人死了又如何?你就打算這麽窩窩囊囊地過下去?”

馮雙文忙道:“叔父,浮白的心上人並非袁姑娘,我想應是他師姐。”

老乞丐一怔,便改口道:“心上人嫁給別人又如何?你就打算這麽窩窩囊囊活過最後幾年?”想一想又道,“這般說來,你卻也是夠倒黴了。”

縱然是心灰意冷之下,殷浮白到底也忍不住,“哈”地笑出聲來。

老乞丐臉卻又一板:“不準說笑,拔你的流水劍。”

殷浮白道:“劍不在我身上,被我扔屋裏了,我不想看見它。”

老乞丐冷笑,忽從手杖裏拔出一柄長劍:“那也先接我這一招!”

這一劍內力精純,招式圓滿幾無破綻可尋。然而令殷浮白驚住卻不是這些,隻見老乞丐手杖中那柄劍大刃無鋒,一道血線貫穿上下,不是問天劍,又是哪個?

“你怎麽會有問天劍?”他匆忙躲開這一劍,麵上全是不可置信。

老乞丐長笑出聲:“三年前你在玉虛峰頂,約我比劍,你竟忘了?”他口中言語,手中不停,接連又是幾劍,殷浮白無法還手,十分狼狽,忙叫道:“別打,別打!”老乞丐卻哪肯停手,追得他在湖畔四處亂跑。

便在此時,馮雙文悠悠開口:“我一早便說過我是衡陽馮家人,又說昆侖有我一個長輩。”他搖頭歎息,“江湖上哪個不知,長青子原名馮長青,本是衡陽馮家人?”

殷浮白驚訝之極,便仔細看那老乞丐,卻見他雖然滿臉汙垢,但麵貌輪廓,竟真的與那長青子有幾分相似。

然而一個落魄江湖,蒼老不羈;一個高冠峨帶,武林楷模,誰又能將這樣兩個人聯想到一起?

他喃喃道:“我隻注意過劍聖的劍法,卻未留意過他是哪裏出身。”

馮雙文想要歎氣,卻終究未成:“還有,我當初給過你這裏的地圖,你也不想想,若非劍聖與我關係不同,我怎會得知這裏?”

殷浮白“啊”了一聲:“對。”當初他推測那幕後之人是一清子時,其中一條依據便是劍聖曾將深沉雪所在之處告知了他最親近之人。卻未想劍聖卻是一共告知了兩人,一是他極信任的師弟,另一位,卻是他子侄。

馮雙文搖一搖頭:“小劍癡!”便揚手擲出一把劍,“接著!”

殷浮白下意識伸手抄住,人手極是熟悉,正是他的流水劍,卻是方才馮雙文乘他被劍聖追打之時,入木屋內找出來的。

這些天以來,殷浮白原已不願碰,甚至看都不願意看這把劍一眼,然而當流水劍人手之時,他天性中那種對劍的熱愛與向往卻已壓倒了一切,不由自主反手便是一劍,正是滄浪水的嫡係劍法,剛柔並濟,正大光明,一劍抵住長青子來招。長青子、馮雙文二人,齊齊地叫了一聲“好”!

長青子又是一劍,聲勢如雷,直刺他前胸,殷浮白側腕翻身,一招武當的“秋雁回環”擋住來勢。問天流水雙劍互擊,火花串串,幸而兩柄長劍均未有損。長青子第三劍緊接著又來,這一劍內力十足,籠罩四野,殷浮白舉劍向天,正是驟雨劍法,將所有來勢一並擊破。

長青子毫不容情,連環數劍擊出,一劍比一劍疾,一劍比一劍勇,這一來,殷浮白漸漸便招架不住,長青子大喝一聲:“為何不用寸灰劍!”

一旦正式比拚,殷浮白的全副精力便一並投入在劍術之上,他忘記了人生曾經有過的種種不如意事,忘記了這套劍法給他的人生帶來的翻天覆地的影響。心道:正是如此,我為何不用?

他瞄準長青子一個破綻,身形一掠,轉瞬已到了劍聖麵前,流水劍刺胸,刺腹,刺肩,刺足,連續四劍仿佛打造精致的碧玉連環,又如在三寸象牙上的精細雕刻,方寸之間,劍法精巧細密到極致,內力冷銳更不遜於任何一位大家。長青子縱然劍法無雙,一時竟也打了個手忙腳亂。

但他畢竟是當世大家,雖有一時失措,數劍之後便即反應過來,手腕翻出,正是一套昆侖派的“錦繡山”。這套劍法素以綿密小巧著稱,與殷浮白以快打快,以巧打巧,但未出十劍,“錚”的一聲,問天劍鋒已被彈了出去,顯是錦繡山已然不敵寸灰劍。

長青子更不猶疑,出手又是清風十九式。這原是一清子的招牌劍法,但這一套劍法被他使來,威力增加何止數倍。隻見劍勢如風,氣韻灑脫,真正不愧為“清風”二字。

殷浮白卻也不理,窺得破綻,倏忽上前,寸灰劍法再度將其緊緊纏住,縱是怎樣的清風,此刻也沒了靈動氣概。

長青子手腕再翻,這次卻是昆侖派以樸拙聞名、以內力為基的“丁字劍法”,殷浮白雙指搭住流水劍刃,冷銳內力自己方之劍傳至對方天問之上,丁字劍法再度被破。

劍聖一連使出七八套劍法,殷浮白隻以一套寸灰劍應對,卻始終奈何不得他。然而殷浮白固然招式奇巧,劍法驚人,卻也傷不得劍聖一分。

這一場比試,足足打了一個時辰,最終長青子收回問天,長笑一聲:“不打了!”隨即又忍不住笑道,“過癮!”

殷浮白亦是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些時日,隻有這酣暢淋漓的一戰,方才是他真正覺得活過來的時分。忽然間他胸口一痛,卻是因著使用寸灰內力,內傷再犯,幾口血再度吐了出來,卻依舊笑得欣然。

這一戰,雙方平手。劍聖的長處是在內力精純,經驗豐富,若再給殷浮白十年時間,將這寸灰內力修煉得更上一層樓,這勝負卻也難分。

隻是,殷浮白卻再也沒有十年時間。或者,這當真是天意使然。

長青子又道:“殷小子,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縱使你這不如意比旁人更多了幾分又如何?你的身邊,至少還有這一把劍!”

殷浮白下意識握住劍柄,是,無論如何,流水劍仍一直陪在他身邊。

馮雙文也道:“人生一瞬,花開一時,浮白,你看這大湖中的蓮花,今年謝了,明年又開,不因風雨而改變,不因雪封而凋零。梁魚務繁盛時,花開茂盛;如今這裏隻餘空城,蓮花依舊自顧絢爛。花猶如此,你又何必將自己困於一隅?”

殷浮白張了張口,一時難言。馮雙文又笑道:“也罷,便不提這些。我聽說你最喜劍,又喜與他人切磋,西域的劍客姚西城你可見過沒有?”

殷浮白搖頭道:“沒有。”

“長白山的雲海真人你可曾與他比過?”

“不曾。”

“空明島有六劍客,隱居世外,人人劍法皆有不同,你可曾相見?”

“這個……我聽也未聽過。”

馮雙文連問了十幾名劍客,殷浮白皆是不曾見過。馮家四公子一笑,隨即又轉了話題:“我又聽聞,你喜愛遊山玩水,東海你可曾去過?”

殷浮白老實搖頭:“我見過極南的海與極北的海,卻未曾見過東海。”

“泰山你可曾遊過?”

“雖在品劍大會時去過,卻未曾遊覽。”

馮雙文笑道:“至高莫如泰山,至寬莫如東海,這許多風景你沒有看,這許多人你沒有見,殷浮白,你就打算這麽在這裏過上最後幾年?”

殷浮白握住劍柄,半晌說不出話來。他轉頭向湖中望去,此時積雪未融,卻見一點顫巍巍的綠色,正小心翼翼地從湖中冒出頭來。

他忽有所悟,看了那點綠良久,終是慢慢笑道:“多謝。”

他抄起流水劍,轉身向外便走。馮雙文抱起琵琶,跟隨在他身後,殷浮白轉頭詫異道:“馮先生,你要去哪裏?”

馮雙文笑道:“作為江湖百曉生,自然要隨你這個新出爐的兵器譜狀元一起,看看即將掀起的江湖風雲。”

殷浮白“哈”地笑了一聲,還未答話,長青子卻已丟過一個天水青色的玉瓶來:“小子,接著。”他沒有看殷浮白,“這東西治不了你的傷,至少還可以緩解你吐血和胸痛的症狀。”

殷浮白見那瓶塞已然十分陳舊,玉瓶瑩瑩潤澤,料得此藥必然難得之極:“前輩,我的內傷反正也治不了,何必用這麽珍貴的……”

長青子一揮手,攔住了他的話:“當年是我一直不喜掌門之位的束縛,才把門中一切事務交給師弟,我謊稱閉關三年,其實是借機四處遊**。而他性情逐漸狹隘偏激,我未曾糾正。今日之事……我責任亦是極重,這瓶藥,亦是我欠你的……”

他收起問天劍,轉身而去,風中唯留下他的歌聲,蒼老中猶帶灑脫:“祿享千鍾,位至三公,半霎過簷風。青山排戶闥,綠樹繞垣墉。”

一代劍客殷浮白,在江湖上的傳奇延續了十餘年。他出道時十六歲有餘,泰山峰頂兩戰成名。二十歲創驟雨劍法,流傳後世。二十一歲登玉虛峰,獲兵器譜榜眼之名。之後蟄伏兩年,創寸灰劍法,橫掃七大劍門,名震天下。

其後不到一年時間,便與劍聖並列兵器譜首名。

他是自兵器譜排行以來,最年輕的狀元。即便是百年後另一位以年輕聞名的兵器譜首名天子劍易蘭台,也年長了他數歲。

之後數年,他萍影俠蹤,漂泊不定,有人曾在長白山頂,見過他與成名數十載的雲海真人比劍;也有人見到,他立於東海之畔的碣石上歡喜欣賞波濤洶湧,眼神沉醉;也有人見到他在江南一處不知名的小酒館裏對月飲酒,身邊有個藍衫男子,悠然自得地彈著琵琶。

他是不可複製的傳奇,百餘年後,江湖上依然流傳著他的傳說。

第十五章 尾聲

五年後,殷浮白獨自一人回到了深沉雪。

長青子曾預言他活不過三年,但不知是他贈殷浮白那瓶靈藥的作用,又或是他這幾年心情舒展,到底還是多活了兩年。

然而天命難改,到此時,確已是極限。

靠著那瓶藥,這幾年在外,外人並看不出他身有沉重內傷。而當他發現自己即將難治之時,便避開所有人,靜悄悄回到了深沉雪。

流水劍被他留到了北疆的一個山洞之中,他心想這深沉雪少有人來,留在自己身邊反倒可惜了這把絕世名劍。將來若遇見有緣人,便拿去吧。

他抱膝坐在湖畔,大片白蓮如雪綻放,陣陣清香撲麵而來,他深吸一口氣,慢慢閉上眼睛,多少故人一一湧人腦中。

他想到了嚴妝,這個與他相伴半生,為他深愛的女子。

“原是我太笨,直到最後才懂得自己對妝姐的心意,幸好妝姐現在過得很好,大哥原也比我懂得照顧人許多。”

滄浪水一對伉儷,始終為江湖中人欽羨不已。

之後是龍在田,這些年他始終未曾回滄浪水,馮雙文曾問他為何不歸,又小心問道:“莫非是因當年昆侖山頂你被圍困,龍在田未曾助你……”

他詫異答道:“我原本就不願大哥卷入這一場是非之中,他之所為正合我意。我不回滄浪水,是因為我不知自己何時會身亡,不忍他們傷心。”

他三歲父母雙亡,是當時還是個少年的龍在田一手將他帶大。他想,大哥待我,一直是很好的。

一陣風起,蓮香中人欲醉,令他想到當年在深沉雪初遇袁樂遊,那個眉眼如刀獨自飲酒的女子。

他其實並不了解袁樂遊,不知她為何入了殺手這一行,不知她過去有過怎樣的經曆,甚至不知她究竟多大年紀。可是他記得那一口流水劍,那一件黑貂裘,玉虛峰頂並肩觀賞日出,深沉雪內共度的日日夜夜。

還有長青子。劍聖在揭露一清子之後,便回到昆侖山上,不再過他鍾愛的遊**生活,真正擔負起掌門的責任。他說,那是我該彌補的錯。

隨後是一清子,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想起這個人。其實若不論一清子所為那些事,這個人真是很了得的。他劍法高超,文武兼備,連機關陣法亦是十分擅長,代理掌門多年,也未聞有何過錯。

甚至看他後來陷害殷浮白的計策,亦是環環緊扣。他外表仍與滄浪水交好,私下卻攛掇曾敗於殷浮白手下、心中懷恨的七人買凶殺人。這樣既殺了殷浮白,自己手中又多了那七人的把柄。當袁樂遊不同意殺人時,他索性暗示七人將袁樂遊殺掉,隨即馬上將袁樂遊之死宣告天下。

一清子本想借機挑起雙方爭端,未想殷浮白方一得知這消息便殺上七大劍門,他立即將計就計,捏造那七人是為武當掌門除害雲雲,使殷浮白成為眾矢之的。這份心計應變,實在是難得之極。

殷浮白也曾想:是不是我真的太過分,才令他費盡心機對付我?

馮雙文卻說:“那衛長聲又如何?他是鳴蟬衛家三公子,敗在你手下可曾記恨?他對你師姐有情,你師姐嫁給旁人,他還不是前來祝賀?”

這些年,馮雙文一直陪在他身邊,也看到了許多場精彩絕倫的比試,二人之間的友情清淡如水,卻也綿長雋永。

還有什麽人呢?對了,還有秦興,半年前他曾與秦興偶遇,當時秦興被圍困,他上前一劍解圍,飄然而去。秦興在後麵大喊:“小師叔!”

他在遠處回首,微微一笑。

聽傳言,秦興與雲荒,很可能是滄浪水與昆侖兩派下一任的掌門候選。

若真能如此,對滄浪水,卻是一件極大的好事。

回首一生,他哭過、笑過、傷過、愛過、認真過,拚命過,雖有遺憾,卻無悔意。

殷浮白身子後仰,躺到草地上,低聲道:“多謝你們。”

白蓮香遠益清,悠悠散散,他很想再睜開眼睛看一眼,卻終究不能,於是他用盡身上最後的力氣說了兩個字:“再見。”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