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月初七
內容簡介:
龍有魄,俠有血!
龍神的嘶吼在九幽下回**,
生死的考驗,就橫在你的麵前,
請你選擇,前進,或者後退……
序
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人沒想過要去流浪?
走過不同的世界,與各式各樣的人擦肩而過,每天觸碰不同的感受:歡笑或悲傷,興奮或恐懼;經曆那些就連在你最光怪陸離的夢中都沒有想到過的驚奇;讓你的心跟隨你的眼睛跳舞;不知道明天去哪兒,也不知道下一刻要做什麽,生命的每一刻都充滿刺激……
可惜,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講,能做的,其實隻是日複一日地讓自己的生命在地鐵和辦公室裏消磨殆盡。我們甚至能精確地推算出三分鍾之後即將出現在眼前的景色;或者好容易擠出有限的幾天假期,戴著小紅帽,跟著導遊的小旗,在擁擠的人潮中慢慢遊**;再或者,在肆意的狂歡之後,乖乖回到家,規矩地計劃下麵的生活。
生命中有如此之多的桎梏,令那一份無拘無束,那一份對不羈的向往顯得如此珍貴,珍貴到如此的不切實際……
幸好,我們還有夢想。
幸好,我們還有書。
作為一個讀者,在大多數時候,我其實並不喜歡讀類似我之前寫的那些佶屈聱牙、繞來繞去、故弄玄虛的故事。
如果連故事都這樣的沉重,我們又有什麽動力來翻開書本呢?
所以,我一直希望能夠寫這樣的一個故事,一個肆意的、簡單的、溫暖的、明亮的、好玩的、熱血的、正麵的……
講述一段旅程,一段不需要太多的故作高深,不需要那麽多的大道理,刺激的,好玩的旅程。
我希望,這是一個我在心情不好的時候,願意翻開,讀上幾頁的故事。
然而想做到這一點,真的很難,但我終究下了決心,嚐試一下。
於是,就有了這個故事。
希望,你們能夠喜歡它。
序章
曆史的真相,已然被傳說深深地埋藏。
曾經的榮光,浴火的輝煌,還有那苦痛的災難,都完全從記憶中淡去。
唯一剩下的,是九幽下龍之魄的嘶吼。
華美的宮宇和九重城闋的輝煌,都難以掩飾彌漫在人們心中那無法排遣的惶恐與不安。通明的燈燭在殘風中搖曳,將其中斑駁的人影拉得吞縮不定,令人一陣陣地目眩。
直到門環吱呀一聲響動,月氏人的丞相蒼懷蒼老的身形出現在一眾大臣麵前:“都散了吧。”
在蒼懷久積的威嚴之下,本來打算探一探口風的眾人一時噤若寒蟬,不多時,俱都無聲無息地散去,隻剩下一個年輕挺拔的身形依舊站立不動。
蒼懷仰首望天,仿佛自言自語一般道:“回天乏術啊。”
年輕人仿佛根本沒有體會到蒼懷的感慨與絕望,臉上竟然猶自掛著一絲決不容於此的笑意:“丞相是說王上,還是說我樓蘭?”
蒼懷毫不生氣,平靜道:“是王上,也是樓蘭。如今太子作亂,已然伏誅,王上再無子嗣,若此刻一去,朝中再無人能壓得住這一眾部族首領,內亂必起,加上外有幽燕青居虎視眈眈,我樓蘭危矣。”
年輕人的笑意不減:“真的再沒有別的方法了麽?”
蒼懷轉過身去,看著深閉的宮闕,歎道:“想必你也想到了那個方法?”
仿佛這句話一舉觸動了什麽禁忌,庭院一時寂靜了下來。
半晌,年輕人方才開口:“龍魄!”
蒼懷沉聲道:“大巫應該比我更清楚這兩個字的分量。三十年前的九城血盟大巫雖然沒有親曆,但你想必也十分了然當時的情形。”
這年輕人看起來年不過三十,竟然是月氏這一代的大巫。他聞言點頭道:“有一念動龍魄者,天誅地滅,九城共討……其實這並不是第一次有關龍魄的盟約,據我巫門聖典記載,這樣的盟約每隔數十年便會有一個,內容都差不多。而這隻能說明一件事……盟約雖在,但是對龍魄的欲念,卻從來沒有斷絕過。”
蒼懷追問道:“據聞大巫門中世代相傳的聖典,記載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辛,那其中可記載有為何龍魄會如此引入重視?我隻知道此物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奇功效,若是如此,引人貪念實屬正常,卻為何會有九城會盟,集全力封殺此物?”
年輕大巫俊美的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意:“這件事聖典上也語焉不詳。王上病重後,我曾仔細研讀過相關記載,大致推斷出龍魄的能力決不僅僅是治病這麽簡單。你可曾留意,幾乎每隔數十年,便會有某方勢力流星般崛起,某個贏弱的小族可能突然間便橫掃天下、所向披靡,若我所猜不錯,這多半和龍魄有關。龍魄極可能是某種可以逆轉一族命脈風水的聖物!”
蒼懷心下一動,臉上卻不露聲色:“言歸正傳吧。你昨日曾告訴我,西北方有寶光閃爍,很可能是龍魄即將現身人間。雖然九城血盟猶在,但為了王上的性命,我們必須冒這個險。但此事不可大張旗鼓,我已令咱們月氏的第一勇士拓跋將軍回城,須臾便至。到時他會秘密去找你。這件事就交由他的飛雲衛去辦。此次關係的不僅是王上的生死,更是我月氏樓蘭的存亡,是我月氏萬千族民的性命,我們必須成功!”
大巫不置可否道:“拓跋神刀冠絕天下,而見過他真人者又極少,他的確是尋找龍魄的不二人選。不過此事關係月氏存亡,我巫門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觀。實不相瞞,我那不肖的弟子此刻已然出發了。”
蒼懷麵色一變,旋即又回複正常:“也好。”說著他歎了口氣,“方才禦醫說,王上最多還可以撐十天,這已經是我們最後的期限。拓跋的隨龍騎已經前去探路,你可需要……”
大巫截停道:“不必。”言罷徑自轉身離開。
蒼懷一歎,轉身看向北方,靜靜等待那從烽煙遍地的修羅戰場上歸來的月氏第一勇士。
希望這一刀威震天下的勇士,能再給月氏族創造一個奇跡吧!
就在蒼懷提起月氏的驕傲——拓跋神刀的那一刻,神刀的主人卻正陷入最深的絕望之中。
毫無預警!
漫天箭雨仿佛無止無歇般傾瀉而下,那三百名由拓跋神刀精心挑選出來押送囚車的精銳,連盾牌都沒來得及舉起,已然死傷大半。
緊接著,一群全身黑衣的騎士仿佛來自九幽的鬼魂一般,突然從所有人麵前冒出。
轉眼間,這場伏擊便成為一麵倒的屠殺。拓跋的手中縱是握有無敵的寶刀,卻仍然無法阻止弟兄們一個個倒下……
直到在那群剽悍的黑衣人對麵,隻剩下一個人,一把刀。
刀鋒上的鮮血一滴滴落下,拓跋風手腕一抖,刀鋒發出陣陣嘶鳴,仿佛在哀悼著兄弟們的斷折,又仿佛在發出嗜血的歡呼。
就連剽悍的黑衣騎士也不由自主地勒馬不前,不敢在這戰神一般的巨人麵前放肆——方才一場大戰,上百名黑衣戰士全力圍攻,付出了三十七條性命的代價,竟然沒能在這人身上添上哪怕一道小小的傷口。
傳說中,這人曾經一人一刀追殺數百幽燕戰士三十日,盡取首級而還;傳說中,這人重病未愈,便隻身立馬城頭,嚇得鳳翔大軍不戰自潰;傳說中,這人的刀會吸走死者的靈魂,讓主人越戰越勇……
恐怖,讓悍不畏死的戰士們也不由戰栗。
驟然,黑衣騎士紛紛勒馬分開。拓跋風隻見一名老人正慢慢走上前來。那人一身白衣,在一眾黑衣騎士之中緩步而行,顯得甚是打眼;
拓跋風的瞳孔猛地一收。那是夾雜著一絲恐懼的興奮。
眼見黑衣騎士潮水般退去,老人緩緩立定,眼睛卻隻看向拓跋風身後的囚車。
那囚車車身甚大,足有一丈方圓,四麵毫不透風,黑乎乎地看不出裏麵關著些什麽。方才的箭雨和混戰,竟沒能損壞這車分毫,隻看車轍壓得甚深,難道這車壁竟是南生鐵鑄就的?
拓跋風一時恍然,這群人竟然是衝著這囚車而來的?此番自己陰差陽錯下擒住此人,本來隻是順路帶回城內,自以為一路上保安嚴密,誰知竟然會引來這樣一批棘手的敵人。
他當即喝道:“穀辰,你竟想與我月氏為敵?”
那白衣人穀辰麵容平靜,看不出喜怒,聞言搖頭道:“穀辰不過一介草民,如何敢跟月氏樓蘭為敵?隻不過我現在極需要將軍囚車裏的那個人,故而隻好出此下策。”
拓跋風聽出穀辰的言外之意:他不敢和樓蘭為敵,但卻率眾襲擊樓蘭軍隊,這個仇其實已然結下,那麽他唯一不公然得罪樓蘭的方法,便隻剩下殺人滅口了。
拓跋風想到這裏,緩緩舉起寶刀,肅容道:“天下武人都傳說,穀辰的龍吟劍是天下最強,我一直都想領教,卻未得其便,沒想到今天竟能隨我所願。拔劍吧!”
穀辰搖頭道:“這世上已無龍吟劍。我已經把它毀了。”
拓跋風愕然,未及開口,忽覺眼前一晃,緊接著,隻聽到穀辰的聲音在自己的身後響起:“真可惜,你應該在我還用龍吟劍的時候來找我的。”
拓跋風愕然轉頭,萬般不甘地,倒地而歿。
穀辰一招擊斃北疆戰神拓跋風,似乎毫不在意一般,慢慢踱到囚車之前,開口道:“你醒了吧?”
囚車內一片沉默。
穀辰自顧自道:“你應該是明白的,我費了這麽大的力氣,自然是有目的。我,要你幫我找到——龍魄。
你大約知道龍魄的傳說,也知道九城血盟。我雖然不懼什麽天下公討,但終究還有許多孩兒們要跟著我吃飯,我必須為他們著想,所以我隻好找你去幫我找它了。
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麽突然對這個虛無飄渺的龍魄感興趣。那是因為,我突破了!
三年前,我在巫水城決戰巫水十二巫。十二巫那據說傳自上古龍神的落門陣真的是無懈可擊!就在我被困入死門,束手待死的一刻,突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大歡喜,似乎天地在一瞬間為我倒轉。我在哪裏,哪裏便是生門……
我無法重述那種感覺,你也根本無法理解。總之,從那一刻開始,我便知道,我已成為真正的天下無敵,人世間再也沒有我的對手。你明白麽?那原本是我最夢寐以求的事,但當它真的實現之後……”我很茫然。“三年來,我踏遍天下尋訪新的對手,但卻沒有得到絲毫進展,我的一切都停滯了。我終於知道,我所達的境界,就是天人之界。人間任我縱橫,卻再也沒有任何的挑戰,我若想再度突破,隻能借助外力……而那外力,就是龍魄。
你想必聽說過龍魄的傳說,但你一定不知道,龍魄其實是人神之間的通道,是羽化升華的路徑,是我再行突破的唯一希望!所以,你一定要幫我找到它。”
囚籠內仍然沒有絲毫動靜,在這遍地血泊的沙場上,一個男人喋喋不休地對著一個黝黑的鐵籠子講話,令人覺得說不出的詭異。似乎連風都在懼怕這無敵的男人,除了穀辰的語聲,四周靜得可怕,靜得有些……不屑。
穀辰繼續自言自語:“你一定在笑,在笑我憑什麽讓你幫我。我這就告訴你,憑你的弟弟。”
囚車內終於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響動,顯然是這句話終於讓車內的人物不再淡定。
穀辰的聲音帶著一聲自得:“你應該知道,憑你自己的能力是救不出弟弟的。你也已經看到了我的實力。我並不想要挾你,隻是想要跟你做個交易。你給我拿來龍魄,我就會替你出手。而隻要我肯出手,你弟弟的性命就算是保住了。”
憑方才神魔一般的手段,穀辰的確有如此說話的實力。
囚車內雖然依然沉默,但氣氛,卻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穀辰急道:“近來北方多有異動,龍魄出土可期。我已得到消息,你弟弟將會在十日後在幽燕城的龍神祭奠上被斬首,你還有十天時間。我走了,半個時辰後你的毒就能自解,到時這牢籠自然困不住你。記住,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背後,是荒蕪人煙的貧瘠土地,眼前,是茫茫無際的荒漠。
十萬戰士,十萬顆滾燙的心,集結在這片死地。
山昆吾拔出腰間由精鋼一層層淬煉出的長刀,看著淬火的刀口在陽光下閃耀著迷人的光芒。那光芒在眼前沙漠蒸騰而起的熱浪之中,顯得格外的耀眼。
而刀鋒所指的方向,正是三千裏無人的荒漠。那是諸神設給人類的禁忌,正張開巨口,準備吞噬一切敢於冒犯它尊嚴的渺小生命。
從人類有文字以來,還從未留下過任何一人走出塔斯大沙漠的記載:七百年前,被譽為有史以來最接近神的天下第一高手九十牧,千裏追殺黑道巨凶熊懷,二人進入沙漠,從此再無音信;三百年前,幽燕城主、不世出的將才洛元紅率二十萬大軍意圖越過塔斯沙漠突襲樓蘭城,然而準備充足的二十萬大軍最終隻有三個逃兵活著回到幽燕;最近的一次,則發生在十年前,幽燕城大將軍青居率兵造反,幽燕王室在幽燕城二十位最強大的大巫保護下退入塔斯沙漠,從此杳無音信。
在人間,塔斯沙漠就是死亡的代名詞,是九幽之下地獄在人間的投影,同時也是……思考的盲點。
此刻,幽燕王室的最後十萬大軍就集合在這裏,而劍鋒所指,正是塔斯沙漠對麵的幽燕城。
山昆吾似乎沒有聽見從身後傳來的腳步聲,隻是定定地望著眼前殘酷卻美麗異常的景色。
直到那聲音傳來:“你真的決定這麽幹?”
山昆吾點點頭。
身後的聲音憤怒了:“你是個瘋子!”
山昆吾毫不動容:“你應該知道,我們都是瘋子。從十年前幽燕城傾覆的那一刻起,從主上以身作餌,給我們贏來懦弱撤退的時間開始,我們就應該瘋了。”
身後的聲音平靜了下來:“你這個瘋狂的計劃怎麽可能實現?你真的以為自己能把我們的十萬戰士帶過塔斯沙漠?”
山昆吾平靜道:“不能,也不需要。哪怕隻有兩成人走過去,就足夠了。隻要有兩萬人,我足以攻下幽燕城。”
“你……你打算讓我們的八萬弟兄白白死在這沙漠裏?”
“不錯!死在沙漠裏,就等於死在戰場上。生者可以飲死者的血,死者奉獻給生者他們的肉。所有人都不會白死,隻要有人能走過去,我們的複國大業成功可期!”
身後的聲音沉默良久,方繼續道:“你……為什麽這麽激進?”
山昆吾的聲音驟然亢奮起來:“你回頭看看,看看我們忠心的戰士們,問問他們願不願意豪賭一次!十年了,你看看他們的身體是不是已經疲憊不堪?看看剽悍的戰士額頭上是不是已經開始爬上皺紋?我們不能再欺騙自己了。我們等了十年,我們已經等不起了!那叛賊青居征戰四方,幽燕城的基業一天比一天穩定,城中百姓很快就會忘了他是個篡逆的將軍,沒人會再記得我們……我們必須這麽做!即使付出生命的代價!”
那聲音低沉下去:“真的值得麽?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麽?主上早已經死了,幽燕王室已經不存在了,我們即使擊敗青居又能如何?幽燕城能變得更好麽?”
山昆吾出乎意料地平靜下來:“也許你說得對。但是我們已經等了十年,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謝幕,必須贏得一個結局,哪怕這個結局,是我們十萬人的鮮血!你不用勸我了,在十天後的龍神祭典後,我們就出發,一切都會結束。”
“或許,我們可以找到更好的方法。你可曾聽過一個傳說,有一樣東西,能夠幫我們走過沙漠。”
“龍魄?”山昆吾笑了,“的確有江湖傳言,塔斯沙漠是諸神的別院,而龍魄是開啟別院的鑰匙。隻要掌握龍魄,塔斯沙漠代表的就不再是死亡,而是財富和榮耀。不過這種虛無飄渺的傳說,又怎麽可以當真?”
那個聲音道:“我昨晚夜觀天象,西北天群星倒掛天際,想必是龍魄將要出世。我本來不想動它,因為據說龍魄一旦出世,天下便會有災變臨頭,但現在我必須找到它。就算天地傾覆又如何?你等我,等我帶著它回來,我們的戰士一定會毫發無傷地站在幽燕城下。”
山昆吾沉默良久,方才緩緩道:“你如果願意便去吧。不過十日後的發兵勢在必行,願主上的亡靈庇佑我們。”
那聲音沉默,遠去。
身後,十萬精兵齊齊站立,默默舉起手中的彎刀,為自己的英雄送行!
第一章 尋寶團
這裏是一座小鎮。
這裏沒有城牆,沒有守衛,沒有高大的建築和威嚴的祭壇,無論從哪個方麵看,這裏都隻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小鎮。
這裏隻有一點異乎尋常,就是繁榮,異乎尋常的繁榮。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叫賣聲,琳琅滿目的商品……即使是九座由龍神庇佑的偉大城池,也絕沒有這樣的繁榮。
這裏能買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能實現任何你想要實現的夢想,隻要你有……錢。
這裏就是幽燕城的門戶,天下第一關外唯一的補給點——幽泉鎮。
英雄們的故事,即將從這裏開始。
在這樣一個熱鬧的集市中,人和人之間的距離變得格外的狹窄,也變得格外的疏離。
在這裏,想要兜售出待售的商品,你需要搭配上十二分的耐心,和破釜沉舟的聲嘶力竭。而無數個聲嘶力竭的集合,又讓你想要引起他人注意的努力,變得分外的艱難。
所以,在這樣嘈雜的世界裏,那個懶懶斜倚在一根白布幡下、連口都不開的年輕人,反而格外惹人注意。
那幡被一根青綠色的竹竿挑著,高高地飄揚在年輕人的頭頂,幡上的八個大字龍飛風舞:“祖傳神醫,小病不治!”囂張地占滿了整麵白幡。
幡下的年輕人一身白衣,臉上難掩困頓,卻絲毫不見頹唐,就那麽靠著竹竿,似乎連站起身來這種小事都讓他覺得太累,所以他的選擇是——一動不動。
直到客人上門。
那是一個老人……一個真正的老人。
他額頭上的每一根皺紋都在告訴你,他是一個老人。他似乎已在人間經曆過太多的滄桑,以至於老態都滿滿地從他心底溢出,浮現在他的每一寸皮膚上。
老人的白發被人群推搡得有些淩亂,他好不容易才擠到年輕人的麵前,微笑道:“人真多啊。年輕人,你這個位置不錯,是怎麽搶到的?”
年輕人連眼都沒睜,似乎根本不屑於和老人搭訕,隻輕輕伸手朝上,指了指那塊迎風招展的白布。
老人看著年輕人,雖然明知道年輕人看不見,臉上依舊掛著笑容:“年輕人,我知道你在尋找什麽。你記住,命運選擇了你。龍的怒吼,正在西方回響;而天地間最強大的力量,正在尋找它的主人。”
說完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話,老人仿佛忘了要來這裏做什麽,轉身重新擠入熙熙攘攘的人群,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而年輕人,依舊沒有睜眼。
熙熙攘攘的人們身體挨得如此之近,但彼此的心,卻顯得如此遙遠。
那正抱著長刀獨立在眾人中的中年人便是如此的……漠然,似乎周遭的熱鬧完全與他無關。
在這樣熱鬧的集市中,他的眼裏似乎仍然隻有自己懷中的這把長刀。周圍的人不禁疑惑,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麽要到集市來呢?
就在他的麵前,是一個萬分擁擠的小圈子。圈子之中,一個嬌俏的少女正在賣力地表演著雜耍。
走江湖賣藝的女子不是沒有,但多數是一群人共同上路,而這少女卻是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表演:先是雙刀套路,然後是拋繩雜技,而現在,如正在表演戲法。
看她從看似決不可能的角度一次次地變出魚缸、花盆,圍觀的人群中頓時彩聲不斷,銅幣嘩嘩地砸在地上。
中年人雖然就站在圈子之中,卻決不會有一人以為他正在看那少女的表演。隻是那張平靜漠然的麵容,就足以拒人千裏。
這時,卻偏偏有人湊上來和他搭話。
那是一個老人,一個須發皆白、卻毫無頹唐之色的老人。
不理會中年人毫無興致的臉,老人自顧自道:“你能找到這裏,就是有緣人。我知道你在等什麽。讓我告訴你:龍的魂,嘶吼在藍色的沙漠裏。想要得到力量,你需要的是命運的相逢。去吧。”
說完最後兩個字,老人驟然伸手。
中年人其實已經全身戒備,卻不料這老人的出手快逾閃電,竟是不及躲閃。他頓時被那人一巴掌拍在背上,一個趔趄,跌入圈子。老人嘿嘿一笑,轉眼擠出人群,不見了蹤影。
中年人發覺老人的那一掌中並未暗藏內力,心下稍稍放鬆,恰好聽到少女的半句話:“……讓我們為這位勇敢的大叔鼓掌!”
中年人愕然抬頭,驟然看見少女已然換了一身短打扮,腰間掛著麗排明晃晃的飛刀,正費力地推著一塊巨大的木板朝自己走來。
他還不及說話,少女已經把木板放在他的身後,微笑道:“大叔,勞煩了。”說著一個示意,請他轉過身去麵對木板。
中年人看那木板上的幾處卡扣,明顯是用來固定手腳的,登時明白了緣由——估計是這少女想要表演飛刀刺人之類的技巧,因為沒有搭檔,所以問觀眾是否願意上來相助,而自己,卻恰好被老人推了出來。
雖然明知道是誤會,中年人卻也懶得解釋,索性轉過身去麵對木板,舉起了雙手。這類把戲是江湖中最為常見的,相對於解釋清楚再擠出人群,還不如陪她演完更快更省事一些。
那少女麻利地取出一塊黑布,蒙上中年人的眼睛,大步朝外走出有三十來步,這才轉身探手摸出一把飛刀,沉吟不發。
觀眾們屏息凝神,卻禁不住小聲地議論紛紛。
“你說她能準嗎?”
“一定能,剛剛那杆子頂上的花葉,那不得有四五丈,看那姑娘不都打下來了?人家是有真功夫的!”
“可是,那一共才有七片葉子,她卻用了十五把飛刀才打下來的。”
“你小子不服怎麽著?給你五十把,你能打下來不?”
“那倒是。不過一半一半啊,嘿嘿,恐怕這家夥要……”
“見血好啊,我就喜歡見血,見血多刺激啊。一會要真見了血,我賞一錠銀子!”
“放心吧,這人肯定是安排好的,叫啥來著?托兒,知道不?要不哪裏會有人這麽傻,知道這丫頭是半瓶子醋還敢出來接招?”
“嗯,有道理!這年頭,錢不好賺啊,得拿命來博啊。”
中年入耳音靈敏,聞言已覺不好,正要動作,隻聽少女嬌叱一聲:“去!”破空聲嘶嘶如蛇襲來。
“噗……滋……”
靠著布幡的白衣年輕人依舊懶懶地賴在路邊,偶爾稍稍抬抬眼皮,看看前麵各式各樣、忙忙碌碌的腳和鞋,身子一動不動。
一塵不染的布鞋,主人一定是不出書齋的讀書人;沾滿灰塵的皮靴,主人多半是走南闖北的商旅;尖翹的繡花鞋,不用說,是小家碧玉偷偷出門見個世麵;至於那猶自帶著沙腥味的皮靴,一定不能招惹,多半是來自沙漠邊緣的亡命徒……
正自思量,一對嬌小的桃紅色箭靴三步並作兩步地跳到年輕人麵前,就聽少女嬌脆的聲音急急道:“麻煩你快看看他!”
年輕人聞聽生意上門,方才抬頭看去,隻覺眼前一亮。
——好一個明媚的少女,一身江湖賣藝的短打扮,貼身穿著件桃紅色的襖子配著淡粉色的馬褲,卻令人不覺俗豔,反而愈加襯托出那份專屬於少女的活力來。她的左手上寒光閃爍,赫然是一把寸半長的飛刀,而右手則緊緊拉著一個穿著青衣、麵色平靜的中年男子。想必就是少女口中的“他”了。
年輕人看向中年男子的臉,眼皮上下一動,算是掃過了,有氣無力地道:“閣下麵色晦暗,印堂處隱隱發黑,是有血光之災的征兆啊。若想避過這一災,必須在家靜養,切不可往人多處……”
少女微嗔道:“哪兒有這麽多廢話,誰不知道他要有血光之災啊,看他身上的血不就知道了?你趕緊給他止血消毒啊。”
年輕人聞言將目光朝下挪了挪,正看到那一襲青衫上的鮮血。和那柄深深紮在青衣人肩膀上的飛刀。就見鮮血猶自沿著刀鋒一滴滴落下、年輕人僅有的一絲熱情仿佛在瞬間被抽光,垂下了頭道:“原來又晚了啊。那就請便吧。”
少女微怒道:“請什麽便,你快點給他治傷啊!”
年輕入迷茫地抬起頭,仿佛少女說了什麽荒天下之大謬的話:“治傷去找大夫啊,找我做什麽?”
少女怒道:“你不是大夫麽?”
年輕人似乎再懶得說話,左手微微一指那幡,不再開口。
少女仰頭望去,仍舊是方才遠遠看到的“祖傳神醫,小病不治”八個囂張的大字……不過,仔細看去,在那幾乎占滿了整塊布的大字空隙之間,似乎還有一些小字。
少女眯起眼,努力對抗著刺眼的陽光,朝那些小字看去,勉強分辨道:“事後……鐵口……賽神仙?”
年輕人垂著頭:“不錯,本人就是鐵口界第一金字招牌——事後神仙。姑娘要是問前程盡可找我,而醫藥之事恕本人隔行如隔山,無法幫忙。”
少女恨恨道:“你個神棍掛個醫生的招牌做什麽?”
年輕人也不以為忤,眼皮都懶得抬,隻揮揮手,不再多說一個字。
少女恨恨一跺腳,正要離開,忽聽一聲斷喝:“你這小賊膽敢偷我招牌!”
少女聞言抬頭看去,卻見一名瘦弱男子正艱難萬分地從人群中朝這邊擠來,眼睛望著那碩大的白布幡,口中尚自不住怒喝:“不要走!”
年輕人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中年男子倒是幾次想走,可是被那少女拉著,根本脫不得身。
一會兒工夫,那瘦弱男子已經到了近前。
——仔細看去,他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臉色蒼白,身子更是骨瘦如柴,仿佛一陣風就可以把他吹倒一般。此時的天氣尚不算寒冷,他卻穿著一身厚重的狐裘,怎麽看都應該是一個纏綿病榻的病人,但配上那一雙精光閃閃的眸子,卻絲毫不給人瘦弱的感覺,卻反而有了一種異樣的美感,一種旺盛的、充滿生命力的美感。
瘦弱男子看著猶自不肯抬頭的年輕人,一把奪過布幡,怒道:“你這小賊,還給我看相說我會丟東西,原來是你自己轉眼就偷了我的招牌!”
少女察言觀色,頓時明白這招牌原來應該是這瘦弱男子的。那麽說,這男子才應該是真正的名醫了。
當即,她不再管那憊懶的年輕人,轉頭看向瘦弱男子:“這位先生,麻煩你看一下這位大叔的傷吧。”
瘦弱男子不耐煩道:“什麽傷?別煩我,沒看我的招牌麽?小病……”說到這裏,他一回頭,正對上少女明媚的容顏,語聲頓時一滯,臉上不由浮起一抹笑容,話鋒一轉道:“小姐受傷了?傷在哪裏了?待我為你看看。”
少女終於找到醫生,喜不自勝道:“不是我,是這位大叔。”
瘦弱男子轉頭看向那中年男人,仿佛被那猶自呆坐的年輕人傳染了一般,眼皮都不抬,驟然伸手,一把就將中年男人身上的刀拔了下來,淡淡道:“好了。”
沒有預想中的血流噴濺,仿佛那把刀根本沒有刺傷中年男人一般。少女自是欣喜,連那一直懶洋洋的年輕男子都有些驚異,頭居然破天荒地抬了一下。
這些人中,最驚異的卻是那中年男人。隻有他切身感覺到方才這人拔刀的手法是何等的精妙。
在拔刀的同時,瘦弱男子用內力使刀鋒微顫,竟在刀出肉的瞬間封死了傷口周圍的細小血管。這等手法雖是小技,但看這人舉重若輕的樣子,其實力著實不可小視。
少女方才傷了那中年男人,一直甚為內疚,此刻終於鬆了一口氣,忙向那瘦弱男子道謝。
那男子蒼白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還混合著一絲自矜,擺手道:“雕蟲小技而已,不足掛齒。”說著眼光正好瞥到那年輕人正爬起身來要走,當即一把抓住他的手,“小賊,想跑?”
年輕人微微搖頭道:“誰是小賊?我方才不過是見這布幡擺在路邊,以為是無主之物,這才借來用用而已。”
瘦弱的醫生很顯然十分在意自己的這塊招牌,聞言冷道:“哼?真有這麽巧?你剛算完我要丟東西,就順手‘撿’走了我的招牌?你要不是做賊心虛,跑什麽?”
年輕人搖頭道:“我的卦很準的。我要走,是因為這裏人人麵帶晦氣,馬上就會有刀兵之災。”
醫生一訕,不及說話,少女忽地驚異地接口道:“你怎麽會知道的!”
下一刻,不僅少女,所有人都知道這年輕人居然猜對了。
馬蹄聲聲,迅雷不及掩耳,一開始還隻是遙遠的、若隱若現的聲音,轉眼間便環繞了整個幽泉鎮。
馬嘶聲不斷,熙熙攘攘的小鎮瞬間靜了下來,可這寧靜隻是一瞬間,緊接著便是慌亂四起。
一騎、兩騎、十騎、百騎……
轉眼間,在目光所能觸及的地平線處,均布滿了遍身鎧甲、全副武裝的騎士。
那些騎士全身黑甲,頭臉都被頭盔遮住,雙肩處均有一根尖刺凸起,隻看這怪異的肩甲,幽泉鎮上就沒人會不認識——這正是當今幽燕王青居名震九城的龍神騎兵。
龍神騎兵,以一當百,以百當萬,除了那月氏樓蘭的隨龍騎兵之外,縱橫天下從未遭逢敵手。如今就見他們隻是束馬而立,卻白有一番威勢。幽泉鎮內雖然也頗多亡命徒,一時之間竟是無人敢動。
眾騎兵緩緩變換陣形,中間兩騎越眾而出,左邊的一騎渾身黑甲,隻肩頭尖刺乃是血紅色,應是眾騎兵的首領,右邊一人卻身著一件黑色鬥篷,臉上戴著一副青銅的魔神麵具,目光炯炯,似乎能看透整個幽泉鎮。
幽泉鎮地處平原,麵積甚大,但一時間似乎所有原本能夠阻礙住目光的物事都不存在了。不管是身處屋內的居民還是蜷縮在角落裏的乞丐,仿佛都同時感覺到那銅麵人有如實質的目光正緩緩地掃過自己的身軀……
那兩道已然化作實體的目光,便如此囂張地在被龍神騎包圍的幽泉鎮內來回逡巡。
猶白被少女拉著的中年人功力較高,隻覺得那目光似乎正在尋找些什麽,從這邊掃過去,回來……過去……回來……最終,落在自己這一處的次數仿佛越發地多了。
他暗叫不好,正要有所動作,驟然,一聲撕肝裂肺一般的喊聲憑空在幽泉鎮的上空回響起來:“幽燕人要屠城了,大家拚了啊!”
幽泉鎮因為特殊的地理位置,乃是幽燕城和其餘八城的緩衝地帶,一向不受九城中的任何一方管轄,鎮中本就多有不法之徒,甚至不少是九城的叛徒重犯。今日幽燕騎兵突然出現,本就讓人心惶惶,待這真假莫辨的喊聲一出,誰還有心仔細考量,城中頓時一陣大亂。
轟然聲響中,不知多少人擎出兵器朝外殺去,有多少住宅的窗口伸出了強弓勁弩……整個幽泉鎮頓時亂翻了天!
龍神騎統領青權完全沒預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本以為靠著手下這支壓倒性的大軍足以懾服場麵,一亂之下頓時進退失據。
若他真是來屠城的,反而不會如此顧此失彼,眼見場麵失控,青權一咬牙,低聲道:“請大師指點。”
那銅麵人輕輕一點頭,雙手虛抱,緊接著一揮。隻見人群中驟然亮起點點磷光。
青權大聲喝道:“不用管旁人,依計劃,製住鎖定目標!”
騎兵應聲縱馬而起,頓時亂上加亂!
戰馬嘶鳴,少女第一個出手,驚懼之下,左手猶自扣著那中年人的手,右手在腰間的革囊裏一探,已是扣住了滿把的暗器,手一撒,漫天飛花。
這少女方才賣藝時不顯山露水,但此刻一出手,幽泉鎮內識貨的人不禁都暗自驚歎:這暗器扔的,無論是速度、手法無不是江湖一流水準,隻可惜了一點,就是準頭實在太差,比之一般的江湖賣藝者都不如。
但在這樣混亂不堪、敵我不分的時刻,這漫天亂射,毫無準頭可言的暗器實在是最適合不過的攻擊利器。
然而龍神騎久經沙場,此刻絲毫不亂。那漫天暗器看起來聲勢浩大,但能夠射穿重甲,對騎兵造成傷害的實在是少之又少。倒是幽泉鎮上的各路豪俠一時被打翻了不少。
這一來,情勢頓時更為混亂,各路人馬都無暇找暗器少女這個罪魁禍首算賬,紛紛奪路而逃。而龍神騎的目標明確,約一半的騎士下馬合圍,而另一半則勒住絲韁,目光炯炯地準備隨時替換。
那少女暗器出手,人也直直朝外衝去,龍神騎們似乎認準了這個亂撒暗器的少女,十數名騎士排成陣勢,一步步朝少女圍來。少女稍嫌慌亂,右手一抖,一柄飛刀直直飛出,刺向正麵的一名騎兵。
因為方才那手露怯的暗器經曆,被攻擊的騎兵毫不在意,隻輕輕用手一撥,而將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那手執長刀的中年人身上。
鮮血飛濺!
和方才那些輕浮無力的暗器不同,這一柄飛刀卻如撕開一張薄紙一般,毫不費力就刺破了龍神騎兵厚重的鎧甲。
不待驚呆的其餘騎士反應過來,少女右手連抖,又是兩柄飛刀,接連命中兩名騎兵,頓時奪路而逃。
連續損失三名同澤,龍神騎們都動了真怒,長刀閃耀,紛紛朝少女襲來。他們心中隻想,統領隻是下令要那些身中碧磷咒的人,可沒說要活的還是死的。
少女本身的武功比之這些騎兵並未高上太多,被人排成陣勢一逼,頓時險象環生,雖然拚死突破了包圍,身上卻已多了數道傷口。
眼見已到幽泉鎮邊緣,少女心下卻是越來越苦。龍騎兵死死咬在身後,自己則因傷勢失血,腳下越來越慢,眼見就要落入敵人手裏。
突然,少女隻覺背後一陣輕微的刺痛,緊接著,仿佛奇跡降臨一般,方才困擾她的傷痛一瞬間消失無蹤。不及多想,她腳下加勁,一路狂奔。
而那些騎兵,卻奇跡般地沒有追來。
這裏已經是三千裏無人荒漠的邊緣,少女終於停了下來,長長喘了一口氣道:“終於出來了,嚇死我了!那些幽燕人瘋了麽?為什麽要屠幽泉鎮?”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小姐不用怕,什麽屠城,是這家夥順口胡說而已。”
少女回頭,見說話的正是那神乎其技的瘦弱醫生,而那醫生指著的,卻是偷了他招牌的年輕人。
方才一片慌亂,大家各自逃命,沒想到這二人竟然散散和和,最後又和這少女走到了一起。
一聲輕咳響起,少女這才恍然驚悟自己的左手似乎還抓著什麽東西。卻原來是在方才的一路驚慌中,她竟然一直抓住那懷抱長刀的中年男人的手,把他一路拉到了這裏。一驚之下,她慌忙放手。
左右看看,似乎四周都是無垠的沙漠,少女凝神細聽,過了半晌方如釋重負:“沒有敵人追來了。幽燕人真的想要跟八城同時開戰麽?”
那瘦弱男子點頭道:“我果然沒看錯,小姐確有‘聆通’的異能,所以方才才能在眾人不覺之下發現幽燕人的軍隊。我看幽燕人並不是要搶占幽泉鎮,而是在找一些人。”
少女奇道:“什麽人?”
瘦弱男子沉聲道:“如果我沒看錯,他們要找的人裏就包括我們。剛才那個裝神弄鬼的麵具怪人在很多人的身上都施放了碧磷咒,而中咒的人怕就是他們要找的。”
少女一驚,慌忙檢視自己身上。
瘦弱男子自傲地一笑:“小姐放心,碧磷咒實乃雕蟲小技,幾位身上所中的,都已經被我破了。”
那一直沒有說話的年輕人突然開口插話道:“小姐,我看你突然麵泛桃花,似乎要紅鸞星動啊。”
少女似乎沒明白他的挖苦,轉過頭來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道:“你說話怎麽又開始陰陽怪調了,方才那一聲倒是叫得挺響啊。”
年輕人低聲道:“方才那一聲是為了保命。現在聲音小,是因為我太餓了。不怕你笑話,在下已經三天沒接到活兒了,這才想扯一個大幌子招攬一下生意……這年頭,日子可真不好混啊。”
篝火熊熊,四個心神甫定的男女圍坐在篝火邊緣。
中年人自始至終沒說一個字,而少女顯然對這個沉默大叔頗感興趣,轉向他道:“喂,你猜猜那些騎兵為何找我們啊?”
對於這個問題,四人心中其實都有了部分答案。
中年人沉默不語,隻從懷中掏出一塊破蔽的羊皮,放在身旁。
——那羊皮有一寸見方,四個邊角已被磨得發亮,上麵密密繪著一條條不知意義的細線,完全不見文字。
剩下的三人麵麵相覷,不約而同探手從懷中掏出一塊羊皮,一起放在地上仔細對比,赫然發現除了皮質和新舊不同,上麵的圖案竟是絲毫不差,根本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四人互相看了看,忽地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原來如此,自己千辛萬苦搞到手、視若珍寶的藏寶圖竟然是人手一份,怕是哪個作坊的量產。
中年人首度開口,聲音充滿了成熟的磁性:“你們有沒有遇到過一位白發老人?”
三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然後驟然醒覺,又不約而同地緊緊閉上了嘴巴。場麵一時有些尷尬。
憊懶的年輕人突然開口道:“我看三位的麵相,分居無逆鱗、崢嶸角、玲瓏心,若能通力合作,再加上我的通靈眼,便能合成神龍逍遙九天之象,我們心中所想之事方有可能成功。”
瘦弱的男子不屑道:“你這神棍懂得倒多!”語氣雖然不屑,但眼神中精光閃動,顯然已經意動。
少女驟然站起身來,揚聲道:“好!我們的尋寶團就此成立了!”
這自作主張的宣布來得甚是突兀,卻出奇地沒有任何人反對。
少女重新坐下道:“好,現在我們來自我介紹,大叔,你先開始。”
中年人微微一笑:“在下張三!”
“我是李四。”
“本人王五。”
“姑娘我芳名趙六!”
“……”
“我們重新來一遍吧。”
中年人將懷中長刀換了個位置,看著眼前三人,道:“在下求羽,孤刀浪**江湖人。”
少女微笑道:“我叫藍紫兒,不過走江湖時,別人都叫我錯飛花。”
頹唐的年輕人飽餐一頓後仿佛脫胎換骨一般,精神奕奕道:“在下九十空明,在我們的這行中也算是個名人,外號事後神仙。”
最後是那瘦弱的男子,似乎心情很是不好,隻道:“我叫秦贏。”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少女嬌笑道:“好!現在我們的尋寶大計第一步開始,大家現在就將聽來的偈語都說出來,共同參詳一下吧!”
第二章 初入龍鏡
如果每一粒沙,都是一個世界。那我們的世界,是否隻是別人腳下的一粒沙塵而已呢?
九十空明其實並不喜歡思考這些玄之又玄的問題,隻不過他發現,在這樣的時刻,讓思想沉浸在這樣沒有答案的問題中,反而會讓自己稍微舒服一些。
無論你走了多久,又被那血紅的太陽暴曬了多久,極目望去,仍然看不到一絲希望,看不到一點不同,隻餘下身後的一串腳印,一路延長到你目光所不及的遠方。除此之外,隻剩下黃沙,一望無際的黃沙。
或許,以往那些消逝在塔斯沙漠裏的生命,並不是死於勞累或者饑渴,而是死於自己的絕望,這種似乎隻剩下你一人在天地間孤零零的,永遠無法逃脫的絕望。
幸好……幸好身邊還有同伴……盡管看起來都不太可靠。
讓九十空明鬱悶的是,似乎這三個不太可靠的同伴,現在都比他要精神一些。
刀客求羽也就罷了,連身為女子的藍紫兒和病殃殃的秦贏都越走越快,相比之下,九十空明一向動嘴多過動身,若非在美女麵前不太好意思露怯,怕早就撐不住要嚷嚷著休息了。
翻過一個沙丘,領頭而行的藍紫兒驟然抬手,眾人一時凜然,急忙停住腳步。
藍紫兒側耳傾聽,似乎在全神貫注地捕捉著大漠中無處不在的風聲,足足半晌,才擦擦汗道:“沒事。”
九十空明苦笑道:“我的大小姐,你能不能別這麽一驚一乍的?咱們這就走了不過一個時辰,你這麽嚇唬我們都已經四五回了。”
藍紫兒歉然一笑,沒開口。
魔鬼之都塔斯沙漠的傳聞在每個人的心中根深蒂固,即使此處隻是沙漠的邊緣,可是在這樣的黃沙包圍中,誰都沒有辦法不神經過敏。
秦贏搶白道:“安全重要,你懂不懂啊?再怎麽警覺也不過分,反正比你事後才開口有用得多。”
九十空明的生計就在嘴上,如今吃飽了飯有了精力,怎肯輕易服軟,當下嘿嘿一笑,徑自轉個話題道:“我免費替你算上一卦。看你眼角桃花紋雜亂相交,眉目間煞氣不退,我送你四個字:意動無緣……”說到這裏,便不再往下說。
秦贏心裏一緊,正要朝下追問,但剛剛搶白過對方,又實在不好意思開口,心下鬱悶,隻得將手中竹竿用力朝沙中戳去。
那竹竿正是當初被九十空明“撿”走的那一根,雖然秦贏十分看重這號稱是天下第一的招牌,但那布幌實在太過巨大,而在沙漠中又沒人觀看,為了方便,他也隻得將布幌收了起來,隻剩這一根翠綠光溜的竹竿。九十空明一直在惡意地猜想,若是這秦贏去了一身重裘,怕是會瘦得和這竹竿有得一拚,這恐怕就是他這麽在意這根竹竿的原因吧。
竹竿一直被秦贏拿在手中當成拐杖用,也順便兼任這脾氣不好的主人生氣時的發泄工具,一路上也不知在沙漠中戳了多少個深坑。但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樣!
秦贏一戳下去就驚覺不對,那竹竿竟然不受控製一般一路朝下鑽去,轉眼之間,已有小半根竹竿沒入了沙漠之中。
秦贏一時大驚,連忙凝力握住竹竿,隻覺沙下似乎有一種莫名的怪力正在用力拉扯。他幾次用力,竟拉之不動,竹竿反而越陷越深。
這時其餘的人也已發覺詭異,齊齊轉過頭來,正要細看,卻忽地驚覺,自己的腳下有一陣陣的震動傳來。
九十空明方才一直在掐指計算,此刻大喊道:“戊辰晦暗,天地不明。腳下危險,快遐!”
動作最快的是那少女藍紫兒,早在發覺詭異之初。這雖然年輕卻久經江湖的少女便已做足準備,腳下震動才起,她一個輕身,甚至看不出絲毫作勢,已盤旋飛起,身形曼妙如飛燕穿林。
藍紫兒身在半空,猶有空閑偷眼看去。卻見幾十空明第二個飛身而起,動作雖然看起來笨拙,但速度奇快,瞬間已脫離了震動的範圍;秦贏猶自緊緊抓著竹竿,眼見腳下震動,忽地大喝一聲,手上仿佛瞬問集結了千斤的力量,忽地一聲,那竹竿被強行拔出,他連人帶竿翻上半李。
——就見竹竿的另一端,是一隻拇指大小的飛蟲。
那飛蟲看起來好不起眼,乍一看仿佛一隻普通的蝴蝶,仔細看去卻可發現它的身上鋪滿鱗片,在這沙漠的烈日下一閃一閃,發出詭異的光芒。
那小蟲一出,沙漠的震動頓時停止了。
雖然很難想象,不過從眼前的事實推斷,方才那仿佛天翻地覆一般的震動,居然就是這小小的一隻蟲子搞出來的!塔斯沙漠的恐怖早已深入人心,眾人竟是絲毫不敢看輕於它。
方才的一片慌亂中,隻有那中年刀客求羽如山一般沉穩,絲毫不為所動,直到此刻,他方轉過身來,雙目中精光一閃,鎖定那緊緊迫躡著秦贏的飛蟲。
那小蟲似乎感受到求羽充滿殺氣的目光,驟然轉向,鬆開竹竿,朝求羽飛去。
秦贏隻覺手上的壓力一鬆,人倒飛而出,落地時幾乎一個趔趄。
那蟲子飛得極快,隻在眾人的眼中留下一道殘影,便如箭矢般朝刀客求羽疾射而至,眨眼就到了求羽身前不足三尺處。
這一連串的變化來得太快,飛起的眾人剛剛落地,那蟲子已然和求羽短兵相接。而此刻幾人都至少在三丈之外,就是想要援手也來不及了,更何況三人竟是一般的心思,均假裝落地不穩,齊齊停住腳步——一時成了三人圍成一圈,看中心一人一蟲對戰的情形。
眼見飛蟲已至眼前,求羽冷冷一笑,隻聽鏘的一聲,他手中長刀拔出。
外圍的三人齊齊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那長刀!
既然叫長刀,長度自然不會很短。事實上,求羽這把從來沒有出鞘的刀光刀鞘就足有四尺長,比之江湖上大部分門派的長刀都足足長上了一尺,眾人一直在猜測求羽必然有一套極為詭異的刀法配合這柄超長的兵器。
然而直到現在,眾人才發現,其實這刀沒有出鞘時,根本就不能被稱作長刀。
——烈日騰空,那宛若實質的陽光反射在細薄的刀身上,閃爍著迷人的光芒,如一汪秋水,從求羽的手中一路**漾出去,**漾出去……
三丈!
三人不約而同地揉了揉眼睛,心中閃現的都是同樣的懊悔:“方才為什麽沒細看,這東西他究竟是怎麽拔出來的呢?”
這刀實在是太長了,長到麵對著那幾乎要緊貼住身體的飛蟲,眾人實在想不出求羽會有什麽辦法能夠用三丈長的刀刃來對抗這小小的敵人。
刀光閃爍,求羽飛退。
這沉默的刀客此刻終於顯示出了自己的實力,他飛退的速度竟然幾乎不下於那詭異的飛蟲。但可惜,也僅僅是“不下於”而已。
那飛蟲竟然仿佛知道近距離是長刀的死角,故而速度越來越快,離這刀客也越來越近。
求羽的後麵正是瘦弱的秦贏,他眼見求羽退近,下意識地將身上的裘袍裹得更緊些,然後,悄悄地橫跨一步,讓開道路,換了個安全的位置,繼續悠哉遊哉地作壁上觀。
求羽心裏暗罵,卻也終於明白,這三個不可靠的同伴怕是根本指望不上,隻得舞動長刀,集中精力打這場極不公平的戰鬥。
那飛蟲靈活得讓人驚歎,上下翻飛間不離求羽身邊半寸,而求羽的刀太長,根本沒辦法回轉,一時頗為狼狽。
三人遠遠圍觀,越看越是驚異。那飛蟲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攻擊手段,隻是覷機朝人一頭撞去,看上去頗像飛蛾撲火,但看求羽身上一道道不斷增多的傷痕,三人自然知道,哪怕隻被這蝴蝶長滿鱗片的翅膀碰上一碰,也絕對不可小覷。
但相對這從沒聽說過的異蟲,求羽的表現更讓三人心驚。雖然刀鋒無法回轉,但求羽卻能急中生智,想出了應付的方法。
——隻見刀光掩映,他放棄了回轉刀鋒的念頭,手中疾舞,竟然隻靠刀鍔,將自身守得密不透風。
那飛蟲被求羽用刀鍔狠狠敲過兩次後,也識得了這東西的厲害,再沒敢強行突進,慢慢地被逼離求羽身邊,而求羽則是越打越順手,若不是刀鋒著實太長,限製了他的舞動空間,怕是這飛蟲早就被他擊敗。
最先忍不住的是藍紫兒。她眼見一人一蟲竟然纏鬥這麽久,終於一聲嬌喝,雙手激揚,緊接著眾人眼前都是一暗。
——隻見虛空中仿佛有無數大大小小的暗器憑空出現,飛蝗一般正正朝求羽罩去。
或許這些暗器原本都是想要對付那詭異飛蟲的,但大部分卻根本沒有準頭,加上求羽的目標實在是比飛蟲大得多,於是,幾乎所有暗器都朝他招呼而去,甚至有幾把不受控製的飛刀朝秦贏和九十空明襲來。
那飛蟲又被刀鍔敲擊一下,求羽的手勁之大,饒是這異種也承受不住,它終於覷了個空子,仿佛化成一道殘光,直直射入地下,消失在沙土中。
如果可能,左手正痛徹心肺的求羽真想乘勝追擊,把這可惡的蟲子碎屍萬段,可惜一則他想不出什麽辦法能夠追擊這鑽入地下的小蟲,二則——那鋪天蓋地的暗器幾乎讓他無從逃避。
長刀一抖,仿佛刀光於瞬間炸裂開來,在求羽的身邊三丈籠起一個巨大的光圈。這三丈刀刃的優勢此刻終於顯示了出來,數不清的暗器沒有一個能夠越過這刀網,沒對這刀客造成絲毫威脅。
沙漠終於平靜了下來。
刀光一斂,眾人雖然睜大了眼睛,卻還是沒能看清,那長刀怎麽就嗖地一下回到了刀鞘之中。
幾人心下同時一鬆,而求羽回過頭去,對著三個袖手旁觀的同伴怒目而視。瞪了半晌,他似乎覺得雖然憤怒,卻仍然不值得自己張開金口,終於還是沒有說話。
秦贏裹緊皮裘,似乎本來打算過來給求羽包紮的,卻被求羽那殺人般的目光逼得一頓,索性冷冷哼了一聲,動也不動;藍紫兒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話來,隻顧著低頭去撿那滿地的各式暗器;九十空明則好像根本沒注意到求羽的怒目,手指不住掐算,口中念念有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場麵一時有些尷尬,除了九十空明口申不知意義的喃喃自語外,連風聲似乎都停了下來。
“甲乙丙丁,天地玄黃,子醜寅卯……”
突然,仿佛時間凝固了一般,藍紫兒彎下的嬌軀突然緊繃起來,甚至不及直起腰來,便那麽彎著腰側耳傾聽。
“快跑!”出自藍紫兒的大喝瞬間震**諸人的耳膜。
藍紫兒兩字一出口,人已經急急掠出,瞬間飛出了不下十丈。
剩下的三人中,秦贏的反應最快,一見藍紫兒的動作就知道不好,不待藍紫兒聲音出口,他的人已經仿佛隨風飄起,看似渾不受力,卻一點也不比藍紫兒慢;而求羽稍慢一瞬,也跟著飛起。
隻有九十空明,口中仍然在喃喃自語,似乎根本沒聽到藍紫兒的警告,身子一動不動。求羽正從他的身邊掠過,見此情形,略一猶豫,還是伸手一把拉住這年輕人的手,提著他一並飛出。
不過一瞬之間,隻聽如暴雨傾盆一般的聲音瞬間在天地間響起,眾人頭皮發麻地看著沙地上數不清的“蝴蝶”爭先恐後地從沙中鑽出,舒展雙翅。
這些蝴蝶和方才的那隻長得一模一樣,數量怕不有成千上萬,陽光照耀下,它們翅膀的鱗片反射著五色的光芒,籠罩住方才眾人所站之處十丈方圓,看上去美輪美奐,恍若幻境。
眾多的舞蝶似乎一時間還沒適應那烈日的光芒,隻在原地舞動翅膀,卻不急著追襲。隻見其中紅綠二色的蝴蝶最多,其次是黃色,而正中的,卻是一隻純黑的蝴蝶。閃閃的光芒不絕從這隻奇異的黑蝶身上散發出來,沿著千萬隻翅膀的舞動,如五色的光河一般,在虛空中流動。
這實在是畢生難得一見的美景,幾乎讓每個人都看呆了……
大家沒真的呆過去的原因,是求羽身上斑斑的血跡和滿身的傷口提醒了他們,這些看上去美麗的精靈實則是多麽的可怕。
方才若不是藍紫兒警醒得早,此刻四人隻怕已經變成了四把篩子。
不敢稍停,四人也顧不得辨清方向,隻顧著拚命地朝前跑去。
九十空明此刻終於從自己的神思中醒來,大聲道:“……三人為眾,大家小心,那東西不是孤身一個的!”
求羽因為一直拉著這個累贅,落在了最後,聞聽這話不由怒從心頭起:“還用你說!”右手一掄,將九十空明甩到前方,同時停步回身,怒喝一聲,探身拔刀。
此時,眾多的蝴蝶方才整成隊形,正朝四人追來,速度雖快,但離大家猶有四五丈的距離。
眼見求羽拔刀,三人心下一鬆。以求羽方才顯露的刀術,擋住這群飛蟲似乎並不難。
刀出鞘。三人同時目瞪口呆。
——求羽從刀鞘拔出來的,卻不是方才的那把長刀,而是一柄匕首。
好一把匕首,長不盈寸,流光溢彩,仿佛上麵被施放了什麽魅惑的魔法,讓人一眼看去就不忍心挪開眼睛,直到它刺人你的胸膛。
但再好的匕首,也隻是匕首。即使求羽生有三頭六臂,每隻手都拿上這樣的一把匕首,也決不可能用這樣短的武器護住全身,更不用說要擋下那撲天蓋日的蝴蝶。
三人實在不明白,求羽準備用它來做什麽。
就見求羽稍稍一頓,緊接著一個轉身,飛也般地朝三人的方向奔來,轉眼就超到了三人的前麵。
還有什麽可說的?趕快跑吧!
太陽正當空的時辰,精疲力竭的幾人終於無力地躺倒在沙丘旁。
足足狂奔了一個時辰,我們的英雄終於擺脫了那群美麗卻恐怖的蝴蝶,但同時,他們也徹底地迷失了方向。
本來,他們一直都小心翼翼地在塔斯沙漠的邊緣尋覓,決不敢深入沙漠一步。但如今,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了。
一直奔到這個舉目四望無垠的沙丘邊,四人才有空閑停一停,也終於有空閑說說話。
而這個時候,四人功力的差距終於體現了出來。
求羽的臉色絲毫不變,似乎根本不累;其次是藍紫兒,這少女行走江湖多半是靠輕功吃飯,一身功夫的確有獨到之處,雖是躺在地上,卻絲毫不見萎靡;秦贏就差得多了,本就瘦弱的他一陣咳嗽,臉色也越發蒼白;而最差的則是九十空明,正躺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似乎下一刻就會停止呼吸,雖然極力想要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藍紫兒喘著粗氣道:“剛才那究竟是些什麽東西?”
秦贏其實累得根本不想說話,但是藍紫兒問起,他知道自然不能不說:“我倒是在古籍中見過有關它們的記載。這種異蟲叫‘舞蝶’,據說是由龍鱗所化,一身鱗片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喜歡蟄伏於最酷熱的所在,以血肉為食。我原來一直以為這不過是前人為了描述塔斯沙漠的恐怖才附會出的傳說而已,誰知道竟然真有這種東西。”
九十空明終於喘過一口氣來,聞言問道:“那記載中有沒有說這東西平日都是成群結隊的?”
秦贏似乎非常看不慣這隊伍裏的另外兩個男人,聞言哼了一聲,用濃重的不屑代替了回答。
九十空明的輕功最差,方才也跑得最慢,若不是求羽時不時地拉他一把,恐怕他早就被那群恐怖的舞蝶分屍了。饒是這樣,他的身上仍是添了不知多少道傷口,此刻好容易緩過來,自然覺得痛了,當即也不計較秦贏的輕蔑,道:“喂,賣藥的,給我包紮一下。”
秦贏回答得頗為幹脆:“不管!”
這兩個字斬釘截鐵,連想調和一下的藍紫兒,一句話都被憋了回去。
九十空明怒道:“憑什麽不管?你打仗不出力,受傷了還不管,我們要你有啥用?”
秦贏輕蔑地一笑,指著那光禿禿的竹竿,仿佛那張囂張的布幌還在上麵飄**:“沒看到麽?小病不治!我有什麽用?告訴你,我的用處是救你們的命,這等小傷,你自己忍著吧。”
九十空明大怒,翻身蹦起,正要開口怒罵,忽地凝目而立,驚呼道:“你們快看!”
四人齊齊抬頭,朝九十空明目光所向處看去,卻見遠處恍恍惚惚之處,一道幽藍色的光芒正在明滅閃現。
仔細看去,那光芒閃得頗為規律,平均每次呼吸間閃動一次。
九十空明最先回過神來,喃喃道:“死亡之地,龍神的呼吸指引你的方向。”
藍紫兒接續道:“自深淵中浮現的藍色,是另一個人間。”
再不及多說,四個人齊齊歡呼一聲,似乎滿身的疼痛和勞累都在瞬間消失無蹤,他們拿出比方才逃命更快的速度,直直朝那遠方的藍光飛奔而去。
藍紫兒愣愣回頭,看著身後那一抹奇異的藍光。
仿佛就在觸手可及之處,卻又仿佛在時光的彼岸,那永遠無法到達的所在。藍紫兒很難想象,方才自己是怎麽通過藍光到達這邊的。
眼前,是一片蔥蔥鬱鬱的綠,長藤纏繞著參天的巨木,翠鳥在林間穿梭,仿佛來自九天的瀑布在眼前飛流直下……
誰能想到,就在前一個瞬間,眾人的眼前還是滿目荒蕪的沙漠。
似乎跨過那藍光的一刻,一切都不一樣了。
一個沉悶的聲音響起:“歡迎你們,有緣人!”
四人的一身修為雖有高下之分,但基本上都算得上不俗,特別是藍紫兒,身具諦聽的異能,方圓百裏內的風吹草動都很難瞞過她的耳朵。但即使是她,也根本無法發覺,這沉悶的聲音究竟是從哪裏發出的。
隨著聲音響起,四人隻覺得眼前的景色仿佛一幅未幹透的水墨畫被人用力塗抹一般,變得模糊,然後又慢慢重組。
先是顯現出九重的天上官闕,威嚴城樓的影子仿佛直直朝四人壓來,然後再一變,是熙熙攘攘的鬧市,摩肩接踵的人群翹首以待,望向市中心那座巨大的刑台。帶著麵具的劊子手剛一出現,景色又是一變,那是血與火的交融,高聳的城牆上無數的廝殺正在進行,看上去大小如螻蟻一般的戰士自城牆隕落,如螻蟻一般地死去。生命在烈焰中消逝,緊接著,景色再變,卻是一個小小村落,雞犬相聞的鄰居們湊在一起,親密地拉著家常……
景色一幕幕閃過、模糊,再閃過,似乎這幻境的主人拿不定主意該用什麽樣的景色招待這四位不速之客。四人之中就連最愛多嘴的九十空明都安靜了下來,愣愣看著眼前的奇特景色。
最後,一切終於都靜止了下來。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祭壇,它的巨大足以讓九城所有的大巫祭司們嫉妒,也足以讓人覺得,這世上除了此地之外,再沒有一個地方配稱“祭壇”,配用來祭祀那創造了世界的偉大龍神。
祭壇大而空曠。在這無邊的巨大之中,隻獨獨佇立著一個人,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
四人一眼便認出了他,正是在集市上出現的那個老者。
如果在方才,四人自然可以認定是這老人引領他們來到了這裏,這個老人便是一切的布置者。但看過了方才那亦幻亦真的景象之後,他們卻不敢再這麽武斷。誰能保證,眼前的老人,會不會隻是另外的一個幻境?
老人漫步走下祭壇,揚聲道:“最後的旅客,你們終於到了。”
四人麵麵相覷,卻沒一個人上前答話。老人似乎也不急,隻靜靜看著眼前的四個人。
最後,卻是那向來最沉默寡言的刀客求羽越眾而出:“你究竟是誰?”
老人哈哈大笑:“我是誰?你們其實應該知道我是誰,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可知道,你們自己是誰?”
又是一陣沉默。
“你們或許以為,自己是因為機緣巧合,方才組成了隊伍,又是因為機緣巧合,才會尋找到了這裏。讓我來告訴你們,那是錯的。不是你們找到了這裏,而是龍神找到了你們,龍神希望你們在一起,龍神要你們來到這裏,龍神更要你們接受他的考驗!這是你們的命數,也是你們的緣,更是你們的劫。英雄們,準備接受龍神的考驗吧!”
隨著老人的話語,他的身軀越來越淡,最終和他身後的祭壇一起,慢慢變得透明,直到他最後的一個字氹口,一切都消失在虛空之中。
眼前,仍然隻剩下漫天的黃沙,身後,卻不見了那道藍光。
一切似乎和方才沒什麽變化。沙漠還是那個冷漠的沙漠。方才的一切,好像不過是一場夢。
四個人呆呆站了半晌,秦贏第一個開口道:“紫兒,方才你可曾感覺到什麽異樣?”
不能不說秦贏選了一個最好的時機,雖然聽他擅自去了姓氏如此親密地稱呼自己,藍紫兒的眉頭也僅僅是一皺,心思轉眼就被別的事情吸引了過去,沉思半晌方道:“方才的感覺很奇怪。我以前也不是沒有見過類似的幻境,但那多半是由某些玄妙的陣法發動的,雖然能惑人五感,但我總能感覺到其中的破綻。但剛才,我真的無法分辨,自己眼前的究竟是幻境,還是真實的存在。”
秦贏的臉色越發蒼白,沉吟道:“難道……難道方才我們所見到的,並不是幻境,而是真實的世界?”
藍紫兒疑惑道:“若說那是真實的世界,那麽它又是在哪裏呢?”
這邊兩人苦苦思索,刀客求羽卻仍是一言不發,似乎對這一切根本不感興趣,而另一邊的九十空明則依然掐指,不住地計算。
藍紫兒苦苦思索道:“方才我能感覺到周圍的一切,那祭壇、那草、那樹木,甚至那恐怖的戰爭……但我集中全力,卻如何也感覺不到那老人,你知道麽,就是那個老人……”
九十空明突然插話道:“過去的事都不要再計較,大家還是多想想,我們現在究竟是在哪個世界吧!”
話音剛落,眾人隻覺得精神一陣恍惚,一個沉悶的聲音在眾人的耳邊響起:“恭喜你們看穿了這個世界的奧妙,答案不在過去,而是在未來。那麽從現在起,考驗正式開始。勇士們,前進吧!”
下一刻,幾人的眼前不再是無邊的沙漠,而是一座小村,一個橫看豎看,都完全普普通通的小鎮。
腳下,是黃土揚塵的路,身邊,是帶著泥土香氣的風。四人麵麵相覷。
藍紫兒小心地問道:“現在……我們是在哪個世界?”
沒有任何變化發生。
呆呆站立了半晌,直到太陽升上了頭頂,影子慢慢縮成一個點……
看來,不管幾人穿梭了幾個世界,時間,依舊還是同樣在運行。
方才的一切太過詭異,讓眾人不敢稍有大意。於是,四個呆頭鵝一般的家夥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村落,而村落中的人,也愣愣地看著這四個呆子。
“想知道我們在哪裏,直接問一下不就知道了麽?”誰也沒想到,最先動作的,居然是那孤僻的刀客求羽。這人一向不言不語,似乎根本懶得思考,卻打破僵局,率先朝小村走去。
剩下的三人對望一眼,不禁都覺得有些好笑,也跟在求羽身後,朝小村走去。
村子很小,而且看得出來,很窮。
然而貧窮並沒有剝奪掉快樂,最起碼對於孩子是如此,看著遍地歡鬧的孩子,藍紫兒覺得自己的心情也變得好了起來。
出乎眾人預料的是,雖然村長狐疑地看著這群外人,但仍舊詳細地回答了諸人的問題。
——這裏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村子,屬於幽燕城轄下。位置就在塔斯沙漠的邊緣……
也就是說,四個人被那神秘的老人一下從沙漠中扔了出來。
求羽又回複到那種事不關己的狀態,秦贏和老村長一句句地閑聊,意圖挖出一些更有用的情報。而幾十空明又陷入恍惚,手指不住亂動。
至於藍紫兒,早已蹲在地上,耐心地哄著那個哭泣的小女孩。
女人,即使是沒有孩子,對於可愛的寶寶也總是無法抗拒的,特別是麵對這個長得如天使,卻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女孩,藍紫兒泛濫的愛心已經無法收拾。
其他的事情,交給他們去處理便是,所以她根本沒去理會秦贏他們,更沒有聽到九十空明的喃喃自語。
“……戊己庚辛,四大五常,大家小心,如果我的計算沒錯的話,這裏是一處試煉,考驗的是‘信’,大家千萬不要隨口答應什麽……”
就在他噦噦唆唆地自說自話時,隻聽藍紫兒斬釘截鐵地道:“好,姐姐這就幫你去找!”
九十空明長長歎了一口氣!
殺氣騰空。
目光所及處的山坡上,一座座暗堡雖然隱藏得很好,但仍然逃不過藍紫兒敏銳的靈覺。所以她清楚地知道,這座看起來與普通荒山無異的土丘上,暗藏了萬般殺機,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這一行人如果真的想挑戰這座布置得毫無破綻的殺陣,就是所有人的能力再翻上一倍,也隻有死路一條。
藍紫兒長長歎了一口氣,第九次雙手合十地道歉道:“對不起!”
他們之所以在這裏,正是因為方才她順口答應了那哭泣的女孩兒,要為她去尋找那據說丟失在這座山上的布偶,而九十空明則萬分肯定地告訴大家,這便是龍神的考驗,答應了的事情就必須做到,否則,將永遠也沒辦法摸到龍魄的邊。
誰能想到,這樣簡單的一件事竟會突然變得如此棘手。
誰也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這座普普通通的山,竟然變成了這樣的一個殺陣。如果沒有藍紫兒靈睿的知覺,眾人隻怕此刻已經變成滿身箭羽的刺蝟。
而這殺陣,究竟是用來對付誰的,已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隱藏得極好的殺手所圖必大,若是有人要此刻上山,他們將會隻剩下一個選擇——殺!
但他們幾個,卻又必須在此刻上山。
雖然幾人還有一個更好的選擇,就是在此處等上幾天,待這些殺手事了後,再上山去完成承諾——反正答應了小女孩,卻並沒有附帶期限。但奇怪的是,四個人卻仿佛約好了一般,誰也沒如此提議,仿佛時間對於他們來說,比生命還要重要。
日頭漸漸朝西偏去。藍紫兒和秦贏滿麵焦急,九十空明仍舊是那副神思不屬的樣子。
忽地,求羽猛然站起,長刀交到左手,就要朝山上行去。
藍紫兒第二個跟著起來,正要動作,驟聽九十空明喃喃自語一般的聲音響起:“不要動!”
三人詫異地望去,卻聽九十空明道:“……子醜寅卯,玉出昆岡……我算出來了,那個布偶,就在那裏。”
眾人聞言隨著九十空明的手指看去,卻見一個半舊的布偶就那樣靜靜地躺在藍紫兒的腳邊。
眾人一時哭笑不得。
四個人都是當世一等一的人才,但就因為認定了要找的東西在山上,竟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自己身邊的物事,更沒一個人想到,在冒死上山之前低頭看看自己的腳下。
如果真的就此戰死在山上,那閻王爺聽到了,估計都要跟著笑死一回。
藍紫兒嘻嘻笑道:“想不到你這次居然及時算準了一回。”這話雖然是誇讚,但聽起來卻有點別扭。
好在九十空明似乎並不在意,臉色陰沉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雖然不明白為什麽女孩兒言之鑿鑿在山上的布偶會出現在山腳下,但無論如何,任務總算是完成了,這“信”的考驗估計也就算是過了吧?
四人心下喜悅,當即便要悄悄退回村裏。
藍紫兒最後一個起身,一行人正要撤走,忽聽馬蹄聲疾,一騎遠遠馳來,直直朝山坡而去。
第三章 戰與逃
在正常人眼中,世上分為兩類人:普通人和瘋子;而在瘋子的眼中,世上也有兩類人:瘋子,和自己。
藍紫兒相信自己是一個正常人,所以她完全無法理解,九十空明這個半瘋的家夥,為什麽突然就變成了徹底的瘋子。
而且,這瘋子,或許會害死所有人。
誰都能看出來,山上那殺氣橫溢的殺陣,等的是這個突如其來的騎士。
——那騎士看起來三十多歲年紀,鼻直口闊,也算相貌堂堂,但滿麵風霜頹唐之色,一身仿佛拚湊起來的黑白盔甲,破碎不堪,塵土之外還沾染著斑斑血跡,**駿馬雖然在狂奔,但耳鼻間鮮血不斷,似乎隨時都會倒下。綜合起來,這一人一騎就是兩個字——落泊!
或許這是一場剿匪之戰的餘波,城主的軍人正在這裏伏擊匪首;或許這是一次仇恨的終結,臥薪嚐膽的尋仇者等待著正義的最後一擊;又或許這是一次劫掠,凶殘的盜匪為了殺人滅口,不惜花費偌大的代價去伏擊這殘存的活口……
或許還有很多或許,或許這人早該下地獄,或許這人命不該絕,或許這人家中還有嗷嗷待哺的幼兒在等著父親的歸來……
但這一切又和我們有什麽關係呢?
我們需要的是龍魄!我們要做的事情是通過龍神的試煉!我們現在應該拿著布娃娃,頭也不回地迅速退走,完成“信”的關卡,然後走人下一個龍鏡,直到得到龍魄,達成心願。
至於這騎士,讓他自己去解決一切吧。或許,他和那些伏擊者,都不過是這龍鏡中的幻影而已。他即將馳入包圍,即將陷入血戰,即將用自己和敵人的血染紅大地,但,這一切都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藍紫兒悄悄在心裏又加上了一句:“何況,他又不帥!”
就在藍紫兒悄悄後退,求羽長刀歸鞘,秦贏一聲不響地轉身時,一個人形就在他們的一個不經意間,仿佛鬼魅一般瞬間躥到了大路的中央,張開雙臂,硬生生擋在騎士之前。
昨日在燕原集上震撼了無數人的海豚音再現人間:“停下!山上有埋伏!”
下麵的幾件事情幾乎是在同時發生:一、那騎士沒有半分猶豫,飛身下馬,在空中一個轉身,朝來路飛奔而去。能體現出此人厚道的一點,在於他起身前稍稍勒了一下馬韁,那馬將頭一偏,稍稍拐了個彎,使得躥到大路正中的九十空明免掉了被亂蹄踩死的命運。
二、漫天箭雨朝著聲音發起處,無差別地漫天射下。
三、四人拚命抱頭鼠竄。
四、藍紫兒破口大罵:“你個神經病,腦袋進水了啊!%¥#¥*!”
藏在小山上的伏擊者早就看到山下鬼鬼祟祟的四人,但也早就確認他們並不是與敵人一路,故而沒怎麽把他們放在心上,沒想到在關鍵時刻,竟然真的有人不知死活地跳出來,一舉壞了他們的大事。
九十空明攔人的地方幾乎已經在山上弓箭的射程之外,而眾人逃竄的反應速度之快,更是讓這個距離的優勢加倍地體現了出來。幾個呼吸間,那山上伏兵精心準備的箭雨已經不能對他們構成絲毫威脅。
然而隻聽一聲呼哨,緊接著漫山的梭梭聲起。藍紫兒在百忙中回頭一看,幾乎嚇得魂飛魄散。
——卻見半山的灌木叢中,仿佛憑空生成一般,一個個黑衣騎士前後冒出,稍稍一整陣形,便黑色的潮水般轟然湧下。
這群騎士全身都穿著黑色鎧甲,**看似是一匹匹黑馬,但仔細一看卻發現,那東西或許不應該叫做馬。它們雖然是馬的模樣,但頭上卻生有一根獨角,身上滿是細密的黑色鱗片,正載著沉默的騎士,從半山腰俯衝而下。
眾人幾乎都有些絕望。
方才九十空明突然現身引發敵人的攻擊,幾人雖然惱怒,卻並不怎麽放在心上。敵人不過是伏擊麽,我們惹不起總可以跑啊。誰都知道,既然是埋伏在山腰,便不可能是騎兵,否則馬動和馬嘶就足以暴露埋伏者的身份。而隻要不是騎兵,我們尋寶團的成員們就相信,這天下還沒有他們逃不了的命。
誰知道,他們卻偏偏算漏了一種騎兵;而似乎是老天的嘲弄,這埋伏在半山腰的,正是這種要命的騎兵!
——塞北有馬名隨龍,身有龍血,獨角被鱗,刀槍不入,乘風逐日,與人通靈,非至智至勇之士不能得,而若能得,便可恃之縱橫天下,無人能當。而這世上,竟有這樣的一群人,擁有如此神秘的力量,組建了這樣的一支騎兵。他們的坐騎,全部都是這天地間最神駿的馬——隨龍。而這支騎兵正是整個月氏樓蘭,或許是整個九城最強大的騎兵——直屬月氏大巫、被稱為“神之劍”的樓蘭隨龍騎。
一代戰神、現任的幽燕城主青居曾經感歎過:“麵對十倍以下的敵人時,隨龍騎就是無敵的代名詞。”
或許這話有些誇張,但幾人卻絕對不會覺得,麵對自己這區區四五人,那俯衝而下的三十騎隨龍騎兵會有失手的可能。
——秦贏一邊暗暗咒罵九十空明的魯莽,一邊思忖形勢。
隨龍騎是月氏樓蘭最後的底牌,此番一次出動數十騎,所圖必大,可知這被伏擊的漢子身份必定極為重要,故而這些騎兵雖然會恨他們破壞好事,卻未必會和四人多加糾纏。
他眼見騎士黑潮般卷至,當即大喝一聲:“分頭逃!”喊畢手一拉身邊的藍紫兒,就要朝岔路逃去。
可是手一用力,竟然沒能拉動,秦贏轉頭一看,鼻子差點被氣歪。
——卻見藍紫兒朝他尷尬地一笑,另一隻玉手卻被那惹事的九十空明緊緊拉住;而九十空明一邊拉住藍紫兒,一邊還緊緊追在那被迫的漢子之後;另一邊的刀客求羽則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抱著長刀跟在眾人的身邊。竟是沒有一人響應自己的提議。
秦贏一跺腳,己經來不及思忖,手一鬆,身形展處,徑自沿岔路去了,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同一時間,漫天箭羽閃爍。
隨龍馬不愧為天下第一神駿,隻這短短的瞬間,三十騎已然追入眾人百步之內。
這可不是方才那射程外威懾大於威脅的羽箭,而是天下第一精兵隨龍騎在射程之內發出的奪命凶器。箭還未至,嘶嘶的破空聲已懾人心魄。
去了一個秦贏,多了一個陌生漢子,被追殺的四人對視一眼。
求羽和那陌生漢子不約而同地一個轉身,迎著漫天箭雨,直朝氣勢洶洶的隨龍騎殺去。九十空明則是爆發出讓人詫異的速度,拉著藍紫兒,速度幾乎在瞬間增加了一倍,頭也不回地遁去。
箭如雨下,四人二往前,二往後,拚盡全力地堪堪避過。
本來隨龍騎的騎射天下聞名,一出手必定連綿不絕,四人若是一力前逃,腳力無論如何也比不過這些神駿,隻能在連綿的箭雨下精疲力竭、束手待斃。黑甲騎兵們甚至已經提前感受到貓捉老鼠一般的快感。
但眼見求羽和那漢子忽地回身反撲,饒是眾騎兵訓練有素,也不由一愣。倒不是他們沒想到會有人拚死反撲,但萬萬沒料到以那漢子的身份,居然會有膽子不逃反攻。
領頭一騎正是這群騎士的統領——拓跋飛允,他見此情形稍稍一愣,迅速舉手,止住了身後屬下的第二輪箭雨。
雖然此行的目的是要殺死那漢子,所以理論上再來一輪箭雨將眾人射成刺蝟,此行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但……但誰能知道這件事情日後會不會有隱患?若是有一日天翻地覆,這殺人的罪責都被推到自己的身上……也是一件極為恐怖的事。更何況,若是能活捉這人,自己才是真正地可進可退。至於上司麽,為難事不妨就裝裝糊塗,讓他去幹吧。
嘴角沁出一絲笑意,拓跋飛允長刀出鞘,看都不看飛蛾撲火般迅速撲近的二人,隻冷冷看著遠方身形越來越小的九十空明和藍紫兒二人,冷哼道:“捉活的!”
一道炫麗的寒光匹練般閃起,就見那被追殺的漢子在奔馳中擎出背後長刀,隨著一大步跨出,長刀如九天雷霆般朝領先的拓跋飛允斬去。
這一係列動作一氣嗬成,那刀光仿佛在瞬間奪去了烈日的光芒,饒是以隨龍馬之神駿,仍是承受不住,長嘶一聲,人立而起。
隨龍騎近來和這漢子多有交手,雙方早已對彼此的斤兩摸得一清二楚。那被刀鋒籠罩的拓跋飛允雖亂不驚,完全不理仿佛要劈開大地的刀鋒,一勒馬韁,專心控製住受驚的隨龍馬。左右的兩名騎士則將身形一轉,兩把長刀十字架起,擋向那漢子的長刀。
一聲錚響,三把長刀擊在一處,隨龍騎的兩把長刀齊齊斷裂,而那漢子的長刀也不由一頓。
就是這一頓的工夫,另外三名騎士已撥馬趕到,三柄長刀同時刺向漢子的頭、咽喉和胸口。漢子暗自一歎,真氣泄處,身子落地,同時一個後翻,暫時躲開了合圍之勢,長刀舞動帶起一片寒光,饒是隨龍騎士都身著重甲,一時也不敢過於迫近。求羽的身形比那漢子稍慢,這一刻堪堪衝至,卻恰好迎上退出戰圈的拓跋飛允。
求羽手一翻,刀出鞘。那一瞬間,拓跋飛允幾乎疑心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是這個莫明其妙的敵人腦筋莫明其妙地脫線了?
躍起,握柄,拔刀,斬下……動作有模有樣。可是,即使迎著刺目的烈日,仍可以看出,那人的手中,什麽都沒有。難道這人是個瘋子?愣神不過是一瞬間,拓跋飛允隻覺得頭上一陣輕微的顫動,竟似被一件看不見的利器正正砍中了頭頂。
拓跋飛允隻覺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向自己的心底襲來。
他從十幾歲起縱橫軍旅,大小傷受過無數,卻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般,被人如此近、如此準地擊中過要害。他的腦海裏甚至映出了自己的頭顱粉碎、腦漿四溢的恐怖景象。
可是,什麽都沒有。就像那敵人空著的手一樣可笑,什麽都沒有。除了頭頂那被頭盔阻隔後輕得比撓癢還不如的震動,什麽都沒有。
敵人一招得手卻絲毫不見喜色,手一翻,仍是一招直刺,除了手上依然空空,看起來有些滑稽之外,倒也似模似樣。
拓跋飛允自幼從軍,慣於大刀闊斧,對江湖上的小巧刺殺術所知不多,但此刻也已猜出,那敵人手上並非什麽都沒有,而是有一把極窄極細又近乎透明的刺劍。就是這樣一把在陽光下看起來似乎根本不存在的細劍,方才擊中了自己。
可惜啊,拓跋飛允冷笑。你們這些鬼蜮伎倆在江湖上玩也就罷了,竟然會想要用來對付我們堂堂的隨龍重甲戰士麽?
這邊,隨龍三十騎分為三組,十二人結成陣勢,圍住那漢子,刀光閃爍,卻不急於求進,隻將那漢子牢牢圍在核心,不讓他突圍而去;另十二人駐馬於一邊,警惕地看守住那漢子的戰場,隨時準備出手替換;另有五人,長刀閃爍,卻將那求羽殺得狼狽不堪。
若論實力,求羽其實並不在那漢子之下,但卻吃了手中兵器的虧。
他手上的刺劍若是偷襲暗殺,那是一等一的利器,但在這戰陣之上,隨龍騎士身上穿的都是月氏樓蘭巧匠鍛造的極品鎧甲,連頭臉都護得嚴嚴實實,除非能刺中肩肘膝蓋等交接縫處或者是雙眼,才能對其造成些許威脅,更嚴重的是,那劍實在是太細了,以至於求羽根本不敢用它來格擋敵人的兵刃,隻能一路輾轉挪移,任憑身上的傷口一道道增加。
故而雖然求羽這邊的敵人要遠遠少於另一邊,但情景卻更加狼狽。求羽隻能一邊暗中咒罵,一邊苦苦支撐。
拓跋飛允此刻雖然隻是撥馬站在一旁,看似悠閑,卻時刻都在注意著兩邊的狀況。眼見求羽這邊雖敗不亂,那漢子的耐心卻已慢慢被磨光。先前他刀刀自守,密不透風,現在十刀之內,他卻也抽空攻出個一兩招,且是刀刀見血。那讓求羽一籌莫展的鎧甲在流光的長刀之下如紙片般被撕裂,轉眼間他已砍倒了三名隨龍騎兵。而外圍觀望的騎兵急急補上,隻能堪堪維持陣形不亂。
對此,拓跋飛允不驚反喜。看起來似乎是那漢子聲勢漸漲,但堅不可久,隻要等他的銳氣過去,便是自己立下大功的時刻了!
再過片刻,眼見漢子出刀間攻勢越來越多,而求羽仍是左閃右避,然而那五名戰士雖然占盡優勢,卻一時無法奈其何。
偶爾,拓跋飛允的目光恍若實質地掃過不遠處的山崖,躲在崖後的兩人似乎能感覺到那目光中漫溢的威脅與不屑。
既然知道行藏已露,兩人索性大模大樣地冒出頭來,盯著這邊完全不容樂觀的戰局。
去而複返的藍紫兒此刻神情緊張,雙手扣滿暗器,直直瞪著越來越狼狽的求羽,似乎馬上就要衝下去救人……注意,重點在“似乎”兩個字上:而另一個人,自然就是事後神仙九十空明了。他還是如同平時那樣,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左手不住掐算,口中念念有詞:“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四十九,好快,五十三……”
拓跋飛允猜得不錯,那陌生刀客的朋友們終究不會就此棄下這孤身阻擋追兵的同伴,但他也沒全猜對,這兩個朋友回來後,並沒有飛蛾撲火一般地過來送死,而是遠遠躲在安全的地方縮頭縮腦,似乎隻是準備用目光給自己的刀客夥伴送終。
拓跋飛允冷笑一聲,既然這樣,就不必再等了。
拓跋飛允看了看狼狽不堪的求羽,想起方才那讓他驚懼的一擊,再抬頭看看不遠處的斷崖,搖搖頭,收起心下莫名的憐才之意,猛舉起左手,大喝一聲:“疾!”
隨著這一聲大喝,圍攻求羽的五人刀勢一變,招招奪命,刀網漸漸收緊,雖然因此陣勢破綻大增,但求羽手中的細劍根本無法對騎士們造成威脅,而他們手中的長刀每一閃,求羽身上便是一道鮮血飛濺,眼看就要殞命當場!
遠方斷崖上,藍紫兒的臉色劇變,飛身就要跳出,卻被九十空明一把拉住——這已經是短短時間之內,九十空明第二次阻止藍紫兒的行動了,上一次事出突然,藍紫兒沒來得及表達出自己的憤怒,而這次她卻是早有了心理準備,充分醞釀好翻臉的情緒,剛一感到左手被捉住,右手便一轉,十七八把飛刀盤旋著飛向九十空明。
藍紫兒的暗器缺的是準頭,但決不缺速度,連眾人中武功最高的求羽都曾躲不過她的飛刀,何況是在這麽近的距離之下,麵對的是武功半吊子的九十空明?
藍紫兒滿擬捅他個見血,出出心頭惡氣,沒想到九十空明似乎早就預料到藍紫兒的出手,在她的手還沒揚之時,已用一個極其不雅的姿勢團身打滾,讓藍紫兒的暗器變成了朝著虛空發出……
如果你能未卜先知,那麽無論多可怕的暗器,你都能躲過……如果發暗器的人有準頭的話。
九十空明苦笑看著肩頭插著的飛刀,嘶聲道:“有轉機,不可妄動!”
這話出口的前後順序非常合適。如果他先說“不可妄動”四個字,藍紫兒絕對不會理他,等他說完全句,估計藍紫兒已經離開斷崖到了山下了……然後她一定會和求羽一起陷入隨龍騎的重圍。到時候九十空明就要費心考慮一下,要不要冒險下去救人了——損失一個夥伴或許沒什麽,可要是一下就死了一半,估計離團滅也就不遠了。
所以他先說了前三個字,適時止住了藍紫兒難得的衝動。雖然隻短短一日,但九十空明的靈異之處還是讓她寧可信其有的。
九十空明情急生智,亂喊了這一句之後,正不知該如何接續,驟看藍紫兒神情一變。她急急往高處跑了兩步,微微側過頭,舉起右手,伸出食指,似乎真的感受到了什麽。
九十空明不解,正要開口詢問,卻見藍紫兒微微一晃手指道:“噓,你聽,是風的聲音!”
拓跋飛允雖然沒有藍紫兒的諦聽異能,但身為樓蘭一等一的高手,五感也甚為敏銳,所以他隻比藍紫兒慢上一瞬,便發現了那咆哮而至的危機。
那是風……
或許不過是起自中土某株嫩草不經意的舒展,然後慢慢地遊曆過中土的繁華,雄關的壯麗,邊塞的殺戮,一路上呼朋引伴,卷起孩子的夢,帶上刀鋒的血,慢慢地,席卷成了這般咆哮的存在,然後卷起千年的故事,揚起億萬斤的黃沙,縱橫萬裏,在世人的傳說中增添一抹新的恐懼。
如今,它來了!
隨龍騎的伏擊地點,乃是塔斯沙漠的邊緣,方才雙反一追一逃,不知不覺間已經踏入了魔鬼的領地。
方才,還是人類的廝殺侵擾著這片土地的寧靜,而轉眼間,沙漠發出了它自己的怒吼,讓最勇敢的人類都為之驚懼。
那是肉眼不可及的速度,上一刻,眼前還是蔚藍的天空,轉眼間,粗大的沙粒便充塞了眼簾。所有的人,追殺者和逃亡者,同時失去了目標。
“逃!”藍紫兒覺得自己發出的是自出生以來最大的一聲呐喊,但可惜在這天威之下,卻連她自己都聽不到這叫喊。
不過這其實根本不要緊,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一個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其實都是同一個字——“逃!”
隨龍騎不愧為九城的第一精銳,在起初的慌亂過後,他們便迅速地沿著強大的慣性,朝著拓跋飛允靠攏。在這意欲讓所有人折腰的狂風下,以讓人驚歎的速度重整陣形,然後,逆著狂風,追擊!
天威不可測,但敵人,更是絕對不能放走。
不過片刻,馬蹄聲再次整齊地響起,甚至連那充塞天地的風聲都不能將之壓下。月氏樓蘭的戰士再次證明,隨龍不愧是天下第一神駿!
在這樣的風沙下,能夠行動已是奇跡,若再想認清敵人簡直是妄想了,所以當拓跋飛允瞥見一個模糊的身形時,便毫不猶豫地帶領兒郎直追了下去。
故事要想編下去,有兩種基本方式:一是讓某些人物一而再再而三地走好運,二是讓另一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倒黴……
所以,那個被迫擊的身形,就是我們倒黴的沉默刀客,求羽。
其實求羽被追上,並不是倒黴那麽簡單。
方才一場混戰,那陌生漢子一開始穩守,但被砍了幾刀後火氣上來,就不顧什麽剛不可久,刀刀對拚,倒讓那些一意活捉他的騎士們束手束腳,基本沒受幾處傷,雖然大耗精力,但關鍵時刻風沙突起,那漢子死裏逃生之下激起殘存的激力,轉眼就跑得不見了蹤跡。
而求羽平日被手中的那柄刀磨得早沒了性子,所以方才一見情勢必輸,便一意穩守,雖然身上傷痕累累,但守得仍是穩如泰山,任由鮮血淋漓,但情勢不亂,他仍可以靜待機會。考慮到自己手中那柄奸細一般的刀和敵人對他根本是毫無顧忌地痛下殺手,他能一直守到此刻,不得不說他的策略比那漢子要好得多……這是在正常情況下。
然而狂風忽起,二人各自逃命,立時情勢急轉。
精力可以透支,但身上的傷口和失去的血液卻是硬指標,於是,那漢子眼見逃出生天,求羽卻是被隨龍騎緊緊迫上,而且越來越近。
這時,藍紫兒和九十空明靠著諦聽的異能,已到了求羽身邊,但速度是沒辦法加成的,這兩個夥伴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奔在前麵抵禦住部分風沙,好讓求羽盡量走得更快一些。
此刻,九十空明終於不再藏私,雙手十指如彈琴般不住輪動,隨著他指上的動作,迎麵而來的風似乎變弱了,而從身後掠走的風卻變得大了許多,讓緊跟在身後的隨龍騎們的速度不由慢了下來。
以身為法陣,以人為指引,調整天地之力。這巫力雖然並不特強,但這借勢運用的技巧已是天下少有了。
但借勢終究是借勢,隻能稍阻,卻無法徹底扭轉情勢。
眼見隨龍騎越來越近,甚至連那馬蹄透過風沙的呼嘯都重重敲在了三人的心頭,一切似乎都已經難以阻擋。
求羽再一次緊握刀柄,而九十空明則是再一次考慮是否該獨自逃命。
狂風怒吼中,仿佛又有一縷微風掠過。那隻是一股即使在寂靜無音的初春草地上,也會被你忽略的風。但就在這狂風鼓動人耳膜的時刻,卻讓逃亡中的三個人全都感覺到這一縷奇怪的風。
三人側目,卻見一個壯碩的身形完全無視肆虐的風暴直直掠來。到了近前,他們才看清,那人其實與“壯碩”二字根本沾不上邊,而是相當的瘦弱,瘦弱到似乎隨時都會變成一顆隨著狂風飛舞的沙碩,飄到目光所不能及處。而那壯碩的錯覺,其實來自於那人身上穿著的厚厚狐裘。
不用說,自然是脾氣暴躁的神醫秦贏去而複返了。
此刻,雖然風沙遮住了眾人的視線,但可以確定的是,隨龍騎離他們不過百步。若無這風沙,現在便是絕殺的死局!然而即使有了這風沙,也不過是將絕殺的時刻稍稍延後而已。
秦贏掠至,臉色絲毫沒有為方才獨自逃走露出絲毫的歉疚……或者說,他的臉上根本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任何的話語和動作,直到掠過求羽身邊,手方才微不可見地一動。一根細細的銀針在求羽的左臂上一刺即收,緊接著,仿佛這一刺消耗掉了瘦弱神醫的全部精力,秦贏一個趔趄,幾乎跌倒。
他下針的地方既不是什麽穴位,也不是什麽要害,甚至根本沒有重要的血脈運行。但說也奇怪,求羽隻覺得隨著那一針刺下,四肢百骸之間所有的疼痛竟然刹那間消失不見,甚至連方才因為失血而引起的眩暈感也一並消失了!
這簡直不像是醫術,而近乎某種妖術,某種讓時間瞬間倒轉、一切回到了受傷前的妖術!
秘技:移情刺。
就見秦贏的臉色一白,但卻迅速推開意圖攙扶他一把的藍紫兒,一言不發地領先掠飛而行。
求羽回複了狀態,尋寶團頓時擺脫了巨大的累贅。高手的實力帶來的優勢,在這樣惡劣的風暴下頓時凸顯出來,不過幾呼吸間,隨龍騎已然失去了眾人的蹤跡。
夜。
誰也不知道,莫明其妙惹上的隨龍騎現在距離自己有多遠,所以即使今夜烏雲蓋天,四個互相埋怨累了的人仍是不敢點燃篝火。
一日就這樣過去了。今日一切樂觀地說,是多姿多彩、驚險刺激,悲觀來講,則是毫無頭緒、險象環生。
九十空明整個人呈“大”字躺在地上,頹唐道:“喂,你的醫術還真不錯,趕緊給我治一下。”
方才風暴突來,緊接著疲於逃命,他肩頭上來自藍紫兒的飛刀竟然一直忘了拔下來。也難為了這把飛刀,居然敬業地一路跟著他到現在。
秦贏不僅沒有答話,就連表情都絲毫沒有改變,他仿佛根本沒聽到一般,隻愣愣地看著墨染般的夜空。
九十空明忽然覺得這段對話仿佛不久以前就曾經發生過。
雙重的憤怒已經無法再忍,九十空明頓時跳起來怒喝道:“你打仗不出力,傷還不管,我們要你有什麽用?”說完後,他又覺得這話似乎也已經說過一遍,稍一思忖,便又加了一句,“還臨陣脫逃!”
秦贏仿佛不勝其煩地歎了一口氣道:“我說最後一遍,小病不治。”說著一抬左手,把右手的衣袖稍稍往上一擼。
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隨著他手的動作往下一瞥,卻見秦贏的小臂上一道新傷鮮血猶自淋漓,隻是無法透過他一身厚重的狐裘,故而之前沒人發現罷了。
九十空明不禁語塞,另外兩人也是一愣。誰也想不到,這脾氣暴躁的神醫居然將“小病不治”的信條遵循得如此徹底,竟然連自己的小傷都不治。
半晌,九十空明悻悻坐下,一時再無人說話,四野一片寂靜。
日間的風暴夷平了附近所有的沙丘,黃沙均勻地撒在目光所及之處,寂寞的荒野上唯一的裝飾是一行人同樣寂寞的腳印。
又過了半晌,九十空明終於忍不住道:“你們怎麽沒人問我白天為什麽要惹上這件事?”
三人依然不語。
半晌之後,似乎是覺得這樣的寂靜需要有人打破,藍紫兒嘻嘻一笑道:“本來我是想問你的,不過考慮到你的肩膀上現在還留著我的刀,所以就不太好意思開口了。”
九十空明聞言,低頭看看自己肩上的飛刀,再考慮到要指望秦贏是完全不可能了,當即一咬牙,探手一拔,鮮血淋漓,將飛刀甩回藍紫兒手裏:“現在可以問我了吧。”
藍紫兒掏出一塊手帕,一邊仔細擦拭手中的飛刀,一邊心不在焉道:“那你究竟為什麽突然發瘋啊?你的家族有類似病史麽?”
白天的所作所為其實是九十空明近年來少有的得意事,故而他完全不理藍紫兒的揶揄,自得道:“你知道麽,江湖人都稱我為‘事後神仙’,就是誇讚我雖然卦算得稍微慢一些,但卦象則一向是極準的……”
秦贏冷冷道:“是誇還是貶,恐怕還得兩說呢。”
九十空明此刻的心情極好,當下毫不在意地繼續道:“話說我也有過幾次能夠及時解出卦象,但……總之後來,我總結出了一些規律。”
“如果我的某一卦及時算了出來,那麽付出的代價就是,之前和之後的一部分卦就一定是錯的。所以,我才在白天做了那件事。”話音未落,遠遠傳來一個衰老的聲音:“似乎是一個很有趣的故事,可否容我一聽?”
四人大驚,齊齊轉頭——藍紫兒向東,秦贏往西,九十空明麵南,求羽的刀則指北。但什麽都沒有,隻有一望無際的滿目黃沙。
那聲音再次響起:“身在龍鏡,警覺是必要的,但諸位可明白,緊繃的弓弦可是會最先斷的。”
西方的暗夜裏仿佛有幽靈一般,一個近乎透明的老人憑空出現在眾人眼前,緊接著,那身軀仿佛慢慢被填入了顏色,填入了血肉,終於,成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雲澤雲落日,向諸位問好。”
第四章 池魚
如果你能隱形,那麽你最應該做的事情是什麽?
是想方設法讓其他人相信,隱形是不可能的。
那詭異的老人雲落日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出場是如此的鬼氣森森,而仿佛一個普通的旅人一般一步步走向眾人,盤膝坐下:“諸位不用客氣,繼續聊天就可以了。”
除了藍紫兒皺了皺眉頭之外,其他三人或是根本不在意,或者完全沒興趣,並無一人因為老人詭異的出場,或雲落日這個名震九城的名字而露出絲毫的異樣。
九天落日墜晴川。三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刺客,三十年後的雲澤城影衛首領,這個號稱百年來全天下最危險的人物,此刻就這樣盤膝坐在幾人的中間,眯著眼睛看著神態各異的四人。
論實力,雲澤城在九城中最為弱小,城中甚至不存在一支長期服役的城衛軍,但雲澤城卻占據著西北的肥腴之地,其立身所依靠的,一向是曆代城主長袖善舞到幾乎出神入化的外交策略。
但在如今的這個亂世,平衡和舌頭顯然完全抵不過刀劍的力量,而讓青居這一代霸主對嘴邊的這塊肥肉遲遲不敢輕動的,除了九城相互的製衡之外,最重要的因素便是雲落日所率領的影衛,這一支行走在陰影之中的刺客隊伍。
江湖中人傳說,隻要打開天地之門,雲落日率領的影衛刺客甚至可以刺殺九天上的神祗。
想起方才一瞬間自己的錯誤判斷……藍紫兒就不禁心有餘悸。如果雲落日方才圖謀不軌的話,自己這一方恐怕至少有一個人,已經著了他的道。
看著藍紫兒正凝神仔細聆聽左右,雲落日一笑道:“小姑娘放心吧,沒有別人了。你們能四人同行已屬異數,老夫那些不成器的手下,又怎麽可能進得來龍鏡呢?”
“你是說,這裏仍然是幻境?”
“你知道這裏的規則麽?”
聽到老人話中的弦外之音,本來毫不在意老人的兩個人不禁同時來了精神——除了一貫沉默的求羽,九十空明和秦贏一起急急開口。
見吊起了兩人的胃口,老人卻笑而不語了。若非顧忌到老人赫赫的凶名,暴躁的秦贏怕是立時就要翻臉。
良久,老人方才微笑道:“來到這裏的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被選中的天之驕子,或許要等到頭破血流的時候,才能發現,其實事實並不是這樣。幻境與否,有那麽重要麽?老夫所知道的規則不足掛齒,怎及得上九十先生的神機妙算?不如請九十先生先講講你的故事如何?”
九十空明平生最重自己的推算異能,一般情況還好,但是隻要一遇到與推算相關的事,他便最是禁不起激,再其次就是禁不住誇。此刻他耳聽老人對自己說出“不及”兩個字,早已把方才的防備拋到了九霄雲後,嘿嘿一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接著說吧。”
“方才,在那個倒黴的家夥踏入埋伏之前,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我曾經說過,我的推算如果有一次成功,那麽前後的推算就一定會錯誤。而且這種情況的發生,多半是因為某種強大的力量正在改變天機。我日間就有了一次成功的推算,就是在大家動身之前,成功地算出了布偶的所在。”
秦贏冷哼道:“隻是瞎貓而已。”
九十空明不以為忤,興致高昂地續道:“我突然想到,如果這次的推算居然成功,那麽我之前的推算,或許就是錯的……也就是說,我之前算出龍神把我們傳送到小山村,是為了考驗我們的‘信’,隻要我們順利找到那小女孩的布偶就算過關了。這一點,是錯的。”
“而且,為什麽會錯呢?要知道,我們很可能正身處在龍神掌控的幻境裏,會出現這種情況,隻有一個可能——龍神在幹擾我的計算。那龍神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一定是因為,他不希望我們事先算出他的考驗。那麽他的考驗就一定會在我們意想不到的時刻出現……”
“你們聽明白我的意思了麽?龍神幹擾了我的計算,很可能是為了讓我們誤以為那個被伏擊者的生死與考驗無關,而這個看似無關的選擇才是真正的考驗——考驗我們是否會不顧生死地去救他。我現在也無法推算確定,但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我的那一攔,才算是真正通過了這一關的考驗。”
九十空明繞口令一般的話幾乎讓所有人都頭疼不已,隻有那神秘的老人雲落日饒有興趣地道:“考驗不會在你準備好的時候來臨,事不關己的情況下毅然出手,才是真正的俠義。九十先生的推測很有道理。”
秦贏冷冷道:“若是你說得對,那我們應該已經過關,為何卻完全感覺不到有何不同?”
藍紫兒沉吟道:“雲統領似乎知道這裏的一些秘密,可否不吝賜教?”
她似乎有一種讓人無法拒絕其要求的奇異特質,雲落日一笑道:“老朽所知相對四位來說,隻是九牛一毛而已。我所知道的是,你們已經過關了。”
話音一落,就像他的突然出現一樣,雲落日的身形漸漸隱去,轉眼間就在四人的眼前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了,隻有他的聲音在夜空中回響:“四位的組合是我所僅見,願你們能走得更遠,咱們關底見。”
半晌,九十空明摸摸頭,掐指默默念了半天,終於放棄了:“這老家夥究竟是來做什麽的?”
藍紫兒搖頭道:“不知道,或許是來摸我們的底,或許隻是來套套近乎。不管怎麽說,他帶給我們一個重要的消息:在這個幻境中,被龍神認可來尋找龍魄的人不光是我們幾個。或許,最後我們需要通過一場爭奪才能得到它。難道他是想和我們聯手?”
求羽第一次開口:“我的刀方才在躍動。這個人很危險。”
藍紫兒輕蔑地一笑:“如果他危險,那麽他將來一定會後悔今天的這次現身。”說畢,她轉頭看向再一次回複沉默的求羽,“話說你這把刀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求羽默然無語,看著懷中的長刀,半晌才惜字如金地說出四個字:“它叫逆鱗。”
藍紫兒歎了一口氣,雖然很想繼續問下去,但和這人說話實在要冒著把自己悶死的危險,隻得停住了話題,閉口不語。
沉重的黑雲越積越重,四個人卻都了無睡意。
九十空明白日難得用自己的算術做成了一件大事,甚是興奮,轉向藍紫兒沒話找話道:“紫兒,不如大家聊聊是怎麽知道龍魄的存在,又是怎麽決定要來尋找的吧。”
這話或許隻是無心的閑聊,但一出口,幾人的心都不由一緊。
沉默良久,藍紫兒率先開口:“我走江湖時便偶然聽到過關於龍魄的傳說。三日前,我在幽燕城獻藝,眼見西南方有一道紫霧貫穿天地,許久方散。奇怪的是,當我問起身邊的人時,大家竟然都說什麽都沒有看見。我當時不知道那是什麽,隻是想到可能是有寶物現世,所以才來碰碰運氣。”
此刻,在這個小團體中,藍紫兒的地位最為核心,另外三個男人相互之間或是看不慣,或者最和諧也是那種“他死了也沒關係”的無所謂,幾人現在之所以還能維持著表麵的團結,這個多言多動的少女可謂功不可沒。就像現在的這種時刻,必定會是藍紫兒首先開口打破沉默,令彌漫在幾人之間那種微妙的尷尬氣氛頓時消散了不少。
秦贏也跟著道:“我家世代行醫,祖先曾經留下遺訓,說龍魄對我秦氏一族甚為重要。三日前我忽然感覺到天地翻騰、山嶽震**、長河龍鳴,便知道龍魄即將出世,所以才到幽泉鎮去尋找線索?”
九十空明嗤笑道:“虧你自稱是個醫生,我告訴你,你的那種感覺,我們一般人會稱之為暈車!”
若不是藍紫兒及時拉了一把,秦贏手上的竹竿已經直接戳到九十空明的太陽穴了。
藍紫兒忙打圓場,對九十空明問道:“你呢,你是怎麽來這裏的?”
“算出來的。當日我掐指一算,雞田赤城,長孫慕容……”
藍紫兒迅速打斷他的話,轉向求羽:“這位大叔,好歹說句話吧,你呢?”
求羽漠然看了大家一眼,突然冒出來一句:“什麽龍魄,我不知道啊。我不是被你拉來的麽?”
第二日。
好無聊的一日。
今天的主題隻有一個:沙。
誰也不知道隨龍騎究竟有沒有追在身後,但他們都知道,當風暴已然平息,當隨龍騎沒有活捉那漢子的牽扯,他們這一行四人絕對不是隨龍神駿的對手。所以,即使知道前麵的是魔鬼沙漠,他們也不敢再回頭,隻能一路前行。
何況,時間不多了。
好在除了聲稱是被“拉來”的求羽暫且不論,其他三人都在小鎮中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一時倒還沒有食水不足的危險。
不用擔心食水,四人的武功異能也足以保證他們的暫時安全,所以在這沙漠中,他們最危險的敵人便成了——單調。
單調的沙,單調的路。經過昨天的暴風,甚至連一座高大的沙丘都找不到了。四人在這單調的沙漠裏跋涉了整整兩個時辰,單調寂寞得幾乎發瘋。
一開始,四人不斷地沒話找話,試圖化解這無垠的單調,但一個時辰之後,所有人都慢慢閉上了嘴。
因為在這樣的沙漠中,連聲音似乎都讓人覺得寂寞。
這個時候,四人的心中幾乎同時想到,或許現在隨龍騎追上來,和自己大戰一場,可能還會好過一些。
所以,當他們看到前方那一抹濃綠時,連一向沉默的求羽都忍不住跟著大家歡呼了一聲。
碧綠的水,沉靜的湖,即使天空仍在積蓄著漆黑的雨雲,但卻絲毫無損這夢境一般的美麗。
在綠洲的邊緣,四個人不約而同地止住了腳步。
反常即為妖。
在這凶性十足的沙漠裏,任何一粒沙都可能是你的敵人,任何一個情景,都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三個男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了藍紫兒。
藍紫兒開始側耳聆聽。她覺得自從自己發現身具的諦聽異能以來,還從沒像現在這樣專心地聆聽過。
空氣沉默得沒有一絲風,沙和沙之間沒有半點摩擦,一切似乎都異乎尋常的安靜。
但在藍紫兒的耳中,卻並不是這樣。
地麵上,有的是沙,是草,是湖,是靜靜的世界,是單調而寂寞的沙漠。但是再往下,一切都變得不同。
並不像大多數人想的那樣,沙漠之下並非是一片沉默,相反,那裏充滿了無限的生機。烈日無法蒸幹地下的水分,那讓人聞之色變的沙反而成為地下那片生機的庇護所。
那是生命的樂園,因為能在這裏生存的,隻有那些最為頑強的生命。經過千萬年的淘汰,它們成功地成為這裏的主人。
在那裏,沙被水分潤濕,沙與沙之間被摩擦得無比圓潤。
再往下,砂石慢慢多了起來,接著是巨石,然後,是奔騰的河流。
那是一切生命的源泉,是這死亡之地的夢想,是人類永恒的希望。
藍紫兒忽然覺得,一切都變得鮮活起來,那是自從她領悟了諦聽的能力之後,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動。
那種感動,隻有兒時才曾經感受過……當孩子發現一片落葉,一塊亂石,一片從未目睹過的景色時,會從心底湧動而出的由衷感動。
但是,當藍紫兒第一次領悟到諦聽的能力,當她發現,從此自己再也不用吃力地張望,不需要緊張地聆聽,一切都盡在自己的掌握之後,她就再也沒有體驗過這種感動了。
但如今,在這步步危機的塔斯沙漠裏,在她無限緊張的時刻,她卻又一次體會到了,這讓她無以名狀的興奮。
她細細分辨著眼前這片綠洲生命的氣息,強大的、弱小的、飛舞的、暢遊的……特別是,帶著殺氣的。
許久,久到連求羽都有些不耐煩了,藍紫兒終於轉過頭道:“沒事。”
九十空明追問了一句:“確定沒有舞蝶?”
藍紫兒斬釘截鐵道:“沒有。這裏沒有任何殺氣,應該不會有危險。”
九十空明歡呼一聲,率先衝入綠洲。
綠洲很大,大到讓人很難想象此地會是沙漠的中心。
綠洲九成的麵積都是一片湖,湖水碧綠如瑪瑙,偶爾會有一條手指長短的小魚跳出湖麵,在瑪瑙上**漾出一圈圈幸福的波紋。
九十空明瞬間甩下上衣,光著上身直直跳入水中。也幸虧他想起來隊伍裏還有藍紫兒這麽個少女,才沒有把褲子也一並脫光。饒是這樣,也把藍紫兒鬧了個大紅臉。
清涼的水……這似乎最普通的造物,在塔斯沙漠裏卻是如金子一般的珍貴。而在這裏,則有著滿滿一湖的金子!
自幽泉鎮到現在,一行人屢遭凶險,不斷在寸草不生的沙漠中跋涉,早已經滿身風塵,如今一見了水,大家怎麽還能忍得住?
可是九十空明搶先下水,藍紫兒自然也就沒辦法再下。而那沉默的刀客求羽則更是簡單,提著刀直接和衣跳入水中。反正一會兒隻要運功蒸掉衣服上的水分即可,這樣連洗衣的步驟都省了。
藍紫兒恨恨看著這兩個完全沒有君子之風的同伴,轉頭驚異地看到瘦弱的秦贏竟然絲毫沒有動作,不禁問道:“你不想去洗洗?放心,我不會偷窺的。”
秦贏唯獨對這個少女完全沒有脾氣,聞言溫和地搖搖頭道:“算了,我早已經過了胡鬧的年紀。”
麵對湖內那個怎麽看都快過四十的求羽,麵前這個看起來不過二十的瘦弱神醫卻說出這樣老氣橫秋的話來,卻奇異地讓藍紫兒沒有任何不和諧的感覺。
她一笑,在湖邊坐下,靜靜看著湖內那不知名的小魚兒在兩個戲水的大男人身邊來回暢遊。
那小魚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雜陳,一群群往來遊弋,在碧綠的翡翠中慢慢地聚集、分散、聚集、分散、聚集、聚集、聚集……
藍紫兒驟然發覺不對!
一切似乎還是無比地和諧,天地一片寧靜,感覺不到一絲殺氣。但就在湖中,那些看起來不過寸長的小魚正不斷地聚集:八成四,四成二,二成一……看起來似乎和普通的魚群聚散沒什麽不同,但仔細看去,就會發現那魚群聚多散少,各個魚群正在水中的二人身邊不知不覺地越來越多。
藍紫兒驟然可笑地發現,這魚群的來回競頗有名將調度軍隊的風采。在不知不覺間調配資源,可能是世上無數將領最為夢寐以求的境界,讓敵人毫無防備,而己方的大軍已然悄無聲息地聚集,然後是——奇襲!
藍紫兒大喝一聲:“小心,快上來!”
仿佛能聽懂人話一般,那魚群的動作驟然加快起來,轉眼間,不知幾百幾千的魚同時亮出了滿口的獠牙。
那是真的獠牙!沒有親見,誰也無法相信,可愛渺小的遊魚竟然會長著如此恐怖的獠牙。
一瞬間,翡翠粉碎,殺氣充盈了整個綠洲。
九十空明和求羽此刻才驚異地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被包圍了,被那些會隱藏,懂兵法的小魚包圍了。
雖然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麽魚,但九十空明明白,自己已陷入了絕境。
如果在路上,即使像上次那樣恐怖的舞蝶,自己仍然可以抵擋一二,就算擋不住,大不了還可以逃啊。但這是在水裏,魚才是水域的主人,隻要自己不能上岸,早晚都會成為群魚的腹中餐。
岸上的藍紫兒和秦贏別說遠水救不了近渴,就算是能及時趕到湖中,恐怕也隻是給群魚增加一倍的飼料。
就見水中的九十空明掐指疾算,而求羽卻是絲毫看不到任何驚慌的表現,看著逐漸逼近的魚群,他鏘地一聲拔刀,同一時刻,九十空明和岸上的藍紫兒一起大喝:“千萬別拔刀!”
可惜已經晚了。求羽的長刀出鞘。
寒光乍現。
好一道刺眼的刀光。
九天之雷
幽篁之電
以我之名
刀臨天下
藍紫兒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麗,如此強大的刀。
那不是任何一把你能想象出的刀,那不是任何一把來自人間的刀,它並非取自凡鐵,不是來自淬煉。它的刀身不是鋼鐵,不是金石,而是——電。
來自九天,威震天下的雷電!
一道道的電光,盤旋著組成了求羽手中的長“刀”。
沒有人敢有絲毫懷疑,一個人,隻要執著這樣的一把刀,足以輕輕鬆鬆地斬開九城最堅固的城牆,輕輕鬆鬆地贏得勝利。
如果它麵對的敵人,是城牆的話。
就見刀一出鞘,電光四射,緊接著,翡翠般的湖麵瞬間電光大作,整塊翡翠仿佛變成了雷神的府邸,四溢的電光憤怒地鞭打著府中的一切生靈。
很不幸,水是導電的。
我們可憐的刀客求羽和身受池魚之殃的九十空明第一時間被這雷神的憤怒擊中,雙眼翻白,如死魚般漂浮在了水麵上。
藍紫兒目瞪日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說實話,那雷電長刀並沒有讓她太過驚異,畢竟這兩天來她早已適應了求羽這把長刀的靈異。但接下來的事情,卻讓她不由瞪大了雙眼。
那讓岸邊人的雙腳都顫抖發麻的強烈電擊,竟然沒有對那湖中的魚群造成絲毫的影響……
錯,應該說是沒有造成絲毫的傷害,至於影響,卻還是有的。
那影響就是,一群群的魚開始融合了。
仿佛那電擊是對魚群的催化,魚開始了奇異的變化。八變四,四變二,二變一。
隨著融合的繼續,魚身越來越大。幸好,大概經過三四次融合後,電光消逝,那刀又神奇地飛回被電暈的求羽腰間刀鞘內,而魚的融合,也隨著湖麵的平靜而停止了。
這時候,橫亙在湖中的魚大概還剩下不到五十條,但每一條都足有半人大小,三寸長的獠牙白森森地發著光,讓人分外恐懼。
千尺魚,微不可見,以生靈為食,每逢雷擊湖麵一次,便得以融合一次。它們不知在千萬年之間,經曆過多少次融合,方變成了今日的大小。而方才,求羽的長刀給了它們一次千載難逢的融合機會,若能再一舉吞了眼前這兩個生人,那一切就更完美了!
魚群慢慢變換著陣形,似乎在消化方才神奇的變化。仿佛有一個常人聽不見的聲音正在調度著這群恐怖的遊魚,慢慢的,魚兒們竟然一點點會聚成一個中規中矩的反雁翅陣形,將倒黴的九十空明和咎由自取的求羽困在核心。
藍紫兒已經放棄了驚訝。眼見魚群齊齊圍向求羽二人,她不及再思索,嬌斥道:“你去拉他們上來!”同時雙手連揮,暴雨般的暗器頓時射向那些恐怖的千尺魚。
而那些魚雖然靈異,終究仍是些遊魚而已,在吞食生靈的本能驅動下,完全沒有注意到岸邊的女子。
絲光如雨,雖然準頭差些,但勝在數量眾多,而且方才那一陣融合給了它們強大的身軀,卻也為藍紫兒提供了幾乎不用瞄準的活靶子。
一瞬間,靠近藍紫兒一麵的每條魚身上幾乎都中了不少暗器,湖麵頓時被鮮血染紅。連那猶自翻著白眼的求羽和九十空明都身受殃及,每人身上公平地多了十幾處傷口——之所以沒有被打成篩子,還要歸功於藍紫兒方才是英明地瞄準二人發的暗器。
秦贏一咬牙,自語道:“還不到散團的時候!”終於甩下身上厚重的皮裘,在藍紫兒沒能看清他的身體之前,就跳人了水中。緊接著,他在水裏吃力地躲開不分敵我的暗器,怒喝道:“省著點用,瞄準。”
藍紫兒一驚,方才省起自己的眼前是湖,暗器一旦發出就再也收不回來了。而自己方才這一輪,已經把身上一半的存貨幾乎用掉,當即雙手各扣住十把飛刀,不敢再輕易動手,同時跺腳嬌叱道:“你快點啊。”
方才那輪亂射總算是徹底震住了這群自小長在湖內、從來沒有遇見過天敵的千尺魚。剩下的二十來條魚都遠遠退卻,在藍紫兒暗器所不能及處排成一列,看起來竟似乎在商量著什麽。
而九十空明二人則已經開始下沉。魚兒雖然退卻,秦贏卻沒能把握時機,遊泳的速度慢得讓藍紫兒幾乎跳腳,不住催促他快些再快些。
秦贏卻是有苦自己知。方才整座湖水都被求羽的逆鱗電擊,現在依然餘威未消,他一入水便覺渾身發麻,幾乎就要和那兩個倒黴蛋一樣,被電得眼睛翻白,漂在水麵上。雖然他靠著身軀的強悍適應能力,並沒有暈過去,但要想要遊快救人,卻也是力不從心。
遠處的魚群慢慢遊成一條直線,恰好位於藍紫兒力不能及處,半晌,就在藍紫兒剛剛以為魚群已然放棄,長出一口氣時,其中的一條魚驟然越群而出,快愈閃電地衝向昏迷的求羽。
萬料不到這群魚竟然會有這奇襲的戰術,藍紫兒大驚,雙手一振,滿手飛刀齊齊射向那突襲的千尺魚。
情急之下,藍紫兒根本不及瞄準。就見魚已距求羽不過半尺,尺長的獠牙幾乎都要挨到求羽的小腿了,緊接著,半空中驟然出現二十把飛刀,齊齊插在魚背上,鮮血湧出,這條先鋒魚就如此壯誌未酬身先死了。
藍紫兒萬萬沒想到這次竟然如此準。她自小研習暗器,手法之靈,速度之快,出手之廣,在江湖中不做第二人想,連家族內的師長都自歎不如。若非有一個缺陷,她完全可以問鼎天下的暗器之王。
這個缺陷就是:不準!
或許是上天本來就決定不讓她使用暗器,多少年來,無論她如何勤學苦練,在準頭一項上就是沒有絲毫的長進,完全無法準確地擊中一次靶心,這樣的暗器又有什麽用……
她完全沒料到,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地點,她居然破天荒地一舉擊中了目標!
沒有時間讓她發愣。仿佛方才的奇襲嚐試激起了這群千尺魚的野性。幾乎一瞬間,三條魚越眾而出,分由三個方向閃電般衝向求羽二人。
藍紫兒探手一摸,才發現自己的身上隻剩下十數把飛刀,還沒有剩下的魚多。雖然還有一些其他的輕型暗器,但那些本就是以量取勝的暗器,她根本沒信心扔準,不似飛刀是用熟的,再加上方才的人品爆發,或許可以拚一拚準頭。當即她不敢再浪費,隻能左手摸出一把、右手兩把,扣住飛刀,大喝一聲:“再來一次吧!”
三道殘光在藍紫兒的眼前畫過,兩條魚肚皮翻白停住了身形,而另一條魚卻仿佛嘲笑她的失準一般,在飛刀擊中自己之前迅速劃過,仍是直直衝向逐漸下沉的二人。
藍紫兒一跺腳,又是兩道寒光閃過,一道寒光終於在求羽的大腿變成魚食之前擊中了方才的那條漏網之魚,而另一道則潛入水下,半晌,鮮血湧上。
誰能想到小小的遊魚竟然有這般機心。就在那三條魚吸引住了藍紫兒注意的同時,另一條體型較小的竟然趁著水紋波動,悄悄從水底潛向二人。若非藍紫兒身具諦聽異能,怕是九十空明現在隻剩下一半身子了。
湖中的鮮血越來越濃,嚐到血腥的魚群徹底失去了理智,一條條魚盤旋著潛向求羽二人。
藍紫兒卻幾乎已經忘了二人的危機,她正陷入從未有過的興奮之中。諦聽那一切盡在掌握的掌控感,加上手上仿佛變成身體一部分的飛刀,這才是真正的絕配!方圓數十丈內,沒有任何動靜能逃過她的耳朵,糨應地,也就逃不過她的飛刃。
十四!
第十四把飛刀盤旋著從水麵上掠過,連續破開兩條千尺魚的背脊。
藍紫兒再探手,愕然發現,隻剩一把飛刀了。
就在此刻,蝸牛一樣的秦贏終於遊到二人麵前。不得不說他來得實在是太及時了,再遲上片刻,怕是我們的兩位英雄沒有被魚吃掉,也會先在這滴水難尋的塔斯沙漠裏被活活淹死了。
此刻,湖中的電已經弱了許多,秦贏雙手各拉一人,拚命蹬腿,朝湖岸遊去。
湖中還剩區區三條魚,但卻絕對是湖中的精英。眼見到口的肥肉就要逃走,它們立時緊追不舍,三個人、三條魚,三魚似乎一邊緊追一邊竊喜,這下省得做頭疼的除法了。
秦贏雖然拚命遊,但怎奈左右手各拉一人,眼見就要被迫上。
“放開哪個去喂魚呢?求羽的武功不錯,不過太沉默,很有可能是個變數;九十空明人很討厭,不過推算能力後麵可能會有用,而且武功不高,估計造不成多少威脅……”
就在秦贏不住權衡時,藍紫兒心一橫,大喝一聲:“震!”手上的飛刀仿佛魔術一般消失了。
然後在下一個瞬間,飛刀憑空出現在湖中三人之後、三魚之前。
秦贏隻聽身後一聲爆響,緊接著湖水巨震,一層層波浪層層疊疊地朝自己湧來,他也不敢稍停回頭去看,而是抓緊機會急急前遊,終於拖著兩人到了岸邊。
兩個昏迷的人猶自未醒,藍紫兒和秦贏麵麵相覷,過了良久,秦贏翹起拇指:“強!”這一聲讚的自然是方才最後的那一擊。
藍紫兒卻似乎不願意提起那一擊,急急轉換話題道:“你剛才怎麽不把他們弄醒?”
以秦贏展現出的醫術,要將昏迷的人弄醒實在是舉手之勞,如果方才在水中先將二人弄醒,三人一起遊泳逃生,就不會搞得那麽狼狽了。
秦贏苦笑著搖頭不語。
藍紫兒正待追問,忽覺有異,轉頭處,卻見眼前光芒閃動,一道湛藍的光柱灌注在天地之間。
第五章 代價與背景
如果生命可以買賣,你將把自己的性命定為多少價錢?和上次的情形一樣,分不清是幻境還是真實的景象在四人的眼前環繞、消散,生生息息,如混沌初開。
又一次站在神秘的老人麵前,想起方才經曆的危險,藍紫兒不禁苦笑。這個龍神的代言人是不是在故意惡整他們?為什麽每一次在見到他之前,幾人都一定要經曆一次生死逃命呢?
景色終於又聚攏在那廣闊的祭壇上,老人的身軀仿佛比之前所見蒼老了許多,那帶著一絲衰弱的聲音仿佛是在耳邊響起:“恭喜你們,闖過了第一關,通過‘禮’的考驗!”
“第一關?禮?”雖然四人都覺得老人的話有些匪夷所思,但暴躁的秦贏一反常態地沒有發問,反而是身上猶自不時冒出青煙的九十空明率先道,“你所說的關卡究竟是什麽?你究竟要我們做什麽?”
老人的笑聲聽起來帶著重重的不屑:“凡人,你沒有資格向我發問,是你們在求取龍魂,所以隻能通過我的考驗,我說什麽便是什麽。至於你的第二個問題,我倒是可以回答你們。”
“下一關,就在現在,龍神將要考驗你們的‘信’!”
老人慢慢走下祭壇,寬大的袍袖在不存在的狂風中獵獵翻滾,整個人仿佛變成了一麵巨大的旗幟。他一直走到四人的眼前,讓四人可以看清他額頭上的每一根皺紋,方才止住了腳步:“萬物有生有滅,流轉不息,想要獲得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就要準備好付出相應的代價。而如今,你們想得到龍神的認可,想要繼續前行,想要有機會獲得龍魄,便需要付出代價,而這個代價就是,你們的:‘——生命!’”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聽起來滿是殺氣,四人卻仿佛覺得十分地理所應當,毫無驚詫之意。隻有秦贏無精打采地道:“你想殺我們?”
老人搖搖頭,啞然失笑:“果然不錯,我越來越覺得選了你們是沒有錯的。我自然不會殺你們,你們也不用懷疑,偉大的龍神賜予了我交換生命的能力。如果你們同意了這筆交易,我將取走你們的一部分生命。或許我隻會取走一個時辰,讓你在兒孫的環繞下死去,根本覺察不到這筆交易對你的影響;但也可能,我會取走你的整個後半生,讓你在取得龍魄的狂喜時忽然死去。”
“這對你們而言,是一場賭博,而且是一場必須四個人同時參加的賭博——即使你們最後必定隻有一個人能夠得到龍神的恩寵,但現在,卻必須四個人同時付出代價,否則一人退出,全體退出。”
“我給你們半個時辰的時間考慮,半個時辰之後,請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複,是或者否。”
一片寂靜,出乎意料的,居然是一向沉默的刀客求羽打破了這寂靜:“我隻有一個問題:這和‘信’有什麽關係?”
老人哈哈大笑不語,徑自轉回祭壇,轉眼間,仿佛離眾人已有千萬裏之遙。
沒有人說話,其實也根本不需要說什麽。
方才老人已經說得十分清楚了,必須四個人都同意這筆交易,遊戲才能繼續。或許龍魄對自己確實有著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意義,但對於其他人呢?
如何要依靠說服,方才有機會讓其他人同意這場用性命進行的賭博,而又如何能在說服別人的同時卻又不引起他人的戒心呢?
半晌,藍紫兒雙手輕輕托起腮:“你們怎麽看?”
沒人說話。這樣的關頭,雖然或許不言會引起更多的戒心,但誰也不知道該如何表態才是最好的選擇,所以,統一的沉默反而成了最好的掩飾。
居然又是求羽第一個開口回答:“我同意這場交易。”
六道目光同時詫異地投向求羽——這個聲稱自己隻是“被拉來”的刀客。求羽仿佛懶得解釋什麽,再不肯多說一個字,任由各懷心思的三人反複猜測。
秦贏沉吟道:“藍紫兒,你呢?”
藍紫兒其實早巳下了決定,聞言卻義似乎思忖了半晌,方沉吟道:“我傾向於同意。要知道我們現在就身處老人掌控的幻境,僅這個讓我們看不透的幻境就可看出他深不可測,如果他真的不懷好意,想要取走我們的‘生命’,他根本不需要做這場交易,直接動手,我們義如何能對抗?所以我覺得,這或許隻是他在考驗我們的勇氣而已。幾十空明,你怎麽看?”
九十空明正在專心掐指計算,聞言垂下雙手,頹然道:“完全算不出來。這裏似乎是獨立於世間的另一個空間,一切的靈感都被切斷了。”
秦贏嗤笑道:“就算沒切斷,你的馬後炮也頂不了什麽用。我也同意試一試,你呢?”
九十空明依然猶豫不決,秦贏怒喝道:“磨磨唧唧,你是不是男人啊?”
九十空明嘴上是決不肯吃虧的,當即反駁道:“我是男人,可不是笨男人。”說著他目光來回處,終於發現了想要的東西,一個挺身站起身來,遠遠走開。
三人看著他走到那廣大的祭壇上,彎腰,再施施然地走回,攤開左手道:“你們說,這景象真的隻是幻想麽?那麽這個,又是什麽呢?”
那是一塊石頭,很小很小,一麵帶著棱角,另一麵裂痕宛然,顯然是九十空明剛剛從祭壇的石階上硬掰下來的。
重要的是,那感覺——堅硬、濕潤、褶皺的石頭的感覺,完全和現實世界中的石頭一樣的……真的能有這樣真切的幻象麽?可是如果說它是真實的,那麽方才景色的變幻又是怎麽一回事呢?或許,真的隻有神,才能做到這一切。
九十空明收起石塊,雙手握緊,口中喃喃祝禱一番,手一鬆,石塊落在地下。
藍紫兒奇道:“你在做什麽?你不是說這裏無法卜測麽?”
九十空明的眼睛直直看著那猶自翻滾的石塊,隨口道:“既然是賭,我便用這個賭一賭。萬物皆有靈,雖然天地靈氣無法連接到這裏,那麽這裏的靈氣肯定也沒有外泄,我便用這幻境之物,來卜一卜幻境。”
那石塊打了幾個轉,終於完全停下了。
九十空明直直盯著那石塊半晌,長出了一口氣道:“我同意。”
話音剛落,隻見一道藍光貫穿天地,瞬間將四人包裹在內。
完全沒有任何抵抗的餘地,四人同時失去了知覺。
在四人所能感知的範圍之外,一聲憤怒的咆哮震撼著天地,甚至讓巨大的祭壇周圍出現了層層波紋:“你,竟然違背了自己的本分!”
老人昂首向天,微笑道:“我的本分如何,不是由你判斷的。再說,我難道曾經做過什麽龍神限定之外的事麽?”
風流雲轉,變換著重重景象,仿佛那天外來者正在尋找最適合表達憤怒的畫麵,他憤怒的聲音再次響起:“雖然不知道你這麽做是在搞什麽鬼,但我警告你,龍神正在看著你。不過,這一場比試,我贏定了,即使你作弊,也改變不了這個結局。”
老人搖著頭微笑:“作弊?你忘了麽,咱們的力量都已暫時交給了龍神,我哪有能力去作弊?咱們龍神十侍也爭鬥了這麽多年,如今也該了結了。你應該去注意那個新加入的人,而不是我。放心,我會遵守我們的約定,我隻會遠遠看著他們打敗你的選民。”
那聲音似乎冷靜了下來:“那你為何要這樣做?”
老人仿佛被這句話勾起了內心無數的隱憂,漫步走下祭壇:隨著他一步步走過,那祭壇仿佛烈日下的積雪,消融無蹤,轉眼間,這個世界回複了它的荒蕪。那種悲涼的無奈的荒蕪。
老人仿佛在回答問題,又仿佛在自語:“你可曾有過這樣的預見,那超出了你的計算範圍之外,超出了你的直覺,超出了神給予我們的力量,超出了我們的理智,但你就是能預見。能感覺到它的存在,感覺到那災禍的存在。”
那聲音大笑:“身為龍神侍者,龍是世界的規則,我們便是世界的執掌者,隻要龍神眷顧我們,哪裏還有災禍?你竟然還會有這樣荒誕的思想!”
老人搖頭微笑:“你可曾想過,我們頭上的天,並不是世界的盡頭……算了,跟你說這些也沒有意義。我隻是預感到,如果真的有那一日,或許,我今天所做的,能給這個世界,留下最後的希望。”
藍紫兒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在朝西偏斜:看看身邊三個猶自昏迷的男人,她幽幽歎了一口氣。
很顯然,這裏已經是藍光的範圍之外了。腳下黃沙灼熱的觸感告訴她,如果不快點把三人叫醒,一會兒就會有三隻金黃色的烤乳豬出爐了。
“這是哪兒?”想起上次的經驗,三人醒來後不約而同地說出了同一句話。可惜,龍神似乎不太願意重複相同的把戲,這次,周圍的環境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我們下麵該怎麽辦?”即使拚盡全力地聆聽,藍紫兒仍是找不出任何東西,除了黃沙的流逝。
這裏,似乎已經是塔斯沙漠的中心地帶,真正的死亡之地,徹底的幹旱讓她尋找不到一絲生命的跡象。這一切都讓她不禁頹然,難道老人所說的取走生命的意思,就是讓他們在這裏活活渴死?
三個男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朝向一個方向:“自然是去那裏。”
藍紫兒疑惑地抬頭,隻見就在前方的不遠處,一間三層的石樓突兀地挺立在眼前,寬大的布幌隨風飄擺,上麵是四個大字——此處歇腳。
求羽溫和地一笑:“有的時候,還是相信眼睛吧。”
藍紫兒心下打鼓。別說是一座這麽大的石樓,方才自己集中全力諦聽,哪怕是一塊大一點的石頭都難以逃過她的耳朵,但偏偏她剛才就是一無所覺。
這座石樓給她的感覺,和那藍色幻境中的祭壇是那樣地相似——近在眼前,能把它看得清清楚楚,卻偏偏感覺不到,仿佛它根本不存在於這個世間。
那種眼和耳的極端矛盾,讓這個身具異能的少女難過得想要吐血。
這裏,真的是塔斯沙漠麽?
我們究竟是在幻境和現實中穿梭,還是一切都不過隻是我們的一場夢而已?
熊熊篝火,滿壁美酒。在這奇跡般出現在塔斯沙漠裏的石屋內,竟早已坐滿了賓客。
四人方一進屋,整個石屋立時寂靜下來。
在左方角落裏坐著三名彪形大漢,分別身著黑白灰三色的重甲。那重甲在熊熊篝火的映照下呈現出一抹詭異的色調;正對門的長桌旁卻隻有一名老人獨自盤膝而坐。那老人須發皆白,卻絲毫無損一身讓人驚懼的殺氣,卻是他們的老相識——雲澤城影衛首領、天下第一殺手雲落日;右邊則是一男一女,男子看似三十幾歲,麵貌清奇,下巴微須,白衣儒生裝扮,女子則一身紫衣,身材甚是嬌小,比藍紫兒還要矮上一頭,容貌卻是嬌媚得緊,讓人一眼看過去就不忍挪開眼睛。
眼見四人進屋,那白衣儒生站起身來,哈哈笑道:“一二三四,我就說麽,後麵至少還會來四個人的,不過你們可真慢啊。”
四人一時有些搞不清狀況。
藍紫兒淺笑,抱拳道:“失禮失禮。各位想必和我們一樣,都是被那老頭扔過來的?”
那黑白灰三名大漢猶自喝酒劃拳,似乎完全對四人不感興趣;雲落日則仿佛根本不認識四人一般,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隻有那儒生哈哈笑道:“不錯。我們也不知那老人在弄什麽玄虛,不過相聚就是有緣,在下姑蘇蘇映儒。這位是來自蓬萊的驪珠姑娘。”
三個男人麵不改色,藍紫兒卻是一驚。她常年在江湖上行走,而這一男一女的名字絕對稱得上如雷貫耳。
蘇映儒號稱姑蘇第一才子,一身奇門之學天下無雙。數年前,幽燕戰神青居席卷天下之時,天下無人敢稍迎其鋒銳,唯有當時名不見經傳的蘇映儒以姑蘇的三千殘兵,竟抵擋住戰神的數萬大軍十餘日。雖然最終還是因為寡不敵眾,姑蘇不幸陷落,但蘇映儒仍能率領數百殘兵突出重圍,可說是雖敗猶榮,自此一戰名揚天下。
江湖人都說,若非姑蘇城主贏弱,蘇映儒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怕此一戰的結局就要被逆轉,而戰神不敗的威名早就被打破。從此蘇映儒就被無數江湖中人視為唯一能與青居抗衡之人。
至於那女子驪珠,則出身於九城最古老的門派——火天宗。火天宗世代供奉龍神,據說身為火天宗這一代聖女的驪珠乃是這世間唯一可以與龍神溝通的人,隻這一點便讓天下無人敢小覷這看起來嬌嬌怯怯的女子。
誰能想到,姑蘇的守護者和蓬萊的聖女,竟然會在這奇異的沙漠中聯手。不用問,隻有那傳說中的龍魄才會有這樣的吸引力。再加上那個更讓人驚懼的刺客之王雲落日,藍紫兒這一邊由四人組成的小小尋寶團,每個人的心裏都不免打起鼓來。
另外那三名看起來著裝整齊的大漢一直自顧自喝著酒,完全沒有理會其他人的意思。而那老人雲落日,別說根本就沒有搭理一眾人的意思,就算是雲落日主動過來和他們打招呼,他們也未必敢和這刺客之王坐在一塊。
相比之下,蘇映儒和驪珠這一對俊男美女的親和力就要大得多了,所以,當蘇映儒親切地招呼後,四人對視一眼,同時圍坐過去,不一刻,已是酒到杯幹,看上去相談甚歡了。
原來蘇映儒此番進入大漠尋找龍魄實非有意為之,不過是一連串機緣巧合之下,心灰意懶、流浪四方的他才巧遇火天聖女驪珠,由此進入了大漠。雖然他對龍魄並沒有太多的執念,故而沒有像其他尋寶人一般處處設防,但幻境內步步驚心的曆險,和驪珠的漫不經心,仍是讓他不由自主地隨時多加了幾分小心。
奇門之術,最重的就是心術和眼力。而眼前的四人或者靈氣逼人,或者淵淳嶽峙,放眼江湖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名字卻是一個都沒聽說過,放在平時,蘇映儒自然會覺得這是他人的隱私不欲多問,但在這個危險的沙漠裏,他卻不敢掉以輕心,自然要小心翼翼、盡量不露痕跡地盤問一下;而四人則對這一對男女的名頭更為戒心深重,於是看似平常而簡單的閑聊中,所有人都不由多了幾分機心。
男人有了機心,氣氛便不由尷尬,特別是桌上的男人要麽暴躁如秦贏,要麽不通世事如求羽,要麽說話極不靠譜如九十空明,或者是情商遠比不上智商的蘇映儒,這樣的一群人聚在一起,不過三五句話,大家便都啞口無言起來:說實話吧,心裏有些忐忑;說假話吧,大家都不笨,誰還看不出來誰啊?
而這種時候,女人的本事就顯現了出來,不能說真話,不能說假話,還可以說廢話啊。於是,藍紫兒和驪珠從大漠的幹燥對皮膚的傷害切入話題,到抱怨身邊男人的種種惡習將談話推入**,足足聊了近兩個時辰。在一眾男人們哈欠連天的時候,她們終於由“龍魄是否對美容有益”這個科學問題的探討,嚐試著切入了彼此重視的話題。
話題既然被打開了,顧慮也就少了很多。
不知不覺間,又有三四批人進入了房間,之所以說是三四批,是因為其中兩批共五人明顯是彼此認識的,雖然是先二後三分作兩批走入石屋,但彼此之間的眼神表情等一些細微動作實在很難瞞得住這一屋子有心的狐狸,大家在內心裏已經把他們當作一批人來計算了。
而最後一個進來的三十多歲大漢著實讓四人稍稍感覺到一絲驚訝。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日前被隨龍騎在山腰設伏追殺、險些連累求羽陪葬的那名漢子。
他一進屋後左右稍一顧盼,便徑直坐到老人雲落日的桌旁,不一刻,便和殺手之王交談甚歡。
看到四人神態異樣,蘇映儒試探著問:“你們認識那位?”
四人有的點頭,有的搖頭,看得蘇映儒啞然失笑。
藍紫兒尷尬道:“我們有過一麵之緣。當日他被樓蘭的隨龍騎追殺,我們恰好碰上,還差點遭受池魚之殃。”
見蘇映儒隻是淡定地點點頭,九十空明驚訝道:“你不吃驚麽?”
要知隨龍騎身為月氏樓蘭的最後王牌,久已不現世間,竟然會為了一人設伏追殺,任何人聽到後怕都會覺得有些驚訝,而蘇映儒竟是毫不以為異,也難怪九十空明起疑。
看到四人都是一臉疑惑,蘇映儒撫須微笑道:“看來你們真的不知道這人的身份啊。”
被這名震天下的才子一賣關子,四人都不禁凝神傾聽。那蘇映儒卻偏偏不說了,徑自低頭品酒。而他一口酒才入口,緊接著哎呀一聲,滿口酒噴得滿桌都是,一桌在沙漠裏近似奇跡的珍饈美味頓時完全泡湯。
卻是驪珠突然重重一肘,捶在蘇映儒的肋間,讓蘇映儒出了這麽大個醜。那驪珠猶自悻悻道:“我說過了,最恨你沒事賣關子。”
蘇映儒一身傲骨。可是在這女子的身上卻發作不起來,隻能默默順手拿起桌上的濕毛巾淡定地擦幹淨臉,方才微笑道:“我日前兵敗,曾遊曆各城,其中也在月氏樓蘭盤桓過數月。在那幾個月裏,代表月氏招待我的人便是他——月氏樓蘭的前太子石無安。”
四人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秦贏驚道:“年前月氏樓蘭動亂,太子石無安起兵叛亂,圍困皇城,最後被樓蘭大巫和宰相聯手平定,石無安更被樓蘭大巫親手殺死,頭顱都懸於城頭示眾了十數日。難道……他竟然沒死?”
九十空明嗤笑道:“廢話。他要是死了你現在見到鬼了不成?”
若是別人說出那太子的身份,眾人怕還要懷疑幾分,但從蘇映儒的口中說出,實在讓人不敢懷疑。
藍紫兒喃喃道:“難怪。”
不錯,難怪樓蘭竟然不惜出動最後的底牌隨龍騎遠赴大漠追殺那人。據傳現在樓蘭國主病重,國內各方勢力蠢蠢欲動,城外幽燕青居強大的壓力無時不在,一不留神就是傾覆之局。此刻現實掌控樓蘭大局的宰相和大巫一定不會希望這個已經“死了”的太子再一次出現,給這亂局增添上幾分變數。
驪珠沉吟道:“既然能走進這石屋,這人也是龍神的選民了。”這女子的聲音帶著一絲奇異的空靈,讓你聽起來仿佛那聲音來自空明的遠方,飄渺無蹤。
藍紫兒奇道:“選民?那是什麽?驪珠妹妹,聽說你能和龍神溝通,能不能請龍神發發慈悲,直接告訴我們,要怎麽做才能拿到龍魄?”
驪珠微微搖頭道:“根據我族中世代相傳,神也會隕落,人也可以為神。每當有神即將隕落,龍神就會在人間選擇自己的侍者為神……”
沒等她說完,九十空明便急急打斷道:“也就是說,我們如果能拿到龍魄,就能成新一任龍神了?”
除了麵對蘇映儒時會稍稍露出些小女兒情態之外,驪珠麵對其他人的態度都無比平和,即使被九十空明無禮地打斷,也沒有露出絲毫的不悅,仿佛她的神思早已不屬於這個世間。
就聽她緩緩道:“自然不是。龍神的侍者都是早被龍神選定,經曆過無數考驗和修行的大能之人。而神乃是人間秩序的守護者,又怎麽會因為龍魄這一物的爭奪而草率決定呢?”
秦贏冷笑道:“我明白了。原來我們不過都是龍神侍者手中的棋子而已!”
蘇映儒的麵上露出欣慰的神色:“不錯,這位兄弟的悟性好強。我曾閱覽過多個城池的日誌記載,發現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某個城池出現龍魄及相關的傳說,但基本上,隨之而來的決不足繁榮,而多半是災難與毀滅。再加上驪珠姑娘轉述的火天教內記載的秘辛,我覺得我們基本可以推斷出,所謂的龍魄爭奪,很可能不過是眾多龍神侍者爭奪神威的博弈而已。既然是這樣,那麽各地關於龍魄的種種奇異傳說,怕也多不可信。也許我們最後辛辛苦苦地廝殺搶奪,不過麵臨著一場空的結局而已。”
九十空明沉吟道:“這話說得有理。若真相確是如此,我們爭奪來爭奪去,卻是被那幫……人當作鬥雞一樣,想想實是讓人窩火。”
蘇映儒點頭道:“不錯。想我等凡人自是無法與眾神的高瞻遠矚相提並論,但無論如何,我相信沒有人會願意這樣糊裏糊塗地變成鬥雞。所以我一直希望能和大家開誠布公地談一下,或許,比起爭鬥來,我們聯合起來方是更好的選擇。”
驪珠輕笑一聲道:“你又不是沒有試過,結果又如何?既然知道此事幹連龍神,怕本來淡薄之人心裏的貪念也會長上三分,更不用說那些原本就想得到龍魄的爭奪者,誰還會有心思聽你噦唆?能進入龍鏡的,誰沒有幾分執念,要我說你還是老老實實的,放棄你那濟世的念頭吧。”
蘇映儒苦笑搖頭道:“在下也粗通觀人之術,何嚐不知此事大難。但事在人為,我等隻能選擇做與不做而已。我能看出,四位仁兄均是有大智慧的人,能坐在一起便是有緣,或許冥冥之中另有注定,我們的聚首,便有那破局的可能也說不定。”
四人各想心事,片刻後還是秦贏率先開口道:“這話聽起來有些道理,隻要你不是在刻意貶低龍魄的話。既然你說出‘開誠布公’這四個字,那你倒不妨先說說看,你尋找龍魄是否是為了對抗幽燕青居?若真的龍魄就在眼前,你真的能輕言放棄麽?”
蘇映儒苦笑,不語。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仿佛為了讓大家尷尬的沉默變得更顯眼一些,隻聽沙沙響聲由小及大,才過片刻,石屋外竟是大雨傾盆,那聚攏了數日的暴雨終於落下!
這裏是塔斯沙漠的中心,別說如此大雨,就是天上能落一滴水下來都是百年難遇的怪事,不用說,這奇跡般的大雨顯然又是那龍神或者龍神侍者製造的奇跡。或許他們是想通過這奇景,向這間石屋中螻蟻般的世人宣告些什麽。
要知此刻地麵的沙子極燙,那雨絲不及落地,便已被那常人難耐的高溫蒸發,完全無法落到地上。於是,從石屋的窗戶看出去,隻見大雨傾盆,卻在地麵半尺處驟然被截斷,仿佛統統被投入另一個不知名的空間,而那幹旱的、粗礫的、沉默的、在這沙漠中躺了不知幾千幾萬年的、象征著死亡的沙,仍然一粒都沒有被打濕。
屋內眾人看著這夢中都無法得見的奇妙景色,一時忘了說話。
反而是那沉默的刀客求羽率先打破沉默:“或許,我們該往好的方麵想。若是傳說不錯,龍神侍者的力量已無限接近於神,那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對我們的世界產生巨大的影響,所以他們的爭奪會選擇不親自動手,而是運用我們,其中理由或許並非如我們所想一般。”
沒想到這惜字如金的刀客會一次說出這麽長的一串話來,藍紫兒點點頭道:“不錯,從壞的方麵想,這場爭奪是我們被人當猴耍,但如果從好的方麵想,或許這場幻境曆險,可以當作是我們的一場修行而已。畢竟雖然無比危險,但我們此刻都還活著,對吧?”
蘇映儒苦笑道:“龍神一共有十二侍者,我們的這間屋子裏卻隻有七撥人,你們不想知道剩下的五撥人去了哪裏麽?”
秦贏動容道:“難道,剩下的人都已經死了?”
蘇映儒搖頭道:“不可能‘都’死了,最起碼還有一個人絕對沒有死!但可以肯定,已經死了很多人。我就親眼見到兩批人的覆滅。嗯,比如,你們身後的那三名漢子,你們可知道,他們是巫水城十二巫?”
四人拚命抑製住回頭去看的衝動:九十空明駭然道:“你是說,其餘的九巫都已經死了?”
蘇映儒搖搖頭道:“這龍鏡似乎有所限製,他們此番進來的是其中最強的五人,彼此的合體陣法接近完美,是我所見的幾個尋寶組合中最強的。但樹大招風,近幾日連番惡鬥,大巫和三巫已然埋骨在這幻境之中。可惜了,當年連穀辰都要退避三舍的巫水十二巫大陣已然無存。”
四人終於萌生了懼意。
如果說幽燕青居是戰陣上無敵的戰神,那麽巫水十二巫就是江湖上的不敗青居。十年前,巫水十二巫聯袂殺人逐鹿城,十二人對抗一城,竟憑借著神秘莫測的巫水大陣,一路殺人逐鹿王宮,殺死衛士無數,最後全身而退,競無一人折損。此一戰後,巫水大陣名揚天下,逐鹿城一蹶不振,十年內逐鹿士兵不敢再踏出逐鹿城界一步。
就是這樣的江湖傳說,竟然會連續折損兩人。他們究竟遇到了何等的強敵?
藍紫兒想起一事,沉吟道:“兩位屢次提到‘龍鏡’,想必就是我們所在的幻境了。關於這個幻境,二位可否為我等稍稍解惑?”
驪珠空靈的聲音仿佛從遠遠的暴雨之外傳來:“龍鏡是一個介於真實和幻境間的空間,是尚自身為凡人的龍神侍者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
九十空明喃喃道:“介於真實和虛幻?這麽說,我們所遇的敵人,可能不過是我們的幻覺而已。”
驪珠點頭道:“不錯。在這個空間內,你遇到的一切物事都可能是幻象,比如此刻坐在你們對麵的我,也可能隻是個幻象而已,所以或許你們麵對敵人不理不睬,一切就會自己過去。但這一切也可能是真實的……生死關頭,你們願意賭麽?”四人一齊搖頭。
藍紫兒忽地側耳傾聽道:“不知道,這是幻象,還是真實……小心!”
隨著最後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大喝,漫天箭雨咄咄地刺在石屋上,那木製的門窗首當其衝,被瞬間刺得粉碎,飛卷的雨絲隨著利箭,無情地刺向屋內的一幹人等。
暴雨掩蓋了一切的殺氣和聲息,堅固的石屋限製了眾人的行動,這真是一場完美的突襲,若非藍紫兒稍早一瞬示警,怕是此刻屋內武功稍差的人已然屍橫在地。即便是這樣,也有人身上中了幾枚羽箭,屋內頓時一片混亂。
一名後進來的高大漢子拔下左臂上的羽箭,不顧鮮血泉湧,驚呼道:“龍羽箭!是隨龍騎。他奶奶的,為什麽隨龍騎會出現在這裏?”
藍紫兒四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那躲在一張石桌旁的月氏太子石無安。
九十空明的手指掐算此刻方停,苦著臉道:“完了,四麵都是死路,完全沒有生門……”話沒說完,他已被藍紫兒一腳踢倒,不敢再接續。
不用他說,眾人也能看出這番危險了。
和方才的這一輪箭雨比起來,日前那次隨龍騎的突襲射箭,完全像是小孩子在過家家。能射出如此密集連續的箭,至少需要三組百人輪流放箭。要知道,整個月氏樓蘭也不過隻有三百隨龍騎,而月氏人竟然是把所有家底都派到這死亡沙漠中來了,看來為了那廢太子,月氏的掌權者竟是不惜代價了——當然,這是指,如果這些騎士都不是幻象的話。
這實在不是什麽好消息,“不惜代價”所指的,自然也包括了不惜殺死這屋子裏所有礙眼的尋寶人。沙漠空曠,若被這些精兵中的精兵隨龍騎排開陣勢衝殺上幾輪,怕是這屋裏的人就剩不下幾個了。
蘇映儒高聲喝道:“眾位兄弟不要亂,我們有石屋據守,隨龍騎的優勢不顯,未必是我們的對手!”
此刻箭雨稍歇,但馬蹄聲疾,南小而大,在那完全不聞雨聲的暴雨中,黝黑的鎧甲逐漸顯出形影來。
蘇映儒從身後的包裹中取出一個木盒,打開後卻是一組八十一支、長約半尺的桃木旗陣,緊接著他一抖手,便將其中的半數扔給手足無措的九十空明,喝道:“左七右二,乾逆震離,九十兄,請幫我布陣!”
九十空明也知情形緊急,不敢多問,按蘇映儒所言,布置起來。
屋內諸人都是朝野江湖中頂尖的人物,此刻已各自準備,不片刻,屋內的石桌石椅已被盡數搬出屋外,組成一道簡單的攔馬屏障,而蘇映儒和九十空明二人的陣旗也從屋內一路插到了屋外。
陣勢堪堪完成,眾人便隻覺得大地不住地顫抖,天下第一精兵隨龍騎的長刀,已然映人大家的眼簾。
短兵相接!
第六章 彼岸
如果你有新的彼岸。請你離開我。
乍看上去,這石屋並不起眼,就像你我所見過的千萬棟石頭小屋一樣,孤零零地佇立在沙漠上,看不出有什麽特異之處。但若有人仔細研究一下這石屋的構造,一定會讓人大吃一驚。
因為,這棟屋子,並不是由石頭壘成的,而是石頭“刻”成的。
——整座高三丈、方圓數十丈的石屋,竟然是渾然一體,由一整塊巨大堅硬的花崗岩鑿出了屋內的空間,鏤刻出了門窗,細細雕刻出花紋,成為這樣的一座房屋。它的根深深紮在沙漠中,以藍紫兒的諦聽異能,都聽不出究竟延伸到地底多深。
此刻,九十空明終於插完手上的最後一根陣旗,抽空向蘇映儒喊道:“喂,幻影和真實究竟是什麽意思?不會那騎兵是真的,而這屋子卻是幻影吧?那我們可就死定了!”
蘇映儒哈哈大笑,在生死關頭,這位曾與幽燕戰神抗衡的戰士仿佛回複了名將本色:“這關頭哪兒還用管這個,即使是幻影,你相信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你不相信,它是真的也會變成假的。”
他的話還未落音,大地震顫,騎兵已近在眼前!
拓跋飛允一馬當先,**隨龍隻輕輕一躍,已跳過了屋中人用桌椅擺就的簡陋障礙。
數日前圍捕廢太子石無安的行動本已幾乎大功告成,卻被突如其來的風沙攪局,無功而返。此次大好時機,若再不能成功,怕是自己這隨龍騎統領的位子也就不保了。
月氏樓蘭近來內耗不斷,這種動**時刻,隨龍騎因為一些曆史遺留的原因,在上司的心中怕是仍有疑慮,此次若再不成功……
這一思忖間,**馬已落地,拓跋飛允忽然覺得一陣恍惚。
自己真的應該來麽?
自己為什麽要來這裏——這千裏無人的死亡之地?
就算自己殺了廢太子,又能順利走出這塔斯沙漠麽?或者說,自己究竟是怎麽走進來的?
自己現在究竟在何處?似乎就在上一刻,自己還在繁華的樓蘭城偎紅倚翠、美酒滿杯,可是為什麽,仿佛隻是一瞬間,自己卻突然出現在這荒蕪之地,和一群根本不認識的人廝殺?
難道,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境?
“夢”這個詞剛一出現在他的腦海裏,拓跋飛允隻覺得仿佛天地一時都開始旋轉起來,四周的喧囂、敵人、危險,都似乎在極速地後退,然後旋轉,融合為一體,好像是那無數次讓他午夜驚醒的噩夢,又仿佛是一個巨大的迷陣。
“陣!”拓跋飛允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頓時省起,自己應當是在不留神間已經踏入敵人的某些陣勢,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覺。他的心思方定,隻聽一聲悲鳴,**的隨龍神駿頹然倒地。
在尋寶團眾人的眼中,卻見那一馬當先的騎士越過障礙,然而方一踏入蘇映儒所擺的陣旗之地,身形驟然一頓,雖被頭盔遮麵看不出表情,但從眼神中卻已能看得到那人滿眼迷茫,一時競似是被什麽東西迷暈了一般。
九十空明心下暗自佩服不已。他本來自認術數一道,天下無人能及自己,但方才幫助蘇映儒布陣插旗,竟是完全勘不透這陣勢的奧妙,到現在眼見連隨龍騎統領這樣的英雄人物,竟然也是一入陣便受圍困,這陣勢實在是強悍無比!
而這也就罷了,這類迷心陣勢、法圖都是惑人心法之術,不過境界有高有低而已,能達到這種效果的陣法,他自問也能布置得出來。但若像這個陣勢一般,己方眾人明明也站在陣內,卻絲毫不受其影響,自己卻是萬萬做不到的。
拓跋飛允真算得上是天下有數的人物,就見他雙目間不過稍露迷茫,轉眼便要清明過來。而別人也就罷了,那月氏廢太子石無安與他一逃一追多年,乃是貓鼠一般的死敵,此刻怎敢怠慢,立時飛身而起,一道刺目的刀光直直劈向拓跋飛允。
其時拓跋飛允神誌未清,那道奪命的刀光眼看就要把這隨龍統領一刀兩斷,卻聽那隨龍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竟是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劈向自己主人的奪命一刀。
鮮血飛濺。饒是隨龍馬身具龍的血脈,身上鱗片重重,也無論如何擋不住石無安這等高手的全力一刀,馬腹登時被一刀斬破,哀鳴一聲,頹然倒地。
恰在這一刻,拓跋飛允神誌一清,無暇心傷自己多年夥伴的犧牲,不敢再多停留,手一按馬背,飛身而退,同時大喝一聲:“歸!”
令行禁止,緊隨其後的騎兵聞言仿佛洪水遇到了礁石,馬頭撥轉處,已繞過石屋及眾人,堪堪從斜刺裏掠過那些障礙,同時長刀歸鞘,弓弦晌動,比暴雨還密集的羽箭頓時朝著石屋外的眾人傾瀉而下。
眾人手有長兵器的紛紛拔刀抵擋,而沒有兵器的一起轉身朝石屋內躲避。卻隻有蘇映儒絲毫不見慌亂,雙手合十在胸前,十指迅疾輪動,不斷結印,喝道:“雲落沙揚,風!”
隻聽地上的陣旗一麵麵無風自動,獵獵而響。九十空明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
——就在方才蘇映儒的一聲大喝之下,那些陣旗雖然絲毫未動,但那地脈下的氣韻流轉卻在一瞬間逆轉,同樣的陣,同樣的旗,氣勢卻變得完全不同了!
沙,開始飛舞,雨,開始逆轉,風,開始流動,這完全違背了常理!自下而上、仿佛要倒衝九霄的罡風突然就出現在陣勢的邊緣,而來自九天的暴雨,竟似要被這風送回到龍神的居所。
隨龍騎的龍羽箭雖然快疾,但遇到這突如其來的罡風,不過轉眼間大部分便被吹得歪七扭八,剩下的直接被吹出陣勢圈外,偶有幾枚漏網之魚,已是殊無力道,對陣內的群豪完全造不成威脅。
一輪箭雨過後,在陣勢外盤旋的隨龍騎也看出了羽箭的徒勞無功。拓跋飛允心下大怒,但偏偏這簡單的陣勢讓他無計可施,隻得重整陣勢。
就見隨龍騎陣勢不亂,轉眼分成三隊,一隊百餘人仍是不住圍繞眾人盤旋射箭,另兩隊人則遠遠排開陣勢,蓄勢待發。
雨越發大了,但除了被隨龍騎的馬蹄激起的黃沙外,仍是沒有一粒沙被打濕。
又過片刻,拓跋飛允逐漸焦躁起來。他何嚐不知自己身處這幻境的詭異,深怕夜長夢多。自己屬下這三百名隨龍騎兵是多年來一個個精選出的精銳,與他們**的隨龍馬一起,都是損失一個便少一個,堪稱無法彌補的損失,所以方才他顧惜著他們的性命,不敢搶攻,但若再拖下去,萬一有什麽變故,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旦失去,怕是再也難找了。想到此處,拓跋飛允將心一橫,手一揮,正在石屋前盤旋的騎兵頓時散開,兩百養精蓄銳的隨龍騎山崩一般朝著石屋衝鋒而下!
尋寶團眾人剛擋住一輪羽箭,見此情形心下都是一寒。
要知不論是現在的罡風陣還是方才的惑心陣,若說單打獨鬥,即使拓跋飛允這樣的高手也難免被困,但若想靠它擋住這千軍萬馬的衝鋒,實在是癡心妄想,否則當日天下第一術數大家蘇映儒也不會敗在青居的手下了。
而蘇映儒臉色不變,雙手再結印,叱道:“月落日升,振!”
眾人隻覺得瞬間地脈再轉,仿佛有一股難以名狀的力量自腳下冉冉升起,灌注全身,一切的疲憊、傷痛、怯懦、恐懼,轉眼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隻有昂揚的鬥誌,和鋼鐵般堅強的身軀。
蘇映儒大喝道:“敵人兩攻不克,氣已衰弱。我們擋住這一輪,他們必不戰自敗!”眾人哄然應諾。
就在這一瞬間,敵人已從前後兩方同時殺至。尋寶團眾人雖被陣法影響,卻也知不可能在空曠之地和騎兵硬抗,轉眼已同時退入石屋。
忙裏偷閑,藍紫兒左右看去,卻見大難來時,大家的高下立現。
蘇映儒、驪珠這一對男女,那三名身著鎧甲的巫水大巫,還有罪魁禍首石無安,雖然身上多少都掛著些傷,但麵色如水般沉靜,絲毫不見慌亂。至於那後進來的兩批人,一批已是麵如土色,而另一批的兩人則在慌亂之外神色不善地打量著石無安,不問可知是在打著什麽歪主意。
至於自己的這方呢……
藍紫兒暗自歎了口氣,自己的心裏七上八下就不說了;那九十空明自從插好陣旗後就什麽事都沒做,一個勁地掐著手指背千字文;秦贏比他還不如,直接躲在石屋內的角落裏,似乎已經打定主意保命第一;至於那求羽……他倒是麵不改色,不過藍紫兒深深地懷疑,這家夥並不是大義凜然,而是根本不在乎眼前的這一批人包括他自己的生死。
幽燕鐵騎、隨龍戰士、巫水聖巫、雲澤刺客、姑蘇才子、火天聖女,除了戰神青居,天下九城最頂尖的人物幾乎齊聚在此,而就自己這四個烏合之眾,啞巴一樣的刀客、半調子神仙、治不好自己的神醫,加上一個扔不準暗器的女人,真的能在這樣一群人的環伺下,拿到那傳說中的龍魄麽?
樂天的少女第一次信心動搖。
怎麽似乎忘了什麽事情呢?藍紫兒驟然驚覺,雲落日呢?那個讓天下驚懼的雲澤城刺客、九天落日墜晴川雲落日呢?
就在騎兵突現的一刻,自己似乎還隱約看見過那老人的身影,但現在,卻已經完全看不到他的影子。
不及多想,簡陋的屋門被轟然撞開,三名騎兵並肩衝入了石屋。
隨龍騎士們著實低估了這間石屋的堅固程度,本來預想中的石磚飛舞、石屋一瞬間被拆散的美夢,於瞬間打破,大部分的騎兵都被堵在了那生根在地下不知多深的石牆前,隻有正對門的三名騎士衝入了石屋。
而這對於三名搶得先鋒的騎兵來說,決不是什麽好消息。
身著黑衣的巫水大巫離門最近,雙手一合,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一名正對他的騎兵突然整個人爆裂開來,無聲無息間便已消失在空氣中。
比起巫水巫術的詭異,火天聖女的攻擊就直接得多了。
驪珠飛身而起,與那收不住勢的騎兵交錯而過,玉手迅疾一揮,手上已多了一枚猶自跳動的心髒。那騎兵不敢相信地看著驪珠那白藕一般、沒有沾上一點鮮血的手臂,轟然倒地而亡。
第三名騎兵正正衝向藍紫兒,藍紫兒在生死關頭再也無法藏私,手一抖,一枚飛刀正中騎士的額頭。
隨龍騎的鎧甲乃是由月氏秘技打造,特別是頭部堪稱刀槍不入,但在這飛刀之下,竟如薄紙般被撕開,緊接著一聲爆響,那飛刀竟如炸藥一般在頭盔內炸聲連連,騎士一聲慘呼未絕,身形倒地。
不過一眨眼間,三名隨龍騎已盡皆戰死,不過片刻,那三匹隨龍神駿也一一倒在刀下。
看來蘇映儒的陣勢著實神奇。要知隨龍騎兵乃是天下少有的精銳,雖然單兵作戰自是不及屋內群豪,但也不至於如此差勁,但蘇映儒方才倒轉罡風陣,結天地力量灌注在陣勢之內,屋內諸人仿佛憑空被提升了一個等級,威力倍增,而衝人的騎兵卻是身形凝滯,連躲避都慢了半拍,自然隻有被屠殺的份兒。
眾人心下不敢稍鬆,不過片刻,另十數名騎兵已衝人石屋。門口幾人阻攔不及,騎兵已經十人一組結成陣勢,站穩腳跟。屋中英豪雖然仍能穩占上風,卻再也不能像方才一般切瓜砍菜地一邊倒屠殺了。
不用分配,眾人都是眼光敏銳之輩,自然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蘇映儒雙手結印,盡力維持住屋內僅剩的七十根陣旗。這元氣陣取天地精華,乃是蘇映儒兵敗後苦思出來準備用於對抗青居大軍的,威力著實巨大,但逆轉天地,實在已超出入的能力,即使目前蘇映儒拚命支持,也僅能維持石屋這一小片天地而已。
巫水城三巫結成陣勢,守住石屋大門,拚力不讓更多騎兵再衝入石屋。三巫所用的乃是巫水城密傳的巫力,三人結成環陣守得滴水不漏,偶一出手,便是一名騎兵爆成血霧散開。隨龍騎兵雖然悍不畏死,但這詭異的死法著實嚇人,攻勢不免緩了一緩。
此刻,屋內連拓跋飛允在內,已有三十名以上的隨龍騎兵衝人,結成陣勢,將屋內眾人分割成數塊,苦戰不休:一方配合默契,久經戰陣,一方武功高強,加上元氣陣之助,一時相持不下。
陣勢流轉,拓跋飛允長刀揮出,卻是直直斬向那沉默的刀客求羽。求羽之前一直心不在焉,連刀都未有出鞘。此刻一見拓跋飛允到前,心下頓時想起那日滿身的刀傷,當即怒喝一聲,長刀出鞘。
滿屋人隻覺得瞬間火光耀眼,同時聽到三個聲音同時發出怒吼:“別——拔——刀!”
好耀眼的刀!
仿佛火神親臨人間,盤旋的火焰組成他稱霸天下的兵刃,隻是,那火焰不是紅色,不是青色,而是,藍色。
那仿佛來自地獄最深處的藍色火焰,就在這高大的漢子手中飛揚,隻輕輕一揮,整個小屋便陷入了一片火海。
那座讓隨龍騎兵一籌莫展的堅固石屋,也不過隻在這仿佛來自火神的利刃下支撐了片刻,緊接著轟然坍塌。
藍色的刀勢如波浪一般**漾開去,燃燒著一切它所觸到的物事。
那藍色的火焰肆虐在這死亡之地,足以殺神滅佛,足以消滅所有的敵人,足以讓隨龍騎這個名字自此在世上消失……
如果,現在不是正在下著雨的話。
所有尋寶團的英雄都震撼於這水火之戰的威勢之下。當他們從愣愣中警醒過來時,立時意識到了兩個問題:阻擋隨龍騎兵衝鋒集結的石屋已經被毀了。
那近乎作弊般給尋寶群豪增加狀態的大陣,也在這一刀中灰飛煙滅了。
除了肇事者求羽,其他的所有人,不論是尋寶組合,還是隨龍騎兵,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一絲焦黑——尋寶組的人傷得更重一些。
然而沒有人有工夫去咒罵那把詭異的火刀,蘇映儒大喝道:“三位大巫防東,藍紫兒你們四位防西,我們防南,快聚攏過來!”
刀劍交鳴和喊殺聲一時壓過了風雨聲,在這不能落地的暴雨之中,一場真正的廝殺,開始了!
藍紫兒的四人之中,求羽再也不敢拔那把詭異的長刀逆鱗了,隻用隨手搶來的一把隨龍騎長刀。刀光展處,終於顯示出這刀客超凡的功力,刀光如秋水般**漾無窮,接下了大部分的攻勢。藍紫兒的暗器則不停地趁隙出擊,收割著騎士的生命。至於另外兩個男人,一個仍在掐指計算,完全不理這邊的搏殺,另一個則完全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裹緊身上厚重的皮裘,冷靜地旁觀。
算了,還不如靠自己吧。
藍紫兒稍一分神,一道刀光斜斜劈過,她尚未及覺得疼痛,背上已是鮮血泉湧。
一時,她隻覺得自己就要死了……這也太早了吧,我還要……
一聲慘叫未及出口,藍紫兒隻覺左臂處一陣發麻,緊接著,背上的疼痛奇跡般地瞬間消失,甚至沒有減輕的過程,就仿佛一切不過是自己的錯覺,那一刀根本就沒有砍中自己,而方才的疼痛和眩暈都未曾發生過一般。
秦贏故作冷漠的聲音在她的左方響起:“放心吧,有我在,你……們死不了。”
收回刺在藍紫兒左臂上的金針,秦贏一個趔趄,幾乎摔倒,站穩後閃身躲過一把長刀,並不反擊,轉眼又躲回了眾人之中最安全的所在。
這一傷一治,眾人都看在眼裏,頓時沒人再敢輕視這個看上去病歪歪且貪生怕死的神醫。
幾人且戰且退,一路朝東方隨龍騎最薄弱的方向退去,隨龍騎士死傷無數同澤,也是殺紅了眼,緊緊咬住他們不放。
衝殺在東麵最前方的是巫水城的三位大巫。三人仍是以那種詭異而恐怖的戰法,排成三角形陣勢,尖頭一人一出手,便是一騎爆裂而亡,出手之後,便即變換陣形,由後麵一人補上。雖是這般輪轉,但這種攻擊方式委實耗力,十數次後,三人的動作明顯慢了下來,不一刻,領頭一名騎士一刀揮出,白甲大巫雖然及時出手,那隨龍騎士隨之爆體而亡,但那人臨死一擊,長刀落下,正中自甲大巫的左臂,幾乎將他的整條左臂斬了下來。
眼見堅周、恐怖的大巫陣勢出現了破綻,隨龍騎士齊齊歡呼,正要一擁而上,徹底消滅這三個可怕的夢魘,卻見秦贏那裹著厚重皮裘的身軀仿佛毫無重量一般,隨風飄到三巫的身邊。他左手一抹,一根銀色長針在白甲大巫的頸間迅疾一刺,便即又退回周內。
在眾人的眼前,那白甲大巫幾乎被徹底斬斷的左臂傷口處竟然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開始愈合,在所有人尚未看清之前,那傷口已經徹底痊愈,甚至連衣服上的鮮血都回到大巫體內般徹底消失,完全看不出他的手臂曾經受過傷。
連續兩次施展絕技,秦贏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僵白如紙,身體搖搖晃晃,幾乎站立不穩,全靠那正在掐指的九十空明順手攙扶,才沒直接跌倒在地。
尋寶團眾人雖然武功卓絕,短程內的速度甚至不下於神駿的隨龍馬,但人力終究有盡,且戰且退半個時辰後,眾人終於明白,這樣毫無目的地跑下去,必定免不了被累死。
一路血戰,在這酷熱的沙漠裏,血液一落在地上,便在瞬間被蒸幹,隻有那最濃的鮮血,才能在黃沙上留下一點點紅色的痕跡,而這樣點點的紅痕,就一路播撒,從那最初被圍的石屋,蜿蜒到此。
眾人的腳步一停,隨龍騎似乎知道勝利就在眼前,士氣一時大振,衝擊越發猛烈起來。
不片刻,那後來進來石屋的一批人,武功著實較弱,雖然已躲在圈中,但在整個陣勢挪移之際稍慢一步,暴露在隨龍騎的麵前。一聲慘呼之下,已有一人被一刀斬在背上,轉眼就隻剩呼氣沒有吸氣了。
那人的同伴大驚,拚死擋住隨龍騎的刀鋒,把人拖入圈內,朝秦贏喊道:“快救人!”
秦贏卻連看都不看,仿佛沒有聽到一般,沒有絲毫回應。就這片刻耽擱,那傷者已是一口氣上不來,咽了氣。
那傷者的同伴哀傷之餘大怒,喝道:“你見死不救?”若非顧忌到此刻渾身浴血如魔神一般的求羽、藍紫兒二人,怕是就要直接上來,痛揍秦贏一頓了。
蘇映儒此刻已是身心俱疲,卻仍然不得不強打精神鎮定局勢,否則這一群烏合之眾怕是早就被隨龍騎衝散屠殺了。
此刻見內訌要起,他不得不暫時緩下手中咒印,回頭喝道:“盧兄莫怒,方兄受傷太重,怕是連秦先生也無力回天。我們趕緊對抗隨龍騎才是正理!”
那人名叫盧卿,死去的正是他的義弟方然,身為北方大豪,他自也能分清輕重緩急,聞言氣消了許多。
卻聽秦贏冷冷道:“誰說我無力救人?就是死人我想救也能救活,隻是沒用的人,我沒必要救而已。”
盧卿聞言大怒,心下一轉,卻也不敢多起爭執,隻是心下暗恨。
此刻,隨龍騎兵已折損了四五十人,但攻勢更猛。尋寶團這邊一人死亡,雖然對實際的戰力影響不大,但對士氣卻是沉重的打擊,一時戰況越發不利。
而引發這一切的月氏太子石無安,一直都處於矛盾之中。
即使別人不知道,他也十分清楚,正是自己引發了這一場大戰。敵人的目標,隻是自己一人。
家國變故,四麵楚歌,這曾經天潢貴胄的皇子本來將龍魄當作了自己找回榮耀的希望……
最後的,唯一的,微弱的希望。
但他沒有想到,即使進入到這死亡之地,追蹤者仍然如影隨形,甚至如現在這般,將所有的尋寶者困入了死地。
長期的流浪,他已經見過無數因自己而起的殺戮和死亡,那些逝去的生命讓他的心一天天不堪重負,不斷流淌的鮮血並沒有讓這個本性柔弱的太子心腸變得剛硬起來。
是的,這是一個柔弱的太子,即使他身負讓月氏大將軍驚懼的武功,即使他從出生起就見過了太多的爾虞我詐、廝殺搶奪,仍無法改變自己柔弱的本性,否則,他也不會在那樣的優勢下陷入敵人的陷阱,失去儲位,被人千裏追殺。
那一日在沙漠小山的陷阱,若非藍紫兒四人相救,他早就死在隨龍騎的手裏,雖然迄今他未曾和那四人說過一句話,但其實感激之情卻已被他深深埋人心底。如今眼看自己連累了更多的人,他的心越發不安起來,而方然的死,終於讓他再也無法忍耐!
雖然他知道,隻有和眾人在一起,才有一線生機,雖然他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是他連累的大家,而知道他身份的人也不會輕易說出來,但他仍然無法忍耐下去。
恰好此刻一名騎兵衝至他麵前,石無安一聲大喝,刀光閃處將那騎兵斬落於馬下。他立即飛身落在那無主的隨龍馬上。說也奇怪,那匹神駿靈性的隨龍馬竟是絲毫也不排斥這外人的騎乘,隨著石無安的韁繩一抖,隨龍馬徑自脫離戰場,朝北方奔去。
遠遠的,隻剩石無安的大喝聲留在了戰場上:“石無安在此,想要我命的人,盡管來吧!”
異變突生,卻幾乎沒有人感到驚訝。藍紫兒甚至偷偷長出了一口氣。
拓跋飛允心念電轉。要論形勢,眼前的這批人和自己無冤無仇,逃走的石無安才是自己必得之人,而此刻形勢自己占優,完全沒有必要和這群人再行糾纏——但是、但是……他們真的和我們無冤無仇麽?
以前,或許是,但現在,和以後,肯定不是了!
眼前的這些人,無論是巫水的大巫,還是姑蘇的名將,若非是在這荒漠之中,哪一個是自己能惹得起的?這一場廝殺,這樣的仇怨,若是日後他們回頭來報複,隨龍騎能擋得下麽?就算是以整個月氏樓蘭的力量,能擋得下麽?
既然已經得罪了,那麽就得罪到底吧!
一咬牙,拓跋飛允下了決心,一聲令下。一百隨龍騎士緊緊咬住石無安的背影追躡而去,而另外一百五十幾名騎士卻仍然是在拓跋的帶領下,攻勢不減反增,轉眼把眾人的圈子又壓縮了一輪。
眾人的精力早已快耗盡,死了一人,又去了石無安這樣的一個強援,形勢登時不妙,秦贏的出場次數也是越來越多。
再過片刻,秦贏也已支持不住,搖搖欲墜。而其餘人已經幾乎背靠背而戰,再無退路,隻怕再有一盞茶工夫,守備的陣勢就要被打破,而那時……
突然,一聲尖銳的海豚音震撼著大家的耳膜:“朝北方走,生路在北方!”不用問,自然是我們的九十空明終於停止了計算。
眾人尚有疑慮,求羽卻已是一馬當先,朝北方殺去。藍紫兒、秦贏、九十空明三人緊隨其後。蘇映儒稍一思索,也跟著轉身,朝北而去。方才的鏖戰之中,蘇映儒已成功地在眾人心中建立了威信,剩下的諸人自然而然地隨他朝北而去。
拓跋飛允一聲冷笑,指揮隨龍騎銜尾追擊,卻也不逼得太緊,隻準備待他們精力耗盡,再行屠殺。
一追一逃,足足過了七八裏路,饒是以蘇映儒的冷靜,仍是忍不住向自信滿滿的九十空明問道:“我們下一步要怎麽做?”
九十空明理所當然地答道:“我怎麽知道?”
藍紫兒三人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樣,而始終沒有開過口的巫水大巫,終於開口了。
就聽白甲大巫歎了一口氣,看看身後不遠不近的追兵,歎道:“算了,且看天意如何吧。”
突然,藍紫兒驚呼道:“那邊!”她激起最後的精力,飛身朝熟悉的景色飛奔而去。
求羽三人先是一愣,緊接著在瞬間明白了藍紫兒的用意,緊跟著奔去。蘇映儒幾人不明所以之下,也隻好緊緊跟隨。
眾人發力之下,轉眼把隨龍騎甩下了幾十步的距離。
拓跋飛允久經戰陣,一見眾人發力,不驚反喜,心知這必定是困獸的最後一搏,隻要讓他們斷了這最後的念頭,自己的勝局就算定了!
他當即催令屬下,鞭馬狂追。
異變驟生!
本來平靜的沙漠,大地開始晃動,黃沙開始翻滾,連那漫天的暴雨,都似乎驚懼於這震撼天地的力量,突然停歇下來。
沙沙之聲不絕於耳,就在尋寶眾人之後、隨龍騎之前,無數龍鱗般美麗的小蟲自黃沙中鑽出,麵向這驚擾它們夢鄉的不速之客。
五色迷目,龍鱗舞沙。正是當日讓求羽大吃苦頭的舞蝶!
怕不有成千上萬隻的五色彩蝶,一瞬間集合在這死亡之地,正中的那隻純黑舞蝶冷冷地看著極速逼近的隨龍騎。
是的,冷冷地看著。
拓跋飛允隻覺得自己似乎能看懂那舞蝶的表情,那是仿佛與自己共通的、三軍統帥才有的表情。
無聲的命令瞬間下達到每一隻舞蝶的體內,舞蝶們以令隨龍騎汗顏的速度和秩序,迅速地分成兩批,朝前後的兩撥人直直襲來。
第七章 分道
有一種數學題,和大部分的孩子一樣,九十空明在小時候也做過,而且做到現在於夜裏夢到,都會深惡痛絕——那就是相遇和追蹤問題。
但現在,想必九十空明一定會深深感謝那位小時候教過它這個問題的術數老師。
當看到那批追蹤在自己身後的“舞蝶”,也被己方不要命的狂奔甩開時,他不用計算也知道,討厭的隨龍騎恐怕是再也別想追上他們了。
這邊,舞蝶的追蹤失敗,而那邊,相遇問題的答案已然顯露。
身具龍血的隨龍騎、龍鱗所化的沙漠舞蝶——這一場源自龍神的戰爭,如果旁觀者中恰巧有畫家的話,一定能描繪出一幅極為壯麗的畫麵。
但是身處其中的隨龍騎戰士,心內剩下的隻有詛咒。
天下最強的騎兵,卻要和蟲豸爭鬥,而且,必須拚盡全力,才能占得少許的上風,這實在是莫大的侮辱。
陣勢一點點地結成。舞蝶群雖然強悍而且擁有統一的指揮,但蟲豸的智慧終究無法和萬物之靈相提並論,本來隨龍騎士的重甲就讓舞蝶無處下手,一待隨龍騎的陣勢結成,漫天飛舞的舞蝶頓時完全落在了下風。
陽光閃耀,七色的舞蝶如流動的彩虹般飛舞在黃沙之間,麵對無懈可擊的隨龍騎士,每一把長刀的寒光閃耀,便會有數十隻舞蝶隕落喪命。
忽地,仿佛無聲的呼哨,那遠遠停著、一直沒有動過的黑色舞蝶仿佛發出了指令,騎士的眼睛還沒反應過來,仿佛奇跡一般,那萬千舞蝶突地一起沒入沙中,不見了蹤影。
沙漠回複了平靜。
拓跋飛允看著遠方一望無際的黃沙,仿佛看著那已不見了身影的獵物……而他能做的,隻剩下恨恨一勒韁繩,隨便選擇一個方向打馬而去。
不知是什麽時候,雨已經停了。
雖然再也看不到隨龍騎衝殺而成的煙塵,再也看不到那群美麗而恐怖的生靈,但一行尋寶人不敢稍作停留,直到烈日重新占領天空,風沙一步步掩埋掉眾人留下的痕跡,一行人才終於鬆了口氣,放緩了腳步。
在這樣的一場生死之戰後,每個人的心中似乎都多了一些東西。
九十空明看向秦贏,忽道:“你的醫術真的很強啊!”
難得地聽到這冤家的誇讚,秦贏搖首不答。
九十空明接著道:“如果有一個老人……很老很老了,而且因為什麽事情十分地傷心,身體很是虛弱,甚至說馬上就要死了,你能否救他呢?”
秦贏冷冷道:“治病不治命,你那個年輕的師父沒教過你這句話?”
九十空明沉默了下來。
藍紫兒好奇地看向九十空明:“這就是你想要龍魄的理由?”
幾十空明和秦贏一樣,向來對這少女沒有脾氣,聞言隻能苦笑不答。
蘇映儒忽地插話道:“人有生老病死,此乃世間的大輪回,或許我們都不願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但借龍魄之力,終屬逆天行事,或許並非幸事。我身為旁觀者,話有些逆耳,但卻不得不說。我見兄弟的資質才能都非池中之物,但請小兄弟三思,莫要悖逆世間既定的規則,請兄弟莫怪。”
九十空明苦笑一聲道:“我又怎會怪蘇兄。這些道理誰會不知,但事到臨頭,又哪裏能顧慮得了那許多。”
蘇映儒搖頭不語。而秦贏看這江湖聞名的帥哥早就不順眼,此刻趁機刺道:“你既然看得這麽透,怎麽還來爭奪這龍魄呢?你自己不是也放不下與青居的爭勝之心麽?還是你準備說,奪得龍魂是為了天下萬民?”
蘇映儒搖頭不語,半晌才道:“秦兄說得對,我自己都看不透,又有何資格勸告他人。若是能夠放下爭勝之心,我們怕是一個都不會出現在這裏了吧。我隻能希望四位可以一路走好。”
秦贏橫跨一步,轉頭看向無垠的黃沙:“或許,到了此處已經不需要四人一路同行了吧。”這話來得突兀,卻沒有人表示驚訝。隻有那本來沉默的黑甲大巫默默點了點頭。
藍紫兒卻突然插口道:“這隨龍騎,究竟是真還是幻境呢?”
一個從未開口,也不知身份的大漢答道:“如果方才的是幻境,那麽這操縱幻境的人恐怕能力已經超過了龍神。所以我相信,方才的那些人便是真正的隨龍騎。”
蘇映儒也點頭道:“龍鏡之內雖然是有人數限製的,但有限製就必定有漏洞。想必是某個龍神的侍者通過漏洞將這群騎士帶入了龍鏡。隻是我們不知道,指揮這些騎兵並想一舉消滅我們這些競爭者的人究竟是誰,是月氏大巫,還是月氏的宰相?”
九十空明突然放棄了那永遠不止的計算,開口道:“大巫和宰相,又有什麽區別麽?”
蘇映儒笑而不答,藍紫兒卻道:“樓蘭的內耗不斷,三年前樓蘭太子之亂,其內情世人到現在也並不清楚。總之從那時起,樓蘭王便一病不起,大權旁落在宰相蒼懷的手中。那蒼懷其人,野心甚大,怕不會久安於臣位。但樓蘭還有大巫一脈,製約著蒼懷一黨。”
“想那隨龍騎本是樓蘭大巫親手建立的精兵,但三年前的那場變亂之中,卻莫明其妙地轉投向蒼懷,這才導致蒼懷的勢力大漲。”
九十空明插嘴道:“聽起來很有些古怪啊。”
藍紫兒奇怪地看了九十空明一眼:“不錯。隨龍騎世代跟隨樓蘭大巫,很多人都懷疑他們的突然倒戈別有內情,連蒼懷心底裏怕也不甚信任他們。據傳,近幾日樓蘭王病重,樓蘭的情勢一觸即發,這種關頭隨龍騎出現在這裏,內情怕是決不簡單。”
九十空明嗤笑道:“有什麽不簡單的,你也說了,蒼懷不信任他們,自然要把他們調開了。”
藍紫兒還要說話,蘇映儒卻微笑著插口道:“不用多想了,也許並沒那麽複雜,隨龍騎不過是適逢其會,被卷入了一場不屬於他們的爭端罷了。”說到這裏,他轉身一抱拳道,“眾位可否聽蘇某一言?”
方才一戰,這姑蘇才子指揮若定,實在為眾人逃生立下了首功,此刻一開口,眾人雖然都是桀驁不馴、眼高於頂之輩,卻也不能不給他幾分麵子,紛紛轉身傾聽。
烈日西垂,將蘇映儒俊朗的影子越拉越長,在這空曠的沙漠裏直直延伸到目力所不及的地方,仿佛將這天地一分為二,看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似乎這番話該如何措辭,對於姑蘇才子也是件極為難的事,過了半晌,蘇映儒才沉吟道:“眾位想必已經發現,這一路上步步危機,很多都像是故意安排好的。”
眾人多是心機深沉之輩,聞言雖然心下一動,但誰也不想搶先答話。
沉默半晌,出乎眾人預料,竟是那一貫神遊天外的九十空明開口道:“方才的隨龍騎、之前的舞蝶等等,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或者說我們此刻站在這裏的某些人,是不是也是幻象呢?”
這其實也是在場大部分人心內的疑惑。要說對這身處其內的幻境認識最深、最有發言權的,那絕對是這一隊二人:一個天下公認於陣法幻術造詣第一的蘇映儒,一個據傳說能和九天之上的龍神溝通的火天聖女驪珠。故而聽到幾十空明問起,大家都轉向此二人,豎起了耳朵。
蘇映儒看了一眼驪珠,沉吟道:“這裏是龍鏡,理論上來說……”
忽見藍紫兒突然轉頭看向求羽,喝道:“小心!”
就在她這一聲大喊震撼了所有人耳膜的同時,一陣完全看不清來源的震動在那懷抱長刀的求羽身邊突然出現。
仿佛一滴水,落在黏稠的蜜糖內,勉強**漾起一絲波紋,然後艱難地朝外**漾,一點點靠近那沉默的刀客。
若非是藍紫兒的大喝,怕是沒有人會注意到這一點異樣。但一旦你將日光移過去,就絕對無法再移開。任何人發現身邊出現這樣的詭異,怕是都會愣上一愣——然後就是死神的降臨。
幸好身在其中的是求羽,是這個神經比鋼絲還要堅韌……或者說遲鈍的刀客。沒有絲毫猶豫,似乎這詭異的情形對他而言根本就是司空見慣,完全不值得他驚訝。
長刀出鞘。
所有人,特別是藍紫兒三人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刀長三尺,厚背闊刃,百鍛的淬紋沿著吞口一層層疊下,匯集成這一把炫目的長刀。
求羽將手一揮,隻見這因太陽西斜而逐漸顯得有些暗淡的沙漠裏驟然暴起一團奪目的精光,燦爛著攪入那片**漾。
耳聽一陣讓人齒酸的摩擦聲,那厚背長刀斬向一片虛空,竟仿佛被什麽看不到的物事阻住,刀鋒再難寸進,刀光瞬間暗淡下來。
求羽難得地一笑,笑容中滿是不屑,緊接著,一團強光百倍地爆開,將那一片**漾徹底吞沒!
相比那仿佛看不見的敵人,求羽的這把刀更讓人驚訝。
為什麽這把刀會如此地……正常?
就在大家都被這場詭異的戰鬥吸引時,沒有人看到,一柄淡得幾不可見的匕首正悄悄地出現在蘇映儒背後的虛空中,一點點朝那猶然不知的姑蘇才子背心刺去。
這匕首來得悄無聲息,片刻間已刺破蘇映儒背心上的衣服。蘇映儒以術數陣法名揚天下,武功實非他所長,此刻雖已感覺到奪命的利刃,卻無力扭轉形勢,心下一歎,隻能閉目待死。
此刻,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求羽詭異到正常的長刀上,沒有人注意到這裏發生了什麽,好在,唯有那一雙美目的焦點,卻始終停留在姑蘇才子的身上。
已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嬌小的火天聖女驪珠一聲清叱!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聲音?
仿佛一千塊玉石同時碎裂,一百座冰川瞬間塌陷。那聲音仿佛可以讓整個大地一起震顫,但又仿佛不過是少女心中微不可聞的一點歎息,暴烈與隱忍,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匯在一起,形成了這讓所有人的心都為之一動的清冽。
大家一時都癡了,連求羽於上的刀都似乎被這一聲震撼,刀光極速地暗了幾暗。
龍吟!
龍神之威,貫徹九天,神亦有喜怒,怒則以龍嘯威震天下,喜則以龍吟普度人間。火天教世代侍奉龍神,蒙龍神賜下龍語之能,以之傳頌龍神之威。
別人倒也還罷了,這一聲龍吟是全衝著蘇映儒身後而發,聽在那刺客的耳中,隻覺瞬間天地倒轉,仿佛有一柄萬斤的鐵錘重重擊落在心口,他手中的匕首寸寸斷裂,喉頭一甜,再也按捺不住,憑空噴出一口鮮血。
幾乎在同時,隨著那聲音消退,驪珠櫻口一張,同樣一口鮮血噴出,身子軟軟倒下。這龍吟之技乃諸神所有,實非凡人所能控製,驪珠這次強行催動,怕是至少要減少十年的壽元。
蘇映儒不及回身與那刺客算賬,慌忙伸手扶住驪珠嬌小的身軀。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
藍紫兒驚呼道:“雲……”旋即住口。
夕陽掩映下,一片片匕首的碎片叮叮當當地落下,半空中猶自彌散著絲絲血霧,卻再也看不見別的東西,連藍紫兒運足五感,仍是無法感覺到那看不見的刺客究竟身在哪裏。
良久,眾人終於放棄了無謂的尋找。
那來自巫水城的白甲大巫轉向藍紫兒道:“姑娘可知道那刺客是誰?”
藍紫兒尚未答話,大漢盧卿已冷冷道:“豈止知道,我看他們就是一夥的!”由於義兄死於方才的一戰,他對秦贏見死不救一事恨之入骨,此刻自然不憚於對秦贏的夥伴落井下石。
盧各的話音剛落,一個陰慘慘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起:“錯!我跟你是一夥的!”
眾人隻覺眼前一花,呼地一聲,盧卿的人頭已脫離了他的身體,飛天而起,鮮血瞬間染紅了已經寒涼許多的黃沙。同時,一片微不可見的**漾從盧卿的身後飄開。
三名大巫的反應最快,齊齊怒吼一聲,三雙肉掌同時攏向那片**漾。
一連串的爆裂聲響起,倒黴的盧卿身體在一瞬間便被這三位大巫的強大巫力壓為齏粉,那片水光般的**漾卻同時消失不見。
彌漫的黃沙散去,一個蒼老、陰鷙的聲音仿佛從四麵八方同時傳來:“歸去吧,否則,黃沙將被你們的鮮血一一染紅。”
這次,是真的平靜了。
日頭已然落到了地平線以下。這漫長的一天總算是過去了。
驪珠已經醒來,不過透支了元氣的她依然十分虛弱,甚至連自己站起來都有些吃力,隻能依偎在蘇映儒的懷裏。好在在場眾人都是江湖兒女,素來不拘小節,倒也不覺得如何尷尬。
看著三位大巫的怒色,藍紫兒不待他人追問,便自己道:“如果我沒猜錯,方才的那人正是雲澤城的雲落日。”
其實眾人早就懷疑到這刺客之王。想起方才那匪夷所思的隱身刺殺,眾人心頭都不禁一寒。
之前的刺客之王名頭雖然響亮,但九城之內決不缺能人異士,特別是到蘇映儒、三巫這種地位的人,平日有眾多護衛,保護嚴密,刺客就算是武功再高,若想行刺他們也絕非易事。
但,若是一個能夠隱身的刺客……
誰還能躲過那從虛空中刺出的利刃呢?
白甲大巫喃喃道:“想不到,他竟然真的練成了《無心經》,我一向倒是小瞧了他。”
直到驪珠醒來,蘇映儒也回複了幾分清明,沉吟道:“我姑蘇與雲澤因商路爭執一向不睦,他要殺我也不難理解,但他為什麽要殺盧卿?”
九十空明嗤笑道:“還用問,自然是為了龍魄。他怕是想把我們都一一殺光。”
蘇映儒歎了一口氣,搖搖頭道:“雲落日成名數十年,何必也來趟這渾水呢?”
想起那詭異的老人必是在隨龍騎攻擊之時便已隱身在眾人之內,如此長的一段時間,不論是眾人還是隨龍騎兵,竟是無一人發現他的蹤跡,這份隱忍功夫就足以令人驚懼!方才若非驪珠舍命一擊,那堪可為戰神青居對手的一代名儒蘇映儒怕就要不明不白地葬身在這片沙漠之中了。
巨大如車輪的明月在黃沙的遠方冉冉升起,照亮了這一片荒漠。
三位大巫互相看了一眼,轉向眾人。白甲大巫抱拳道:“眾位,咱們能在此一遇也算有緣,但各有各路,就此別過。日後相見,希望我們不是敵人。”他口中雖然說的是“眾人”,但目光卻隻看向了蘇映儒二人,顯是藍紫兒四個以及另外一名大漢,根本沒辦法讓這三名巫力通天的大巫放在眼裏。
蘇映儒似乎想要開口說些什麽,頓了一頓,也抱拳道:“三位珍重。”
隨龍騎攻擊石屋時,石屋內本有七批人,除了廢太子巫水、姑蘇和藍紫兒這四批之外,盧卿二人已死,雲落日殺人後不知去向,隻剩另外一名大漢不知名姓。
此刻眼見三名大巫要離開,那大漢歎了口氣,麵色頹然,站起身來道:“眾位請了,在下今日才知天外有天,想那龍魄實在非我所該貪圖的寶物,我鳳七就此向各位告別。日後眾位若有緣經過鳳翔,再容鳳某一盡地主之誼。”言畢搶在三位大巫之前,轉身離去。
三位大巫也不再說話,揚長而去。
望著幾人的背影,蘇映儒歎了一口氣道:“天下都傳言鳳翔城少主有勇無謀,但以我今日看來,其實大大不然。審時度勢,應變快捷,若無大變,鳳翔城日後在他手上,振興有望。”
秦贏似乎看一切人都不順眼,經過這一段休息,體力已有所恢複,他立時便重新扮演起逢人抬杠的角色,冷笑道:“文也不行,武功更差,還膽小如鼠,我看不出這人有什麽前途。”蘇映儒笑笑不語……
九十空明看了一眼藍紫兒道:“原來這人竟是鳳翔城少主?看他紫氣倒衝鬥牛宮,主逃脫大難,後福接續,想必不會遇到凶險,且前途不可限量啊。”
藍紫兒嗤地一笑,秦贏的麵色卻變得更差,怒道:“這還用你說?這廝膽小如鼠,生怕被人殺了,這才搶著聲明退出尋寶團。哼,隻望他一會兒別碰到隨龍騎,那些人估計根本沒心思聽他退出的聲明。”
不等九十空明反駁,蘇映儒沉吟道:“比起鳳七來,我倒擔心隨龍騎能不能走出沙漠!”
這話來得蹊蹺,連沉默的求羽都不禁轉頭看向蘇映儒。
蘇映儒沉吟道:“我和驪珠曾經在大漠中見過一個人。你們可知道,是誰殺了巫水城的另外兩名大巫?”
藍紫兒忍不住追問道:“誰?”
蘇映儒的眼神裏浮現出一種奠名的情緒,似乎是仇恨,是恐懼,是輕蔑,但壓倒性的,是一份熾熱,那種屬於戰士的,不屈的熾熱。
“幽燕城主,戰神青居!”
付出了十幾名隨龍戰士的生命,狼狽不堪的一行人終於擺脫了惱人的舞蝶群。
勒住戰馬,拓跋飛允清點之下愕然發現,不算那去追蹤月氏太子的百餘人馬,自己的屬下竟然隻剩區區的一百四十幾人,在方才那短短的一日內,戰無不勝的隨龍騎竟然損失了將近五十人。
隨龍精兵總數不過三百,如今一下損失了將近兩成,拓跋飛允隻覺得一陣眩暈。除了三年前與青居大軍的那場硬碰硬,隨龍騎三百年來還從來沒有受到過這麽大的損失。
三百年前,隨龍騎就是無敵的象征,是月氏的驕傲。樓蘭的每一個少年都夢想跨上隨龍戰馬,每一個少女都想成為隨龍騎士的情人。月氏樓蘭的龍騎所到之處,沒有誰敢稍有違逆,靠的就是那無敵的隨龍騎!
但傳承三百年後的今天,光榮已經變成了騎士們驕傲的資本,曆史被積累得讓人不願意再去打破,驕橫的戰士們用血統壟斷了隨龍馬的金鞍,本是用來獎勵戰功的特權被一代代的傳承放大,“目中無人”四個字已經不足以描述這群自認為是神龍選民的戰士,甚至連他們名義上的頂頭上司月氏大巫,也幾乎節製不了這群桀驁不馴的騎士。
而三年前的一戰,讓那環繞在隨龍騎士頭頂的光環被一舉打破,雖然因為幽燕城內亂,青居的大軍最終還是退卻了,雖然民眾一如既往地將這勝利的榮耀歸功於傳說中不敗的隨龍騎士,但……
一種微妙的情緒已經開始在這群血統高貴的隨龍戰士中蔓延。
那是,恐懼!
對失敗,對死亡,對一切歸於虛無的恐懼。
從未想過自己會敗的騎士們在和青居的一戰中感覺到了難以言表的恐懼,眼見著同伴一個個地在自己的身旁倒下,眼見著死神收割走一個一個的靈魂,眼見著四麵都被密不透風的敵人包圍,看不到一絲希望雖然,敵人最終退走了,但他們知道,他們其實早已經敗了。
恐懼……怎麽可以存在於光榮的隨龍騎心中呢?所以,與恐懼同時產生的,是憤怒!對皇室,對上司的憤怒。為什麽我們會陷入絕地?是誰讓我們去和那十倍於我方、仿佛來自地獄的大軍正麵對決的?是你!是因為你想用我們的鮮血來換取屬於你的榮耀。這恐懼和憤怒糾纏在一起,不斷發酵,最終導致了在年前的那場變亂中,理應保持中立的隨龍騎突然倒戈,最終導致了月氏太子的倒台。
可惜他們都沒有想到,當曾經的無敵利刃變成揮向月氏自己人的屠刀時,那鋒芒怎麽還可能一如既往?背叛並沒有讓他們的心變得寧靜,反而讓他們越陷越深,直到現在,深深地陷入這荒蕪的沙漠之中。
想到這裏,拓跋飛允隻覺得一陣恍惚。對於一軍統帥來說,這決不是什麽好現象。
他強打精神,轉頭向身邊的副將問道:“還是沒有接到二一成功的信號麽?”
副將搖頭。
看著雖然經曆過一場“暴雨”、但連一粒沙都沒有變得濕潤起來的沙漠,拓跋飛允隻覺得自己恨透了這個反複無常的鬼地方。
“你們不用等了,他們,已經回不來了。”那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卻又仿佛就在每一個人的耳邊響起。
隨龍騎士中的每一個人都不會對這個聲音感到陌生。這個聲音曾多少次地在他們的耳邊響起,又曾多少次地在噩夢中將他們驚醒。那是他們曾經的上司,現在的仇敵,樓蘭城內與神溝通的橋梁,月氏人的大巫和獄的聲音。
沒有留下時間讓眾人驚訝,沉重的馬蹄聲從四麵八方傳來,黑色的鎧甲和肩膀上的尖刺表明了伏擊者的身份——戰神青居的龍神騎兵。
潮水般的龍神騎兵瞬間便淹沒了這群疲憊不堪、信心全無的隨龍騎士……
遠遠的沙丘上,冷靜地看著自己曾經的驕傲被一點點毀滅,一身黑袍罩住全身的月氏大巫,默默地流下兩行清淚。
這是我的驕傲,所以,讓我親手,毀了你們吧。
在這難得的心神失守之時,一把漆黑的匕首在虛空中憑空浮現,慢慢地刺向這月氏大巫的背心要害。
蘇映儒和驪珠已然離去,月亮也已升上了中天,但我們的四名尋寶者還是沒有絲毫的睡意。
仿佛是有著某種特別的默契,沒有一個人說話,四個人都隻愣愣地看著月亮。
今晚的月亮十分特別,似乎正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點朝天空的中央行去,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直要將這沙漠照得纖塵畢現,直照得一行人的心內藏不下半分的陰霾。
九十空明率先開口打破沉寂:“你們,有沒有聞到血腥的味道?”
秦贏歎了一口氣道:“我相信蘇映儒不會隨口亂說。那人……青居,或許就在什麽地方凝視著我們。”
似乎熾熱的沙漠到了夜裏也變得寒涼起來,說到“青居”兩個字,除了充耳不聞的刀客求羽,其他的人都不禁同時打了個冷戰。
青居,幽燕城主,一代戰神,幽燕人的驕傲,天下人的噩夢……
近二十年來,這個名字已經成為勝利的代名詞,他不敗的威名早已深埋在九城的每一個冒險者心中!
真的要和這樣的人對抗麽?
藍紫兒忿忿道:“隨龍騎也好,青居的大軍也好,他們究竟是怎麽進來的?那裝神弄鬼的老頭還說要我們競爭,這可怎麽競爭呀?”
九十空明搖頭道:“驪珠曾經說過,龍鏡是來自龍神的力量,對挑選的競爭者是有限製的。像巫水城的大巫那樣五人一起進來已經是極限,所以隨龍騎和龍神騎或許隻是幻象而己。”
秦贏冷笑道:“幻象?你見過那樣真實的幻象麽?肯定是那方的龍神侍者作弊了!哼,想起那老家夥就生氣,我們在這裏生死相搏歸根結底是為了他成神,他居然還趁機收走了我們的壽命。”
求羽忽然開口道:“那都是我們自找的。”一時沉默。
半晌,藍紫兒方才開口道:“不錯,是因為我們的理由,或許比他取走的生命更重要!”
月光均勻地撤在每個人的身上,大家的思緒仿佛都回到了一切的起點——我們為什麽要得到龍魄呢?
良久,風,慢慢地拂過每個人的肌膚,仿佛在傳遞著一些消息。
突然,九十空明發狂一般地站起身來,朝著西方狂奔。
不過幾步,這年輕人又停住了腳步。因為背對著眾人,沒有人能夠看到他此刻的麵容,隻見他朝著西方,深深地跪拜下去。
那是極為嚴肅的禮節,帶著讓三人不敢輕動的肅穆感。
足足三跪九叩後,九十空明仿佛被一下抽空了精力,頹然倒在地上。
藍紫兒悄悄地示意秦贏,讓他過去看看九十空明為何突然發了瘋病,卻被秦贏堅決地搖頭製止。
風在眾人的耳邊拂過,帶來的,是英雄隕落的消息。
九十空明終於站起身來,卻仍然不肯回頭,而是看向永遠看不到邊際的沙漠,聲音中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和滄桑:“我想,我該走了。”奇怪的是,沒有人對他這突如其來的話感到驚訝。九十空明仿佛在解釋,又仿佛不過是在喃喃自語:“我到現在,終於有些相信,或許真的有神已經設定好了某種程序,玩弄著我們的人生。”
“剛剛我感應到,我的師父,去世了。”
“這一路,大家一起走了這麽遠,讓我幾乎產生了錯覺,似乎,我們可以就這樣一路走下去。你們是不是也和我有了一樣的錯覺呢?同時,你們是不是都知道,這不過隻是錯覺?”
“雖然,我明白,路總是要到頭的,該麵對的,我們終究還是要麵對。就在剛才,師父的隕落讓我確定,那個終點的確存在。而且,那是我們不得不麵對的終點。”
“我相信你們也知道的,那個無解的終點就是一切的結果,對我來說,那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同樣的,我相信,對於你們也是。”
“沒有妥協,沒有舍棄,那現在的合作將會變成那個時刻更沉重的代價,如果我們無法解決那終點,那不如讓它早點到來吧!”
“我要走了,就此分道揚鑣吧。希望在這龍鏡中,我們永不要再見!”
說完,九十空明回頭定定看了藍紫兒一眼,終於還是歎了一口氣,轉身離去,旋即,便消失在蒼茫的大漠中。
不知過了多久,秦贏一直盯著九十空明的背影,直到確定他真的已經消失,才站起身來,勉強笑道:“這樣算來,下麵是不是該我了?和他一樣,我也從來不相信故事會有美好的結局!不過,紫兒,我希望……”他的話卻接不下去了,想了半晌,才續道,“或許我該告訴你我的真名,我叫……”
藍紫兒打斷道:“名滿天下的鐵石神醫和氏璧。我忍了這麽久,話說你取假名字也太沒有創意了。”
秦贏的身子似乎越發虛弱了,晃了晃,勉強笑道:“那,希望後會無期吧。”這神醫不再說話,轉身去了。
藍紫兒也似乎不願再多停留一刻,就在秦贏一轉身的同時,這明媚的少女一個彈跳起身,身形縱展間如孤鴻掠過月色,比秦贏早一步地不見了蹤影。
三行腳印向遠遠的未知延伸,水銀般的月色下,所有腳印的匯集處,隻剩了那個麵無表情的刀客。
讓我們的目光,隨著其中一雙慢慢被風沙填滿的腳印,朝那更遠的地方看去。
龍神騎的戰士們從來沒有如此高興過,高興得幾乎瘋狂。
同樣以龍為名,但被譽為天下第一的勁旅、永遠壓在龍神騎頭上的隨龍騎,已經永遠地從九城除名了。
從此,天下再沒有什麽不敗的傳說,天下第一精兵的名號,將永遠屬於偉大的幽燕,屬於光榮的龍神騎兵!
雖然,那接近三成的同澤喪生讓戰士們感到些許的悲傷,但是方才那輝煌的勝利卻足以讓一切犧牲都變得無關緊要。同袍的血流得太有價值了,再過幾日,龍神騎的威名就將傳遍天下。
而接下來的任務,就是如蒼鷹搏兔,如群獅捕獵,在這死亡之地,追獵那些自不量力敢於同城主爭奪龍魄的笨蛋們。
殺掉他們,隻有我們無敵的城主才配擁有龍神的遺物,同時擁有了戰神、龍魄和龍神騎的幽燕人,將讓天下徹底臣服——這美麗偉大的夢想充斥著這群戰士滾燙的心。
火漸漸暗淡下來,月亮,悄悄躲回到烏雲的身後。
天地間一點點暗了下來,直到最後的一點火光熄滅。整個塔斯沙漠,終於陷入了黑暗。
這個經曆了一天血腥的刺殺、決鬥、出賣、猜疑、猶豫的死亡之地,也終於可以休息了。
黑暗讓誰都看不清求羽臉上的表情,這沉默的中年刀客在漸漸降溫的沙子上緩緩躺下,讓黑暗慢慢覆蓋了自己的眼睛。
三行腳印仿佛三條無法妥協的直線,在這刀客的身前停下,消失,始終無法交匯。
也許再過不久,天就會亮了。
在目光所不能及的虛空中,須發皆白的老人微笑看著這一幕幕,仿佛隻有這裏才是真實,而那腳下的一切都是幻境而已。
一個譏誚的聲音在虛空中響起:“神龍逍遙九天?看你的選民們,還沒有進入最後一關,就已然分崩離析。老七,我跟你說過的,人心是不可改變的,你費了多少心力?你想讓他們拋棄掉猜忌競爭之心,同心協力,你甚至……而那又如何?他們一路同行,但防備之心就像城牆一樣卡在他們的身前,他們甚至連彼此的真名都不知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同心?他們根本走不到那一步!”
老人的麵上露出微笑:“最起碼,他們還活著。”
那聲音驟然變得憤怒起來:“老九作弊也太嚴重了,龍神一定會重重處罰他的。”
老人搖頭微笑:“龍神不會的。有規則,就有漏洞,找出漏洞並不是違反規則,不應受到懲罰。龍神是規則的守護者,他是不會因為喜怒而違背規則的。而你以考驗之名,將整支隨龍騎帶入幻境,龍神又可曾懲罰你?”
空氣中一陣激**,那仿佛無邊無際的巨大祭壇一陣陣激**,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極力想要掀翻這威嚴的象征。而另一座巨大的祭壇同時在虛空中憑空出現,一點點擠占著原有祭壇的空間。
在那新出現的祭壇中央,站著一名紅衣老者,他看起來比那“老七”要更為蒼老,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頹唐之色。
老七輕輕揮手,仿佛空間瞬間被割裂,兩座祭壇以無法看清的速度分開。
那紅衣老者恨恨道:“你既然還如此從容,我便在這裏看著,看你所看重的人是如何一個個地葬身在龍鏡之中!咦,怎麽會這樣?”紅衣老者望向那虛空的眼神中瞬間充滿了訝異,“難道真的是龍神的安排?難道,命數真的會站在你這邊?我不信!”
紅衣老者默念咒文,手指運轉如飛,一道光輪從天而降,罩在這老者身上。他竟是不懼反噬,要強行計算天命。
老七搖頭不語。
光輪越來越暗,不片刻,驟然消失不見。紅衣老者狂噴一口鮮血,頹然倒地。方才他犧牲十年壽元意圖強行推算這一場豪賭的勝負,竟是被一股無法言表的強大力量幹涉了他龍神賜予的靈能,終於無功而返。
這十二侍者的老大、龍神在人間最強的代言人、命運的掌控者,終於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一個更囂張、更狂暴的聲音仿佛遠遠傳來:“命數?身在這一步,你們竟然還可笑地相信那些東西?”
最後一關。
不知為何,仿佛在一瞬間,自己的腦子裏便多出了這四個字。
九十空明完全不用思索,便知道眼前的沙,與腳下的沙是不同的。雖然無論怎麽看,也看不出眼前有絲毫的界限存在,但幾十空明就是知道,隻要自己再踏前一步,便走入了這場荒唐冒險的最後一關。
這不是經驗,也不是靈能,更不是猜測。而是……知道。
是這場賭局的主持者在告訴你,讓你清楚地“知道”,前麵的,將是一切考驗的終結點。
在這奇妙的時刻,九十空明不覺想起了一些事,一幕幕畫麵在他的腦海中閃過。
即使麵對的是九重宮闕的亭台琅琊,仍然絲毫無法壓過此處的威嚴。宮殿是人之權力的象征,而這裏,是神在人間的投影。
這裏的高度,高過了月氏王的宮殿,高過樓蘭城所有的建築,足以讓身處祭壇的一老一少,俯瞰整個世界。
那所謂的老,其實乍一看起來,似乎還很年輕,甚至比他那個跟在身邊的弟子還要年輕。但九十空明知道,自己的師父其實已經很老了,老到他看遍世間百態的心都已有些不堪重負。
樓蘭大巫和獄看向腳下的臣民,聲音沒有了在官城內的沉著:“你曾經問我,為什麽我們可以站這麽高。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他們供奉我們,其實就像是在開店做買賣。是的,這其實不過是一場生意,我們可以站在這裏俯瞰他們,而要付出的代價就是我們必須保護他們,保護這裏的平靜。”
樓蘭的動**讓這不老的大巫語聲中都仿佛壓著一塊千斤的巨石:“我們在這裏延續了幾千年,我們的責任,我們的榮耀,都絕對不允許失敗。你記住,你要取得的,不僅是龍魄,還是我們無數子民的鮮血和生命,是樓蘭月氏人的榮辱生死,是整個天下的平衡。”
“所以,你不能失敗。即使我死了,你也隻能成功!”
九十空明深深吸了一口氣,邁步。
烈日、黃沙、朔風,似乎一切都沒有絲毫的不同。但藍紫兒知道,一切其實已經不同了,自己方才邁人了最危險的所在,而龍神最後的考驗,就在前麵等待著。
龍神的嘶吼在九幽下回**,正在召喚著擁有人間最強大力量的人。
生死的考驗,橫亙在你的麵前。
請你選擇前進,或者,後退。
藍紫兒隻覺得自己的心跳不停地加快。擁有諦聽異能的她,已經感受到了一些別人無法感受的東西。
這裏……這個神秘的所在,居然是沒有左右的!
左是什麽?右又在哪裏?雖然看起來,似乎在你身旁的,都是無盡的黃沙,但藍紫兒知道,這一切都是假象。其實,當她踏出那一步開始,左右這兩個概念都已經消失了。
真的,消失了!
現在,於她,隻有前後兩個方向,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抽走了一部分空間,而這個空間,已經不是她所熟悉的擁有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世界,而是一個更簡單、更純粹的世界。這裏隻有兩個方向,前,或者後。
前進,便是在這詭異的空間內直麵關係生死的考驗。而後退,就是放棄。沒有第三個選擇。
我可以放棄麽?
十萬戰士的熱血就在我的身後沸騰。
我無法後退!
藍紫兒的腦海中無由地閃過一段回憶。
那是一段珍貴但短暫的記憶。在幽燕這座古城被戰神青居綁上他的戰車之前,幽燕城的居民那樣平淡,但美好地生活著。
穿過永遠沒有宵禁的永安坊,一路看著彩燈張揚,蹦跳著到常樂坊,買上幾串烤肉,一袋麻糖,看一會兒路邊的賣藝雜耍,不知不覺,就已到了吉平坊,那裏雖然有嚴厲的老師,但也有能夠一起淘氣的同學。
在那時那刻,時間似乎凝固了,傳承了數千年的王室低調地維持著這座城市的運轉。
而現在呢?永安坊的輝煌建築被拆除,一片片的瓦房被建立起來,不停地生產兵器,常樂坊變成了軍營。而學校呢?老師呢?那些快樂的同學呢?對了,對舊王室一片忠心的學究老師此刻已經變成了城外荒丘內的無主荒墳。
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幽燕,在全天下,成了恐懼與禍亂的代名詞。
這一切,是錯的!
少女的心漸漸堅定起來。
是的,我必須前行!
藍紫兒深吸一口氣,邁步。
秦贏長吸一口氣,前進。
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像世界不過是一張畫,一張掛在某一位締造了洪荒的巨人家中、無比巨大的壁畫。雖然這幅畫看上去其實就是整個世界,一個有光有暗有生命的世界,但它終究不過是一幅畫,是一幅沒有方向的畫……
若不是特別去體會,似乎一切都沒有什麽不同,腳下的沙,身邊的風,仍在無盡地流轉,而你的腳印,仍在歪歪扭扭地往前延伸……
但其實,一切都是不同的。
你可以歪歪扭扭,可以隨便轉彎,但你很快就會發現,你永遠都是在朝前走,你每一步的橫跨,腳一落地,都會愕然發現,根本沒有離開原地,甚至不存在那本該在你身側留下的腳印。
這是一個非黑即白的世界,前進,或者後退,沒有別的選擇。
這究竟是什麽樣的一關?
這是一個平麵世界,這是一座獨木橋,這是最後的考驗。
隻有最幸運的人,才能得到無比的力量。
就像隻有最幸運的人,才能通過這詭異的關卡。
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事,一些人。一張無助的、柔弱的臉龐。
那是他的弟弟。他世間唯一的親人。
他們是一個深受詛咒的家族,他從父親那裏傳承了家族絕藝,同時也傳承了那無法可解的宿命詛咒。
那是什麽樣的詛咒啊。將世界上所有的痛苦加在一起,或許也比他所遭受的要來得仁慈。
帶著這樣宿命長大的他,漸漸習慣了承受所有族人的異樣,那異樣的疼愛,異樣的照顧,甚至仿佛異樣的,尊敬。
如此慢慢長大的他,並沒有發現,黑暗中有一雙不甘的眼睛,一直伴隨著自己。想必弟弟幼小的心靈一定無法理解,無法理解他所付出的代價——不,或許弟弟是理解的,但弟弟卻願意付出同樣的代價來獲得這一切,可惜,卻沒有這個機會。
父母死後,他一直照顧著弟弟,他覺得,自己將弟弟照顧得很好,自己是一個好哥哥,無可置疑的好哥哥。
直到那一日,隻留下一封信的弟弟消失了。
從那日起,他才開始反省自己,反省這個讓弟弟窒息的哥哥,或者說,更像是讓兒子窒息的父親。
於是,他踏出了家族的隱居地,踏遍四方尋找弟弟。
但一切都已經晚了,叛逆的少年闖下了殺身大禍,而他所需要麵對的,是天下第一強城——幽燕。那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突破的所在。而更惡劣的是,懷璧其罪這句成語成為他完美的寫照,一身超卓的醫術讓他根本無法獨善其身,在三次拒絕為那必死的月氏王診治後,他毫無防備地落入了月氏神刀的陷阱。
本來他已經絕望了,但仿佛在滄海中遇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穀辰的突然出現給了他最後的一絲希望。他不想去想太多,也不想明白為什麽穀辰要他來這裏尋找龍魄。他隻知道,他隻剩下這根稻草了。所以,他隻能,前行!秦贏遠遠看向遠方那黑色的鐵甲,就在自己的前方,在那無路可避的前方。
九十空明停下了手指的掐算,愣愣看著前麵那個幾乎撞在了自己身上的擋路者。
藍紫兒停下腳步,雙手各扣住兩把飛刀。
白甲大巫雙手合十,似乎根本沒看到眼前人一般,腳步絲毫不亂。
蘇映儒微微一笑,朝著前麵的那抹倩影走去。
驪珠率先停下腳步,嘴角沁出一抹冷冰冰的微笑。
灰甲大巫無聲地默念著奇異的咒文,身軀似乎一時比一時更大。
整個沙漠似乎都靜止了下來。
不過,這些掙紮的人們都不知道,其實眼前這一切,根本都不重要。
在目光所不及的虛空之中,一場無情的殺戮正在展開!
第八章 橫版幻境
無可抵禦的力量在這虛空中橫衝直撞,沛然奠禦。仿佛冰雪遇到了豔陽,都虛空中的幻象在瞬間消融,兩座本來幾可氣吞天地的祭壇頓時喪失了氣焰。
一個高大的身影在虛空中慢慢浮現,還沒有完全現身,那濃鬱的殺氣已然讓這個神聖的空間充滿了殺戮的血腥味。
紅衣老者怒喝道:“穀辰!你來做什麽?”
此處的主人白發老者老七的語聲中則滿是驚異,還有幾分幾乎覺察不出的恐懼:“穀辰?為什麽你的力量竟然沒有被封印!”
迷霧一絲絲散去,顯露出穀辰那魁梧的身軀,仿佛帶著無比的譏誚。
他哈哈笑道:“大家都說七哥你是眾位侍者裏最有靈性、最接近龍神的人。果然不錯,你是第一個在一見麵就省起要問我這個問題的人。有的人,直到靈魂已經到了冥神的領域,還沒開始考慮這個問題。”
這話裏暗含的意思讓兩位龍神侍者不寒而栗。
紅衣老者怒喝道:“你!你竟然能挑戰龍神的規則?”
穀辰仰天長笑,整個虛空都隨著他的笑聲震顫不已:“你太高看我了。既然你們都會作弊,我難道不會麽?你真的以為,我的選民就是和氏璧?老七,你以為你強行把我選定的人搶走,就可以壓製我了麽?”
紅衣老者尚未反映過來,白發老者老七已然恍然大悟道:“你竟然選擇了自己作為選民?”
紅衣老者這才明白過來,怒喝道:“穀辰,你怎能以龍神侍者的身份,參與龍魄的爭奪?哼,就算你機關算盡又如何?雖然你的能力遠遠超過他們,但最終的歸屬還要看龍神的意願。龍魄會選擇仁智勇兼備的選民,你以為他會選擇你作為龍魄的主人麽?”
白發老者搖頭不語。穀辰哈哈笑道:“你們這些老頭子實在已經活得太久,久得連腦子都已經生鏽了,隻能循著舊路前行。你們畏懼我的力量,所以將我強行提升為龍神侍者,可是你們真的以為這樣就可以限製我的力量,讓自己高枕無憂了?就像現在這樣,你真的以為我選定了自己,就是為了和那些螻蟻們一起爭奪龍魄?”
白發老者的臉上首次現出震駭的神情:“你……你難道想要逆轉天命,挑戰龍神?”
穀辰大笑:“你們太看得起我了。不過七哥,你是他們之中我最敬佩的一個,我就不妨專門為你解釋幾句。龍神的侍者擁有超越常人的力量,所以你們的力量才必須被規則限製。而當我在人間突破,擁有了超越凡人極限的力量後,你們強行將我提升為龍神侍者,以便用這個規則限製我所擁有的、讓你們驚懼的力量。不過你們忘了,這個規則有一個漏洞,就是當龍魄的爭奪開始之後,龍神侍者的力量就要被更嚴格地限製,但爭奪者的力量則需要被放開,雖然隻是一部分……就像現在這樣。”
伴隨著最後的幾個字,穀辰本就魁梧的身軀如同吹氣般膨脹起來,黝黑的陰影瞬間湮沒了整座聖地。
紅衣老者絕望的聲音在空間內回**:“不可能的,龍神不可能允許你這樣做的。”
虛空中最後剩下的聲音是穀辰的譏誚:“人有人的博弈,你們的悲哀在於,永遠隻看到眼前,而看不到,其實神也有神的博弈。”
隻不過片刻的工夫,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將目光從白發老人猶自帶著一抹奇異笑容的屍體上移開,穀辰帶著巨大陰影的目光轉向腳下的幻境。
那裏,螻蟻們仍在不休地廝殺,渾然不知,更高層次的博弈已然結束,所有的爭奪已經沒有了意義。
“你們信奉龍神,然而你可知道,在龍神之上,還有更高的神。龍神,不過是那些更高神的爭鬥工具,就像你們,不過是龍神侍者的爭鬥工具而已。”
“你們隻能被龍神的信仰束縛,可從來沒想過跳出這個世界,直接去尋找更高一層的神,更高一層的力量。你們看不透,所以你們敗了。”
“龍神算什麽,當我封閉這個世界的通道時,龍神電不過是旁觀的可憐蟲而已,就算是龍神上的創始神,也隻能在那裏看著我。因為我,才是這個世界的神。唯一的神!”
“老七,你相信自己的選民能夠創造奇跡?那就讓我看一看,他們到底能做些什麽。”
穀辰突然眉頭一跳,目光跳向更遙遠的所在。
一個未知的變數,竟然超出了他的神感,消失在他所不能控製的地方。
穀辰的眉頭擰了起來,臉色越發地陰沉。即使自己已經消滅了所有存在於世間的龍神侍者,卻完全沒想到,這世上竟然還有這樣的人,這樣能夠突破他的觀察,擺脫自己這雙無形大手控製的人。
幽燕戰神青居。你居然也和我一樣,看透了這個世界麽?你竟然能舍棄這樣的**。
他突然笑了起來:“我還以為自己是孤單的,但沒想到,這世上竟然還有人能看穿這個世界的真相。雖然你還沒有這樣強大的力量,但竟然仍能看破人間的本源。那麽我就給你這次機會,看你究竟能不能成長,成長成另一個我。”
不再理會那消失的變數,穀辰將目光重新鎖定正在腳下的二維世界裏苦苦掙紮的螻蟻們。
我的“選民”,雖然你不過是一個幌子,但我希望你不要讓我太失望,能夠好好地走出來。
青居走出了我的掌控,但我相信,你們肯定不能。我在等著,等著那偉大的力量回到我手中的一刻。
九十空明愣愣地看著擋在自己麵前的中年刀客,那猶自酣睡的曾經夥伴——求羽。
求羽正抱著自己那把詭異的長刀,睡得風生水起,不亦樂乎。就在他的身邊,昨夜的篝火留下的灰燼仍在飄散。九十空明隻覺得一陣頭疼。自己昨夜走了一路,卻依然不知不覺地又轉回到分手的原地。真沒想到最後一關的所在,竟然是這裏!早知如此,還不如和這沉默的呆子一起坐著死等算了。
九十空明真的很想就此繞過求羽,讓他就在這裏美美地睡死算了。在之前的尋寶團裏,眾人各懷心思,但因為藍紫兒的關係,算起來九十空明和秦贏才是彼此最看不慣的,而至於這個沉默的大叔,其實和幾人的關係都還不錯。就算這最後的一關真的要和同路人你死我活,九十空明打從心底裏希望對手不是這個與世無爭的大叔。可惜,他沒有選擇。他需要龍魄!
低頭看去,九十空明覺得自己的耐性已經對得住一路上和求羽的交情了,當即抬腿朝酣睡的求羽踢去。
“鏘”,清脆的一聲,求羽懷中神奇的寶刀龍吟般響動,九十空明隻覺得仿佛有一陣熾熱的風暴從地獄的深處席卷而來,那是他從未體味過的危機!
九十空明慌忙地收回踢出的一腳,由於收得太急,一個趔趄幾乎跌在求羽那正好翹起的長刀上。雖然那隻是刀鞘,但九十空明知道,若是自己真的撞了上去,不用推算也知道血光之災是免不了的。
“邪門!”九十空明下意識就要掐指算一下這柄讓他驚異了許多次的長刀來曆,幸好及時打住。一則此刻已經沒有時間浪費在這種事上,要想拿到龍魄,一定要盡快行動,趕在其他人之前走出這“最後一關”;二則這長刀的詭異實在超出了他之前的所有認識,雖然近日他的靈力大漲,但若是真的強行計算,怕是要付出的代價絕對不小。
他正自胡思亂想間,求羽已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向這去而複返的術士,依舊如以往一樣,一語不發。
九十空明隻好先開口道:“你從昨天一直睡到現在?你感覺到最後一關的召喚了麽?”
求羽慢慢站起身來,悠哉遊哉地拍拍身上的沙:“自然。”
九十空明實在拿這個字比金貴的大叔沒辦法,隻得耐著性子道:“你居然還能沉得住氣?”
求羽似乎躺得太久,活動活動了腿腳,方才道:“你有沒有發現,我的左右腿完全不平衡?”他一貫用左手持刀,而相對的,左腿自然就比右腿的力度更強一些。
九十空明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求羽又道:“所以如果我獨自在沙漠裏行走,無論走了多久,最後也一定會繞回來,就像你現在這樣。既然結果都是一樣,我為什麽不先睡一覺呢。”
求羽每次話一多,基本都是一些讓人無法反駁的歪理,九十空明已經完全習慣,故而也沒有十分鬱悶,而是自己切入正題道:“雖然我們同行才不過幾日,不過,總之,我曾經把你當成自己的朋友。但是對不起,龍魄對我很重要。”
風,驟然卷起!
藍紫兒感覺到掌心滑膩膩的汗水浸潤著飛刀鋒利的刀刃。從她踏上這次尋寶之旅開始,也不知經曆過多少次生死危險,但卻還從沒有像這次這樣的緊張,這樣的……恐懼。
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麵對對手的強大,還是因為這次她是……孤身一人。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已經習慣了身邊的夥伴,習慣了那群乍看起來很不靠譜,仔細想來更是各懷鬼胎的人:那個脾氣臭臭,遇事就往後躲的秦贏;那個百無一用,事後神仙的九十空明;還有那……那平素不說話,一拔刀就壞事的大叔求羽。這些人……或許自己該慶幸,眼前需要對付的,不是他們之中的一個。
不過,這真的值得慶幸麽?
看著眼前的那抹嫣紅,仿佛是九天龍神一怒之下噴灑出洗滌人間的烈焰。在一片枯黃的世界上,一點如此耀眼的紅色,隻讓藍紫兒覺得手心中的汗又多了幾分。
火天聖女驪珠即使在這死亡之地,仍是輕盈得不帶一絲煙火氣,仿佛她的腳下不是代表著死亡的黃沙,而是火天聖地的蓮花。她的纖纖十指明皙如玉,但藍紫兒卻感覺到指尖透出的強烈威脅,甚至連自己手中的飛刀都似乎被無形的絲線牽扯,似乎忍不住就要朝那白玉般的雙手飛去。
藍紫兒深吸一口氣,跨前一步,一語未發,手中的飛刀已閃電般射向火天聖女的咽喉。
既然總是要打的,就不如早些動手吧!
這樣的空間對藍紫兒來說,實在是無比有利。之前她已經發現,這裏是一個單線的空間,並不存在左右,也就是說,麵對她的飛刀,普通情況下的閃避,在現在是根本不起作用的。無論你朝左右如何拚命地挪動,你會仍然站在敵人對麵,仍然要麵對這正正朝向你咽喉的飛刀。
在前幾日的綠洲一戰中,麵對那些幾乎將夥伴變成盤中餐的食人魚,藍紫兒在情急之下,竟然突破了之前的瓶頸,練成了“震”的境界。
以氣震嶽,以力震天,以手中刀,威淩天下。
那一擊,已經超越了“暗器”的範疇,從那一刻起,藍紫兒才真正擁有了和龍鏡中實力恐怖的競爭者爭奪龍魄的信心,而並非是之前一般,隻有拚死的決心。
——即使是身處當年的絕境,如果自己擁有了這樣的一招,一切或許都會不同吧。
特別是現在,在這避無可避、閃無可閃的奇妙空間中,藍紫兒相信,自己一旦把握先機,就一定能夠獲得勝利!
自然,驪珠可以躍起閃避。所以,她同時發出的是兩把飛刀——當高深莫測的火天聖女避無可避地躍起時,第二把無聲無息無形的飛刀將真正決定這場拚殺的勝負。
閃、頓。
仿佛時間在瞬間凝固,一道耀眼的殘光還沒消散,一頭連在藍紫兒的左手上,而另一頭,則停息在驪珠不知什麽時候豎起在身前的手指間。
仿佛波浪在虛空中**漾,奇異的、不存在的波紋就在二人的感官中一圈圈地**開。
驪珠一笑,滿眼空靈:“震字訣。果然不錯,那天雲落日的刺殺,其實是你們一起的合作吧。”
看向手中的霜刃,不待藍紫兒回話,她又慢慢道:“你雖然不宣而戰,但出手倒隻用了震字訣不到三分的威力,也算厚道。”
藍紫兒一向伶牙俐齒,此刻卻不知該說什麽好。底牌已出,還有什麽可說的呢?那句三分力道,更是讓她幾乎窘得想變成鼴鼠鑽走。
比偷襲失敗更丟人的事,就是偷襲之後還被敵人品評自己的武功沒有練到家。
驪珠的纖指一鬆,閃耀著寒光的飛刀頓時無力地落下,仿佛帶著藍紫兒的心,一落千丈。
秦贏裹緊身上的皮裘,看著眼前和他一樣孤零零的身影。那襲黑色的甲胄在烈日下仿佛來自地獄,說不出的殺氣橫亙在秦贏的麵前——用“橫亙”這個詞其實並不準確,因為此刻,根本就沒有橫的概念。
沒有人能再掩護自己了。秦贏歎了口氣,開始有點想念那幾個不靠譜的家夥。
慢步上前,秦贏輕鬆地打了個招呼:“嗨,你怎麽也……隻剩一個人了?”
在之前和隨龍騎的對抗中,黑甲大巫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比大叔求羽還要惜字如金幾分。而他如今麵對著自己最終的對手,自然更是一語不發。
雖然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動手,秦贏暗自慶幸。盡管之前他總是一臉的暴躁,但想起當日死在大巫手下的隨龍騎血肉橫飛的慘狀,除非腦子弱智,否則多暴躁的脾氣也是發不出來的。
正當他以為黑甲大巫根本不會說話的時候,一個低沉的聲音驟然響起:“你們可以拆團,別人自然也可以。”
秦贏一愣,這個答案他倒是完全沒有想到過。一直以來,所有的江湖人都把巫水十二巫當作一個整體,從來沒人想過,這些連自己的名字都被團體名取代的十二巫,其實也是由十二個個體組成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欲望。即使他們擁有著讓常人無法理解的巫力,即使他們被幾乎所有巫水城民和許多江湖人一致認為是龍神在世間的代言人,但他們,終究還是人。
是的,既然自己可以離開,為什麽十二巫不會因為他們“自己”的理由,而離開呢?
微風慢慢拂過沙漠,一粒粒沙塵在二人之間遊走。
秦贏沉吟道:“龍魄乃是天地間的聖物,妙用無窮。但對每一個單獨的人來說,我們隻是想要它的一部分功能,來滿足我們的最大欲望。而大巫究竟需要什麽,不如說一下,或許我們可以達成妥協也說不定。”
大巫沉默不語,驟然踏前一步。
仿佛天地間每一粒的沙碩都在一瞬間驚詫得跳起,秦贏隻覺自己不是站在無垠的瀚海沙漠中,反而像是在波濤洶湧的大海裏,一陣陣眩暈隨著大巫的這一步襲來,讓這本就瘦弱的男子仿佛連站都站不穩了。
大巫的聲音再次傳來:“你很聰明。”
九十空明沮喪地看著眼前的刀客,實在不知道是自己的話太過晦澀,還是求羽根本就沒有聽到自己說的話。看他的眼皮一點點地耷拉下來,似乎馬上又要睡著了,九十空明隻得更為直接道:“我相信你也明白最後一關的規則了。你需要打倒我,才能繼續前行的。”
求羽慢慢搖頭,仿佛在為這少年的無知歎息:“為什麽要前行?”
九十空明一時想不出要用什麽話來回答這個問題。
求羽前後左右地看看,再沒看到其他任何人,頓時意興闌珊地躺下來:“你要前行,就跨過去吧。”
九十空明愣愣地站在當場,不知該怎麽做才好。
過了半晌,求羽不勝其煩地睜開眼睛,也不見作勢,驟然直立起來,仿佛無可奈何一般道:“罷了,走吧。”說畢也不理九十空明,自己轉身朝後走去。
飛刀一接觸沙地,驟然消失無蹤。仿佛這代表死亡的沙漠張開了大口,瞬間就吞噬了那利刃。
藍紫兒的心隨之沉了下去。
對麵的紅衣一步步地逼近,緩慢,但堅定。
如果不是內心有無法舍棄的信念支持,藍紫兒早已後退,逃跑。
那是什麽樣的威壓!仿佛偉大的龍神現身人間,又仿佛眼前正不斷逼近的,已不是那個柔美的少女,而是威淩天地無可與抗的神之旨意。
一步,兩步,三步……
其實,驪珠隻不過前行了三步,而藍紫兒卻覺得世間已經流逝過整個滄海桑田。她手中的飛刀被汗水浸潤,而顫抖的手卻始終不能把它們發射出去。
驟然,仿佛春風吹散了嚴寒,沉重的壓力突然之間消失無形。龍神回歸天界,驪珠的身上,重新充滿了人的氣息……
即使很強大,那終究是人的氣息。那可以讓人生起對抗,生起爭奪之心的,人的氣息。
手已經不受控製了,就像繃滿了的弓弦,隨著沉重壓力的消失,藍紫兒手上僅剩的兩把飛刀閃電般飛出,兩道殘光直直飛向驪珠,一取眉心,一取胸口。
不再是“震”字訣。那被神威壓製、被爭奪之心堅持、在人和神的角力中掙紮的飛刀仿佛突然獲得了生命,簡簡單單地履行著自己身為暗器的唯一職責——最純粹的暗器,最純粹的殺傷,也就是最純粹的威力!
自身突然消失的靈壓似乎讓驪珠這個龍神的祭祀聖女也吃驚了不小,隻是稍一分神,兩把飛刀已到麵前。驪珠雖驚不亂,身子稍稍一扭,已躲過那襲向胸口的飛刀,同時右手微抬,食中二指夾向那射往眉心的飛刀。
火天聖女得到了龍神祝福,諸邪不犯。這二指一夾看似簡單,實是借龍神之力,突破空間的限製,絕對不可能被任何凡間的兵器突破,實在可稱得上人間最強的屏障,也是龍神賜予他信徒最強的盾牌。
但現在,最強的盾卻失手了!
這突破神威、返璞歸真的一擊,已超越了凡間武器的範疇,龍神的屏障則因驪珠的失神威力大減,此消彼長之下,雖然驪珠的雙指延緩了飛刀的速度,但那飛刀,卻仍然突破了驪珠的手指。
一道血痕出現在驪珠吹彈可破的粉臉上,一滴鮮血慢慢流下,仿佛證實著神威並非不可戰勝。隨著那滴鮮血的滴落,驪珠被飛刀割破的淺淺傷痕迅速愈合,轉眼已看不到絲毫痕跡。
隨著方才最後的一把飛刀發出,藍紫兒整個人被抽空了一般軟倒在地,連一根指頭也無力再動一下。突破人間法則束縛的代價實在不是凡人可以承擔的!
看著那道迅速愈合的傷口,藍紫兒實在已經無話可說。她敗了,敗在那無可質疑的“強勢”麵前。
驪珠輕輕地拭去臉上那唯一的一滴、正沿著腮幫慢慢滑下、如淚滴一般的鮮血,看著眼前軟倒的少女,突然一笑:“你可知道,方才我感覺到了什麽,才會猛然失神麽?”
此刻的藍紫兒根本沒精力去想,驪珠為何會突然有興致和自己聊天。她閉口不言,腦海中隻剩下一個畫麵——十萬把昂首向天、寧死不屈的彎刀。
和另一把,無比奇異的長刀。
驪珠自顧自地接續道:“我在那一刻突然感覺到,神已經拋棄了這個世界。”
藍紫兒依然不語,驪珠卻仿佛聽到了什麽,側耳傾聽,半晌才轉過身來道:“或許,神真的拋棄了這個世界,又或許,這不過是神對我們的考驗。這個問題,就交給你去解答吧。”
言畢,她完全無視這個詭異空間的方向規則,轉身向右,一步步地離開,轉眼間,那緋紅已到了目光所不及處。
秦贏遠遠望去,正看到徒勞地左右蹦跳、一刻都不肯消停的藍紫兒。
緩緩走過去,又站著看了半晌,他終於忍不住開口打斷藍紫兒的刻苦嚐試:“喂,你難道還沒發現,這裏根本就沒有左右麽?就算剛才你沒發現,現在你每蹦一次就踩我一次腳,難道還是沒發現?”
藍紫兒終於停下來:“原來真的隻有她才能做到啊。”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很是古怪,秦贏不由奇道:“你到底想要試驗什麽?”
藍紫兒微微蹙起眉頭,疑惑道:“剛剛驪珠明明就在這裏橫著走掉了啊。”
秦贏微笑:“她是侍奉龍神的聖女,所以也許是神為她專門開了一個小差吧。”
藍紫兒思索道:“她方才還說了句很奇怪的話:‘神已經拋棄了這個世界。’你能猜出是什麽意思麽?”
秦贏左右看看:“神是否拋棄了這個世界,我根本一點都不關心。我所關心的,隻是我們應該怎樣前行。”
方才藍紫兒的嚐試已經再次證明了,這個空間是單維的,沒有左右,隻有前後。所以,秦贏此刻隻有一個選擇……前進。——衝破眼前擋在自己麵前的障礙,前進。
但,真的可以麽?
雖然之前對藍紫兒的傾慕,秦贏多是裝出來,半是為和那九十空明鬥氣,半是為了掩飾自己真實的心思。但……當在綠洲與食人魚惡鬥時,秦贏卻突然發現,或許,自己真的,動了心?
這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需要龍魄……而似乎,她也需要。
秦贏相信,此刻一定有那無法言表、無法卸除的責任重重壓在她的肩上,讓她必須取得那龍魄——所以,那一日,他才選擇離開。
不光是他,還有那些夥伴。他實在無法再繼續和他們一起前行,再佯裝無視,再利用他們,同時也被他們利用。他無法想象真的到了最後的時刻,那龍魄現身、夥伴反目的時刻。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時刻竟然來得這樣的早。
沉默的氣氛讓人尷尬。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終於停止喘粗氣的藍紫兒:“你從那邊來,可看到什麽人?”
秦贏搖了搖頭:“沒有,除了敵人。”
藍紫兒微笑:“我也未曾看到其他人。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麽一定要按照自己的路前行?”
秦贏奇道:“你的意思是?”
藍紫兒微微一笑,轉身:“神想要撥弄凡人,我們卻未必有義務白白地讓他們看我們彼此反目的好戲。你可願暫時與我同行?”
秦贏稍一愣,緊接著大笑:“藍紫兒,你幹脆嫁給我吧。”
雖然沒料到他竟會在這等關頭說出這樣毫無聯係的話來,藍紫兒卻似聽慣了一般,徑自按著自己的話續道:“方才我遇到的是驪珠。火天聖女果然名不虛傳,我萬萬不是她的對手。不過好在她仿佛對那龍魄並不十分在意,又似乎有什麽事情,竟然突破這幻境走了。所以說,龍魄的歸屬不在於誰的力量強,估計在於誰的運道好。你呢?你遇到誰了?”
“巫行雲。”
藍紫兒轉頭詫異地看向秦贏:“巫水黑巫?你竟然能擊敗他?”
秦贏笑笑,轉移話題道:“我們可以同行。不過,我們究竟該朝哪個方向走?前,還是後?”
換句話說,就是究竟該按誰的方向走。
藍紫兒雖然突發奇想,想到了“不按既定路線,回頭也是路”這個辦法,但問題在於,誰也不知道這個詭異的最後一關究竟是如何設置的。若是有誰真的回頭走上幾步,便算放棄被踢出局,那豈不是很冤?
半晌,藍紫兒方才沉吟道:“要是九十空明在這兒就好了,反正時間還足,可以給他充分的時間慢慢推算我們該怎麽走。”
這話秦贏最不愛聽,聞言稍一思忖,一探手自囊中摸出一根金針。
藍紫兒奇道:“你要做什麽?”
秦贏手一抖,金針盤旋著飛起。說是盤旋,但在這個沒有左右的詭異空間內,實際上隻能看見那金針忽大忽小,轉眼間叮地一聲落地。
就見針尖指向秦贏,秦贏俯身撿起金針,轉身道:“走吧。”
藍紫兒忍不住大笑:“原來你是在占卜啊?不錯麽,比鄉民扔鞋還是高級點的。我突然發現這個幻境的好處了,那金針落地,要不指前要不指後,絕對沒有第三個選擇,哈哈。”
秦贏冷冷道:“這個辦法雖笨,但比九十空明那些沒用的術數還是更靠譜一些的。”
當秦贏趁著九十空明不在,大肆詆毀這個宿敵的能力時,九十空明正近乎陷入絕境。
和這沉默的刀客一路前行,九十空明隻覺得自己就要瘋了。
他自問並不是一個多嘴多舌、一會兒不說話就受不了的人,但多年推演計算養成的職業病讓他的口才變成世間一流。所以,在這個寂寞得隻有腳下黃沙和眼前大叔的旅程中,他自然會想要說些什麽,用來打發時間……
或許,自己可以從這個最為神秘、最無從猜測的刀客口中,問出些什麽呢。
“還有五日,就是龍神祭典了。你可參加過龍神祭典?”
“天下九城,各居一地,龍神祭典各不相同。姑蘇尚儒,龍神祭典時城內宿儒公開授課,傳經講義,天下學子無不以能夠在龍神祭上露一麵為榮;月氏人尚武,龍神祭典便成為天下武士盡顯所長的舞台,樓蘭城主每年必會親手將桂冠戴在勝者的頭上;幽燕人最是奇特,龍神祭典對於他們而言,就是一個嗜血殺人的時刻……”
“你猜,設計這個關卡的神是不是個大變態?他是不是就想看我們反目廝殺?不知道秦贏那個混蛋遇到了誰,最好讓他遇到巫水的黑巫!……”
刀客求羽雖然偶爾會蹦出些話來語出驚人,但現在卻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一般一句話都不說。讓這九十空明獨自講得口幹舌燥,白白浪費了半袋飲水。
九十空明曾經不止一次地掐指推算過眼前這大叔的來曆,但他半吊子的術數實在不怎麽給自己長臉,特別是當身處這個迷霧繚繞的幻境時,他就連藍紫兒、秦贏此刻的安危都絲毫計算不出個頭緒。
如果,那一日我們不分開,是不是現在就可以並肩作戰了?
偶爾,腦海中也會閃過這樣的念頭,但九十空明會迅速地用理性的計算擠走這個荒誕的想法。
並肩作戰,並肩作戰到什麽時候?到時候還可以肩並肩將龍魄一分為四麽?
就在九十空明繼續糾結的一刻,他感受到了那股“氣”。
雖然在他前麵的是四人中戰鬥力最強的沉默刀客,雖然他在這次的尋寶之旅中已然長進了許多,雖然……
但是,他仍然感受到近乎絕望的恐懼。
因為,出現在麵前的敵人,是一男一女:——蘇映儒,驪珠!
在這個詭異的空間內,所有人都被可笑地排成了一條直線,所以,被麵前的大塊頭求羽擋住視線,九十空明幾乎完全看不到對麵的二個人,但是他心裏卻萬分清楚,一定就是他們——以術數之力獨抗戰神青居的姑蘇才子蘇映儒,和龍神在人間的代言人火天聖女驪珠。
因為那獨一無二的“氣”,由不屈的儒者之氣和聖潔的神之氣息交織而成的獨一無二的“氣”,那近乎無敵的“氣”……仿佛整個詭異的空間都被眼前兩人的強大氣息填滿。
九十空明明白,就如同自己絕對不會讓路,無論多麽恐懼也不會讓路一樣,麵前的人,特別是蘇映儒,也是絕對不會讓開的。他和自己一樣,都有著無法抵禦,無法放棄,無法說服自己離開的理由。
就見蘇映儒的一身儒袍在這漫天的黃沙中仍是纖塵不染,他看著眼前全神戒備的求羽,和求羽身後看不到身形的九十空明,微微笑道:“如果我說二位請回,二位有何看法?”
求羽連與九十空明都懶得對答,何況是眼前這敵友未明的蘇映儒?
倒是九十空明的聲音從求羽的身後傳來:“蘇帥,我素來敬仰你的錚錚鐵骨和術數陣法,但抱歉,事有不可不為,龍魄,我必須要。”
這情勢很有些古怪。沉默的求羽正正擋在互相討論試探彼此底線的九十空明和蘇映儒之間——是真正地擋住,因為身處這個詭異空間的緣故,除了聲音,沒有什麽能繞過這橫亙在中間的刀客,無論是人,還是視線。
蘇映儒抬頭看天。那灰蒙蒙的天外無盡的虛空內,真的像驪珠所說,已經被龍神拋棄了麽?如果真的是這樣,那自己現在還耗在這裏,真的是對的麽?
不管那些了。人不是神,也不需要去了解神的思考。我隻需要做我能做的,我該做的,我現在想做的,就夠了。
將目光從虛空中收回,蘇映儒微笑搖頭道:“既然如此,求羽兄請動手吧。”
求羽握緊刀柄。在這個奇異的空間內,什麽刀法戰術都已失效,任何繁複的刀術都無法使出。在這裏,想要殺敵,隻有一個策略——踏前,揮刀,讓刀鋒自上而下直直劈下。在這避無可避閃無可閃的世界內,比一比誰的出手更快,誰的刀鋒更利。
幾乎同時,兩道寒光閃爍,扁平的空間限製住了所有人的手腳,所以,無論是儒家真傳的蘇映儒手中寶劍,還是透著絲絲邪異的求羽手中異刀,都別無選擇地隻能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攻向對方:——斬!
這是無法取巧,無法退縮的比對。絕對殘酷,也絕對公平……或許根本不公平。
日前與隨龍騎一戰時,蘇映儒一直支持著陣法,並未親手殺敵,方才一刻才是他首次拔出腰間長劍。但見那劍長三尺三寸,劍上繁複古樸的花紋沿著劍顎一路向上,雖然是一把長劍,卻被這花紋映襯得猶如開山巨斧般的凝重。
至於求羽的手上,寒光耀眼,刀長不及二尺,刀彎如新月,刀刃最窄處不過一個指頭的寬度,在烈日下猶如一彎秋水**漾。這刀仿佛帶著說不出的魔性,讓人不忍眨眼。而刀的弧度則充滿了玄機的美感,似乎你根本不需要去刻意控製,隻要隨著它的弧度旋轉、出刀,就足以輕盈地跳過敵人的防禦,切開敵人的咽喉。
——但在這裏,是無法旋轉彎折的。
毫無懸念地,蘇映儒手中的長劍近乎毫無阻擋地搶先一步劈中了被刀所累的求羽。
秦贏的身軀雖然算不上高大魁梧,但無論如何比之藍紫兒還是要高上那麽一些的,加上一身厚重的皮裘,頓時將背後藍紫兒的視線擋了個嚴嚴實實,除了腳下的沙,和身後的沙,藍紫兒看不到任何其他東西。
所以,當秦贏突然停住腳步時,悶頭走路的藍紫兒幾乎一頭撞在這蒙古大夫的身上。
沒有開口斥責,因為就在這一瞬間,藍紫兒也發現了秦贏停下來的理由,發現了前方那讓人不敢逼視的殺氣——由傳說中巫力最強者發出的恐怖靈力。
一白一灰,身為大巫卻永遠身著戰士的鎧甲——巫水城進入龍鏡中的最後兩名大巫,正聯袂擋在二人之前。
藍紫兒輕輕歎了口氣道:“幸虧方才沒殺了你這家夥,現在好歹還有人能擋在我前麵……”
話音未落,就見秦贏一個後躍,翻了個跟頭,人已跳到了藍紫兒的身後。
頓時,白色的鎧甲巫師便無遮無攔地落在了藍紫兒的眼裏。
完全沒有給藍紫兒留下詛咒的時間,白甲大巫雙掌合十,低念道:“爆!”
藍紫兒疾退,雙手一揚,十數枚問心釘擋滿了身前的一線空間。
爆響連連,仿佛遇到了無形的炸雷,大部分問心釘突然爆開,粉碎的鐵屑飄然落下,仿佛在藍紫兒和巫水大巫之間畫下了一條黑色的直線。
藍紫兒隻覺得一陣慶幸。她親眼見過大巫的厲害,若不是在這樣的限製下,自己怕是絕對躲不開這無形無影的爆擊。
她心下想得頗多,腳下卻不敢稍停。而膽小鬼的秦贏比她退得更快。
那邊的白甲大巫一招未能得手,已無聲無息地和灰甲大巫交換了位置,藍紫兒不及喘息,又是一把暗器拋出。
巫水城十二大巫的排行以身上甲胄的顏色為準,顏色越深的大巫巫力越強。這灰甲大巫的出手明顯比方才那位更快。而藍紫兒的出手卻慢了,此消彼長之下,這輪暗器雖然又擋住了爆擊,但攔截點已經離藍紫兒近了許多。一聲爆響之下,漫天鐵屑直直朝藍紫兒倒激而來。
第九章 最後一關
求羽的彎刀在這樣沒有左右的空問內著實無法施展所長,根本來不及抵禦或躲閃。瞬間,中年刀客求羽已被那長劍劈成了兩半!
一招製敵,蘇映儒卻沒有絲毫的大意,劍鋒一轉,戒備更強了幾分。
那一劍的感覺是如此真實。鮮血噴濺,在這奇異的空間內,即使整個人被一分為二,求羽的身軀還是不能左右倒下,隻能朝前頹然軟倒。寒光乍現。同樣是那樣一把小小的、看起來有幾分可憐可笑的彎刀,但是那速度與威力,已絕非方才求羽匆忙格擋時所能比擬的。
就在求羽“屍體”中飛濺出的鮮血吸引了蘇映儒視線的一刻,他手中無法盤旋的魔刀選擇了最直接的路線,直直刺向蘇映儒的右胸。
或許他會成功——如果不是有一條彩帶突然自蘇映儒的肋下拂出的話。
刀帶相交,一聲悶響,天上飛濺的鮮血,地下兩分的屍體,都奇跡般地隨著這聲悶響突然消失不見。
隔著蘇映儒,和火天聖女交手一招的求羽一個倒翻遠離了蘇映儒,手中彎刀也重新回到了刀鞘。
看著身上滴血不見的刀客求羽,和求羽身後那依然看不到身影的九十空明,蘇映儒笑道:“以木為身,以水為血。雖然這隻是一個最簡單的木係陣數,但你能把這陣勢運轉得幾乎毫無破綻,不僅欺騙了人的視覺和觸覺,甚至能欺騙我的直覺。九十兄果然深藏不露。”
九十空明難得地謙虛:“豈敢豈敢,多承先生日前的指教,我方能行此雕蟲小技,在蘇兄麵前獻醜了。”
蘇映儒似乎無比懊悔當日的毫不藏私,搖搖頭道:“九十兄果然是難得的術數天才,若是今日埋骨在此,我倒有些不忍心了。”
他口中說著“不忍心”三字,手上卻是絲毫不閑,雙手蝴蝶穿花般,不知一瞬間已經結下了多少法印。
術數一脈包含陣法,乃是以陣旗布置,模擬時間萬物的高低平緩,以借天地之勢為己用。此種術法的威力與布陣人的修為高低、陣勢本身的等級皆有關係,但一個同樣重要的因素是陣勢的範圍。陣勢的範圍越大,所能聚集的天地能量就越多,自然威力越大。而在這樣的單向空間內,根本不可能存在“空間”的概念。蘇映儒就是修為再高,也不可能布置出排成一條直線的陣勢來。
所以此刻,蘇映儒和九十空明所施展的,都是術數的另一脈——以自身靈力為引,借雙手為陣,取天地五靈為己用。這種術法的威力全係於出手者的修為與運用術法的能力,九十空明半吊子神仙的術數與蘇映儒這姑蘇大儒一比,高下立判。
九十空明雙手中一輪法印尚未結完,一股罡風已經夾雜著仿佛來自地獄的酷熱席卷而至。那罡風自九天垂翼而下,連接天地,若在往常尚可暫避其鋒,但在這沒有左右的空間內,實在是避無可避。
求羽怒喝,拔刀!
完全不出九十空明的所料,當日在石屋之中一刀斬破蘇映儒大陣、讓己方幾乎陷入絕境的火焰長刀再次出現在求羽手中。看起來可以在瞬間將一切障礙化為飛灰的熊熊烈焰,頓時奔騰著迎向它的敵人。
——迎向罡風。
求羽再次完美地演繹出這把邪異寶刀的威力。
火借風勢,風助火威,仿佛要燃盡整個天地一般,結合了求羽和蘇映儒合力一擊的火卷風,一起朝著求羽二人怒奔而來!
如果說遇到蘇映儒是險境,那麽現在,就已經是絕境!
能止住風的,隻有另一陣風……
在這危急時刻,九十空明手上的法印終於結成,一股罡風同樣憑空而起,和那熾熱的火龍卷撞在一起。
漫天火星飛舞,九十空明和求羽的須發首當其衝地倒了大黴。
風,慢慢散去,少了一多半眉毛的求羽將長刀收回刀鞘。
蘇映儒微笑點頭道:“不錯。”
能被天下術數第一者親口多次讚許,若在平日,九十空明怕是心裏一早就樂開了花,但現在,他的心中隻剩下恐懼,他已經近乎絕望。
——隻是近乎絕望,因為他知道,自己絕對不能絕望。那無法回頭一的執念讓他不能絕望,他,必須前行!
十指翻飛,九十空明結印的速度讓蘇映儒都有些驚訝。
沒有時間考慮對錯,沒有閑暇思考策略,甚至連大腦傳到雙手的時間都讓九十空明覺得浪費——這不是九十空明在結印,而完全是他的雙手自己在動,仿佛千萬年來無數次的結印殘影烙印在這雙手上,讓它們能夠自動完成最繁複美麗的動作。
蘇映儒的臉色終於凝重起來,雙手分開,各自單獨結印,以無形之力在雙手間流轉,竟是結成一脈“盾”型。
在這奇異的時刻,看著眼前詭異的九十空明,姑蘇大儒決定靜觀其變,以防為主。
空氣中的水氣慢慢聚集起來,霧氣一點點模糊了眾人的視線。那變化仿佛很慢,但又仿佛不過是一瞬間,霧水已然沾滿了大家的衣襟。每個人都感覺到衣袂上的每一滴水都似乎有千斤般沉重,直要將人壓垮。
水,天下至柔,聚之無形,然水之所聚,沛然難當。
無形,弱水陣!
在四人中間的空間內,霧水慢慢聚集,仿佛一隻巨大的水滴正一點點地膨脹,隱隱約約竟能看出一絲人形。
蘇映儒雖然已連布了三層“盾”咒,但仍是不能完全擋住這無孔不入的“水”,此刻,他的衣袖上已沾上了幾滴,動作頓時慢了下來。
求羽眼見蘇映儒慢下來,心知機會難得,頓時忘了方才的教訓,當即踏前一步,長刀出鞘,一刀劈下。
烈焰再起!
蘇映儒大笑。他故意讓九十空明的“弱水”沾身,就是要引這詭異的長刀逆鱗出鞘,果然不出他所料,這一刀還是烈焰刀。
水火不容,烈焰一出,那逐漸成形的弱水陣立時消散無形,而等於和弱水陣正麵對抗一招的烈焰刀也氣焰大減,頓時暗了七八成。
蘇映儒的雙手則迅速合十,“盾”陣消散,殘存在他麵前的弱水立刻被他強行抓在手裏。一柄巨大的水之刃出現在他的雙手之間。
蔚藍色的劍刃仿佛仍在流轉,蘇映儒雙手一轉,那仿佛來自大海的純淨之藍,重重擊向那顯出幾分頹唐的火焰!
在這個空間內,沒有左右,不存在“躲避”的概念。若是真想躲避敵人,唯一的辦法就是,躍起……
然而這卻和自殺沒有什麽分別。隻有笨到家的人才會想不到,在你身處半空、新力未生的時刻,給你補上那麽一下。而能進入龍鏡尋寶的,自然不會是這種笨蛋。
所以,當暗器被灰甲大巫的神秘巫力爆破,化作更可怕的漫天鐵屑飛回來的時刻,藍紫兒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護住頭臉和要害,硬生生地扛過這一輪。
一陣劇痛從身上的各處同時傳來,藍紫兒悲哀地想,完了,變麻子了,以後嫁不出去了。
然而現在不是傷感的時候,藍紫兒一咬牙掏出僅剩的幾把飛刀之一,正要拚死一搏,忽覺背心一陣刺痛,緊接著,似乎突然間時間倒轉,那遍布渾身的劇痛瞬間消失——而且,不用看也知道,身上的傷痕和殘留在體內的鐵屑,也肯定一起消失了。
醫道秘技,移情刺。
秦贏傲然收回了手中的金針。
就像繃緊的弦瞬間被放開,回複巔峰體力的藍紫兒手一揚,一道殘影直直飛向那剛剛換到前麵的白甲大巫。
白甲大巫方才親眼見到藍紫兒被師兄擊中,滿身鮮血淋漓,不死怕也是重傷,萬沒想到她背後竟有秦贏這等身懷詭異秘技的夥伴,竟能在瞬間將藍紫兒的身體回複,令她有能力發出這樣可怕的一刀。
鮮血飛濺,眼中猶自帶著幾分驚懼和茫然,白甲大巫仰麵倒地。
巫水十二巫老幺巫一獻,成為了大巫兄弟在龍鏡中的第三個死者。
這一變化來得太快,而那灰甲大巫的反應更快。
巫水十二巫的巫術威力極為驚人,但除了黑甲大巫等少數幾人之外,其餘人的修為不夠,每次施展巫力後都需要一定時間才能回複體力發出下一擊,故而眾人才需要輪換出擊。
此刻,白甲巫一獻一死,隻剩那灰甲大巫一人,麵對兩個詭異的敵人,他心知已然絕無勝算。
不等藍紫兒發出第二把飛刀,灰甲大巫立即一個轉身,轉眼間人已遠逝,隻剩他淒厲的聲音仍在原地回響:“他日相見,必報此仇!”
秦贏頹然倒地。
九十空明一照麵間便算出蘇映儒此刻與水相克,故而拚盡全力幾乎透支真元,竟然在這幹旱的沙漠內布出了弱水陣法。這份術數才學已至天下頂尖,蘇映儒自問若是自己站在對麵,怕也做不得更好。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蘇映儒冷笑,有那求羽一把搗亂的逆鱗刀,看你這已在內部被火克製的弱水陣,究竟還能有多大的作為。
蘇映儒乃是天下少有的單行無根木之命數,最為忌水,這個弱點也並不是沒有被人看出來過,但居然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在如此緊急的時刻推算出這一點……蘇映儒對九十空明的評價不禁又提升了一級。
可惜世人永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正是因為蘇映儒忌水,他反而認定人定勝天,由不忿至刻意反抗,竟是強行扭轉命數,現在他手上那仿佛濃縮了三江四洋之水的碧藍長劍,便是蘇映儒的看家絕學之一,斬水!
蘇映儒不再留手,那求羽的火焰鋒刃和九十空明的弱水陣則因相互抵消而威力大減,這一戰,眼看勝負即將成為定局。
水住,風起!
仿佛就在一瞬間,漫天水霧被颶風吹散,火和風交纏著,幻化成無數讓你在夢中也無法想到的奇妙顏色。青白色的火焰頓時和藍色的水刃狠狠撞擊在一起。
火與風的交融,水與火的抗爭,依賴於蘇映儒強大修為的斬水與那神奇的火焰鋒刃,正麵對抗時究竟哪方更占優勢,完全沒有人知道,但再加上九十空明釋放出的颶風,勝負已經瞬間決定!
逆水為風,在一瞬間內逆轉弱水陣的屬性。這一技法在之前與隨龍騎的對抗中,蘇映儒曾經用過,幾乎一舉扭轉戰局。正是那一戰,讓九十空明無比震撼,原來即使最為簡單的陣法,也可以有如此無窮的變化。
水和風的逆轉,配合上求羽那讓人無語的逆鱗長刀,果然威力驚人!
相處多日,九十空明隻覺自己比求羽還要更了解他那把詭異的長刀。這把刀的神異實在是九十空明平生僅見,竟能隨形變化。而這把刀的別扭克主更是聞所未聞,它競似乎能及時勘察形勢,每次都能以當下最不適合主人戰鬥的形態出現。
然而刀終究是死物,無法與人類的智慧相比,九十空明觀察多日發現,這刀的變化似乎隻在出鞘的一瞬間決定,一旦出鞘,便會保持住形態,故而他先虛布弱水陣,長刀果然不出所料,以火焰形態出鞘。就在蘇映儒以為穩操勝券的時刻,九十空明冒險嚐試從蘇映儒那裏偷學來的逆轉陣勢之法,果然一擊奏效。
那碧藍色的水刃隻是掙紮了一下,便被烈焰蒸發在空氣中。
在這幹旱的死亡沙漠裏,火和毀滅才是永遠的主人,水與滋潤永遠都無法勝出。
火焰在擊破水刃後不肯稍停,仿佛受到了勝利的鼓舞,一路呼嘯著朝前攻去,仿佛要將眼前的一切收於自己的統治。
而在這樣的空間內,當突破了水的屏障,這席卷天地的火焰就是絕殺,無可躲避的絕殺!
九十空明和求羽的手同時一頓。
或許是沒忘記之前共抗強敵的情誼,或許是顧慮到眼前二人的重要身份,或許隻是單純地想起一些事,一些當離開龍鏡之後,必須考慮的事情……總之,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收手。
可惜,火與風的組合,並非一加一等於二那麽簡單。
九十空明撤去法印,求羽收回長刀,隻不過讓那火龍卷稍微停頓了片刻而已,甚至絲毫沒有減損那令人驚懼的攻擊範圍,青白色的火焰隨著颶風,仍然直直奔向它的敵人。
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九十空明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
——颶風和火焰呼嘯著襲向遠方,所經之地就連黃沙都被熔成了鑽石般閃耀的晶石,但就在他的麵前,本應被大火吞噬的蘇映儒和驪珠二人好好地站在那裏,站在被烈火洗禮過的黃沙上,甚至連身上的一根棉線都沒有被燒焦,仿佛方才的烈焰,不過是一場幻影。
若在平時,還可以解釋為二人用極快的身法瞬間躲開烈焰再回到原地,欺騙了九十空明的眼睛,但在這樣的空間……
這樣根本無可躲避的空間內,他們,究竟是怎樣做到的?他們如何能夠舉重若輕地在這人力根本無可對抗的烈焰下毫發無傷的?
再不敢輕易揮出第二刀,四個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沉默在這烈焰滌**過的黃沙中。
蘇映儒先開口道:“我素來不相信什麽天機。神都不是無所不能的,又哪來的天機?”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二人一時不知該怎麽回應。蘇映儒似乎也並不想得到什麽回應,繼續道:“我一向以為自己是一個很執著的人,但我現在才發現,或許我仍然不夠執著,在這件事情上,雖然我仍然不信那所謂的天機,但我卻已經不想再試探了。或許,你們真的是……”
九十空明終於率先忍不住道:“你說幾句人類能聽懂的話好不好?”
蘇映儒搖頭苦笑一聲:“好吧。簡單地說,我已經決定退出這場龍魄爭奪了。”
二人一愣。若是決定退出,那前麵的生死爭鬥又是為了什麽呢?
蘇映儒又道:“我從來不相信什麽龍魄的神奇故事。龍魄,想必不過是諸神撥弄人類的工具而已。人能夠依靠的,隻有自己。而九城高手盡出,是為了爭奪龍魄?哼,這裏的爭奪不過是一場障眼法,真正的爭奪,早已在龍鏡之外展開,那才是天下真正的爭奪。”
九十空明奇道:“障眼法?”
蘇映儒點頭:“不錯,我入得龍鏡,本意隻是要讓天下人更深信龍魄的傳說,特別是……讓青居相信。”
“青居?”九十空明似乎已經有些明白了。
蘇映儒點頭道:“不錯。現在我已經確認,這個野心勃勃的幽燕城主此刻已進入龍鏡,所以,我該走了。天下八城盡出其精兵計四十萬,現在怕是已經到了天下第一關前。什麽龍魄諸神,就算是青居真的得到傳說中的龍魄,等他趕回到幽燕城時,也將隻會看到一片廢墟,成為徹底的孤家寡人!八城多少慘死的亡靈在看著,我們這次一定要徹底地消滅這個野心家!”
九十空明隻覺得一陣迷茫,不知道此刻是否該相信他的這一番話,這一番牽動天下大勢的話。
蘇映儒微笑道:“更何況,這一番在龍鏡之內,我已得到遠遠超乎我預料的珍寶。”說到這兒,他身後的驪珠忍不住跟著淺淺一笑。
蘇映儒朝向二人,接續道:“你們繼續前行吧。或許天機是錯的,但萬一它是對的呢?或許,在諸神的光芒離開了這個世界的現在,你們將做到你們想象不到的事情!”
說完,蘇映儒輕輕牽起驪珠的素手。隻見這火天聖女低聲吟誦,緊接著,仿佛這個詭異空間的規則已然失效,二人漫步朝左走去,似慢實快,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九十空明看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也嚐試著朝左邁了一步,然後毫無驚喜地發現,求羽那魁梧的身軀仍然擋在自己的前麵。
“這也太不公平了,這個鬼地方難道是專門用來限製我們的?”
求羽並沒有回答九十空明的質問,隻是一抬頭,長刀帶鞘指向遠方:“看!”
藍紫兒警惕地停下了腳步。
閉上雙眼,她首次體會到這個奇異空間的好處。不用關注四麵八方的各處動靜,隻需要將精神集中,向前,向前,這無疑讓她的諦聽異能更上了一個等級。
那是一道極為微弱的呼吸聲,屬於經曆過無數次危險的伏擊之後,清晰地知道該如何隱蔽住身形的鐵血戰士獨有的呼吸……
那聲音微弱且符合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就融合在沙漠的韻律裏,讓你很容易無視錯過。
若非是身處這奇異的空間,讓藍紫兒可以完全集中精神,怕是她也無法發現這狼一般狡猾的伏擊者。
即使是現在,藍紫兒依然無法確定,神秘的伏擊者究竟躲藏在什麽地方——在這直線的空間內,一眼望過去隻見滿眼黃沙,完全看不到任何可以藏人的所在。
身後的秦贏突然開口道:“你看!”
藍紫兒茫然抬頭,第一眼就看到了遠方求羽那魁梧的身形,緊接著,一個人猴子一般從求羽的頭頂翻過,朝這邊跑來,正是眼見秦贏和藍紫兒一路同行,而變得極不氣順的九十空明。
雖然之前和秦贏鬥氣,有一半都是裝出來的,但裝久了也就變成了習慣,所以一見到眼前這一男一女同行,九十空明隻覺心內~陣無來由的別扭,已分辨不出是真的嫉妒,還是為了隱瞞身份而演戲。
他本身武功不過是三腳貓的水平,在這沙漠上奔跑起來一步一陷,實在不怎麽好看。
藍紫兒看著這怪樣子不禁撲哧一笑,緊接著突然想起什麽來,喝道:“小心!不要傷他!”同時手一抖,飛刀離手。
九十空明驟聽藍紫兒呼喝,心內一愣,下意識就要掐指計算究竟該小心些什麽,然而他的大拇指還沒挨上食指,隻覺前胸一涼,一把匕首仿佛從虛空中憑空出現,直直刺人他的胸膛。
九十空明一聲慘叫,向後便倒,那匕首的主人不及追擊他,一回身,手中匕首正正擋上藍紫兒那迅如閃電的飛刀。
匕首和飛刀一碰,一聲令人完全無法想象是出自兩把短兵刃的巨響,令整個空間跟著一陣顫抖。在那一片無序的擾動後,一個模糊的人形顯現在眾人眼前,雖然無法看清麵目,但眾人心內早已想起了一人。
——雲澤城刺客之王,雲落日。那可以隱身的無敵殺手。
江湖上有許多刺客也善於隱匿身形,但能做到如同雲落日這般,完全欺騙人的眼睛,甚至在這樣的烈日下居然連一絲影子都不留下的,實在是令人聞所未聞的秘法,他刺客之王的稱譽果然名副其實!
小覷了震字訣的威力,雲落日的身形一現,立知不好,不及再行攻擊,匕首隨手一拋,身影又開始變淡,不過一瞬間,已模糊成一個若不細看、根本無法發現的模糊影子。
再有一刻,刺客之王就要完全消失在眾人的眼前!
突然,一陣碧盈盈的光憑空出現在虛空中,那熒光一點點浮現,慢慢地,組成了一個人形。
碧磷咒!
躺在地上,方才因為藍紫兒的及時救援方才撿回一條命的九十空明冷冷一笑,笑容中滿是恨意和殺機。
這咒術眾人並不陌生,當日四人之所以相遇並組隊,就是因為在幽燕大軍包圍幽泉鎮時,一名神秘人將所有尋寶者身上都施放了這種碧磷咒。幸好當時被秦贏破解。隻是誰都沒有想到,九十空明竟然也會這個咒術。
這咒術其實很簡單,隻是將一些特殊的磷粉以咒力驅動,附著在敵人的身上,多半是在緝拿犯人的時候所用,本身並不能對敵人造成什麽傷害。但在這裏,釋放在能夠隱身的刺客之王身上,一切就變得不同了。
碧盈盈的磷光即使在這烈日當空的大白天也是如此顯眼,離他最近的求羽怒喝一聲踏前,就要拔刀。藍紫兒和九十空明同時喊道:“住手!”
“不要拔刀!”
雲落日是見過求羽長刀威力的,一見求羽上前,心下一慌,急急躍起。求羽這次倒是聽話,手頓在了刀柄上。雲落日心下一喜,暗忖隻要此刻順利逃離,擺脫掉身上這討厭的磷光,下次一定要小心這類咒術。那九十小子此次就算他命大吧。
正自思忖,他驟覺一陣劇痛自身下傳來。
九十空明踉蹌著後退,拔劍,鮮血泉湧。
方才,九十空明被雲落日的匕首一刺,雖因藍紫兒的救援未能致命,但也傷得頗重。雲落日對自己親手造成的傷勢太有信心,完全沒想到他竟然能在如此傷勢下起身突襲,加上身著碧磷咒後心神大亂,竟被垂死的九十空明一劍得手。
這危急時刻,終於顯示出這刺客之王的超卓能力。
鮮血飛濺中,仿佛在天空中現形的並不是肉體,而是一個幻影。那身形慢慢模糊,消散,最後化作漫天光點,徹底消失。
九十空明踉蹌著摔倒在地,臉上不知不覺滿是汗水,和不知為何流出的淚水。
秦贏幾個起縱跳躍至他身前,不及說話,一針刺在他眉心正中。
藍紫兒和求羽不過稍慢一步,也到了近前。卻見那九十空明胸口處的傷痕奇跡般地開始愈合,那種肉眼可見的愈合速度讓藍紫兒隻覺頭皮一陣發麻。不一會兒,傷勢已經愈合了大半。
秦贏冷漠地收回針,臉色蒼白得如同白紙,踉蹌著後退幾步道:“沒事了。”
九十空明聞言爬起身來,動作稍大,胸口一陣劇痛,剛剛停止流血的傷口又裂開來,一大股鮮血飆出。
他重新倒在地上,怒喝道:“治病不全治好的麽?”
秦贏的身子一陣陣顫抖,似乎情況比九十空明還要糟糕,但仍不忘回嘴道:“全治好?那我就沒命了。保了命還那麽多廢話,要不是我,你現在早就見閻王了!”
九十空明心知已經欠下秦贏一個大人情,一時語塞。
藍紫兒雙掌合十,誠懇道:“對不起。”
九十空明歎氣:“算了,我也知道,這怪不得你。”
這話剩下的二人實在聽不明白。秦贏怒道:“你們不要打啞謎。”
藍紫兒不答,眼見二人都無礙,率眾向前走去。
前後都是沙,四個人當日那樣決絕地分離,沒想到不過多半天的工夫,竟然又再次相遇,一個都不少。似乎命運是如此地喜歡和人開玩笑,如果九天上的神靈真的在看著這片土地,現在一定在一旁偷笑了。
已經走到了這裏,似乎沒必要太過著急。雖然他們相互堵住了對方的路,但誰也沒有要動手解決這個問題的意思。和以往一樣,大家隻是靜靜的,沉默。
同樣和以往一樣,藍紫兒率先開口打破沉默:“相信你們也猜到了,不姓藍,我的姓氏是燕,我叫燕紫兒。”
似乎為了不讓藍紫兒的訴說變成尷尬的獨白,求羽接口道:“燕?你是幽燕舊王室的人?”
藍紫兒搖頭:“不是,但我的確是幽燕王軍的成員。青居篡位以來,東征西戰,聲勢日隆,目前幽燕百姓除了對他大建宮室稍有異議之外,早已將其視為幽燕的一代明主。記得他是篡位而來,記得幽燕王室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求羽又一次反常地開口:“所以,你們需要龍魄?”
藍紫兒點頭:“不錯。我們的希望已經一天天渺茫,我們需要一個奇跡,而能夠想到的最大奇跡,就是龍魄。為了讓我們戰士的血不會白流,我必須得到龍魄!”最後的“必須”兩個字,藍紫兒幾乎是咬著嘴唇說出的。
九十空明苦笑道:“雲落日是你的盟友吧?”
藍紫兒點頭:“戰神青居,天下誰不畏懼,所以這許多年來,月氏樓蘭為我們王軍提供藏身之地,雲澤城則偷偷為我們提供糧草補給,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讓我們牽製青居。哼,一群不敢自己出頭的膽小鬼!雲落日與我之前就有過合作,而這次他人龍鏡,謀龍魄,自然會想要繼續和我合作,我也樂得讓他幫我除去一些對手。”她沒說“沒想到他會對九十兄出手”這類的話,因為她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所謂“對手”的含義。就連她都不清楚,為什麽自己會在方才出手救了九十空明。
九十空明歎息道:“我知道他是你的盟友。那日他出手刺殺蘇映儒,事先求羽身邊那陣異常的波動,其實是你製造的吧?”
藍紫兒點頭道:“不錯,那是我用‘震’字訣擾亂空氣製造的假象,為的是吸引別人的注意,一舉消滅蘇映儒這個強敵。你是怎麽發現的?”
九十空明道:“有三個原因。一是我居然提前算出了求羽的遇襲,根據慣例,能提前被我算出的結果肯定會有問題;二是求羽的長刀那次竟然乖乖地沒有搗亂,很顯然是它也感應到那根本就是一場虛驚;三是你當時的反應和平時相比實在太慢,所以我當時便猜出,那場刺殺有你的一份。隻是,我沒想到,他不僅想殺蘇映儒,他是想殺死所有尋寶的人,我更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殺了我的師父。”
藍紫兒再次雙手合十:“對不起!”
九十空明搖頭道:“算了,我相信這與你無關。下次見到他,我一定要殺了他,為我的師父報仇。希望你到時不要阻攔我!”
藍紫兒不語。
秦贏這時驟然張開懶洋洋的雙眼,眼中精光暴漲:“你是月氏樓蘭大巫的人吧?”
九十空明點點頭:“在下是月氏樓蘭大巫的首傳弟子,明度樓。”
藍紫兒苦笑:“我還以為你和當年的九十牧有什麽關係呢。”
九十這個姓氏極其罕見,幾乎每個江湖中人一提到這個姓氏,隻能想起一個人——就是當年橫掃天下的第一高手九十牧。正因為這個姓氏是如此特別,幾乎沒人會想到有人會用它起假名。
藍紫兒突然想起什麽,對九十空明道:“你是說,昨日你發現月氏大巫他已經……”這對藍紫兒以及整個幽燕王軍來說,說不清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月氏大巫素來神秘,若非有他牽製,樓蘭的宰相蒼懷早已大權在握,重演青居篡位的一幕已不是不可能,而他這一死,蒼懷勢必大權獨攬,到時候整個九城怕又要不知發生什麽變故了。
九十空明站起身來,看向遙遠的虛空,目光空洞:“蒼懷近年來野心愈發顯露,上次太子之亂,我巫門一派受挫,連隨龍騎都背叛投向蒼懷,王上最近又重病,蒼懷的蓄謀怕是就要發動。月氏樓蘭絕對不能再起刀兵之亂了,所以師父才派我來秘密尋找龍魄,乃是為了哪怕有一線希望,能夠保住我樓蘭一方平安。”
“師父想必是發現了隨龍騎也被蒼懷調動,故而無奈之下才與青居合作,借幽燕騎兵之力清理叛徒,順便消耗青居的實力,沒想到競被雲落日偷襲得手。”
“我樓蘭巫門的咒術有一門可以將自己臨死時的痛苦濃縮為對敵人的詛咒,我便是認出了那詛咒,方知原來凶手正是雲落日。他身受我師父的詛咒而不自知,這也是今日他如此輕易被擊敗的原因之一。”
對於九十空明的敘述,藍紫兒隻能信上一半。她心知即使是無意之間,九十空明也會維護師父的名譽。那樓蘭大巫第一次和幽燕龍神騎一起現身,是在幽泉鎮上,那時九十空明也不過是剛到幽泉鎮,算起來樓蘭大巫動身比他還要早,說什麽一切都是為了維護月氏樓蘭,是發現隨龍騎調動才無奈和幽燕人合作的……若非是九十空明有意維護,就是他心中不願意將師父往更直接、更殘酷的方向去想。但這樣的話,藍紫兒卻是不能說出口的。
她思忖半晌,正待開口,秦贏冷冷的語聲響起:“你們可知道一個規則:在神的注視下,不要隨便談論你不想見到的東西!”
求羽也站起身來,刀鞘朝前一指:“看!”
眾人舉目望去,但見黃沙滾滾,煙塵中卷著絲絲殺氣,朝眾人狂飆而來!
第十章 龍魄
神拋棄了這個世界,人是否也應該拋棄神?
藍紫兒感覺自己真該好好地感謝這個詭異的空間。
雖然他們還不知道這是天下的隨龍騎已經覆滅在眼前的這群騎兵手上,但看到龍神騎標誌性的肩部突刺,四人仍是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雖然因為在這個神奇的空間裏,看不清究竟有多少騎兵正排成一線地朝著自己衝來,但既然被稱作騎兵,顯然不會隻有三五個人。
九十空明站起身來,歎息道:“衝,還是逃?”
這個問題很容易回答。在這樣的沙漠裏,和騎兵比腳力,眾人已經做過一次,絕對不想再做第二次,因為九十空明不用算也知道,不會再有一批舞蝶來及時救場了。
完全沒有疑議,求羽躍過身前的藍紫兒,站在了眾人的最前麵。
不用質問,不用宣戰,轉眼間,第一騎已衝到了眾人麵前。
求羽反手就要拔刀,藍紫兒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他的手,右手一揚,一道殘光。
衝在最前的騎兵雖然是幽燕的精銳,但在這突破了極限的飛刀麵前,仍是毫無抵抗之力,連慘叫都不及發出,便翻身落馬。
藍紫兒一招製敵,但耗損甚大,微微喘了口粗氣,左手按住求羽的手不放,右手一揚,一枚問心釘緊跟著飛出,斜斜向下,叮地一聲擊在那死去騎士掉落的長刀上。
這一擊的角度和力量都甚是巧妙,長刀被問心釘一擊,在沙地上一彈,斜斜飛起,直朝求羽的右手飛來。求羽下意識地伸手接住。
藍紫兒苦笑道:“麻煩大叔先湊合著用這把刀吧。”
沒時間讓藍紫兒看求羽的反應了,滾滾煙塵中,剛剛晉升為天下第一騎的幽燕龍神騎已然衝至。
如果不是在這奇異的空間內,怕隻這一瞬間,四人就會被這群精銳完全淹沒。但在這裏,不需要考慮左右,無論多少人,其實都是一對一的生死決鬥!
刀光一閃,雖然不過是騎兵的普通長刀,但龍神騎乃幽燕第一精銳,所用長刀絲毫不遜於一般江湖人所珍藏的寶刀。求羽一刀劈下,第二名騎兵的刀還未來得及舉起,已被從上到下直直劈開。
顧不上感歎那血腥和殘酷,因為更殘酷的戰鬥已經開始!
在這樣的世界裏,沒有躲閃,沒有退縮,甚至連抵擋都不存在。戰鬥隻存在於見麵的一瞬間。
拔刀,砍下。快的人活下去,慢的人根本沒機會出第二刀。
所有的刀法在這一刻都失去了效力,在這樣的單線空間內,一刀砍下成為所有人唯一的招式。
求羽的刀越來越快,但敵人衝上來的速度則增加得更快。
在連續擊殺了十數名騎士後,求羽縱身躍起,閃過猶自猛衝過來的無主戰馬,刀還未及揚起,下一名騎士的長刀已近在眼前。
殘光一閃,那幾乎將求羽一刀兩斷的騎士頹然跌於馬下。求羽雖然躲過了身死之厄,但胸口處鮮血飛濺,也不知究竟傷得多重。
藍紫兒一把揪住猶自要揮刀再戰的求羽,手一掄,將他不偏不倚地扔到隊伍的中間,嬌叱道:“治好他!”同時一把暗器撒出,還不忘抽空回頭望去。
——九十空明似乎一回到尋寶團中,便放心地回到他魂遊太虛的狀態,十指飛舞,絲毫不把麵前的威脅放在眼裏,顯然短期內是指望不上他了。
求羽剛一落地,秦贏急步上前,一針刺在他左肩上。奇跡一般,求羽上一刻還在飛濺的鮮血,突然止住,隻不過這短短一瞬,藍紫兒已連續發出兩把飛刀,雖然將所有敵人都擋在防線以外,但連續兩次施展“震”字訣,損耗實在太大,藍紫兒已是搖搖欲墜。
求羽身體恢複,飛身躍過猶自喃喃不休的九十空明和藍紫兒,擋在幾人之前。這次不用藍紫兒提醒,他已彎腰隨手撿起一把長刀,刀光一閃,又是一名騎士連人帶馬被一斬兩段。
仿佛老天覺得給四人的情形太過優惠,於是也小小地給他們設置了一個障礙。
戰鬥至今,被他們斬殺的騎士足有十餘,雖然求羽盡量不傷及戰馬,但被殃及的戰馬屍體也應該有四五匹了。如果在正常情況下,這些人屍馬屍已足可以在幾人的麵前堆成一座小山,阻擋後續的騎兵。
但詭異的是,一具具屍體才一落地,便化作漫天光點,消失不見。讓人懷疑眼前被自己殺死的,究竟真的是幽燕的龍神騎,或者隻不過是一片幻影。
所以,在四人的麵前,永遠是千千淨淨、一馬平川、等待騎兵衝鋒的空曠沙漠……
也不知過了多久,四人就這樣和似乎永遠殺不完的騎兵僵持著。
求羽手持長刀頂在最前,一旦受傷,就退回去給秦贏醫治,而這段時間則由藍紫兒的暗器抵擋。
但漸漸地,變化在一點點產生。秦贏可以治愈求羽的傷痕,但再強大的神醫也沒有辦法恢複人流失的體力。於是,求羽的長刀一閃雖然越來越精純,但中間的喘息時間也變得越來越長,而藍紫兒的飛刀也不再敢隨便出手,普通的暗器出手也越來越慢,其中甚至曾有一次,幾乎被敵人擋住,而至於秦贏,從求羽的傷愈合得越來越慢和秦贏那越來越蒼白的麵容就能夠看出,這神醫應該是幾人中損耗最大的。
血一旦開始流,不管流得多慢,早晚都會流盡。看著身前那似乎無窮無盡的騎士,眾人隻覺得一陣灰暗。
這時,一個久違的海豚音突然響起:“向後退,生路在後麵!”
不用猶豫,也沒有時間猶豫,三人同時轉身,藍紫兒拉了一人一刀猶自擋著騎兵的求羽一把,四人策略不變。依然是且戰且退。
那源源不絕的騎兵不要命一般朝眾人擁來,被那永遠不變的自上而下一刀擊殺,後麵的再補上來,無衰無竭。
在這裏,已經失去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眾人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過了多久,殺了多少人。
當殺人太多之後,人命就變成單純的數字。
敵人是誰?為什麽要戰鬥?這些東西都要等戰鬥結束之後再去慢慢思考吧,而現在最重要的,是保命。
求羽已經不知道換了幾把刀,秦贏不光臉色發白,若非有九十空明扶著,連站都要站不穩了。而藍紫兒的暗器囊,已經全空了。
或許,勝者已經選出,而至於我們四個,是注定要死在這無邊無垠的空間裏了。
就在這即將絕望的一刻,突然,所有人都感覺到——
似乎沒什麽不同,腳下的沙,身邊的風。
但一切都不一樣了!
一時間幾人忘了身後的追兵,九十空明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我們終於出來了!”
是的,出來了。或者到了這個有左有右、可以橫著走的世界。
身後那方才還緊緊咬著的騎兵突然完全看不見蹤影,四人回頭看去,隻見一行腳印一路從遠方延伸而來,仿佛方才幾人隻是經曆了一場悠閑的遠足。
如果不是身上的血跡還未幹,眾人直要懷疑方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境而已。
九十空明不確定地看看四周:“我們過關了?”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太陽慢慢地在天空上移動。藍紫兒仿佛要好好過癮一般,在四個方向來回蹦跳,直到確定現在自己真的能隨意移動後,她方才出了一口悶氣一般,長長歎了口氣:“走吧。”
九十空明茫然地停下計算的手指:“朝哪兒走?”
秦贏仍舊虛弱得被九十空明扶著,而且仍然對九十空明嗤之以鼻:“你敢朝後走麽?”
求羽大步向前:“走吧!”
走吧!或許前麵會是無言的結局,但最起碼,現在,我們還在一起。
那一分為四的筆直腳印,仿佛在嘲笑龍神騎的速度。
龍神騎首領青權勒住絲韁。
眼前就是敵人。是為城主的大計必須消滅的對象,是方才靠著那近乎作弊的空間讓龍神騎兵蒙受了自建立以來最大屈辱的仇敵,自己應該追上去,殺了他們!
然而,卻似乎有一個洪荒巨獸般的聲音正在他的心內不斷警告他,讓他回頭,但眼睛卻又告訴他,前麵沒有什麽,一切都是安全的。這種從未出現過的情形讓他一時茫然。
想起那所剩不多的時間,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對身後的好兒郎道:“我們追!”
驟然間,數百匹駿馬同時長嘶,躍然不立,仿佛受到了什麽驚嚇,一眾騎兵竭盡全力撫慰,卻是收效甚微。
一個聲音在眾人的前方憑空響起:“我多麽希望你們能就此回頭啊!我其實已經很不想,親手殺人了。”
仿佛月色在一瞬間變得凝固,一個偉岸的身軀驀然出現在眾人的眼前,仿佛一步,那人便從遙遠的虛空直接跨到了眾人的麵前。
——他身高七尺,一身白衣,背負著雙手仿佛甚是悠閑,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殺氣。
但,馬能感覺到。
不像自詡萬物之靈的人類一般喪失了動物的本能,那數百匹精銳的戰馬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恐懼,一種沛然莫禦、無可阻擋的恐懼。似乎來者不是人,而是風暴,是洪水,是天地之威化成了人形。
青權認得此人,勉強撥住馬頭叱道:“穀辰,你也是龍神侍者的選民?你竟也貪圖龍魄麽?既然今日撞到我的手上,你還想活麽?”
隻一步,白衣人穀辰竟已越過了青權的戰馬,淡淡道:“我不是什麽選民,但我確實貪圖那龍魄。你們沒做錯什麽,隻是追錯了人。我剛才突然發現,我好像什麽事都沒有幫我的選民做過,所以,我隻好在這裏悄悄地幫他一次。”
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一眾騎兵竟然無法反應,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穀辰邁入了己方的陣勢。
轟然響動,幽燕城大將——幽燕城主青居的親弟青權倒地而歿。
怒喝,和屠殺……
“紫兒,你說那些騎兵哪去了?為什麽沒追過來?”
“你很希望他們追過來麽?”
“我說話幹你這蒙古大夫什麽事?小心我不扶你,就這樣把你扔下!”
“你一會兒想死麽?”
“閉嘴!”
世界安靜了一小會兒,隻是一小會兒。
“你們有沒有聽說過,龍魄出世必會帶來不祥,所以才有九城血盟,不允許覬覦龍魄。”卻是藍紫兒忍不住開口。
“切!九城血盟每年不搞上幾次?如果有用,那麽多人都不用死在幻境裏屍骨無存了。”
“別管這個神棍。不祥?什麽樣的不祥?”
“據說每次龍魄現世,便是天災連連,戰火不斷,死傷遍地。”
“死傷?會比剛才死的人多麽?”
“就算天下人都因此死光,我也需要這龍魄。你們誰又會放棄麽?”
沉默。
“你說,如果我們見到龍魄……爭奪起來,你這蒙古大夫是不是會第一個死?”
“醫生殺手不分家的,你不知道麽?你以為我真的一刺就治好了你的傷?你怎麽知道我的針上有什麽古怪?你被我刺過幾下了?你想什麽時候死?”
藍紫兒出奇地沒有再嗬斥這兩個嘴不肯閑的家夥。
求羽的聲音從前方傳來:“移情刺,並不能治傷,而是將受術者的傷勢移到施術者的身上。你們大概沒想到,那傳說中可以用元氣支持生命的奇人真的存在。”
雖然眾人早已想到了秦贏的詭異,卻從來沒想過他所用的竟然是如此的秘技。想到秦贏小病不治的信條,以及每次施術後蒼白的臉,和現在他那搖搖欲墜的身軀,幾人卻又無法不信。
在秦贏那一身皮裘下麵的身體裏,難道布滿了“移”來的傷痕。這個脾氣臭臭的醫生,每次出手竟然都承擔著那樣的痛苦麽?
眾人也不用問太多,光想都能明白所謂移情刺的真相。以求羽所說,秦贏似乎擁有一種秘技,可以用自己生命的元氣來支撐身體,以便讓身體承擔那些“移”來的傷害。但能夠承擔,並不代表對他完全沒有傷害,首先,那些痛苦便是實打實的,而最重要的是,那些傷痛正在不斷地消耗他的元氣,也就是消耗他的生命。
秦贏的醫術,其實正是在透支他自己的生命。
想到每個人都受過這人的針刺,眾人的心裏不禁都有一些愧疚和不安。
方才還可以輕鬆談笑的話題,突然之間變得如此地沉重。
藍紫兒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暗器革囊,摸來摸去,隻摸出一把飛刀,和一個不知從哪來的小布偶,當即苦笑道:“怎麽搶龍魄,我們以後再考慮,現在,我們該怎麽走?”
左邊是沙,右邊是沙,前麵是沙,後麵還是沙,在這一望無際的沙漠裏,想要看到一絲灰黃以外的顏色都是奢望。
藍紫兒拚盡全力,也感應不到絲毫黃沙以外的東西。那曾經在每次過關後就必定出現的藍色光柱,似乎已經拋棄了這群失敗者。
九十空明閉目計算,眾人識趣地一聲不吭,不去打擾這事後神仙。
突然,他睜開眼睛,看向藍紫兒無聊地在手中不斷撥弄的小布偶:“我們或許該去那裏。”
如果不是有藍紫兒的諦聽異能,眾人絕對無法再度回到這個小山村。
這個地處塔斯沙漠邊緣的小村,正是他們試煉開始的地方。
當日就是在這裏,他們答應了一個小女孩去尋找布偶,之後就發生了一係列的事件,幾人再沒機會回到這個小村中。
現在,在一切結束之後,他們又回來了。
這個村落的破敗讓他們目瞪口呆。
這裏緊挨著死亡之境塔斯沙漠,又不是交通要道,自然不會有多繁華。實際上上次來時,這裏已經相當破落。
但那時的破落,和現在的相較,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這裏仿佛已經被荒廢了一百年,荒草覆蓋了整座村落,到處都是斷壁頹垣,沒有一間完整的房屋,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前不久還住著人的村落。
九十空明看向藍紫兒:“你……真的確定是這裏?”
藍紫兒不答話,閉緊雙眼,努力搜尋著這個村落裏的氣息。
不要說人,在這個頹廢的地方,除了萋萋荒草,連一點生命的氣息都搜尋不到。
難道神已經拋棄了這個地方?
除了那裏!
藍紫兒領先跑去,三人緊緊跟隨。
還是那裏,那個小小的山岡,那個當日隨龍騎伏擊月氏廢太子石無安的所在。不用藍紫兒指路,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個小女孩。那個當日求他們去找布偶的小女孩。那天幾人來到這個山坡尋找布偶,卻遇到隨龍騎的伏擊。九十空明算出真正的考驗其實是救石無安,於是眾人與隨龍騎一場追拚殺,果然順利過關,也就把這個小村落放在了腦後。
誰知道,最終,他們回到這裏,卻已物是人非。
那女孩兒正頹然地躺在山坡下,就在當日他們找到布偶的地方。現在,她就像那時的那個布偶一般,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像布偶一樣孤獨,像布偶一樣破敗,像布偶一樣,仿佛已經完全失去了生氣。
藍紫兒焦急道:“秦贏,快救人啊!”
秦贏歎了口氣,搖搖頭:“你還看不出來麽?”
藍紫兒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什麽,將手中的布偶塞到那女孩兒的手裏。
仿佛什麽開關被打開,少女驟然睜開了雙眼,目光迷離地看向遠方。
眾人不由自主地隨著她的目光看去,卻見遠方,一抹藍色的光芒如呼吸般閃耀。
少女又閉上了眼睛,眾人隻能盡力去聽,才能聽到那仿佛來自金鐵摩擦、完全不像人聲的怪異聲響:“龍……拋棄了這個世界……世界……重新回到……或者……”
求羽站起身來,看著那猶自沉浸在莫名傷感中的眾人道:“走吧。”
三人雖然已經猜出,這個小女孩並不是普通意義上的“人”,就像這個村落或許亦不過是幻境而已,但眼看著這樣一個花蕾般的孩子在自己的麵前一絲絲衰敗,大家仍是止不住地傷感。
或許,這就是人和神的區別。
藍光一閃一閃,指示著前進的方向。
其實不用那藍光指示,眾人仍舊能找到方向。因為,腳印,地上留下的一行腳印。
那腳印似乎已印在上麵很久了,雖然被風沙不停掩埋,但仍是堅定地印在這黃沙上,似乎在宣揚著人類對這死亡沙漠的征服。
四人麵麵相覷。
“我們不是唯一的勝者?”
藍紫兒的疑問中雖然充斥著不解和疑惑,更有對那不知名的強敵的擔心。但其中,還似乎有著一些慶幸。
慶幸什麽?慶幸或許我們最終需要麵對的事情,又可以再推遲一些?
九十空明看著麵前那距離仿佛被尺子量過一般精確的腳印,沉吟道:“如果說,在那一場爭奪中除了我們,還有人能勝出,那我隻能想到一個人。”
青居!
不用說出口,所有人都同時想到了這個名字。戰神青居、幽燕之主、天下人的噩夢。
我們,立刻就要麵對這樣的敵人麽?
“走吧。”
是的,走吧,不要說是戰神,就算是龍神擋在前麵,我們也必須走過去。
因為,我們需要龍魄。
錯,應該是——
我,需要龍魄。
沿著那路標一般的腳印,與那藍光越走越近,氣氛也越發地沉寂。
終於,九十空明忍不住開口道:“你們,有沒有覺得前麵很熟?”
四個人沉默地點點頭。秦贏仿佛從牙縫裏蹦出三個字來:“幽燕城!”
藍紫兒疑惑道:“你需要龍魄,和幽燕城有關係麽?”
秦贏似乎不太願意談這件事,隻是淡淡道:“我需要龍魄去救我的親人。”
幽燕巍峨的城牆仿佛突然之間,就出現在眾人的麵前。
四麵城牆各長十五裏,牆高十丈餘,在這樣巨大的城牆麵前,人如螻蟻。
幽燕城本就是天下第一大城,自戰神青居篡位以來,以征戰天下掠奪來的財物為後盾,更是大興土木,將幽燕城建得氣象萬千,直如天上官闕。
那藍光,就在城內一閃一閃。
這樣巍峨的城牆,卻不見其他大城一般熙熙攘攘、人來人往。
城門雖然洞開,但冷冷清清,半天才能見到三五人出城人城。
藍紫兒皺眉道:“怎麽這麽冷清?”
九十空明想想方道:“現在應該正值龍神祭奠。我聽蘇映儒說,八城聯軍四十萬此刻已兵臨城下,或許正是這個原因,讓城中的人連龍神祭典都無心籌備吧。”
藍紫兒搖頭道:“青居近年來戰無不勝,幽燕人早已自大得在心裏容不下一絲失敗的可能。別說是四十萬,就算是四百萬大軍兵臨城下,隻要青居一日不死,他們怕也想不到害怕。”
在這幹想也得不到答案,四個人長吸一口氣,漫步走進城內。
還有五天就是龍神祭典了,在這個九城最大的節日裏,正常情況下這裏應該是喜氣洋洋的,尤其是幽燕這樣的強勢大城,路邊的樹木都會用綢緞包裹裝飾,而連路邊的乞丐都會得到豐盛的食物。
可是現在,到處都冷冷清清,家家閉戶,寬闊到可以讓七輛馬車並行的大街上,幾乎看不到幾個行人。
沒時間思索,四個人朝著那藍光一路行去。
誰也沒想到,那藍光竟然會在那樣的所在。
有著生命一般,它一收一縮,仿佛呼吸。而它的所在處……大門。幽燕王宮的大門。
看著守門士兵明晃晃的甲胄,藍紫兒覺得頭疼不已:“怎麽辦?”
是啊,怎麽辦?
早知道這樣,還要拚死爭奪做什麽?直接告訴我們,幽燕青居已經勝出不就完了?
除非率領大軍攻陷幽燕城,還有誰能大搖大擺地走入幽燕皇宮,去尋找龍魄?
但,難道真的要放棄麽?
我們付出了那麽多代價,經曆了那麽多爭奪,真的要止步在這裏?
求羽轉過身來,冷冷看著無計可施的三人:“衝進去!”
說畢,不等三人回應,求羽飛身而起,朝那藍光閃耀的王官大門衝去。
三人略一猶豫,一咬牙,也跟著求羽朝那大門衝去。
守城的士兵早發現這四人的異樣,一見他們突然發瘋一般地衝來,當即刀劍出鞘,挽弓搭箭,嚴陣以待。
這次死定了!這句話同時閃過三個人的心。
眼前的官牆近年來被青居不斷加固,其堅固程度更超過外麵的幽燕城牆。而守衛在宮牆上的衛兵,其精銳程度更是不下於方才幾乎將眾人逼人絕境的龍神騎。
隻有四個人,就這樣衝擊戰神的宮殿,實在和自殺沒什麽區別。
但奇跡,總是會適時發生!
就像之前一樣,衛兵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四個瘋子奇跡般地消失在緊閉的宮門前。
這是哪裏?
四人愣愣地停下腳步。
眼前,是何等的壯觀啊。
無數的河流在腳下奔流、匯集,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
而在他們的麵前,一座巨大的祭壇占據了目光所及的絕大部分空間,其雄偉甚至超過了他們在幻境中所見的龍神侍者的祭壇。
祭壇之外,一座座奇形的建築物錯落有致地排列成詭異的圖案,向著目光所不及處,無限地延伸。
而在虛空中,無數光點虛浮在眾人眼前,仿佛一個個精靈,在虛空中自由飛翔。
而在這一切的中心,那一點光芒,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光芒看起來並不耀眼,甚至比不上那些虛空中浮動的光點。但你一旦把目光落在上麵,就再也無法將目光移開。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一點微光吸引,仿佛隻過了一瞬間,又仿佛過了千萬年,似乎在那無形光芒中,一些秘密——有關天地,有關九城,有關龍神,有關龍魄的秘密,正一點點映人他們的腦海。
世界上,其實一共有九顆龍魄。
這九顆龍魄,乃是由神龍孕育而成,靈異至極,可以影響地脈,或形成高山,或形成深穀,原是神龍移山填海的工具。它們散落在各地,而所謂九城,其實正是九顆龍魄的所在。
龍魄擁有莫大的神通,而九顆龍魄則共同維護著整個世界的地脈流動。
每隔數十年到數百年,當決定開始新一輪的龍神選擇時,就會有一顆龍魄破土而出,成為博弈的賭注。獲勝的龍神侍者將晉升為神,而在人間的爭奪中獲勝的人,將得到作為獎品的龍魄,獲得無法言表的力量和權勢,而直到它的主人死掉,龍魄才會重新回到地下,繼續它守護地脈的責任。
理論上這個世界,隻要有七顆龍魄就可以正常運轉,但每失去一枚龍魄,對整個世界的穩定自然會產生一些影響,這也就是每次龍魄現身,都會伴隨一些災害的原因。
得知了這麽多,四個人仍是一片茫然。
因為,按照他們方才所知的,這裏,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此處的確是龍魄應該現身的所在,但這祭壇,這河流,這精靈般的光,都不是應該存在於這裏的東西。
他們能看出,此處是一座大陣,一座人為設置的大陣。但究竟是誰,在這裏設置了一座複雜到讓人幾乎看不出用途的大陣呢?又是誰,早一步來到了這裏?
眾人的心中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一個名字。
藍紫兒沉吟道:“如果我沒猜錯,這裏應該就是幽燕王官的地下。這數年來,青居一直在皇宮內大興土木,難道……”
一個清越的聲音從外麵傳來:“青居!果然不負我的期望。”
一襲白衣突然出現在祭壇之上。
仿佛亙古以來就站在那裏一般,穀辰饒有興趣地彎腰看向那龍魄:“還有你,和氏璧,也不錯,我的目光果然不錯。”
秦贏的身體一陣陣顫抖,終於邁前一步道:“我弟弟呢?”
穀辰站直身體,一瞬間,眾人仿佛覺得,這突然出現的人如洪荒巨人一般高大,完全無法戰勝。
穀辰仿佛隻邁了一步,卻一下就從祭壇跨到了眾人麵前。
除了閉目計算的九十空明,所有人都不禁被那突如其來的淩人氣勢逼退了一步。
穀辰麵無表情道:“你弟弟?你不該問我,該去找幽燕人。”
秦贏抑製不住身體的顫抖:“你答應過我的,隻要我尋得龍魄,你就幫我救我弟弟。”
穀辰搖搖頭,仿佛在嘲笑秦贏的無知:“不錯,我是答應過你,但是……”他正要說下去,一聲尖利的聲音冒出,打斷了他的話。
“不能動那個龍魄!”九十空明仿佛才從噩夢中醒來,滿頭都是冰冷的汗水。
穀辰轉頭看向這個年輕的巫士:“哦?你看到了什麽?”
九十空明仿佛感應不到穀辰身上恐怖的壓力,喃喃道:“我還從來沒有像這次一般計算得如此清楚,更沒有像這次一樣無比清晰地看到那恐怖的景象——這個龍魄,這裏……全部都是青居設下的陷阱!”
藍紫兒恍然道:“果然,怪不得青居先到了,卻並沒有取走龍魄。這裏的祭壇,真的是他設下的陷阱?是不是如果我們一動,這裏就會爆炸?”
九十空明大汗淋漓地搖頭:“不會爆炸,但是更加恐怖。”
他無法描述方才計算時突然浮現在腦海的景象。
那是末日,岩漿在地表奔流,灰塵遮蔽了太陽,高山陷落為大澤,深湖被填為平地,人如螻蟻一般無助地奔逃,哀號,死亡。
那是絕望,真真正正的絕望。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領,就算是九城深厚的城牆,也無法抵禦這大自然的瘋狂報複。
雖然仿佛不過是一瞬,但那樣的絕望,那樣千萬人的絕望匯集而成的痛苦,已讓九十空明的心髒幾乎為之停止跳動。
而這一切的根源,就在眼前。
這龍魄,和這祭壇。
九十空明之前一直覺得自己是不世出的術數天才,後來覺得自己的師父才是,再後來,覺得蘇映儒才是,但現在,他深刻地覺得,其實天下最強的術數家,是青居。
計算了這一切,設置了這一切的,青居。
不知在多少年前,青居知道了龍魄的一些秘密,於是,他開始施行現在的計劃。
九城是建立在龍魄的護佑之下的,而九城的所在正是龍魄的所在。在幽燕城,青居依靠他那天下無雙的術數天才,計算出了龍魄出土的精確地點。
於是,他借著在官內修建宮殿的名義,不聲不響地開始在皇宮的地下、龍魄即將出土的所在,修建了這座祭壇。
而這座祭壇的作用,是切斷幽燕龍魄和其他八城龍魄的聯係,並能利用龍魄的能量,模擬出龍魄的訊息。
要知道,九個龍魄共同維護著整個地脈的穩定,每次一個龍魄現世,其他八個龍魄都會根據現世龍魄發出的訊息調整地脈,以維護世界的穩定。
而這個祭壇以及這些河流組成的陣法,可以模擬出幽燕龍魄,向其他的八個龍魄發出錯誤的信息。
也就是說,這個祭壇,可以變相地操作另外的八顆。
現在,隻要幽燕龍魄離開祭壇,一切都將變得不可逆轉。其餘的八個龍魄將會在錯誤的指引下,將自己的所在地徹底傾覆。
而整個世界,將會陷入地獄。
除了幽燕。
一切的疑問都有了解答。怪不得這許多年來,幽燕大軍戰無不勝,但從來沒有徹底占領過一座城市,怪不得青居從來不計較一戰的得失,空有縱橫天下的實力卻永遠止步於掠奪。原來,他一直在策劃這樣的一件大事,一件一舉傾覆天下的大事。
若是一切發生,最樂觀地估計,天下八城的人口怕也將死得隻剩五成。到時,幽燕大軍就是理所當然的天下最強,青居也將實現前人從來沒有實現過的夢想——一統天下。
穀辰哈哈大笑:“太有趣了。我就說,神一向小看人。但這個世界上,總會偶爾出現一些讓人驚喜的家夥。”
藍紫兒輕輕咬住嘴唇。
真的要放棄麽?
管它的!即使天下大亂,又和我有什麽關係?即使真的讓天下人死去一半,若是能讓我的弟兄少流一滴血,也是值得的!
可是,為什麽此刻的我卻無法動作?
沒有人動,所有人的腦海中都亂成一團麻,不知該如何行動。
九十空明忽地想起一事:“既然青居布置了這個局,而且他也經過了試煉,為什麽不取走龍魄?”
穀辰微笑道:“這個問題你算是問對人了。在青居之外,除了我,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人能回答你的這個問題了。因為業力。”“業力?”“不錯,業力。我本以為隻有像我這樣脫離了人間極限的人才能感受到業力的存在,想不到,青居竟然也能想到這一點。或許,他有朝一日能夠超越我也說不定。業力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它卻確實存在,並影響著世上的一切。”
“你殺了人,也就積累了惡的業力。自古大將少有善終,便是這個道理。如果青居自己拿走龍魄,因此而起的殺戮和死亡,都會成為他的業力。這是從來沒有人達到過的業力,也絕對不是青居所能承受得了的。所以,他便設了這個局,讓後來者來開啟這場殺戮。”
“來吧,選擇吧,你們是否要拿走這龍魄?”
終章
如果選擇不是自己做出的,是不是會覺得好過些?
天下人和身邊人,孰輕孰重?
如果你有能力選擇的時候,你該如何選擇?
一比一,一比二?你可以輕易選擇。一比一百呢?一個人,和整個世界呢?
穀辰的笑聲在一片沉寂中顯得格外囂張:“你們不需要龍魄了?那不如就讓我取走它吧。”
求羽突然問起一個不搭邊的問題:“你為什麽要到現在才來拿龍魄?”。
穀辰反問道:“否則呢?”
求羽微微搖頭:“我能感覺到,我的刀無比懼怕你,你隻怕已經突破了世界的法則。以你的能力,卻為什麽要等我們到這裏才來取龍魄?”
穀辰大笑:“你果然是個有趣的人。不錯,我已經突破了這個世界的法則,但在這個世界之上,還有更高的法則。比如,隻有通過考驗的選民才能找到龍魄。而你們通過了,我則沒有這個耐性,所以,才隻好跟著你們,方能夠找到這龍魄。話說回來,其實,在更早之前,我應該就可以找到它的……不過,現在也不晚。”
秦贏突然道:“我弟弟呢?”一字字沉重得幾乎要在地上砸起塵土。
穀辰搖頭道:“你問晚了。你應該能想到的,你的動作太慢,既然你沒能在龍神祭典前拿到龍魄,那我也就沒有義務出手救你的弟弟。所以就在昨天,你的弟弟已經被當街斬首了。”
這一席話內蘊藏的意思驟然讓所有人一愣。
緊接著是藍紫兒一把拉住穀辰的白衣:“你說什麽?龍神祭典已經過了?怎麽可能?明明還有五天才是龍神祭典啊。”
穀辰大笑:“不錯,龍神祭典已經過了。所以,你弟弟已經被斬首,而你,因為樓蘭王沒能出席龍神祭典,大巫也不知去向,蒼懷趁機奪權:太子石無安號召軍隊占領周邊與之相抗,樓蘭之地此刻已是烽煙遍地;還有你,十萬王軍現在已經進入了塔斯沙漠。沒有神的庇佑,剛剛從沙漠中走出的你想想,他們有多少人能從沙漠中出來?”
藍紫兒仿佛被千斤巨錘擊中一般踉蹌後退,喃喃道:“怎麽可能?”
穀辰無情道:“自然是那無聊的老七搞的鬼。你們可曾記得,當日他曾要你們付出代價,用一部分生命來換取龍魄。你們難道就沒想過,他不過是一個龍神侍者,又有什麽能力來取走你們的生命?”說話間穀辰抓住了秦贏的脖頸,將他提在手上,同時右手已朝那龍魄伸去。
與此同時,一道殘光直直朝穀辰眉心射去。
這是藍紫兒最後的飛刀,也是她凝全身精華、突破極限的一擊。
那刀真的已經成了光!如光一般燦爛,如光一般快速,如光一般無可抵擋。這樣的一擊,就連穀辰都稍一色變,卻仍是未放在眼裏。他右手奪取龍魄的姿勢不變,左手則放開秦贏,意欲接住這飛刀。
不動!
穀辰意外地發現,自己的左手竟然放不下秦贏了。那秦贏的雙手竟是緊緊纏繞在穀辰的左臂上。這情勢,竟不是穀辰抓住了秦贏,而是秦贏纏住了穀辰。
穀辰這才醒悟過來。秦贏可以用元氣支撐生命,所以自己的左手扣住他的咽喉對旁人來說不死也要昏迷,然而對這個一向習慣將別人的苦痛轉移到自己身上的異類來說,怕是連搔癢都不算。
一聲冷笑,穀辰驟地一叱:“住!”
光已屬於神的領域,光的速度實在應該很快,光應該是世上最快的……
但那終究隻是一柄飛刀,一柄接近了光、卻仍不過是從人的手中發出的飛刀。
隨著這一聲大喝,那殘光一般的飛刀仿佛瞬間失去了生命,直直掉落。與此同時,穀辰左手一抖,秦贏身子飛起,穀辰的五指如利器般直直刺人他的胸膛。
鮮血飛濺,眾人不及驚呼,卻見秦贏已然身受重創,整個人都被掛在穀辰的手上,卻渾若無事一般,身子一彎,一掌擊在穀辰的右胸。他溢著鮮血的嘴角上,在痛苦之外,猶自掛著一絲得意的微笑:“什麽移情刺!我的元氣,應該是這麽用的!”
雖然因為身具特殊的異能,能夠讓這神奇的醫生暫時不死,但在這樣重的傷害下,秦贏的一掌雖然出其不意地擊中了穀辰,卻是完全沒有半點力道,不過等於輕輕地摸了他一下。
但穀辰終於色變。仿佛身受萬千雷殛,他的麵色劇變,那幾乎已經觸到龍魄的右手就這樣停頓在虛空中。
九十空明啞聲斷喝道:“快動手!他的罩門已被不動明王咒鎮住了。”
除了創世之神外,再強悍的生物,哪怕是龍神,也絕對不是完美無缺的,這是自然界鐵的法則。穀辰雖然強悍,但身上必然也存在著一處弱點。那就是他的右胸。
就在方才,尋寶團中的老對頭——秦贏和九十空明,成功地合作,將九十空明以自身精血元氣凝成的不動明王咒,靠著秦贏那近乎不死的身體,成功地印在了穀辰的右胸前。
這最強的法咒,印在神的最弱一點,終於發揮了作用。刀光一閃!
在龍鏡的最後一關—那詭異的單向空間,求羽無數次地拔刀,揮刀,拔刀,揮刀。在沒有左右的空間內,沒有招式,沒有戰法,唯一的攻擊方式,就是這樣的,一閃。
無數次地揮刀,無數次地一閃,讓求羽對似乎無盡的空間產生了極度的煩悶。他一直在想,如果自己的刀能夠再快一點,是否就可以將這個煩悶的空間一舉劈開,將這柄一直以來束縛住自己的刀,束縛住自己的枷鎖劈開。現在,他似乎實現了!
那刀光來得極快,從無數次生死之際的揮刀中凝練出的一刀,已超越了人間刀法的範疇,讓那個已踏入神之領域的穀辰也不禁為之愕然。
不動明王咒克製了他的身體,不死的秦贏纏住了他的左手,在這要斬斷世界的一刀麵前,穀辰別無選擇,隻能回轉右手,迎向那刀光。
在他看來,肯出手抵擋,這已經是他給予這刀手的最高禮遇。
然後,他愕然地發現,這禮遇還遠遠不夠。
近乎神一般的實力已經讓他擁有了不壞的身軀,任何人間的兵器都無法傷害他的身體。
是的,無論那長刀如何強悍,都根本無法傷害他的半寸肌膚。
但如果那長刀擊破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那片空間呢?
在穀辰無盡愕然的神情中,他的半隻胳膊伴著鮮血落下,那無盡的刀光依然絲毫不受阻擋地正正劈向穀辰的左肩。
寒光一瞬間湮沒了整個空間,讓所有人的眼睛都暫時失去了效用。
鮮血!
當大家的眼睛恢複的時候,所有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漫天洋洋灑灑的鮮血。
或許,有是屬於敵人的,但更多,卻一定是屬於自己的。
秦贏的胸口破了一個大洞,整個人被扔在祭壇上,鮮血正以驚人的速度朝外湧去,如果不是他時不時地還抽搐一下身體,實在很難讓人相信他此刻還活著。
求羽的長刀已然脫手,整個人身上到處都是裂開的傷口,直如一個血人,顯然方才那超越極限的一刀讓他付出了不菲的代價。
九十空明整個人軟倒在角落裏。方才他交予秦贏的明王咒是與他自身的命數相連的,而就在方才,穀辰強行掙開明王咒,對九十空明而言,不啻於被穀辰正麵擊中,此刻已是有出氣沒進氣,隻是左手的拇指仍然動個不停,仿佛無意識中還在計算。
藍紫兒是四人中狀況最好的。雖然方才她發出那一擊後大傷元氣,卻也沒有受到穀辰的反擊,故而此刻仍能打起精神,朝祭壇上望去。
——一個模糊的身形慢慢凝聚。仿佛水霧在掙紮著凝聚,那虛空中的鮮血正令人毛骨悚然地凝聚著支離破碎的肉體。
不過才一眨眼的工夫,當藍紫兒在恐懼地後退和勇敢地上前兩種情緒之間糾結了不過短短的一瞬,一切都已經完成了。
秦贏的舍身,九十空明的咒術,藍紫兒的飛刀,加上求羽的長刀,方才這四人默契的聯手,已經給這個突破了人類極限的高手造成了從未曾有過的傷害,甚至,讓他感覺到了、隻有在神的麵前才曾經有過的——恐懼。
但可惜的是,他們終究還是不夠默契。
九十空明看出了穀辰的弱點,也利用了這個弱點製住了穀辰。但他卻忘了,或許是沒有辦法,把這一點告訴求羽。
而求羽,十分可惜地沒有看出這一點。
所以,他那最終的一刀,按照常理,劈在了穀辰的左邊身體上。
所以,現在,穀辰已經重新站在了祭壇上,仿佛神祗。
仿佛神一樣,他憐憫地看著地上掙紮的螻蟻:“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我們是什麽人?我們以前曾經做過什麽?
龍神祭典已過,這世事還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我們想當救世主麽?
我們難道把自己當成了那些我們曾經嘲笑過,曾經輕蔑過的人麽?
何必呢?
為了什麽?
其實沒那麽多的大道理:“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我們隻為了——”
“問心無愧!”
穀辰的身體突然一晃。
仿佛漣漪在虛空中**漾,一柄匕首無聲無息地突人,刺進穀辰的身體。
無心訣,刺客之王雲落日一路隱匿,終於在此刻刺出了這決定性的一擊。
那匕首如同刺入泥潭,仿佛被無盡的沼澤吸引,一股血紅的顏色沿著匕首極速而上。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仿佛一塊無形的牆壁被巨大的鐵錘瞬間擊碎,一個滿是鮮血的人形隨著那已經碎裂的匕首從虛空中突然出現,頹然落在地上。
九天落日墜晴川,一代刺客之王雲落日,首次被人強行破解了縱橫天下的無心訣。那讓無數英雄束手無策的隱身在穀辰的麵前就仿佛是小孩子的把戲,沒能讓這刺客之王離勝利哪怕稍近一步。
穀辰連頭都沒有轉,隻用低沉的聲音重複道:“何必呢!”
是的,何必呢?
此刻的刺客之王隻剩下虛弱的呼吸,方才來自穀辰的反噬讓他的身上幾乎找不到一寸完整的肌膚。但是從他的臉上,竟然還能隱約地看到笑容。
秦贏勉力站起身來,不自覺地回頭看了一眼九十空明,終於還是一針刺在那刺客之王的身上。
可惜,移情刺也並不是萬能的,此刻的雲落日生機已斷,這一刺,終究隻能讓他多受一些痛苦而已。
雲落日的笑容伴著不斷湧出的鮮血,那喃喃自語般的聲音讓隻有倒在他身邊的秦贏才能勉強聽見:“我成功了,我終於敢出手,我……我原來不敢的……但我終於還是出手了……”
聲音越來越低,一代刺客之王,九天落日墜晴川雲落日,為阻止穀辰顛覆天下,勇力阻擋未果,壯烈身死。
原本和穀辰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同樣的策略,這刺客之王隱匿身形跟隨著勝者,準備做那黃雀之後的鷹隼。但誰能想到,就在這輝煌的宮殿內,會讓他麵臨如此艱難的抉擇。
即使長期藏身於陰影讓他幾乎忘了什麽叫勇氣,但對家國,對天下,對自己僅存的那點良知的責任,終究還是讓他站了出來,發出了自己似乎完全沒有作用的一擊。
完全沒有作用麽?
或許,那是有作用的。每一滴血,都有它的價值。
一個人影緩緩站起……
我們終究還是能站起來的!
穀辰哼了一聲,不屑地轉身,伸手摸向那微光不改的龍魄。
沒有光,沒有影,一個身軀,卻比光更快地,飛向那祭壇。
藍紫兒的最後一招,將自己當作暗器,仿佛化身成傳說中掌控光的龍神,直直飛向那祭壇,那龍魄。
這速度,竟然比穀辰還要快上幾分!
仿佛被這悍勇的一擊激起了血性,一道刀光,一根金針,直直朝那宛如不可戰勝的穀辰的右手襲去。
穀辰不屑地一笑,右手不變,依舊抓向那龍魄。
一個尖利的聲音響起:“不要阻攔他,讓他拿!”
九十空明的預測似乎永遠都比事情要慢上半拍,乃是因為天機不可泄漏,凡人決不被允許上勘天機,所以,即使九十空明的天賦驚人,也隻能做到事後計算而已。
而人有人的規矩,神也有神的法則。神是無法壓製人的天賦的,所以,當出現九十空明這種靈力強大的人類時,神的唯一做法就是,再給他一個天賦。
——那個天賦就是,猶疑。
其實,或許你的預測在事前就已經出現在你的腦海深處,但你的猶疑卻讓你無法確信,所以你一遍遍地猜疑它的真實性,直到你確認無誤,再將它傳達出去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但現在,在這個漫天都彌散著夥伴鮮血的時刻,經過了龍鏡洗禮的九十空明終於突破了諸神的限製。
他必須相信自己,所以,他終於先一步,喊了出來。
或許是奇跡出現,這事事不靠譜的事後神仙竟然在這一次同時得到了同伴的信任。
藍紫兒的身軀硬生生調轉了方向,求羽的刀光一轉,殺人的刀光去掉了蘊含的殺意,將秦贏的身軀移開了祭壇。
而穀辰的手,也終於觸到了龍魄。
時光流轉,無光之澤。
光和暗一瞬間失去了界限,似乎整個空間消失了,所有人都空****地立在虛空之中,那上不見天、下沒有地的虛空,那真正的虛空,那世界尚未誕生前的虛空。
一個光點就凝立在這虛空之中。像龍魄,但更像……
起始,一切的起始。
驟然,生機開始躍動,時間開始流逝,空間開始膨脹。
這個世界,開始了。
在這樣的世界之間,一個閃耀著白色光芒的身形慢慢淡化,消失。
神化!
世上最強的武士,人間最後一個突破了人之極限的強者——穀辰。羽化為神,徹底離開了這個世界。
而在那一片光芒之中,穀辰心內是無盡的悔恨。
成神,絕對不是他想要的。
如果說之前,他還對成神有著一絲向往的話,在那一場背叛、那一場與陰神的交易後,成神已絕對不是他的選擇。
龍神之上,還有創始神,這個世界,就是創始的陽神與陰神無數年來爭鬥和博弈的結果,就是他們,給龍神設置了無數的枷鎖和障礙。
所以,當人變為神的時刻,將被強製帶離這個世界,到時,空有強大的力量,卻隻有通過龍神侍者,才能施展出那微不足道的影響力。
這絕對不是穀辰想要的。所以他才參與了那場背叛。
一切似乎都進行得很順利。
他成功地通過規則的漏洞,保留了一半的力量,殺死了所有的龍神侍者,破壞了這場龍神的博弈,同時,也關閉了龍神影響世界的通道,之後,隻要他再拿到龍魄,回複自己的全盛力量,他就是這個世界的神。
真正的、能夠掌控這個世界的神。
但當他握住龍魄的一刻,他才省起,錯了!
雖然他關閉了龍神感應的通道,殺死了所有參與成神的侍者,但這場博弈其實還在進行,規則依然存在。
規則就是,誰的選民拿到龍魄,誰就可以成神。
而他的選民,正是他自己。
這個方法讓他成功地保留了自己的力量,但也讓他在接觸到龍魄的一瞬間,依據規則,贏了。
於是,他成了神。
隻能帶著無盡的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空****的虛空消失了。
同時消失的,還有龍魄,那漫天的光點,那奇形怪狀的建築,和那座巨大的祭壇。總而言之,是這個空間內的一切,全部消失了!
成神羽化的巨大力量,徹底摧毀了這個空間。
虛空之中,藍紫兒睜開了雙眼:“奇怪,為什麽我們還在?”
餘下的三人一個接一個地睜開了雙眼。
腳下是土地,上麵也是土地,似乎大家都還在那個奇異的空間內,並沒有錯。但四人無論如何都很難明白,方才那毀滅一切的激**,為什麽唯獨沒有摧毀自己。
龍魄!所有人瞬間想到了這個可能。
方才穀辰羽化的瞬間,巨大的力量分解了龍魄,如今,龍魄的力量已經被均勻地分在了四人身上。
仿佛一個玩笑一般,最終,一切仍是回到了原點,龍魄,尋找了自己的主人。難道,方才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天下八城,注定逃不脫這場浩劫?
九十空明停下計算的手,搖搖頭,眼內滿是欣喜:“那祭壇和龍魄同時被毀,青居的心機白費了,大災變絕對不會發生。”眾人齊齊鬆了一口氣。
除了求羽:“大災變或許不會發生,但你能不能計算出,這裏會發生什麽?”
搖!整個空間都在劇烈地搖晃,頭頂的土窸窸窣窣地落下,不一會兒,越落越快,已是即將坍塌的跡象。
不用九十空明再計算,大家也明白將要發生什麽。
這裏,要垮了!
看看左右一望無際的巨大空洞,所有人都不禁毛骨悚然。
這裏,是幽燕皇宮的地下,而以這個空洞的大小來看,如果真的坍塌,怕是整座幽燕城都將就此在天下除名。幽燕的千萬百姓,會同時變為地獄的幽魂。
藍紫兒咬咬下唇,終於下定了決心:“救救大家!救救幽燕城!”
是的,會有辦法的!
——這樣大的空間,這樣大的坍塌,絕非人力所能挽回。
人力不能,神力卻能。
能挽救幽燕城的,就是四人剛剛獲得的龍魄!
沒有多餘的廢話,沒有太多的猶豫。或許方才的一場大戰讓這群人對這世界的一切,已經有了更深的認識。藍紫兒西方,秦贏東方,求羽南方,九十空明北方。四道巨大的光柱穩穩地支撐住行將坍塌的頭頂。
那是龍魄凝成的神力,在支撐住幽燕城的同時,仿佛傳說中的息壤一般,正迅速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繁衍著土地。
假以時日,將沒人知道,在幽燕的地下,發生過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在幽燕的地下,曾有人努力地挽救了無數的人命。
此刻,我們的英雄們,正狼狽不堪地躲在幽燕城東方不遠處的山坡上。渾身是黃土和各種穢物,好不容易被龍魄治好的傷口又開始迸裂,將將獲得人間最強大的力量卻又在一瞬間逝去的四人相互看了看,不禁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眺望著城門處,人來人往。沒有人知道,城中人的命運,就在方才,發生了多少次驚心動魄的變化。
秦贏忽地站起身來,朝著三人鞠躬:“對不起!”
藍紫兒詫異道:“你做過什麽對不起我們的事?”
秦贏搖頭:“我馬上就要做了。幽燕人隻是因為覬覦我族的醫術就殺了我的弟弟,我可以放棄無目的的報複,所以才沒有阻止你們救幽燕城,但我卻無法容忍是由我來解救他們,所以……”
地動山搖。那地下支撐的四根光柱,驟然倒塌了一根。
煙塵彌漫,哀號四起,將近四分之一的幽燕城在一瞬間消失了蹤影,無數人連悲聲都不及發出,便在一瞬間失去了生命。
永安、常樂、吉平……那些曾讓藍紫兒在幼時留下無數美好回憶的坊間,從此在版圖上被抹去。
那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災難,也是人力無法阻擋的苦痛。
西方,遠遠有一騎飛奔而來,勞累的騎士尚未看清幽燕城的慘狀,隻在口中不住機械地喊道:“大捷,大捷。我王青居率大軍擊破八國聯軍,斃敵三十萬。幽燕威武!”
這捷報的呼喝聲和毀滅的慘呼聲混合在一起,仿佛構成諸神對人間最無情的嘲怒。
尾聲
讓我對我們英雄的結局做一下最後的交代。
幽燕武平十年,八城集精兵四十萬兵臨幽泉關。幽燕國主戰神青居利用八城統帥不齊心之弊,施反間計,逐一擊破,於三日內連敗八城三營,斃敵數萬,俘獲二十萬,盡坑殺。八城元氣大傷。
同時,幽燕城突然地陷,死傷以十萬計,幽燕人心不穩,皆傳言乃青居殺俘所致。
或許是被此流言所擾,青居居然並未乘勝追擊,直待三日後,方才出兵追擊八城聯軍,使得突然出現的姑蘇蘇映儒得以收攏殘兵。而其時,從不過問世事的火天教突然出兵,強行擋住幽燕鐵騎,使得八城殘兵得以退走,保留了天下最後的一點元氣。
然而火天教內雖然高手眾多,卻未能成功開啟教內威震天下的秘術,將敗之際,一支數萬人的精兵突然出現在幽燕城之下。
沒有人知道這支精兵是從何而來的,就連算無遺策的戰神青居都為之大驚。在這支奇兵和火天高手的合力之下,青居暫時退回幽燕城,而此刻方才證實,突然出現的乃是幽燕舊王之兵。他們寒風烈火般在幽燕的境內掠過,占據了幽燕東方的大塊領土,正式打出舊王室的旗幟,與青居對峙。
麗八城大敗,城中餐自動**。樓蘭城蒼懷實力大減,舊太子石無安趁機連占數地,蒼懷退守樓蘭城。寒風獵獵。同樣的篝火,同樣的黃沙,同樣的四個人。火,總是要熄的,而宴席,也早晚會散。
藍紫兒站起身來:“說說吧,你們要到哪兒去?”
九十空明抬頭:“師父一生的心願就是要輔佐我們月氏人的王,收回被丞相奪走的權力:振興我樓蘭。為了這個,師父甚至不惜和青居聯合……現在或許是最好的契機。不破不立,我要回到樓蘭,幫石無傷擊敗蒼懷,完成師父的遺願。紫兒,你可否……”
秦贏打斷九十空明的話:“我要到巫水城去,我曾經答應了巫水的黑巫巫行雲,要幫他治好他妻子的奇症。紫兒,你是不是願意……”
藍紫兒眼光望向遠方:“山昆吾成功了,幽燕王軍已經站住了腳跟,我要回去,跟他們共同戰鬥!即使麵對的是戰神,我們也不會輕言放棄!”
二人同時歎了一口氣。
隻剩求羽未說話了,九十空明無精打采地問道:“你呢?”
求羽似乎對這個問題很撓頭,又仿佛根本就沒有好好想過。
藍紫兒嘻嘻一笑:“這還需要問麽,這家夥自然是,誰拉著他走,他就去哪兒了。”說畢,她伸手握住求羽的手,用力一拉,“走吧!”
愣愣看著兩個手牽手的背影—步步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兩個路上都居心不良、互相較勁的男人仿佛在一瞬間變成了石頭。
這兩個家夥……是什麽時候?
“喂,九十,問你個問題。”
“啥?我心情不好,別惹我!”
“你會做詛咒小人麽?趕緊做個求木頭的,我有好多針,咱倆聯手紮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