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喂,小鈺!你猜我打到了什麽?”小靳一陣風般衝到車前,叫道:“你絕對不會相信!哈哈!”
小鈺探出頭道:“小靳哥,我猜不到。”
“……”小靳翻了陣白眼,咽口口水,循循善誘地道:“就算你很可能猜一百次也猜不到,可是我這麽辛苦地跑來讓你猜,至少也應該隨便亂七八糟猜一猜呀,對不對?”
小鈺臉上一紅,抱歉道:“是,對不起啊。我猜……是老虎。”
“……”
小鈺聽不見小靳說話,忙道:“小靳哥,我說了我猜不好的嘛。”
小靳揉著太陽穴道:“不是……為什麽你會猜是老虎的?”小鈺道:“我……我想既然要猜,那就猜一個最不可能的罷。究竟是什麽?”
小靳雙手一拍道:“是老虎!真的是老虎!媽的,你第一下就猜對了!”忽覺在小鈺麵前說了髒話,忙捂住嘴。幸好小鈺並未在意,隻縮回身子,笑道:“小靳哥,你……你欺負我。”
“我……我騙你是小狗!”小靳跳起老高,差點搬出十八代祖宗來保證,可是在小鈺麵前實在說不出難聽的話,便道:“就、就在不遠處,來來來,你來看!哎,你……你怎麽走呢?”想到小鈺不肯睜眼,這一段路崎嶇難行,頓時大是煩難。
小鈺張開雙臂,道:“小靳哥,背我罷。”
小靳心砰地一跳,幾乎撞斷幾根骨頭。他看見小鈺淡紅的唇微微抿著,嘴角上翹,幾縷烏發貼在微紅的臉頰,突然有一個念頭,覺得此生再也不會見到比之更純淨動人的臉了。
他隻覺心中一片坦**,彎下腰,背起小鈺往林中跑去。小鈺兩隻手輕輕摟在他胸前,有些擔心地道:“真的是老虎麽?小靳哥,你不怕麽?”
小靳道:“待會兒你摸摸老虎皮,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不瞞你說,我剛才在林子裏找野鹿,轉過一簇樹木,突然見到它躺在岩石上,衝我一吼,嚇得我屁……咳咳……魂飛魄散,還以為今日死定了。誰知它隻吼了兩聲,頭一歪,死了,你猜怎麽著?原來它背上插了幾箭。看來是別人射中了它,它掙紮著跑到這裏才死。”他原本打算吹牛說是自己打的,可是在小鈺麵前,好象連撒謊的勇氣都沒了。
小歎道:“哎,老虎是山林之王,可是也逃不出人的追殺。”小靳道:“可不!這個就是所謂……所謂……咳咳……呀,馬上要到了!”
兩人說著說著,來到一塊巨石前。小靳明知虎已死了,還是壓低了聲音,生怕它聽到般道:“就在那上麵。小心,我背你上去摸摸。”當下四肢著地爬上岩石。
小鈺畢竟膽怯,身子微微發抖。小靳對她耳語道:“別怕……我給你摸一摸尾巴就好。”小心地提起尾巴,小鈺伸手摸索,觸到尾巴,“啊”的一聲縮回手,隨即搖頭道:“是老虎,我……我不摸了。”
小靳趕緊將尾巴甩了,一麵仍做大丈夫狀,中氣不足地笑道:“不過是隻死老虎,怕什麽?不過你既然不摸了,那我們還是回去吧。”小鈺點點頭,又道:“小靳哥,你真勇敢。”
“小事!哈哈哈哈……”他彎腰背起小鈺就跑,覺得背小鈺來此,摸一下老虎尾巴,又背回去,甚值甚值!
跑了一陣,忽聽小鈺低聲道:“小靳哥,那個……那個人究竟是誰呀?”小靳道:“什麽人?啊,你說那個天天跑來找我的家夥?”小鈺點點頭,不覺將他抱緊了些。
小靳道:“那人啊,是個老僵屍……不是不是!你別怕呀,我亂說的。他是個瘋子,以為我有什麽武功秘籍,非纏著我要。哎,怎麽說呢,反正……這個老妖怪一天不走,我倆就一天離不開這森林。不過你別擔心,有我保護你!”
小鈺頭深深埋進小靳頭頸間,道:“我不擔心。小靳哥,有你在旁邊,我真的不擔心。隻是……”
小靳忙道:“隻是什麽?”小鈺的發絲被風吹在他臉上,癢癢麻麻的,他也隻有強忍著。
過了好一陣小鈺才道:“不知道阿清怎樣了。哎,我真恨我自己,一點辦法都沒有……”
小靳聽了,心中也是一陣憂心,不過仍朗聲道:“不要怕不要怕!阿清那家夥健壯得很呢。這個問題要從長計議,從長計議……你等我想想看。”
兩人回到車裏,小靳正在燒東西,忽聽一聲呼嘯,老黃來了。
“老黃,今日來得早啊?哦,你打了頭熊?哈哈,兄弟我也打了隻老虎。不相信?嘿,你自己到山頭去看看呀。來來來,兄弟剛好燒了一隻鹿,同吃同吃!”
老黃一雙小眼睛四處打量,道:“你的老婆呢?為什麽一直不見她出來?”
小靳打個哈哈道:“內子認生,害羞得緊,死不出來。我跟你講,女人一旦嫁了人,就要你好看。算了,不說這些了,這些婆娘真是麻煩!對了,這幾天你練功……有沒有什麽收獲?”
老黃聽到練功兩個字,瞳仁一縮,陰測測地看著小靳,警惕地道:“你想做什麽?”
小靳一屁股坐下,撕扯鹿腿,無所謂地道:“沒什麽。我嘛隻是想了解,碧石心經跟這個什麽多喏阿心經——一定是個窮酸和尚寫的——哪一個更好。你練了這麽久的功,應該有體會了吧?”
老黃四麵看看無人,身體前傾,湊到小靳麵前,低聲道:“你認為哪一個更好?”
“嘿!”小靳大喝一聲,扯下鹿腿,因為用力過大,翻了個跟鬥。他罵罵咧咧爬起來,活動腰身,大聲道:“哪一個?不曉得,我兩個都沒練過,這點皮毛,別說體會了,會不會還不一定呢,糟糕得很,哈哈!哈哈!”
老黃呆了一呆,臉色沉了下來。小靳一口撕下條肉,吃得滿嘴的油,有一句沒一句地道:“我跟你說……有的時候,就不要管那麽多……反正……反正兩個都練練,終究吃不了虧的!”
老黃搖頭道:“不行。內功一門,最忌諱雜,蓋因身體裏經絡太多,縱橫交錯,並且有好多並不知道是怎樣相互溝通。若是亂練,內息一旦錯了,輕者前功盡棄,重者就有生命之憂。”
小靳見他不上當,歎道:“是麽?那可得小心才是。若非你提醒,兄弟恐怕以後死都不知道怎麽回事呢,哈哈!來,吃嘛!”扯塊肉塞給老黃。老黃坐下默默吃起來。
吃完之後,小靳照例背上一段心經。老黃卻不知為何背了兩次才記下來,也不忙著去練,隻蹲在火邊發呆。
小靳要給小鈺弄東西吃,隻想他趕緊走人,便道:“老黃,今天不忙著練功嗎?”老黃搖搖頭,道:“我……我覺得有點心神不寧,想多坐一會兒。”
小靳抓抓腦袋,想了想道:“你知道林普這個人嗎?”
老黃一驚,但並沒有立即跳起來。他看著火,眼中神色閃爍不定,遲疑地道:“林……普?林普是誰?為什麽我會知道?”
小靳道:“也沒什麽。隻不過練多喏阿心經的人都至少應該知道他的名字,據說這部心法在白馬寺沉寂多年,便是他將它發揚光大的。”
老黃呸道:“放屁!他發揚光大?哈哈哈哈……他不過是個傻子,呆子,他怎麽發揚光大了?隻不過師傅偏心,我們三人中,就隻有他得了真傳!”
他跳起身來,眼中血紅,額頭青筋暴起,在周圍不住繞圈,氣也越喘越粗,道:“他……他竟敢跟我搶,他……他該死!對了,你為什麽知道林普?”突然閃身搶在小靳前,死死地盯著他。
小靳吐口唾沫,也不動聲色地看著老黃的眼,慢慢地道:“你沒聽我講嗎?練這心經的人都應該知道他的名字,所以你是怎麽知道的,我就是怎麽知道的。”他這些日子來早就抓住了老黃的七寸,便是絕不肯提自己的過往,一想便會發瘋而去。老黃果然怔了一下,繼續疾步繞起圈子來,一麵喃喃自語道:“林普……師兄……哈哈哈哈……啊!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他了!他……他還沒死嗎?”
小靳道:“他應該死了嗎?”
老黃聞言忽然一頓,站住了,回過頭,小靳吃了一驚——他臉上竟滿是倉皇之色。
“他……他偷走了須鴻的孩子……他還沒死嗎?”
※※※
“偷走了……師傅的孩子?”阿清大大張開了嘴:“師傅……師傅有孩子?”
道曾點頭道:“她在白馬寺後山山洞裏生下的孩子。”
阿清急道:“那……那不是她麵壁修煉的山洞嗎?”道曾道:“不錯,亦是她與心愛之人相會之所。整件事,白馬寺裏也僅有幾人知道而已。那一天,距她生下孩子才剛過十三天,她就發現自己已經孑然一身。於是,屠殺開始了。”
阿清問道:“為什麽?有人偷走了她的孩子,那……那孩子的父親呢?”
道曾冷冷地道:“那父親不認這個孩子。他寧願自盡也不願認這孩子。須鴻於是潛入他的房裏,要他去見那孩子,但是他不肯。他戳斷了自己的雙腿,死也不肯出門一步。終究到最後須鴻還是奈何不了他,頹然回洞。然而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孩子便不見了。”
阿清心中砰砰亂跳,顫聲道:“她……師傅她好可憐。她狠得下心,一定是因為傷心到了極點。”
道曾大聲道:“誰不是父母生養,誰不是食五穀長大?她一傷心,便殺了四十七個無辜的人,說是妖孽,並不為過!”
阿清飛起一腳,將道曾踢出四五丈遠,厲聲道:“住口!你敢再辱罵我師傅,我殺了你!”
道曾躺在地上,一撐沒撐起來,仰天道:“妖孽,妖孽!哈哈哈哈!”放聲大笑,笑著笑著,聲音卻逐漸淒楚起來,終於變成嗚咽之聲。阿清大是奇怪,走上幾步,見道曾真的伏在草中哭泣,肩頭不住**。
阿清道:“你怎麽了?你……你起來,我不殺你便是。”
道曾搖搖手,又哭了一陣,方顫巍巍地站起來,背著阿清抹去眼淚。他長長地吐著氣,道:“她不是妖孽,她不是……她是被氣昏頭了,你說得很是……”
阿清道:“那……那麽,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
道曾卻不回答。他合十念了一段金剛經,方道:“那時候,天下公認的四大武林絕頂高手,有三個都是白馬寺的和尚,便是林字輩三僧——林晉、林普、林哀。這三人皆得白馬寺武學真傳,特別是我師傅林普,其造詣已臻化境。若是這三人出手,斷不至出現如此屠殺場麵。可惜林哀因貪練武學,入了魔道,早在林晉做方丈前已被關押在戒律院的地牢內思過。我師傅則一直在外遊方,待他回到寺裏時,須鴻已經變成了一個血人,而白馬寺內的血更是多得連經書都被漂起。”
“師傅每次給我說起這一段,都非常仔細,因為印象是那樣的深。他說,他見到大殿前的樹上,掛滿了人的殘肢斷腿,殿前的銅爐散成了碎片,經律院後的水塘,已經變成了一池血水。整個寺裏,連一隻鳥的叫聲都沒有,仿佛無人的鬼寺。隻有一個人的哭聲斷斷續續,斷斷續續……須鴻……須鴻便坐在大殿高高的門檻上,抱著一件嬰兒穿的小衣哭泣。”
阿清背上一陣冷似一陣,茫然地道:“師傅……在哭?”
道曾道:“是的,她在哭。師傅說,從來沒有見到過一個人哭得如此傷心。也不知道她在哭失去的孩子,還是在哭孩子的父親?”
“於是我師傅徑直走到須鴻麵前,問道:‘你在哭什麽?’須鴻回答:‘我的孩子不見了。’我師傅道:‘你的孩子麽?死了!’”
※※※
“喂等等!你說林普偷了須鴻的孩子……須鴻有孩子嗎?”
老黃突然換了張笑臉,連連點頭道:“有啊有啊!哈哈,我見到的!”
小靳抹抹有些僵硬的臉,道:“不對吧?須鴻不是在白馬寺麵壁嗎?難道她的丈夫偷偷溜進去跟她相會?那可也太大膽了些吧?”
老黃見他一臉疑惑,哈哈大笑,拍著手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見過的,她沒有丈夫,哈哈!”
“沒有丈夫……那是姘頭?也很了不起啊。”小靳見老黃得意的樣子,便故意皺緊了眉頭,道:“想那白馬寺高手如雲,這個這個……江湖上公認的武林第一門派,豈是浪得虛名?你說是不是?”
老黃拚命點頭道:“正是,正是!”
小靳又道:“白馬三僧,那可不是開玩笑的。單說方丈林晉,這個老和尚就不簡單……”
老黃打斷他道:“不是!林晉不是老和尚,他……他比我還小幾歲。”
小靳道:“那是拿你比,可是當時五六十歲的人,對我來說也算老和尚了是不是?”老黃正色道:“非也。當年須鴻在白馬寺時,林晉也才二十來歲。”
小靳道:“二十幾歲就做方丈?你少來騙我我告訴你,我年紀小心眼可不小!方丈才二十來歲,那林普豈不是也隻有二十歲,其餘和尚統統都跟老子一樣咯?”
老黃搖搖頭,小靳看他一眼,隻見他神色出奇的平靜,嘴角甚至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似乎正在追憶什麽。他低著頭道:“林晉……他在我們三人中是最小的,可是佛法修為最高。我記得……那一年,我剛滿十八歲,林普師兄十九,全寺一百八十五名僧人參加圓覺講經大會,可是師傅卻單單叫林晉登台訟法。他講得好,每一卷佛經都倒背如流。他講一切如來本起因地,講永斷無明,方成佛道,講知虛空者,既空華相……他講得真好,我們都愛聽他講經……”
他站起來,雙手合十恭立,仿佛站在四十年前的講經台前一般。此刻天雲變幻,月亮早躲到了雲後,風獵獵地吹起老黃花白的長發,露出猙獰的麵孔,小靳卻突然覺得這麵容說不出的莊嚴虔誠,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老黃低聲道:“他是我們的小師弟,卻又是師傅的首席弟子。我的武功修為比他高,林普師兄更得師傅真傳……但是師傅說:隻有林晉能繼承本寺衣缽。師傅這麽說了,那就一定沒有錯……他本是那麽寶相莊嚴,他二十七歲便成為方丈,他本來發下菩薩願心,要成就大道,普渡眾生……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師弟,為什麽你要救須鴻?為什麽你要救她呢?”
小靳見他說到後麵,眼中漸漸又泛起凶光,忙道:“喂,林……咳咳……老黃,我們不是在說須鴻的孩子麽,幹嘛又提到林晉?不提他了,那個須鴻的老情人究竟是誰?”
老黃看他一眼,奇怪地道:“我不正在說嗎?”
“什……什麽?”
老黃嘿嘿笑了兩聲,咬著牙道:“師弟,哈哈,佛學無雙的師弟,白馬寺不世出的林晉大師,哈哈,哈哈!卻跟人在後山**……生下了兒子,哈哈,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不止,震得周圍群鳥驚飛,直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師傅,嘿嘿,你選的好徒弟,白馬寺的好方丈,哈哈!**!還是跟江湖人人得而誅之的女魔頭**,哇哈哈哈哈!生的兒子多麽乖巧,多麽白嫩!為了這個好徒弟,你甚至不惜放逐林普師兄,把我囚禁在那暗無天日的地牢裏,哈哈,好!生了個大胖小子!”
他發起狂來,手舞足蹈,口中唱著亂七八糟的佛號,也不知究竟在說什麽。小靳心中砰砰亂跳,隨即想起小鈺,忙走到車前,低聲道:“別怕。”小鈺一聲不吭,從車簾子下伸出隻手,輕輕握住小靳。小靳將自己的手伸進去,任她握著,壯起膽子強笑道:“哈哈哈哈,大胖小子!”
老黃道:“可不是嗎?哈哈!可是,你知不知道,他……他……這個白馬寺的方丈,居然不認自己的兒子!”
小靳道:“什麽?這個老王八蛋,自己的兒子都不認,太沒種了。這叫有膽子做,沒膽子認,媽的,要在賭場裏,早被人砍了!”
老黃一拍大腿,深以為然,道:“可不是嗎?沒種!他……他……哎。不過也好,他沒有種,須鴻有,一怒之下,血洗了白馬寺。嘿,那可真精彩!我、我從來沒有見到有人出手這麽狠辣的,哈哈!好啊!殺得白馬寺屍橫遍野!”
“哦……”小靳歪著腦袋想了想,道:“好象須鴻跟人打架,總是死的比傷的還多?”
老黃眼睛裏簡直發出光來,道:“你也聽說過?是啊,沒有錯,這才是殺氣,這才是真正武功的精髓!師傅硬說什麽武功是強身健體,這……這他媽的是放屁!強身健體隻練氣便行了,幹嘛反要動刀動槍?那些‘分水掌’、‘鐵掃帚’,什麽‘龍爪功’、‘竹葉手’,哪一個不是致人喪命的功夫?明明是要一拳、一掌殺死敵人,保全己身,非要說是強健身體,呸!所以我平生最敬佩的便是須鴻,出手就殺人,多麽爽快,又是多麽厲害,哈哈!”
小靳道:“那麽,她血洗了白馬寺,林晉老烏龜出來認親沒有?”
老黃道:“哼,師弟這個時候卻又來硬骨頭。他當著須鴻的麵打斷自己的腿,以誓永不出門一步。你說,這可多糊塗?他們兩人就那麽耗上了,一個在寺裏屠殺和尚,另一個絕不出門,耗了兩天,白馬寺的和尚死的死,逃的逃,整個成了一鬼寺,老子就正好出來,哈哈,哈哈!話說回來,我倒是佩服這個時候的師弟,你說這麽多師兄弟因自己而慘死在麵前,我尚且心驚膽戰,他竟然處之泰然,實在有過人之定力呀!”
小靳吐著舌頭道:“原來和尚說的天災居然就是須鴻她老人家在和尚廟裏搞逼親大屠殺。不過老兄因禍得福逃出來了,倒是可喜可賀。”
老黃笑道:“可不是嗎?我見他倆賭得起勁,心中佩服得緊。說老實話,那個時候的須鴻殺紅了眼,別說林晉了,就算大師兄林普鼎盛時期,恐怕也不是她的對手。我、我自認不敵,想尋個藏身的地方,便往後院走。到了最裏麵的談經閣樓頂,嘿嘿,卻遇見了一個人!哈哈哈哈!你……你猜猜我遇見了誰?”說到最後一句,聲音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小靳皺著眉頭道:“遇見了誰呢?我想想……不會是你師傅吧?”
老黃一跳三尺,睜大了眼,奇道:“你怎麽一猜就中?正是我師傅!原來他練功走火入魔,躲到樓頂密室裏閉關來了。你說這是不是天意?他……他硬說我走火入魔,把我關在地牢裏,他……他自己卻真的走了火,躲在樓頂,全身僵硬,臉也歪了,眼也瞎了,舌頭吐出來,手腳顫個不停……生不生,死不死,還被我找到。嘿嘿,你說,這是不是天意?”
小靳聽到這陳年的舊事被他一一憶起,神色時狂時癲,心中隱隱猜到他就是這個時候把他師傅吃了的,背上禁不住寒毛倒豎,道:“快說說須鴻後來怎樣了,喂,老黃!你不是說有人偷走了她的孩子麽?”
老黃啊的一聲,眨著眼道:“什麽……哦,是了,那孩子。我見到的,是林普師兄偷走了他,把他藏在寺後的舍利塔中。原來……原來被放逐的林普師兄也不甘心呢。他偷走須鴻的孩子,逼著她發狂,逼著她跟林晉算帳。哈哈!哈哈!我知道的!”
小靳想到白馬寺三大高僧個個竟都如此殘忍堅毅,冷戰一個接一個,心道:“媽的,和尚的師傅便是林普,怎麽沒聽他說起過這孩子?八成林普已將那孩子殺了。”
老黃接著道:“但是恐怕林普師兄也沒想到,林晉師弟竟然放任須鴻殺人。那須鴻雖然瘋狂,卻始終不對師弟下手,想來心中仍然愛著他。殺到第二天傍晚,眼見著白馬寺幾百年的基業就要毀於一旦,林普師兄終於忍耐不住,出手了。”
※※※
“須鴻尖聲叫道:‘不可能!他不會死!我的孩子不會死!’我師傅走到院中,拾起那些殘破的屍體,丟到她麵前,說道:‘這是李家的孩子,這是餘家的孩子,這是黃家的……他們都是別人的孩子,他們昨天這個時候還在各自練拳、擔水,比你的孩子更加活躍,現下都死了。你摸摸看,冰冷了,僵硬了……為什麽你的孩子就不會死?’”
“須鴻伏在殿前石階上嚎啕大哭,吼道:‘他不會的!他不會眼見我們的孩子死去,他曾經說過的!’”
“我師傅於是脫下袈裟,裹了一顆頭顱,走到須鴻身邊說道:‘孩子在此!’須鴻一躍而起,欣喜若狂地搶過袈裟,掀開一看,呆住了。她的手一伸,搭上我師傅的喉嚨,便要扯斷,我師傅朗聲道:‘此頭顱與你孩子的頭顱有何區別?這便是你的孩子了。’須鴻……須鴻也許是殺得累了,也許是被師傅的氣勢震懾,跪在地下,哭道:‘我隻要我的孩子!’師傅說道:‘死了!’”
“須鴻與我的師傅終於還是動起手來。兩人鬥了三、四百回合,具體是怎樣的比鬥已無人知道。但須鴻終因身體虛弱,內力不濟,被我師傅以一招小擒拿手製伏。其實若是須鴻沒有生孩子,亦或沒有與白馬寺眾僧打鬥,我師傅是無論如何也戰勝不了她的。”
道曾說到這裏住了嘴,不勝疲憊地閉上眼睛。他額頭出了一層密密的汗珠,臉色蒼白,仿佛一轉眼又老了十歲。
阿清從未聽過師傅這些血腥殺戮,心中隻道:“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然而自己都已無法說服自己。她記得須鴻曾經對自己說過,每一招出手,都要抱著使敵非死既傷的決心,不能傷敵,便是害己。她一向以為天下武學都是這樣,可是現在想想,蕭寧的劍就不是這樣的。他的每一劍都留有餘地,所以自己現在還能活著……
如果師傅真的如此殘暴,那麽自己勢必背上她欠下的人命,那可不是一條兩條。道曾說小靳禍福難辨,是不是這個意思?殘暴……說到殘暴,自己不也一樣虐殺了數十人麽?那陰森的山林,那閉塞的地牢,恐怕師傅來此也不過如是……甚至於恩人,也用言語逼死。她想到那個漆黑的地洞,第一次那麽懼怕自己,心中一陣陣冰涼……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沉默起來。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突然一亮,跟著頭頂劈裏啪啦一陣暴響,震得四周的樹都在顫動。阿清驚得跳起來,叫道:“雷……打雷了!”
道曾道:“打雷麽?很平常,你怕什麽?”阿清道:“我……我不怕。”
剛說完,啪哢一聲,又是一個巨雷,就在頭頂炸開。阿清臉都白了,緊張地靠攏道曾。道曾仰頭看了看天,道:“就在附近呢。”
阿清見他鎮定如常的樣子,忍不住道:“你……你不怕麽?你沒聽說嗎,一打雷,雷公電母就在天上,專門找妖怪啊狐狸精啊打。這……這深山老林裏,說不定妖怪很多,打……打下來,小心打到我們……”
道曾道:“打妖怪麽?我不知道,不過殺孽太重的人倒是會被劈到。前些年天降大雷,劈死了一頭牛,牛的肚子上寫著白起兩個字。隔了幾百年,他還在為當年那四十萬被坑殺的秦軍賠命。”
阿清顫聲道:“你亂講……哪有此事……”
話音未落,兩人眼睜睜看著一道閃電劃開漆黑的夜空,就劈在不遠的山頭上。巨大的雷聲幾乎同時響起,阿清尖叫一聲,抱著頭蹲下,緊緊閉上眼睛。那雷聲在群山之間激**回響,良久方散。阿清剛喘過氣,驀地一隻冰冷的手搭上自己肩頭。阿清渾身劇顫,想跑卻突然間沒了力氣。
隻聽道曾冷冷地道:“你在怕什麽?”
阿清放聲大叫道:“我不怕!我什麽都不怕!”
那隻手慢慢抓緊,道曾道:“不對。你在怕你自己。”
※※※
這一個雷就打在馬車旁的一棵樹上,巨大的聲浪讓猝不及防的小靳跳起身來,不料腦袋撞在車棚上,一聲慘叫滾進車內,摔得七葷八素。隔了老半天,耳朵裏的嗡嗡聲才有所減弱,但是眼前仍舊一片白光,什麽也看不清楚。小靳伸手**,突然摸到一個軟軟的東西。他再仔細摸了一陣,啊唷一聲縮回手,原來摸到了小鈺的胸前。
小靳拚命揉著眼睛,好半天總算又看清了四周,隻見小鈺躺在身旁,小嘴微張,眼睛緊閉。小靳推她兩下,沒有反應,看來已經昏死過去。小靳呼出一口氣,暗自僥幸,心底裏又隱隱覺得遺憾,早知道就多摸一陣了。
隻聽外麵老黃拉開了嗓子放聲狂笑,“嗬嗬,哈哈哈哈!”無休無止。小靳心道:“媽的,這雷邪得緊,看來老天爺要劈死老僵屍了。老子跟他一路可不妙,雷公爺爺要是頭暈眼花,從那麽高的天上甩個雷下來,這裏一片空****的沒啥遮攔,難保不砸中老子。不行,得躲到林子裏去。”
他爬出車子,叫道:“老黃!可不太妙,看這樣子要下大雨了,你還不到林子裏躲躲?”
老黃呸道:“老子不怕!老天爺老是跟我過不去,我倒要看看,他敢跟我麵對麵打麽?哼!”雙手叉腰挺胸抬頭,一副跟老天拚老命的樣子。小靳道:“那是,大哥你是誰呀,還怕老天?不過小弟可要想辦法躲躲去了。”
老黃道:“你在車裏難道還怕雨淋?”小靳道:“你不知道,那車裏穿堂風厲害。最近練功,老是覺得冷颼颼的,別不是受了寒,要散功了吧?”老黃忙道:“那……那可不行!”一把抓起小靳扔進車裏,跑到車前,兩手抓住車架,“哇呀”發一聲吼,拖起車飛也似地向林中跑去。
車身顛簸晃動得厲害,小靳心道:“媽的,這老僵屍發起瘋來比馬跑得還快,不用來拖車,可惜了。”正想著,輪子撞上一塊石頭,車身猛地一跳,小靳腦袋重重撞在車頂木頭上,慘叫一聲落下來。他剛要開口罵娘,突然一個溫軟的身子撲進懷裏,小鈺顫聲道:“怎……怎麽了?”
小靳撫摩著她的頭發,鎮靜地道:“不知道。老妖怪不知要把我們拉到什麽地方去。現在形勢不明,最好不要亂動。不過你別怕,總之有我在,他動不了你一根頭發!”小鈺心中一熱,緊緊抱住了他。小靳兩個指頭繃緊了指著車外,厲聲道:“老妖怪!有種就在這裏跟小爺我單打獨鬥,拖著車隻知道跑,算什麽英雄好漢?”
外麵雷聲陣陣,風聲淒冽,想來老黃也聽不到,因為車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小鈺暖暖的身子依偎在懷裏,好不愜意。
跑了一陣,進入了林中。那林子裏藤蔓交錯,灌木叢生,老黃拚了老命拉車,不料有一根藤蔓纏進車軸,越纏越多,終於再也動不了。小靳聽四周嘎吱亂響,生怕老黃把車子拉散了架,自己今天晚上和小鈺兩個人可慘了,忙叫道:“別拉了,老黃,這裏就好了!”
老黃聞言停下,抹抹汗,蹲在車外歇息。小靳附在小鈺耳邊輕聲道:“我出去跟他說話,騙他走人,你在車裏呆著,可千萬別動。”小鈺點點頭,又擔心地湊到他耳邊道:“你要小心……”
小靳覺得一股暖氣吹在耳朵裏奇癢,嘿地一聲躲開。小鈺默默地縮了回去,不再言語。小靳心道:“若是阿清,隻怕又要扯著我好打了。這丫頭恁的溫柔,居然是阿清的妹子,看來世上事實在古怪。”拍拍她的手,翻出車去。
小靳抬頭看天,空中不時電光閃動,但都隔得遠,雷聲要過好久才傳來,看來似乎跑到別處打妖怪去了。他略放寬了心,蹲到老黃身旁,道:“喂,老黃,剛才講到哪裏了?林普對須鴻出手了麽?”
老黃道:“可不是!我親眼見到的。林普師兄跟須鴻說了幾句,兩人就動起手來。原來我關在地牢裏,幾年沒見到師兄,他的武功精進了不少,那十八式金剛杵,本來須用五、六十斤重的黃銅棍才打得出氣勢,他竟然以內力化在手上,戳、橫、劈、拖,每一式都是絕殺之招。那一式‘撞金鍾’,嗯,厲害得緊,除了閃避,我實在想不到怎樣應對。”他站起身,比劃了個架勢,眯了眼凝神思索起來。
小靳忙道:“你先說完了,再慢慢研究不遲。既然這麽厲害,那須鴻是怎樣應付的?”
老黃道:“須鴻麽?她……她的‘流瀾雙斬’跟‘穿雲腿’號稱天下一絕,可是我卻破得了。你信不信?”小靳連連點頭,道:“豈有不信之理?隻是不知道跟林普比起來如何?你老兄運氣好親眼見過,給兄弟說說嘛。”
老黃正要在自己的武功上長篇大論,聽小靳這麽問,隻好強行忍住,續道:“兩人在大殿前鬥了三百回合,硬是沒分出輸贏。論攻勢,須鴻占盡上風,可是林普師兄守得真正叫滴水不漏,毫無破綻,有幾次偷襲也非常厲害,若非須鴻輕功了得,說不定就中招了。”
小靳心道:“這老妖怪沒長心眼。人家須鴻剛生了孩子,等於大病一場,又在高手如雲的白馬寺裏殺了兩天,那是人能做到的嗎?如果她再歇個十天半月,保管兩個林普也不是對手。”
老黃道:“我在大殿頂上看了兩個時辰,突然想到師傅大概已經煮好了,再煮水可就幹了,連忙回廚房去。等我回到殿上,他兩人已經不見了蹤影。這些年來也沒消息,不知道林普究竟被須鴻殺了沒有?須鴻又到哪裏去了呢?”說著惆悵不已。
小靳肚子裏一陣翻騰,差一點就要吐出來,心中罵道:“媽的,這老妖怪,這時候還惦記著水煮幹沒有,真他媽會吃!”
正想著,忽地又是一個閃電打在附近,老黃跳起來縱聲長嘯,想要跟雷聲一比高下。小靳搖搖腦袋,大感頭痛。今晚不論怎麽談往事,老黃鐵了心就是不發瘋,這倒給自己出了難題。他正盤算著先回車上去看看小鈺,忽聽北麵遠遠的山林中也傳出長嘯一聲,與老黃的嘯聲相應和。這一聲還未消失,西麵也有長嘯聲傳來。這兩個嘯聲來得好快,初時還在五裏之外,一聲沒有嘯完,已經在三裏之內了。
小靳一驚,隻道又來了老妖怪,卻見老黃赫地住口,頓了一刻,縱身上樹,喝道:“是誰?”
※※※
阿清強笑道:“我……怕我自己?哈哈?真是奇哉怪也!我為什麽要怕自己?”
道曾看她良久,阿清開始還跟他對視,後來抓抓腦袋,道:“我怕我自己?哼!”轉過頭去。道曾放開了她,繞著火堆走了兩圈,突然道:“你師傅除了‘流瀾雙斬’跟‘穿雲腿’外,還有兩套掌法、兩套劍法及一套輕功步法,你知道麽?”
阿清一怔,搖頭道:“不知道。師傅隻說‘流瀾雙斬’跟‘穿雲腿’是入門功夫,也是最實用的防身術,所以一直以來除了教我基本功外,就是這兩套功夫了。”
道曾道:“說到出奇不意克敵致勝,這兩套功夫的確可算一等一的武功。但是正因為追求靈動快捷,沒有根基,遇上真正的高手,一旦無法在輕、靈、快方麵占得先機,就會被對方內力所製。須鴻當年在麵壁的第一年,每與林晉比武,都被他的精深內力壓製。但她天資太強,悟性極高,竟在三年之內,參閱佛經,總結出以往武功的不足,創出了那兩套掌法、劍法及輕功步法。當年我師傅修行多喏阿心經,自問當世內力恐怕已無出其右者,但與須鴻一戰,竟仍是占不到絲毫便宜,就在於這幾套功夫已完全超出尋常武學範圍,自成一體,渾圓無跡。師傅每一掌擊出,皆被她輕易化解,消於無形,跟著便是疾風驟雨般的進攻。那一戰凶險之極,直到最後須鴻力竭,師傅放棄內力,純以硬功才將她製伏。”
阿清想起師傅的英姿,不覺神往,道:“我師傅真的這麽厲害?可是她為何從未對我提起?”
道曾道:“這套拳法確實是博大精深,但是需要極高的悟性與實戰經驗,練之才可成功,否則不但難,而且極易入魔。你年紀尚輕,諸事不明,戰亂之前又未曾有過真正的打鬥,是很難參透的,所以你師傅沒有教你。第一式是這樣的,你來看。”跨前一步,雙手虛畫,做了一個起勢,跟著手足不停,一路演練下去。
阿清忙道:“等等,你為何練給我看?”
道曾手中不停,厲聲道:“仔細看清楚!我隻練三遍。”
阿清聽他此言,再顧不得許多,凝神記他一招一式。這一套拳法跟流瀾雙斬的大開大合完全不同,手腳幾乎未完全打開,隻在身邊不住環繞。阿清看了兩遍,仍舊一頭霧水。待得道曾打第三遍時,阿清突然注意到他的手忽而變掌,忽而為爪,純以手腕之力縱橫。阿清不覺啊的一聲,眼中放出光來。
道曾點頭道:“你注意到了,很好。所謂一寸短一寸險,這一套拳便最險不過。貼近了敵人,無論他的功夫多強,根本不與他施展的空間。當年我師傅本來在一百五十招之後就已逐漸壓住須鴻的流瀾雙斬,但她使出這套拳法,幾乎就贏了。這套拳法雖隻有二十六式,但於細節處卻變化無常,異常繁瑣,單是掌便有三十七種變化,其餘拳、指等也各有二十九種變化。你學過同樣變化詭異的‘流瀾雙斬’,來練一遍吧。”
第二十章
風大起來了。先是聽到風聲呼嘯,遠遠的林子裏“嗚啊——嗚呼”地叫著,接著近了一點,天上不時閃動著電光,可以看到不遠處的高高的樹的輪廓左右搖擺,麥浪般一道接一道,起伏不定。風吹透了整個森林,終於刮到眼前,但見眼前突然間就飛沙走石,仿佛正麵撞上一堵風的牆壁,打在人臉上生痛。耳朵裏充滿了咆哮聲,跟無數樹幹劈啪折斷之聲。小靳站立不穩,往後重重撞在車身上。他來不及叫痛,感到車竟然已被吹得微微傾斜,車上的蓬因兜滿了風,幾乎要離地而起。
小靳忙死命抱住車子,尖叫道:“小鈺,快出來!老黃,來拉一把!”
正拉扯著,風卻突然一頓,小靳哇啊一聲,險些撞上車架。他剛緩了一口氣,忽聽左首有人笑道:“原來又是鍾老大,你來得好快。”右首有人中氣十足地笑道:“嗬嗬嗬嗬,閣下就是號稱飛天入地神劍無敵一拳鎮三山的賈老二麽?幸會幸會!”
小靳抬頭看去,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到,忽地閃電劃破天際,隻見一棵大樹之巔上有一個飄忽的人影,隨著大樹搖擺不定,聽聲音確是那天高談闊論的賈老二,隻是不知道他的名頭有這麽大,什麽飛什麽劍什麽鎮三山的,想來另一邊就是車隊領頭的鍾老大了。
小靳剛要開口拉拉關係,忽然心中一動:這兩人若是能製伏老妖怪,自然是上上之選,然而小靳見過老妖怪的本事,這個當年的白馬三僧雖說老是老了點,要發起瘋來可不得了,未必就不能擊敗他倆。若是老妖怪勝了,自己與小鈺仍舊不得脫身,現在拉關係,被老妖怪聽見了可不得了;但若鍾賈二人勝了,則勢必帶走小鈺。自己一個小混混,除了滾蛋,還有什麽好說的……小靳一時不辨悲喜,閉上了嘴。
隻聽賈老二道:“下麵有位朋友剛才叫了聲小鈺,不知道能不能出來一敘?在下江南賈誼,想會會剛才發嘯聲的朋友。”鍾老大則扯開喉嚨叫道:“小鈺,你在麽?”
小靳爬上車,正見到小鈺醒過來。他忙撲上前一把捂住小鈺的嘴,低聲道:“老僵屍在旁邊,現在還不能回答,等他們比試出結果了再說。”小鈺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鍾老大正叫著,忽地輕哼一聲,跟著一陣拳腳相交之聲,想必與老黃對上了手。賈老二道:“鍾兄,點子棘手麽?”然而鍾老大卻一直沒有回答,跟著那人從樹頂一直打到地上,劈劈啪啪一陣響,樹枝折斷無數。
賈老二略一思索,已明白來人武功太高,壓製得鍾老大完全無法出聲。他刷地拔出背上三尺長劍,叫道:“我攻上!”縱身飛下,襲向那人頭頂。“鐺鐺”兩聲輕響,鍾老大呼出老大一口氣,叫道:“哎喲!媽的!太他媽厲害了,小心!”賈老二也叫道:“他的手如鐵一般,別跟他硬碰!”
此時四周漆黑一片,隻偶爾有電光閃過。兩人聯手進攻,不住叫喊,什麽:
“我踏乾位,削他上身!”
“我退坤位,再退離位!他媽的變掌為爪,好生陰險!”
“我身後有樹!哎喲,頂了老子一下!”
“好!擊到他了!黑燈瞎火,也不知道是哪裏?”
“哎喲!”“我刺了他一劍!”“是老子!”
老黃卻一直沒有聲音。
打了一陣,鍾老大叫道:“媽的,他的速度越來越快了!”賈老二也道:“來不及喊了,總之我上你下!”這一來便隻聽見拳腳相交之聲、長劍破空之聲、樹枝灌木被人削斷劈折之聲。
小靳凝神聽去,有兩個人呼吸越來越粗,越來越快,想是內息跟不上了。小靳知道不是老黃,一顆心砰砰亂跳,小鈺握著他的手也一片冰涼,不住低聲道:“怎樣了?打贏了嗎?”小靳沉聲道:“難說得很,總之……厲害得緊!”聲音也禁不住地微微顫抖。
忽聽一聲悶哼,賈老二道:“快退!”鍾老大嘶嘶叫道:“嘿!媽的,打得你老爹好……我退需位,再退訟位……你追你老爹幹什麽?哼……”再也說不出話來。
賈老二長劍一抖,劍身震**,發出尖銳至極的一聲響。小靳隔得老遠,仍覺得耳中一痛,嗡地響起,忽聽老黃縱聲慘叫,賈老二叫道:“退……”砰的一響,聲音從中而斷。
小靳聽到老黃的叫聲,心中猛地一跳,正要探頭看個究竟,驀地麵前風聲大作,有人欺上車來,一把將自己跟小鈺抱起。小鈺放聲尖叫,小靳亦是大駭,隨即低聲叫道:“老黃,是你!”
老黃並不回答,向車後衝去,但聽頭上劍刃破空之聲,鍾老大沉聲道:“留下!”
老黃反身一腳踢在車蓬上,車蓬轟然破裂,碎屑飛散,鍾老大身在空中無處後退,隻得急將劍舞成一圈,斬落斷木。就這麽緩了一緩,老黃已飛出數丈之外,沒入林中。
鍾老大提氣要追,忽聽身後鍾夫人叫道:“別追了,你不是他對手!”他向漆黑的林子裏看了一陣,歎口氣,走回鍾夫人身旁,見賈老二捂著胸口勉強坐起身,嘴角兀自留有血絲。鍾老大道:“媽的,世上真有武功如此高強的人,老子今天算是認栽了。”
原來他與賈老二那日帶領部下逃脫後,與鍾夫人會合,追趕車隊,卻隻見到滿地屍骸跟破碎的馬車,查看下發現隻是一人所為。鍾老大心知此行已無任何結果,隻得遣散車隊,自與鍾夫人尋找小鈺。誰知賈老二如影隨形,定要幫他們的忙。三人遂沿著車轍一路尋來。途中因路過幾道溪流,老黃扛著車走,行跡中斷,幸虧鍾老大幾次撞大運又找到足跡,遲了好幾天,才找到此地。
他們接近時,正是小靳與老黃大談白馬寺慘案之時。他們知道老黃必非尋常人,不敢貿然出手,於是設下圈套,趁著漆黑一片,由鍾老大與賈老二出手,引誘老黃,而鍾夫人則藏身在樹後。本來的計劃是兩人帶著老黃逐漸靠近鍾夫人藏身之所,再由鍾老大大聲說話,掩護鍾夫人出手,沒有想到老黃內力極深,幾掌之內便壓得他內息閉塞說不出話來。若非賈老二突然震劍,以奇招將老黃暫時震住,幾乎就要前功盡棄。但賈老二倉促震劍,麵前稍露出一絲破綻,便被老黃一掌擊傷。好在鍾夫人的暗器終於及時擊中了老黃麵部及前胸要害,他傷重之下隻得逃竄。
鍾夫人道:“賈兄弟,傷得重不重?”賈誼苦笑道:“不重,隻不過怕是再難出手了。鍾兄給我好大的帽子,又是飛天又是鎮三山的,可真是千古罕見。”
鍾老大抹一把額頭的汗道:“媽的,先唬唬那家夥再說嘛。他跑了,也不知道是他的幸事還是我們的幸事。再鬥下去,哼!”
鍾夫人道:“剛才那人逃走時,確實聽到了小鈺的叫聲。看來此人不知什麽原因囚禁了她,我們還是得想辦法救她才行。”鍾老大點點頭道:“那是。我敢肯定他就是出手襲擊商隊的人!媽的,好硬的骨頭,好深的功力!剛才我那兩下明明戳到他背脊,就算沒中命門也不會太遠,這家夥居然渾若無事。他究竟是誰?”
賈誼道:“我也未曾聽說,實在比家嚴還……咳咳……”
鍾老大緩過勁來,說道:“對了,你究竟是誰?他媽的,這一手‘平秋劍法’,你當老子沒有見識嗎?”
賈誼一呆,笑道:“是,在下行走江湖,一向隨意慣了,倒並非有意瞞著鍾兄。在下這誼是真的,賈是假了點。在下姓謝。”
鍾夫人笑道:“果然是謝大俠的大公子,這份氣度、本事,放眼天下也沒幾個人啊。”
賈誼道:“慚愧慚愧……”卻被鍾老大一把擰起。鍾老大道:“慚愧個屁!你……”
“轟”的一個驚雷,震得鍾老大將後麵的話通通吞回肚子裏,道:“既認我是兄弟,那老子可不客氣了。走走,先出了這鬼地方再說!”
※※※
老黃帶著小靳小鈺一路狂奔,頭頂炸雷一個接著一個,小鈺死死抱住小靳,臉埋在他懷裏,淚水把他胸前衣服都打濕了。小靳幹著嗓子叫:“老黃!媽的!你想叫老子散了功死嗎?快找個山洞什麽的躲一躲啊!”
但是老黃不答,隻管往前猛衝,突然間小靳臉上一涼,幾滴水打在臉上。他叫道:“哎呀,下雨了!”卻覺那水又粘又熱,順著臉頰慢慢往下流動。小靳顫聲道:“老黃……你……”
這個時候頭頂啪的一個炸雷,將他要說的話打回肚子裏。小鈺腦袋一偏,昏死過去。頃刻間狂風夾著傾盆大雨從天而降,打得小靳吱哇亂叫:“要死了要死了!”
突地老黃手一鬆,小靳與小鈺同時飛出,重重落在地上。小靳摔得眼冒金星,掙紮了半天才爬起身來,但聽四周風雨聲震耳欲聾,卻沒有什麽雨打在身上。他好奇地四處摸摸,原來真的被老黃扔進一個山洞。
他又驚又喜,顧不得全身疼痛,摸到小鈺身上,推了她兩把。小鈺輕聲呻吟一下,幽幽醒來,顫聲道:“小……小靳哥……”
小靳道:“我在這裏,別怕,來,再進來點,別給風吹涼了。”拉著小鈺的手往裏摸索著爬行。爬了一陣,手摸到一堆幹草,小靳爬到上麵摸了一圈,發現草仿佛鋪成床的形狀,小靳大喜,心道:“媽的,有這種好地方?也許那老僵屍就是在這裏練功的。”他對小鈺道:“躺下吧,暖和一些。”把小鈺扶上去躺好,突然想到老黃呢?
他對著洞口喊道:“老黃,你在哪裏?喂?老黃!”除了風雨聲,並無一人回答。他心想:“也許老妖怪怕鍾老大跟那個姓賈的追上來,自己跑了吧?”
隻聽小鈺低聲道:“我冷……我好冷……”他這才覺得全身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冷得刺骨。小靳罵道:“這個臭老天爺,早不下晚不下,偏偏選在逃命的時候下!”伸手掏了掏,還好,油布包的火燎子還在。他燃起火燎子四處查看,見這山洞約十來丈深,洞口不大,且裏麵比洞口附近略高,是以並未有雨水進來。洞中還堆了幾堆柴,想是老黃平日裏用的,心道:“這個老家夥,還挺會挑地方的。”
當下小靳堆了一堆柴,用草引火,折騰了一陣,火終於熊熊燃燒起來,小靳歡呼一聲,脫下外衣烘烤,忽見小鈺縮在一旁哆嗦,小靳忙道:“你怎麽辦?也脫了來烤烤吧,你放心,我……我到洞口去守著。”說著走到洞口處,望著外麵閃電發呆。
隻聽小鈺在身後道:“小靳哥,我……我們是不是應該回去,找找鍾大哥?”小靳兩隻手不住在冰冷的手臂上搓著,道:“不曉得怎麽來的呀……這鬼地方,這鬼天氣……呼,下這麽大的雨,他們大概也回去了吧?”
小鈺道:“那我們怎麽辦呢,小靳哥?我……我怕呀!”
小靳站起來猛拍自己胸膛,正要說句氣壯山河的話,突然卡住,頓了一頓,打了個氣壯山河的噴嚏。小鈺忙道:“小靳哥,你快進來罷!”
小靳哆嗦著倒退走回洞中,背對火蹲下,嘶嘶地吸著鼻涕。小鈺道:“小靳哥,你在哪裏?”慢慢爬到小靳身邊,摸到他的手,便緊緊握住。
小靳道:“放心,有我在,什麽事都不用害怕,知不知道?”
小鈺道:“我知道。可……可是我們今後怎麽辦呀。”
小靳歎道:“現在我們倆在什麽地方都不清楚,實在是無法可想,隻有走一步算一步了。老天爺也來湊熱鬧,真是……”他烤了一陣火,身體漸漸熱起來,道:“如果咱們出去了,你想做什麽?”
小鈺愣了一會兒,道:“我……我想回去,我想去找阿清……阿清她一個人,一定害怕了吧?”
小靳抹一把鼻涕,道:“你別擔心她,她會害怕嗎?應該是別人怕她才對。”
小鈺搖頭道:“阿清其實很害怕的,我知道。越是害怕,她越是強撐著,從小就是這樣。”
小靳聽了這話,看著洞外的閃電,過了一會兒道:“老妖怪不知道跑哪裏去了。明天吧……我想,明天想個法子,逃走也好,或者給鍾老大報個信也好,總要試一試。”
小鈺道:“小靳哥,你真好。你跟阿清一樣,不會丟下我自己逃走。”小靳幹笑道:“那也得能逃掉才行啊。好了你別想這麽多,趁現在洞裏暖和,早些休息吧,我替你烤衣服。明日還不知道會怎樣呢?”
忽然背上一熱,小鈺整個身體靠了上來。隻聽她在耳邊輕輕道:“小靳哥,你的身體好冷。”
小靳道:“是嗎?嗬嗬……那可怎麽好……”心中狂跳,想:“這個小丫頭,粘起人來真是不得了!”
小鈺道:“小靳哥,你幹嘛在發抖?”小靳道:“天冷著涼了,嘿嘿。”小鈺又道:“那你幹嘛又出這麽多汗?”小靳道:“發汗好啊!涼了嘛,發發汗就好了!”小鈺撲哧一笑,道:“小靳哥,你真好玩。”
小靳聽著小鈺輕言細語,鼻子裏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淡淡的香味,腦中一陣眩暈,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不知過了多久,身後一根柴啪的一聲爆裂,小靳渾身一震,清醒過來。他感到全身是汗,顫聲道:“丫頭,別靠著,老子熱得很!”身子往前挪動,聽見後麵咕咚一聲,小鈺滾落在地。
小靳道:“丫頭,快過去睡覺啊!”叫了兩聲,沒聽見反應,他轉頭看去,卻見小鈺在地上蜷成一團,小嘴微張,已經睡著了。
小靳抹抹汗,心道:“媽的,嚇死我了。為什麽這丫頭粘上來,老子就象挨近火爐一樣熱?”他彎身抱起小鈺,見她隻穿著貼身小衣,隻覺口幹舌燥,臉漲得通紅,好容易才收斂心神,把她放在稻草堆裏,再揀兩件已經烤幹的衣服替她蓋上。
幹完這一切,小靳一溜小跑跑到洞口,大口呼吸著洞外潮濕寒冷的空氣,心道:“怎樣才能逃出去?我可不能叫老妖怪傷到她。對了,剛才老妖怪好象流血了,看來鍾老大他們也不是不可能傷到他,說不定現在到哪裏養傷去了,或許明天是最好的機會?”他坐在洞口,心裏盤算著各種方法,不知過了多久,眼皮打起架來,靠在洞壁上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小靳出洞查看,外麵是一大片鬆林,不知延綿了幾十裏,遠遠地與蒼色山脈融為一體。山洞在一個斜坡之上,坡麵已被昨晚的暴雨衝得溝壑遍布,露出暗紅色的泥土。
天空依舊濃雲密布,仿佛隨時會降到頭上。小靳看了半晌,也分辨不出哪是東哪是西,隻得回洞裏。他與小鈺商量了一下,與其在這裏幹等,不如碰碰運氣,當下兩人擲石頭占運,最後決定先穿過鬆林再說。
小靳找了一根趁手的木棒,既可打草驚蛇,又可當作拐杖,危急時還可防身。小鈺的鞋掉在了車裏,她赤著腳走在泥地上,不久就直喊痛。小靳撕下布給她裹住腳,背一陣走一陣。兩人走了一上午,從鬆林鑽到密林裏,更加找不到北了。小靳終於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
小鈺也累得躺在地上。她躺了一會兒,突然道:“有水的聲音。”小靳忙伸長了脖子到處轉,道:“有小河嗎?在哪個方向?”
小鈺聽了一陣,道:“是左邊吧,我們找找去。”兩人便悶著頭向左邊尋去。走出十幾丈,穿過一片灌木,忽覺眼前一亮,這林子樹木較稀少,不過都是參天古樹,樹冠如華蓋一般遮天避日,地下隻是些剛齊腳踝的軟軟的小草。橫貫林子的溪流很淺,就在草地間蜿蜒南行,有的地方露出光滑的岩石,有的地方卻全被野草覆蓋。
小靳歡呼一聲,放下小鈺,撲在溪邊飽飽地喝了幾口水,隻覺精神一振。他捧了水湊到小鈺嘴前,讓她喝了幾口。小鈺歎道:“好甜的水。我……我想……”小靳道:“你想怎樣?說啊。”
小鈺咬著下唇,躊躇了一下方道:“我想摸摸水。”
小靳牽她到水邊,小鈺伸手在水中**了**,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好涼的水。”
“可不!”
“小靳哥,水深嗎?”
“不深,可能隻有一尺吧。”小靳拿棍子試了試,一回頭,定住不動了。
隻見小鈺慢慢解開腰帶,脫下外衣,露出淡色的貼身小衣。小靳隻呆了一下,轉身要走,卻被小鈺抓住了手臂。她的軟軟的小手順著小靳的手臂慢慢滑下來,牽著他的手,低聲道:“別走,陪我。”
小靳抹了一把臉,默不作聲地坐下。小鈺褪去衣衫,摸索著走入溪中。溪流的水隻及她的膝蓋,陽光一束束穿過層層翠綠,映在涓涓溪流上,流光飛舞,不似人間。
那些班駁的水影再倒映上來,仿佛水流在小鈺光潔的肌膚上一般。她把水捧到胸前,讓它們順著微微墳起的胸部、平坦的小腹和均勻的腿流下。小靳看著那些飛濺的水花,有些飛得遠的,飛入到光束之中,便發出眩目的光亮。他看得久了,隻覺眼前到處都是閃爍的光暈,忍不住閉上了眼。
“好看麽?”
“嗯……啊,是。好看。真好看。我……我說不好,我想不出怎樣來說……”
小鈺輕輕笑著,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過了一陣,她說道:“可惜我自己看不到。”她用水洗著手臂,洗著頸項,慢慢地,有一行淚流了下來。小靳看在眼裏,不敢說話。
“這是石全哥哥的血,我摸得到……這麽多,這麽燙的血。這些血流到我眼睛裏,我就看不見了,流到我的身上,我就感覺不到冷了。多麽燙的血啊……可惜我要將它洗去。我要將它們都洗去了。阿清……”
“阿清。”小靳低聲道。
“阿清說我就知道哭,什麽也不做,說我隻會逃,隻會躲起來。這些話我都記得……所以我不想逃了。可是我……我怎麽樣才能不逃呢?我又能做什麽呢?我不知道……”
“石全哥哥那個時候很開心。他總是很開心,雖然他的話不多,可我知道他常常在開心。他陪我玩耍,陪我一起瘋,一起鬧,多好啊……石付哥哥,還有……還有阿清。阿清。”
“阿清。”小靳抓著腦袋說。
“他們倆就不愛開心。他們整天急死了,忙來忙去,想著怎麽逃命,怎樣救我出去。他們對我太好了,可是我……我隻想開開心心的。我常常想,也許死了會更開心一點罷?好象阿綠那樣……我是不是很傻?大概我也快死了吧。”小鈺捧起水,傾在臉上。她盡力仰著頭,好讓水流得緩一些,讓那冰冷的感覺長久一些。
“你在看我嗎?”
“啊……在的。一直在的。”
“我怕以後不在了,我怕我死了……沒有人會記得我,沒有人會記得我的樣子。我的樣子啊……”
“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你的樣子。”小靳叼著草根,躺在草甸上,抬頭望著支離的天空,道:“我想想看能記多久。十年,五十年,還是一百年一千年?”
小鈺道:“哪用記那麽久。就……就記這一生吧。”
“那可長呐!我以後修道成仙,不老不死,這麽一輩子記下去,你不是占到便宜啦!”
小鈺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她蹲了下去,全身心感受著溪水飛速掠過身旁,不時有飄落在水裏的樹枝或花瓣被她身體擋住,她伸手將它們揀到身前,再隨水流漂下去。這麽開心地玩了一陣——也許隻是一刻,也許是幾個時辰——她終於說:“我也會記住你的話的……這一生。”
“哪一句?我的話可是很多的。”小靳搔著頭,有些擔心。
“嘩啦”一聲,小鈺站起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待她緩緩呼出時,用力睜開了雙眼,回頭對小靳嫣然一笑,說道:“每一句。”
※※※
阿清一掌橫擊,忽地變爪,出手如風,在一棵百年老樹上抓了幾下。她剛要旋轉身子踢向樹幹,道曾叫道:“快了!”
阿清停下手,抹抹頭上的汗,喘著氣道:“哪……哪裏還是快了?”
道曾走到她身邊,比了個鷹爪,橫著一拉一提,道:“這裏。你來試試。”退後一步。阿清默想了想,一把抓向道曾喉頭,道曾略一側身,阿清身子一沉,順勢一拉,襲向道曾胸前,道曾右手突然從天而降,斬向阿清眉間,停在她眼前一動不動,冷冷地道:“你死了。”
阿清愣了半晌,道:“我先抓到你胸前的。”
道曾搖頭,仍舊冷冷地道:“你死了。我受了傷。因為你這一拉力道不夠,我卻已擊碎了你的頂骨。”
阿清閉目想了一會兒,道:“那這一招根本不對嘛。若敵人都跟你一樣強,怎麽也避不開的。”
道曾道:“這一招當初須鴻使出來就無懈可擊,我師傅連著兩次都未能避開,若非憑著內力深厚,早受重創了。”
阿清大是驚異,連著比劃了幾次,忽然道:“快了是什麽意思?”
道曾手捏成爪形,比在阿清脖子前,凝而不動,卻又隱隱有鎖住她咽喉之勢,道:“這便是這一招的關鍵所在了。我師傅思索了整整三年,終於明白,第一擊其實並非虛的,恰恰是這一招的關鍵。你的火候若是掌握得好,這一爪在對手眼中始終指向喉頭,在對方避無可避,隻能退後,身子已然後移時,就勢拉下,必然中的。我剛才上身未彎,下盤未移,你就急著抽手,將全身勁力都集中在那一拉上。若我真的跟你比鬥,甚至不用掌劈你,隻需側身,彈腿一踢,立時就可拿下。”
阿清一震,張大了嘴呆了一會兒,突然跳起來,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道曾教了她一整夜,她初時學起來並不困難,甚至覺得這套拳法雖然變化怪異,也並不比“流瀾雙斬”高明很多,是以隻練了三遍,就已將全部招式學會。然而等她開始練習時,道曾卻始終不滿意,往往一招她重複練了幾十次,道曾仍舊搖頭。此刻聽道曾所言,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套拳法不再象“流瀾雙斬”一般隻追求速度強攻,而是留有餘地,虛實結合,予敵人最強的壓力,果然如道曾所說,需要有極豐富的實戰經驗才行。
道曾道:“你明白了什麽?”阿清道:“原來這套拳法是以虛當實,以實擊虛。看來每一招裏都有這樣的訣竅,需要細心體會才是。”
道曾笑道:“明白了麽?那麽,我來試一試。”手一伸,抓向阿清喉頭,阿清自知比道曾矮,要劈他實在勉強,當下身子一側,預備踢他,不料道曾手突然一長,已捏住她的咽喉。雖然他使不出什麽內力,這一下仍是迅捷,阿清啊的一聲,想要踢他已然不及。
道曾冷冷地道:“你明白什麽了?”阿清道:“我……我……”“我”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麽來。
道曾道:“虛虛實實,實實虛虛,由虛變實,由實化虛。你若始終拘泥於某一招某一式的即定模式,就永遠無法體會你師傅的武功精髓。”放開了她,自走到樹旁盤膝坐下,合十參禪。
阿清摸著喉頭,心中翻來覆去地念著“虛虛實實,實實虛虛,由虛變實,由實化虛”這句話,又是驚奇,又是興奮,又是擔心,隻覺自己已站在一個大門之前,裏麵是從未窺探過的武學境界,然而自己能不能踏進去,就得看自己能不能真正理解這句話了。
她想了一陣,重又練起來。道曾聽她練拳的聲音時急時緩,睜開眼看了看,隻見阿清動作時快時慢,時而一拳擊出,力大勢沉,轉過身又是同一拳擊出,卻軟弱無力,仿佛舞蹈。有時一連幾式行雲流水般一氣嗬成,有時又在某一式上停留很久,垂頭沉思,或是反複練習。道曾知道她正在琢磨,如果能有所突破,則不單是這一套拳法能徹底領悟,更能在武學上有質的飛躍,當下暗自點頭,不再叫停她,任她隨心所欲地練去。
※※※
小靳盯著小鈺明媚的眼睛,看了很久,終於歎道:“果然很象。”
小鈺走上草地,低聲道:“和阿清嗎?”小靳點點頭。小鈺用一件外衣擦幹身子,穿上衣服,坐在小靳身旁,頭靠在他肩上,用手慢慢地將濕淋淋的頭發一縷縷理在腦後。小靳見還有一個珊瑚掛墜小鈺沒戴上,伸手遞給她。
小鈺搖頭道:“我不戴了。我送給你,好不好?”
小靳道:“我要這些東西幹什麽?”小鈺道:“你戴上罷。如果……如果以後你見不到我,見著這掛墜,也許會想起我也說不定啊。”
小靳想了一想,道:“也好。”便要收到包袱裏。小鈺按住他的手,盯著他的眼睛道:“我要你現在就戴上。”
不等小靳反駁,她拿過掛墜,動手給小靳戴起來。她那潤玉般的脖子上兀自掛滿水珠,就在小靳眼前晃動。小靳腦子裏一陣暈眩,若非強行忍住,幾乎就要湊上去聞一下。
好容易戴好了,小鈺退後一些打量了一陣,道:“真好看。”
小靳脖子上多了個東西,好不別扭,拉來拉去地看。小鈺端坐在他麵前,道:“別拉得太猛,小心斷了。”小靳笑道:“不會不會!放心了!你冷嗎?”
小鈺搖搖頭,隨即又點點頭,湊過來靠在小靳肩頭,問他:“你在做什麽?”小靳歪著頭道:“看天。”
於是兩人都不再說話了,隻覺依偎在一起是如此自然,已無需更多言語。此刻天穹一片蒼茫,沒有一絲兒風,四境萬籟俱靜,連鳥鳴之聲都聽不到,整個天地仿佛隻剩下了身旁的人兒。兩人就這麽感受著對方的體溫,各看各的風景,各想各的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小靳動動身子,伸個懶腰,道:“哎呀,餓了!”
小鈺道:“我也餓了。我們怎麽走呢?”
小靳左右看看,道:“一般來講,我們沿著溪流走……大概能走出去的。就不知道這山有多大,要走多遠。有虎,有狼……嘿嘿,還有老妖怪。”
正在躊躇間,小鈺伸出手,在他頭上撫摩著,道:“不怕不怕。我能活到現在,已經大大出乎意料了,再來什麽也不怕。”
小靳看她兩眼,忽然間勇氣陡升,心道:“是啊,要說死,老子早在掉下懸崖時就已經摔死,沒摔死也淹死,沒淹死也給老妖怪吃了……亂七八糟這麽多,他媽的,已經算賺了,還怕什麽?剛才無頭蒼蠅一樣亂躥,現下找到溪流,看來老天還是不肯絕我,哈哈!”
當下跟小鈺牽著手,沿著溪流走。那溪流在林間蜿蜒曲折,一開始還與林間土地相平,走著走著,地勢漸低,而兩邊的樹木也多了起來。不時有支流匯集,水麵也逐漸寬起來,變成一條河流。小靳小鈺在岸邊走著,被茂密的灌木遮擋,越來越難得見到溪流,隻有聽著水聲一路前行。再走一陣,聽前麵隱隱有轟響之聲。小鈺抓緊了小靳的手,道:“是什麽?”小靳也有些緊張,仔細聽聽,道:“應該……是瀑布吧。”
兩人覓著那聲響過去,走出半裏左右,眼前忽然一寬,原來已鑽出林子。但見遠處群山如屏,一個山頭接著一個山頭,一條山脈連著一條山脈,直延伸到天邊,而自己腳前卻是一個懸崖,高愈二十幾丈。河水從身旁飛流直下,形成巨大的瀑布,落入一個深潭中,轟然如雷鳴,震得人兩耳發顫。瀑布下水霧彌漫,氣流升到空中,形成一朵朵白雲,飄然而去。
小靳尤自不信,繞著瀑布頂轉了兩圈,然而這懸崖不知有多寬,林深葉茂,藤蔓交錯,始終找不到別的去處。他看了半天,終於泄氣,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媽的,沿著溪流就可出山,和尚這麽說,老獵戶也這麽說,偏偏在老子身上就是不靈驗!不知道老妖怪是怎麽到他的洞的,或許要翻過那道坡才行。”
他正要帶著小鈺轉身,忽聽瀑布下“嗚——”一聲,跟著有人大笑道:“師傅,哈哈哈哈!我懂了,我明白了!哈哈!哈哈!”不是老黃是誰?
小靳頭皮一麻,扯著小鈺鑽進草叢,小鈺也嚇得臉色蒼白。小靳指指身後的森林,兩手做了個爬行的姿勢。小鈺點點頭。當下兩人手足並用,往林中爬去。
爬了一段,小靳突然一頓,小鈺收不住,差點撞到他。隻見小靳神色嚴峻,豎起手指做個禁聲的動作,側耳凝神聽著什麽。小鈺忙伏在草中不動。她等了一會兒,覺得手上又涼又癢,低頭一看,一條小蛇正從容爬上手背。
小鈺道:“小……小靳……”
小靳並不回頭,揮揮手要她閉嘴。他用一根樹枝輕輕挑開麵前的草,仔細打量。小鈺隻道他見到了什麽危險之事,咬緊牙關拚命忍住恐懼,任那小蛇在手上遊走。但那蛇轉了一圈,漸漸地順著手臂往上爬來。小鈺道:“小靳……小靳哥……”
小靳聽她聲帶哭腔,偏過頭來低聲道:“別動……我聽見有蛇在附近……咦?這是什麽?”
小靳看了小鈺手臂一眼,“哇啊”一聲大叫跳起身,不料腳跟被藤蔓一絆,摔個大跟頭。那蛇受了驚嚇,一口咬住小鈺的手。小鈺吃痛,嗚的哭了出來。
小靳不顧一切撲上前,抓住那蛇的尾巴,那蛇轉頭要咬他,小靳情急下內息狂湧,那蛇突然掙紮兩下,軟軟地耷拉下來。小靳也管不了是怎麽回事,將蛇遠遠地拋出,蹲下來拉起小鈺的手,但見被咬的地方已然青腫了老大一塊。
小靳顫聲道:“別、別怕!別動!我幫你吸出來就……就好了!”用嘴吸她傷口的血。小鈺開始覺得痛,哭得眼淚汪汪,不一會兒隻覺一陣酸麻感從手臂生起,向肩頭擴散,漸漸地頭頸處也僵硬起來。她嚇得哭也忘了,用尚能動的左手摸摸小靳的頭,道:“我……我……我動不了了。”
“什麽!”小靳一抬頭,小鈺左手無力地落下,跟著整個人向後翻倒。小靳忙抱住她,見小鈺的臉也變成青色,無助地看著他,已說不出話來。
小靳放下小鈺,一陣猛跑,衝到瀑布頂,扯開嗓子叫道:“老黃!老黃上來!老黃!救命啊!”
但那瀑布水聲太大,自己喊叫的聲音完全被壓製住,隻聽見老黃在下麵中氣十足地傻笑,顯然根本沒聽見。
小靳回頭看看,見小鈺已全身蜷縮成一團。他咬咬牙,後退幾步,深深吸了一口氣,向前猛衝,刹那間已身在半空。他在空中翻過身,但見腳下的潭如滾水一般翻騰咆哮,張嘴大叫:“摔死你爺爺……”
“砰”的一聲悶響,小靳一頭紮入水裏,隻見到身旁無數氣泡向上飄去,自己卻比鐵塊還重般往下沉去。他想要掙紮一下,但水往耳朵、鼻子裏猛灌,頭象裂開般疼痛,漸漸意識模糊……
驀地一隻手抓住了自己的頭發,向上猛提,嘩啦一下拉出水麵。老黃大笑道:“好!你小子有氣魄,哈哈!”當胸給小靳一拳,小靳胸口一縮,“哇”地大口大口吐出水。
老黃將他丟到岸邊,道:“你有種!不會水還敢跳,老子服你!”小靳吐得腸子都要翻出來,掙紮著抓住老黃的手,勉強道:“快……快救……小……小鈺……”
老黃道:“什麽?誰是小鈺?”小靳伏在地上緩過氣來,道:“是……就是我老婆啊。她……她在上麵,被蛇咬了……快……”
老黃道:“你老婆被蛇咬了,我幹嘛要救她?人都有一死,不過遲早而已。”
小靳怒從心起,惡向膽生,一翻身爬起來,指著老黃的鼻子破口大罵道:“你他媽的!我老婆要死了,老子跟著就咬舌自盡,有種你就看著!你這個烏龜王八蛋自己怎麽不去死了算了!”
老黃道:“什麽意思?她死不死跟你有什麽相幹……啊,好了好了,我救就是。嘿……媽的真痛。”伸手抹一把臉。小靳這才見到他滿臉是血,胸前還插著兩隻兩寸來長的鐵釘。
小靳呆了一呆,道:“這……這是昨晚……”老黃無所謂地笑道:“嘿嘿,打得好。沒想到江湖裏有這般厲害的年輕人。走吧,我死不了,你老婆可難說得緊。”提起小靳,就從瀑布邊攀著突兀的岩石往上爬,如履平地,不一會兒便上到崖頂。
小靳叫道:“小鈺,小鈺!”然而小鈺並不回答,連動也沒動一下。小靳撲到她身邊,見她已然昏死過去,整個手臂都已變黑。他正嚇得六神無主,被老黃一把推開。老黃扶起小鈺,扯開袖子看了看,哼道:“什麽小事,也值得這般驚慌?”就著她傷口處不住咀吸,吸了一陣,血漸漸由黑色變成暗紅。老黃道:“小子,包紮傷口的草藥認得吧?去采一些來。”
小靳忙向林中跑去。林子裏樹木遮天避日,灌木長得比人還高。他沒走多遠,就被各種木刺刮得到處是血痕,但眼下也顧不了許多,隻往樹木繁茂的地方鑽。他足足尋了小半個時辰,才采到兩株草藥,想想也夠頂一陣了,往回跑去。
他跑回崖頂,隻見老黃將小鈺扶著坐好,自己以掌抵在她背後運功。他不敢打攪,輕手輕腳走到一邊看著。約莫過了一刻,小鈺突然呻吟一聲,臉上顯出辛苦的神情,再過一陣,蒼白的臉又漸漸紅潤起來。小靳再看老黃,見他臉上也出了密密的一層汗,頭頂蒸起白霧,知道他運功也是非常辛苦,心道:“這個老妖怪,叫他做事倒從來不含糊。”
小鈺呻吟聲越來越大,眉頭緊皺,過了一會兒,臉紅得象要滴出血來。小靳不禁又是心急,隻怕老妖怪不懂療傷,一味強行運功傷了小鈺,可是卻又不敢在此刻打斷他,因為此時兩人內息相通,若強行打斷,兩人都會受內力反彈,老黃可能沒事,小鈺說不定就此了結。他知道內中幹係,隻得咬著自己的指頭幹等。
忽聽老黃輕叱一聲,一直護住丹田的左手抬起,在小鈺背上連封數個穴道,右掌勁力猛吐,小鈺哇的吐出大口鮮血,歪倒在地。
小靳叫道:“哎呀!老黃,你……你……”撲上去抱起小鈺,卻見她鼻息如故,臉色也慢慢恢複正常,知道療傷已然奏效,大喜過望,拍了一下老黃肩頭,笑道:“嘿!你他媽的果然厲害!”
老黃悶哼一聲,被這一下竟拍倒在地。小靳吃了一驚,叫道:“老黃!你沒事吧?”
老黃搖搖頭,直起身子,但見他額頭和胸前幾處傷口血流如注,想是剛才強行運功,以至自己的傷勢加重了。他勉強道:“你……你老婆……死不了了……”站起來就走。小靳見他走路搖搖晃晃,忙道:“老黃,你受傷不輕啊,還不趕緊坐下療傷?”
老黃道:“不……你老婆……怕……怕我這張臉……”依舊向林中走去。小靳突然覺得他這背影看起來無比孤獨,心中不知為何頗為感觸,跳起身追上老黃,將草藥遞給他,道:“這是止血的……”
老黃道:“不必了,你老婆用。我……我自己有辦法。”小靳硬往他手中塞,道:“反正到處都是,我再去找過……”
話未說完,老黃將草藥往後扔去,冷冷地道:“不必。你不用給我什麽,我們一是一二是二地交換,誰也別欠誰。”說完大步走開,把小靳怔在當場。
第二十一章
阿清坐在火堆旁,望著跳動的火舌,仿佛覺得那是某人在演練武功一般。隻見他一掌一掌不停地推出來,每一掌都既緩且慢,然而氣勢威猛,無法可阻。有的時候他側身避開攻擊,但根基守得很穩,身子縱上伏下,便將來者力道盡數化解,稍微防守一下,又迅速進攻,比之之前更為猛烈。
正在運功療傷的道曾長出了一口氣,睜開眼,見她呆呆地出神,便道:“怎麽了?”
阿清道:“啊,沒什麽……我見這火焰跳躍,好象一個人在與人搏鬥,出手老辣厚實,卻又不失靈動,一時看走神了。你的傷怎麽樣?還好嗎?”
道曾笑道:“很糟糕,幾乎……不可能好了。”
阿清啊了一聲,仍不甘心地道:“真這麽糟?我可以運功幫你療傷啊。”道曾擺手道:“沒用的。我當時為衝破被釘住的穴位,經氣逆行,導致任脈、督脈完全逆轉。若現在有人強行運功給我,真氣一岔,必死無疑。你不用再為我想了。你剛才說得很好,須鴻收你為徒,果然沒有看走眼。你有此悟性,將來定可將你師傅的武學發揚光大的。”
阿清還是第一次聽他稱讚,臉上一紅,道:“哪有什麽悟性。隻是這幾天練習拳法,滿腦子都是招式。哎,我師傅的武功太高,我怎麽練都覺未曾參透,仿佛還有潛力沒有體會到。”
道曾道:“你別心急,慢慢來。以你的年紀能練到這個境界,已經算非常難得了。你師傅象你這般大時,恐怕悟性還不及你。”
阿清頭埋進臂彎裏,想著師傅的模樣,喃喃地道:“我師傅……我師傅……對了,上次你說我師傅與你師傅林普交手失利了,後來究竟如何了?”
道曾沉默了一陣,方道:“我師傅也知道贏得僥幸,所以立即收手,道:‘你走吧。以後要到白馬寺來,記得先與貧僧交手,贏了才可進入。’須鴻流著淚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究竟怎樣了?讓我見他一麵,我就走!’我師傅歎道:‘施主,你應該知道,白馬寺是絕對不會容得你的孩子的。你縱使殺光白馬寺僧人,你的孩子……仍舊沒有父親。’”
“須鴻掩麵而哭……掩麵而哭……”道曾聲音突然一哽。他頓了一會兒,方續道:“她說……她說已經不重要了。這兩天裏她已想通,要那孩子的父親承認,隻會逼死他,逼死孩子。她知道罪孽深重,隻是還想見見孩子……”
阿清聽他聲音越來越低,似乎在極力忍著什麽,仔細一看,吃驚地道:“啊,你手臂又流血了,是剛才拾柴時碰到了嗎?你等等。”扯下布替他換傷藥。道曾閉著眼,任她折騰,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繼續道:“我師傅聽了,亦生感慨,於是到寺後的開山法師的舍利塔中抱來孩子,遞到須鴻手中。須鴻抱著他,又哭又笑,給他喂奶,一麵道:‘你好乖,一點也不鬧。娘會永遠記得你的臉……’啊……”
他一掙紮,臉上痛苦萬分。阿清道:“別動,馬上紮好了就不痛了。”道曾沉聲道:“謝謝你……”
阿清包紮好他的傷,抬頭看他,見道曾一雙眼睛幽幽發亮,正癡癡地盯著自己。她心中一跳,忙站起身來,走到一邊,道:“後來呢?我師傅帶那孩子走了嗎?”
身後傳來道曾沉重的歎息之聲,說道:“沒有。她喂飽了,把他抱在懷裏撫摩了很久很久,終於咬咬牙,重又交回林普手中。她說:‘他不能認,可是,可是……我也不能要這孩子。我要他活下去!我不要他死!’”
“我師傅說,他那時聽了這句話,突然大悟,合十道:‘善哉善哉,施主如此想,實在是白馬寺之福,天下武林之福。貧僧從今日起,不再是白馬寺的林普。我將帶這孩子遠走他鄉,撫養他長大成人。他日後必定明白施主的這番苦心。’”道曾說到這裏,合十念經。
阿清道:“為什麽?師傅是擔心她的孩子會成為仇人的追殺對象嗎?她的仇家這麽多,難怪她幾十年來一直在昆侖山隱居。若非高祖明陛下親自手書招她,她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出來了。”
道曾點點頭,道:“果然是昆侖山嗎?師傅曾帶我遊曆昆侖,可惜並沒有發現什麽。”
阿清道:“那……那你師傅帶走的孩子……”
道曾道:“阿彌陀佛。聽說那孩子性子極野,萬難約束,與他母親一個模樣。十二歲那年,因為一件小事與人爭鬥,死了。貧僧十八歲時才跟隨師傅,所以並未見過。”
阿清啊了一聲,垂下了頭,道:“師傅真可憐……她隻得我一個徒弟,現下一個人流落在外。哎,隻盼她早日回昆侖山吧。那你師傅呢?”
道曾道:“阿彌陀佛。十三年前,你們羯人皇帝石虎暴虐天下,從洛陽到長安的路上竟成屍林,瘟疫橫行。我師傅為了救治世人,遠赴洛陽,不久就染上疾病圓寂了。”
阿清聽到“瘟疫”兩個字,身子一顫,轉過頭去。道曾道:“這次陶莊出的瘟疫,也是人禍。”
阿清顫聲道:“是嗎?”
道曾道:“不錯。有四百多羯人婦孺逃經陶莊,然而陶莊人為了捐足夠的羯人人頭,將她們悉數殺死。皇帝的暴行,而使人民相殘,難道不是人禍嗎?”
阿清顫聲道:“我聽說……我聽說是有人把屍體推入井中,才生瘟疫的……”
道曾歎道:“這就是冤冤相報啊。石虎不暴虐,漢人又何嚐痛恨羯人如斯?陶莊的人不殺婦孺,又哪裏來的瘟疫?”
阿清道:“不說這個了……我……我想知道,我師傅……那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
道曾道:“這個人嗎?就是白馬寺的方丈林晉。”
阿清張大了嘴,好一會兒才說:“原來如此!難怪他死也不肯認師傅的孩子,原來他是方丈!”
道曾道:“方丈又怎樣?自己種下的因,自己不肯承認,算什麽方丈?”阿清道:“他要是承認,非但他自己身敗名裂,白馬寺也從此成為江湖笑談了。他應該是顧忌後一條才戳斷自己的腿,死也不肯相認……我想……我想他一定也很痛苦吧。”
道曾哼了一聲,不作回答。阿清歪著頭想了一陣,又問:“那他現在呢?”
道曾道:“他已在七年前圓寂。聽說在他臨死時,咬破食指,在自己胸前寫上‘不認’這兩個字,哼,他是打算把這印記帶入輪回,永生永世都不肯承認這個孩子!”
阿清道:“是嗎?我倒覺得林晉大師恐怕是心中萬分悔恨,所以寫在自己身上,讓自己永生永世都記住這份悔恨。”
道曾猛搖其頭,道:“他那樣固執的人,怎會有悔恨之意?固執之人,心必著於相,他再修多少生,也別想成佛了。”阿清看他一臉鄙夷之色,笑道:“你還不是一樣的固執?”
道曾一驚:“什麽?”幾乎跳起身來。
阿清道:“你認定了一件事,就非做不可,認準了一個人,便萬難更改——難道不固執麽?我師傅說武功佛學,不取於相。她將武功與佛學並提,豈不是仍著了相?都是固執的人啊……”站起身,自己練功去了。
道曾丟了幾根柴入火堆。火焰越燒越高,他望著火,望得久了,那火中全是一個身影,一個枯瘦的身影。那身影胸口兩個血色大字:不認!
“不認……”他捏緊了拳頭,喃喃地道:“不認就好了麽?”
※※※
到了晚上,小靳在崖頂燒起一堆火,烤了些東西,扶著小鈺吃。小鈺全身無力,精神也不好,勉強吃了兩口便不吃了。
不一會兒,月亮從極遠的山巔露出頭來,映照下界。遠處的山蒙上一層淡淡的霜色,近一點是一片低矮的森林,夜風吹拂,可以看到一層層一片片在月色下起伏搖擺。這個地方離瀑布較遠,那震耳欲聾的轟響也已淡去,隱藏在此起彼伏的蟲鳴聲後。隻有間或萬籟俱靜時,才隱約得聞。
小鈺雖然虛弱,但是被蛇咬的手酸癢難忍,一直無法入睡,小靳便靠樹坐了,把小鈺抱在懷裏,有一句沒一句地陪她瞎扯。
他指著月亮說:“你看那月亮,昨天還是圓的,今日便已缺了一角了。和……我師傅說,這個呀,叫做既死魄。”
小鈺眯著眼瞧了半晌,道:“那月亮圓以前呢?”小靳道:“那叫既生魄。一開始是生,生啊生,生出圓月來,圓月過了就開始死,直到沒有。每個月周而複始,都是這樣的。”
小鈺道:“真可憐……咳咳……月亮也會死嗎?”小靳道:“不知道。大概不會死吧,上麵還有嫦娥娘娘住著呢,月亮死了,她上哪裏去?”
小鈺道:“天上有天宮啊,她可以在那裏住的。我……我也想到天宮去看看。”
小靳道:“你長得這麽漂亮,一定是仙女投胎的。以後自然可以回去了。”小鈺臉一紅,道:“瞎說。”不過心裏很是喜歡,過了一會兒低聲道:“……如果我回去,也帶你去看看……”
小靳正被個蚊子咬得冒火,伸手亂趕,就沒聽清楚她的話,道:“啊?你說什麽?”小鈺側過身,將頭深埋進他懷裏,道:“沒什麽……小靳哥,你講個故事給我聽罷。”
小靳道:“故事?和尚整天在我麵前念經,我哪裏聽過故事?”但是小鈺不依,在他懷裏亂拱,小靳道:“好好,等我想想……”其實他平時在茶館裏也聽過不少故事,不過那些正經一點的什麽西楚霸王垓下被圍,什麽秦王征服寰宇一統天下,不是太長,就是太多太複雜,連名字都記不清。其餘短一點記得清楚的,又都是些市井潑皮笑話,粗俗難堪,實在無法在這位小姑娘麵前說出口。
正想得頭痛,見到小鈺手上的傷,突然想起漢高祖斬蛇起義的故事,便道:“嘿,有一個,也跟這蛇有關哦!話說漢高祖劉……邦,生得是虎背熊腰,肩寬八尺,身高一丈,吊睛眉,琉璃眼……”
小鈺撲哧一笑,道:“肩寬八尺,身高一丈,那……那不是個方形的?”
小靳也著實不知道劉邦究竟長得什麽樣,強辯道:“你小姑娘家,哪裏知道高祖就是這麽長的,否則怎麽能打敗長勝將軍西楚霸王贏政?人家劉皇叔還長得雙耳垂肩呢。”
小鈺道:“是麽?我沒有見過,不過西楚霸王是項羽……你接著說吧。”
小靳幹咳兩聲,道:“反正大家都這麽說……劉邦原來隻是一個小官,不過卻很得民心,哎呀,大概做的也和我差不多,都是些行俠仗義的事。有一天鄉裏百姓聽到秦王死了,就都敲鑼打鼓到劉邦門前,喊著要他起義。”
小鈺道:“小靳哥,什麽是起義?”小靳歪著腦袋想想,道:“就是……就是出去打仗,贏了的就當皇帝老子。”
小鈺聽他說“皇帝老子”,捂嘴輕輕一笑,隨即一怔,想起了什麽事,默然不語。小靳看不見她神色,繼續眉飛色舞地道:“劉邦就想:我做不做得成皇帝呢?做皇帝的人,都有先兆的,就是好兆頭。他一出門,嘿,剛好就有一條大蛇橫在路上,擋了他的路。劉邦就對天說:我要是能做皇帝,就斬了這條蛇!可是那蛇也是修煉成了精的,就對劉邦說:‘你要敢砍了我,就等著以後報應吧,我鬧不了你,我就鬧你的子孫,你砍我的頭我鬧你的頭,你砍我的尾我鬧你的尾!’這下劉邦傻眼了。可是屁股後麵還有那麽多人眼睜睜看著他呢,於是劉邦銀牙一咬,念句真言,揮劍斬去,咣啷!刹那間是雷鳴電閃,山崩地裂……喂,你在聽我說沒有?”
小鈺揉揉眼睛,道:“聽著呢。”
小靳道:“於是,蛇就被攔腰斬成兩段了,哎喲那個慘呐!蛇也傻了眼,就對劉邦說:你把老子斬成兩段,以後叫你的江山也成兩段!你猜怎麽著?竟然靈驗了!我師傅說,大漢一共四百年,可是到了兩百年時,被一個臣子篡了位,這人啊就叫王莽,自然就是那個‘亡蟒’了!你說,神不神?”
小鈺道:“這算什麽啊,不過是後人根據王莽的名字編的罷了。如果他叫做王牛,那豈不是該說劉邦斬牛了?”
小靳搖頭道:“非也。這可不是後人杜撰的。我師傅說,有一本史書叫做《史記》,是……是什麽死馬……反正是個大漢初年的人寫的,這本書裏就記了這故事。你想想,寫這本書的人早在王莽篡位前一百年就死了,他怎麽瞎編?”
小鈺仍舊搖頭,表示不信。小靳惱了,道:“給你講故事,你卻不信,那還有什麽講頭?”小鈺道:“小靳哥,我不愛聽這些臣子啊皇帝的。你給我講些其他的……其他神仙啊之類的故事罷,好不好?”
小靳正在挖空心思想,突地頭頂一閃,遠遠的山頭“啪啦啦”的驚雷滾過。小靳吃了一驚,道:“啊呀,不好,難不成今天晚上又要下雨?”想到昨夜那場大雨,如果不是有山洞躲,隻怕要被衝走。現在小鈺身體虛弱,更是經不得風雨。可是黑燈瞎火,怎麽可能再找到來時的路?
正焦急間,“啪哢”一下,雷更近了。小鈺緊緊抓住小靳的手,道:“小……小靳哥……怎麽辦?”
小靳抓著腦袋道:“我……我去找找看有沒有……”可是找什麽自己都不知道。他剛要起身,忽地一道閃電劃過,映見不遠處林子裏一個灰色的影子。
小靳嚇了老大一跳,以為是狗熊或山貓什麽的野獸潛伏過來,忙抓起火堆裏一根柴,大聲吆喝道:“喝!呸!走開!”小鈺閉緊了眼睛,死死抱住小靳。
那灰影慢慢步入火光之中,卻是老黃。小靳鬆了口氣,道:“老黃,原來是你呀,老子還以為……你……你……”隻見老黃眼神有些僵,仿佛要發作時的樣子,直瞪瞪看著小鈺。小靳心中一緊,忙將小鈺往自己背後推去。
隻聽老黃道:“下……下雨了。”
“啊?”小靳背上寒戰一個接著一個,顫聲道:“什麽?”
“我說,”老黃眼睛始終怔怔地看著小靳,用手指了指天,道:“要下雨了。”
“是……是啊,那……那怎麽辦?你快回山洞裏躲躲去啊!”
老黃僵直地搖了搖頭,指著小靳身後的小鈺道:“你……你老婆……不能淋雨。要不,我帶你們去個地方避雨?”
小靳覺得老黃實在有點不尋常,因為尋常的老黃一定不會這麽尋常,但眼下也無法可想,更加不能拒絕或是刺激他,隻得打起精神道:“好啊!有地方避雨當然好!那……”抓著小鈺的手捏了幾下,讓她跟著自己,一麵道:“那你就帶路吧?”
老黃點點頭,轉身在前帶路。小鈺使勁扯著小靳的衣服,顫聲道:“怕……我怕……”小靳回身緊緊抱住了她,湊在她耳邊道:“別怕!有我在呢,他不敢怎麽樣。我看這雨也要下起來了,如果真有地方避雨,也好過在這野地裏。你身子還虛弱呢。”
小鈺聽了,也無可奈何。當下小靳舉著火把,牽著小鈺,小心翼翼地跟在老黃身後三、四丈遠的距離走。山林裏一片漆黑,隻有閃電劃過長天時才看得見較遠的地方。小鈺被蛇咬後,膽子更小了,稍微有個風吹草動都會嚇得渾身戰栗,不敢稍動,走得極是緩慢。但老黃今晚的耐心出奇的好,在前麵劈斷樹枝,拉開灌木,替他倆開路,而且走上十來步,就會靜靜地站著,等他倆走近了,自己再往前走。
就這樣走走停停,走了小半個時辰,三人轉過一簇竹林,忽見不遠處有一盞燈的光,在這黑漆漆的山林裏甚是顯眼。
小鈺喜道:“呀!有人家!”
小靳先是一喜,隨即又擔心起來,因以老黃的性格,若真有人家在此,大概已經被他殺了,甚至被他吃了也大有可能。若是讓小鈺見到,不嚇死她才怪。他忙喊道:“喂,老黃!這……這是你的房子嗎?”
老黃繼續在前開路,一麵頭也不回地道:“不是,是家獵戶的房子。”
小靳心中一緊,知道肯定又有人死了,可不能讓小鈺見到這些血腥的場麵,忙趕上兩步追到老黃,低聲道:“喂!老黃,那……那裏麵可有……我……我是說,我老婆得過心疾,這個……膽小得很,最怕看到血啊什麽的。”
老黃聽到“血”這個字,渾身都是一跳,瞪圓了眼看著小靳,道:“血?不不!沒……沒有血……”
他神色間似乎真的對血有些害怕,搖搖手表示自己沒有撒謊,繼續向前走去。小靳心中七上八下,想:“媽媽的,這家夥莫不是徹底瘋了吧?怎麽辦?難道真的熬不過今晚了嗎?”
剛想到這裏,額頭上一涼,轉眼間,豆大的雨珠鋪天蓋地落了下來,打得四周林子裏的樹嘩啦啦地響。
小靳一把扯過小鈺,悶著頭向那燈火處跑去,一麵心道:“反正也逃不出這個老僵屍的手心,要死就死,老子怕個屁!老子要死也不要死在泥裏!”
他們跑進房裏時,外麵已經是疾風驟雨。這房子隻有兩間,似乎是獵戶上山時守夜用的,極其簡陋,到處都是縫隙,風嗚嗚地吹進來,象屋外圍著群狼在吼叫一般。看桌子上厚厚的一層灰,已經有很久無人來住了,邊上放著一盞簡陋的鬆脂油燈,燃著豆大的火。
小靳扶著小鈺小心地走進去,拿火把四處照了照,還好,還算幹淨,沒有不潔之物。小靳心道:“媽的,老黃是怎麽找到這種地方的?難道他真的是狗不成?”他替小鈺拍拍頭上的水,道:“好了,能躲躲雨也不錯。”摸到她肩頭,隻覺她渾身微微顫抖,擔心地道:“你冷嗎?”
小鈺道:“還好……”小靳脫下自己的外衣,兜頭給她披上。小鈺道:“不要,小靳哥,雨這麽大,你也冷的。”
小靳嘿嘿笑道:“這也叫大雨?跟我們那裏的比起來,簡直就當沒下一樣!你不要管,我走了一陣還正熱著呢,再說,等會兒說不定還要和老黃切磋一下,又要出汗,反正都要脫了的。你先披著!”
小鈺聽了,隻好披著,低聲道:“小靳哥……你的衣服好暖……”
小靳洋洋得意,見小鈺實在有些累了,站也站不穩,便舉著火到旁邊一間房子看了看,隻見有一張鬆木小床,**還鋪著些幹草,便道:“小鈺,來,到這裏來休息一下。”
小鈺合衣躺下,拉著小靳的一隻手,道:“你……你陪著我……”小靳笑道:“那是當然!你睡吧,我給你守著,保管蚊子都不敢咬你。”
小鈺對他一笑,閉上眼,不一會兒便安心睡著了。外麵雷電交加,有好幾處破口漏進風雨。小靳小心地從小鈺手心裏抽出手,摸到縫隙處,用穀草一一塞緊。
正做著,忽地一驚,跳起身來,隻見老黃正靠在門邊,看著熟睡中的小鈺。小靳一步跨到床前,壯起膽子道:“你要做什麽?我……我老婆在睡覺!”
老黃舉起手,晃了晃手中的一個小壺,道:“有酒,你喝不喝?”
小靳見今晚老黃是不好對付了,摸著腦門道:“酒嗎?好!喝他媽的!”拉著老黃走到桌前坐下,道:“來來,喝酒,媽的,老天不讓我們樂,我們自己尋開心!”說著提起那壺酒就喝,不料一不留神猛灌了一大口,頓時燒得整個肚子火燙,憋了半天才叫出一聲:“好酒!真他媽夠勁……嗯……對了,這酒你從哪裏找來的?”
老黃指著牆角一堆破爛的瓦罐,道:“那裏找的。”
小靳噗的一聲吐出來,叫道:“這屋裏的?你……你他媽的想害死我?”拚命掐著脖子,又伸手進嘴裏掏,弄得幹嘔,卻什麽也沒吐出來。
老黃不管他,提起壺淺淺地喝了一口。小靳扶著桌子站起來,道:“喂!你還敢喝?”
老黃道:“是好酒,封得好好的。你還要麽?”小靳呸道:“好酒你自己喝啊!喝不死你!”
老黃便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道:“師父說,人能製性,最為重要。如果這般喝下去,不知道會不會亂性?”小靳罵道:“什麽亂七八糟的?”
他摸著肚子半天,似乎除了身體發熱,也沒見有什麽其他症狀,心中稍安。他本就沒啥酒量,剛才那一口灌得有點猛,這會兒酒勁衝到腦門上,起了一頭的熱汗,腦子漸漸模糊起來,想:“哼,看來還不是什麽壞酒……呃……果然喝了酒,身體熱起來了。老獵戶們都喜歡自己釀果子酒,據說大補,媽的,這種好事可不能便宜了老僵屍一個人!”這麽想著,又夾手搶過酒壺,道:“哈哈,你師傅說得很對,不能亂喝,兄弟我來幫你喝!”又猛灌了幾口。老黃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也不說話。
小靳放下酒壺,眨眨眼睛,抓牢了桌子,道:“媽的,這地方怎麽是斜的?老、老黃啊,我、我……我還沒問你呢,你、你出了白馬寺後,到哪裏去了?哈哈、哈哈,天下武功比你高的,嗯……我想想……對了,有不認兒子的林晉、搶別人兒子的林普,還……還有生兒子的須鴻統統都不見了,那你不是可以……那個叫什麽來著……武林稱雄!”
他問了後,隻覺天地越來越斜,幾乎要倒個個兒,幹脆將整個身子都趴在桌子上,等著聽老黃的傳奇。誰知過了老半天,老黃都沒有說話。小靳抬起頭,模糊中見老黃仍舊端坐著不動。他揉揉眼睛,看清楚了些,隻見燈光照在老黃身上,映得他如廟裏泥塑的羅漢一般。
小靳不耐煩地叫道:“喂,老黃,你……呃……你倒是說呀!”又過了一陣,才聽老黃長長地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到了什麽地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我甚至記不清我是誰了。我是誰呢?”
小靳大著舌頭傻笑道:“你……你是誰?你是老黃知不知道?我、我們山上獵戶家的狗就叫老黃,後來……後來瘋了……哈哈,哈哈!”
老黃哦了一聲。他身上骨骼咯咯作響,全身都繃緊了,聲音卻越來越低,越來越平靜,仿佛夢中醒來輕聲自語一樣:“對了,我記起我是誰了……我曾以為我逃了,我曾以為我死了,我以為師父……師父……可是沒有。我這一輩子逃脫不了的宿命,從七歲那一年,從我開始叫做林哀起,就已經注定了……那一天夜裏,也是這般的大雨……”
小靳這個時候若是清醒的,必定尿濕褲子,幸虧喝多了酒,聞言隻是覺得有趣,笑道:“哈哈,宿命,哈哈哈哈!我喜歡這東西!接、接著講啊!”
老黃也拍手笑道:“哈哈,是啊!全記起來了,記起來了……師父曾經說師弟,聰明睿智,通達事理,白馬寺一百多個和尚,沒有誰比得上他。可惜卻又過於執著,一旦迷上什麽,萬難自拔……師父說得真是一點兒也沒錯,哈哈!”
小靳用力拍打桌子,叫道:“好!這一段說得好!大爺賞……賞錢!”
老黃也不看他,接著道:“師父說我有妄念,說師兄有邪念,說得多好呀!我不知道什麽是妄念,如果說想要成為武林第一高手就是妄念,想要練到武功的極至就是妄念,那我是有的……可是師父,你……你不也一樣麽?師父,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麽要驅走師兄了。那一日你責罵師兄練功入魔,我偷偷看見了。可是後來入魔的卻是你……哈哈,哈哈,原來你也知道會入魔,原來師兄也看穿了你會入魔,你害怕承認,就把也在修煉《多喏阿心經》的師兄趕走,從此再也不傳別人……嘿嘿,嘿嘿,我可是看見的!”
他站起身,慢慢在屋子裏轉著,身體依舊僵直,連轉彎都有些困難,走得搖搖晃晃。他繼續說道:“你給我們講無我、人、眾生、壽者相……師父,真的是這樣麽?你曾說‘人生夢醒處,回首總成空。將頭臨白刃,猶如斬春風’……講得好,講得好,我一直記得。不過你的頭還沒有臨白刃,隻不過徒弟的功力比你高了那麽一點兒,你就忍受不了了,哈哈,哈哈哈哈!”
小靳聽他笑得高興,忙道:“什麽事這麽高興?臨……臨白刃是什麽玩意兒?”老黃僵硬地舉起手,在自己脖子處一比,道:“就是砍腦袋。”
小靳哈哈大笑,覺得實在太有意思了,自己可也不能落後,叫道:“好玩,好玩!我、我也來講一個……講什麽呢?對了!我、我講個狗屎和尚的事!”
老黃道:“什麽狗屎和尚?”
小靳道:“哈哈哈哈!狗屎和尚的故事包你沒聽過!說是以前佛祖在時,有個人叫做什麽周利盤……什麽的,媽的!真是奇怪的名字。他想要出家,可是他年紀太大了,人又傻乎乎的,別說念佛經了,就連、連阿彌陀佛都不會念。於是佛祖的弟子,什麽阿難呀、須菩提呀、舍利子呀都在山門口攔住他,不讓他進去見佛祖。佛祖老爺子就生氣了,板著臉,說人家誠心學習,你們怎麽不許呢?阿難說,我們都看過了,這人五百生都與佛無緣,這樣的人怎麽能收?佛祖就說:所以你們隻能做羅漢,不能成佛,隻看得到五百生。他五百生前曾經供奉過我,你們知道嗎?你……你知道他怎樣供奉佛祖嗎?”
這一次,老黃又是很久很久都沒有回答。小靳洋洋得意,也耐心地等了老半天才道:“原來五百生前,那人是一條狗啊,有一次跑到一個地方吃屎,沒想到屎沾到它尾巴上了。於是它就拚命跑,跑過一個古塔時,尾巴一甩,把屎甩在古塔上。那古塔正好是佛祖那一生修到的獨覺佛的舍利塔。佛說:福德無量,這就算跟佛結緣了!哈哈!”
忽聽砰的一聲巨響,老黃雙掌齊推,重重擊在麵前的牆上,力道之大,竟將整麵石牆推出老遠。小靳猝不及防,被湧起的掌風掀起老高,落下時壓塌了桌子。他還沒回過神,周圍乒乒乓乓地亂響,屋頂塌了一大半。隻差一步,落下的木梁就要生生埋了他。大雨傾盆,立刻澆滅了燈,四周頓時一片漆黑。
小靳駭得心差點跳出喉嚨,刹那間酒也全醒了。隻聽小鈺的驚呼聲傳來,他沒有半點兒猶豫,跳起來就跑,幸虧這兩間屋子各自獨立,那間房除了震歪了幾根梁外,並沒有坍塌。
小靳借著閃電的光,摸進屋裏,一把抱住小鈺,叫道:“別怕!我們走!”他記得這屋子的房門所在,抱著小鈺,一腳踢開破門,頂著風雨衝了出去。
剛跑出幾丈遠,忽地頭頂風響,老黃掠過了他。電光一閃,小靳眼見著老黃落地時竟摔了一跤。不過他飛快地撐起半邊身子,一頭蒼白的頭發拖在地上,兩隻眼睛在黑暗中幽幽發光,盯著小靳。
小鈺死死抱緊小靳,頭埋入他胸膛裏。小靳顫聲道:“老……老黃,我講的笑話……好……好不好笑?”老黃呆呆地看著他,口中喃喃自語,不知道在說什麽。小靳偷偷往後退著,一麵道:“老黃,你怎麽了——啊,對了,今日還忘了給你說心經了,正好正好,咱們這就補上!這個這個……地龍真經,利在底功。全身煉……”
老黃驀地搶上一步,嘶聲道:“為什麽福德無量?為什麽?”他眼中凶光閃爍,似乎隨時準備撲上來撕咬。
小靳往後一跳,不料腳底一滑,摔個跟鬥,摔得眼冒金星。幸好小鈺在他懷裏,並未摔到。她剛要尖叫,小靳的手死死捂住她的嘴。他顧不得喊痛,抱著她一起又站起來,知道此刻千萬不能逃,可是一時惶急,也不知該說什麽。
老黃一步步踏著積水走近,道:“為什麽福德無量?佛為什麽要收這個傻子?為什麽?為什麽他最後卻成就了羅漢?”
小靳好容易才讓自己沒有撒腿逃跑,顫聲道:“你……你說這是為什麽?”老黃一把抱住腦袋,道:“我不知道!我怎麽也想不通!師父……師父也給我講……他給我講了好多次,可是我……我就是想不通!我悟不到啊!”黑暗中聽見砰砰有聲,一道長長的閃電劃過,小靳見他正用手猛砸自己的腦袋,額頭已濺出血來。
小靳拉著小鈺偷偷後退,一麵道:“想,多想想……幸許就想出來了?啊,對了,和尚說,屎對狗就跟我們人吃的山珍海味一樣,美味呀美味!可是那狗卻無心地一甩,什麽不住相地一甩……總之,就是這樣了!你自己慢慢想吧!”
又一道閃電劃過長空,慘白的天穹下,老黃垂手呆立,喃喃地道:“無心?不住於相?無心?不住於相?”將這兩句話翻來覆去地念著。
小靳和小鈺退著退著,一下撞到房子的牆上。小鈺癱在地上,低聲抽泣道:“我……我走不動了。小靳哥……”小靳把心一橫,心道:“老子索性把多喏阿心經一口氣全念給他聽,讓他慢慢練去。那鍾老大和賈老二昨日能尋到我們,必定不會善罷,肯定還在這周圍晃**。隻要老黃兩、三天不來找麻煩,大概就能想到辦法逃出去了。”
當下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大聲道:“老黃,老黃啊!今日你救我老婆,其實我還是很領情的。這樣罷,咱們都這番交情了,我也不想再為難你。今日就幹脆點,把多喏阿心經全念給你聽……喂,你在聽我說話沒有?喂!”
老黃啊的一聲,道:“怎麽?”
小靳道:“我……我說……那個多喏阿心經,你究竟還聽不聽?”
老黃道:“多喏阿心經……啊……是了,我記得……師弟說自性圓覺,我……我的功力已堪與師兄相比,我……我已見證武學的最高境界,連師傅也不能拿我怎樣,為什麽還是不能圓覺?”
小靳見他越發失魂落魄,管他有沒有用,眼睛一閉,將多喏阿心經剩下的部分大聲念出來:“地龍真經,利在底功。全身煉的,強固精明。伸可成曲,住亦能行。曲如伏虎,升比騰龍。行住無跡,伸曲淺蹤……”
忽感有人在拉扯自己,小靳睜眼一看,卻是小鈺。小鈺膽怯地指著前麵,道:“他……他走了。”
此時雨已越下越大,如千萬根水柱將天地相連。每一道閃電照亮天地,小靳就見老黃離得更遠一些,離林子更近一點。五、六道閃電過後,老黃已徹底消失不見了。
小靳腳一軟,癱坐在泥水中,心道:“媽媽的,老黃這次可瘋得不輕,連日思夜想的心經都不聽了。也好,老子挨一天是一天!”
※※※
第二日,小靳跑到瀑布處找了半天,也沒見到老黃,不知道上哪裏去了。小鈺經過一夜休息,精神已經大好。反正老黃要找到自己也容易,兩人也沒啥顧忌了,幹脆相攜而行,繞了一大圈,終於下到瀑布底,繼續沿著河流走。走了一上午,在河邊見到了兩個熄滅沒多久的火堆,還有獵狗的糞便,看來離走出森林不遠了。兩人歡欣鼓舞,在河邊略做盤桓,吃了點東西,繼續上路。
又走了一個時辰左右,已上了一條山路,小靳分辨方向,決定繼續朝北走。小鈺腳打起了泡,本想瞞著小靳,走著走著,自己卻哭了出來。小靳心痛得第一次罵她一頓,背著她走。這樣一來速度變慢了許多。
小鈺伏在小靳背上,抽泣了半天仍不止歇。小靳道:“好了,別哭了,算我不對,不該罵你。”小鈺使勁搖頭,哭得更大聲了。小靳道:“是了是了,你這樣的嬌小姐,什麽時候吃過這番苦,也怪我沒想到。你放心,出去後,我就去找鍾老大。他名頭那麽大,隨便哪條道上的兄弟都知道……”
正勸著,小靳忽地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四周草叢之中,有什麽人正在偷窺自己。他不知道這是自己內力增強,直覺比以往敏銳了許多,左右打量,沒發現什麽異常,但隻要稍微凝神,這感覺就分外的強。
小靳心道:“是什麽人?馬賊?那日的殘兵?媽的,老子單槍匹馬,可不是這些人的對手。”便大聲道:“哎,說起來就是氣,你說我倆多倒黴吧,被殘兵搶一通,又被山賊搜刮一陣,別說留些錢財了,若非山賊大王大發慈悲,隻怕連命都要扔在山裏。現下一個子沒有,餓了三天了……哎喲我餓喲!隻有趕緊找到你大哥鍾老大。哼哼,說起他,這個這個……號稱‘飛天入地神劍無敵一拳鎮七八座山’,這方圓百裏,沒有一個不買他帳的……”
正待把這個賈老二的外號好好發揚一番,以鎮住對方,忽聽前麵林中有人道:“阿彌陀佛。施主原來是鍾施主的朋友。”另有一人道:“誰?誰他媽是我朋友?”
小鈺猛地抬起頭,尖叫道:“鍾大哥!大哥!姐姐!”林中那人亦是大叫,小靳還沒回過神來,眼前一花,有兩人飛一般衝到麵前。當日在馬車裏與小鈺一道的婦人一把搶過小鈺,抱在懷裏,喜道:“妹子,真的是你!”小鈺伏在她懷裏,放聲大哭,鍾夫人亦垂下淚來,摸著她的頭發不住安慰。
鍾老大在老婆周圍亂旋,笑道:“哈哈!媽的!丫頭,你真是命大呀!”旋了半天,突然停在小靳身前,一巴掌拍在小靳肩頭,小靳仿佛被重錘一擊,腳一軟差點就跪了下去。鍾老大忙扶住他,笑道:“對不住啊,兄弟!老子一歡喜就是這樣!”
小靳勉強笑道:“鍾老大好。”鍾老大奇道:“你認識我嗎?我怎麽覺得你眼生得緊?”
小靳道:“也……也不算認識,小的原是商隊的人。”
鍾老大道:“哦,原來是這樣!是你救了小鈺的,你又把她送回來,好!這就是老子的兄弟了!以後跟著我混,這百八十裏地,還是有人買我帳的,哈哈!”
此時有五位僧人自林中出來,三個年輕小夥,另兩個則已花白了頭發,都穿著一色青衣。其中一人呼哨一聲,兩邊草叢裏忽地又鑽出十來名年輕僧人,有的背著厚背大刀,有的扛著齊眉棍,還有三人背著鐵胎牛筋弓。這些僧人們個個鐵青著臉,隱隱圍成一個圈,仿佛獵戶們圍虎的架勢,看得小靳暗自心驚。
那當先的僧人走近了小靳,合十道:“阿彌陀佛。請問小施主高姓大名?”
小靳道:“啊,我?我……我叫小靳。”
那僧人道:“小靳施主,這些天來是什麽人挾持了你與那位女施主,可否告知貧僧?”
鍾老大道:“是啊,兄弟,是不是突襲車隊的那人?”那僧人接口道:“是不是一個和尚?”
小靳見他眼中露出急切的眼光,神色間卻有些許殺氣。這些天來跟老黃待得久了,早學會了謹慎小心,便道:“這位大師是……”
鍾老大道:“這位是白馬寺戒律院首座圓性大師,這位是圓真大師,這三位也是戒律院的高僧,都是江湖上久仰的高人。小兄弟,你不用怕,原原本本說出來,我跟幾位大師正是要進山捉拿那妖孽的。”那僧人聽了鍾老大的讚賞,哼了一聲,並不說話。
小靳心中一跳,想:“老子說看著禿頭別扭呢,原來又是白馬寺的。糟糕,看這些人有備而來,老黃這次可遇到大麻煩了。”
他這些日子來跟老黃朝夕相處,雖然一開始非常害怕,隻想著要逃走,但是久了摸到了老黃的一些脾氣,倒也不覺得有多可怕,有時還頗覺有趣。再加上自己有難時,老黃從來都是隨叫隨到,亦不計較,好象自己養的狗一般。此刻聽到這幾個態度囂張的和尚要拿他,小靳心中頓生反感。他眼珠一轉,拍著胸口道:“是啊!可嚇死我!”
圓性眼中放出光來,道:“真是和尚?哼,果然是那孽賊……”小靳道:“什麽和尚?我有說和尚嗎?我可從沒見過頭發長那麽長的和尚。我說就是那襲擊車隊的人,其餘的就不曉得了。”
圓性一怔,他身旁的圓真道:“師兄,也許此人數十年在山中,早已不似當年的模樣了。”圓性點點頭,道:“小施主,他為何殺了其他人,你們二人卻能逃脫呢?”
小靳瞪大了眼睛,知道這個謊要撒得不圓,不單老黃的秘密會被揭穿,自己會多喏阿心經的事也遮不住。和尚好象曾說過他與白馬寺有過節,不願再與之有任何關係,而且聽老黃的口氣,多喏阿心經可不是能隨便亂傳人的。這幾個白馬寺的高僧個個鼻子朝天,若是知道自己這小混混都會,不當場殺人滅口、剝皮抽筋才怪。當下道:“想當日……真是……咳咳……一言難盡……”
小鈺忽然叫道:“鍾大哥,小靳哥背了我兩天了,實在太累,你讓他先歇會兒吧。小靳哥,來,這裏!”鍾夫人也道:“是啊,小兄弟,你且先歇一歇罷。”
小靳鬆了口氣,剛要溜過去,圓性突地上前一步,攔在他身前,道:“施主,這些先可不談,隻是情勢緊迫,你且先說說那人現在何處?”另幾名僧人也不聲不響地圍了過來。
小靳道:“哎喲,我頭好痛……三天沒睡覺了……好象是那邊?又好象是……”捂著頭,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
圓性道:“施主是記不清了,還是不願意說?此人乃江湖人人得而誅之的妖孽,小施主,可別助紂為虐。”說到最後一句,向前一步,不動聲色將小靳手腕握住。小靳頓覺如伸入火碳中一般,“哇啊”一聲慘叫,全身軟倒。
小鈺大叫:“小靳哥,你怎麽了?”鍾老大也是一怔,道:“大師,這是為何?”
圓性不答,回頭道:“帶那孽賊出來。”兩名僧人押了一人自林中走出。那人頭上籠著黑布,看不見麵目。
鍾老大夫婦與謝誼前日偷襲老黃未果,仍不甘心,第二日繼續分頭尋找。那日下午,鍾老大夫婦在這山路上遇上了白馬寺諸僧,相互一打聽,原來白馬寺得到消息,正在此地尋找一名夙敵。聽了鍾老大對老黃武功的敘述,圓性等人確定就是要尋找的人,於是一麵遣人入山林搜尋,一麵在出山的各條道路上設下埋伏,沒想到才等了一天,就見到小靳和小鈺二人出來。此刻鍾老大雖見小鈺與小靳交情極好,但他二人竟能在那狂人手下全身而退,自己心中也疑惑萬分,是以並不出手阻攔。
那人手足癱軟,完全被兩名僧人架著走,鍾老大一見便知是被挑斷了手腳經脈,成了廢人。走近了,隱約聞到一股腐臭的味道,看來施刑不久,傷口還未長好。圓性一把扯下他頭上的黑布,冷冷地道:“小施主,這個人是本寺三十年前叛逃的弟子,你大概不會不認得吧?”
小靳腦中嗡的一響,心道:“完了!老子這次真的叫做捉奸在床,跑不了了!”但見那人幹瘦的臉,麵堂又青又黑,一副癆病相,不是水耗子頭陸老大是誰?
圓性見他傻了眼,哼了一聲,道:“陸平原,你說。”陸平原虛弱地抬起頭看了小靳兩眼,道:“是……是他……就是他跟二師祖……”圓性大聲道:“好了!是他就行了,其餘不相幹的別說。”
他轉頭對鍾老大道:“鍾施主,本寺不幸,出了這種孽徒,竟藏匿在巨野澤裏做了水匪,實在慚愧。我寺已將其擒拿。說來也巧,當日他親眼見到,這位小施主協助本寺要擒拿的那人一同自巨野澤逃到此地……”
小靳大聲道:“說謊!是他逼我……”圓性手中微一加力,小靳胸口頓時堵住,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哪裏還發得出聲音?
小鈺見小靳臉色通紅,極痛苦的樣子,大叫道:“小靳哥!鍾大哥,快救小靳!”掙紮著要過來,鍾夫人拉住了她,道:“圓性大師,這是什麽意思?”鍾老大也一把拉住小靳另一隻手,道:“大師,搞清楚了再下結論,對一個小孩下這重手,恐怕有失身份。”
圓性冷笑道:“此人與那人狼狽為奸,貧僧懷疑他之所以出來,隻不過想博得諸位信任,其實另有圖謀!貧僧心意已決,在祖師麵前發下毒誓,一定要擒拿此人,得罪了!”
他手將小靳一扯一帶,內力激發,透過小靳身體,撞在鍾老大手腕之間。小靳仿佛覺得一把利刃橫著穿過身體,痛得大叫一聲,昏死過去。鍾老大猝不及防,亦被他內力彈開,心中頓時大怒,剛要動手,忽聽鍾夫人道:“住手!”
鍾老大眼睛一轉,但見四周僧人已全數進入攻擊狀態,戒律院其餘四僧已占住自己四周退路,雙手捏著蓮花手印,正是白馬寺蓮花拳法的起手式,而另外四名棍僧、四名刀僧跟三名弓手則圍住了鍾夫人與小鈺,弓弦繃得緊緊的,隻等圓性口令行事。
鍾夫人道:“小鈺乖,別鬧。”暗中運勁點了她昏睡穴道,小鈺瞪大了眼,看著同樣無法出聲的小靳,怔怔地流下一滴淚水,頭一歪昏了過去。鍾老大嘿嘿一笑,道:“什麽屁大的事呢,值得大師這般緊張?你師兄可好?老子好久沒找他喝酒了,本打算這邊事一了就過去敘敘舊,既然你們戒律院五大高手一齊出麵,還有什麽辦不了的?這熱鬧老子就不去湊了,你們看著辦吧。”
圓性合十道:“阿彌陀佛。鍾施主,我們方丈很好,也很掛記施主。今日之事,多有得罪,日後必登門謝罪。”
他手一招,兩名僧人上來提了小靳就走,跟著是那十幾名武僧。待他們走遠了,圓性使個眼色,戒律院五僧排成一行,對鍾老大夫婦合十行禮,並不多言,徑直飛身入林,一瞬間就沒入林中,不見蹤影。
“媽的!老子就沒受過這窩囊氣!這些死禿驢,還真是給臉不要了!”鍾老大狠狠一腳,踢飛個石子,那石子在一棵樹上一撞,反彈回來,險些砸到他自己身上。他狼狽閃身避開,怒道:“老子不把這場子找回來,從今以後雙手撐地,拿屁股當臉!”
鍾夫人抱起小鈺,道:“白馬寺這一次就出動了三十多人,看來那人來頭非同小可,我帶小鈺先到前麵,叫下人們安頓她,你去約定的地方等等謝誼,大家湊齊了再走,看看他們究竟耍什麽花樣。哼,白馬寺就算天下第一,卻也不能把我夫妻這般戲弄!”
鍾老大一拍大腿,叫道:“就是夫人這句話,老子跟他們拚了!”鍾夫人道:“我回來前,可別輕舉妄動啊。我們說好了的,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鍾老大道:“你看看你,好好的說什麽死啊活的?”鍾夫人臉上一紅,縱到丈夫身邊,在他臉上輕輕一吻,隨即道:“你要敢逞能,我把你這把胡子一根一根地拔下來!”
第二十二章
那兩名僧人提著小靳一口氣奔出四、五裏才停下來,等待圓性等人。小靳受了剛才一擊,到此刻仍舊疼痛難忍,連叫罵的力氣也沒有,軟軟地躺在地上,心中把老禿驢的祖宗從開天辟地鴻蒙初顯直罵到眼皮底下。
不一會兒,那十幾名武僧跟圓性等人陸續趕到。那四名刀僧取出厚背大刀,一齊插入地下,圍成四方,長、寬、高度如拿尺子量了一般準確,早有人解下背上的竹背簍,取出個蒲團放在刀柄上。圓性縱身坐上蒲團,皺了皺眉頭,道:“癡行、癡意,你們兩人老是無法達到‘止、靜’的地步,插的刀高度雖然到了,卻仍有些斜,未能圓滿。回寺後麵壁一個月。”兩名刀僧合十稱是。
小靳身上痛苦,但看到這一切又是止不住地想笑,心道:“這個老禿驢,幹脆到街上賣雜耍算了,出家當和尚,豈不糟蹋了這般天份?”
圓性在蒲團上坐好了,沉聲道:“小子,那人究竟在哪裏,你又是怎麽認識他的,最好早點說出來。我出家人雖說行善為上,可是對於妖孽之徒,向來也不曾手軟。剛才那一下可痛?你自己好生想想。”
小靳知道今日是不能輕易過這一關了。陸平原這個老烏龜三十年前是白馬寺的和尚,肯定知道老黃的真實身份,難怪那一戰他隻派出替死鬼賀老六出場,自己溜走,誰知道又落入白馬寺手中。小靳想起老黃公然在白馬寺的廚房裏烹了他的師傅,這份千古豪情恐怕是所有白馬寺僧眾最大的恥辱,所以才會如此興師動眾。看來不說出老黃的下落,自己也將不比這陸老烏龜好到哪裏去。
“媽的!”他暗自罵道:“老妖怪關我屁事,說就說!”當下爬起身來,看了圓性幾眼,突然心中一動:“不對!陸平原知道道曾,他奶奶的,這和尚不一定是衝著老妖怪來的,否則為什麽一定要挾持我遠離其他人?”他咳嗽一聲,道:“你們……要找的人是不是白馬寺的?”
圓性沒想到他開口就點到自己這邊的要害上,怔了一下,道:“不是。你隻需說他現在何處。”
小靳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否則無論怎樣修行,死後都會下拔舌地獄,你既這麽說了,那我就當真好了。”
圓性眼角**兩下,道:“這個……其實他以前也算是我寺僧人,不過早就被逐出我寺了。”
小靳道:“那就對了。其實說起來我跟他相識真是多虧了陸老大。陸老大為了一個和尚……把我囚禁在巨野澤……”說到這裏故意一頓,圓性神色不變,問道:“哪個和尚?”
小靳道:“叫什麽道……曾?可能跟陸老大有些過節罷。”圓性道:“別說不相幹的,你繼續說下去,究竟怎麽認得那人的?”
小靳心道:“難道陸老烏龜沒有說道曾的事?看來是他在東平尋不到道曾,懷疑有詐,不敢把這個未落實的事說出來。這就好辦一些了。”當下說話也利落了些:“我被囚在那巨野澤裏,一天到晚連個鬼影子也看不見,實在無聊。這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麽老妖怪突然跑來了。我想他大概也住在那附近吧。起初我見他的臉,哎喲那叫一個嚇人,也沒搭理他。誰知道他老賴著不走,非要給我講什麽……什麽多什麽經的。”
圓性目光如炬,道:“多喏阿心經?”小靳一拍腦袋道:“正是這個多喏阿心經,原來你們真是白馬寺的,哈哈。”
圓性與圓真對看一眼,都是麵有憂色。圓真道:“他怎麽知道多……他為什麽要給你講這個?”
小靳道:“我哪裏知道?反正他一天到晚在我耳邊念,非要我背,煩死人了!”
圓性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道:“你背了麽?說來聽聽?”小靳道:“那些東西別扭得緊,我哪裏記得住?什麽須菩提,菩薩於法,應無所住。行於布施,所謂不住色布施。又是什麽須菩提,於意雲何,東方虛空,可思量不?”
他嘮嘮叨叨將道曾平日念的《金剛經》斷章取義搬些出來講,圓性與圓真對看一眼。圓真低聲道:“看來林晉大師說的沒錯,林哀未得多喏阿心經真傳,苦思之下,已然瘋了。”圓真點點頭,對小靳道:“行了,你不必背了。後來怎樣?”
小靳道:“本來我是不想背的,可是架不住他一再哀求,後來又送吃的來。媽的,陸老兄,你們的夥食也太差了點,是不是手下的私吞了油錢?那東西是人吃的嗎?”
陸老大始終伏在地上,並不看他。小靳繼續道:“我見老妖怪送的吃的還行,也就馬馬虎虎背了一點,誰想老妖怪就此引為知己。後來的事陸老兄也知道了,老妖怪發了瘋,燒了牢門,硬背著我跑了。他雖然救我出去了,可是我比在牢籠裏還慘。你是不知道,這家夥隨時都有可能發瘋,一發作起來,又是哭又是笑,有兩次還將我打得吐血。媽的,真不是人受得了的!中途我曾偷偷逃走,混到鍾老大車隊裏,可是竟被他跟了來,趁著混亂又將我劫走,不知為何還順手帶走了那女孩。我見那女孩甚是可憐,前天夜裏打老大的雷,鍾老大他們又趕到與老妖怪交上了手,就乘機帶著她逃出來了。”
圓性聽得微微點頭,看來將他的話與鍾老大所說的對比了一下,又覺得這小子張口就說什麽多喏阿心經,確實不象說謊的樣子,便道:“據你所觀察,那人是否真的瘋了?”
小靳道:“瘋得不能再瘋!我記得有好幾天晚上,我夢中醒來,看他一個人跪在地上不住磕頭,還說什麽‘師傅,出來啊,我吐你出來啊’的瘋話,等到天亮看他磕頭的地方,都有斑斑血跡。”
十幾個和尚一起合十念道:“阿彌陀佛!”圓真憤然道:“這個孽賊也有今天!”
圓性倒還鎮靜,口氣也和善了許多,道:“小施主,你……你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麽?”小靳道:“我哪裏知道?八成是他背著我偷吃魚,卡了脖子吧!這個老妖怪,原來真是個偷腥的和尚!啊,大師,我不是說你。”
圓性咳嗽一聲,道:“那麽,就是說前日一戰之後,你就沒再見到他?那地方是哪個方向?”
小靳心想:“老黃昨天就走了,我得說一個找得到他痕跡的地方,好讓他們相信。”便道:“我記得是一個瀑布,離此大概十來裏左右,順著林子一直向南就到了。”
圓性道:“癡應,癡別,你們兩人去聯絡圓空、圓進師叔,前來接應,以火箭為號。沿途注意留下標記。”兩名棍僧應了,向北飛奔而去。圓性道:“小施主,貧僧知道這些日子來你也辛苦了。但是此人的血腥殘暴你是見過的,為不再有人受其傷害,就麻煩你再帶一次路如何?”
小靳心道:“媽的,老子可以說不行嗎?”滿臉義憤填膺,道:“不消大師說,這惡賊做了那麽多傷天害理的事,我早就想跟他拚了,走一趟又有什麽幹係?來來來,跟我……哎喲!”裝作腳痛。圓性道:“癡行,過來背這位小施主走。”
當下小靳被那癡行背在背上,在林中快速穿行,望著頭頂的樹葉向後飛去,心中大樂:“和尚老說練功沒用,其實練練功也是大有好處的嘛。既可以用來拉車,又可以當驢使,哈哈,禿驢禿驢,果然言之非虛!”
這一路小靳帶著和尚們左拐右轉,搞到後來自己都頭暈了,最後還是覓著瀑布水聲才找到,已經快要到傍晚了。眾人走近瀑布,感受到它巨大的衝擊之力,都是心為之動。圓性手一揮,僧人們四散開來,到處尋找蹤跡,也有幾人奮力爬上懸崖,到上麵尋找。不一會兒,各種證據紛紛呈上:既有老黃落下的一條帶血的布,也有幾支鐵釘,一條死去的小蛇,還有兩塊吃剩的烤肉。圓真仔細辨認了一番,又到崖頂查看去了。小靳心道:“虧這些家夥翻出這些東西來,好看麽?能看出什麽來?哈哈。”頗不以為意。
過了片刻圓真下來,道:“師兄,我仔細看過了:火堆是昨日燒的。那蛇沒有外傷,但筋骨寸斷,殺它的人內力高深。那兩枚鐵釘應該刺入了某人的胸前或是肩胛部位。”
圓性道:“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他與鍾老大他們打鬥之後,還在這裏逗留了一陣?”小靳忙道:“老妖怪把我們劫來,就一直待在這裏。”
圓真道:“阿彌陀佛,如果這位小施主所說不假,我猜這裏是他長期棲身的地方,應該還會回來。”
圓性道:“那麽,圓真師弟,你去安排一下,我們今夜就在這附近埋伏,務必等他現身。”圓真應了,帶領其餘僧人分頭準備去了。
小靳忙道:“我呢?”圓性客氣地道:“偏僻之所,小施主一個人走也不方便,不如多留一夜,明日一早貧僧自當遣人送施主去鍾施主處,施主且休息一下罷。癡行,帶這位施主去歇息。”
於是小靳便與陸老烏龜待在一起,看和尚們查看地形,設計埋伏。小靳一時百無聊賴,打個哈欠,閉上眼想打個盹,忽聽陸平原虛弱地道:“水……給我水。”癡行道:“師傅說了,每日隻給你兩次水和食物。你等著罷,晚上自然有的。”
陸平原在地上掙紮兩下,仍舊道:“水啊……我要水……”癡行耐不住他一再哀求,卻也不敢違抗師命,看著有師兄弟要幫忙,一溜煙跑了。
小靳抹抹臉,陸平原翻過身來,低低地道:“小兄弟,麻煩你……拿點水給我喝……”
小靳瞥他一眼,見他躺在地上,一雙小眼勉強睜著,無力地看著自己。因為手足殘廢,這些日子來以頭搶地的事時有發生,整張臉幾乎全是泥土。若是以前,小靳定是興高采烈地落井下石了,但經過了這麽多事,他的心境早已改變,想著這個水耗子也有渴得乞人可憐的一天,歎了口氣,站起來就走。
眼前一花,癡行縱到身前,合十道:“施主,你上哪裏去?”小靳道:“我走了一天路,渴死了,想喝口水。”癡行忙解下身上的牛皮水壺遞給小靳。小靳也懶得謝,回到剛才待的地方,裝作力乏了,一屁股坐在陸平原身前,將水壺偷偷伸到他嘴前。陸平原湊到壺口,猛喝了幾大口。他突然向旁邊一滾,大聲咳嗽。
小靳罵道:“老不死的,還想喝水?當初關我的時候,連飯都不給我吃,要死滾一邊死去,別在小爺麵前亂咳!”周圍的和尚遠遠看過來,還以為小靳動手毆打陸平原,有幾人想過來阻止,圓性道:“阿彌陀佛,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隨他們去吧。”自與圓空上崖頂布置去了。和尚們便不再看這邊。
小靳低聲道:“你有癆病,喝這麽猛,想早點死嗎?”陸平原咳了一陣,吐出幾口血痰,低笑道:“老子……咳咳……老子一輩子在水裏混,沒想到也有渴瘋了的一天,嘿嘿……咳咳……”
小靳道:“這個臭和尚為什麽不給你水喝?”
陸平原道:“我是白馬寺的叛徒,那也無話可說。那個圓性算起來還是我師弟,嘿嘿,人家現在是戒律院首座,我呢?隻是一個匪徒,嘿。”
小靳道:“什麽匪徒?也就一水耗子。”陸平原聞言忍不住要笑,隻得辛苦地大聲咳嗽掩飾。
小靳扯根草叼著,躺下漫不經心地看著天空,道:“笑個屁,你不是水耗子,難道還是水烏龜嗎?別笑!小心禿驢們過來。”
陸平原好容易才止住笑。他覺得嘴裏甜甜的,吐了兩口,是淡淡的血水。他緩慢地挪動身體,將地上的血跡偷偷抹去,道:“老子寧願當烏龜,活個一兩千年,哪裏不好?嘿嘿,可惜呀,老子前二十年毀在白馬寺,現在手足俱廢,最後這條殘命還得在白馬寺偷生。三十年殺人越貨,終歸一報。”
他歎了口氣,道:“小子,你今年多大?”小靳道:“問我生辰八字,要給我說媒麽?我十六了。”
陸平原道:“十三歲那年,有人見我偷地裏的西瓜,打了我兩巴掌,踢了我一腳。好,這個仇我記了四年,在我十七歲時,學成武功,到他家裏,打斷了他兩條腿,讓他一輩子記住我。小兄弟,你很好,很好,這般年紀便將仇看得這麽淡,將來一定會名揚天下的。”
小靳道:“你少咒我,人家說好人不長命,禍害一千年的!老子也寧願做個老烏龜。對了,你幹嘛不好好地當和尚,你瞧瞧,那些和尚一個個多神氣。不過是吃齋嘛,雖然沒油水,多吃點,管飽就是了。”
陸平原道:“呸!老子就是做不慣和尚!那些個清規戒律說得好聽,也隻有傻瓜才遵守。別以為我不知道,哼,方丈師祖幹的好事我可清楚得很!”說到這裏頓住,瞧了小靳一眼。
小靳道:“是啊,他在後山風流快活,孩子都生了,嘖嘖。你要混到方丈做,不也是一樣?”
陸平原道:“原來你也知道。是道曾告訴你的?”小靳道:“不是,是林哀。”
陸平原沉默了一陣,道:“林哀師祖嗎……他對我好,他對我們這些苦力僧人都好……我現在卻在出賣他,嘿嘿,看來這些年舔血生涯,老子的心確實已經夠硬夠狠了。他……他還好吧?”
小靳道:“好?一個人瘋成那個樣子,也跟死沒什麽分別了。對了,道曾……”他也看一眼陸平原:“這個人恐怕更是奇貨可居,你怎麽沒說?”
陸平原道:“你以為我是傻子!這人是白馬寺千古恥辱,老子說出來,不立時給人殺了滅口才怪!”
小靳道:“人家好好地做林普的弟子,怎麽成了白馬寺的……”突然臉色一白,想到了一件事情,一件本該想到的事情。
陸平原沒注意到他的神色變化,道:“咳咳……真是林普的弟子就好了。林普師祖一直流落在外,當年曾在他師傅麵前發過血誓,此生不收弟子,以免白馬寺武學外傳。道曾若不是須鴻與林晉的兒子,怎麽會得他的真傳!”
小靳覺得屁股象燒起來了一般,腦海中思緒如潮,刹時所有的細節閃電般掠過,一切事情都變得無比清晰。他想:“媽的,難怪須鴻對阿清說,將來危難時去找和尚,把徒弟托付給兒子自然最好。難怪和尚化緣建寺時,把天下的廟宇都跑了一遍,卻惟獨不去最大的白馬寺。也難怪蕭老毛龜要找和尚,同時兼具白馬寺與須鴻兩大高手的武功,可不是鬧著玩的!這個陸老毛龜,老子抬出謝雲來都不怕,卻一提道曾就軟了,難怪啊難怪!老子真是笨蛋,老黃那天晚上說得這麽透了,我卻還沒想到!”
他想這些事隻是一瞬間的功夫,臉上神色自若,道:“嗬嗬,看來你真的很有眼光,單隻這句話,就值千萬錢了。這樁買賣要是做成了可乖乖不得了。”
陸平原得意地道:“那是!可惜蕭齊這個老狐狸偏不上當,老子後院又被你們兩個放了大火,哎,可惜呀。隻是我不明白,你又是怎麽知道道曾的?”
小靳道:“說了你也不信。我早就認識林哀,他引我為知己,什麽話都跟我說了……”
陸平原突然奮身掙紮,叫道:“都是你,害老子苦心經營幾十年的心血全毀了,老子跟你拚命!”
小靳順手一巴掌,將他打得翻過身去,再要跟上一腳,忽地腳上一麻,被一枚石子打中足踝處的商丘穴。他就勢一滾,跳起來叫道:“是誰?誰偷襲老子?”
隻聽林中有人道:“阿彌陀佛。施主,此人已四肢癱瘓,全無還手之力,就放過他罷。”說話間,有一名中年僧人領著十幾名僧人走了出來。早有僧人上崖頂通報,圓真飛身下來,道:“圓空師兄,你們來了。”圓空點點頭,走過小靳身旁時拍了拍他肩膀,並不說話。圓真引了他上崖頂,與圓性商量去了。
陸平原道:“嘿嘿,他還是聽見了。”小靳道:“什麽?”
陸平原道:“圓空師弟的耳力更勝以往。我聽見他徒弟的腳步聲時,他早已聽見我們的談話了。可是你不用擔心,圓空師弟心地最是仁慈,跟那個狗眼看人低的圓性不同。我敢打賭,他必不會說出來的。”
小靳眯眼看著幾名僧人背著弓弩鑽入瀑布背麵,道:“你最好賭贏,否則輸的就是我們兩個的人頭了。”
※※※
白馬寺眾僧正在各自安排著陷阱時,沒有人注意到三裏外的一棵百年大樹上,鍾老大夫婦正藏身其間,密切注視著僧人們的一舉一動。
“在瀑布裏裝上弓弩,這些和尚們打的好算盤。”鍾夫人道:“瀑布聲大,換了是我,第一箭發出時未必能聽見。”
“媽的,他們要捉拿的究竟是誰,值得戒律院幾位高手一起出動?”鍾老大看了半天,看不出個什麽頭緒來,隻蹲在一邊罵道:“那個圓性禿驢,奶奶的,那一下震得老子好痛。那小子叫做小靳嗎?一定痛昏過去了。不過老子沒有防備,倒也不能算輸,對麵硬碰硬,還不定誰怕誰呢……對了,小鈺你安排妥當沒有?”
鍾夫人拍一下他腦袋,道:“我有什麽事安排不妥當過?我來的時候,她一直拉著我的手,哭著要我救小靳。我看她的神智好象清醒很多了,她與小靳一定經曆過什麽事,才有如此深的感情。”
鍾老大道:“什麽事?莫不是……哎喲!我又沒說什麽!”鍾夫人哼道:“你不要亂想。小鈺那是驚嚇出來的心病,需要的是心藥。小靳一定有我們想不到的法子安慰了她,才讓她慢慢定了下來。小鈺說,如果小靳死了,她也不活了。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什麽意思?一拍兩散罷?哦不對,是一屍兩命……哎喲!”鍾老大跳起來,叫道:“你是老子的婆娘,有身為婆娘還拿簪子戳老公的嗎?”
鍾夫人把他一拉,低聲道:“別鬧!有人來了。”
兩人伏在樹葉之中,隻見下麵有一條灰色的人影迅速靠近,轉到大樹背向瀑布的一麵,一溜煙地竄上來。鍾夫人道:“謝兄弟,辛苦了。”
謝誼縱上來,笑道:“鍾夫人好眼力。我本想試試能不能潛行上來,沒想到還未走近大樹範圍,就被你發現了。”
鍾老大洋洋得意,待要吹噓吹噓自己婆娘,鍾夫人把他扯到身後,說道:“謝兄弟,查看到什麽沒有?”
謝誼抹一把汗,神色變得嚴肅起來,道:“看過了。對方看得很嚴,東南西三麵都有人看守,戒律院五僧則在崖頂。和尚們看得太緊,一直沒有機會上崖頂探一下。就從現在的形勢看,對方誌在必得,而且準備下毒手了。”
鍾老大皺著眉頭道:“白馬寺究竟想要殺誰?這麽多高手出動,對方絕對不會是個泛泛之輩,但是也沒聽說最近江湖上有誰得罪過白馬寺。”鍾夫人道:“況且白馬寺現在的方丈圓滅大師向來和善穩重,為武林所景仰,就算有人敢得罪白馬寺,也不至於就出此重手吧?”鍾老大道:“非也非也,要是白馬寺有人弄出風月債來,被發覺後逃出那光棍窩,和尚們一怒之下追殺過來,也難說得緊。”鍾夫人笑罵道:“也就你會弄風月債!給下麵的和尚聽見了,不叉你回去當和尚才怪……”
謝誼不動聲色地聽著,半眯著眼望向遠處的山林,眉宇間有些寒意。鍾夫人笑了幾聲,給了鍾老大一下,要他閉嘴,對謝誼道:“謝兄弟,你似乎知道些事情,不能說給我們夫婦二人聽麽?”
謝誼忙笑道:“大嫂說這話重了,我做兄弟的豈敢瞞著。隻是有些猜測,並未證實。鍾大哥在江北一帶耳目眾多,難道就沒聽說最近東平附近很不尋常麽?”
鍾老大道:“不尋常?是不尋常。好多江湖小輩跑到我地盤上混,居然不跟我打個招呼。啊,兄弟,我不是說你。”鍾夫人道:“人家謝兄弟問話,你穩重點行不行?謝兄弟,別理他。你說不尋常,我倒是有這個感覺。據我所知,除了陸平原的巨野幫一朝突然潰散外,江南蕭家的人也到了東平,不過好象是做一筆什麽大買賣。”
謝誼冷笑道:“他們是在做生意,不過不是貨,是人。”鍾老大道:“人?蕭家什麽時候也做起皮肉生意來……哎喲!”鍾夫人紮他一簪子,道:“別鬧!”
謝誼道:“鍾大哥想必也知道,蕭家大少蕭寧從小就跟我妹妹紫雲訂了親的,所以我兩家一向親近,無事不談。這一次他跟他父親突然北上,事先並未與我父商量,卻在給我妹妹的信裏無意間透露了些消息,而這封信也正好被我看到。信裏說是來找什麽人,於是我掩藏身份跟蹤而來,才發現他們想要找的人可不簡單。”
鍾老大搶在鍾夫人前麵問道:“什麽人?我這樣問,不算胡鬧吧?”鍾夫人白他一眼,他心中暗自得意。
謝誼道:“這個人說起來,應算是白馬寺的人,卻又跟當年叱吒風雲的須鴻有關。鍾夫人乃絕頂聰明之人,猜猜看,是誰?”
鍾夫人想了一下,遲疑道:“林晉跟須鴻的孩子?”
謝誼嘿嘿笑道:“原來大家都知道這件事。當年白馬寺一夜之間死了那麽多人,林晉再要怎麽辯解恐怕也無濟於事。隻不過這些年來,大家還隻是在猜,在等,看是不是真有那麽一個兼具白馬寺與須鴻兩派武功的高手出現。可惜,三十多年了,並沒有什麽人橫空出世。不過這一次,蕭家似乎是真的知道了一點內幕。”
鍾夫人道:“你懷疑蕭家在東平城找的就是這個人,而巨野幫的潰敗也與此有關?按理,要蕭家老爺子親自出馬的事絕非尋常,可是為什麽這麽多年都沒動靜,卻在此時突然出現呢?”
謝誼道:“我父親請了一位高僧看過天象,惑星見於鬥柄,應兆天下大亂。自去年底冉閔大肆屠殺羯人以來,遼東慕容氏、氐族蒲氏等紛紛湧入中原,我大漢江山眼看又要任胡兒**。這般亂世,正是龍蛇混雜,群魔紛爭的時候了。所謂雲龍不可久潛於淵,他要出來也很正常。”
鍾老大道:“那麽,這一次白馬寺的和尚們傾巢而出,也是為了他?”謝誼道:“很難說。我們現在可以說一點頭緒也無,所以什麽情況都不能放過。在鍾大哥的地盤上發生這麽多事,小弟義不容辭,怎麽也要替大哥插上一手。”
鍾老大與鍾夫人對望一眼,心中都是一般念頭:“看來謝家在江北無人,謝誼此次喬裝而來,一是監視蕭家,二是籠絡人心。”鍾夫人略一點頭,鍾老大便笑道:“什麽我的地盤你的地盤,這地方現在連皇帝老子都管不了了。謝兄弟既然有心,大家夥一起瞧瞧究竟要出什麽花樣,也有個照應不是?”
※※※
鍾老大夫婦與謝誼心照不宣時,蕭寧正在南四裏外、距離瀑布五裏的一個灌木叢中閉目冥想。他突然睜開眼,扣緊身旁的長劍。他身旁一直站著的王五忙閃身出去。過了一會兒,有三人急速奔近,王五低聲道:“少爺,是老徐他們。”
蕭寧站起身,走出灌木,隻見三人正奔到麵前,見他出來,一起拱手道:“少主!”這三人容貌頗為相似,本是三兄弟。他們的娘非常準確地間隔兩年生一個,其中老大跟老二還是在同一個月出生。老大徐鵬,老二徐展,老三徐翅,取的大鵬展翅之意。這三兄弟以前在山西金刀王門下修習刀法,後來羯人立國,漢人大舉南遷,到了江南後金刀王一個水土不服死了,三人遂一同投到蕭家。忽忽數年,憑著豐富的江湖經驗及過人的功夫,三兄弟已成為蕭家心腹之人。
老大徐鵬道:“少主,白馬寺的人確實捉住了陸老大,屬下在後看得很清楚。不過陸老大行動不便,可能已成廢人。”老二徐展道:“另外還有一人,我聽白馬寺的圓性稱他為小靳。”
王五道:“是了!白馬寺的人果然也想抓住道曾。沒想到這消息這麽快便傳開了。唐門的唐昆這幾日也行蹤不定,想是也在暗中活動。哼,虧老爺那麽信任他。”
蕭寧冷冷地道:“這件事咱們可誰也不能信。讓他來不過想要借重他千裏追蹤的能力。謝家那邊的情況呢?”王五道:“江南那邊的消息說謝誼早在兩個月前就已行蹤不明,連謝老太太六十壽辰都未趕回去。小人想,如果他真是順著我們這條線來的,此刻應該也發現了白馬寺的行蹤了。”
蕭寧道:“不用懷疑,他就是跟著我們來的。哼,他要看,就讓他看好了。其他還有什麽動靜?”
徐鵬道:“屬下適才並未敢過多停留,因白馬寺防得很嚴,所以也未發現什麽別的動靜。白馬寺僧人除了在瀑布後安設弓弩外,應該還有其他埋伏。”
徐翅道:“屬下適才在潛行時,曾經見到有人往西麵去了。他的速度非常快,似乎不是和尚。”
王五道:“肯定還有其他人也在這周圍,等著白馬寺要等的人出現,想坐收漁人之利。謝誼的嫌疑應該最大。少爺,是不是通知一下老爺,再派些人手過來?”
蕭寧道:“不必了。這次我們北上,帶的好手不多,爹身體未複原,也需要照應的。謝誼若是孤身一人前來,想要動白馬寺戒律院僧人,恐怕是癡人說夢。我隻說一點,這一次高手雲集,我們基本以觀察為目的,不到萬不得以不可出手,打探好了回去再從長計議。去吧。”
徐氏三兄弟一齊點頭,並不多言,轉身各自朝一個方向奔去。
王五道:“少爺,你的傷還未痊愈,再坐下歇會吧,小人自會看著。”蕭寧搖搖頭,背著手低頭走了幾圈,忽然道:“老五。”
“是,少爺。”
“飛鴿傳書,叫他們做好回江南的準備。”蕭寧抬頭看看陰沉的天空,道:“貨物盡快脫手,一件也別留。這一次非比尋常,我可不想咱們蕭家在這裏栽跟頭。”
“但是……但是老爺誌在必得,少爺。”
蕭寧停了步,慢慢轉向他,王五回退兩步,顫聲道:“是,少爺!小人這就去準備。”轉身急步走了。
蕭寧又站了一會兒,抹了一把臉,有些疲憊地蹲坐下來。他喃喃地道:“誌在必得?嘿嘿……爹,兒子曾已經得到過,卻又親手放了。她……這一切,本來就不屬於我們的。”
※※※
就在蕭寧心灰意冷之際,離此三十裏的山路上,道曾拉著馬正慢慢行進著。太陽在厚厚的雲間沉浮,眼看就要落山了。山林之間不停地吹著風,人站著覺得有些寒意,然而稍一動,就會出一身的汗。畢竟還是太悶了。
翻過一個山頭,道路忽地向下,形成一條幾十丈長的斜坡,崎嶇難行,看露出的石頭和盤根錯節的樹根的痕跡,這兒不久前曾滑過坡。道曾正想尋找一條稍安全一點的路徑,忽見坡下一條人影正在樹幹之間穿梭縱躍。馬兒打一個響鼻。
阿清縱出林子,抬頭見道曾站在坡頂,忙叫道:“別下來,前麵的路全塌了。”
她幾步衝上坡頂,抹了一把汗,道:“前麵有條山澗,看樣子前兩天的大雨把道路全衝毀了。我是沒什麽,你跟馬可就過不去了。”
道曾道:“那麽,往回吧。實在不行,就從那村子旁繞過去。”
阿清道:“我不去那村子。哼,從旁邊過也不行。我討厭見到他們。山這麽大,我就不信沒別的路了。”當下拉了馬隻管往前走。道曾歎了口氣,杵著木棍跟在後麵。
阿清邊走邊道:“剛才我在前麵探路時,見到幾個和尚,似乎正在趕路。我沒驚動他們,看他們翻過山去了。”道曾道:“別人有別人的路,自己有自己的路。殊途同歸,其實走的都是同一條路。”
阿清皺眉道:“你能不能別三句話就開始講經?難怪小靳受不了你。”道曾一笑。
阿清道:“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你是怎麽會我師傅的武功的?”道曾道:“那一日須鴻將她孩子托付給我師傅時,曾塞了一本經書在孩子懷中。我師傅回來一看,才發現原來她將自己這幾年在白馬寺麵壁的武功心得都寫在一本《圓覺經》上。”
阿清道:“啊,原來你師傅偷練了我師傅的武功!”
道曾搖頭道:“我師傅自從那次悟了之後,再也不貪圖武學,甚至認為武學一途,誤了他的修行。他曾閉關三月,就是想連原有的武功都統統忘卻,怎麽會再去學你師傅的武功?這本《圓覺經》,我是十六歲那年才見到的,因為……因為年少無知,以為武功越高,便越能隨心所欲。哎,錯了,全錯了。”
阿清道:“所以你就學了這套拳法?那還不是偷學!你不是說還有一套拳法,兩套劍法,跟一套輕功麽?”
道曾道:“我是趁師傅外出時偷學的,才練完這一套拳法,師傅就回來了。那本書我再也沒有見到。後來師傅圓寂之前才說,那本《圓覺經》,早被他偷偷帶到白馬寺,藏到藏經閣裏去了。”
阿清停下來,變了臉色,道:“怎麽能那樣?那是我師傅的武學精髓,若是給白馬寺的和尚見到,不是白便宜了他們?不行!”
道曾道:“我師傅說,他本想燒掉那本經書,但因為是開山祖師親手抄寫,不敢褻瀆,所以送回寺裏,偷偷封在了開山祖師遺物之中。那遺物乃鎮寺之寶,別說尋常僧人,就是方丈也不能輕易取出,應是萬無一失的。”
阿清道:“還是不行!哼,我總要找機會去拿出來!”
道曾道:“你若是能拿到白馬寺的鎮寺之寶,隻怕修為之高,已不需要再練那些武功了。”阿清認真地道:“不是武功高低的問題。那是師傅的東西,我一定要替她拿回來!”
道曾超過她,走到前麵,道:“你對你師傅很尊敬嘛。她……她是個怎樣的人,對你如何?”
阿清道:“我師傅啊,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她說她有六十歲了,我不信,看上去最多才三十來歲吧。不過聽了你說三十多年前的事,嗯……就算她那時才二十歲,現在也應該五十好幾了。”
道曾道:“有的人會駐顏之術,據說是從黃帝那裏傳下來的,也不知真假。聽別人說,她長著一頭紅發?”
阿清道:“是啊!真的象火一樣。她常常一個人騎著汗血馬在獵場飛馳,所有的人隻要見到那跳動的紅色,都紛紛避讓,連高祖明皇帝有一次也側馬讓她,還惹得有些迂腐的漢臣上本參她,哼!高祖明皇帝就訓斥了他們一頓,從此再無人敢說她什麽了。”
道曾道:“是嗎。她喜歡打獵麽?”阿清道:“是啊,不過師傅她從不獵小動物,可是每次都能赤手殺幾頭熊,或是老虎。沒有人比得上她!我們羯人,都說她是草原上的神狐化身。”
道曾道:“那她對你很凶咯?”
阿清大聲道:“才不是!我師傅是天下最溫柔的人,對誰都很好,對我更是連一句重話都沒有。哎,可惜她的孩子沒能親身感受到。”
道曾道:“是嗎?那很好啊。天快要黑了,我們走快一點。”
阿清正說得興高采烈,才不管天黑天亮呢,拉著馬不緊不慢地跟著道曾,繼續道:“有一次啊,我爹爹帶著我出征……”
第二十三章
當道曾拚命趕路,而阿清滔滔不絕敘述她如何以十歲之身,在兩軍之間俯身接住飛箭,再騎射回去,射落了敵軍大將身旁的燔旗,得到了師傅的誇獎時,離他們二十八裏的瀑布頂上,白馬寺戒律院六僧正為如何動手擒拿爭論不休。
當年須鴻一怒屠寺,白馬寺中正當壯年的行字輩僧人幾乎全滅,武學一脈頓時衰落。僧人中也有因此事大徹大悟之人,放棄武功,專心事佛。自那以後,白馬寺僧人漸分成武僧與文僧兩類,時至今日,文僧已占了多數,練武的反倒成了偏門。寺中武僧分配到各處,藏經閣、經律院等比戒律院顯要之處自然人多。這一下來,戒律院別說恢複當年九大長老執掌之況,就是湊齊六人也勉強,隻得在後輩中挑選得力武僧入內。癡利、癡非跟癡苦就是新近才進入戒律院的後輩,身邊不是師傅就是師叔,自然是除了附和,不敢多話,所以開口的隻有圓性、圓真跟圓空三人而已。
圓空道:“師弟,我們此次出來,方丈師兄已經交代過,出家人慈悲為懷,最好是活捉二師祖,不要傷他性命。如果他一出現就不分青紅皂白射殺他,畢竟不妥當。”
圓性道:“阿彌陀佛,師兄,你還叫他師祖?他欺師滅祖,早就被逐出師門了!此人已經中魔,視人如草芥,你沒聽姓鍾的說嗎?留他在世一天都是罪過。對這種人,還講什麽慈悲?圓真師弟,你說呢?”
圓真看看圓性,又看看圓空,再想想大師兄方丈圓滅說的話,道:“五師兄,六師兄,方丈師兄說要拿他,其實……其實也是一個權宜之法。”
圓性道:“什麽權宜之法,你說明白一點。”圓空合十道:“阿彌陀佛。”
圓真在兩位師兄注視下,硬著頭皮道:“是。權宜之法呢,就是說要就事而論。兩位師兄,我說句實話:自從當年那一劫之後,我寺武學人才凋零,這麽多年了,誰都沒能趕上林字三位前輩。林晉大師圓寂前也曾說過,以二師祖的武學造詣,想要兵不血刃將他拿下,除非是林普大師親自出手。可是這麽多年了,林普大師一直下落不明……”
圓性道:“阿彌陀佛,師弟這才見得真。方丈師兄確實是這個意思,以我幾人之力,想要兵不血刃拿他,實在困難。一旦給他機會動起手來,這些弟子們難保沒有傷亡。師兄,難道你寧願讓那妖孽苟且,而讓門下這些弟子犧牲性命麽?”
癡利是圓性門徒,忙道:“師傅這話說得好……”癡非跟癡苦也跟著點頭。忽見圓空雙目一瞪,道:“怎麽?我輩出家人,講的是舍我精神,正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難道還有誰有貪生之念?”癡利被他吼得麵紅耳赤,幾個癡字輩僧人紛紛合十念佛。
圓性老大不高興,道:“師兄,你怎麽就是對這妖孽如此看護?難道門下弟子就該無謂犧牲不成?”圓空道:“二師祖是妖孽之事暫且不談,隻是眾生平等,出家人若存了我相、人相之別,又怎能參悟佛法?你們幾個回去麵壁三個月!”癡字三僧忙一起磕頭認罪,想起麵壁的苦處,臉上都是慘痛之色。
圓性老拳一握,正要說話,圓真忙道:“兩位師兄,方丈師兄說權宜之法時,還說,若是二師祖這些年來心生悔意,並不反抗,也不必傷他性命,帶回寺裏即可。”
圓性兩手一攤:“嘿,又要我們務必擒拿到手,又要我們好生伺候,說來說去,好話都被他說盡了!若是抓不到,自然是我們的責任,就怕即使僥幸抓到了,還有人說閑話,說是弄傷了他!”說著拿眼睛瞪圓空。圓空眼中無物,怔怔地看著前方,並不理會。
圓真道:“不如……不如等一下先看看再說……”
圓性道:“怎麽看?等著看他過來打拳練功?是不是從他練功的動作之中、呼吸吐呐之間就可看出他是否已經心生悔意?嘿,看看再說……真是孩子話!”
圓真一向不善爭鬥,被師兄一吵,頓時紅了臉,不再說話。幾個癡字小輩知道這位師叔的脾氣,都嚇得合十閉目裝傻。這一下冷了場,誰都不再開口。
圓空忽道:“我去。如果他真的來了,我出去跟他談談,一切便知。”
圓性道:“這是什麽話?好象我逼你去的一樣。況且你這麽一出去,我們設下的埋伏不是全暴露了麽?”圓空搖頭道:“不然。如果他真的魔心不除,我自會設法引他背向瀑布,到時候發射弓弩,應該比沒有打亂他心神時更有效些。”
圓性略一思索,心想:“這個傻子一向愛出風頭,事事與我做對,哼,還不是見師兄讓我做了戒律院首座,心生妒忌。那個時候漆黑一片,弓弩又沒長眼睛,射到你可不管我的事。”便道:“師兄既然這麽說……也好。你放心,一有情況,我們幾人立即跟上,以師兄的修為,應該不至於受傷才是。”
圓空道:“受傷又如何?生死又如何?師弟,你始終太住於相了。”站起身來,自下懸崖查看地形去了。
圓性被他搶白得無話可說,氣正不打一處來,見癡字三僧探頭探腦往懸崖下看去,怒道:“看什麽看!這才叫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都給我學著!沒長進的東西,回去每人抄一百冊經書!”拂袖而起,自去看埋伏情況去了。
癡字輩三僧就陪著坐了一會兒,說了半句話,磕了幾個頭,落得麵壁三月,罰抄經書的結果,人人心中悲苦莫名,坐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地發呆。
※※※
仿佛上天也急著看這場好戲,轉眼之間,太陽已落下山頭,天幕迅速拉上。因為有雲,這天晚上連月亮也見不到,真是黑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隻有風偶爾呼嘯地穿過林子,帶來陣陣野獸的嘯聲。
小靳靠樹坐著,心中又是害怕又是著急,怕的是這黑燈瞎火,有個什麽狼蛇出沒,身邊隻有個半死不活的廢人,那可不得了。後來想想,有個廢人墊背,危險來時不必快過老虎,隻需快過陸老毛龜便行,倒也比較安全,於是也不甚怕了。但仍然心急,不知道老黃會不會回來。
他心中默想:“老黃,自己回你那洞子裏去吧,可別被這些禿驢抓住了。你雖然對我不是很好,可也不是很壞,況且又瘋又傻,被這些個臭屁哄哄的禿驢抓到,就有你受的了。”
等了一兩個時辰,並無一人出現。小靳坐得屁股發麻,眼見得夜風一陣緊似一陣,他渾身發冷,站起來活動活動,就在這個時候,風裏隱約傳來一聲呼號。小靳一開始還未注意,響了一陣,忽地頭皮一麻,凝神聽去,仿佛有個人在叫著誰。
陸平原低聲道:“來了!是二師祖麽?”小靳道:“聽不清楚……”話雖這樣說,但心中已經隱隱感覺到是老黃來了。
他慢慢向前摸索著走,忽然一驚,隻見不遠處亮起一點火光。那火光須臾間變成一堆大火,圓空和尚端坐在火堆旁,正合十入定。
陸平原道:“圓空師兄想要做什麽?引二師祖來麽?”小靳道:“老黃看見火,一定會過來。但是離瀑布那麽近,真要射箭,不是會連老和尚一起射中麽?”陸平原想了一陣,嘿嘿低笑道:“這個傻子,難道他連二師祖也想救麽?他不要命了!”小靳咬緊下唇,心中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過不多久,那聲音近了,這一下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呼喊的是:“小靳……小靳……”
蕭寧蹲在灌木之中,感到那聲音似乎就在耳邊響起,然而又飄渺不可尋。身旁的灌木被風吹得亂晃,他心中從未如此驚惶,隻覺若來者此時動手,自己連一成逃生的機會都沒有,不知不覺間,捏著劍柄的手心裏已全是汗水。身旁的王五顫聲道:“少爺,這……這是人是鬼?”蕭寧搖了搖頭,隻道:“發出消息,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動。”
“小靳……小靳……”
鍾老大夫婦與謝誼心中也是一般的驚惶,那聲音忽焉在前,忽焉在後,忽爾又在左右盤旋,仿佛一個幽靈隨著夜風四處飄**,無人能知其從何而來,將往何方。此刻夜風大作,整個森林齊聲呼嘯,“呼啦——嗚——”卻仍無法蓋過那呼喊之聲,倒象是在為那聲音鼓勁呐喊一般。
謝誼抹了抹臉上的冷汗,低聲道:“是誰?是道曾嗎?”
鍾老大道:“媽的,老子看是鬼!”鍾夫人握住他的手一緊,道:“別亂說!哪……哪裏是鬼?”可是聲音也是禁不住地顫抖。
謝誼道:“是那晚與我們交手的人?”鍾老大道:“不象……那晚他要是有這等功力,我們倆早完了,還能傷他之後逃走?這些白馬寺的臭禿驢們,招了個什麽怪物出來?”
鍾夫人道:“要走嗎?啊?……我們還是走吧!”鍾老大與謝誼一起搖頭道:“走不了了!”
“小靳……小靳……”
“啊!”阿清大吃一驚,跳起身來,叫道:“小靳?誰在喊小靳?”道曾也一臉驚疑之色,站起身來,隔了一下方道:“好深厚的功力!與我師傅幾乎不相伯仲……不,還要高!”
阿清急道:“快,快走!他在喊小靳,那小靳一定在附近了!”轉身剛跑兩步,隻聽道曾叫道:“別!”
阿清回頭,隻見道曾臉色慘白,道:“別去。太危險了,也許會死。”阿清道:“為什麽?那人在找小靳,也不一定就是敵人啊。”
道曾合十道:“阿彌陀佛。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這呼喊之人太強了。”
阿清怔了一怔,咬牙道:“我不管!”轉身朝那聲音的方向飛奔。道曾歎了口氣,拾起支柴火,也跟著去了。
“小靳……小靳……”
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時而似一個老人,沙啞難辨,時而又似一個青年,鏗鏘有力,有時竟變作一個女子,婉轉清靈。小靳心中亂跳,隻覺腦中越來越眩暈,口幹得象要噴火,然而四肢間的寒氣卻又跟著這聲音亂竄。
身旁的陸平原叫道:“是惑音!是惑音!他……他發現我們了!啊……心要……要跳出來了!”
隻聽林子裏撲通一聲,有個僧人支持不住掉下樹來。並無一人上前扶他,想來其餘僧人正各自運功抵禦。小靳也支持不住一跤坐倒。那聲音明明隻叫著自己的名字,可是身體卻一會兒炙熱難當,一會兒又冰寒得直打哆嗦。腦中更是亂七八糟,忽爾似乎與阿清一起驚心動魄地落下山崖,忽爾又象在水牢之中見到水耗子們的腦袋接二連三地飛上空中,忽爾又見到小鈺光潔如玉的身子在水中時沉時浮,波光粼粼,她的秀發漸次漂散開來,仿佛一朵蓮花……他忍不住捂住耳朵尖叫道:“別念了!”
忽聽圓空一字一句地念道:“南無阿彌陀佛!”
小靳聽到這一聲,心中一跳,腦中刹時清醒了一下。風忽地大了,那聲音也愈加大起來,“小靳……小靳……”吼得遠遠近近的山頭上都是回音。圓空的這一聲迅速湮滅在風中。
小靳忙死命向火堆爬去。隻聽身後陸平原慘叫一聲,叫道:“救我!救我!”小靳低聲罵道:“這個老妖怪真他媽瘋了!奶奶的!”返身拖著陸平原就跑,路上崎嶇不平,陸平原被石頭撞得七葷八素也顧不得了。
他倆接近了火堆,見圓空仍端坐著,一句一句地念“南無阿彌陀佛”,隻是聲音越來越小,額頭的汗一滴一滴滑落下來。
小靳聽他念著,已不似剛才那樣難受,但眼見他快要撐不住的樣子,心中又是擔心。忽然身旁風聲大作,有一人越過自己,落在圓空身旁,卻是圓真。圓真也盤膝坐下,與圓空一起合十念道:“南無阿彌陀佛!”
他倆同時念出,與那呼喊聲音勉強持平,你一言我一句,各自念叨。小靳摸著腦袋道:“怪哩,和尚們都是這樣比試的嗎?看誰聲音大。”
“這……這是內力比拚,最他媽的凶險!”一旁躺著的陸平原突然說道。他因為四肢經絡被挑斷,無法運功抵禦,剛才是拚了老命咬破舌頭,才清醒過來,此刻見白馬寺兩個頂級高手合力發功,才算勉強抵住,背上止不住地打寒戰。
小靳道:“是嗎?這兩個和尚厲不厲害?”
陸平原道:“怎麽不厲害?白馬寺象他二人這樣功力的,恐怕數不出十個來。那人真是二師祖麽?太厲害了……實在……”小靳呸地一聲,吼道:“他瘋起來更厲害!”
忽聽有人叫道:“嘿,吃老子一劍!”小靳嚇了一跳,以為老黃已經跟和尚們打起來了,隻聽“嘩啦”一下,不遠處灌木叢中衝出三個人來,卻是鍾老大夫婦與謝誼三人。
鍾夫人麵色蒼白,看來也受了惑音影響。鍾老大攙扶著她,一手持劍,幹叫道:“王八蛋,跑哪裏去了?噫?怎麽有兩個禿頭和尚?”
謝誼望著四周,冷冷地道:“被他引進和尚們的埋伏圈裏來了。”
“嘿……他奶奶的!”鍾老大的胡子一翹一翹的。
原來他們三人適才正各自運功抵禦時,驀地風聲大作,有一人從麵前飛過,鍾老大、鍾夫人、謝誼同時覺得身上長劍一震,在這漆黑的夜裏,那人竟分毫不差地彈出三枚石子,擊中劍身。三人又驚又怒,舍命追來,不料左拐右拐,分開密不透風的灌木,居然衝到了瀑布麵前。
鍾老大想起自己原是打算監視禿頭們的,不想現在卻反倒進了禿頭們的圈子,忙大聲道:“這……這地方怎麽有這麽多的禿驢坐在這裏大吹法螺?哎呀,夫人,我早說過了,連夜趕路,實在是不大好……”鍾夫人虛弱地道:“算了別說了,那人已看穿了我們,沒用的……我們還是走吧。”
謝誼搖頭道:“大嫂,他要引我們進來,就沒那麽容易出去了。”
小靳忙跑到鍾老大身邊,叫道:“鍾老大,是你們!小鈺呢?小鈺怎樣了?”鍾夫人勉強衝他一笑,道:“她很好,沒事。我們就是來找你的呀,小兄弟……”
蕭寧屹立在黑暗中,手中長劍無聲無息地一會兒指向左麵,一會兒指向前麵。那聲音在他周圍盤旋,始終不近身來。隻聽王五慘叫一聲,終於支持不住翻倒在地,叫道:“我……我不是……我沒有殺你!”
蕭寧知道他心神已亂,但是自己胸口的傷還未痊愈,功力不濟,也無法幫他。他歎一口氣,閉上眼睛,盡力收住靈台那一絲清明,漸漸地人我兩忘……猛地一劍刺出,疾若流星。有件事物從身前一晃而過,“鐺”的一聲,將他的劍尖帶得一歪。蕭寧喝道:“留下!”騰身而起,又是一劍直刺。
這一招是“碧雲十三劍”中的第十二式,叫作“日照雲歸”,名字雖好聽,卻是整套劍法中最為凶險的一招,講究的是博命廝殺,與敵同偕。蕭寧這一劍刺出,心中再無一絲雜念,全身性命仿佛都付在顫動的劍尖,向看不見的前方撲去。
“撲”的一聲輕響,劍尖刺中了什麽,蕭寧一喜,心中雜念頓起,驀地一股巨力投在劍身上,蕭寧渾身巨震,再也把持不住,長劍脫手而出。
他心中隻有一念:“死了!”
這念頭隻一閃,蕭寧已結結實實摔在地上。他本能地彈起來,頭頂風聲大作,有什麽兵刃破空而來。蕭寧閃身一旁,右手一抄,入手處尚溫,居然是自己剛才脫手的劍。
蕭寧一笑,順手收劍入鞘,拱手朗聲道:“前輩是誰?多謝手下留情!”
他靜靜地站了一陣,一雙眼睛仿佛看透了黑暗,見到前方有什麽東西一般,大步向前走去。走了一陣,隱約在密密的樹葉之間看到一絲光亮,蕭寧深吸了一口氣,覓著光亮走,腳下越來越快,隨即聽到有人大聲念著佛號。蕭寧衝出林子時,正聽見鍾老大怒吼道:“滾出來!誰他媽的玩老子!有種出來!”
蕭寧眼光一凜,正待說話,謝誼已笑道:“那邊來的可是蕭兄,別來無恙?聽舍妹說你與世伯正在東平做生意,怎會有空趟進這混水?”
蕭寧拱手道:“謝大哥,現在暫不談這個。你身旁的是鍾老大麽?要想大家不死,麻煩他別亂吼,破壞兩位大師專心禦敵。”
謝誼向來自負,但是在蕭寧麵前卻不知為何一直占不了上風,聽他這般說,愣了一下,忙扯扯鍾老大道:“鍾大哥,禁聲!”
便在此時,圓空突然張口吐出一大口血,一時氣為之竭,說不出話,匍匐在地。這一下隻剩圓真一人苦苦支撐,那聲音陡然占了上風,“小靳……小靳……”小靳腦袋再度痛起來。鍾老大坐下來助鍾夫人運功,謝誼與蕭寧兩人忙持劍圍在圓真身旁,四處張望。
“小靳……小靳……不用碧石……小靳……”
小靳一驚,心道:“他說什麽?不用碧石心經?那是叫我用多喏阿心經了?”他忙勉強盤起腿,運起多喏阿心經來。練了一陣,那一絲暖氣周而複始地在大小周天運行幾圈,各經絡寒氣漸漸不再受那聲音控製,也開始跟著運行。小靳隻覺靈台漸次清明,那聲音不住呼喊,卻也撩不起心緒來了。
陸平原終於忍不住慘叫起來:“圓性!圓性!王八蛋!你他媽的還不出來,真要看著我們全都死光麽?”
話音剛落,圓真大聲喝道:“能走動的都過來!”喊了幾聲,隻見從林中鑽出八名癡字輩僧人,或縱或走,有個人甚至四肢著地爬到圓真身前,盤膝坐了,九個人雙手互相抵在一起,圓真喝道:“跟我一起念: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這句偈語是說若世人以具體形象見證如來,或以祈禱之聲求告如來,皆是邪道,皆不得悟道。這是《金剛經》裏佛祖說得最嚴厲的一句偈語,斷除一切妄想。九個和尚一起大聲念出來,聲勢一下劇增。那聲音突然一頓,刹時林中一片寂靜,連風都停了下來。
但是過了一會兒,那聲音再次傳來,隻是這一次已變成了佛經。聽他念的是:“如來常說,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老黃一邊念著,慢慢地走入火光之中。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現,又是從哪裏出來的。他仿佛剛才就一直在火邊,隻是現在才站起身來一般。
他一站定,和尚們一起合十念佛,剛才爬過來那位僧人眼睛一翻,昏死過去。謝誼與蕭寧對望一眼,心知來者就是適才引出自己的人,禁不住後退兩步。
鍾老大正要跳起身,鍾夫人的一隻手已摸到他臉上,輕聲道:“別去,我……我身子有點軟。”鍾老大心疼老婆,也知道老婆這是心疼自己,扶著她退到邊上。
圓空掙紮著坐起身,道:“二師祖,真的是你?”
老黃向他一點頭,並不說話,徑向小靳道:“小靳,多謝你的一番話,我悟了。雖然,須菩提,於意雲何,須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須陀洹果不。須菩提言,不也,世尊。”
這也是《金剛經》裏的一段話。初果羅漢稱為須陀洹,斷了見惑。但是佛說須陀洹者不能自己說自己已經證得須陀洹果,否則也住了相,不可稱須陀洹。白馬寺諸僧聞言,一起念道:“南無阿彌陀佛。”
小靳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麽,愣愣地看著他道:“老黃,你……你不瘋了?”
老黃笑道:“瘋又如何?不瘋又如何?神魔也不過一念之差而已。”白馬寺諸僧再度一起念道:“南無阿彌陀佛。”
謝誼在蕭寧耳邊輕聲道:“二師祖……這人是林哀?原來他還沒死,就不知道與林晉大師相比如何?”蕭寧不假思索地道:“強。”
“誰強?你說清楚嘛。”
蕭寧一直看著老黃,道:“論到對武學的研究,林晉大師曾說他遠遠及不上林普和林哀兩位師兄,現在看起來,的確如此。”
謝誼知道蕭寧小時曾深得林晉喜愛,在白馬寺待過幾年,直至林晉圓寂。謝誼身為天下武林盟主長子,卻連林晉麵也沒見過幾次,一直引以為恥。他故意這般說,想套套蕭寧的話,不想蕭寧毫無防備開口就說。謝誼心中開始有些得意,隨即想到他對林晉如此熟悉,說不定得了他武學真傳,不僅又大是犯酸。
圓真道:“二師祖,當年的事,你還記得麽?”老黃道:“記得便是忘卻,忘卻便是記得。貧僧忘記了。”
圓真沒想到他如此幹脆地否定,可是這兩句話於他實在無可辯駁,正在發呆,圓空卻道:“二師祖,你說你悟了,如何證得?”
老黃道:“如何要證?如何證?”
圓空一怔,一張老臉漸漸漲紅,過了一會兒道:“如何開悟?”
老黃微笑道:“你又如何開悟?”圓空道:“放下!放下一切妄念。”老黃道:“放下之後呢?”圓空張口結舌,竟然接不下去。
圓真在一旁忙道:“放下之後,自然是四大皆空。”圓空道:“不錯!放下之後,一切皆空。”
老黃點頭道:“四大皆空,真好。”他緩緩繞著火堆走,拾起一根柴火,突然向圓空指去。這一下極之迅捷,圓空尚無任何反應,臉上已被火灼燒到,他大叫一聲,往後翻倒。
圓真大吃一驚,飛身躍起,一招“盤龍腿”踢向老黃,老黃手中柴火順手一帶,點中他足踝昆侖穴。圓真半身頓時酸麻,但他掙紮著扯斷胸前掛的佛珠,落地之前向老黃擲去。老黃左手彈指如風,將佛珠一一彈開,正撲上來的其他癡字輩僧人每人身中一彈,慘叫聲中,俱都摔出四、五丈外,乒砰之聲不絕。
謝誼挺劍剛要進攻,眼瞥了蕭寧一眼,故意遲了一步。蕭寧縱身上前,一劍挑出十七朵劍花,劍氣激越,仿佛脫韁之馬發足狂奔。謝誼認得這招是蕭家“碧雲十三劍”中的“華雲四蓋”,以前曾在蕭家見識過,這一劍刺出的十七劍,隻有一劍是真的,其餘皆是虛招。蕭齊當年曾演示過一次,自己的父親當時讚歎有加,說那實在的一劍隨心所欲,十七劍中的哪一劍都有可能化為實招。此刻在旁見了,隻覺蕭寧使出這一招,十七劍每一劍都是那麽犀利,竟分不出哪一劍是虛,哪一劍是實。他心中一緊:“妹子說蕭寧武功已在世伯之上,看來非是大話!”
老黃在如此猛烈的攻勢下後退半步,左手畫圓,右手當胸一拳擊出,小靳在一旁看得真切,居然是老黃教自己的“二十五式羅漢伏虎拳”中的第三式,也就是“小小靳打死蠻野豬”的那一式。這般普通的一拳使出,周圍的人都是詫異莫名,但那十七個劍花突地一收,變作一劍,老黃的拳頭不偏不倚就抵在劍脊之上,凝神不發。
便在此時,隻聽颼地一響,老黃身體突然一震,向前邁了一小步。火光中,老黃左手上抓著兩支羽箭,然而背上亦多了一支箭,深深刺入背脊。
小靳驚叫道:“啊!老黃,你中箭了!”
謝誼叫道:“好……”卻見蕭寧收劍回來,縱身後退,心中不禁大叫可惜。
鍾老大也忍不住拍掌道:“可惜。不過那一劍已被破了,他再要進攻可不大妙。”鍾夫人卻道:“你不要亂講,這是蕭公子絕不占人便宜。”鍾老大低聲道:“君子是君子,可惜太軟弱,不夠丈夫。若是真打,早就完了……”
老黃不答,頭也不回反手將兩支箭拋回去。瀑布裏“哎呀!”“喔唷!”“噢!”兩聲慘叫、一聲悶哼,誰也不知道他是怎樣用兩支箭襲擊三個人的。
小靳心中劇跳,顫聲道:“老……老黃,你沒事吧?”老黃回頭對他一笑,道:“不礙事。我與白馬寺還有未解之緣,你且等一下罷。”說著徑直走到瀑布旁一塊岩石上,盤膝坐下。
幾名癡字輩僧人此刻已拖開圓真,正要去拖圓空,圓空忽然猛地推開扶他的人,大聲喝道:“住手!大家都住手!”
圓空撐起身子,但見他臉上被剛才的火燒得紅了一大塊,一隻眼睛緊閉,顯然受了重傷,他卻渾然不覺,幾下爬到老黃麵前,直直地盯著他。
老黃道:“你痛麽?”圓空點點頭。
老黃又道:“你眼睛看不見了麽?”圓空又使勁點頭。
老黃便道:“那麽,你有什麽話要說?”
圓空嘴唇哆嗦了半天,終於道:“為什麽?為什麽不空?”
老黃歎了口氣,道:“你要空來做什麽?”
圓空道:“佛說一切皆空,為什麽我見不到?”
老黃突然喝道:“混帳!佛什麽時候說一切皆空了?你不痛麽?你臉上的傷是假的麽?你的身體,你的一切,什麽時候是空的?”
圓空被這一聲震得渾身顫抖,顫聲道:“非空?”這個時候,圓真也掙紮著走過來坐下,對不知所措的癡字輩眾僧厲聲道:“還不坐下聽法!”眾僧不知道什麽時候圍捕變成了講法大會,但是見師叔如此緊張,也隻得跟著圍著岩石坐下。癡利、癡苦兩個圓性的弟子瞧不見師傅,比兔子還慌,匆匆忙忙躥進林子裏去了。
老黃道:“若你隻見到空,隻證到空,那你便大錯特錯了。這世間萬物因緣而生,天空、大地,從來就沒有空過。我問你,什麽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便作如是觀’?”
圓空道:“是……萬物皆如夢幻泡影,皆是空。好象露水閃電,不可永久……”
老黃道:“露水閃電難道你沒見過?”圓空道:“時常見到。”
老黃手持柴火,重重一下敲在他頭頂,厲聲道:“見過你還說是空?執作妄想,便是你這種想法,硬把有的說成是空!天下修佛法者都跟你一般想法,世人何時才見得到大道?”
圓空被這一下敲得金星亂冒,耳中鍾鼓齊鳴,一時說不出話,小靳見他光光的腦袋頂上冒起老大一個包,險些撲哧一聲笑出來。
圓真忙道:“師祖,可是,佛曰‘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又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此該何解?”
老黃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隻是一個比喻,天下萬物與你何幹?你的身體亦是自萬物借來,時辰一到自然化歸萬物。佛祖以此叫爾等無所住,如流水一般,無時不動,卻也不住於任何一地,一時,一物,一事,不為世間萬物所動罷了。”
圓真伏在地上磕了無數響頭,道:“徒孫不明白,請師祖示下,求祖師示下!”
老黃道:“你要我示什麽?”
圓真道:“如何求法?”
老黃又是一棒敲在他頭頂,喝道:“你要求什麽法?法在哪裏?哪裏有法?”
圓真聞言木在當場,過了好久才道:“沒有法……”
老黃歎道:“萬物皆相,萬物皆空,連空亦是相,法亦是相,非法亦是相。可是許多人把那空當做真了。執作於空也是執作於相。執作於法也是執作於相。佛曰‘法亦應舍,何況非法’。送你一偈,你自己去悟吧:理極忘情調,如何有喻齊?到頭霜月夜,任雲落前穀。”
圓空抬起頭,怔了片刻,哇地又吐出口鮮血,不住咳嗽。圓真怔怔地流下淚來,隻是翻來覆去地道:“法在哪裏?哪裏有法?萬物皆空,空亦是相?”
老黃不再搭理白馬寺的和尚們,轉頭對蕭寧道:“你叫什麽名字?”
蕭寧忙躬身道:“在下蕭寧,曾領受林晉大師教誨。剛才冒犯之處,還請大師見諒!”
老黃道:“林晉……他教過你什麽?”
一旁的謝誼耳朵立時豎起來,卻聽蕭寧道:“大師未曾有支言片語言及武功,隻教在下閱頌佛經,如此而已。”謝誼心中大罵:“呸!奸詐之徒!”
老黃笑道:“正該如此,我已知你所學為何了。你那一劍很有風範,年輕人,好自為之,善護念,他日必有大成。”蕭寧拱手而禮。
謝誼忍不住也向老黃一禮道:“在下江南謝誼。”老黃道:“很好,很好。他日武林稱雄者也。”謝誼聽到武林稱雄,洋洋得意,瞥著蕭寧心道:“你有大成,也最多不過開宗立派,怎及得我武林稱雄?”
老黃對小靳招手道:“過來。”小靳從未見過老黃如此神情,戰戰兢兢走過去,離他三四步遠便不動了。
老黃笑道:“別怕,我傷不了你了。你來,幫我把這箭拔出來罷。”
小靳走到他身後,就著火仔細看了看,見那箭刺在靠近心髒的地方,便道:“我……我不敢,拔出來血止不了。”
圓真聞言跳起身來,叫道:“傷藥呢?傷藥!快拿出來!”情急之下,一腳將一名呆呆望著他的僧人踢得遠遠飛出去,撲通一聲落入水中。其餘僧人這才醒悟,紛紛掏自己行囊。蕭寧自懷裏掏出一個瓷瓶,道:“在下這裏有生肌斷血散……”
老黃笑道:“不必了。我此生執作武學,早入了魔道,欺師滅祖,無端殺戮,罪孽深重。若非小靳之言,使我醍醐灌頂,不知還要在塵世混跡多久,傷害多少無辜。今日來,便是要了卻塵緣,又何須執作。小靳,麻煩你替我拔出來吧。你帶我入世,又帶我出世,也算有緣了。”圓真圓空兩人聽他所言,跪下泣道:“師祖……”
小靳聽他平靜地說著生死,心中不知為何一酸,險些垂下淚來。他搖頭道:“不行,我不能讓你死!我……我……我身上的寒氣,你還沒替我消呢!”
老黃道:“這本是我的孽業,卻要你來受。不消你也是死,消也是死,你不如跟我一起化去如何?”
小靳打小在道曾身邊長大,知道化去就是死去,可不甘心,使勁搖頭。
老黃歎道:“癡兒。你坐到我身前來。”
小靳依言坐到老黃麵前,背向著他。老黃伸手抵在他背上,低聲道:“我隻能運功在你體內,與先前寒氣相融。然而這並非你的內息,你必須自行修煉多喏阿心經,至少十年,方可用自身之氣化之,否則,終有一日,這些內息會害你性命,切記切記。另外,我將畢生功力傳與你,必有急功好利之人欲取你性命。在場諸人中,惟有蕭施主與那對夫婦知道順應天命。你好自為之吧。”
刹時一股氣流突破小靳命門,如怒濤一般衝入小靳體內。小靳尖叫一聲,但隨即鎮定下來,隻覺這一次並無疼痛,亦不寒冷,反倒暖暖的,竟然說不出來的舒坦。不到一盅茶的時間,這些暖流經任、督二脈源源不絕匯入氣海丹田,接著又沿著身體內各條經絡前行,進入手太陰肺經、手少陰心經等經絡時,原先的寒氣與之一觸,頓時消於無形。
隻聽老黃道:“你自己運功罷。”小靳會意,忙運起多喏阿心經。他心意一動,但覺氣海內一股熱流順著以前那道微弱的暖氣運行的路徑快速流動起來,再無一絲阻礙。他心中大喜,試著運了兩周天,隻覺全身前所未有的空靈輕鬆,仿佛隻須一蹬腿,就可騰空而起……
忽地隱約聽見“噗”的一聲,跟著圓空圓真兩人同時哭叫道:“二師祖!”小靳嚇了一跳,忙睜開眼跳起來,隻見老黃背上有一炷血噴射而出,那一支箭卻不見了蹤影,想來應是他強行運功逼出去了。
小靳突然大怒:“媽的!哭個屁的喪,快點救人啊!”扯下衣服,衝上去想要堵住傷口。圓真圓空兩人也趕過來往上抹傷藥。但是血流如注,衣服瞬間便被浸透,而傷藥也悉數被衝走,怎麽也止不住。
蕭寧單膝跪在老黃身前,向他施禮道:“大師此去,可有偈語示於世人?”
老黃淡淡地搖搖頭。
蕭寧道:“林晉大師圓寂前曾頌過一偈:佛用一切法,以度一切生。我無一切身,何須一切法?”
老黃閉目冥想了一陣,道:“師弟的修為始終在我之上……他認了那孩子麽?”
蕭寧道:“沒有。大師圓寂前,手書‘不認’二字在胸前。”
老黃露出不忍的神色,歎道:“師弟,你明明已經悟得,為何仍如此執作?難道……對那孩子的愧疚,你……你始終……”
他閉上雙眼,身體慢慢委頓,道:“小靳……來……送我一程。”小靳走到他麵前,見他的臉已白得發青,眼窩、鼻梁俱已塌了。他知道人到了這地步,已無法再救,想起這些日子來與老黃朝夕相處的情形,其實一直以來都賴他照顧才活到現在,再也忍不住,撲在他身前放聲大哭。
老黃撫摩著他的頭發,道:“他……他是我此生……開悟之人……你們……替我看……看……看護……”吐出最後一口氣,死了。
第二十四章
“沒有聲音了。沒有了……”道曾側頭聽了半晌,說道。
阿清從高高的樹頂跳下,悶著頭奪過道曾手裏的火把又要走,道曾一把拉住了她:“你要往哪裏去?”
“往那個方向。”阿清伸手一指:“那個方向有轟轟的水聲。”
“那隻是一個瀑布而已。”道曾說:“況且剛才的聲音也不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阿清掙脫他的手,道:“那個方向有什麽東西,我感覺得到。也許……也許小靳就在那個方向也說不定。”
“但是現在這樣黑的夜,這裏林深葉茂,藤蔓縱橫,怎麽去尋?”
“但是!”阿清急道:“但是小靳也許會死!”她回過頭,惡狠狠地盯著道曾。道曾無聲地歎了口氣。
“旁邊有水流聲,可以到河裏,順著往下遊走興許就是瀑布了。”道曾道:“不過要小心,這個季節水蛇很多。”
阿清沒等他說完,已縱身向林中鑽去,一麵叫道:“你最好回火堆去,這個季節,草裏的蛇可同樣很多!”
“阿清!”道曾突然叫住她:“不要殺……不要殺太多人。所有的罪孽,算在貧僧頭上吧!”
阿清邊跑邊回頭看,衝他笑了一笑。
※※※
小靳抹了抹眼淚,聽著身後圓空、圓真兩人痛哭的聲音,覺得有些象夢一樣。他身旁老黃的軀體開始變冷,他有些害怕,身體一動,那隻撫摩著自己頭頂的手也無力地垂了下來。
小靳站起身,後退兩步,隻見老黃腦袋耷拉下來,一動不動。仿佛初次見到老黃的情景,那些白發從他眼前垂下來,看不見他的臉。小靳呆呆地站著,離開道曾之後還是第一次如此手足無措。不過在場諸人個個都有些呆呆地站著,這倒也無所謂了。
忽聽有人喝道:“癡利、癡苦,還不快將那孽賊屍體扯下來,帶回寺中,等待方丈處罰!圓空、圓真,你們竟向他跪拜,成何體統!”正是圓性。
癡利、癡苦兩人戰戰兢兢走近老黃,圓真突地躍到石前,怒道:“退下!你們怎敢枉動師祖法身?”那兩人忙道:“是,是!”趕緊退開。
圓性走近了,他肩頭有一片血跡,不知何時受了傷。他合十道:“阿彌陀佛。圓真師弟,你真是受了妖孽迷惑了。此事暫且不論,我也不會在掌門師兄麵前提起。你且讓開罷。”
圓真搖搖頭,道:“師兄……你沒聽到……師祖他說的那些話……他講的經,使我茅塞頓開。他……他真的已經悟道了……”
圓性道:“師弟,你最好收回你剛才說的話。還有圓空師弟,看來你們倆著魔非淺。師傅常說你們兩人慧根不淨,果然沒錯,這麽容易便上了妖孽的當,將如此大逆不道的話當成真理?你不用再說什麽,我剛才一句不漏都聽見了的。什麽非空,哼,佛家的四大皆空竟然被他如此瞎編亂造,簡直罪大惡極!”
圓空開口道:“師兄……是你射殺了師祖,對不對?”
圓性道:“我若不早下手,他還不知要講出什麽話來!”圓空圓真一起念道:“阿彌陀佛。”圓空淒然道:“師兄,射殺師祖,這個孽業會有報應的。”
圓性道:“哼,殺這樣的妖孽,我不知道有什麽業報。倒是你們倆,自己麻煩可大了。你們兩個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把他扯下來!”後一句卻是對癡利、癡苦說的。
圓真雙手張開,護在老黃身前,道:“不行!師祖的法身,誰也不許亂碰!我要將他火化,舍利帶回寺裏供奉。”
圓性喝道:“混帳!圓真,我以戒律院首座之名命令你,速速讓開,否則寺規難容!”
圓真雙目淚如泉湧,泣道:“師兄,師兄!你聽我說,二師祖……”
圓性斷然道:“不必說了!你們二人身為戒律院長老,六根不淨、劣習不改,竟聽信妖孽之言,公然誣蔑佛祖之言。戒律院其餘僧人聽令,立即將圓真拿下!”
癡字輩僧人中有幾人大聲領命,更多的人互相張望,不知所措。別說戒律院,就連整個白馬寺也好多年沒出現這樣的場麵。大家大眼瞪小眼,一麵是戒律院首座,頂頭上司,白馬寺內脾氣最火暴的圓字前輩;一麵是戒律院兩大深受小輩擁護的長老,現下哭成淚人一般,且似乎也還未到大逆不道的地步。所以除了癡利、癡苦等幾名圓性親信弟子站出來外,其餘人等反倒後退兩步,打定主意,除非圓字輩和尚們先幹起架來,自己絕不出手。
圓性見人心並不齊,自己這個戒律院首座說的話竟然沒啥作用,更加惱怒,向圓真走了兩步,道:“師弟,你非要在外人麵前逼得我出手,丟本寺的臉麵,是不是?”
圓真道:“師兄,你醒一醒吧!師祖真的已經悟了道,他講的經文要義,不正是林晉大師當年說的麽?你還記不記得林晉大師說的那句話?‘萬物皆有,唯無一法’。我們以為林晉大師彌離之際瘋了,現在看來沒有,他也是悟了道啊!是我們,我們誤解了佛經……”
圓性臉色一變再變,看了看謝誼、蕭寧、鍾老大等人,冷冷地道:“諸位,我師門不幸,出了如此孽徒。貧僧要執行寺規,諸位看……”
蕭寧、鍾老大、謝誼等人見他們白馬寺內訌,雖對肥頭大耳的圓性頗看不順眼,但也不好介入,各自退開幾步。謝誼笑道:“圓性大師身為戒律院之首,佛學武功那自然是一等一的,小弟若是幫手,豈不是班門弄斧了?哈哈,請便,請便!”
圓性點頭施禮,慢慢向老黃走去,道:“師弟,你累了,回去後好好休息一下。這個叛逆,還是我親自來……”
突然大喝一聲,欺身上前。眾人都道他要搶奪老黃的屍身,齊聲驚呼起來,卻見他猛地轉向,一掌擊在正撲向老黃屍身的圓空後背,刹時間封了他背上幾處大穴。圓空本已受傷,擔心師祖法身受損,奮不顧身一撲,不料正中圓性之計,一招被製,落下地來。
圓真叫道:“師兄!”圓空道:“別動……”圓性跨上一步,腳尖一踢,將圓空踢昏過去,大聲道:“速將叛逆圓真拿下,有不從者,與之同罪!”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然,眼見圓空被製,癡字輩眾僧再是笨蛋也知道圓真孤身一人大勢已去,更不猶豫,圍成一圈向圓真靠過去。
忽聽場中有個又高又尖的聲音叫道:“慢來!慢來!各位!這是老子的二叔,你們不問我,自己在這裏亂七八糟要弄他的屍體,是什麽意思?”
眾人一起看過去,卻是小靳。剛才大家都顧著看白馬寺幾個和尚吵架,一時還忘了他的存在。他站在老黃身後,拍拍他道:“老黃啊老黃,常聽人說,人死了,統統化作泥土。你們做和尚的更絕,活著的時候就說自己一身肥肉都是臭的空的。沒想到這裏一堆和尚,卻偏偏對你的身體這麽感興趣。你死了,還要遭徒子徒孫們的罪,哎,真是沒埋好祖墳啊。”
他一把抱住老黃,猛地一甩,眾人驚呼聲中,老黃的身體劃過一道弧線,“撲通”一聲,落入瀑布下的深潭之中,轉眼便被激流吞沒了。
圓真叫道:“二師祖!”心神大亂,正要跳進潭中,驀地背後一緊,被人抓住督脈要穴身柱。他想要彈腿襲敵,乘機沉身避開,然而圓性早料到他的反應,不容他有任何企圖,隻用內力強突。圓真背上挨了一刀般劇痛,身子頓時酸軟,再也支持不住,撲在地上。他放聲大哭:“師祖!徒孫不孝!”幾名癡字輩僧人衝過來,捂住他的嘴,將他拖了回去。
小靳背著眾人,抹了抹臉,轉身拍拍手,笑道:“這下幹淨了。大和尚,你口口聲聲說的妖孽,老子的二叔,現下再不存在,可以了結了吧。”
圓性道:“阿彌陀佛。此人身前罪孽太深,不過人既已滅,任他去吧。小施主,請隨貧僧回寺一趟。”走上兩步。
小靳道:“呸!老子才不……”忽地心中一驚,隻見圓性眼中再度露出急切的凶光。小靳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圓性猛地一躍,手作鷹爪,便來扣他的脈門。小靳再往後退,腳跟被岩石一絆,當即摔倒。圓性手一長,已扣住了小靳,心中大喜,正要往回扯,突感小靳手腕外關、陽池兩穴兩股內力同時一跳。圓性因之前抓過小靳,隻道他是尋常混混,就算老黃臨終教過他什麽,也不過爾爾,是以對他存了輕視之心。沒想到他手腕經絡之中內力之強,竟將自己的手震開。圓性大驚,待要再抓,肚子上早重重挨了一拳。這一記老拳力道之大,圓性一瞬間隻道自己已被打穿了,氣為之竭,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聲,高高飛起,從小靳頭上越過,撲通一下也落入潭中。
眾癡字輩僧人大驚,便有幾人慌忙跳入水中去救圓性,其餘人雖仍圍著小靳,卻各自後退兩步。小靳怒不可遏,指著在潭中掙紮的圓性破口大罵:“他媽的!你當老子是魚蝦龜鱉麽?想抓就來抓!老子就算是烏龜也要咬你一口,這一下爽是不爽?嗯?爽不爽?老子很爽!你們這些小禿驢是不是也想來試試?”掄著拳跳兩下,僧人們又退後幾步。他眼見著老黃被這些臭和尚逼死,死了還不放過,心中早就狂怒,剛才圓性前來抓他,手急著往回一扯,左拳揮出,自然而然使出老黃教的羅漢伏虎拳,沒想到一擊即中。
圓性從水裏冒出頭,一張肥臉漲得血紅,推開來拉他的弟子,叫道:“快……快抓住他!快去!奶奶個熊的!不能讓他跑了!”氣急敗壞之下連嗔戒也忘了。
一名僧人夾手來拉小靳,小靳早站好位置,手腕一翻,帶得那僧人一趔趄。這是“羅漢伏虎拳”中的“反撩虎尾”。那僧人也是恁的托大,單手來抓,毫無根基,若是換了老黃來使,這一下不隻將那僧人摔出去,恐怕手臂也給他扭斷了。
那僧人反身回來,一拳直擊小靳前胸,亦是“羅漢伏虎拳”中的招數。小靳見他來勢凶猛,有些心怯,慌亂中也是一拳揮出,竟跟那僧人使得一模一樣,仿佛同門師兄弟對麵練習一般。那僧人心中暗喜,準備乘他手推到麵前時變拳為爪,扣他脈門。眼見小靳拳頭揮到,那僧人大喝一聲,反手一抓——“咯咧”一聲脆響,小靳的拳頭擊在他手掌正中。那僧人後退兩步,才意識到自己的腕骨已碎,放聲狂叫起來。
另一人飛腿踢來,小靳毫無經驗,覺得腳似乎比手硬,心中一慌,身子一側想要避開,那僧人的腳已經踢到他胸口。小靳胸前一痛,體內內息突然爆發,那僧人好似踢到鐵塊上,“啊呀”慘叫一聲,滾落下地,單腿跳開了。
小靳但覺得那股內息從未有過的巨大,無處可瀉,仿佛要破胸而出,心中更是驚惶。他運氣打出一拳,隻覺那內息沿著手少陰、手少陽各經絡衝到手掌之中,胸口的憋悶便少一點,當下不敢怠慢,將老黃教的“羅漢伏虎拳”一招一招打出來。
兩名僧人正一起圍上來抓他,看小靳一拳拳打出,明明是自己最熟悉不過的入門功夫,然而平時都是鑽研防守,沒想到這套拳攻守合一,別人使出來,怎麽也找不到機會出手。有好幾次待要強行突破,都被小靳突如其來的勁氣逼出。其中一人動作稍慢,手臂被小靳掃到,開始還不以為意,過不了多久,手臂漸漸酸麻,竟抬也抬不起來。他汗出如漿,可是怒火衝天的師伯在身後督陣,也不敢退,隻得在小靳周圍跳來跳去,準備伺機踢他。
忽聽圓性道:“讓開!”那兩名僧人忙各自跳到一邊,三名刀僧掄起大刀,一齊逼過來。小靳見到明晃晃的刀在眼前晃動,畢竟從未有什麽打鬥經驗,心中早怯了。可是此時也無處可退,他心道:“媽的,還是降了罷,老子赤手空拳,總不能跟刀子硬幹。就怕老禿驢抓我回去,將老子變成小禿驢……”
一名僧人大喝一聲,舉刀猛劈,小靳硬著頭皮仍舊將“羅漢伏虎拳”一遍遍打來,此刻性命攸關,全身內力勃發,每一拳揮出都帶著一股勁風。那僧人砍了三十幾刀,幾乎找不到破綻,唯一一次刀明明就要砍中,卻在最後關頭被勁風彈開。他不覺額頭見汗,下手越來越快。
小靳見他舞得愈加猛烈,好幾次幾乎貼著身子劃過,咬緊牙關,想起剛才老黃對付蕭寧的那一招,眼見刀子斜劈下來,他猛地一拳擊出,可惜時機稍差,隻在刀背上蹭了一下。饒是如此,那僧人覺得手腕劇震,嚇了一跳,退開一步。
忽聽“叮”的一聲,一枚佛珠彈在鋼刀背脊,那僧人再也把持不住,刀子脫手而出,直直向小靳飛去。這一下變故來得突然,小靳全無防備,隻本能地往下一蹲,那刀斜著插入肩頭。小靳放聲慘叫道:“媽的!殺死你爺爺了!”
幾名僧人大喜,一齊上前,忽地有一人縱身入圈,“叮叮”兩聲,兩名拿刀的僧人齊聲怒吼,退後兩步,各自捂著手腕,手中的刀卻已落在一旁。那刀子脫手的僧人則被人重重踢了一腳,飛出老遠,摔得山響。
鍾老大笑道:“對不住大家得很,這小子原本是我的兄弟,久別重逢,哈哈,自然要先帶他回去。圓性師兄,哈哈,日後老子自會到寺裏親自謝罪的。”
圓性怒道:“鍾老大,你這是什麽意思?橫著插一刀,你要跟我白馬寺作對是不是?這小子與我寺叛徒勾結,可不能這麽就算了!”
鍾夫人走到小靳身旁,一把拔出刀,跟著封了他幾處穴道,替他止血,問道:“疼嗎?”
小靳見鍾夫人溫柔美貌的樣子,硬著頭皮擠出個笑容道:“小事,哈哈……”鍾夫人柔聲道:“小傻瓜,痛就痛了,充什麽英雄呢?”小靳頓時苦下臉來:“也……也就一點點痛……嘶……媽的,這些禿驢真下得了手……”
鍾老大道:“你們白馬寺處理叛徒,我們自然無話可說,不過說我的兄弟與他勾結,嘿嘿,可要拿出證據來,說明他怎麽勾結,又做了哪些對不起白馬寺之事。”
圓性怔了半晌,道:“人人都看見的,這人與我白馬寺叛徒過從甚密,那叛徒身死之時,還對他耳語,定是說了什麽有損我寺的話。蕭兄弟,你出來說句公道話!”蕭寧自小在白馬寺,雖與林晉並無師徒名分,但全寺都拿他當自己人看。
蕭寧道:“自然不能。”
圓性喜道:“就是嘛,這是我白馬寺之事,豈容外人插手?姓鍾的,我知道你打的什麽算盤。你見這小子剛才得了那孽賊真傳,想要騙他回去,好為你所用,哼!”
鍾老大笑道:“是麽?我如果是騙,你就是明搶了,哈哈,老子比你還是要差那麽一點。姓蕭的,你要替白馬寺強出頭麽?”
蕭寧大步走入圈中,看了周圍僧人們一眼,一指小靳,朗聲道:“在下得林晉大師錯愛,曾在白馬寺學佛五年,深受其恩。各位師兄弟與在下也交情非淺。但是大師身前曾囑托在下,若是有幸遇見林哀大師或者其傳人,當鼎力相助,以代大師略盡同門之情。你們白馬寺今日已了結了當年的公案,林哀大師已然圓寂,如果誰還要為難這位小兄弟,就是為難我蕭寧,得罪之處,還請關照。”
這番話他雖然微笑著說來,卻毫無回旋餘地,說完了,咣一聲抽出長劍,站在小靳身邊,道:“各位師兄弟請。”
圓性呆了片刻,破口大罵道:“蕭寧!你這背信棄義之徒!枉我白馬寺那樣對你……”
蕭寧突然目光一寒,仿佛冰刃。圓性往後一退,驚惶之中險些絆倒,叫道:“你……你要做什麽?”
蕭寧冷冷地道:“我不是白馬寺的人。我對林晉大師有師徒之義,對白馬寺卻也無所謂同門之情。白馬寺當年怎樣對待恩師,我心中有數得很。你回去對圓滅說,此事一了,我與白馬寺從此再無瓜葛。”
謝誼拍手笑道:“蕭兄好氣魄!哈哈,這樁閑事,兄弟我今天也來管一管。”持劍也走入圈中,站在蕭寧身前。鍾老大不耐煩地揮手道:“和尚,走吧走吧,別得了便宜又賣乖。今日逼殺了這麽一個老和尚,老子瞧著都心疼,嘖嘖,小心現世現報!”
圓性咬牙切齒,偏偏在蕭寧目光注視之下有種說不出的畏懼,大概從來未曾見過蕭寧竟也會有如此殺氣。他久在江湖上跑,知道不僅江南蕭家的勢力龐大,就是鍾老大在江北一帶也頗有影響,想要用白馬寺的牌子硬壓他們看來很難。要動手,自己這邊雖說有十幾二十號人,但一來蕭寧的武功他曾在寺內見過,小小年紀就頗得林晉大師讚賞,剛才那一劍,自己別說不可能如林哀那樣一招製敵,能不能守住還是問題;這個姓鍾的和他邊上的青年看上去也不是好相與的角色……然而要他公然退卻,無疑將會成為白馬寺的奇恥大辱,這個戒律院首座之位可就危哉了。他正在兩難的尷尬之中,忽聽不遠處有人大聲念道:“阿彌陀佛!”
圓性聽這一聲佛號猶如仙樂,差點跳起八尺高,忙往後退到安全之處,叫道:“圓覺師兄!圓進師兄!你們來了!”
卻見林中又出來十幾名僧人,當先兩人頭發已經蒼白,其中一人眉毛長得掉到鼻子下,另一個則一根眉毛都沒有。除了這點區別,兩人幾乎是從一個模子裏倒出來一般,一樣的高,一樣的幹瘦,一樣的麵無表情。他們身後跟著的和尚都拿著齊眉棍,一字排開,隱隱有合圍之勢。
鍾老大呸地吐口唾沫,道:“媽的,怎麽白馬寺的和尚就象耗子一樣,一窩一窩的?”小靳撲哧一聲笑出來,鍾夫人正給他裹傷,按住他道:“別笑,別亂動。”可是自己也忍不住好笑。
謝誼道:“蕭兄,這兩個禿驢是什麽人?”蕭寧道:“別亂講。這是藏經閣兩大長老,武功地位都在圓性之上。”謝誼摸摸腦袋,心道:“白馬寺仗著當年林字輩三僧闖下的名頭,一向不給我們謝家麵子,這倒是個機會試探試探,看看他們斤兩究竟有多重。”
其時佛教影響力大致隻在江北(長江北)一帶,且佛學研究還很膚淺,大多數經文甚至尚未翻譯過來。江南的門閥世家們仍然醉心於玄學,如葛洪等道家宗師影響甚是廣大。那個時候對一個和尚最大的懲罰之一,便是遣至江南無佛之地,讓其自生自滅。若不是白馬寺出了武功卓絕的林字三僧,恐怕謝誼還不知道有此一寺,因此在江南人眼中,白馬寺與其他門派並無任何分別。
圓性跑到那兩大長老麵前,指手畫腳,大概在痛訴衷腸。其中一人突然道:“林哀人呢?”圓性指著瀑布下的深潭又是一陣好說,那人麵露憤色。
鍾夫人歎道:“可惜林哀大師瘋癲一世,死了仍不得安寧。”鍾老大則憤憤地道:“媽的,一點禮數都沒有,對師祖直叫名字。白馬寺的和尚,都是這德行嗎?”
蕭寧搖頭道:“躺著的兩個不是。”謝誼笑道:“你也不是嘛。”蕭寧正色道:“謝兄,小弟並非白馬寺的人,請以後不要再混淆。”謝誼馬屁拍到馬腿上,老大沒趣,不過好在從小就知道蕭寧的臭脾氣,哼哼冷笑兩聲,不開口了。
圓性說了半天,終於說完,用力吐兩口口水。剛才大聲說話那人徑直走到潭邊,圓性跟在他後麵,道:“圓覺師兄,那妖孽就是從這裏落水的。”圓覺看了幾眼,簡潔地道:“要撈起來。”圓性一個勁點頭道:“那是一定的!”
圓覺又轉過頭看著小靳,道:“這個也要帶走。”渾沒有將眾人放在眼裏。
圓性忙道:“師兄,這卻有點犯難。這幾位施主不讓咱們白馬寺的人帶走他。”圓覺道:“為何?”圓性道:“這個……這個師弟我就不好猜了。或許真如這位鍾施主所言,是兄弟久別重逢要聚一聚,又或者……是貪圖咱們白馬寺的武學,想從這個妖孽的傳人身上弄點什麽東西出來。”
鍾老大笑道:“白馬寺的法螺天下聞名,那可得弄一個回去好好樂樂才是!”小靳大聲道:“白馬寺英雄蓋世,高手如雲,專好抓拿小混混,童叟要欺……”
圓覺忽地縱身而起,徑向小靳抓來。小靳嚇一跳,往後一閃,隻聽“砰砰!”“嘶!”“叮叮”幾聲響,圓覺又倒著縱回去,落地時站立不穩,噔噔噔連退三步方才穩住身形,外麵披的袈裟已被劃破,其中一塊直拖到地上。
圓性忙上前扶他,道:“師兄,沒事吧?”圓覺哼地一聲,甩開他的手。
謝誼抽回長劍,道:“我刺他兩劍,順帶斜拉了一劍,彈腿踢了他一腳,不過他用手掌震開我的長劍,那一腳嗎我也沒認真踢,不然就不是踢他飛出去這麽簡單了。”
鍾老大道:“老子拿劍當刀使,砍他脖子,他用左手拂開,我趁勢再切他的腰,他手上的佛珠一彈,彈到老子手腕,這一刀就沒用上什麽勁,隻劃開了他衣裳。老子看他人瘦得象個猴子一般,在空中隻怕一陣風就吹得走,雖然見他胸前漏洞百出,卻也不好意思再出手。”
蕭寧自始至終都未出手,淡淡地道:“謝兄,他震開你長劍的那一掌是‘般若掌’,能彈開你的劍,至少已修到第六層境界。鍾老大,他左手以‘盤絲手’拂開你的劍,接著是‘撚花指’指力彈中你的手腕,你若那個時候以掌襲他胸前,恐怕要吃虧,因他的‘金鍾罩’已練到第八層,且全身內力都已聚在胸口,否則也不會這麽輕易被謝兄彈腿踢開。”
鍾老大與謝誼對望一眼,同時大笑道:“這個老家夥,耍猴戲的嗎?哈哈哈哈,花樣恁的多!”心中卻都是一般的心驚:“這老禿驢恁的厲害!”
謝誼聽蕭寧對白馬寺的武功如數家珍,更是意氣難平。
此時白馬寺眾僧已經將五人團團圍住,圓進合十道:“阿彌陀佛,幾位施主,今日之事多有誤會,本寺方丈慈悲為懷,也不想多加追究。這位小施主乃本寺叛逆之傳人,本寺有些話要問問他,絕不會傷他性命。請幾位施主通情達理,讓貧僧帶他回去吧。”
鍾老大道:“通什麽情達什麽理?是不是任你們白馬寺橫行就叫通情達理?就你們剛才逼死林哀大師那架勢,哼,實在讓人不敢恭維,也不敢將我兄弟交到你手上,除非是圓滅大師親自來!”
圓覺厲聲喝道:“林哀欺師滅祖,罪不可赦!他的屍骨亦不可留,須得弄上來挫骨揚灰!你們有膽子跟白馬寺作對,好,今晚就來分個高下!”手一揮,十八名棍僧將齊眉棍舞得渾圓,在場中穿梭往來,組成一個陣勢,大喝一聲,一起將棍重重杵在地上,震得地皮一跳。
蕭寧點頭道:“雖然功力是稍微淺了一點,但確實是十八羅漢棍陣。”
鍾老大看了妻子一眼,悄悄握住了她的手,道:“媽的,老子還從沒見過這麽不講理的和尚!謝兄弟,這位蕭公子,你們怎麽看?”
謝誼剛才見到老黃的武功,羨慕渴求之心實難抑製,一門心思想著怎樣將小靳弄到手,不要說問出個秘籍神功,單是老黃傳他的那一身內力,隻要再教他點招數,立馬就多了一個頂級高手,自己將來武林稱雄,這樣的幫手自然越多越好,是以心中一萬個不願白馬寺將小靳帶走。但現在形勢已經很明了了,他心中不住盤算:自己與鍾老大的武功也就在伯仲之間,打敗圓性容易,單挑圓覺有點難,那個圓進沒有出手,不過大概與圓覺差不了多少。亦即是說,自己與鍾老大聯手,大致可對抗圓性與圓覺或圓進中任一人聯手,若是加上鍾夫人暗器策應,出奇製敵,也許能與三個圓字輩僧人拚上一拚。但是白馬寺十八羅漢棍威名遠揚,蕭寧一個人能不能對付……又或者鍾老大與蕭寧扛著圓字輩三僧,自己與鍾夫人聯手先破了十八羅漢棍陣再說?畢竟這些棍僧看起來還是太嫩了點,鍾夫人的暗器隻要能先弄翻一個……若是帶了一兩個得力手下來,也不至如此……
他瞪大了眼睛,正在冥思苦想,蕭寧已朗聲道:“不行!”謝誼被他嚇了一跳,脫口道:“什麽?我還沒計算完!”
鍾老大道:“不錯,我也是這麽想。真要怕這怕那,當初也不用站出來了。”
小靳見蕭寧與鍾老大竟如此丈義,心中感動,覺得自己也該丈夫氣概一些,便道:“鍾老大,蕭大哥,我自己的事,你們不用管了。這些禿驢要帶我回去,無非也就是想問問老黃跟我的關係。老子就走一趟,難道還怕了誰不成?”
鍾夫人低聲道:“傻孩子,可沒這麽簡單。林哀大師最後是不是傳了內力在你身上?是了,那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呢。”
小靳叫屈道:“那我怎麽辦?難道吐出來給他們?”
鍾夫人道:“你還不明白嗎?林哀大師肯將功力傳於你,他們自然會疑心他已將武學也傳授於你。林哀大師所以將我們引出來,也隻是希望有人能挺身而出看護你,不至落入白馬寺之手。”
謝誼心道:“難道林哀就不想想,除了白馬寺,其他人也眼紅得緊?哼,也是有點毛病的人。”這話卻不好說出來。
圓進等人退到十八羅漢棍陣前,圓覺脫去被劃破的袈裟,**左臂,喝道:“你們是一起上,還是一個一個來?既然大家定了拳腳決勝,快些快些!莫誤了我明日早課。”
鍾老大胡子亂翹,怒極反笑,道:“嘿,好!老子倒要看看,等一下你少胳膊少腿,怎麽去做早課?”一提劍就要衝,鍾夫人忙拉住他道:“別衝動啊,看清楚了再說!”
謝誼舔舔嘴唇,手中長劍不住舞著劍花,叫道:“啊,要衝了嗎?好啊好啊!是一起衝,還是一個一個來?”
鍾老大瞪著眼道:“依老子說就是一個一個地拚,老子先拚死一兩個,你們再來!”謝誼道:“這樣啊……”
蕭寧道:“一起衝勝算大些。”
謝誼吃驚地道:“什麽?你……你已經算出來了?”
蕭寧低聲道:“還用算嗎?十八羅漢要結成陣勢才對我們有威脅,結成陣勢就意味著沒辦法隨意移動。我們隻須纏著圓字輩三僧打,讓他們無法與棍僧們聯合,隻要廢掉一、兩個人,就沒問題了。”
謝誼歪著頭想了一下,道:“嗯,不錯,確實是好計……你比我還狠。嗯,隻要廢掉一兩個……可以殺他們嗎?還是弄傷了就好?白馬寺雖說這幾年不景氣了,可也不是普通江湖門派那麽好打發的呀!動起手來,怎麽收場是個問題啊!”
蕭寧瞥他一眼,道:“你要好收場,最好的辦法就是殺光這裏的和尚,一個活口也不要留。”
謝誼臉色蒼白,遲疑道:“這樣啊……可……可能殺不完……”
蕭寧道:“那就退而求其次,既讓他們無力反抗,又不至受太重的傷,日後也好有個商量餘地。”
謝誼道:“你……你這退而求其次跟第一個也差得太大了吧?況且除了這些人,還有二十幾個和尚。我看其中能與你我打上一陣的也不在少數。”
鍾老大點頭道:“不錯。媽的,這些耗子要真跟我們耗上,就算勉強能贏,死傷恐怕也很可觀。”
蕭寧道:“所以我們現在要等。等一個機會,等一個破綻。對方何嚐又不是在等呢?”
幾個人相互對看一眼,知道蕭寧所言非虛,一起沉默了下來。蕭寧抱劍沉思,鍾老大則與謝誼兩人凶神惡煞地與圓覺圓性等人對視。
小靳心道:“鍾老大鍾夫人還要照顧小鈺,那是絕對不能死在這裏的。但是除開他們,幾乎就沒贏的機會了。如果老子現在乖乖地隨了和尚們去,也許還沒什麽事,等一下死傷多了,老子被抓去後可有得受了。”當下拍著胸膛,毅然道:“鍾老大,你們不用管我。你們……你們想辦法照顧小鈺就成了,我嘛從小就跟和尚有緣,哈哈,離開廟子,我還不知道怎麽活呢!這兩位大哥也別費心了,我自己過去,不送啊不送!”
他心意已決,抬腳就走。鍾老大叫道:“兄弟,你這是什麽意思?”小靳頭也不回地道:“麻煩鍾老大了。我也就是跟他們敘敘舊……”
話音未落,隻聽瀑布頂上有人大聲叫道:“小靳!”
小靳聽到這一聲,腳下一絆,摔了老大一個斤鬥,“砰”的一下,腦袋重重撞上一塊石頭,頓時耳中嗡響。蕭寧“咣啷”一聲掉了長劍,嚇得謝誼叫道:“怎麽,你中招了?”
但聽得風聲大作,所有人都往瀑布方向看去,隻見一道灰色的影子箭一般自瀑布頂落下,筆直插入水中,連水花都未濺起多少。眾人還未回過神來,“嘩啦”一聲,有個少女已從靠近岸邊的淺水處站起身。她將濕發往後一甩,幹淨利落地挽了個髻,彎弓搭箭,“嗖”的一響,就有一名和尚肩頭中箭,翻滾在地。
站在他旁邊的另一個僧人伸手去拉他,道:“癡……”耳邊又是“咯”的一聲輕響,一支箭射入大腿,深及骨頭,那僧人愣了一下,直到再也站立不穩摔倒在地,才放聲慘叫起來。
這一下來得太也突然,白馬寺諸僧與鍾老大等人對峙半天,各自說得嘴幹,站得腿麻,誰都還不敢真正動手,這少女從天而降,話沒說一句,已經放翻兩人。這些僧人自小在白馬寺長大,說起來是名門大派,其實從未真正參加過江湖毆鬥,平常講究的都是雙方禮數完畢,再來點到為止,所以一開始見到那少女是呆,第一個人倒下時個個震驚,到第二個人倒下時又遲疑起來,懷疑是夢。等到三、四個人翻身倒地,圓性圓覺等人怒吼聲起,才知道是真的有人受傷了。
圓覺圓性大吼一聲,徑向阿清衝去,謝誼見其餘僧人亂作一團,眼中放光,低聲叫道:“機會!破綻!蕭兄!”回頭卻見蕭寧已如一道煙般掠過一眾僧人頭頂,反手一丟,劍鞘遠遠飛來,險些砸到謝誼的腦袋——他的長劍一如秋水,直向圓覺腦後襲去。
謝誼反手一劍,彈開當頭一棍。鍾老大笑道:“破綻來了,還愣個屁?”揮劍殺入僧人中,鍾夫人如影隨形,飛蝗石、飛鏢、鐵釘、銀針、鳳尾簪……滿天亂飛,頓時血珠亂濺,慘叫聲跟著響起。
謝誼又驚又怒,“唰唰”兩劍,砍翻一名和尚,縱身躍起,當頭一腳踢飛另一名刀僧,叫道:“媽的,他一本正經地叫我們等什麽機會、破綻,自己卻這麽冒失,什麽意思嘛!”眼見圓性肥頭大耳在不遠處指揮僧人布陣,謝誼順手奪過一根齊眉棍,“謔呀!”一聲,長棍打得攔路的幾名僧人亂叫,趕鴨子一般趕出條通道,將一腔怒火徑往圓性頭上燒去。
圓覺頭也不回上前兩步,右手長袖猛地反手一甩,纏住蕭寧長劍,同時左手一招般若掌襲向蕭寧。蕭寧衝得太急,幾乎沒有考慮自己的退路,此刻劍被纏住,老和尚內力精湛,竟一時扯不出來,也無處借力劃破他那又長又綿的袖子,情急之下運力在劍柄上一推,長劍向前飛出,疾刺圓覺肩頭。
圓覺袖子兜了兩圈,仍將劍纏在中間,跟著一揮,想要將劍遠遠甩出去,不料蕭寧偷偷抓住劍柄後的穗子,借力飛出,避開圓覺的攻擊。圓覺暗叫不妙,猛一收勁,蕭寧手腕急抖,長劍跟著飛速顫動,噗噗聲不絕,但見碎布滿天亂飛,圓覺光光的右臂露了出來。
這一下兔起鶻落,隻在一瞬間,圓覺本來占盡上風,卻落得狼狽收場。他暴怒之下縱身而起,手一長,再一長,想要抓住蕭寧,驀地眼前一花,一支箭幾乎已射到麵門。圓覺脖子一長,張口生生咬住箭頭。地下的圓進暗叫聲:“好險!”忽聽圓覺悶哼一聲,落下地來,張口呸地吐出箭,外帶一口血跟幾顆碎牙,嘶聲道:“他奶奶的!”
原來阿清發箭之時,以巧勁令箭身飛速旋轉。這是她父親教她射熊的法子,可使傷口更大更深。圓覺一身金剛罩硬功,可惜從小就是一口脆牙,哪裏經得起三棱箭頭旋轉之勁?他一生最重保養的牙齒,今夜一鼓而下三枚,心中淒苦之情實在無人能懂。
蕭寧翻身落在阿清身旁,道:“姑娘,原來你就在附近!”
阿清瞥他一眼,卻不說話。本來以她好強的性格,心中一直覺得那日蕭寧故意放水是羞辱自己,但是剛才她潛伏在瀑布頂,見蕭寧挺身而出保護小靳,自己跳下來後他又不顧一切衝過來相助,不由得又有些高興。
蕭寧見她看自己的那一眼裏有種說不出的情緒,似乎依舊冷淡,卻又似乎有些滿意之色,更是大喜,道:“姑娘,你……你好!”
阿清長身而起,唰地一箭射翻一個和尚,叫道:“別廢話,殺出去再說!老和尚交給你了!”
蕭寧聽她對自己下令,血陡然間衝到腦門,頓時豪氣萬千,一招“雲屏西山”,斜刺圓覺。圓進雙手一錯,待要進攻阿清,蕭寧不等圓覺反擊,已變招向他攻去,興奮之色難以言表,叫道:“都別走!跟我打過!”上縱下跳,象堵牆般攔在兩僧身前。圓覺圓進對望一眼,心中一般的念頭:“先幹不要命的!”當即上下夾擊過來。
阿清也不管蕭寧是否頂得住圓覺圓進兩人聯手,一徑小跑,衝到一塊高高的岩石上,手中弓弦錚的一響,便有一名僧人中箭。弓弦響了五聲,便有五名僧人慘叫著滾在地上。不過被射中的地方都在大腿、屁股、肩頭等處,倒也並無性命之憂。
圓性眼見自己門徒一個個被射翻,心中又驚又怒,但他被謝誼綿綿不絕的劍招纏得手忙腳亂,實在抽不出身,放聲叫道:“癡利!先抓住這丫頭!”
癡利縱身向岩上飛去,阿清一箭射來,他用單刀劈落。阿清待要再射,癡利單刀脫手而出,直向她飛去,這一拋使盡全力,去勢極猛,阿清不及躲閃,匆忙中將弓身一立,擋了這一刀,但弓弦立時劈斷。
癡利嘿嘿一笑,卻見阿清也是哈哈一笑。他心中剛覺得不妙,阿清手中的弓高高舉起,甩了兩下,竟將斷弦作鞭,向自己猛地抽來。啪的一聲脆響,癡利從額頭到腰顯出筆直的一道痕跡,有衣服的地方衣服破裂,沒衣服的地方血肉四濺,叫也叫不出來,重重摔在地上。
這個時候癡苦嘴裏叼著刀,正從岩石後麵悄悄爬上,小靳躲在鍾老大夫婦身後,眼珠一直盯著阿清,看得真切,叫道:“後麵也有!”
癡苦眼前一花,隻見阿清高高躍起,空中靈巧地一翻身,向自己俯衝過來。他驚得魂飛魄散,跳開已不可能,剛來得及將全身功力聚在背部,那牛筋弓弦已結結實實抽在了光頭上。阿清落下地,看他四肢抽搐,呼一口氣,得意地轉身走了。
癡苦腦袋晃了好久,才將幾乎嵌進牙床的鋼刀吐出來,放聲慘叫。
此時鍾老大夫婦護著小靳,被十八羅漢棍陣緊緊圍住。鍾老大手裏的劍比尋常劍寬了不隻一倍,厚得象大刀,他也當真將劍當刀使,橫劈縱砍,威力驚人。
鍾夫人索性不拔劍,站在小靳身旁,瞧著哪位小和尚醜一點,就飛他兩鏢,讓他手忙腳亂一陣,哪位小和尚秀氣一點,鍾夫人心一軟,也就放他過去。他夫婦倆背對著背,一人守著一邊,十八棍僧在他們周圍不住旋圈,卻怎麽也衝不進來。
鍾老大道:“媽的,看那姓蕭的一個人好象應付不過來了。”鍾夫人道:“謝公子現在攻勢如潮,看來不久就可解決圓性了。我們倆什麽時候用點心衝出去?”鍾老大笑道:“哈哈,不急,再纏一陣。你看上哪個小和尚,伶俐一點的,老子捉回去,我們家還缺個看家護院的人,哈哈。”鍾夫人臉上一紅,嗔道:“瞎說。”過了一會兒又道:“……那個瓜子臉的,武功倒也不錯。”鍾老大怒道:“媽的,你還真看上眼了?”
正打得熱鬧,忽地一個人影閃入陣中。一名棍僧毫不猶豫,長棍一撩,襲他額頭,眼見著棍子都遞到眼前了,那人身子一沉,忽地不見。那棍僧吃了一驚,棍子還未收回,剛才那人的腳已憑空出現在眼前。
噗的一聲悶響,那棍僧左臉吃了一腳。他眼前金星亂晃,什麽也看不清楚,吃醉了酒一般跌跌撞撞向旁邊歪去。周圍的僧人都叫道:“哇!是誰?癡袋,你怎麽扯我的棍子……”癡袋雙手亂抓,拚命想抓住什麽穩住身子,最終緊緊抱住三名僧人的棍子,歪了下去。那三名僧人拚命拉扯自己的齊眉棍,一時亂作一團。
鍾老大哈哈一笑,道:“十八羅漢減四,就是死羅漢了!”長劍突然一挺,直刺麵前一名僧人。那僧人迅速後退,旁邊的人自然上來補位,四、五根棍子上下一起夾住鍾老大的劍,不讓他移動。
鍾老大叫道:“我兒,搶你爹吃飯的家夥做什麽?”雙手反握住劍柄,猛地一轉,劍身急速旋轉起來,力道之猛,隻聽“啪啪啪”幾聲,那幾根棍子一齊絞斷。幾個握棍的僧人手中劇震,有兩人就此把持不住丟了棍棒。
忽見鍾夫人身子一矮,縱到鍾老大的劍下,兩手如風,抓住什麽扔什麽,五、六個僧人一齊慘叫,腦門上都結結實實挨了一記悶棒。其中一人正砸在鼻梁上,酸痛之下淚水橫流,他正想伸手去抹,鍾老大手腕轉動,又將劍當作木拍,一拍將那人拍飛出去。
先前入陣的那人靠近一名僧人,也沒見他怎麽動作,那僧人突然就直挺挺竄起老高,因穴道被製,硬邦邦砸在眾僧頭上。
他身旁的一名僧人叫道:“快先幹掉……”話未說完,那人欺身上前,那僧人才發現竟然就是剛才射箭的那女子。他手中長棍急卷,想要阻她一阻,那女子往後一彎,柔若無骨,還沒看清楚,自己後腦已被她腳尖踢到。他甚是硬朗,一聲不哼丟了棍棒,一招“金剛擂鼓”向下擊去。那女子握著他的手,順勢站起,旁人看上去,還以為是他將那女子扶起來一般。那女子沉肘斜肩,軟軟的小手抵在他胸前,輕聲道:“去。”
圓性手掌翻飛,掌影上三重下三重,乃是“無相佛疊手”中的絕殺“羅漢三疊”。他自二十三歲起,就因武功出眾,被選入研武堂修煉此功,浸**二十餘年,自認對這套掌法的認識,白馬寺內他認第二,就無人敢認第一。謝誼在這重重掌影下果然後退兩步。圓性心道:“哼!要你嚐嚐佛爺的厲害!”跟著跨前一步,繼續催動內力,緊緊逼過去。
謝誼再退一步,長劍突然一遞,直向他掌影中心刺去。圓性大喜,他這套掌法最隱蔽之處就是讓人以為中心是唯一漏洞,舍命一劍刺來,他的掌隨時可化作鷹爪,空手奪白刃,往往一招製敵。現下見謝誼果然上當,當即雙掌齊下,一把扣住劍身。
謝誼幾乎同時蹲下馬步,肩頭一震,這股力道沿著手臂一路下來,不住加強,終於傳到劍身上。在場所有人都聽見“錚”的一聲尖嘯,震得耳朵一麻,頓了一刻,圓性和尚比之更高的尖叫聲響起,轉瞬間就變成哭腔。
謝誼小心翼翼地從圓性兩隻血肉模糊的掌中抽出長劍,笑道:“我們謝家這一招震劍,常常在比試之前弄出個聲,人人都以為隻是圖個吉利鬧個響呢。至少從今天起,你們白馬寺不會這麽認為了。”
他懶得跟圓性多說,趁他雙臂麻痹之際,順手封了他幾處穴道,一腳踢到旁邊。他拍拍手,一回頭,正見到一名棍僧自棍陣中高高飛起,既不叫也不掙紮,直飛入林中,一陣樹枝折斷之聲,不知摔到哪裏去了。
阿清如一道清影,在十八羅漢陣中左轉右躥,不見她如何出招,隻是每次她閃電般靠近一名僧人,那人若來不及棄棍還擊,立即就斜飛出來;若是來得及棄棍與阿清一鬥,多則三招,少則一招,還是斜著飛出來。
她不停地穿梭往來,鍾老大不停地用劍身將人象拍蒼蠅一般拍出,轉瞬之間,十八羅漢陣被破得幹幹淨淨,十七名僧人摔得滿地都是。隻有一人被鍾夫人用根細如發絲的絲線纏住了,倒拖回來,鍾老大兩記老拳下去,須臾間捆得粽子也似,被鍾夫人笑盈盈地踩在腳下,再也動不了分毫。
此時圓覺圓進已將蕭寧逐步逼到潭邊。兩人一個使般若掌,每一掌看似輕飄,實則內力純厚,一個以金剛指點穴手法助攻。兩人同門幾十年,配合得天衣無縫。但是蕭寧的劍亦舞得無懈可擊,是以雖無法突破圓覺兩人的攻擊,卻也並不太吃虧。反倒是圓進見手下弟子們一個個受傷,心中急噪,但他稍有退出戰團的意圖,蕭寧立即不要命地強攻,不讓他有機會脫身。圓覺圓進怒火中燒,下手越來越重,務要將蕭寧一鼓拿下。
忽聽謝誼在一旁道:“白馬寺的武功也不過如此嘛。藏經閣這麽大的牌子,兩大長老聯手居然還鬥不過後生小輩。”
鍾老大大聲道:“哎,年輕人不懂不要亂講。這兩位長老可大有來頭,一個號作‘死纏爛打’尊者,另一位是‘落井下石’大師,不要看他們兩個人聯手,這裏麵有分教,叫作‘花飛花落鶯啼草長寂寥和尚不落單’陣法……”
鍾夫人、小靳同時大笑起來,阿清也忍不住撲哧一聲,忙伸手掩住嘴。小靳笑得扯動傷口,痛得一裂嘴。
阿清靠近了他,輕聲道:“你要不要緊?”小靳忙道:“這點算什麽?想當年……哎喲!你推我幹什麽?”阿清關切地道:“看你是不是真的要緊呀。”作勢又要推,小靳忙道:“是、是真的痛啊!有你這麽關心的嗎?”阿清看他良久,道:“這麽些日子不見,你也長進了。”小靳臉上沒由來一紅,轉過頭去,咕噥道:“你說的話,怎麽我聽著都很別扭?”
此時圓覺正破口大罵:“你奶奶的有種下來跟老子單挑!”圓進道:“師兄,別上他的當!”
鍾老大感歎道:“實在是兄弟情深,令人感慨。‘死纏爛打’尊者,你師弟為你作想,還是不要勉強的好。”
圓覺叫道:“你奶奶的……”圓進道:“別上當!專心將蕭寧收伏再說!”他額頭的汗出個不停,知道今日白馬寺已經栽了,可是好歹也得勝了蕭寧,不至全軍覆沒。
鍾老大一屁股坐下來,道:“怎麽辦?他們這麽打下去,也不知猴年馬月才打得完,難道我們要等下去嗎?”
謝誼彈著劍身,道:“我上去幫個手,五十招內必定結束。”
阿清道:“哪裏用五十招?三十招就夠了。”
小靳在一旁幹叫:“大家一起上,一人一招就行了!”
鍾夫人懶洋洋地依在丈夫身邊,柔聲道:“那有多麻煩呀?不如咱們亂七八糟射他們幾鏢,打著誰誰倒黴罷。”
鍾老大笑道:“嘿嘿,還是我老婆的主意強!你說我們衝進去殺,一來蕭兄弟不樂意,二來麽人家‘花飛花落鶯啼草長寂寥和尚不落單’陣法苦練了四、五十年,才有此成就,你們以為隨便兩個人就可與之匹敵?再說,人家比武,應兩不相幫才公平。”
眾人知道他有了主意,都忍著笑大聲說好。鍾老大便道:“喂,蕭兄弟,‘死纏爛打’尊者,‘落井下石’大師,你們慢慢打,我們各不相幫,隻不過大家早點打完好回家吃飯。這樣罷,我們幾個一人揀一樣東西,衝你們丟過來,砸著誰是誰,砸到了的人就認輸了,好不好?”
圓覺怒道:“誰信你兩不相幫?定是全往我們身上砸來!”
圓進道:“別搭理!”圓覺道:“他們要暗算我們,怎麽不搭理?”
鍾老大道:“你要實在不信我們也沒法子,幹脆你坐下來大家商量商量?”圓覺呸的一聲,發狠下手更重。鍾老大見蕭寧漸漸有些頂不住了,叫道:“那就這樣定了。大家準備好沒有?”
眾人都揀起塊石頭,謝誼選了塊最大的,阿清選了幾塊棱角尖的,小靳選了塊最趁手的。隻有鍾夫人選了塊最小的,卻見那上麵沾了滴不知是誰留下的血,眉頭一皺丟了,順手掏出一把鐵釘。大家都道:“好了!”
鍾老大道:“一……二……”圓覺與圓進兩人不住回頭看他,攻勢頓減。鍾老大嘿嘿一笑,叫道:“三!”
小靳忍著痛運足功力,瞄準圓覺的光頭用力扔去,圓覺聽到風聲凜冽,吃了一驚,反手一掌擊開,手掌竟被震得一麻。便在此時,其餘人等的石頭暗器紛紛越過他兩人頭頂,徑向蕭寧飛去。圓覺圓進一怔,同時住手,卻見蕭寧長劍飛速旋轉,“叮叮鐺鐺”一陣亂響,將來物悉數反彈。兩人猝不及防,急切之下往後一翻,圓進兩隻大袖子掄得渾圓,罩住襲向自己的東西,圓覺隻剩兩隻光手,勉強彈開兩塊石頭,腿上終於還是中了一根鐵釘。
圓覺暴喝一聲,待要上前把老命拚了,卻被圓進緊緊拉住,說道:“師兄,算了!”圓覺怒道:“他們……他們耍詐!”
圓進道:“耍不耍詐又如何?我們早已輸了。”他走上兩步,合十道:“多謝鍾施主手下留情。”
鍾老大嘿嘿笑道:“哪裏,我是山野粗人,胡言亂語,得罪之處還請大師原諒。”
圓進搖搖頭,看著周圍躺著的各弟子們,歎道:“其實我白馬寺早就輸了,承蒙鍾施主及各位謙讓,沒有傷及我等性命,貧僧已經很感激了。這位小施主也算林哀大師傳人,就請鍾施主代為看顧了。阿彌陀佛。”
他看了小靳兩眼,不再說話,拉了圓覺走開。其他僧人們各自灰溜溜爬起來,沒傷的攙著傷重的,沒怎麽傷的就自己跳。圓空、圓真被人抬著走,陸老大則仍舊被人拖得真撲騰。須臾間數十人走得幹幹淨淨。
第二十五章
“嘩啦”一聲,阿清破水而出,將繩子甩給鍾老大。鍾老大與謝誼一齊用力拉扯。
阿清上了岸,甩甩頭發上的水,小靳湊上去道:“你冷不冷?”阿清搖頭道:“我才不象你這麽嬌氣呢。”小靳笑道:“其實我也不嬌氣……”
蕭寧剛才以一對二,對手又是白馬寺數一數二的高手,能堅持下來,除了他在白馬寺待過,對對手武功了解甚多外,更多的其實也還是一時不要命地打起來,對方忌憚他的身份,不敢過多得罪,是以沒有全力相逼。到此刻回過氣,才暗自大叫僥幸,自己都不明白剛才怎麽會如此衝動。
他坐在一旁歇氣,見阿清鑽出水麵,全身濕淋淋的,仿佛水中鑽出的仙子。他想要去問候她,可是腳底生了根一般,無法挪動半步。他嘴裏喃喃地低語道:“你冷不冷?”見阿清搖頭,便又道:“是嗎……以你的功力,本不算什麽。我隻是……隻是……”
忽聽鍾老大叫道:“拉出來了!”小靳忙跑到潭邊,去拉浮出水麵的老黃。幾個人一起將他抬了上來。但見他麵露笑容,身體還保持著入滅時的姿勢。
阿清道:“原來他就是林哀。”小靳點頭道:“是啊。雖然他瘋瘋癲癲的,但畢竟救了我出來,也照顧了我這麽久。我想將他化了,別讓白馬寺的人再糟蹋了他。”
鍾老大拍拍他肩頭,道:“好,有義氣!”當下拉著謝誼,到林子裏一陣猛劈,砍下大堆柴火回來,小靳等人則將柴火圍著老黃架好。
鍾夫人點了根柴,遞到小靳手裏,柔聲道:“林哀大師說你是他今生開悟之人,你來送他吧。”
小靳拿著火走近柴堆,怔怔地看了柴堆中的老黃一陣,低聲道:“你今日總算不再冷了。你與你師傅一同化去,也不算寂寞。”點著了柴火。他看著火慢慢大起來,躥上老黃的胸,卷起他的白發,那張靜寂的臉顯了出來,跟著又被火焰吞沒……小靳眼中淚水再度湧上,卻拚命忍住不流出來。
蕭寧在一旁合十默念佛經,眾人想著剛才林哀那匪夷所思的武功與臨入滅時的話,俱都默默無語。
火足足燒了半個多時辰才熄滅。眾人搬來石塊,就在灰燼之上草草砌起一座墳。小靳想要弄塊長石來做碑,蕭寧道:“不必了。佛家不講究這些,空空****,還合林哀大師心意些。”
鍾老大看著石塊越堆越高,漸漸掩蓋了一切,歎道:“當年名揚天下的白馬三僧,如今俱已散去。不過也好,聽說林哀大師瘋癲了一生,到死的時候能悟道,也算圓滿了。”
謝誼道:“和尚們的悟道是什麽意思?什麽空不空,相不相的,我聽得一頭霧水。那天晚上我們聯手攻他,當時他的功力似乎沒有今日這般強啊,難道悟道是修煉內功的法子?”
蕭寧搖頭道:“你不明白的。所謂悟道,本與武功無關。也許林哀大師功力已臻化境,隻不過以往瘋癲,沒有發揮出來罷了。今日他神智清醒,還有什麽不可能的?”
鍾老大道:“嗯,這話說得有理。沒想到傳說中的白馬寺林字輩三僧的修為真的如此之強,實在讓我大開眼界。就不知道剩下的林普大師如何,是否還在人世?”
阿清脫口道:“他比林晉大師還早幾年圓寂……”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該說這些,謝誼立即追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阿清睜大了眼睛,正不知如何回答,一旁的蕭寧開口道:“哦,是我跟她講的。”謝誼叫道:“好啊,蕭兄,這麽大的事你竟也不跟兄弟說,虧我們還要成親家了!這次來東平,也不叫上兄弟,哼,實在是……”
蕭寧飛速看了阿清一眼,阿清回他一個“既然你要硬充好漢,那就多謝了”的眼神。蕭寧心道:“我為你做事,難道還要回報麽?”轉過頭對謝誼道:“我到東平來的事,不是已經托紫雲告訴你了嗎?”
謝誼漲紅了臉,道:“你寫給妹子的信,如果不是她給我們講,我們哪裏能知道?”蕭寧淡淡地道:“紫雲心細如發,如果不是我讓她故意露出來,你能見到嗎?”
謝誼搔搔腦袋,道:“是有點困難……我妹子那心思,哼……不對,你就這麽好心,要故意露給我看?”
蕭寧道:“命裏無時莫強求。你不會明白,我父親追逐的東西,對我來說實在太勉強了……”見阿清向小靳走去,喃喃自語:“太勉強了……”
“你說話什麽時候這麽婆媽了?到底什麽勉強,給我說清楚一點!”
阿清走到小靳身旁,道:“你是怎麽逃出來的,我和道曾還打算去救你呢。”小靳喜道:“你見著和尚了?他在哪裏?”阿清回頭瞥了一眼蕭寧,見他正跟謝誼談話,沒注意這邊,低聲道:“他就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輕聲一點,那邊那個蕭寧想要抓他……”
小靳打鼻子裏哼出一聲,道:“和尚武功這麽高,還怕他了?我小靳難道也是浪得虛名麽?”阿清用力拍拍他肩膀,道:“你本事高,正好去照顧他。他現在功力盡失,已成廢人,自然需要人送他終老。”
“什麽?喂,等等!”
阿清還沒回答,見鍾夫人向自己招手,便道:“你等著罷,有你瞧的。”走到鍾夫人身旁。鍾夫人問道:“妹子,你是怎麽逃出東平的?我和你大哥可擔心死了。”
阿清簡單地將自己如何逃脫符申追捕,又是如何跳入濟水出城的經過說了一遍。因蕭寧在一旁,不想節外生枝,故沒有提到道曾。
鍾夫人聽到蕭寧使詐,讓她藏在馬車下躲避符申時,笑道:“果然還算個君子,不錯不錯!不過他麵對的是天下無雙的妹子,也難怪如此手軟。”
阿清紅著臉道:“姐姐你在說什麽啊!哼,他膽敢輕看我,我可不領他這個情!”
鍾夫人道:“你不領他這個情,今日的情可領得?這位公子能為一不相識之人,不惜與相交多年的白馬寺為敵,真可稱得上有俠義之心。現在的年輕人啊,象這樣的實在太少了。”說著看看蕭寧,見蕭寧正瞧向這邊,對他嫣然一笑。
蕭寧先是一怔,隨即向鍾夫人一禮,頗為從容。鍾夫人歎道:“多有氣度。”阿清道:“對了,姐姐,小鈺呢?”鍾夫人道:“小鈺沒有事,而且她的神智也有些清醒了。”
阿清喜道:“真的?姐姐,你是怎麽做到的?”
鍾老大湊過來道:“你們鬼鬼祟祟地在說什麽?哦,小鈺啊,這個你要問小靳,我們可不知道咯。發生了什麽事情?嗯……有什麽大事發生?哦喲,很難說,什麽事都可能發生,難說得很啊!”
鍾夫人拍他一巴掌,嗔道:“你不要亂講。”當下將如何與小鈺失散,又如何找到她的經過簡略說了一下。
阿清道:“石付大哥呢?沒跟你們在一起麽?”鍾老大道:“當日你下車引走符申,石付兄弟也跟著留下了,說是要策應你。怎麽,你沒見到他嗎?”阿清恍然大悟道:“啊,醉四方起火定是石付大哥做的!我說怎麽這麽湊巧,就起了大火呢。沒有這把火,我可能就逃不出來了。那他一定還在東平城內。石全大哥呢?”
鍾夫人搖搖頭,道:“不見了蹤影。小鈺說他……他已經去了,我始終不信。”阿清咬著下唇,想了一會兒,道:“鍾大哥,姐姐,我還有一點事,要帶小靳去找他師傅道曾。可能……可能會耽擱幾天。他呀,沒人幫忙就完蛋了,哼。我想麻煩你們先帶小鈺到安全的地方,我稍後就來尋你們,好不好?”
鍾老大剛要開口,鍾夫人柔聲道:“妹子,你放心好了。我們在距東平四十裏的衛村碼頭等你罷,從這裏沿著濟水東上,很容易找到。那裏已不是孫鏡的天下,有我跟你大哥照應,小鈺會很安全的。”
阿清看了她一陣,不覺眼中有些濕潤。她拉住鍾夫人的手,輕聲道:“姐姐,你真好。”鍾夫人摸著她的頭發笑道:“你們姐妹倆都這麽乖,叫姐姐如何不疼?那個小靳啊,姐姐瞧著是個不錯的人,有義氣,有擔待。”阿清含混地道:“什麽呀,他……他隻是個小混混……”鍾夫人笑道:“你鍾大哥難道不是混混?傻丫頭,哪有永遠做混混的?”阿清低下頭,嗯了一聲。
隔了良久,阿清放開鍾夫人,退開兩步,挺起胸膛,深深吸了兩口氣,握緊拳頭,大聲道:“好!”
周圍的人都吃了一驚。蕭寧轉頭,正見到她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禁不住一怔,突然想到什麽事,頓時臉色蒼白。隻聽阿清柔聲道:“你回江南去罷。這裏不適合你的。你的劍……殺不了人的。”
蕭寧避開她的注視,隻是淡淡地“哦”了一聲。
阿清不再看他,轉身抓住小靳,道:“哼,還想跑!那筆帳我們該算算了!”拉著他就走。小靳傷口劇痛,慘叫道:“什麽啊!”卻見阿清背對著眾人,對自己做了個鬼臉。
小靳頓時軟了,哀求道:“啊……你說那事,不是已經賠你了麽?”阿清道:“什麽時候賠過?小混混,還想抵賴!”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徑向林中深處走去。謝誼怔了半天,突然覺得不對,忙道:“蕭兄,那女子你認識麽?”蕭寧點了點頭。謝誼摸著下巴上幾根短毛,沉吟道:“這兩人武功都不錯,不知道蕭兄有沒有意……”
蕭寧忽地仰天大笑,道:“我有意……哈哈哈哈!算了吧,這兩人的主意,你最好少打。”
謝誼怒道:“你這是什麽話,你想吃獨食麽?大家見者有份,這是老規矩了!”
蕭寧轉身拍拍他的肩,誠懇地道:“我是為你好。信不信隨便你,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這兩人了。”說完大步走了。
謝誼莫名其妙,搔著腦袋道:“這算什麽?警告嗎?還是威脅?嘿,你少唬我!你不要我要!我就不信,以我江南謝家的聲望,還收不了一個小子。”正要追上去,眼角瞥見鍾老大夫婦正要離去,這兩人可是江北黑白兩道大有影響的人,他略一盤算,忙趕到鍾老大夫婦身旁,笑道:“大哥大嫂,今日真是威風。下一步準備到哪裏去?”
鍾老大皺著眉頭道:“有件事我正頭疼。陸平原的水幫散了,好多人湧入東平,在我的地盤上撒野。這些人中也不乏有本事的,我正想著怎麽收編過來。”
謝誼一聽“收編”兩個字,頓時大感興趣,笑道:“好事啊!這熱鬧兄弟一定要湊湊!”
鍾老大道:“哎,這些小事,怎麽好耽誤謝兄弟的大事?”謝誼道:“什麽大事,也就是太閑了才出來結識結識江湖英雄嘛,哈哈!大哥的事就是兄弟的事,大哥再說見外的話,就是瞧不起兄弟了。我們現在就到東平去!”昂首挺胸走在前麵。
隻聽鍾老大在身後道:“這丫頭,看來也……”鍾夫人笑道:“是啊……”鍾老大歎道:“你還笑得出來。我看這兩姐妹……”鍾夫人苦笑道:“是啊……”
謝誼心道:“什麽看來也……是啊是啊的?鍾老大夫婦倆本事不錯,不過腦子都有點毛病。嗯,那個小鈺和這丫頭是姐妹?難怪難怪,都是難得的美人啊。一個楚楚可憐,一個美豔動人……啊,謝誼呀謝誼,你在想什麽?你的誌向不是武林稱雄、號令天下麽?怎能被兒女私情所困?真是幼稚可笑!這位鍾老大豪爽大氣,武功硬朗。他拿劍當刀使就這般厲害,真要逼他出劍招不曉得又會怎樣……鍾夫人那一手暗器也不得了。白馬寺諸僧個個腦子有問題,看來林字三僧以下,沒有後人了。就不知道蕭寧究竟……”心中不住盤算,覺得自己的見識又長了不少,所謂“多算多勝”,走得越發起勁。
※※※
阿清拉著小靳的手走入林中,漸漸一片黑暗,什麽也瞧不見。小靳道:“喂,我們該回去拿個火把來呀。”
阿清道:“呀,是忘了。不過……還是別去了。”小靳道:“為什麽?”阿清道:“那個蕭寧啊,一門心思想要抓你師傅……至少他爹是這麽想的。你再出去,小心被他抓了去。還有那個姓謝的,跟他稱兄道弟,哼,說不定也在打壞主意。”
小靳道:“話也不能這麽說。剛才若非他們出手相救,我可早被白馬寺的禿驢們抓去了。”
阿清道:“那也說明不了什麽。若是他們想抓你,當然不能讓白馬寺的人先得到你。”
小靳道:“可是……可是剛才他們也沒有動手啊?”阿清道:“哼,有我在,他們敢嗎?”
小靳本想說:“是嗎?你是妖怪嗎?”可是腦子裏突然閃過阿清從水裏鑽出,彎弓射箭的身影,那一幕仿佛刻在心中一般清晰。他閉嘴不說了。
阿清四麵看了看,道:“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你知道怎樣上那個瀑布嗎?有路嗎?”
小靳道:“沒有路啊,老黃啊禿驢啊統統都象猴子一樣,順著瀑布旁邊的岩石爬上爬下的。這黑燈瞎火,怎麽爬?”
阿清想了一陣,摸到棵大樹,縱身上去,坐在樹幹間,說道:“那就沒辦法了。等到天明再說罷。反正你師傅現在離這裏老遠,大概蕭寧他們也不會發現吧。”
小靳忙道:“喂,我也想上去呀。這草叢好深,說不定有蛇。”阿清道:“你現在內力這麽強,為什麽不自己上來?”
小靳聽她語帶嘲弄,便道:“上來就上來!”試著運足功力,猛地一跳,卻隻比平常略高一點。他試了幾次,不禁氣餒道:“什麽狗屁內力,一點用也沒有!”
阿清道:“你隻知道瞎跳,那自然不成。你會運氣麽?”小靳道:“我會我會!”阿清道:“那麽,你試著運氣過血海、陰陵、地機,再過三陰交,至商丘……”
小靳道:“啊,這是足太陰脾經。”阿清道:“咦?看來你還是知道不少嘛。”
小靳洋洋得意,道:“嘿,所以說你這丫頭,真是不知道江湖深淺,我這‘東平雙傑’的名頭是隨便稱的麽?這些經絡我幾年前就弄熟了!接下來是公孫、太白、大都,直到隱白,是不是?”運氣一跳,不料往前衝去,撞得樹幹“咚”的一聲響。他一跤往後坐倒,半天才叫出聲來:“哎,還說黑,這麽多星星閃來閃去的……媽的……”
阿清道:“傻瓜,人人都知道經絡,為什麽沒幾個人會輕功?你以為就這麽硬搬就行了麽?我還以為你真的什麽都知道呢。”
小靳捂著鼻子,半晌方嗡聲嗡氣地道:“那你說該怎麽辦,小姐?”
阿清道:“到了商丘,已經是足底正中心了,此刻要將氣在這裏一沉,然後分作兩路,一路仍舊下到足趾的隱白、厲兌等穴,以助蹬踏,一路則就勢而上,以氣抬起身子。”跳下樹來,跟他詳細講了如何運氣、如何將氣分而運之、如何以氣提身等要訣。小靳體內內息衝盈,試著運了幾次,果然覺得氣息分作兩股,叫道:“行了行了!我已經會了!”
阿清道:“是麽?”縱身上樹,又道:“上來。”
小靳心中默想了一下關鍵之處,深吸兩口氣,運足功力,猛地一衝。這一下果然躍起三丈來高,越過了阿清所在的樹幹,而且身體輕飄飄的,似乎還沒有止歇的意思。他心中大喜,剛要開口誇耀,“咚”的一下,頭頂又撞到樹幹,頓時天旋地轉,慘叫著下落。阿清忙伸手一把抓住他,放在自己身旁。
小靳抱著腦袋,痛得嘶嘶有聲。阿清摸摸他腦袋,鼓起老大一個包,心疼地道:“你呀,就知道莽撞。跳得高有什麽用?關鍵要看準地方呀。這一身功力,真不知道是救了你還是害了你。”
小靳好一陣才清醒了一點,忍著痛道:“所以我說……黑燈瞎火的……還是不要亂動的好。”他第一次坐在這麽高的樹上,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摸摸樹幹,覺得好象太細了,不夠承受兩人重量,便道:“我們還是換根粗的樹幹好不好?”
阿清道:“樹有韌性的,別看細,斷不了。”小靳聽了不好再示弱,隻是偷偷往阿清身邊靠近一點,待會兒真要斷了,也有個人可以拉自己一把。
他坐穩了,問道:“和尚呢?他怎麽成廢人了?要緊嗎?”
阿清道:“還算好。”將自己怎樣入東平,怎樣救了小鈺,後來又是怎樣遇見道曾的事說了一遍。她言辭不多,幾句話便帶過了。
小靳恨恨地道:“蕭老毛龜,你打了老子,這筆帳還沒算,又陷害和尚,哼,總有一天要你連本帶利還我!蕭小毛龜剛才還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媽的,差點被他騙了!”
阿清心頭閃過蕭寧淡淡的神情,道:“算了,不說他們了……倒是你呀,那牢門那麽重,你一個人究竟是怎麽出來的,又是怎麽見著小鈺的,她還好吧?”
小靳向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當下清清喉嚨,神氣活現地講自己在牢裏如何結識老黃,如何花言巧語騙他練功,又如何在打敗了水匪之後,自己靈光一閃,想到逃出水牢的辦法。
阿清聽了他用火燒焦牢門逃出,點頭道:“石付大哥原來也想的這法子,我們還準備了幾壇好酒,準備來救你呢,沒想到你自己先想出來了。”
小靳道:“東平雙傑的名頭是隨便亂叫的麽……對了,那個石付大哥是不是有個兄弟叫作石全的?”見阿清點頭,頓了片刻才道:“他……他被老黃發瘋時殺死了。”將那夜的情形說了一遍。
阿清低聲道:“是嗎……他跟石付大哥那麽照顧我……”轉過頭去。小靳看不到她的臉,隻覺得靠著自己的身體不住顫動,便道:“你在哭嗎?要哭的話就應該大聲一點才象哭啊。”
阿清搖搖頭,粗著嗓子道:“不要你管!”
小靳想起小鈺哭泣的模樣,道:“你呀,老是喜歡裝強硬,也不哭也不鬧的,一點都不象女孩子。”
阿清回手一拳,正中小靳鼻子。小靳當即翻身落下樹,摔得山響。他慘叫著爬起身,眼前再度金星亂晃,鼻子又酸又痛,伸手一抹,抹了一臉的鼻血。
小靳道:“好!好好……小娘皮,你下手還是這麽重,不是我小靳命大,早死在你手上好多次了!”
阿清道:“你上來。”
小靳跳起腳道:“有種你下來!媽的!咱們麵對麵地打!俗話說愣的怕不要命的,你腦袋愣,老子把命拚了,就不信打不到你!”
頭頂風聲大作,阿清縱身而下。小靳料不到她這麽爽快就下來了,忙往後一跳,擺好架勢,叫道:“好,你有種……”
話音未落,隻覺一個溫暖的身子縱入懷裏。阿清攔腰抱住了他,低聲道:“對不起……”
夜風吹過,吹得林子裏一陣躁動,小靳呆呆地站著。身上靠著的軟軟的人兒在耳邊輕輕說了句話,小靳耳朵奇癢難忍,禁不住使勁抓了兩下,道:“你……你說什麽?”
阿清在他懷裏仰起頭,道:“沒什麽……你不是要打麽?你打罷。”把頭歪向一邊,閉上了眼。
小靳感到她身子透過來的溫暖,聽到她從未有過的軟言細語,全身的血徑往腦袋上衝去,鼻子裏更是血如泉湧。他慌忙推開阿清,捏緊了鼻子,叫道:“別……好了好了,老子被你一擠,鼻血都要流光了!拿點布來,就算賠我的!”
阿清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撕下塊布遞給他。小靳手腳麻利地塞好鼻孔,道:“好了,好多了……嗯……媽的,是不是血流得太多了,怎麽覺得頭重腳輕?”
阿清抱住他的腰,縱到樹上坐下,低聲道:“是我不好,你別再說了,好不好?”
小靳聽到她這麽軟軟的話,總是覺得不對勁,仿佛麵對的是另一個人。他往後挪挪,道:“行了,我……我沒有怪你,你也不用這麽……這麽說話吧?”
阿清聽了這話,慢慢縮回去,道:“你覺得很怪是不是?我……我應該是凶神惡煞的,對不對?”
小靳忙道:“不是!不是,我隻是……有點不習慣……你這樣子挺好的呀!哈哈,哈哈……你……你生氣了?”
阿清抱著自己的雙腿,頭枕著膝蓋,過了好一陣才道:“沒有。你師傅也說我不象個女孩子……女孩子要怎麽樣?我已經忘了……”
小靳聽她口氣落寞,想轉移話題,便道:“你這個樣子怎麽不象女孩子?哈哈,別聽我師傅亂講,他自己才不象和尚,剃光了頭裝裝樣。那天晚上,我才認識小鈺,後來嘛,老黃把我們拉到深山裏,逼我教他多喏阿心經……”把後來發生的事添油加醋說了一番,老黃如何如何瘋癲,自己又如何如何機智應對。當然,關於小鈺與自己的事卻不能亂說,隻說她一開始也是失心瘋,後來不知怎麽的就漸漸好了。
阿清一聲不吭地聽他說完,過了好久才道:“小鈺……她還記不記得以前的事?”小靳道:“我怎麽知道?她一會兒說記得,一會兒又不記得,可是記得的事又亂七八糟。哎,我看她的樣子,九成九是嚇瘋的,還是不要記起來的好。她整日裏待在車裏,要不就待在樹陰下,好象隨時都想躲起來。”
阿清道:“這就是女孩子嗎?”
“什麽?”
阿清道:“女孩子的話,大概不會有幾個人象我一樣,孤身一人跑到戰場上去搜尋屍體吧?”
小靳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阿清已歎了口氣,低聲道:“瞧我,都想些什麽呀。這是命,能活到現在,我卻還要抱怨……你救了小鈺,她是我的妹妹,也可能是這世上我唯一的親人了。我該謝謝你,可是又不知道如何感謝。”
小靳道:“感謝嗎?喲,那名堂可多了。有錢的當然最好答謝,哈哈,沒錢的嘛男的也有賣身葬父的,女的大多以身相許,總歸自己良心過得去就好了,哈哈!”
阿清道:“好。”
“什麽好?”
阿清道:“……你的情,我總要想法子還的。”
小靳搔搔腦袋:“這麽正經……哎呀,算了,不跟你說了。你一臉麻木,我說熱鬧的你笑也不笑一下。”
阿清道:“你怎麽知道我一臉麻木?你又看不見。”小靳道:“想也想得出來嘛!你的臉一直都是這樣……這樣的……”用手在自己臉上比畫,可惜阿清看不見,便道:“總之呢,眼睛一定是直直地看著前方,嘴一定是抿著,別人跟你說話呢,你就瞪人,別人給你說笑話呢,你就抽人。”
“小靳。”
“怎麽?”小靳往旁邊一閃,重心不穩,差點又摔下去,忙抓牢了樹幹,道:“你要怎樣?我……我隻是說著玩兒!”
阿清道:“你見過我笑沒有?”小靳歪頭想了一陣,道:“沒有。你會笑嗎?”阿清道:“會啊。我會的。我……我在鍾大哥、姐姐,在石付、石全大哥麵前,甚至……在你師傅麵前都笑過的。每一次我都記得很清楚。”
小靳咕噥道:“你也笑得太少了吧,每一次都記得。”
阿清道:“是嗎?也許是笑得太少了……但在你麵前,明明你講的話我想笑,可是為什麽就是笑不出來呢?”
小靳道:“我怎麽知道?我隻能說,又不能替你大小姐笑!難道你我八字相克?嗯,得找和尚算一算才行。”
阿清幽幽地道:“每次見到你,我就仿佛仍在那戰場上,滿眼都是覆蓋著薄霜的屍骸……我忘不了,怎麽也忘不了。”
小靳歎道:“你是怎麽也忘不了,小鈺卻是無論如何記不起來,你們兩姐妹還真有意思。哈——”打個哈欠:“忘不了就忘不了罷,反正過去了都是一回事。困了……這樣子象雞一樣蹲著,怎麽睡呀。等一會兒我兩眼一閉,不摔下去才怪。我還是下去算了。”
阿清道:“你過來。”小靳警惕地道:“幹什麽?”黑暗中,阿清的手伸過來,輕輕拉住小靳的手臂,道:“過來點罷。”
小靳往她身旁挪了挪,阿清不依不饒地繼續拉著他的手,小靳隻得不住挪動,一直靠到阿清的身體為止。阿清的手挽著他的腰,道:“這樣便不會掉下去了。”
小靳挨近她,老是心虛氣短,道:“這……這樣就行了嗎?難道你不會睡著嗎?”阿清道:“放心,我即便睡著了,也不會動的。”
“可是……可是你這樣……我會睡不著的……我這個人……怕生……”小靳試著掙了兩下,可是阿清摟緊了他,道:“別鬧了,我要睡了。”他隻好乖乖不動,心道:“她們兩姐妹,一個比一個粘,羯人丫頭果然厲害。我堂堂男兒,今番是栽了!哎,算了!我要認真爭起來,弄得她也睡不好,豈不是又顯得我小氣了?大不了睜著眼混一夜,也不是什麽難事,最要緊不能墜了我漢家氣節。”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心為保氣節的小靳已經睡得歪歪斜斜,鼾聲漸重。阿清偏頭靠在他肩頭,靜靜地聽著忽近忽遠的風吹樹木之聲,卻是怎麽也無法入睡。過了一陣,她試著裂嘴笑笑,可是臉卻僵硬得要抽筋,想也想得到這笑容有多別扭,隻得歎息做罷。
※※※
第二日一早,阿清見小靳昏昏沉沉,怎麽也睜不開眼,還出了一身虛汗,摸摸他額頭,果然滾燙,知道他是受了傷,夜裏又吹了風,起了傷寒。她忙背了小靳,沿著瀑布四周走了一陣,見有兩棵大樹斜靠在峭壁上,當下順著樹爬上去,沿著河流去尋道曾。
走了不久,遇見道曾也正順著河來尋她。道曾替小靳把了把脈,道:“是風寒。不過應該不要緊,他體內有股極強的內息,這點小病對他來說已經不算什麽了。倒是這內息是怎麽回事?亦正亦邪,陰陽並濟,非同小可啊!”
阿清便將昨夜的事大致說了一遍。道曾聽到老黃的那些話,無比震驚,合十道:“阿彌陀佛。他真的是林哀大師麽?我的師傅尚未有如此成就,實在令人敬佩。他的話,我當要記下來,日後好生參悟。”
阿清道:“聽蕭寧說,林晉大師圓寂時也說過一句偈語:佛用一切法,以度一切生。我無一切身,何須一切法。”
道曾淡淡地道:“也不算什麽好偈語……不過也難為他了。”他不願多談,想了一會兒,道:“小靳的風寒雖然無甚大礙,但用這些傷藥還不夠,我得再去尋些草藥。待會兒如果他醒了,你教他一個法子,讓他自己運功療傷。你瞧著也很憔悴,多休息一會兒吧。”說著教了阿清一段口訣,轉身入林去了。
阿清昨夜一宿靠著小靳,幾乎沒睡過,可是白天她怎麽也合不上眼,便在小靳身旁升起火,坐著呆呆地看著他。見他汗流得多了,口唇幹裂,到河邊打濕了布,給他潤潤唇。
小靳舔舔嘴唇,忽然呻吟兩聲,伸手拉扯衣服,輕聲道:“小鈺……你別怕……別怕……除非我死了……”
阿清一怔。她俯下身,慢慢掀開小靳胸前的衣服——那串紅紅的珊瑚掛墜分外刺眼。
她伸手撫摩著那串掛墜,漸漸摸到小靳汗濕的胸口,感覺到他急促的心跳,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跳得急促起來……突然狠狠一抓。
“哇啊!”小靳大叫一聲,坐起身來,隻覺胸口火辣辣地痛,低頭一看,三、四道血痕清晰可見。他見阿清不知所措地跌坐在一旁,道:“你……你幹什麽?”
阿清顫聲道:“我……我見你做夢魘住了,想……想叫醒你。”
小靳抹抹頭上的汗,點頭道:“是嗎……對……我……我覺得我起來了,可是又沒有……一次一次坐起來,一次次又象是在夢裏……大概我真的魘住了。那可多謝你了。”
阿清道:“不……不客氣。你昨夜吹了風,受了傷寒,可……可得趕緊療傷才行。”小靳摸著胸口,果然覺得喉嚨又幹又苦,道:“我不會啊。”
阿清慶幸頭發垂下來,遮住了自己通紅的臉,低著頭道:“你坐起來罷,我教你。”當下扶著小靳盤膝坐了,教他運功的法子。示範了幾次後,小靳閉著眼照做。阿清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心中兀自亂跳,想:“我幹了什麽?怎麽會突然做這樣的事……”她站起來,輕聲走到一邊。
放眼望去,延綿起伏的山林中,不時有一簇簇或金或紅的樹葉,突顯在蒼綠之間,金的燦爛,紅的幽深,提醒著觀賞的人——夏日已盡,秋意漸濃了。天空也高遠得離譜,懶懶的白雲依在山頭,往上是淡淡的藍天,再往上,就那麽一點距離,顏色陡然就變得深邃。看著頭頂深藍的天幕,阿清忍不住亂想:“這麽大一片天,雲這麽少,神仙們到哪裏去了呢?”
記得與小靳初次見麵,還是寒意未消的冬末。那個冰冷的早晨,凍僵在血腥的泥地裏,自己幾乎已經在憧憬什麽樣的野花來埋葬自己。當被小靳背著艱難前行時,仿佛依偎著一個火爐……就是那股暖意,讓自己又活到了現在。
這中間仿佛經曆了許多事,蕭寧、老黃、小鈺、鍾老大夫婦,又是蕭寧、老黃……然而又覺得隻是一瞬,再度與這個小混混相遇,已是秋天了。
阿清心中感慨,下一個深冬,或下一個初秋,或下一個下一個深冬初秋……會是誰在自己身旁呢?
小靳的下巴上,已經冒出一層密密細細的胡碴,他也不再是小孩了。過幾年,也許會長出粗粗的胡子,再過幾年,也許會長得象爹一樣,再過十幾年、二十年,也許會長得滿臉都是胡子,不過也說不定隻長出長長的山羊胡子……誰知道呢?自己會見到嗎?大概不會罷?阿清想著想著,抱緊了自己,生平第一次為了一個男人的胡子難過起來。
“小鈺……”她心中憋著一個疑問,可是怎麽也不敢去想。因為一旦想下去,立即就會變成:“如果小鈺和……”
不行!
阿清緊緊抱住了頭,強逼自己不去想,心中翻來覆去地念著:“我不能失去她……我不能失去……他……”
忽聽小靳啊了一聲,阿清嚇一跳,忙收回心思,到他身邊,見他長長吐出一口氣,道:“哦喲。”
阿清關切地問:“怎麽樣了?”
小靳道:“好厲害!老黃的內力全在我體內,隨便一動念,就有那麽多氣息跟著流動……這感覺太怪異了,受不了,受不了!有沒有辦法不要這些東西?”
阿清道:“別人辛苦練幾十年都達不到你這樣子,你呀,真是守著金山喊窮。”
小靳苦笑道:“我這不是守著金山哭窮,我是在想法子救命啊。老黃說過了,這內息終究不是我的,如果我不想辦法修煉,總有一天會要我老命的。哎呀不說這些了,我餓死了,有沒有吃的?”
阿清遞他一些果子,小靳一麵吃一麵露出同情之色,道:“你跟著和尚也吃這種東西了?嘿……媽的,淡出鳥來。我跟你說,這山裏野東西可多了,鹿啊麅子啊山雞什麽的……哦對了!前些日子我還見過一隻老虎,說出來你都不信……”
正說著,道曾回來了。小靳見了他,大是興奮,叫道:“和尚!和尚!原來你真的還沒死!”
道曾笑道:“死,那麽容易麽?你不也好好地活著?”小靳道:“你是不知道,我可是很辛苦才活下來的!”顧不上吃東西,又把自己的經曆說了一遍,什麽智勇雙全降服老黃,什麽運籌帷幄指揮若定剿滅水匪……
阿清聽他越吹越神,忍不住道:“瞎說。哪有那麽誇張。”小靳瞪圓了眼睛,道:“怎麽不是?嘿,還要驚險一百倍!”
道曾道:“你能與林哀大師有此緣分,實在福份非淺。他除了將功力盡數給你,還傳了什麽武功沒有?”小靳道:“呸,別提了,就是一套‘羅漢伏虎拳’,這名堂我可知道,不過是入門的基本拳法罷了。”
道曾正色道:“不然。這套拳許多人都輕視它,以為不過如此,其實浸**深了,實在非常厲害。林哀大師是真正看透了的,你不可等閑視之。那多喏阿心經是白馬寺之物,你練歸練,切莫給人知道了,否則禍患無窮,知道麽?”
小靳吐吐舌頭道:“這個我知道。那什麽什麽無罪,懷什麽有罪的,就是這個意思嘛。”
道曾道:“你知道就好。”他與阿清都不愛說話,當下各自忙碌著。阿清上縱下跳地尋柴火,道曾則用石頭碾碎草藥。小靳隻得在一旁東拉西扯,胡言亂語,虧他一個人說話,竟好象幾個人同時在說一般熱鬧。待到換藥的時候,小靳一反常態,咬緊了牙關不出聲。
道曾奇道:“咦,今日你怎麽這麽硬朗,都不出聲叫一下。”小靳瞥一眼在旁邊看著自己的阿清,昂然道:“我是誰啊?東平雙傑的神販小靳,豈是浪得虛名……嘶……你輕一點!再說了,經過這麽多事,我可已經真正成為大丈夫咯!”
阿清突然站起身,本能地想要捂住嘴,可是沒來得及,已經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滿臉漲得通紅,緊緊捂住了嘴,一抬頭見小靳呆呆地看著自己,當即咬牙劈麵甩過一根柴火,在小靳腦袋上砰的一下彈起老高,叫道:“不許笑!”
小靳臉痛苦地扭成一團,手指顫巍巍地指著打出來的包,哆嗦著道:“怎、怎麽,你當我這樣子是在笑嗎?”
阿清再度撲哧一聲,這一發不可收拾,阿清笑得彎下腰去,使勁扯頭發、掐手臂,可是都沒有用,終於喘著氣道:“不……不許笑!”縱身跳上一棵樹,刹時鑽入密林之中。隔了老遠,還是聽見她咯咯地笑個不停。
道曾點頭道:“嗯,很好嘛。”
小靳怒道:“好個屁!她笑她的,為什麽還要我不笑,還要打我?你看,老大一個包!媽的,這臭小娘皮!”
道曾上完了藥,滿意地道:“很好嘛。”
那天中午時分,阿清打了一隻麅子回來。道曾照例合十念經,小靳則大是高興,嚷嚷著要吃。他毛手毛腳地去抓麅子,碰到了阿清的手。阿清尖叫一聲,他嚇了一大跳,趕緊跳開,卻見阿清臉紅紅的,低聲道:“我……我來弄……”
小靳見她蹲在一旁燒麅子肉,心道:“這家夥,其實跟她妹妹一樣也是瘋的。”對道曾道:“喂,和尚,我們什麽時候回去?”
道曾還未開口,阿清已叫道:“不能回去!蕭寧他們肯定還在廟裏等著你們。”小靳道:“我才不信呢!他們會在那裏等幾個月?而且明明知道我們出來了,肯定也以為我們不會再回去。我們偏要回去,這叫反其道而行之,知道嗎?何況牆角裏還藏了那麽多東西,不趕緊拿去賣掉,恐怕要跌價了。”
道曾道:“你自己回去罷,我不會回去了。”小靳嚇了一跳,道:“為什麽?”道曾歎道:“我這幾日都在思考一件事,隻要世人還知道我在,就仍會有血腥,仍會有殺戮,仍會有無辜之人為我喪命……既然蕭家父子能知道我在華雲寺,就一定也有其他人知道的。我非顧惜此身,隻是不願再有因我而起的紛爭。”
小靳自從知道他是林晉和須鴻之子後,也早想到有這結果,呆了半天,想著那些自己好不容易收集的貨色,心痛得要死,但也無可奈何,喪氣地道:“那……那你打算到哪裏去?”
道曾道:“這裏不行,自有別處,江北不行,還有江南大片河山,可容身之所多矣,有什麽好擔心的?我想到南邊去一趟。你倒無妨,我可以留一兩條線索,告之我已南下,你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回寺裏去了。”
小靳猛搖腦袋,道:“不行!你到哪裏,我就到哪裏,媽的,難道你想扔了老子不管?”
道曾道:“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我……已經成眾矢之的,你跟著我,可有太多危險了,不行不行。”
兩個人爭了一陣,誰都不肯讓步。阿清聽得頭痛,叫道:“好了好了,別爭了!總之出了這山再說!我要到衛村去接小鈺,你們誰認識路?”
道曾道:“我認識!”小靳管他什麽尾村頭村的,喊道:“我也知道!”
阿清道:“那好,兩個都給我帶路去,等到了衛村再說!誰要再說,我可惱了!”
道曾便不再言語。小靳看看阿清,後者毫不客氣地盯著他。兩人對視半晌,小靳吞口口水道:“好橫的家夥。媽的,好男不跟女鬥……喂,和尚,我想要學功夫啊,把你那些什麽……什麽的都教給我好不好?”
這下輪到道曾看他半晌,問道:“為什麽?你以前不是最討厭學功夫麽?說這東西學了既沒什麽用,又費時間又耗人力的。”
小靳搔著腦袋道:“媽的,話不是這麽說的。我那是……是……住在深山裏頭,沒怎麽行走江湖啊,哈哈……你瞧瞧如今這世道,真是亂七八糟,人畜混雜!”阿清噗嗤一笑,在小靳逼視下忙伸手捂住嘴,低頭暗笑。
“人畜混雜,”小靳抹抹嘴,繼續道:“什麽蕭老毛龜、陸老烏龜的,哪個不想要我的小命?經過昨天一戰,嘿,東平雙傑之小靳獨戰白馬寺三十高僧,這事我看不出三天就會傳遍天下。這下江湖上我小靳也算是小有名氣了,哪天真有人打上門來,我若有個招架不住,豈不是……咳咳……壞了你的名頭?是吧?”
道曾點點頭道:“雖然名是空,命也是空,不過你說的也是實情。若白馬寺真的將昨日之事傳出,你確實危險至極……這事我再考慮一下。”
“嘿,和尚,你也太不爽快了!教就教不教就不教,什麽叫考慮一下?以前你讓我學我還不學呢,現在我主動要學了,你倒不教了?”
道曾淡淡一笑,道:“今時不同往日。我教你越多,可能害你越多,那些人想要的……他們想要的……讓我考慮一下罷。”
小靳知道他倔得跟茅房裏的石頭一樣,不答應的就是不答應,當下嘮叨兩句,終於不再說話。他和阿清狼吞虎咽吃完了麅子,歇了一陣,便向瀑布方向走去。道曾在林哀墓前拜祭一番,頌完經文,小靳還記得路,帶著兩人走了一個多時辰,終於上了山路。
第二十六章
三人往東行了十幾裏,遠遠望見了山腳下的炊煙,小靳與阿清都大是興奮,加快步伐。走近了,原來是濟水一條支流邊上的漁村,稀稀落落幾十戶人家,有不少房子就懸空架在河上。河裏大大小小的漁船比房子還多,漁民們吆喝的號子幾裏外都聽得見。
這村落小得連客棧也沒有。好在村民甚是淳樸,見了道曾等三人,便引進屋裏招待。這家主人出外打魚去了,隻剩一個老頭跟與阿清年紀相仿的孫女。那老頭姓張,原是洛陽人士,匈奴劉淵攻陷洛陽後,拖兒帶女逃到此地。因以前就住在洛陽白馬寺旁,一心求佛,三間房子,倒有兩間都供著菩薩。道曾見他心誠,念了一段經文,那老頭好久沒聽到佛經,連連稱謝,非要留三人住上幾天。小靳心道:“別說住幾天,隻要管吃管住,住上一年半載也無所謂啦。”
阿清在森林裏奔波了這麽久,衣服被掛破了好多處。那孫女找了幾件衣服出來,阿清道了謝,與她一道進屋換去了。
小靳一個人在院子裏閑逛,實在無聊,見鴨子們一隊隊神氣地從河裏走上來,嘎嘎亂叫,他也傻站著看了半天,心裏不住盤算著道曾的話。
眾矢之的,道曾說得再對不過了,身兼白馬寺與須鴻兩家之長,可乖乖不得了。雖然他平時怎麽也看不出道曾有多厲害,而且現在也是一副病歪歪的模樣,可別人不會這麽想啊!蕭老毛龜那樣的江南門閥大家也親自登門來找,更布下東平城那麽大一個埋伏,每天殺一兩人引誘道曾,這番大手筆,這氣派……
就算別人不羨慕他的武功,可還有他老子娘欠的一屁股血債呀!她老人家那麽堂皇地一路殺過去,全都是武林中有名有姓的大門派,這些龜公們的子弟親屬,豈有善罷甘休的?幸虧白馬寺一群禿驢沒見到道曾,不然那天就算全死光光,也定不會就此做罷的……
怎麽辦?小靳頃刻間成為天下武林人人追捕的對象……的跟班,倒也算是小有名氣了一次,至少蕭家從此後不會忘記“東平雙傑”中的神販。但是……性命堪憂啊!媽的,活這麽大,怎麽也沒想到會被人追殺到出名啊!
可是……看他現在這衰樣,也不可能真丟下他不管啊!
除非……小靳突然靈光一閃——道曾可比阿清大十幾二十歲,那就是說,他老娘跑出白馬寺後,還繼續鮮蹦亂跳地活著,至少到做完阿清的師傅。她武功再高,也必定有個穩妥的藏身之所才能混這麽久。如果把她找到,再把和尚交回去,豈不省事?
他想到這個主意,跳起老高,洋洋得意地去找阿清商量,卻見阿清不在屋子裏。他到前院,見道曾還在跟那張老頭研說佛經,問到阿清,都說在後院。小靳隻好又找到後院,還是沒人。
正在彷徨間,忽聽一間木屋裏傳來水聲,小靳忙跑過去道:“阿清,是你麽?”
阿清應了一聲,小靳道:“我剛剛想到一個辦法呀,嘿,這下和尚可沒話說了……喂,你出來!”阿清道:“你說罷,我聽著呢。”
小靳上前推門道:“是……是關於怎麽……哎呀這件事我怎麽能大聲講,你在幹什麽……”
“啪!”一匹濕布結結實實扇在臉上,小靳飛身出門,在地上滾出去老遠才定住身子。阿清叫道:“小靳,你沒事吧?”
小靳慢慢坐起來,抹一把臉,道:“沒事……你在洗澡嗎?給我說一聲不就行了嗎?”
阿清低聲道:“……怎麽好說,說了你……你不……”
小靳吐口唾沫,語重心長地道:“小姐,就算我有歹心,也得看人對不對?若是別人倒也罷了……”
阿清怒道:“什麽叫別人倒也罷了?我便見不得人麽?”
小靳哈哈幹笑兩聲,跳起身來轉了兩圈,道:“呀,最近我越來越不怕摔了,哈哈!看來老黃的功力確實不錯。你以後可別想輕易打我了。你慢慢洗罷,等一下再說。”轉身要走,阿清忙道:“等等,你……你進來吧。”
小靳心中一跳,道:“喂,這可是你說的。”阿清道:“你煩不煩?我們早點商量了,好做決定呀。”
小靳隻覺進一個有女孩子洗澡的房間好象有點怪怪的,但是哪裏怪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以前隻能“偷”看,既然需要“偷”,必定有不好的地方,如果再堂而皇之進入,豈不是由“偷”升為“搶”了?
他躊躇了一陣,終於想:“媽的,我不進去,她還當我膽小怕事了呢!我漢家男兒,豈有怕胡小娘皮的?”當下硬著頭皮推門而入,見裏麵空****的,隻靠牆的一張幾上堆了些衣物,臨河的一麵沒有牆,卻有一排約一人高的木欄。阿清的聲音自裏麵傳來:“進來了?把門關上。”
小靳惱道:“這是什麽房間呀,希奇古怪的。”阿清咯咯笑道:“好玩吧?說說你想到什麽了?”
小靳找條凳子坐下,翹起腿,道:“我剛才一直在想,和尚現在已經成眾矢之的了,可他又受了這麽重的傷,跟個廢人沒兩樣,可怎麽辦才好?今天是蕭毛龜、阮毛龜、白禿龜們,明天就有李毛龜劉毛龜來抓來殺,哎呀,總之是沒有清淨的日子了!”
阿清嘩啦啦地倒水,一麵道:“嗯,怎樣呢?”
“他這個人是個死腦筋,除了閉嘴不說外,哪裏會做隱藏身份的事?以前是人家不知道有這麽號人,現在知道了,見了愣頭愣腦的和尚,問:你是道曾嗎?和尚一定點頭。再問:你是林普的弟子的那個道曾?他還是點頭。就算你問:你老子娘是林晉和須鴻?他還得點頭稱是……”
木欄裏“撲通”一聲巨響,嚇得小靳一跳,還以為是各路毛龜們殺過來了,一個勁後退著,驚叫道:“什麽什麽?”
隻聽裏麵水聲潺潺,良久不息。阿清喃喃地道:“他……他果然是師傅的孩子……難怪眉眼之間,那麽象師傅呢……難怪他提到師傅時的神情總是那麽古怪,原來他果然是……”
小靳怪叫道:“什麽?你還不知道他是你師傅的孩子?呀,慘了!現在你知道了,我是不是該殺你滅口?”
阿清定了定神,道:“我曾經猜到的……可是……可是道曾說,那個孩子十歲時就死了,我以為……真的死了。”
小靳道:“十歲時死了?呸,他才沒有呢,現在不還是活鮮鮮的?怪了,和尚居然也有騙人的時候?”
阿清道:“是嗎?那……那一定有他的原因。他對我師傅的武功那麽熟悉,我就奇怪呢,就算他是林普的弟子,也沒道理會學得如此透徹啊?現在想想,一定是跟我師傅交過手的林普大師揣摩透了師傅的武功,教給道曾的。啊,原來師傅的孩子還活著,真好!”
小靳搔搔腦袋,道:“嘿,媽的!你是須鴻的弟子,道曾是須鴻的兒子,說起來是同一輩,怎麽我憑空就矮了一輩?真不劃算!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認做他的弟子,否則將來見了麵,我還得稱你一聲師娘……哦不……師姑……”
阿清不去管他胡攪蠻纏,道:“既然他是師傅的孩子,我更不能讓他有事了。你剛才說想到了辦法,是什麽?嗯?喂!別鬧了!”
小靳道:“哦,是……辦法?我有什麽辦法,不過我在想,你師傅她老人家招惹的冤家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吧,就算功夫再好,也架不住那麽多人追殺呀。她老人家得以安享太平到現在,一定有她隱秘的藏身之所才對,是不?”
阿清眼前一亮,脫口道:“昆侖!你是說,把他送到昆侖去找我師傅,就沒人能找到他或傷害他了,說不定我師傅還可以幫他療傷!”
小靳本待還要擺一陣譜再說,聽阿清一口氣說穿,歎道:“你這人,實在不解風月。不錯,我的主意就是如此。”
裏麵的水聲停了一會兒,阿清喃喃地道:“去找師傅?是個好法子……好!”
“嘩啦”一聲,阿清推開木欄。小靳驚得跳起來,叫道:“喂!你……”
阿清手裏提著濕淋淋的衣服,穿著一身淡綠的裙子,笑盈盈地道:“怎麽,洗衣服有這麽嚇人嗎?還是你在期待什麽?”
小靳一臉羞憤:“沒有……隻是這衣服不大配你……既然是洗衣服,為什麽還把門關上,搞得神神秘秘的?哼!”
阿清道:“我早洗過了!你自己心中有鬼,當然覺得怪咯,哼!不要坐著,過來幫我晾一下。”她一邊掛著,一邊道:“不過,你有什麽法子能讓道曾去呢?我聽他言語間,對我師傅似乎並不敬重,也許他心裏還恨著師傅,恨她拋下自己呢。要是他死活不去,你怎麽辦?”
小靳道:“這個……我倒還沒想到。不過最緊要是他安全之前不能落單,一落單就完。”
阿清坐在他旁邊,道:“是啊,憑他現在的力量,根本連一個普通人也打不過。一定要讓他離開中原,到西北去才行。你不是自命聰明嗎?一點法子都沒有?不過這事實在太難,他那個人啊,跟他爹一樣的固執,你沒辦法也不奇怪。”說著斜窺他一眼。
小靳嘿嘿笑道:“你也不用激我,辦法呢倒是有,不過需要你配合才行。看你怎麽說了。”
“怎麽說?”
“要我說,想要和尚心甘情願去,不能讓他覺得是為自己做,得為其他人做才行。”
“你是說……讓他覺得是在做善事?”阿清眉頭跳了兩下,道:“讓他送需要幫助的人過去?可是誰需要呢?”
小靳搔著腦袋道:“那就不知道咯。也不一定是人,有事也行,和尚那種脾氣,給他根棍子,他就順著上了,哈哈,哈哈……到時候再說吧。”
阿清點頭道:“嗯……反正先去找小鈺,隨便也讓你師傅在那裏休養一陣。他那個身體受的傷,可危險得很呐,必須得說服他不要蠻幹才行……”
小靳猛拍自己的胸,道:“看我的!我去說,媽的,沒有按不下的牛頭說不動的人!”
說著就要去找道曾,阿清忙道:“等等!你別忙呀。我……我……”可是說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臉卻先紅了。
小靳警惕地道:“什麽?這麽為難,不會是想找我借錢吧?熟人熟事,我也不怕直說,借錢可以,利息少了八厘,我可做不了……”
阿清道:“誰跟你借錢?哎……你過來,過來一下,人家有事問你。”拉著小靳走到院子外一處僻靜處。
這地方四周南竹環繞,一條小溪從旁邊緩緩流過,溪水清澈見底,若是盛夏裏見到了,必然歡喜,然而此時北風已經開始緊起來,小靳見了,忍不住拉緊了衣裳,道:“幹嘛這麽神秘呀,還跑到這麽僻靜的地方來。知不知道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的道理?”
“呸,”阿清毫不客氣地道:“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是什麽意思,諒你也不知道,還掉什麽書袋……別說了,我問你,小鈺她……她怎麽樣?”
小靳明顯地一抖,不過正好此時竹林習習搖動,一陣冷風吹過,小靳抹著鼻子道:“媽的,才這時節就這麽冷了……小鈺……她很好啊,你問什麽怎麽樣?”
阿清沒有注意到他臉上的神情,因為自己臉上也有些尷尬,走到小溪邊,道:“是啊,今年……冷的很早。我是想問,她……她還記得以前的事嗎?”
“不記得不記得,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小靳雙手亂搖,道:“你也知道她……她腦子不好,這裏——”指著腦門,“壞了不是?所以你跟她說什麽以前的事她都記不起來,還老犯頭痛。”
“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阿清心中砰砰亂跳,想起那些日子,自己每晚在小鈺麵前講小靳的話,臉上愈加火熱,生怕小鈺全說了出去,自己可沒臉再見眼前這個人了,暗地裏扯緊了腰帶。
“真的真的!別說想以前的事了,就是眼下的事不一樣也是糊塗的嗎?”小靳想起小鈺和自己這幾天發生的事,屁股也一樣的火燒,不敢看阿清,下意識不住搓手,道:“有的時候好象清醒了一些,不過轉眼……可瘋得厲害……哎,總之,也不知道是怎麽就……”
阿清歎了口氣,道:“小鈺真可憐。她爹娘哥哥都已經去了,自己又這麽迷糊,在這樣的時候,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無論如何,你能救她,我真的很感激你。”
小靳心道:“那丫頭雖然不象阿清這麽蠻橫,瘋起來可一點不遜色!弄得老子縱橫江湖十幾年,還這麽狼狽……我這到底算是走桃花運呢,還是背桃花運?媽的……可得找機會讓和尚算算。”
兩個人各自想著心事,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說不出的別扭。不一會兒日落山頭,天色迅速暗淡下來。晚風愈加緊了,阿清總覺得還有什麽話憋在胸口,但始終想說說不出來,連想也似乎想不明白,歎道:“天黑了……總之,先找到小鈺……再說罷。”
小靳忙道:“這是正經事,正經事!”兩人於是不再說話,一道回去歇息了。
※※※
第二日,三人辭別張老頭,坐了兩天的船,過了濟水,阿清用一隻玉鐲換了三匹馬,日夜兼程行了兩天。這兩天阿清始終別扭,一會兒好象非常熱情,一會兒又矜持得厲害。小靳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麽,心道:“媽的,小娘們就是這樣古怪!”也不去管她。
到了第五日下午,三人遇見樵夫,跟他一打聽,原來再走兩三裏路就到衛村碼頭了。阿清想著小鈺,長喝一聲,快馬加鞭跑去。
小靳叫道:“喂,不要亂跑!這裏可不是深山,小心別人抓你!”但阿清早跑得遠了。隻聽她的聲音遠遠傳來:“我先去找鍾大哥,你們快跟上罷!”
小靳搖頭道:“這丫頭,就是欠穩重。”
道曾笑道:“很好嘛。”
小靳道:“和尚,你最近怎麽老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什麽好?我吃不飽穿不暖的,還被人打來殺去,有什麽好?”
道曾道:“心安即是好。”
小靳道:“你又來說這些,也隻有你們和尚才聽得懂,我是俗人,嘿,這輩子別想我也做和尚。對了,你說要一個人離開,我這幾日慢慢想來,覺得很對,很應該!草菅人命,那是一等一的罪過,你本來就跟個泥菩薩一樣做盡好事,如果因為名聲原因拖累死別人,這筆帳幾算幾不算的,算到你腦袋上,可不是冤枉嗎?是吧!”
道曾道:“話雖然不能象你這麽說,不過你能想通,我也很高興。我走以後,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
小靳道:“呸呸呸!什麽你走我走的,盡說些喪氣話!我跟你說,你想一個人走,可現在你手無縛雞之力,被人逮住了,怎麽辦?”
道曾合十道:“阿彌陀佛,左右不過一條命,他們要這臭皮囊,給他們就是了。”
小靳道:“別說得這身肉好象跟你沒關係一樣!你不關心,可有大把的人關心呢!其實他們關心的也不是你這身肉,而是你腦子裏裝的東西……你想想看,和尚。”
他湊近了道曾,道:“如果我是想要你的人,抓住了你,會怎麽樣呢?嗯?首先,絕對絕對是不會讓你死的,我把你當菩薩一樣供起來還來不及呢!你不要跟我說你決心向死之類的話,就你現在這身體,想要你不死,比要你死還簡單,是不是,嗯?哎呀,你既然不死,後麵的故事就多了,哈哈!”
道曾一呆,他確實沒有考慮過真被人抓住後的情況,遲疑地道:“哦,還有什麽?”
“有什麽?精彩著呢!你想想看啊,你,既是白馬高僧林普的弟子,又是須鴻與林晉大師的兒子……”
道曾在馬上全身一震,臉色蒼白,合十道:“阿彌陀佛……你……你……你終於還是知道了……”
小靳打個哈欠道:“知道就知道了,你緊張個什麽勁呀和尚。”
道曾道:“是林哀大師說的麽?你……你……”他陡然被人說**世,驚惶之下,竟至於聲音發抖。
“……”小靳對道曾的單純一時想不起該說什麽,呆了一陣才道:“和尚,你也太……咳咳……怎麽說你呢?你說白馬寺是遭天災死傷大半,這種話也隻好拿來騙我這樣的小孩子。別人統統都是瞎子嗎?死了那麽多人,滿院子死人都漂起來了,難道一句天災就可以混過去?你娘跟你爹那是怎樣的身份,隨便有一個人露句口風,還不得全天下都知道?隻不過你命大被你師傅帶走了,大家找尋不到,又礙著白馬寺的麵子,不當麵提罷了。你不要說過了這麽多年的話,嘿,象蕭老毛龜那樣的人也親自上門來找你,可見隻要你沒被人親眼見到死了,就仍會有一群群的人舉著火把滿山溝地找你。咳……呸!”直說得口幹,吐口唾沫。
道曾看著小靳道:“我……我是須鴻之子,難道你不驚異嗎?”
“不都是媽生爹養的?哦,對了,你不是你爹媽養大的,我也算不是,大家一樣,有什麽可驚異的?”
道曾喃喃地道:“大家一樣?大家一樣?不……”
小靳道:“喂,和尚,你不是連這也想不開吧?算了,管他媽的呢,隨便你怎麽想好了。剛才我說到哪裏了?哦,對,你被抓住後的精彩故事。你既然身兼白馬寺與須鴻兩家之長,乖乖不得了,那可是武林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活寶貝,武林中人誰不想得到?隨便從你這裏問兩招厲害的武功,那不就賺大了?大家大字不識一個,講道理辯學問那是沒法做,隻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地拚咯。那天若是蕭家的人把你逮去,隻怕此刻蕭老毛龜一家老小幾百口人早已被人殺得幹幹淨淨,幾百幾千間的房子也給人燒得精光,慘啊!當然,你老人家自然皮也不會擦破一塊,又被帶到……帶到錢家。過兩天錢家的人又被人燒的燒毒的毒,死得無比痛苦,撲通一聲,直墜地獄……你放心,自有金家的人用大轎子把你抬走,傷不到呢……再接著來!還有是誰……”
“別說了,小靳。”道曾吐了一口氣,怔怔地看著遠方低垂的天,過了好久,道:“別說了……你不是要學武嗎?從今天起,隻要你想學,我把所有的功夫都教給你,你……你好自為之吧。”
小靳聽了這話,心中沒由來一涼,呆了片刻才道:“好……”
走著走著,轉過一個山頭,眼前赫然開朗,一路北上的濟水在這裏轉而向東流去。這裏水麵寬闊,有幾處回水的河灣水又深又緩,是天然的良港。以前原是大片的沼澤,經過數百年經營,如今已成為濟水中遊最大的碼頭。放眼望去,延綿十幾裏的河道上都停滿了船,說是碼頭村,看規模比之中等的集市還大,各地商販雲集,南來北往的貨在這裏裝卸、匯集、交易、分包,又再次裝船。往西可以進入黃河,直至長安,東進則入山東,由此可出海往江浙、南海一帶,或是北上遼東、高麗、倭國。
小靳也曾幾次來過這裏,不過對於他這樣的小商販,實在與大宗買賣無緣,至多不過販點小零碎,因此對這地方既羨慕又嫉妒。這一次卻大是不同,要找的人是地盤上的老大,頓時覺得身價都高了幾分,策馬昂然而前。
快到集市時,一名壯年男子守侯在路邊,見了他二人,問道:“來者可是小靳兄弟?”小靳仰著脖子道:“正是。”
那人拱手道:“我家鍾老大有請!”小靳拉住了馬,先看看周圍,見不少人聽到鍾老大的名頭,都驚異地抬頭看他,便皺著眉頭道:“嗯,也有些日子沒見大哥了……左右閑來無事,走一趟也無妨。”
那人當先帶路,領著兩人在迷宮一般的巷子裏左彎右拐,有時路過成排的倉庫,有時又穿越貧民小巷。小靳晃得頭都昏了,又有些疑心是詐,忙問道:“喂,這位大哥,鍾老大怎麽知道我們到了?”
那人道:“適才有位姑娘衝入集市,嚷著要見鍾老大,我們老大親自出來接她。她說還有兩位貴客,所以大哥特命我在此恭候。”
小靳搔搔腦袋,對道曾小聲道:“欠穩重吧?”
不多時,進入一條寬大的巷子,地麵與別處不同,都是青石鋪就,沿街一條河溝,幾座高大的水車不住旋轉,將水注入一道石槽,流進巷子裏的每一家人戶。
小靳知道這地方號作“別柳巷”,住在這裏的不僅是碼頭村的富貴人家,東平城有頭有臉的大商賈也多在此建有豪門宅院。他以前隻能遠遠地往這邊窺上幾眼,沒想到今日竟也登堂入室,心中的不安倒是多過了興奮。
正想著,一座朱漆大門裏跳出個少女,一身淡紫衣衫,腰間用鵝黃絲絹係了,頭上也用鵝黃絲絹紮著兩個髻子。她見了小靳,嫣然笑道:“小靳哥!”一路跑來,身上佩環相擊,清脆動聽。
小靳忙跳下馬,道:“小鈺……”走上兩步,本想去拉她的手,卻突然停了,隻覺自己一身裝扮,實在配不上眼前這仙女一般的人。小鈺衝到他麵前,也站住了,凝視小靳良久,眼圈一紅,道:“你沒事……太好了。”
小靳哈哈笑道:“我哪裏會有事?傻丫頭!”小鈺縱身一撲,緊緊抱住了他,道:“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小靳聞著她發梢淡淡的香氣,一時心為之動。忽見鍾老大等人出來,他嚇了一跳,低聲道:“丫頭,你抱著我幹什麽?還不放開,鍾老大出來了!”伸手推她。小鈺死摟著不放,小靳眼見鍾夫人也出來了,不知道阿清什麽時候就跳出來,咬牙在小鈺盈盈一握的腰間輕輕抓了兩把。小鈺吃不住癢,哧的一笑跳開,隨即望向小靳身後,指著小靳笑道:“阿清,這是小靳!”
“什麽?”小靳這一驚非同小可,跳起老高,回身看去,卻見阿清慢慢打馬過來,也不看他,對道曾道:“我正要到前街去接,沒想到你們來得也挺快的。”
道曾道:“見與不見,這是緣分,強求不來的。”阿清深深吸了口氣,道:“是嗎?”
這時鍾老大與小靳見了麵,走到道曾麵前道:“這位是……”阿清道:“這是華雲寺的道大師,上次我能逃出東平,全拜他所賜。”
鍾老大吃驚地道:“哦,原來你就是那位以獅子吼功震倒十幾人的高僧,聽說連孫鏡手下大將符申也被震傷。失敬失敬!快請裏麵一敘!”
道曾合十念聲佛,下了馬,鍾老大在前引著進了大門。小靳待要去跟阿清說說,又不知道該怎麽說,不提防被小鈺扯著,笑道:“快進來,我有好東西給你看!”
小靳道:“啊,不用忙……”看著阿清,卻見阿清並沒有瞧他。他拗不過小鈺一再拉扯,更怕她扯得惱了,又來抱他,隻得被她拉著一路小跑進去了。
鍾夫人見阿清兀自愣愣地坐在馬上,柔聲道:“阿清,你也來呀。”
阿清一驚,隨即笑道:“姐姐,我好久沒騎過馬了,想四處溜溜。”鍾夫人道:“也好,東麵河邊一大片草地,可去走走。解六兄弟,陪小姐去轉轉。”
那接應小靳之人應了,剛要上馬,阿清忙道:“不了,我自己就好!”不待鍾夫人答應,一夾馬身,那馬心領神會,飛奔起來,隻是匆忙之下阿清忘了伏身,衝過一棵老樹時,帶得樹葉滿天翻飛。
解六道:“夫人,還去嗎?”鍾夫人歎了口氣,道:“算了,反正跟去也沒用的,你知會下麵的兄弟一聲,留意一下就是了。”解六應了,翻身上馬而去。鍾夫人依在門邊出了會神,聽裏麵熱鬧起來,也進去了。
阿清一路疾馳,衝上市集大街,撞翻了兩個雜貨攤,唬得路人紛紛走避。她勒住馬四麵望了一陣,又打馬向東,沿著驛路向河邊奔去了。不少人指著她的背影破口大罵。
忽聽有人喝道:“這是我們鍾老大妹子,誰在這裏亂嚼舌頭?不想要了是吧?”卻是地頭蛇鍾老大手下的解六帶了幾個人衝過來。路人們忙點頭哈腰,一個勁稱頌阿清英姿颯爽,騎術非凡,今日得見,實是三生之幸……
解六哼了一聲,見阿清人已消失在河灘外蘆葦叢後,瞪了眾人幾眼,自去辦事。
阿清沿著河邊草地漫無目的地溜達,心裏說不出的慌亂,可是慌亂什麽,自己也說不上來,仿佛那事情太過嚴重,幹脆任由慌亂占據頭腦,勉強可以不去想它。
這個時候太陽已然偏西,遠處山巒上拉著一條又長又黑的雲。雲變幻不定,有的時候遮住了太陽,整個天空便呈現出一片詭異的色澤,黑雲被勾勒出的金色的邊耀眼奪目,無數光束劃破長空,仿佛利劍。
河灘上除了阿清一人一馬之外,再無他人。她呆呆地抬頭望著遠處的景色,不時胡亂甩一下馬鞭,卻又不拉韁繩,任馬隨意走著。起風了,浪頭一個接一個撲上灘頭,高高的蘆葦叢順風舞動,無數枯枝在風中翻飛,無有止時,她的心也跟著起起伏伏。
不知不覺,太陽已漸漸沉入山巒之間,在天邊映出血一般的夕陽。夕陽的光照在阿清身上,將她的頭發也變作紅色。馬兒一步步走著,她的身子跟著顛簸,頭發飄動,仿佛一團跳躍的火。再走一會兒,一陣陣濕冷的河風刮過來,吹在阿清臉上,那些枯萎的葉子打著旋地飛過,她的心終於慢慢沉靜下來,覺得全身的力都似消耗光了,從馬上滾落下地,坐倒在草叢中。馬兒打個響鼻,也不走開,自在一邊吃草。
她想:“原來真的是她……原來真的是……好啊,真好!”忍不住仰天大聲喊道:“真好!哈哈,真好啊!”
卻不覺有一行淚慢慢流了下來。
阿清透過淚水,茫然地看著不遠處流淌的河水,心中忽高忽低,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正坐著,遠處林子裏忽地傳來一陣呼哨聲,聽上去是獵人圍獵時相互支應的哨聲。一開始她也毫不以為意。那呼哨聲響了兩遍後,吱吱地拔高兩聲,隨即消失。阿清渾身猛地一震,心道:“這呼哨聲怎麽恁的耳熟?”
她立時收回心神,側耳聽去,過了一陣,有人在林子裏以同樣的呼哨聲回應著。阿清跳起身來,翻身上馬,縱馬向呼哨聲傳來的方向奔去。
那林子裏樹高葉茂,此時太陽也已沉入西麵山巒之下,天空迅速黑了下來,一進到裏麵簡直連南北都分不清。阿清騎著馬跑了一會兒,隱隱有些迷失了方向。再走了一陣,連剛才來的路都不見了。不過她也無所謂,心底裏反而隱隱覺得就這樣迷失在林子裏,好過回去麵對小靳和小鈺兩人。
她悶著頭在密林間奔著,身旁灌木樹幹飛速掠過,不知跑了多遠,樹林越來越茂密,阿清腦子裏也越來越迷糊。忽地眼前一亮,奔到了一處懸崖頂上,下麵是廣闊的平原。風從崖底獵獵地刮上來,帶著香樟木的氣息。阿清歪著頭深吸了一陣,逐漸清醒,拉住坐騎轉圈,想找到北方。
她轉了幾圈,見左邊的林子好象疏鬆一些,當下打馬過去。繞過兩處灌木,忽聽一聲輕微的破空之聲,阿清猛一拉韁繩,然而坐騎已經長聲嘶鳴,左腿一彎,側身摔倒。阿清縱上一棵大樹,回頭見那馬倒在地上掙紮,一支羽箭幾乎將它的左腿射穿。
阿清無聲無息又縱高幾尺,隱入樹冠中。樹下傳來窸窣之聲,有兩個人鑽出草叢,其中一人叫道:“射中馬了!”
另一人四麵打量著,壓低了聲音道:“沒有人!”用的竟然是羯語。
阿清翻身跳下樹,那兩人聽見風聲,一齊回頭。其中一人單刀劈來,阿清反手一掌將刀擊出老遠,另一人正待彎弓射她,見阿清平靜地看著自己,忽然一驚,甩開弓箭,單膝跪下,急切地道:“郡主!是您?小人見過郡主!”
那使單刀的一愣,驚喜地道:“郡主!真的是您?真的是您?”跪下猛地磕頭,聲音哽咽:“草原之神保佑!小人……小人以為再也見不著郡主了!”
阿清笑道:“石盧耶,禾肋,果然是你們!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原來這兩人皆是阿清府裏的家臣。那使單刀的本名叫做盧耶,因跟著阿清的父親征戰有功,被賜石姓;禾肋則是鮮卑拓拔人,當年拓拔人被石虎打敗,數萬人淪為奴隸,禾肋為了替同族人爭食物,與看押士卒毆鬥,被判火刑,阿清的父親念其剛烈,收為家奴,救了他一命,從此忠心跟隨。自戰亂起,他兩人隨石韜北上,從此未再見到。
石盧耶道:“小人剛才險些傷到郡主,小人該死!”抽出匕首,就要往自己身上紮去。阿清一腳踢開,怒道:“不許輕易自殘!我們羯人難道死得還不夠多麽?”
石盧耶不住磕頭,顫聲道:“是,郡主!小人再不敢了!”
阿清道:“起來罷。我爹呢?你們怎麽會來這裏?”
禾肋道:“晉王現下在襄城守衛,一切都好。因為一直沒有王爺夫人跟郡主的消息,王爺派我們二十幾人出來尋找,已經兩、三個月了。半個月前聽說東平附近有個廣善營,關押族人,我們才沿濟水而上。”
阿清道:“難怪呢,剛才聽到那呼哨聲,覺得那麽耳熟。”
禾肋道:“是,剛才小人正召喚石盧耶,沒想到竟被郡主聽見,真是草原神鷹顯靈!郡主,夫人呢?你們都還好吧?”
阿清眼圈一紅,道:“娘……娘親已在年前就過世了。其他人都死了,隻剩我一個人。”
禾肋與石盧耶兩人聞言一呆,隨即伏地大哭。阿清心中本已盡量不再去想,見他兩人哭得哀切,不覺也跟著流下淚來。
阿清待他倆哭了一陣,沉聲道:“行了,別哭了!我們羯人流血不流淚。石盧耶,起來回我,你們兩人就在這裏潛伏著?”
石盧耶忙拭去眼淚,爬起身來道:“是,郡主。聽說最近東平附近查得很嚴,我們想先在這裏探聽些消息,所以滯留了幾天。”
阿清歎道:“廣善營不用去了,那裏防守嚴密,而關押的族人多達幾百人,我們幾個想救也救不出來。燕王薨於營中時,我就在他身旁……”
石盧耶與禾肋聽到燕王薨了,這也是與晉王齊名的賢王,不覺心中感慨,一起伏在地上,全心祈禱。阿清陪著做完祈禱,方問道:“現在襄城戰事如何?我聽說慕容氏等各部也相繼參戰了?”
禾肋道:“郡主,我們出來時,襄城已經……”
石盧耶猛地推了一把他,阻止他說下去,搶著道:“這個……戰事確實越來越混亂,小人出來了幾個月,一時也說不清楚。不過王爺還在據險堅守,而且慕容氏和丞相姚弋仲也是打著勤王的旗幟來的……”
阿清道:“你不用隱瞞什麽,我雖然在外麵,可是情形大致也知道一些。我們族人被如此屠殺,大趙……基本上已經算是名存實亡了。各路諸侯?說得好象是來援救的,其實不過是打著勤王的旗幟,來乘亂搶奪天下的。唉,襄城……也不知道還能挺多久……”
石盧耶見她眼中隱隱有些淚光,小心地道:“那,郡主,我們還要回襄城麽?”
阿清走上兩步,彎腰鑽過一簇灌木,往崖下望去。天已經黑了,風刮過崖頂,很有些刺骨,她禁不住全身縮了一下。幾裏之外,衛村的燈火隱約可見。在那燈火闌珊之處,有個地方,應該很溫暖吧……
良久,阿清歎了口氣,道:“為什麽不呢?死在外麵,和死在襄城裏,並沒有什麽區別……你們兩個去招集其他的人,到下麵的衛村來,明日跟我一道回去。我們羯人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石盧耶與禾肋一起跪下磕頭道:“是!”
※※※
阿清騎著馬,一步一搖慢慢走著,馬蹄踏在青石路上,“咯咯”地脆響。有個人站在鍾老大府門前向她的方向探頭探腦地看著,但是府門口燈火通明,她這邊卻隱在暗中,看不分明。那人正待跨前幾步,小鈺忽地自門裏躥出,拉著他叫道:“小靳哥,阿清還沒回來麽?”
小靳搖頭道:“不知道。你別鬧,我正在聽那邊的馬蹄聲。”小鈺也側頭聽了一陣,道:“哪有馬蹄聲?”小靳搔搔腦袋,道:“怪了,剛才還聽見的。”
小鈺道:“小靳哥,外麵風冷,你進去吧,我來等阿清。”小靳道:“你身子比我差多了,還來逞強。快回去回去。”伸手推她。小鈺順勢抱住了他,道:“我不!我也要等阿清。”小靳道:“你真是麻煩……別抱著我好不好?”小鈺笑道:“你不是喜歡我這麽抱你嗎?”小靳叫苦道:“什麽時候!”
小鈺放開了他,跨出門檻,坐在石階上,拍拍身旁的石階道:“來,坐下來等。”小靳沒奈何,隻得坐在她身邊。
小鈺用手指纏繞著絲帶玩了一會兒,道:“小靳哥,那個老黃……老黃真的死了麽?”小靳道:“是啊。”
小鈺道:“我被蛇咬了,如果不是他救我,大概現在已經死了。可是……可是他殺了石全哥哥……我……我真不知道該謝他還是恨他。”
小靳道:“他就是這樣的了,一會兒發瘋,一會兒又清醒,所以殺的人救的人,對他來說統統算不得數。你不要多想了,都過去了。聽鍾大哥說,他的弟弟石付好象還在東平城內,你該還記得吧。”
小鈺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道:“其實……其實我隻記得石付大哥的名字,他的樣子我都不記得了。我現在能想起來的,也就是出了城之後的事。哎……我什麽時候才能記起以前的事來呢?”
小靳道:“也無所謂記不記起來,你不記得也許更好……”正在這時,裏麵有人叫小靳,小靳大聲回道:“來了!”對小鈺道:“走,回去。”
小鈺搖頭道:“你去吧,我要等阿清。天這麽黑,她回來要是認不出是哪一扇門,走過了怎麽辦?”
小靳拍拍她腦袋,道:“乖,那就等一會兒罷,我去去馬上就出來。”說著轉身進去了。不多久,又有一名家人出來,似乎勸小鈺進去,由他來等。小鈺坐著不動,道:“阿清又不認識你,她騎馬跑得飛一樣快,一下過去了怎麽辦。我不進去。”那家人勸了一陣,小鈺反而嫌他羅嗦,推他進去了。
馬兒站得久了,忍不住打個響鼻,向前走了兩步。阿清忙拉緊了它,摸著它軟軟的鬃毛低聲道:“不要動……”她心中亂糟糟的一團亂麻,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麽。
“你再站下去,石階露寒,你妹妹可挨不住。”
阿清這一驚非同小可,沒想到竟有人神不知鬼不覺來到自己身邊。她刹時運氣在手,抬頭看去,黑暗中,隱隱有個黑衣人蹲在身旁的牆頭。那人望著鍾老大府門前燈火的眸子幽幽發亮,不鹹不淡地道:“你還想等著看什麽呢?”正是蕭寧的聲音。
阿清見了他不知為何反而鬆了一口氣,放鬆手臂,低聲道:“你怎麽在這裏?你……你跟蹤我?”
蕭寧歎道:“姑娘,真不好意思跟你說,這是我家的宅子。你站在我家宅院外已經很久了。家人告訴我有位姑娘在牆外發呆,我就過來看看,沒想到是你。”
阿清臉上發燒,擔心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穿,隨即慍怒道:“你來多久了?怎麽不提醒我,很想看我的窘狀嗎?”
蕭寧道:“也不是很久。不過你心神確實太亂了,竟然連我上牆來也不知道。”阿清恢複了鎮靜,想了一下,道:“少來,你肯定猜到是我,所以故意不用輕功,偷偷爬上牆的。哼,我說沒聽到風聲,倒聽見院子裏有響動呢。”
蕭寧低笑道:“姑娘果然聰明。在下也是不想擾亂姑娘的幽思。你……有麻煩了?”
阿清看了他一眼,卻見他看著自己的眼裏有一絲極力掩飾的緊張,心念一動,輕輕道:“傻子。”這話出口,忽然覺得自己其實與他都是傻瓜,隻是遠遠地躲在黑暗中,不敢跨到那燈火裏去。她忍不住又是一笑。
蕭寧見她說破自己的期待,隨即又笑起來,一時惶然,正要開口辯解,阿清道:“這裏真是你家?”
“是,這隻是我家在此的一個歇腳處,外人並不知道,我爹……也不在此。姑娘如果不急著回去,與其騎馬枯等,不如進來坐坐?在下這裏略備有好酒。”蕭寧說著,大起膽子伸出手。
阿清見到他眼中的誠摯,不由自主也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隻覺他手心都是汗——借勢悄無聲息地蹬上牆頭。牆上果然靠著一個木梯,兩人走下梯子,早有下人閃身出門,牽了阿清的馬進來。蕭寧對一個家人道:“拿我的帖去鍾老大府上,就說清姑娘在舍下做客,晚一點我親自送回去,叫他們別擔心。”那家人應聲而去。
阿清道:“你既然知道我和小靳都在這裏,道曾也一定在,為何還不動手去拿?論到武功,我可不是你的對手。”
蕭寧躬身道:“姑娘過謙了。姑娘請放心,在下既然在醉四方放手,就不會再有妄念。我爹背瘡發作,已回江南休養。現在戰局越來越紛亂,我們蕭家已決定徹底退出江北,今後都不會再管這邊的事務。道大師的神蹤,在下既沒有興趣知道,也沒有閑心說與別人聽的。這邊請。”
蕭寧在前引路,把阿清領進後院。這宅院從外麵看普普通通,後院裏卻別有洞天,一個巨大的荷塘,中間一座江南風韻的茅亭,卻沒有橋相連。亭中燈火通明,看樣子已備好了酒菜。
阿清道:“一個歇腳處也這般雅致,果然是門閥大家呢。不過,在家裏都要用輕功麽?”蕭寧道:“讓姑娘見笑了。”拍一拍手,“嘎吱”一聲響,荷塘裏一名家人劃了艘小舟過來。蕭寧請阿清上了舟,自己劃槳,上了茅亭。
茅亭裏的石桌上已擺好了酒菜,並不豐盛,隻是些尋常小菜。不過要在這江東亂世做這些江南才有的花樣,也算不易了。菜肴兀自散著熱氣,想是阿清上了牆,這邊才備好的。阿清笑道:“讓下人們等久了,抱歉之至。”
蕭寧臉上一紅,索性也不再狡辯,道:“反正左右也無事……你請上坐。你下午便出去,這陣子一定餓了。這是我家鄉的特產香糯糖藕,你嚐嚐。”
阿清也著實餓了,當下老實不客氣地嚐了一口,果然入口甘甜酥糯,清香可口,不禁點頭。蕭寧忙道:“這一樣是……”阿清道:“別介紹了,聽著麻煩。”自己一樣樣嚐起來。蕭寧待她都嚐了一遍,拿起酒壺道:“這是黃酒,但不知道姑娘能酒否?”
阿清吃得盡興,道:“能!”蕭寧忙替她斟了一杯,自己也端起杯,兩人一口幹了。阿清吐著氣道:“好酒!你這裏荷塘夜色挺不錯呀,倒當得起這酒的清醇。”
蕭寧淡淡一笑道:“附庸風雅而已。”
兩人的話都不多,各自憋的心事也大同小異,當下喝起來,竟是無比暢快。轉眼見一壺酒已見幹了。阿清道:“還有嗎?”
蕭寧見她臉頰飛紅,已經有些醉意,怕她等一下失態,況且自己一向素食,也從未喝過這麽多,便道:“酒……不宜太多,盡性了就好。在下有上好的茶,還請姑娘品一品。”拍一拍手,自有家人過來,收了酒宴,擺上幾小碟糕點。另有一童子推來一個小車,那小車看上去就是一個小櫃,幾排抽屜。
蕭寧也不多說,變戲法般地從看似窄小的抽屜裏不停地拿出一套套的茶壺。他在桌子上攤開茶具,用茶勺一根茶一根茶地挑選,選出四、五種茶分別裝了壺,推開櫃子最下麵的一扇小門,裏麵竟有個爐子燒著水。他加水洗茶、泡茶,待沸水收了,再一一盛上桌。這些細致的活,虧他做得似模似樣。
阿清見他做這些事時,一臉自得,道:“若非與你幾次交手,就這麽與你對坐,真不能相信你是個持劍走江湖的人,倒象……象個文人。”
蕭寧道:“姑娘卻沒有猜錯,在下世代文士,隻是到了近三代才沿襲武學,在下父親——”說到這裏自然地一拱手,“將武學一脈發揚光大,在下不才,不及他老人家萬一。”
阿清笑道:“我不信,你父親那點功夫,還沒有你……”
蕭寧截斷她道:“姑娘,在下不才,盡可品評。家嚴在上,還請姑娘自重。”
阿清還是第一次被他頂回來,呆了一呆,道:“好稀罕麽?不說便不說。”偏過了頭,自看夜色。
不多時,蕭寧沏好了茶,那童子在桌上擺了幾隻精致的翠玉茶杯,蕭寧提起茶壺,一個杯裏注一種茶,送到阿清麵前,一一介紹道:“這是雀舌,產自巴山深穀,一年才出十斤。這是杏潭春芽,這是天目白茶,乃崖林之間偶然生出,非人力可致。正焙不過一二株,一年所造也隻二三锛。這個……這個是白葉單樅,姑娘不妨嚐嚐。”
阿清聞了一下,讚道:“好醇的茶香。”端起杯子一一嚐來。她每嚐一杯,旁邊小童便遞上白水漱口,好嚐下一杯茶。阿清道:“嗯,確是雀舌新芽……這杏潭春芽也好……天目白茶我倒沒嚐過,果然清潤……這個……”看了蕭寧一眼:“這恐怕不是白葉單樅吧。明明是白芽蘭。葉、芽分別這麽大,況且色澤也不對。這茶水橙黃明亮,哪裏是單樅的紅亮之色?”
蕭寧恍然大悟道:“是麽?姑娘果然是個中高人,隻不知這白芽蘭的來曆,在下有否榮幸得聞一二?”
阿清看定了他,燈火跳躍,她眸子裏光澤如水,輕輕笑道:“你少蒙我,不過想引我說話罷了。自己的茶怎麽來的都不知道?”
蕭寧被她豔色所懾,一時氣為之竭,腦中一陣空白。阿清酒勁有些上頭了,閉了眼,手撐著頭,鼻子裏哼哼地道:“傻子……都是傻子。”
蕭寧忙揮手叫下人退去,屏神靜氣地等著。阿清晃了一陣頭,又睜開眼,道:“嗯?你在看什麽?”蕭寧忙道:“姑娘,品茶……嚐點湘蓮最好。”端上一小碟湘蓮。
阿清呆呆地吃了幾粒湘蓮,隻覺鮮甜爽口。她記起兩年前與父親一道覲見陛下時曾吃過。原來在北方貴為貢品之物,隻是江南世家們尋常茶後小點。她心中不覺感慨良多,出了一會兒神,柔聲道:“你不必對我殷勤。今日之會,我很感激,不過以後大概永遠不會再有了。你是門閥大家,還是回江南享福去罷。”
蕭寧靜靜地將茶具一一排好,茶壺也一一用滾水加溫,良久,方道:“能蒙姑娘不棄,與在下對飲,該感謝的是在下……”阿清搖搖頭截住他:“其實那日若非你偷得令牌,我與小鈺根本沒有機會出城。我……我還沒有謝你呢。”
蕭寧道:“姑娘又誤會了。在下隻是替人送送令牌而已。”阿清一呆,道:“那……是誰?”
“主父前輩。”
“砰”的一聲,阿清長身而起,帶翻了凳子,回退兩步。她惡狠狠地看著蕭寧:“你胡說!”
蕭寧並不著急,似乎早料到阿清的反應。他不緊不慢溫好了茶,又倒一杯,一邊道:“主父前輩親自囑托我將令牌送到姑娘手上,幸不辱使命。否則我又怎能有那種令牌?”
阿清呆了半晌,方道:“他要做什麽?償債嗎?他殺了我那麽多族人,想救我一命就償還幹淨?哼,打的好算盤!人命豈可如此相抵?”
蕭寧道:“非是抵債。主父前輩說,此生孤寂,別無他嗜,唯好窨爾。然而這麽多年來,真正的知音除了李農大人外,就是姑娘了。所以願傾力相助一次。”
阿清臉上漸顯羞憤之色,咬牙道:“不必!我跟他毫無投契之處,這份人情絕不領受!麻煩你去告訴他,無論如何,日後我必親取他的性命。”
蕭寧默然了一陣,淡淡地道:“隻是如此的話,姑娘,你的心願算是了了。”
“什麽?”
“就在你們出城的那天早上,在下守著主父前輩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說,無用之軀,尤不能讓姑娘親手刃之,實在過意不去呢。”
“……”阿清咬著唇:“死了?”
蕭寧端著茶杯一一聞味,看看火候到否,好一會兒才道:“是。主父前輩吹窨動了內息,姑娘的那一踢力道極重,加之肩頭傷口破碎,很難止血。主父前輩沒多久就放棄了醫治。”
阿清道:“死得太便宜了!”
蕭寧道:“主父前輩也說,太便宜了。他說自己生為漢人,卻為羯臣十數載,末了又相助羯人,實在有些不劃算。”
阿清厲聲道:“他生為漢人,投入我大趙為臣,卻又犯上叛亂,殘殺趙國子民,卑劣至極!”抓起麵前的茶杯摔出去。
蕭寧手一抄,接了過來,不慌不忙地道:“主父前輩跟在下講了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年,天下大亂,匈奴人劉淵自稱漢劉禪後人,乘勢攻克晉陽。晉陽城中三萬百姓在門前掛出‘乞活’旗幟,於是劉淵放任百姓出城,成為乞活軍。後來你們高祖明皇帝連克襄城、洛陽,逃亡出來的漢人也陸續加入乞活軍。於是石虎奉命討伐。那一年夏天,漢江、黃河、洛河全部幹枯,甚至不需渡船直接趟水就能過河。石虎手下大將孫鏡帥十五萬鐵騎,將六萬乞活軍圍在洛河河穀,三天鏖戰,血水將槍、盾都漂浮起來。終於隻剩下兩千人被擒。孫鏡下令全部活埋,但是內中一員將領出來,以血起誓,願終生為奴,以救部下性命。孫鏡憐其勇武,答應了他。從此他隻為這個誓言而活,無論是殺漢人、羯人、鮮卑或是氐人,從未手軟。”
“這個人,就是姓主父的?”
“是,姑娘,主父前輩並不後悔殺人,可是也不後悔助你。他唯一遺憾的,隻是未能再吹奏一曲,以慰知音。”
阿清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正色道:“很可惜,我不是他的知音,永遠也不是!多謝你的茶,以後有機會再回謝吧。”轉身就走。
蕭寧叫道:“姑娘,且留一步。”阿清道:“怎麽,你還有什麽指教麽?”
蕭寧道:“姑娘,有一個人,不知你可認識?請過來一見。”縱身躍過荷塘。他見阿清仍站在茅亭裏,招手道:“來罷,或許你會感興趣。”
阿清遲疑一下,躍過荷塘。蕭寧屏退下人,引她走到後院一間小屋前,推開門,道:“請。”
阿清警惕地探頭看了看,卻見裏麵沒有點燈,黑漆漆的,隻聽見有一人低微的呼吸聲。蕭寧順手從門邊拿過一盞燭燈,輕聲道:“裏麵一向沒有燈,你拿這個進去吧。”
阿清端起燈走進去,見裏麵有一張桌子,一張床,床前一張小幾,放著杯碗。**坐了一人,頭上纏著白布,遮住眼睛。聽見聲音,那人側過頭,沉聲道:“是蕭公子麽?”
阿清慢慢走近,顫聲道:“石付大哥?”
石付赫然起身,往前一步,不料撞在床前的小幾上,與小幾一起翻倒。阿清忙撲到他麵前,扶著他肩頭,道:“是我,我是阿清呀,石付大哥!”
石付道:“小姐,是你,是你的聲音!太好了,你……你沒事!”渾身顫抖,緊緊抓住阿清的手,忽然又將她一把推開,叫道:“你……你怎麽在這裏!你怎麽能在這裏?姓蕭的!是不是你用我把小姐引來的?你要害小姐,我跟你拚了!”就要合身向門口撲去。
阿清忙拉住了他,道:“石付大哥,是蕭公子帶我來找你的,別動,你別怕……我好好的,你看。”
石付呆了一下,道:“是他帶你來找我?這、這是哪裏?”阿清道:“是東平外的碼頭村……”
石付跳起來叫道:“你怎麽還沒有走遠,又回東平來幹什麽?你、你……是不是沒辦法逃遠?”阿清道:“不是……”石付道:“那是為什麽?小鈺呢?啊,對了,定是石全沒保護好小鈺,讓她又被抓了,你回來救她,是不是?這個石全,真是……哎!”
阿清淚流滿麵,泣道:“小鈺沒事,她很好,真的,石付大哥……”石付道:“真的?真的?那你為什麽還要回來?”
阿清道:“石付大哥,一切都好,我們回去再說。你先等一等。”扶他坐上床,抹了眼淚,轉身出門,對蕭寧道:“這是怎麽回事?”
蕭寧見她眼睛紅紅的,遞上絹巾,阿清煩亂地接過來抹了抹,道:“你們囚禁他?他的眼睛怎麽回事?”
蕭寧道:“你的這位朋友一個人趕了兩輛馬車,裝滿柴薪,澆上火油,燒了東平城最大的富豪阮老爺的醉四方,又砍傷了五個人。阮老爺將他吊在醉四方的廢墟上打了三天三夜。”阿清身子一顫,蕭寧忙道:“身上隻是些皮肉傷,已經康複了,隻是眼睛……被煙熏壞了,一時還沒找到能治眼睛的大夫。”
阿清忍不住又流了些淚。她用絹巾拭了,怔怔地道:“是我害的……你救了他嗎?”
蕭寧道:“也談不上救。他這人忠義硬朗,在下很是敬佩,所以向阮老爺要了來。今日交還給你,我也算省了一樁事了。”
阿清咬著唇,過了一會兒道:“你幫了我好多次了……”
蕭寧道:“不然!姑娘切莫如此想。我並沒有幫你。我父親在做他認為對我好的事,我也隻是在做我認為對的事而已。姑娘知道為什麽這麽多人都甘心為你賣命麽?”
阿清搖了搖頭,抬起淚眼看他。
蕭寧第一次大膽地凝視阿清,淡淡地道:“因為姑娘有常人遠遠不及的意誌。林晉大師曾經說過,藤蔓需要依靠大樹,溪流會匯入江河;沒有主見的人,會依附有主見的人,沒有意誌的人,則會聚集在意誌強的人身邊……你帶他走吧,今後若姑娘有什麽吩咐,在下義不容辭。”
第二十七章
阿清帶著石付回去時,鍾府頓時喧鬧起來。鍾老大見到石付的傷,抓起劍就往外衝,血紅著眼嚷著要把姓阮的剁碎了喂王八,卻在大門口被鍾夫人劈麵一陣猛吵趕回去。他罵罵咧咧地回屋,掄起劍把家人一個個往外趕,去找大夫。小鈺則守在石付身旁,哭著說石全的事。道曾給他搭脈診病,下人們亂成一團,忙著做菜做飯收拾房間。
阿清隻覺身心疲憊,眼睛發澀,一個人坐在偏廳裏,叫人沏了壺濃茶。她慢慢品著茶的清苦味道,思緒翻騰,一會兒是主父忍,一會兒是蕭寧,一會兒又是小靳小鈺……她忍不住閉了眼,用手支著頭休息一下。
過了一會兒,隱約聽見有個人走進房間。那人在屋子裏轉了幾圈,終於停在身前,低聲道:“你累了,去睡罷。”
阿清睜開眼,茫然地看著他,突然道:“小靳,你知不知道,我很累?”
小靳在她麵前蹲下,道:“我知道呀,所以叫你快去睡一下。”
阿清搖頭道:“我不能……我走不了,小靳。因為我已經下了決心,要去劫營。”
“什麽?不是說……你不是說不想去送死嗎?”小靳一屁股坐在地上,道:“發生什麽事了?你告訴我!”
阿清低聲道:“死了又怎麽樣……誰也沒真見過死去的世界。死了說不定還會輕鬆一點,是不是?”
小靳一把抓住她,叫道:“不是!你……你想怎樣?你孤身一人能幹什麽?”阿清道:“不是還有道曾麽,怎麽算孤身一人?”
小靳跳起老高,叫道:“和尚瘋了,難道你也瘋了不成?你看他那樣子,沒有別人幫忙,連走路都困難,頂什麽用?你、你……你真是……我去找人來!”
阿清反手扣住他手腕,低聲道:“別走!你要出這門,我也立即就走。”小靳忙道:“好,我不走,哪兒也不去。可是你也不能走!”
阿清看著他焦急的臉,看著看著,撲哧一笑,道:“騙你的!你還當真了。你放心,我才不會去送死呢。我還要留著性命,回襄城去助我爹爹呢!”她撐起身來,活動一下僵硬的肩頭,道:“你還真是好騙呢,哈哈。”
小靳盯牢了她,道:“你笑起來,一點笑的意思都沒有。”
阿清道:“那又怎麽樣?反正笑就是笑。今日我在外麵逛時,你猜我遇見了誰?”她等了一會兒,見小靳隻是默默地看著自己,一點猜的意思也沒有,便接著道:“是我父親的家臣!原來他們是奉我父親之命前來尋我的。我是……我還沒有告訴你吧,我是大趙的清和郡主!”
小靳道:“是麽?”可是也看不出有多意外。
阿清拍手道:“可不是!”見小靳一臉看穿自己的神情,神色不禁又暗淡下來,道:“如今我大趙的情形,你也是看見的,除了說一句危若懸卵,實在找不到其他可說的……襄城我看是指日可破,一旦破了,我大趙……我大趙就徹底亡了……”
小靳道:“那……那你是準備回襄城去了,是嗎?”
阿清走到窗前,推開窗,讓冷冽的晚風吹進來。她貪婪地吸了一口夾雜著樹木清香的空氣,用力點點頭。
小靳湊近她,猶豫了半天,終於鼓足勇氣伸手去拉她的衣袖。阿清渾身一顫,看得出她也猶豫了好久,也終於鼓足勇氣任他拉著。
兩個人一時間就這樣默默地站著,那層單薄的衣袖微微顫抖,可是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手在抖。聽得見心砰砰亂跳,卻也不知道是誰的心如此驚惶……
過了好一會兒,小靳道:“你回去……又能怎樣呢?”
“不能怎樣……可是也得回去。那裏有我的至親,有我的族人,我不能棄家國於不顧啊。這個時候,有些事,是必須……必須要做的……以前我擔心小鈺,啊,現在好了……所以我要求你一件事!”阿清猛地一轉身,掙開小靳拉著自己的手,卻又一把握住他的手,雙眸緊緊盯牢了他,道:“小靳,你答應我,行不行?”
“不行!”小靳簡潔地答道。
“你還不知道是什麽事呢,就這麽絕情?”
“誰不知道?你不過想我照顧小鈺,你好自己去送死。不行。”
“我不是去送死啊!”阿清用力一揮拳頭:“我不是!我隻是……隻是……我要去找我的父親,我的兄弟們。就算城破了,就算大趙亡了,可我還不想死!我還要活著,我也要我的親人們好好地活下去!所以我一定要去,你明白嗎?隻是小鈺單薄的身體,怎麽受得了這些苦?我希望你能照顧她,甚至……帶她到江南去避一避。等這邊事一了,我自然會來尋你們的。好不好?你不帶走她,我……我怎麽能去呢?”
“……”小靳咬著唇,還是搖頭道:“你為什麽不讓鍾老大帶她走,照顧她?”
阿清道:“鍾大哥紮根在這裏,有那麽多生意,還有土生土長的夥計,不可能隨心所欲說走就走。我不想再連累他們了。你答應我罷,”她將小靳的手捧起來,柔聲道:“答應我啊?好不好?”
小靳退開一步:“你剛才不是在那個蕭寧家裏麽?他們世居江南,富可敵國,又在武林中赫赫有名,怎麽也比我這個小混混強百倍吧?”
“可是我隻相信你。”阿清碧色的眸子幽幽發亮。她伸出雙手,抱住了小靳,將他緊緊攬在自己懷裏,輕聲道:“我隻願意求你。你答應我,好不好?這個世界上,我能求的,隻有你一個了……”
小靳聞到阿清身上的味道,一時腦中混沌一片,什麽也不再想,隻是盡最大的力量抱緊了阿清。
……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院子裏小鈺的聲音叫道:“小靳哥,你在哪裏?”
阿清猛地一震,一把推開小靳。她全身顫抖,呆了一下,低聲道:“你……你別忘了答應我的事……”不待小靳回答,縱到屋後的窗前,悄無聲息地掠出,小靳回頭看去,隻見她的一根衣帶一晃,躥上房頂不見了。
小靳猛抹一把臉上的汗,“嘎吱”一聲,房門推開,小鈺道:“呀,小靳哥,你在這裏……”
※※※
阿清坐在屋頂,望了一眼在雲端明滅不定的月亮。月色如水,隨著風卷雲動,淡淡地流淌在綠瓦青磚之間,流淌在阿清玉色的赤腳之上。這光澤清冷得動人心魄,阿清老長一段時間呆呆地看著,心裏什麽也不想。
這當兒,她腳下的院子裏不住喧嘩。左邊大院裏,有人嚷嚷著找鍾老大,鍾老大嚷嚷著找鍾夫人,鍾夫人不耐煩地回他,又命人尋著阿清……右邊後院裏道曾叫小靳配藥,小靳吆喝下人燒水熬湯,小鈺一邊喊著阿清,一邊又招呼小靳。
阿清縮在高大的屋簷之下,一個什麽人也看不到的角落裏,屏神靜氣,以“寒息大法”隱藏所有的氣息。下麵燈火輝煌,她看得見小靳,她看見他繞著剛才自己躥出的窗口周圍走來走去,指手畫腳,她也聽得見他對鍾老大說:“什麽?不在?我可不知道……”後來又對同樣問他的鍾夫人說:“晚上?哎呀真的沒有察覺……或許沒有走遠……”……她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他。
她看見他臉上刻意裝出來的鎮靜,刻意揚起的神氣的眉頭。雖然嘴上說著不著邊際的話,但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堂前屋後地搜索著……很亮,很有神采的眼睛……阿清呆呆地看著,當想到也許再也無法深深直視入這雙眼睛時,心中說不出的絕望悲涼,可是一麵卻又有著一種解脫般的快意。她咬著指甲看,咬斷了指甲,還看。
過了一會兒,道曾出來了。他站在回廊中,第一眼就向阿清的方向看過來。阿清好容易才忍住不動,知道從他的位置看過來,並不能見到自己。道曾神色如恒,隻頓了一下,走到小靳身前。
“什麽,又是找那小娘皮的?”小靳道:“呀,一晚上都沒見到,真的不知道……哎,小鈺又纏人得緊……你一叫我燒水熬藥,我直奔柴房去,哪裏見到她了?是不是又出去了,這小娘皮仗著腿腳伶俐,可會跑路了……媽的,什麽鬼天氣,說熱不熱,偏偏還能出汗!要不……我幫你喊喊?”說著直抹額頭。
道曾看他半晌,隻道:“好。”轉身走開。阿清從高處看見小靳盯著道曾的背影長出兩口氣,垂著頭怔了片刻,又神氣活現地扯開嗓子喊:“阿清!臭小娘皮!”
阿清突然無法抑製地湧出想要跳下去狠狠打他一頓的念頭。拉住他,狠狠揍他兩拳!問他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呢?!
但終於還是緊緊抱住了自己,一動不動。她知道自己做不到。沒辦法就是沒辦法,她做不到。這一次的衝動幾乎讓她淚流滿麵,她狠狠抹一把臉,縮到更深更黑的地方去,任小靳喊破嗓子也不回答。
小靳喊了一陣,跑到前院裏去了。下麵燈火裏無數人匆匆忙忙走來走去,不認識的,認識的,不熟悉的,熟悉的……然而阿清心中空空****,仿佛又回到了那冰冷徹骨的戰場,一個人,隻剩下一個人……
忽地一驚,阿清凝目遠望,見遠遠一處屋簷上,有個淡淡的身影晃動,在月光下飄飄忽忽向著鍾府而來。不用想,她知道那是蕭寧。他一定早就聽見了,忍了這麽久,終於還是不顧一切過來看看。
他蕭索的身影越過一間間屋頂,動作一如既往的從容,卻快得匪夷所思,月光照耀下,影子在牆角、窗前飛也似掠過,仿佛鬼魅。阿清隻看了兩眼,就知道他的功力遠勝過自己。他一直在讓著自己,而現在,他來尋找自己了……
他在離鍾府院牆十來丈的地方停下,隱在暗中,向院子裏打量,過一陣就換一處地方。他繞著鍾府轉了幾圈,始終不顯露出來,也不下去打聽。
阿清對自己這個藏身的位置非常滿意。這裏即是鍾府的中心,外人輕易不敢進來,黑暗中又不會被別人看到。更重要的是,鍾府本就建在衛村裏最高的坡上,從這二樓樓頂向下看,幾乎可以俯瞰整個衛村。
她心中說不出的感慨。那寒風中屹立的淡淡的影子,此刻卻是唯一能給她安慰的人。他從來不會要求自己什麽,他隻是遠遠地靜靜地看著,間或推自己一下。這就夠了。
阿清再一次使盡全力才沒有哭出聲來,她此刻最不想讓這個人見到自己。她將頭埋進懷裏,祈禱著蕭寧快走,趕快走,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再見到自己……不……不單是他,所有人都不要見到自己!
……
不知道過了多久,阿清忽然覺得周圍靜了下來。她驚異地抬起頭來四處看看,萬籟俱靜,蕭寧已經走了,原本燈火通明的院子此刻也隻亮著兩三盞廊燈,一個人也見不到。
阿清嚇了一跳,以為見了鬼,驚得跳起身。“叮”的一聲輕響,有件東西自身上掉落。她忙蹲下四下裏摸索,揀起一件事物,似乎是玉蟬一類的東西。阿清自己可好久都沒戴過飾物了,心中更是驚疑萬分。
她湊到眼前,借著月光仔細看了看,確實是一塊玉蟬。那玉入手寒涼,反光裏隱隱透著淡淡的藍色幽光,當是上品。她正看得仔細,眼角似乎瞥到什麽,定睛看去,隻見身旁的青石瓦上,有人用劍尖寫了兩個字:珍重。
這兩個字形潤神具,筆鋒犀利,看得出乃一氣嗬成,而且特意傾斜一些,讓月光照過來時,恰能清晰地映出來。寫的人一定慎而重之,考慮了很久才下的筆。
蕭寧!是他的!他……他找到我了!
阿清這一驚非同小可,難道自己剛才激動之下,竟昏睡過去了?她抬頭看看月亮,果然,剛才還在頭頂的,此刻已經垂到接近樹梢的地步,看樣子至少過了一個時辰了。
不知道蕭寧什麽時候發現自己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自己身邊待了多久。可是他一定從這個位置,發現可以看到他來的路徑,從而推斷自己並不想見他,所以留下這根簪子,又默默離去。阿清幾乎可以想象到他打量自己的神情,靜靜的,永遠淡如煙水的神情……
忽聽下麵有響動,阿清身子一縮退回屋簷下,向下看去,隻見有一人慢慢步入院中。他站定了,朝自己的方向招招手,道:“下來罷,我現在可上不去。”卻是道曾。
阿清怔了片刻,悄無聲息縱身下地,道:“你……你果然早就發現我了。”
道曾並無言語,點頭示意要她跟著自己。兩人默默無言地穿過空無一人的庭院,穿過掛著燈但同樣空無一人的回廊,沿著一條石板路穿過一片茂密的竹林,來到一處空地上。空地中有一張古舊的石桌,桌上點了一盞燈,燈火在晚風中微弱地跳著,隨時可能熄滅。但不要緊,西南麵沒有竹子,是一排石牆,月光正好從牆頭上方照了過來,映得林間一片銀色。
阿清迎著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氣,隻覺五腑間一片澄清,歎道:“好美的月亮……這是什麽地方?”
道曾合十道:“阿彌陀佛。這是我向鍾施主借來的後院,周圍都沒有人的,你放心罷。”
阿清道:“鍾大哥?他還真是有雅致呢……你一出來,便發現我了嗎?”
道曾道:“你的‘寒息大法’已經練到第四層了罷?以我現在的功力,根本不可能發現你。不過後來有位施主在那上麵衝我招了招手,我才得以知道。那位施主,姑娘你也認識的。”
阿清呆呆地想了一陣,道:“蕭寧……他為什麽要告訴你呢?”
道曾道:“這我就不清楚了,你當去問他才是。不過他特意隻向我一個人示意,所以我也隻好等大家都睡去之後再來。阿清,你要走了麽?你要到哪裏去?”
阿清茫然地道:“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裏……也許回襄城去罷。可是……我真的要走了。”
“為什麽要走?”
“我……我說不上來。”阿清走到石桌前坐下,用手撐著頭,道:“大概……大概我是有罪之人,別人跟著我,都會遭到報應吧。”
“傻話。”
“真的!哎,你不知道,我做的那些……”說到這裏阿清突然一頓,似乎意識到說得太過。她偷偷看一眼道曾,見他並沒注意自己,改口道:“……我……我必須要回襄城去,找我的父親。你也知道,現在襄城的局勢危急,說不定哪天就會被攻破了。我們大趙……已經算是亡國了。我還能打能跑,就算城破了,也許還有逃生的機會,可小鈺……她去的話,必死無疑。所以我剛才懇求小靳能帶她到安全的地方去。現在我也一樣懇求你,行嗎?”
“可你也不必如此離開吧?”
“小鈺如果知道我要回襄城,她一定會跟來的。她雖然看上去弱不禁風,其實性子比我還烈。我自問沒有辦法說服她,除了這個法子,實在是……”
“嗯,”道曾慢慢點頭道:“確實如此。不過,你要離開,恐怕不止這個原因吧,否則你大可不必來找小鈺姑娘,自己直接回襄城去了。”
阿清臉上神色飄忽,漸漸紅潤起來,隨即又變得蒼白。她沉默了好久,才道:“對,你說得對。我想……我希望小鈺能幸福。她幸福,就好象我自己幸福一樣……她是草原之神應該保佑的人,而我……她喜歡小靳,這多好?小靳人很不錯,小鈺跟著他,大概不會受苦吧。所以……所以我想……咳……我還是走的好。對吧?”
“嗯。”道曾點頭道:“你想走,就走吧。有這個因,必有這個果。有緣分,自會再見,沒有緣分,求也無用。我隻想說,你的武學天分極高,勤加練習,總有一天會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但……別太執作了,太執作於某一事、一人,便無法看得更遠。好象我爹,那樣的智慧,那樣的悟性,卻到死也仍舊執迷,唉……”
這是阿清第一次聽到道曾毫無顧忌地講自己的身世,不禁瞪大了眼,道:“你……你父親……”
“便是白馬寺的林晉,你知道的。”
“可……可……”雖然阿清早就知道,但從道曾嘴裏聽到,還是覺得怪異無比,遲疑地道:“你……你不是說,那孩子跟著你師傅,十二歲那年因為一件小事與人爭鬥,死了嗎?”
道曾緩緩拉下衣服,偏袒左肩,道:“你來看看。”阿清走近細看,見那上麵有條極寬極深的傷痕,從靠近咽喉處一直延伸到鎖骨末端,不覺倒抽一口冷氣。
“是的,這一下,若非師傅在最後一刻拉了我一把,已經將我劈成兩段了。”
“是誰下的手?”
“我。”道曾一指自己的鼻子,微笑道:“便是我自己。十二歲那年,我第一次聽到了自己的身世。那時候我還很小,什麽道理都不明白。我隻知道我的父親,竟寧願自殘,而且看著同門被殺,死也不願認我。這樣的事,便是說出去隻怕也少有人相信。我狂性大發,不能自抑,立下毒誓,如果要不能親手殺了他,活著也沒意思。”
“於是我拚命地練武,拚命地練……但我知道光練武還不行,他乃是當世頂尖高手,跟我師傅不相伯仲。我是見過師傅的功力的,以我的力量,不學上十幾二十年,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可是真要學十年二十年,我又擔心他活不到這麽長,還沒等我學成就死了……哎,其實現在想想,又何必學呢?若他見到我,隻怕不待我出手,自己就自盡了……不行!絕對不能讓他知道我是誰,因為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他!”
“我師傅說,武學乃修行之人最大的業障,越學得精深,便離解脫越遠一分……師傅見得真,他是看破之人,他除了教我‘多喏阿心經’這樣的內功外,幾乎不肯教我格鬥之術,說隻要能自保就夠了。但我可沒有看透,我不能克製。師傅經常外出,替人治病,一去就是好幾個月,每次等他一走,我就發瘋似地外出到處拜師,尋訪各種武功秘籍,恨不能一口氣學完天下武學。可惜在外麵學的,根本連師傅的皮毛也比不上,更別說與他比試了。所以我又想偷看師傅練功,可惜,他自白馬寺出來後,對武學幾乎已經放棄,除了參禪打坐,就是鑽研醫術,根本不再練武。我很失望,就想辦法尋找,看他有沒有秘籍。”
“終於有一天,師傅平日裏坐的蒲團破了一角,我在收拾的時候,發現了藏在裏麵的一本《圓覺經》,裏麵記載的,除了我娘的武功外,還有師傅的一些心得。我如獲至寶,從此潛心練習,不過兩年時間,就將上麵的武功悉數領會。我常常想,報仇的日子大概不遠了。”
阿清道:“你這般練武,難道你師傅就沒有發現麽?”
道曾低著頭歎道:“怎麽會呢?他早就發現了。其實,從他給我講我的身世那天起,他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可是他還是要講,並且不但不阻止我學我娘的功夫,甚至有好幾次,我遇上武學障時,他還點撥過我,就如那天我點撥你一樣,讓我茅塞頓開。否則,以我小小年紀,又怎會如此快便學會這樣高深的武功?有一天,他見我基本上已經學會娘的武學,便把我叫去,傳了我白馬寺的至高武學。”
阿清聽他將這些陳年往事徐徐道來,隻覺一陣陣寒氣襲人,忍不住道:“你……你師傅為什麽要這麽做?他難道不明白你學武的目的是什麽嗎?難……難道……他要借你之手去殺死林晉大師?”
道曾道:“不,恰恰相反,師傅是在用他的方式勸導我。我師傅認為,一個人想要擺脫自己的執意妄念,隻有自己看清自己,其他外人,勸解也好威逼也好,統統都無法解脫最根本的結。所以他盡其所能地讓我接近我要達成的目標。”
“師傅猜得沒錯。當我的武功日益精深,甚至遠遠超出我的想象之時,當我連師傅都不放在眼裏,甚至讓我自己都嚇一跳時,我的迷惑也愈加深了。我不知道憑這樣的武力去殺死林晉,究竟有什麽意義。一定要殺他嗎?不錯,他死也不認我,可是,難道就因為他生下了我,就必須要認我嗎?一切有為法,如露亦如電,因緣聚會,才有須鴻,才有林晉,也才有我道曾。這段因如何來的,我無可把握,可是我種的因,也得我自己去摘那果。我會種什麽樣的因,結什麽樣的果呢?”
“這問題象毒蛇一樣撕扯著我的心,讓我無有一刻安寧。一刀殺了他,固然痛快,可是殺他之後呢?對他那樣的人來說,生與死還有什麽區別嗎?況且真的一刀下去,我與他,又有何區別?一樣的執意妄念,一樣的死不悔改,一樣的無可救藥……一想到我流血流汗換來的,就是與我痛恨的人做同樣卑劣的事,我就痛不欲生……”
“漸漸地,每天的練功變成了一種折磨。每一掌下去,我仿佛震開他阻擋的手掌,直接劈在他的頭頂,將他天靈擊破……又或是一腳連環飛踢,避開他的‘金剛杵’,以‘穿雲腿’第十三式踢在他的胸前,震碎他的心脈……日複一日,我重複著這樣的幻覺,在幻覺裏與他交手,打敗他,殺死他……每次練拳時都無比興奮狂躁,練完後卻又無比失落,痛苦地感受著自己的墮落……”
“那一天,是我滿十八歲的日子。從十二歲那年開始,每年這個日子,我都特別痛苦,好象看到無數張流著鮮血的臉掛在眼前,無數殘肢碎體散落一地……這些都是因我而死去的人,我出生,他們死去……真可怕……每年這個日子,我也特別狂躁,想要殺死林晉的強烈欲望,幾乎要將我吞噬……”
他說到這裏,聲音漸漸冷漠下來。阿清見他露出衣袖的手指都在微微顫動,心中不覺跟著緊張起來,不知道他所謂的“死過一次”究竟是什麽意思。
道曾道:“那天練拳之前,一向不太管我練武的師傅突然叫住我,說:今天為師來陪你,看看你究竟練到哪種程度了。我當時沒明白他的用意,隻覺得如果能和師傅比試,就可以略嚐一下與林晉比鬥的感覺了,便立即答應。”
“比試之前,師傅說,我與他相距太遠,所以要我一定用全力,不要心存僥幸。我當然認為他說的是真的,卻一點也沒考慮……唉……於是,我準備了片刻,將自己的功力提升到最高,向師傅攻了過去。”
“一開始,師傅守得很嚴,我的進攻都被他輕易化解。他的功力之深之純,真是匪夷所思,現在想想,大概白馬三僧中,他的內力是最深厚的了。我越打越是驚心,感到自己和他的差距是那麽遠,漸漸有了怯意。”
“師傅看出了我的怯意,不停對我說:‘不要懷疑自己,來,當我是林晉,來殺我啊。’他不停地說著,想要挑起我的仇殺之心,好讓我全力攻他。好吧,那我就不客氣了。我連著換了幾種白馬寺的武功,都破不了他將‘金剛杵’化在拳上的防禦。他永遠隻是簡簡單單地一提一拉,看似笨拙,其實那至剛至強的內力已經籠罩四周,根本沒有辦法突破。才打了小半個時辰,我已經出了一身的汗,手被師傅的拳風掃得又痛又麻,若非平日裏的刻苦練習,恐怕連手都要抬不起來了。我開始意識到,白馬寺的武學已經無人能出其右了。這麽想著,攻勢逐漸緩和下來。”
“就在這時,我師傅突然喊道:‘呸!你這沒人要的孽種,永遠也別來找我!’”
阿清心裏咯噔一下,隱隱猜到林普要做什麽了。
道曾道:“我聽了這句話,陡然間血衝入腦中,狂性大發,仿佛眼前站著的真的就是林晉,我日思夜想要殺的人。我再也無法控製自己,丟掉了所有仁義道德,也丟掉了做人的尊嚴,象野獸一樣咆哮著向師傅攻去……那一刻,真是刻骨銘心……”
道曾仿佛有些不勝其累,在阿清身邊慢慢坐下。阿清見他臉色發青,額頭上流下豆大的汗珠,手捂在胸口,露出痛苦的神情,忙道:“你……你沒事吧?快別講了!”
“不!”道曾堅決地搖頭道:“不……我想講給你聽,也許……也許將來你還會遇到我娘,我想……咳咳……”
阿清道:“是,我明白,我會告訴師傅你所有的一切。你真的不要緊嗎?”
道曾感激地看她一眼,續道:“不要緊,隻是內息有些亂,你聽我講罷。那時我已經徹底陷入瘋狂之中,將我娘的武功發揮到了極至,狠毒、凶殘、不顧一切,連自身都已完全忘卻。哎,這套功夫確實是為殺人而創的,心中越有殺意,出手便越是狠辣,反過來,越來越精妙的殺人招數,會使人更加癡迷其中……如果對手不是我師傅,換作其他什麽人,恐怕早被我撕成碎片了……阿彌陀佛。”說著念了一段佛經。
阿清打了個冷戰,一下想起那鬆林中,還有那地牢裏,自己著了魔一般瘋狂出手時的感覺……她的臉也白得發青,喃喃地道:“為殺人而創?為殺人而創?”
道曾道:“我用‘流瀾雙斬’攻他上盤,非常猛烈地進攻,你想象不到的猛!你能不能一氣劈出二十掌?不能麽。師傅曾說,我娘全盛之時,也隻能將‘二十七’式一氣使完,但當時我狂暴之下,竟然達到了一氣劈出三十二掌的地步,每一掌都用盡全力,每一掌都裂石斷金,震得周圍飛沙走石。”
“但是師傅不動!他常說‘不動如山’,沒想到真的恒若泰山,我的攻勢越猛,速度越快,他反而愈加坦然,徹底放棄了進攻,純以守勢對我。我猛攻了一陣,仍然占不到絲毫上風,反而白白浪費內力。我的暴虐之氣雖然有增無減,但頭腦卻漸漸清醒起來,明白到單以防禦而論,師傅已達至完美的境界。他的樁功本來就是白馬寺第一,所以師祖才破例在他二十歲時便傳他‘多喏阿心經’。現在以此樁功為基礎,以純正內力施展硬功之首的‘金剛杵’,除非耗盡他的內力,否則天下幾乎沒有人可正麵攻進去。而他的內力,我又自問遠遠不如。我揣測著,要破他的防守,必須先破他的下盤,隻有等他失去了根基,內力無法再支持‘金剛杵’的招式時才有希望。”
“於是我改變策略,一麵繼續假意進攻上盤,一麵以‘穿雲腿’突襲他的下盤,後來又改用白馬寺的絕學‘十八破陣彈腿’——‘穿雲腿’雖然算得上是輕功與彈腿的至高結合,但單從進攻的角度講,‘十八破陣彈腿’要犀利得多,這是從遼東傳來的功夫。師傅一開始有些驚異,他大概沒想到我會全力攻擊下盤,被我連著逼得退了幾步,不過很快又重新穩住。他以‘大悲手’護下盤,繼續與我周旋。哎,師傅用心良苦,真是菩薩心腸,阿彌陀佛。”
“鬥到接近三百個回合時,我終於逐漸占了上風。師傅大概沒有想到我會將娘和……和林晉的武功學得如此之快,結合得如此之好。我以‘流瀾雙斬’和‘舞鳳手’——就是我教你的那一套拳法,配合‘十八破陣彈腿’,幾乎天衣無縫。他的‘金剛杵’對付我上盤的功夫有餘,下盤卻不甚穩固,而‘大悲手’則更是抵擋不住我的彈腿。我記得……是在第三百四十七招上,我伏身在地,以指戳他足尖穴道。他以一掌‘拍浪淘沙’壓製我,我卻突然以一手為支撐,雙腿橫掃,連著踢中他幾腳。他的豐隆與三陰交俱被勁氣踢透,足太陰之氣運行受阻,左腳慢慢地連力也使不上了。”
“我那時陷入魔障之中,已經完全將麵前的人當做了我想殺的人,根本沒有想過停手,身體裏不知哪兒來的源源不絕的力量,不停地進攻不停地進攻!我看見他的手上天井穴被我擊中了,我又狠狠地順勢拉下來,將他手臂拉得血肉模糊……我看見他的頭被我一招‘回手攬翠’戳中了,雖然他以無上內力將我的力道化開,嘿,我才沒那麽傻跟他硬碰硬,就在他眼前變掌為指,掃中他的左眼,哈哈,嗬嗬,頓時鮮血噴了出來!我……我還看見他……”
阿清後退兩步,驚慌地看著道曾,隻見他不知何時眼睛直直地瞪著前方,雙手緊緊握在胸前,臉色古怪,興奮、驚異、憤怒、狂暴種種神情扭曲在一起。他呼吸也粗了起來,滿臉漲得通紅,然而眉心間卻是青得發黑。他仿佛仍站在林普的麵前,正博命廝殺,兩隻手握得青筋暴出。阿清聽著他的講述,幾乎如同親眼見到他的那些進攻一般,禁不住渾身顫抖,心道:“原來……原來竟可以如此出拳……看來我對師傅武功的理解,還遠不如道曾……”
道曾繼續道:“好!我打中了他!我踢他腰間,連續三擊,他以‘大悲手’擋了我兩次。他以為這一招全身都在空中,無可借力,隻有最後一次了,便以腰腹轉動之機,想要化解我最後一腳的力道。哈哈!他真是傻!他……他根本不知道我娘的武學有多麽精妙!我以兩指切他左手脈門,他以掌緣掃開,而且還帶著向下引導之力。他以為我又要借力,嘿嘿!用不著!我自己猛吐了一口氣,身體拔高一尺,就是這麽一點力道,讓我一直踢出五腳,幾乎踢散他的內息,這下他可完蛋了!哈哈,哈哈哈哈……”
道曾仰天大笑,道:“師傅!我……我打敗你了!哈哈,哈哈!你再也不能給我說那些道理了……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哈……”
他驀地一頓,聲音戛然而止,象被人當頭狠狠打了一拳,眼睛幾乎瞪出眼眶,一時僵在當場。
阿清緊張地道:“你……你……你不要緊吧?”
過了好一陣,道曾的眼睛艱難地轉了兩圈,看了阿清兩眼,眼中有種難以名狀的痛苦。他僵硬地向前一步,再邁一步,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叫道:“師傅……師傅……”開始時聲音還隻是嗚咽,叫了幾聲,不顧一切哭出聲來,竟而至於以頭搶地,實難自抑。
阿清驚駭莫名,呆了好一陣,才想起蹲下扶他。她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把道曾扶起來靠著桌子坐了,道:“別說了……別想這些了,不是都過去了嗎?是吧?你也沒把你師傅怎麽樣,對不對?”
道曾喘息一陣,緩過兩口氣,道:“是……哎……我……我失態了……阿彌陀佛……師傅常說我至情至性,我……我修行了這麽多年,卻好象一點改觀都沒有,真是無顏麵對師傅,唉……阿彌陀佛。”他合十念了一陣經文,終於鎮定下來。
阿清道:“那……那你究竟對你師傅怎樣了呢?”
道曾道:“是……那幾腳踢中師傅,他退後幾步,當時就吐血了。看著血將他花白的胡須染紅,我……我也停了下來,但不是停止進攻,而是我知道已經勝券在握了,所以聚集力量,我要給他……給林晉最後一擊,最後一擊!我……咳咳……我盯著他的胸膛,所有的氣都已聚到右手上,準備一拳將他胸膛打得四分五裂……我知道我做得到!”
“我準備好了……我死死盯著師傅……不……是林晉……我看著他,我知道我們倆的恩怨今天就會了結。我要殺了他……我出拳了,直奔他的胸膛而去!”
“忽然,師傅站直了身體,閉目合十,朗聲念道:‘阿彌陀佛。’就在那一瞬間,我悟了,我腦子裏一片澄清。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象閃電一樣劃過我的心中,那些我苦苦追尋的答案突然間都無比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誰是林晉?誰是林普?道曾又是誰?誰生了誰?誰救了誰?誰又殺了誰呢?該如何觀我?該如何觀人?該如何觀相?何為法?何為非法?何為非非法……”
“我象著了魔一樣全身戰栗,不能自已。我明白到我所做的一切是多麽荒唐,我執作的東西是多麽可笑……我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而現在我又將這錯誤延續下去,多可笑……多可笑……”
“於是我那擊向師傅的手轉了個彎,徑直向我自己襲來。我知道那才是它該去的地方,我的歸宿,該有的報應……”
“後來的事你大概也猜到了。師傅在最後一刻拉開了我的手,讓我留了一條殘命。後來他才跟我講,他知道我的心魔太重,尋常的勸導根本沒有什麽用了,於是故意傳我武功,讓我自己在練武中發現自己。這次他主動尋我挑戰,並且故意將我激得發瘋,其實已經決心讓我殺了他,好讓我徹底瀉去心中的憤怒,知道人生無常的道理。哎,師傅對我恩重如山……那一戰,他也受了極重的內傷,幾乎成為廢人。我從此放下了暴虐之心,潛心向佛……所以我說,那孩子十二歲那年死了,並沒有騙你。從那時起,須鴻與林晉的孩子已經死了,活著的是師從林普的道曾。”
他說完了,長出一口氣,臉色重又恢複了平靜。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聽著四周林子裏此起彼伏的蟲鳴之聲。阿清想到道曾竟然以十八歲之身戰勝林普這樣的當世絕頂高手,實在匪夷所思,心中對師傅的武學更加神往。
忽聽道曾輕聲道:“如果將來你見到我娘,我希望你告訴她,我……我不會做林晉那樣的人,可是也不會象她。他們兩人的恩怨,就在我這裏結了罷。”
阿清道:“嗯,你放心,我一定會告訴她的。但是你……你不去尋她麽?天下大亂,師傅也許已經回昆侖去了。你如果到了……”
道曾鄭重地搖搖頭,合十道:“阿彌陀佛。不了。我已將此身獻於佛前,心中已經不再有任何俗世之心。娘將我帶到世間,這是緣分,我今日給你說這些,除了想還她一個交代外,也想告訴你,你所學的武功,其根基在於格鬥,其精髓在於‘身外無物’四個字。隻有當你將人世一切善惡之念拋開,將你自身都拋開時,才能體會到它的力量……不過,我但願你永遠也體會不到。你……真的決心要走了麽?”
阿清站起身來,道:“是!”
道曾道:“你的心意堅定,萬難撼動,這一生成敗大概都在於此了。你走吧,小靳是個可以托付的人,他會照顧好小鈺的。”
阿清感激地道:“謝謝你!”自她孤身一人尋找父親以來,道曾和小靳一直是她心中可以信賴依靠的人,想到從此後又要孤身一人了,心中無限感慨,鼻子忍不住酸了起來。但她可不想讓道曾瞧見自己軟弱的一麵,當即拱一拱手,縱身上了牆頭。
忽聽道曾道:“阿清!”聲音有些奇怪。阿清回頭看他,隻見他跟到牆下,站在月華之中,仰麵看著她,神色焦急,張著嘴,卻又說不出話來。月光照耀下,他一臉滄桑,有些日子沒剃頭了,頭頂長出寸長的頭發,可以清晰地看見不少白發混雜其間,實在讓人不敢想象,這就是曾經名動天下的須鴻與林晉之子。
阿清道:“怎麽?”
道曾猶豫了老半天,終於遲疑地道:“我……我和我娘親象嗎?”
“……象,很象!”阿清強忍著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拚命點頭道:“真的,簡直一模一樣呢!”
道曾怔了片刻,慢慢露出一個笑容,長出一口氣,道:“是嗎?那可……多謝了。你多保重吧。”
第二十八章
天依舊暗淡,隻東麵遙遠的天際隱隱透出些亮意。離太陽出來還有些時候。風從北麵刮過來,竹林嘩啦啦嘩啦啦,一會兒吹向西,一會兒又吹到東,沒有一刻止息。那風吹到人身上,滲得人骨頭裏都是涼的。
小靳坐在院子裏,大口喘著氣,象匹滾過熱水的驢子一樣,又濕又熱。他勉強抬起眼皮,瞧了一眼不遠處端坐禪定的道曾,見他兩眼緊閉著,似乎已經入了定了,偷偷抬起一腳,慢慢放下,墊著腳尖向屋子的方向挪去。
“再來三遍,才能進去休息。”道曾並不睜眼,慢條斯理地道。
“和尚,我……咳咳……我真的……再練下去會死人的……哎呀我的腰!媽的!”小靳慘叫著蹲下去,一手撐著地,一手扶著僵硬的腰,叫道:“……腰好痛……真的要死人了,烏龜才騙你!”
道曾道:“這個‘起手八合式’練的是精,定的是神,氣息流動,走的是手少陰心經和手太陽小腸經,始於少澤、少衡,榮於少海、小海,滲入督脈之內。一開始練,手臂一路確實有酸痛之感,那是氣息不通之故。你現在體內的內息,幾乎相當於別人勤練三十年的功力,怎會氣息不通?就算你不會運氣而使氣息滯於某處,怎麽也不會輪到腰痛啊?”
小靳苦著臉道:“和……和尚……你說的都對,這個什麽手太陰太陽的,我全都感受到了。氣息不通?媽的,我是氣息過於通泰。可……可是我已經蹲了兩個多時辰的馬步了,腰別說痛,差點斷了!你怎麽不把這計算在內?不行,我……不行了……我必須要躺一下了……”說著一屁股坐倒在地,也不管青石磚滿是露水冰冷刺骨。
道曾也不勉強。過了一會兒,他抬頭望向西麵那仍舊漆黑的天,自言自語道:“阿清這個時候大概已經過了巨野澤,快到濟陰郡了吧。鍾施主說孫鏡的勢力現在南擴的很快,那還得往前,總要過了東燕郡才好。她一個人……應該能挨過去的。”
隻聽一陣響動,小靳默不作聲爬起來,閉目深吸兩口氣,咬牙繼續蹲下紮馬步,一麵道:“和尚,你剛才說,運氣之時要倒轉氣息,為什麽?你以前不是說過運氣時切忌變動嗎?”
道曾道:“你說得沒錯,但那是指的尋常內功心法。那些內功心法以‘運氣’為根本,講究的是以意運氣。因氣息流動,井、經、榮、合,有始有終,一旦倒轉,必將傷及經絡,輕者氣息紊亂,重者要傷到經絡本身,可就有性命之憂。但你修煉的‘多喏阿心經’則不同,講究的是個‘導’字,而且並非使氣息逆行,講的是‘因勢利導’四個字……”
自從十幾天前阿清離去後,道曾並沒有講見她的事。小靳一肚子的茫然,可也不好意思問東問西,雖然心中大不是滋味,表麵還一臉無所謂。小鈺則象失了魂一般,吵嚷著要去找阿清。鍾老大夫婦隱約猜到了阿清離去的原因,可是一來不好說,二來也拿不確切,隻好硬著頭皮命手下四處尋訪。結果自然是影子也沒見到一個,都說已經去得遠,不及追了。
小鈺兩天兩夜不吃不睡,就等著阿清的消息,最後終於徹底失望,知道阿清確實已經獨自一人回襄城去了,禁不住大哭一場,昏倒在床。道曾探了脈象,知道是氣血兩虛,兼傷心過度所致,雖說沒什麽大礙,也得細心調養才好。於是幾個人便在鍾府裏留了下來。
隻有石付,默不作聲地養了兩天,一天早上乘天還沒亮,獨自摸索著出了門,便再也沒回來,留下的信說是追隨阿清去了。鍾老大氣得跳起腳大罵,命人象搜賊一樣到處搜尋,幾乎把碼頭村翻過來。可是居然被雙目失明的石付從容離去,直到過了濟水,才又托了一個人回來報信,說是已經找到了以前勞家的人,也打探到了一些據說是阿清的消息,現在正日夜兼程趕去,不要擔心,雲雲雲雲。
眾人都放下心來,惟獨鍾老大仍舊氣得胡子亂翹。這也難怪,一個打殘了的瞎子從名動江湖、手下怎麽也有幾十號人的鍾老大手心裏不聲不響溜走,實在丟臉之至。鍾老大惱羞成怒,差點演出割袍絕義的大戲來,總算鍾夫人出手迅速,拖進門去一頓收拾,這才老實了些。
這些日子,小靳憋著一口氣,每日都跟著道曾在這竹林裏學武。道曾仔細研究了他體內林哀留下的內力,發現奇經八脈之間的內息確實混亂無比,時陰時陽,沒有規律可尋。不過除此之外,丹田氣海裏卻還有一股更大的內息,那是林哀破功入滅時輸入小靳體內的,至剛至陽,乃是他一生的精華。
但麻煩的是,林哀知道小靳奇經八脈裏的內息亂七八糟,不可能立刻解開,而他已到油盡燈枯之時,實在無法可想,隻得將這些內息統統輸入小靳丹田之內,隻盼能暫時保住他氣海不受傷害,以後怎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所以一旦小靳練武時運起內力,那麽隻能用奇經八脈裏的內息,要麽就得強行壓製,而讓丹田內的氣息流動。道曾接連換了幾種方法,始終不能讓這兩股氣息相互融合,反倒是一旦兩邊撞上,小靳立時經絡紊亂,內息亂躥,痛得死去活來。
試了幾次,小靳的小命已經去掉一半,差點破口大罵和尚謀財害命,死活不肯再試。道曾隻好讓他仍舊耐心地去練“多喏阿心經”,抽絲剝繭一般慢慢將混亂的氣息化去。至於要化多長時間,能不能化盡,俱都一點把握也沒有。
放下內功不管,道曾打點精神,手把手教起小靳功夫來。而且這一次一改往日不溫不火、隨心所欲的習慣,嚴厲得好似變了一個人。小靳每日除了睡覺外,幾乎就被道曾囚在這竹林中練習,連飯都命人端進來吃。這幾日練習的強度,幾乎是常人訓練的數倍,若非小靳體內內力深厚,根本撐不下來。饒是如此,全身骨頭也似散了一般疼痛,吃飯吞咽都覺困難無比。
若放在以前,小靳早八百年就打退堂鼓,不肯練了。但他這些日子來受盡磨難,心境、耐力已大不一樣,而且了解了道曾的身世後,更是時刻都覺危險重重,知道若不夠強壯,別說保護別人,連自己的小命都岌岌可危。而阿清的走,又使他覺得除了練功外,實在想不出做什麽可以停止想她的事……
阿清為什麽走,他其實也模模糊糊知道一點。那天晚上,當阿清抱著他時,他是如此深刻地感到了她的猶豫和難以取舍,但當小鈺的叫聲傳來時,她的慌張也是那樣真切……練功難得的閑暇時間,他總在想,想如果當時小鈺闖了進來,見到一切,究竟會怎樣呢?想來想去,越想越頭暈。是啊,連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同時麵對她和小鈺,阿清的木頭腦袋這次可不木了,直接鞋底抹油,跑他娘的了……
真糟糕!他小靳可冤大了!
但他現在不僅沒辦法找到阿清跟她解釋,連跟小鈺都沒法解釋。小鈺病倒在床,燒得頭暈眼花時,嘴裏念著的除了阿清便是小靳……害得鍾老大看小靳的眼神都不對勁。媽的!老子可……可……可真是裏外不是人,別想說清楚了……
就這麽渾渾噩噩,不知死活地練了幾天,已經學了幾套功夫,包括一套長拳,兩套近身擒拿,及一套輕功步法。小靳腦袋好使,記東西快,管他動作標準與否,勁氣到位沒有,先能打完再說。好在他內力足夠強,很多需要衝破關卡,以意運氣的地方,隻要道曾詳細給他講講運氣的訣竅,及運氣到位後的感受,他試幾次便能體會到,是以學起來更加容易。隻是時刻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兩股內息不要交匯,頗為累人。
小靳雖說也跟白馬寺幾個和尚交過手,但打鬥的經驗幾乎沒有,而近身擒拿則最講究實戰,沒有實戰經驗,好多動作根本不知道其用意,打擊力點在哪裏,力該如何旋轉,如何猱身進取,又如何退守自如……這些統統需要實戰與高手指點。道曾的傷讓他多走幾步路也難,隻能在動作上教導他,不能跟他動手過招。幸好有天下第一好為人師的鍾老大在,茶餘飯後便老實不客氣地教起小靳來。幾天功夫,摔了小靳不止幾百次,身上沒一處地方不是青的腫的。
每當小靳被摔得頭暈眼花,感覺實在爬不起來時,道曾就在旁邊鬼念著阿清現在又到哪裏了……此刻孫鏡封鎖濟水上遊,怕不好渡河……現在又該到哪裏哪裏了,她一個女孩子,雖說武功不錯,終究有些麻煩……小靳開始聽著感慨良多,隻覺如此亂世,一個女孩子尚且自立,堂堂七尺男兒又怎能甘於人後?於是又鼓足勁爬起來繼續練。
但有句話說得好,第一次是好話,第二次就是廢話了。小靳被摔的次數實在是太多,可是道曾又實在想不出其他話來,隻會將這幾句翻來覆去地說個不停。聽了幾天,小靳的耳朵裏耳屎成堆,幾乎快要被道曾的嘮叨煩死,可是怎麽辦呢?又不能公然衝過去將他打翻在地,還是隻有自己咬緊牙關爬起來,不過已不再是感慨,而是怒氣衝衝地繼續練。
鍾老大一開始摔他比摔隻狗還容易,看也不用看,隨手一揮,小靳便飛出三五丈遠,另一隻手還可以空出來跟道曾下棋。小靳摔了幾十個跟頭,氣得幾乎拚老命。他越發認真起來,鍾老大隨手便不行了,總要格擋一陣,繞他三兩圈,才能盡情將小靳甩得又遠又高。
一天之後,鍾老大坐著漸漸吃力起來。小靳的動作不斷進步不說,動作純熟後,氣息流動愈是順暢,下手也愈加的重,以前連鍾老大的手都摸不到,現在有時可以硬碰硬跟他對上兩下。鍾老大一個托大,被小靳打歪了發髻,雖說仍將他甩出,不過老臉可掛不住,終於一疊聲地對道曾抱歉,放下棋盤,開始用兩手跟他比鬥。
到了第三天下午,鍾老大已經不得不站起身來了。小靳好象有使不完的勁,不停地被甩出,不停地又攻過來。鍾老大一麵驚異他的內力之強,仿佛永遠不會枯竭,一麵也敬佩他的毅力,開始打起精神與他過招,不時還以自己的經驗點撥他一下。
道曾白天讓小靳學習羅漢伏虎拳、長拳、擒拿格鬥等,晚上夜深後,則仍舊讓他修煉“多喏阿心經”,教他如何引氣,如何屏氣,如何正確吐納。雖然林哀因要考究“多喏阿心經”的真實,教了小靳不少修煉吐納的法子,但一來他教的都是些急功近利,想要早日看出成效的方法,二來“多喏阿心經”與別的內功心法頗有不同,修煉的法子也很是考究。白馬三僧中,真正從他們師傅那裏得其法的隻有林普,林普再傳與道曾。所以道曾說了幾種修煉的方法和技巧,小靳一試,頓覺與平日不同,那腹下氣海裏隱隱升上來的熱氣愈加明顯。
道曾一麵教著,一麵也經常自言自語道:“急功近利,唉,真是……林哀師叔猶然在目,我們卻又急功近利起來。”小靳不聽他的嘮叨,心裏想:“急功近利有什麽不好?越急越利,大吉大利!”練得更是勤奮。
這天好容易練完了樁功和吐納之法,天已經亮起來了,但天上的雲又厚又重,蠻橫無禮地壓在人頭頂上,四合之內一絲縫也沒有。天亮之後,好象連一晚上瞎吹的風都看得清路了,開始固定地由北向南刮來。風帶來了北方的煞氣,吹在身上,比小刀子刮還痛。
“媽的,這是什麽天氣啊?老天爺不會看錯了日子,這會兒就下雪吧?”小靳練完功,出了一身熱汗,但轉眼間就被寒風吹得冰冷,緊緊貼在身上,難受至極。他縮縮脖子,打兩個驚天動地的噴嚏,跺著腳道:“要真下雪,風一緊,渡船少了,河那邊的馬料可就吃緊了。我觀察了兩年,今年怎麽也得好好弄一把……咳咳……和尚,怎麽樣?拿點棺材本出來?嘿,你還別搖頭,我跟你說這筆生意,少了三分利我跟著你姓。現在的馬料是什麽價你知道不……”
正吹得唾沫亂濺,想套點和尚的錢出來,忽聽小路上傳來響動,有人正拂開擋在路中的竹枝走過來。小靳大喜道:“早飯來了!先吃飯先吃飯!媽的,快凍僵了,今天怎麽這麽晚?”
等了一陣,小路邊的碎竹一陣晃動,有個人提著籃子走了出來,卻是小鈺。隻見她穿一襲清淡的衣衫,頭上沒梳發髻,隻用根青色絲帶鬆鬆地係了一下。她病了好幾天,看上去消瘦不少,臉色仍是蒼白,不過神色倒已精神了許多,見了小靳,嫣然一笑,好似一朵清晨偷偷綻放的小菊。
小靳上次見到她還是前天,那時小鈺整個人縮在被子裏,隻懶懶地跟他說了兩句話就又睡了。這兩天道曾逼得緊,根本沒時間離開竹林,此刻見到小鈺,心中卻突然一怔,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似乎覺得小鈺那一笑,倒使兩人的距離分開了些……
小鈺和小靳對視了一下,輕輕低下頭,道:“餓了吧?先吃點早飯。”提著籃子走到石桌前,將饅頭、稀粥等一一端出來擺好。
道曾笑道:“阿彌陀佛,有勞姑娘了。”拿起饅頭大口吃起來。回頭見小靳還呆呆地站在一旁,咽著饅頭含糊地問:“你怎麽不吃?”
“哦……哦!”小靳回過神來,一拍腦袋,道:“媽的,這幾天天天蹲馬步,人都蹲傻了!”忙抓起饅頭就啃。他啃得急了,一口氣噎住,臉憋得通紅。小鈺盛了碗粥遞給他,仍舊低著頭輕輕道:“別吃急了……”
平日裏小靳吃飯時能挨多久挨多久,直到碗都舔幹淨了才住手,乘機也休息了不少。今日卻悶著頭,幾口咽下饅頭,喝完了粥,舔著舌頭道:“呼……好了,飽了飽了!”
他走到一邊,正要開始練拳,忽聽小鈺道:“小靳哥。”
“嗯?”
“我……我想到街上去買點東西,你陪我好不好?”
小靳轉過頭,見到小鈺望向自己的眼中波光流動,晨光裏豔若仙人。
※※※
“和風酒樓”就在碼頭邊上。外麵看上去極之普通,微斜的梁柱,洗得褪色的“酒”字幡旗,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十幾年的老店了。南來北往常打這過的人可知道,這家店的“小貂紅”是一絕,醇厚不說,更別有一番先澀後甘的滋味,是以雖然老舊了,仍然是碼頭村裏最叫座的酒樓。
有位老人坐在二樓靠裏的一個座位上。他手中端著“小貂紅”,可是一口也沒喝。他的樣子很有些滄桑了,鬢角已經斑白,臉上的皺紋象犁過的田一樣又深又寬,眼眯成了一條線,嘴角也微微地上翹,仿佛永遠都在和善地笑著一般。
他姓淩,單名一個山,確實也有個稱號,因在師門裏行三,人稱“笑麵三郎”。這是明著叫,跟他打過交道的人暗地裏都叫他“笑麵山狼”。此刻他正專心地一粒粒地夾著盤子裏的花生送入口中,笑嘻嘻地左顧右盼——其實隻有腦袋略略地轉來轉去,半掩眯著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靠窗坐的一對年輕男女。
從窗口向外往去,天地寬闊,一覽無遺。濟水從南向北流過東平之後,在此處轉折向東,千百年的衝刷,使這一帶形成平坦肥沃的平原。隻遠遠地見得到山巒,再往東兩百多裏,就是泰山了。
此際天已經大亮,頭頂上的雲雖然仍將天遮得密不透風,但總算高了一些,讓人不至於感到壓抑。一隊隊大雁長聲鳴叫著飛過長天,天氣愈冷,連這裏也待不住,需要到更暖的南方去了。
濟水裏,十多艘巨大的雙層帆船或正揚帆起航,或停在碼頭邊,長長的跳板連接數裏長的河灘,無數勞力正將一箱箱、一袋袋的貨物扛上扛下,此起彼伏的號子回**在濟水兩岸。此時已近深冬了,正是北方資源緊缺的時候,盡管戰亂頻繁,江南的各大商號還是都集中了自己最好的貨物,趕著往北送去,以圖年前最後再收一筆。那些大帆船上掛著各色旗幟,其中最大最多的還是蕭家。掛著黑字金邊“蕭”字旗的大船就有五艘,幾乎占了船隊的三分之一。三艘正在下貨,一艘已經揚帆東進,還有一艘卻沒有在碼頭裝卸,而是遠遠地停在河道轉彎處,數十人在船下忙碌著。
小靳極目遠眺了一陣,恨恨一捶桌子,咬牙切齒地道:“看吧!這蕭小毛龜也看清了河北即將缺草料,正在裝船!可恨!竟然敢跟我搶生意!哎……可惜呀可惜,可惜我就缺點本金,不然豈有讓他逞能之理?不過他也別太得意,雖說河北缺料,但什麽地方好銷他可不一定知道!媽的,要是他貪心想囤個一兩個月再出手,大雪一來,運料的本金可也得看漲,諒他公子哥兒,也不知道下了雪的勞力是多少錢一天……”
他捶胸懊惱之時,小鈺也撐著頭看窗外,不過她看的都是蒼蒼的天,茫茫的地,落寞的水,淡淡的山……小靳滿口吹的生意經,她既聽不懂,也沒興趣聽,隻不過喜歡聽他說話才耐著性子聽下來。後來聽他滿口“小毛龜”、“媽的”亂說,也禁不住露出一絲微笑。
小靳說了半天,隻覺說得口幹,端起茶喝了幾口,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喂,小鈺,你不是說到街上來買東西的嗎?怎麽帶我到這裏喝起茶來了?”
小鈺啊了一聲,從遙遠的地方收回心神,低頭看著茶杯,可是還沒開口,臉上已漸漸緋紅。小靳心裏撲通一跳,想:“媽的,她該不會是已經看出什麽來了吧?糟糕,我該怎麽說呢?明著說?就怕她一時又瘋起來怎麽辦?繞彎彎兜圈子倒是沒問題,關鍵是她聽得明白嗎?這可難住我了……”
隻聽小鈺輕輕道:“昨天晚上,我又做了同一個夢……我夢到好多次了……我……我夢見阿清了。”
“啊,是嗎?哈哈……那家夥還好吧?”小靳打個哈哈,低頭吃茶,心中暗犯嘀咕:“媽的,這麽早就來說事,怎麽不選到中午,還可以吃頓飯。這又苦又素的茶有什麽好吃的?”
小鈺猶豫了一下,道:“我……我不知道……我夢見的,似乎是從前的事。她坐在我床頭,給我說故事。”
“啊,說故事啊?故事好聽嗎?”
“好聽。她說了好多故事,有她爹的,哥哥的,還有她師傅的故事……”
小靳笑道:“這個家夥木腦袋,沒想到還會講故事。就這些嗎?”
“她說……”小鈺臉上神色變幻,道:“她喜歡上一個人了。”
“哦,哦……”小靳慢慢喝了一口茶,皺著眉頭道:“涼了。這鬼天氣……涼茶傷胃……媽的,小二,添水!小二?怎麽沒人呢?小二!”
他的神色仍然鎮靜,舉止也得體,沒有慌亂。但是……媽的!臉漸漸燒起來了!不受控製地越燒越燙。他站起身,很老辣地用兩根手指一彈桌子,就要下樓去找老板算帳,驀地一隻小手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
小鈺的手心冰冷,冷得小靳一哆嗦——她看著他的眼睛,毫不留情地直視想要哆嗦著混過去的他,問道:“阿清喜歡的……是不是你?”
“不……不……不……”小靳不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你……你早就知道的。當我什麽都記不得的時候,你就知道,對不對?”
“我……我不知道……”小靳被小鈺咄咄逼人的眼光看得渾身冒汗,嗓子裏幾乎幹出血來,坐下來勉強喝了口茶,道:“我真不知道……我……我……我他媽這輩子還沒有這麽不知道過!你信不信?”他一手撐著桌子,腦袋仰起,瞪大了眼睛,好象自己也是陰謀的受害者。
“阿清為什麽要走?她不是來找你的嗎?”
小靳的眼睛立即眯了下去,整個人重又縮回椅子裏,歪著腦袋看頂上的梁,道:“走……哈哈……是啊,幹嘛要走呢?不要那麽看我,我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小鈺點點頭,眼中放出光來:“我知道……我全想起來了,原來……原來是這樣的……我真傻。她喜歡的是你,我真是傻!”
小靳看看四周稀稀拉拉的客人,幾乎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壓低了聲音道:“小姐,有什麽話我們可不可以回去再說?你出來不是買東西的嗎?要買什麽?我管帳!”豪邁地一拍胸膛。幸好他倆的聲音都不大,而且離眾人比較遠,樓下碼頭上的吆喝聲將他們的談話統統淹沒。小靳隻看見那個笑得陰陽怪氣的老頭不時看自己兩眼,心道:“媽的,臭老頭,聽什麽呢?大爺我的風流事多著呢!”
“你也喜歡阿清嗎?”小鈺不管不顧,繼續咄咄逼人地問。小靳猛抓自己頭發,咬著牙,臉上幾乎扭曲變形,“是”字說不出來,可那個“不”字也擠不出來,一時僵在當場。
“原來……我明白了。”小鈺怔怔地道:“原來是真的。”
“什……什麽是真的?”小靳驚慌失措地叫道:“小孩子不懂不要亂說!”
這次輪到小鈺退回椅子裏。她深深吸了口氣,憋了半天,才慢慢吐出來,歎道:“阿清……比我更傻。不過……我不會讓她這麽傻下去的,你放心罷。”說著淡淡一笑。
小靳被這一笑搞得暈頭轉向,差點說出個“好”字來,總算還有一點理智,端起茶灌自己。正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忽聽樓下“咣”的一聲,有人掄起了銅鑼,大聲道:“南來的北往的客咧,過來瞧一瞧看一看咧!正宗的山西忻州黨參,補中益氣,健脾益肺咧!哪位有脾肺虛弱,氣短心悸,食少便溏,虛喘咳嗽,內熱消渴……一枝見效一枝見效咧!有一枝不是正貨,您盡管砸了我攤子咧……”
小靳忙向下看去,隻見樓前河堤有一大漢正在敲鑼叫賣。這麽冷的天,他精赤著上身,滿臉通紅——也不知是身體好還是給凍的——腰間係了一根肮髒的紅腰帶,滿臉胡子,一副凶相。他麵前地上鋪了一張破布,亂糟糟地擺放著十來根參。
他的嗓門又粗又大,幾聲吆喝,周圍已經陸續聚集了十幾個人,都袖著手看他。小靳瞧了一陣,拍手道:“嘿,黨參!我想起來了,和尚曾經說過,氣虛的話,吃參最好。走走,我們去看看,給你買兩枝補一補!”
他本來就最好湊個熱鬧,況且跟小鈺這麽尷尬對坐,還不知道怎麽了帳,當即跳起來就要往下跑。小鈺叫道:“小靳哥!”向他伸出手去。小靳呆了一下,小鈺一把抓住他的手,反拉著他跑下樓去。
“笑麵山狼”淩山眼光寒了兩下,不經意地伸出兩個指頭,比了個手勢,不緊不慢跟著他倆下了樓。樓裏三、四位客人等他們下樓後,也各自默不作聲地丟了幾塊碎銀子,下樓而去。
小靳對這些毫不知情,拉著小鈺死活擠進人群,占住頭排。隻見地攤上擺的黨參小的隻有指頭粗細,大的也隻兩指來寬。
那大漢道:“來來來,各位鄉親父老,仔細看咧!正宗的晉貨,咱從樂陵千裏迢迢帶過來,別的不圖,就是賣個緣分,交個朋友,咱走南闖北,講究的是個義氣不是?”
小靳不聽他胡扯,蹲在地上,拿起一枝參仔細看了一會兒,道:“嗯……這確是西黨參,這個……這個是蜀參吧?”小鈺道:“小靳哥,你認識?”小靳道:“怎麽不認識?我以前跟一個老獵戶學過挖參呢!你看這西黨參,根下的橫紋好多,但皮是平的。這個蜀參就不同,橫紋少些,而且皮不平,看,好多縱溝。老看參的人說,縱溝越直的越好呢。還有,西黨參的皮部是灰白的,而蜀參多半是黃白色,對著光一看就明白。”
那大漢見他說得頭頭是道,不禁大是驚異,點頭道:“這位小兄弟見得真準!敢情也是行家,在下有禮了。”
小靳還是頭一次被人稱作行家,丟了黨參,站起來拍拍手笑道:“小意思。比不得二十年的老參,不過也將就了。畢竟這年頭,能找到象樣的不容易。就這幾枝嗎?這東西,多的比少的好賣啊。”擺出一副掃貨通吃的樣子。
那大漢一拍大腿,眉開眼笑道:“您一開口,果然有來頭!有,還有咧!都說南邊貨好走,在下拉了整整一車來,誰知道停在這裏一個多月了,竟連有意思看一看的都沒有,這不,愁得頭都白了!要過了年還脫不了手,不是要把身家都賠在這裏了!要不,您是行家,您給看看?能幫在下一把,在下感恩不盡啊!”說著連連拱手。
小靳手心出汗,心頭亂跳,想:“媽的,該不是我發達的機會來了吧?這個人蠢得可以,現在北方戰亂,可比南方更缺這樣的東西,他卻偏偏往南販。南麵正向北拚命運貨過去呢,誰有閑心管他這點參……可我自己也沒錢啊……管他媽的,先找鍾老大借也行,老子把和尚當在他那裏也要把這筆買賣做了!”故作遲疑地點頭道:“也不是不行……大家出來混,誰沒有個難處呢?況且你這貨還算不錯,能幫的我肯定是要幫。不過……”眼睛往天上瞄去。
“不過怎樣?兄弟,您、您說!”
“不瞞你說,兄弟我也是做生意的,本來這次北上是送一船毛貨,可買家因戰亂,一時還沒趕到,才在這裏窩著的。手裏呢,是有點錢,但是不多,隻怕得等貨出了手才有眉目……”小靳看定了他,大言不慚地道。
那大漢忙道:“咱……咱就圖個回家的路錢,多的一分也不要!買不買您先別說,您過來看看,您來看就是給兄弟臉麵了!”說到後來,聲音都在發顫。
小靳隻覺小鈺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遂反手握回去,對那人道:“我的事也多,遠了可就……”
那大漢嗬嗬笑道:“就在前麵,幾步路,您瞧那邊——”一指碼頭外河灘上一處木屋:“就在裏麵,爺您賞個臉,過來瞧瞧,就是我趙三的恩人了!”
他滿口恩人、大爺,小靳幾乎要飄得離地三尺,見那地方也不遠,心道:“就算做不了,交個朋友也是應該的。所謂江湖上行走,靠的就是朋友多嘛。”當下點點頭。那大漢歡天喜地,一麵向看熱鬧的人拱手抱歉,一麵飛也似收了東西,就在前麵引路,領著小靳小鈺過去。
淩山在旁邊看著,眉頭越皺越緊,他身旁一人低聲道:“老大還沒來,我們要不要先動手?”淩山搖搖頭,道:“我們先跟著,老大說了,要確保萬無一失。這個賣參的我看也是道上的,叫兄弟們小心些。”
小靳小鈺跟著那大漢下了碼頭,繞過河灘,向木屋走去。河灘靠裏的地方長滿了齊人高的蘆葦,中間有無數小道。那人看來走過多次了,帶著他倆左拐右繞,一麵不住口地誇耀自己的貨如何如何正,如何如何來之不易,又是如何被人騙到這裏來,差點賠掉身家性命……
小鈺拉著小靳落後一點,湊在他耳邊小心地道:“小靳哥,咱們不跟鍾大哥他們商量一下嗎?”小靳道:“商量什麽?看這個我可是行家!”小鈺道:“我不是這意思……我是擔心……難道不怕被他騙嗎?”小靳嗤之以鼻道:“騙我?嘿嘿,騙我的人還沒出生呢。我告訴你這筆生意要做成了,那我小靳可就……”信心滿滿地走著。
不多時走到房前,那房子甚是簡陋,木料看樣子就是砍的河灘邊上亂七八糟的樹,有的地方縫隙大得能伸進整隻手。因建在河灘上,房子下麵墊高了一層,需要走上一個歪斜的木梯才能進門。墊高的地方也粗糙地釘了幾塊木板。
小靳道:“這什麽地方啊?這麽潮,幹嘛不把參運到村裏去?”那大漢紅了臉,道:“這個……咱小本生意,又被人騙了,吃飯都是賒的,哪來的錢租房子放參啊!您裏邊請裏邊請!”深怕小靳懷疑,幾步跳上梯子,推開房門。那裏麵光線很暗,什麽也看不清。大漢先走了進去,向小靳熱情地道:“都在裏麵,進來看進來看!”
小靳滿門心思都是發財後的夢想,當即毫不猶豫走上樓梯,一腳跨進屋裏。沒等跨出第二隻腳,小靳腦中嗡的一響,大叫上當!
原來裏麵正中坐著一個光頭和尚,滿臉要死不活的苦相,正是白馬寺戒律院首座圓性。
第二十九章
道曾雙目緊閉,兩手分開陰陽,一上一下,向腹部丹田沉去,一邊慢慢地吐著氣。這口氣還沒吐完,他全身一震,險些吐出一口血來。他咬牙強行忍住,等來自背上的劇痛稍微緩和下來,才直著脖子將血又吞回肚子裏。
等到手臂的麻痹好容易消失,可以伸直時,道曾終於放軟了身子,歪斜地靠在石桌上。他伸手抹了一把臉,抹得一手的汗。
“大師終究還是受了如此重的傷,實在是在下的罪孽。”有個人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開口說道。
道曾並不驚異,搖搖頭,勉強合十道:“阿彌陀佛。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每個人的因果循環生生不息,無有止時。若真要追問起來,這皮囊才是負擔,這性命才是罪孽呢。蕭施主別來無恙?”
蕭寧拱手一禮,道:“承蒙大師記掛。大師佛法精深,乃方外之人,在下失禮了。如果大師信得過在下,在下願竭盡所能,為大師療傷。”
道曾道:“不必了……我這內傷在氣海之內,如果連我自己都無法調氣梳理,外人更無從幫忙。蕭施主請坐罷。”
蕭寧走到石桌旁坐下,見桌上有茶壺茶杯,替道曾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嚐了一口,道:“好喝。”
道曾笑道:“蕭施主說笑了。這茶乃最普通的花茶,不過權作解渴,何況是昨夜的茶,水已經涼透了,怎會好喝?”
蕭寧也一笑,道:“茶好不好,與己有何相幹呢?喜歡它,便說它好,大師難道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道曾聞言默然半晌,點了點頭,歎道:“是我著相了。前幾天蕭施主見到阿清,為何隻向我一個人示意,我至今都還不明白呢。”
蕭寧輕輕搖著茶杯,看那裏麵的茶水**漾,道:“說起來,我們三人還真是有緣。我從五歲起,便跟在林晉大師身邊,整整十年,雖然沒有正式拜師,不過大師對我恩同師傅,終生難忘;須鴻前輩又是阿清的師傅。大師你呢,更身兼林晉大師與須鴻前輩之長。其實在下並不想稱你做大師,叫做師兄,似乎更……”
道曾斷然道:“不行。”
蕭寧深吸一口氣,將半截話吞回肚子裏。他神色沒有絲毫變化,隻略頓了一下,道:“是。在下孟浪了。”
道曾見他始終彬彬有禮,涵養城府遠超常人,自己倒顯得矯情了,便道:“貧僧才是孟浪了,個中原由……相信蕭施主也明白,請勿見怪。蕭施主是如何知道阿清的師承的?”
蕭寧手腕翻動,比了兩個招式,道:“這是‘流瀾雙斬’中的哪一式?”
道曾道:“雙燕齊舞。原來……他果然教了你。”
“沒有。林晉大師沒有教我任何須鴻前輩的功夫。連須鴻這個名字都不曾單獨對我提起。他甚至就沒有教過我武功。”蕭寧淡淡地道:“每到月圓之夜,林晉大師就會一個人關在屋子裏。他腳壞了,隻能坐在**,不停地練著一些從未傳與他人的武功。因為他一直把我留在身邊,所以雖然不曾傳我一招半式,可是他所練的功夫我都記得。他就是要我見識天下的武功,以便將來自己能逐步體驗,融會貫通。阿清第一次和我過招時,我便認出來了。看她的武學修為,須鴻前輩也一定很器重她。林晉大師曾對我說過,這世上有兩個他最虧欠的人,這也是我為什麽決心助她的原因之一。”
道曾哼了一聲,道:“他不虧欠任何人,不用說這些漂亮的話。這些陳年的舊事,我不想再提了。蕭施主今日來有何貴幹,怕不隻是想喝口茶談談話這麽簡單吧?”
蕭寧道:“我是來向鍾大哥夫婦辭行的。”
“蕭施主要回江南了?”
“是。在下家嚴此次北上,實在……辛勞過度,上個月回鄉途中,不幸背瘡發作,此刻在家中靜養。在下本打算與鍾大哥再多切磋一下,但家裏事務繁多,千頭萬緒等著在下回去打理,隻得抱憾來辭。”
“你父親的病是心病。”道曾從容道:“病根在我這裏,施主不想帶回去做藥引麽?”
蕭寧臉上一白。他站起身來,背著手繞著桌子踱步,看著四周的竹林,良久方道:“大師有此考慮,也是應當的。在下一日為惡,終生都是一個洗不淨的汙點。不錯,在下做的那些事,自己清楚得很。以前想的是其時其情,非我所能左右。直到那天,當在下看見你真的來了的時候,才突然發現,原來自己竟然是如此卑劣,卑劣到以孝心為借口,做那些……做那些……唉……事已至此,在下隻有盡自己的能力向前看了。大師。”
他回過頭,迎上道曾的目光,道:“大師,在下希望你能相信我一次,跟我走。”
“到哪裏去?”
“先乘船向東,過祝阿、樂安郡,再穿越青州和平昌,從高密郡下海,坐海船過鬱洲、吳郡,在會稽登岸。”
“為什麽要我一起去?”道曾端坐不動,道:“仍是要做藥引?”
“有人要來捉小靳。”蕭寧的口氣忽地轉寒,重複道:“有人來捉小靳了。”
道曾眼光也是一寒,隻聽蕭寧冷冷地道:“林哀大師圓寂的消息,此刻已經傳遍了江湖。當年曾死於林哀大師之手的武林人士,隻怕不比須鴻前輩少,就在此刻,他們的門人已經陸續北上,想要來拿小靳。在下所知道的,就有‘海鑼幫’、‘昆沙門’、‘青城派’和‘蒼山劉氏’。而且這個消息很可能已經晚了幾天。如果他們對小靳不利,大師恐怕不能袖手旁觀,若他們再見到大師……在下隻怕武林中又會是一場血雨腥風了。這道理,大師應該懂吧?”
他不待道曾回答,跨前一步,單膝跪下,麵朝東麵,舉著手道:“在下護送道曾大師及小靳回江南避禍,以天為誓,若有半點私心,天誅地滅!”
道曾冷冷地看著他,片刻方道:“你為何要這麽做?不做藥引,難道是為了報你師傅的恩嗎?”
“不是。”蕭寧回身站起來,第一次傲然道:“你可為百姓犧牲自己,我便不能為你做一次麽?不要太小看我蕭寧!”
道曾忽地笑逐顏開,合十道:“阿彌陀佛。蕭施主所言,貧僧自當遵從。”
※※※
小靳腦子裏第一個念頭是:跑!
但另一個念頭迅速撲滅了這個想法:怎麽跑?
他眼角飛速一瞥,已經看清了屋裏除了那大漢、圓性外,還有五個人,其中三個禿頭,估計是圓性手下的弟子,他們各持一根齊眉棍,站在靠門的一邊,看架勢是準備等小靳進來後,以“橫掃千軍”之勢將門封住。另兩人一人手握長劍,站在左側,一人口裏叼著匕首,倒攀在梁上——可惜房子太矮,他又有點高,倒吊下來的腦袋比小靳腦袋還矮。那帶他來的大漢也已閃身擋在他身後,防他見勢不妙逃走。
所有的人都寂然無聲,保持著各自的姿勢紋絲不動,看得出渾身都已繃緊,蓄勢待發,整個房間裏的氣氛凝重而詭異……這是群狼在逼近小羊羔時做的最後的準備。
最後一個念頭終於占了上風:不能讓小鈺受傷!
圓性看著小靳,想到自己那日所受的屈辱,還有自己回去後戒律院首座被撤的痛苦……眼中幾乎噴出火來。他全身功力都提到最高境界,長袖無風自動,出手就在一瞬間——
突然間,小靳做了個誰也看不懂的手勢——他豎起食指,比在嘴前,“噓”的一聲,表情嚴肅認真,要大家安靜。
滿屋子準備動手的人一時都有些懵,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小靳一個一個看過去,每看到一個人的臉上,就鄭而重之地向他點點頭,比個禁聲的手勢,又看下一人。被他如此誠摯地看一眼,誰都莫名其妙,可也不由自主將待要發出的勁瞬間凝滯下來。那個倒吊的人本待使一招“大鵬覆頂”,被小靳的眼神看定住了,有些瀉氣,吊著梁的手微微抖起來。
小靳環視了一圈,最後目光落在正對麵的圓性臉上,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
“這個小王八蛋在耍花招!”圓性壓低了聲音怒吼道,同時雙手一錯,就向小靳擊去。其餘人見他動作,俱都忙著重新聚氣,就要跟著動手。
忽見小靳轉過身,對門外的小鈺道:“喂,我看了,是黨參,這他媽的不是發財的好機會嗎?我在這裏點點數,你快回去取錢來,媽的,晚了可不行,小心被別人搶去了!去吧!”說著咣鐺一聲,幹淨利落地關上了門。
這下連圓性都有些吃驚了——這小子玩的是真的假的?不覺收回了手。其餘人見他也犯了遲疑,又再度強行收回攻勢。那個倒吊的家夥終於穩不住身子摔下來,他忙在地上一撐,又縱上去倒掛著。
小靳咳嗽一聲,慢條斯理走到屋中間,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天下聞名的白馬寺戒律院首座圓性大師,一別數日,向來可好?你掌門師兄也好吧?徒子徒孫們也好吧?”
圓性還沒開口,他手下一名弟子怒道:“都是你害我師傅連首座都……”
圓性慌忙重重咳嗽一聲,合十朗聲道:“正是貧僧!咳咳……還好……還好……你退到一邊去!”最後一句卻是對那名弟子說的。原來他戒律院首座之位被撤的消息江湖上還沒有流傳,看著那三人,強行壓下這口鳥氣,氣勢頓時矮了下去。
暗中那使劍的人冷冷地道:“六師弟,這小子就是林哀那個老混蛋的弟子?”
小靳一聽是林哀的舊帳,想起他吃過的那些人,頓時腳肚子發軟,汗出如漿,心裏大叫完蛋。圓性道:“是,是!就是這混小子!我親眼所見,林哀傳他武功,還將自己畢生內力傳給了他!”
那人嗯了一聲,又道:“老三,他還跟了什麽人來麽?”
那賣參的老三一拍腦袋,叫道:“娘的,老子都給他搞懵了,還有個丫頭在外麵!”轉身一把推開門。
小靳大急,想到河灘又寬又空,小鈺那笨蛋這麽短時間肯定跑不遠,伸手一把抓住那賣參的大漢後腰。那大漢反手一掌切他,正中手腕,小靳手腕吃痛,這些天來跟鍾老大過招的印象正深,當即中指一彈,彈中他的脈門。那大漢頓時手臂一酸,大吃一驚,回身一掌攻向小靳麵門。小靳拚命往前衝,側身一讓,竟一頭撞進他懷裏,當即死死頂住不放。他雙腿猛一蹬,內息在雙腿上來回衝撞,頂得兩人收紮不住,往後猛衝。
旁邊一名僧人大叫一聲,齊眉棍橫掃小靳後腦,小靳此時功力勃發,感覺靈敏之極,腦袋一縮,那僧人收不住手,“砰”的一下重重打在賣參的大漢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噴濺。那人怒吼聲中,腳下一絆,跟小靳兩人一起直飛出去,咣鐺一下撞破木門,跌倒在外麵的樓梯上。
小靳還沒爬起來,背心一痛,已被人重重拍了一掌,頓時眼都黑了。隻聽圓性的聲音道:“他奶奶的好強的內力……捆住他!捆住他!”
小靳被這一掌封住了穴道,全身又痛又軟,連手指頭也伸不直,隻有任憑兩個和尚將自己拉起來五花大綁。他心道:“完了……完了,小鈺也跑不了了……”卻聽有人道:“哎?老三,沒人啊?”他勉強睜開眼,隻見麵前河灘上果然空無一人。可是這裏離最近的蘆葦叢也有幾十丈遠,難道小鈺飛走了不成?
那賣參的大漢掙紮著起身,叫道:“什麽?明明是個走路都不穩的小丫頭……哎,媽的!你他媽把老子眼睛打瞎了!”另一人道:“老三,沒事吧?”那大漢兀自怒氣未消,衝剛才打他的和尚叫道:“你他奶奶的不會收手啊,差點把老子眼珠子打出來!嘿……這個小王八蛋彈了老子一指頭,彈得老子半邊身子都軟了,真他媽邪門!”說著用力踢了小靳兩腳。小靳吃痛,也不敢吱聲。
圓性道:“我都說了,這小子得了林哀那老家夥的真傳了呢,二師兄,你們還不信!”
先前那人壓低聲音道:“別說了!先把他弄進去再說。”幾個人將小靳拉進屋子裏,有人重又安好門。小靳眼睛漸漸恢複正常,借著縫隙透進來的光看清了這幾個人。
除了圓性和他的三個弟子外,賣參的大漢他見過,叼著刀子倒吊的家夥又幹又黑又瘦,就算自己已經被捆了起來,他還象猴子一樣上躥下跳,最後躥到梁下繼續倒掛。另一人則生得甚是魁梧,濃眉大耳,煞有威風。聽圓性稱他做“二師兄”,難不成是跟陸平原一樣還了俗的弟子?
圓性一手掐住小靳脖子,冷笑道:“小子,你在瀑布底下打我的時候,可想到有今天?嗯?”小靳拚命踮高腳,吃力地道:“沒……沒有……見到你老人家安好,小的心裏也……也高興得……得……”圓性手中漸漸加力,他後麵幾個字就說不出來了。
那二師兄忽道:“六師弟,暫時別忙報你的仇,現在最緊要的是問他究竟從林哀那裏學到什麽了。”
圓性似乎頗為忌憚此人,立即鬆了手,道:“哼,小子,你最好放機靈點!我二師兄便是江湖人稱‘鬼煞’的李普仁,聽過沒有?嘿嘿,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容易得很!”一腳將他踢過去。
小靳滾到李普仁身前,一疊聲地叫痛。李普仁慢慢彎下腰,用兩根手指抬起他的下巴,仔細打量他的臉,道:“別聽我六師弟亂講,什麽鬼煞不鬼煞的,嚇著小孩子了……不過有一件事他說的倒是不錯,那就是要你生不如死,容易得很。來,給大爺說說,你是要‘三十六針鬼門釘’呢,還是‘七刀十三洞’呢,還是‘軟腳蟹’?你自己選!想要什麽,大爺就給你,算是給小輩的見麵禮。”
小靳聽他陰陽怪氣的聲音,腳先軟了一半,顫聲道:“什……什麽是軟腳蟹?”
李普仁嘿嘿笑道:“這個最簡單,卻也最有意思。你想,把四肢都折斷了,人埋在土裏,就留個腦袋。隨便你爬,就看你能不能爬出來,嘿嘿,有趣不?”
小靳腦袋上的汗跟瀑布一樣往下淌,心道:“媽的,這次真的死定了!原來老子現在比和尚還出名!王八蛋老黃……你死了,老子還是要罵你,王八蛋!老子真做了軟腳蟹,非到地下跟你算帳不可!小鈺那個笨蛋丫頭也不知道跑掉沒有,一定要趕緊把鍾老大叫來呀!”哭喪著臉道:“大爺,您……您究竟要什麽您說!小的有的一定送上,沒有的,砸鍋賣鐵我也給您湊湊……”
李普仁坐回椅子裏,臉重又隱入黑暗中,冷冷地道:“就看你識相不。林哀沒少教你功夫吧?統統給我默出來。”
小靳點頭比搗蒜還快,道:“默,默!我什麽都說!這個……這個……老黃教我的……哦,對了!羅漢伏虎拳!”
周圍的人都一起撲哧笑出聲來。剛才棒打賣參大漢的那個和尚笑道:“二師叔,他耍你呢!”另一人飛起踢了小靳一個跟頭,罵道:“你他媽有種,這時候了還敢跟我們二師叔說笑!羅漢伏虎拳?呸!這種拳也好意思拿出來說?要不要找個剛進門的師弟跟你練練?”
小靳腦子嗡的一響,大叫不好。他想起和尚說過,羅漢伏虎拳是白馬寺最初級的入門功夫,甚至不用當和尚入寺,每天早上起早點,就可以看見寺外打掃清潔的閑雜工也在練這拳。雖然老黃和和尚都一口咬定這是一門雖然簡單但其實非常厲害的武功,但眼前這幾隻老小甲魚不知道啊!
媽的,難道又隻有把多喏阿心經背一次了?小靳一時覺得人世間哭笑不得之事,莫過於此。正在感慨,突然右手小臂一痛,忍不住哎呀呀地叫出聲來。李普仁的手象鐵鉗一樣夾緊了他,道:“不怕實話告訴你,老子當年也是白馬寺的和尚,林哀到底學了些什麽,我大致也知道。你想裝傻蒙老子,咱們有的是時間。你想等你鍾老大來救?嘿嘿,趁早死了這條心!老三,快去把船劃過來,我們這就走!我看他到什麽地方來找你!”
賣參的大漢答應一聲,正要出門,小靳眼前又是一黑,幾乎就要絕望,忽聽圓性低聲道:“等等!有人來了!”
小靳心中狂喜,剛要出聲大喊,脖子一痛,李普仁封了他啞穴,做個手勢,兩人上來將他拖到一邊。李普仁道:“是誰?”
圓性湊到縫隙處向外張望,隻見河灘上十幾匹馬正向這邊跑來。馬上的人都背著刀劍,伏身打馬,動作舒展,一看就是會家子。圓性忙做了個敵人來襲的手勢。
李普仁陰沉著臉,道:“先把他藏起來,大家夥準備。”那賣參的大漢應了,伏身拉起一塊地板,將小靳推落底層。其餘人握緊了棍棒刀劍,準備應敵。
小靳飛身摔下去,雖然隻有半丈來高,但下麵就是河灘,他僵直著砸在沙石堆裏,幾處骨頭摔得青腫。他心中大怒,將那賣參的十八代祖宗統統問候一遍。想要翻過身來,可是摔下來時身體卡在兩塊岩石之間,用力翻了幾次沒翻起來,幹脆躺著不動,打量四周。這底層也是用木板圍著的,看來是為了避潮濕所建,光線比上麵還暗。聽見外麵馬蹄聲緊,正向小屋而來,他又高興起來,想:“一定是鍾老大來了!小鈺這丫頭,這次可跑得真快!”
正想著,暗中突然伸出一隻手,徑直摸到自己臉上,冰冷刺骨。小靳駭得心髒砰的一跳,幾乎當場嚇死過去,隻道是河裏的淹死鬼找上來了。他往後一倒,想要放聲尖叫,卻苦於啞穴被封,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情急下連放數個響屁,隻盼望汙穢之氣能暫時嚇退這死鬼。
隻聽有人輕聲道:“小靳?別……別……別怕,是我啊……”聲音軟軟的,怯怯的,卻是小鈺的聲音。
直到小鈺湊近了,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體香,小靳算才緩過勁來,不再劇烈顫抖。小鈺道:“你……你沒事吧?”小靳仍不能說話,隻有嗚嗚兩聲,想要小鈺幫他把繩子解開。
小鈺摸到他身上,渾身抖個不停,低聲道:“我……我好怕……好怕你被他們變……變成軟……軟……”她連那名字都不敢說出來,就那樣抱著小靳不動。小靳心道:“傻瓜,那種東西是變出來的嗎?”
他手被繩子捆得生痛,身體又奇怪地扭曲著,嗚嗚咽咽好久,小鈺都無知無覺,一時惱了,掙紮起來。
小鈺驚慌地湊在他耳邊道:“別……別動,別給他們聽見了!我……我知道你惱我沒有跑回去報信,可是……可是我跑不快呀,又……又不想丟下你一個人不管,就躲在這下麵了……你不會真的怪我吧?”
小靳心道:“你留下又有屁用!快點給老子解開呀!”掙紮著把身子扭過來,給她看捆綁的地方。小鈺用力壓著他,隻道:“別動……他們會聽見!”
忽聽“砰”的一聲巨響,整個房子一震,有什麽東西砸在牆上。小鈺驟然受驚,尖叫一聲,隨即又緊緊抱住了小靳。
隻聽外麵有人朗聲笑道:“屋裏的人,最好快快給我出來!”
剛才那一下是塊巨石砸中屋子,李普仁、圓性等人都是一驚,沒想到來者居然如此狂妄,還沒問清楚就砸場子敲山震虎。李普仁怒哼一聲,道:“在下揚州‘鬼煞’李普仁,與白馬寺戒律院首座圓性大師在此小聚,外麵是道上的哪位朋友,未敢賜教?”
那十幾匹馬四散開來,團團圍住了屋子。剛才那人吃驚地道:“原來是揚州‘鬼煞’李大俠,還有白馬寺戒律院的首座,哎喲,失敬失敬!在下可唐突了!在下酒後遊覽濟水,突然見到霞光萬道,直射入此木屋中,白鷺十行,飛過屋頂,料頂必有貴人在此,不想竟真的應驗了,哈哈,哈哈哈哈!”
一名僧人驚異地道:“真有白鷺飛過?沒看見……”圓性一個耳刮子扇過去,怒道:“蠢貨!”他提高了聲音,道:“閣下是誰?請留下萬兒,我白馬寺今日有要事在此聚談,不便接待,改日自當登門拜訪!”
剛才那人再也憋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道:“原來白馬寺就這麽個排場,連個樹下街邊的茶館也請不起,躲到這破屋裏來商量,哈哈,哈哈哈哈!”周圍人都是一陣轟笑。
圓性大怒,一腳踢在門板上,門板騰空而起,徑向那人飛去。那人背上背著兩把長劍,卻並不抽出,眼見門板就要擊中他,他忽地舉起手中馬鞭,信手一抬,好象沒用啥力氣,但位置與力道恰到好處,木門順勢繼續高飛,繞過他頭頂落到後麵去了。
圓性眉頭**兩下,概因他這一踢已經灌注了八成功力,沒想到竟被他輕輕鬆鬆就避過,雖然難逃取巧的嫌疑,但這份眼力與定力也著實驚人。
隻聽那人道:“嗬,果然是白馬寺的什麽首座,還有點力氣。我使了三分力,卻還沒能將門板擊回去,厲害,厲害。”
李普仁走出房門,站在樓梯上,道:“閣下是誰?恕李某眼拙,不認得閣下。大家都在江湖上行走,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怎麽今日是找定李某的麻煩了?”
那人兩手袖起,懶洋洋地斜靠在馬鞍上,道:“你說得對,我也不認識你,也不想來找你的麻煩。隻不過我想找一個小子的麻煩,李老兄爽快點把他交給我,大家就都沒有麻煩了,是不是?”
這個時候,小靳總算掙開小鈺的懷抱,衝著她嗯嗯連聲。小鈺呆了半晌,終於遲疑地道:“你……你不能說話了?”小靳猛點其頭。小鈺以為他被施了什麽法術,眼睛一眨,怔怔地又要落下淚來。小靳雙手被捆住,情急下拿腦袋狠狠撞在小鈺頭上,瞪圓了眼睛對她哼哼,一轉身,將自己背上捆綁的地方給她看。小鈺摸著被撞痛的腦門,忍了好久才沒哭出聲,委委屈屈替他鬆綁。哪知道繩子捆得太緊,小鈺又被嚇得手腳酸軟,扯了半天都沒弄開。
小靳急著看外麵的情形如何,擠開小鈺,雙腳亂蹬,爬到牆邊,透過縫隙看出去。來者果然不是鍾老大,也似乎不是鍾老大的手下。那說話之人年紀隻在二、三十歲間,眉目清秀,神情桀驁,渾不把圓性等人放在眼裏。他旁邊一個人小靳覺得有些眼熟,看了半天,突然想起他就是酒樓裏那個鬼鬼祟祟看自己的老頭子。
小靳心中一寒,原來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有人盯上了自己的梢,自己還混然不覺!為什麽他們會如此小心謹慎?小靳心念如電,已猜到他們肯定已經到鍾府打探過,覺得鍾老大在此地勢力龐大,不好下手,是以一直等著自己出門。圓性這個老禿驢也肯定是從陸平原那裏知道自己的販子本色,才想得出這種花樣來騙自己乖乖地主動上門。
媽的,難道鍾府外已經擠滿了想要抓老子的人?
正想得冷汗直冒,忽覺手上一鬆,小鈺用牙齒咬斷了繩子。小靳感到她顫抖的身子,心中柔情頓生,覺得是自己讓她陷於危險之中,當下悄悄把她抱過來,緊緊摟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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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夫人匆匆走到竹林裏,見道曾與蕭寧兩人正在談論著什麽,笑道:“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大兄弟。幾時來的?”
蕭寧忙站起來抱拳道:“鍾夫人好。在下剛來,本欲拜訪兩位,不巧兩位都出去了。信步走到這裏,卻遇上了道大師,小談了一會兒。”
鍾夫人奇道:“你也沒看見我們家那蠻牛?”
蕭寧道:“在下聽管家說,鍾大哥是與你一道出去的呀?”
鍾夫人道:“嘿,這家夥,又跑哪裏去了?本來我們是一路,可後來……”說到這裏,她壓低了聲音,道:“我們剛剛得到消息,有人可能要對小靳不利,就趕緊往回趕了。我本來說還要買點東西,叫他先回來呢,結果比我還慢!難不成出了什麽事?”
蕭寧笑道:“鍾夫人大可放心,在這地方,難道還怕有人打鍾大哥的主意麽!可能臨時有事去了吧。鍾夫人說得到有人可能對小靳不利的消息,在下此來,也正是為這件事的。”
鍾夫人臉色一白,道:“這消息確實?”
蕭寧鄭重地點點頭,道:“還不止一批人,正在前來的人隻怕是個不小的數目。而且,這條消息可能已經晚了幾天了。”
鍾夫人想了想,歎道:“其實我們早已想到的。林哀大師當年所做之事,我們也略有耳聞,他驚鴻一現,又立即圓寂,那些要報仇的人自然會把氣出在小靳身上。我們家那蠻牛這幾天不遺餘力地教他功夫,就是想讓他能稍微自保。現在……我們夫妻倆能力有限,恐怕保護不了他,也隻有趕緊送他離開了。”
蕭寧道:“在下正在跟道大師商量,讓他們隨在下的船隊暫時離開。”
鍾夫人道:“隨你的船?……嗯,也好!你們蕭家勢大,在江南更是呼風喚雨。隨你的船隊走,一來掩人耳目,二來就算知道了,也會有所顧忌的。”
蕭寧笑道:“正是。隻是江湖之大,我蕭家又算什麽呢?還是越秘密越好。不過鬧了半天,還沒見到小靳人呢,是跟著鍾大哥出去了麽?”
鍾夫人道:“沒有啊,不是在跟道大師練功嗎?”
道曾合十道:“阿彌陀佛。早上小鈺姑娘找他上街買東西去了,還沒回來呢,嗬嗬。”
鍾夫人與蕭寧先是一怔,跟著對看一眼,心裏都是一般的念頭:“這和尚太也超脫了一點,我們尚且心急,他卻渾若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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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性退後兩步,低聲道:“這點子是什麽來頭?手裏的功夫可不含糊!”
李普仁眯著眼小心打量形勢,一麵道:“不認識……瞧他背著雙劍,是不是閩澤一帶‘雙龍堂’的‘陰陽劍’徐展?可是看著……似乎又太年輕了一點。”
他向那青年拱手道:“閣下是否是‘雙龍堂’的‘陰陽劍’徐展?在下也曾跟‘雙龍堂’堂主徐施有過交情……”
那青年嘿嘿笑道:“徐展?徐展是誰?我可不知道!你要攀交情慢慢攀,今日就算把‘一劍平秋’謝大俠搬出來,也別想在我這裏討到好處去。識相的乖乖把人交出來,大爺或許一個心軟,放你一條生路也未可知。”
圓性本來一直待在白馬寺中,極少在江湖上走動,這一次奉命捉拿叛徒林哀,本待拿個頭功,什麽講經堂、藏經閣的首座也來坐坐。沒想到林哀雖然被殺,白馬寺卻被鍾老大、小靳等人打得一敗塗地,顏麵丟盡,一幹人等灰頭土臉地回去,被罰的罰,被貶的貶。圓性的戒律院首座之位也自然完蛋。這一口氣憋在心中實在萬難咽下,所以找個機會獨自帶了三個弟子出來尋仇。
但他經過這一次打擊,總算知道了自己其實也不象自己想象的那麽厲害,在江湖上遇上鍾老大謝誼那樣的人,根本吃不開,是以找到當年叛出白馬寺的二師兄李普仁,把小靳說成是林哀的關門弟子,學了多少多少功夫。李普仁大喜,當即跟他前來捉拿小靳。但到來後才發現,鍾老大的勢力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大,東平這一帶黑道幾乎都跟他有關係,特別是碼頭村,簡直就是他的天下,想要在這裏明刀明槍地動手,實在太過冒險。
幸好圓性之前從陸平原那裏得知小靳原來是個無利不求的販子,所以設下計策,故意讓小靳來貪這便宜,引他上鉤。他們耐心等了幾天,終於等到一個機會,而且小靳是一鉤就上。沒想到還沒來得及欣喜,就有人橫著插上一腳,想要坐享其成了!
李普仁微微歎道:“對方也知道這小子的來頭,看來是有備而來,今日是不可能罷休了……”
圓性咬著牙道:“怎麽辦?”
李普仁道:“你說呢?”
“依老子就是先動手占起手!”
李普仁眼皮直跳,心中暗自盤算,俄頃方道:“對方看來誌在必得,這十幾個人都非庸手……為今之計,隻有擒賊先擒王才行了……六師弟,那小子別看年紀小,功力、見識不在你之下,你對付起來恐怕還是有些吃力……”
圓性最受不了激,怒喝一聲,道:“那就來試試!”雙掌一錯,飛身下了樓梯,直向那帶頭的年輕人衝去。李普仁心叫一聲好,操起長劍,在後麵大聲喝道:“既然如此,不要怪我‘鬼煞’無情了!”
圓性的三名弟子見師傅已經衝上去,都齊喝一聲,提著齊眉棍衝。李普仁回頭向那賣參的老三和倒吊猴子使個眼色。那兩人會意,跟著李普仁大聲呐喊,卻不出門,隻待有機會就提了小靳走。
圓性奔到那青年麵前,縱身躍起,劈麵就是三掌,正是自己最得意的“無相佛疊手”中的絕殺“羅漢三疊”,想要照麵就來個下馬威。那青年嘿嘿冷笑,反手抽出兩柄劍,左右一掄,竟以長劍旋轉之力將他掌力化掉。
圓性頓感對方武功深湛,絕不在自己之下,然而此時已不可能退得下去,隻得打點精神跟他鬥下去。兩人過了十來招,圓性漸漸吃力起來,那青年看上去雖然浮華**,手下可一點也不含糊,一對劍舞得密不透風,又仗著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打,將自己壓得既無處攻,亦無處退。他突然想到一事,身子一矮,拚著腦袋上可能挨那人一腳的危險,蹲下馬步,一腳橫掃,踢向馬腿。
那青年怒喝一聲,雙腿猛夾馬肚子,同時大力提拉韁繩。那馬長聲嘶叫,人立而起,避開了這一腳。
那青年縱馬躍開,翻身跳下,將馬交給一名手下,道:“白馬寺的和尚,還有兩手嘛。今日大爺就陪你好好玩玩。你們都退開些,別讓人說我們以多欺少!”
他旁邊的人都各自打馬退開幾步。圓性見弟子們奔到身後,自己可也不能示弱,道:“你們也退開些!”他心裏琢磨,這人劍術雖好,內力卻似乎不及自己,隻要耗上一陣,應該還是有勝算。當下雙掌一錯,一招“西去無路”,向那人擊去,掌風凜冽,已使出了十成功力。
※※※
小靳趴在地上,透過縫隙看過去,隻看得見一溜馬腿,中間幾雙人腳。其中兩個人的腿不住縱高伏低,看樣子正在盤桓纏鬥,其餘的人卻紋絲不動。小鈺最怕看這些打打殺殺的場麵,躲在他背後,小心地問道:“小靳哥,他們在打嗎?誰……誰會贏啊?”
小靳心道:“媽的,這兩邊可都是要來拿我的,誰贏了都對老子沒用!就不知道鍾老大什麽時候能發現這裏的鬥毆,來救我們。”可是說不出來,隻能嗚嗚了事。
小鈺道:“那……小靳哥……我們還是快些走吧……”
小靳拉著她湊到縫隙前,用手指指四周,那意思是:“走?四周圍著這麽多匹馬。看見沒有?真正開打的隻有兩個人,其餘的人呢?就等著抓乘機亂跑的,懂嗎?”
小鈺道:“那……那怎麽辦?”
小靳歎了口氣,兩手一攤。小鈺看了他半晌,道:“那……那我們隻有在這裏等著了?”小靳鄭而重之地點點頭,又歪在木板上看,小鈺也隻好挨在他身邊觀看。看了一會兒,小靳突地身子一震,一把拉開小鈺,不讓她再看。
隻見打鬥中的一人突然踉蹌後退,一炷血激射而出,散得遍地都是。聽那人悶哼的聲音,應該是圓性。
果然,圓性的幾名弟子同聲叫道:“師傅!”
小靳心裏一緊,才發現雖然兩邊獲勝對自己都沒什麽好處,但其實自己還是希望圓性贏的,因為這家夥討厭是討厭,但那青年似乎更加陰險,落在他手裏隻怕比落在圓性手裏有過之無不及……他忙湊近了縫隙仔細看。可惜縫隙外的樓梯遮住了大半視線,仍然隻看得見一條條的腿跑來跑去。他聽見圓性的三名弟子衝上前去,那青年的聲音道:“淩山,你來應付。”
有人嘿嘿冷笑,跟著“啪啪”數聲,看來和那三名和尚交上了手。小靳心道:“鍾老大,和尚!你們快些來呀,晚了可看不到這樣的好戲了……也看不到我了!”
圓性退後兩步,伸手封住肩頭的穴道,不讓血再這麽流出來。他與那青年鬥了五十來招,雖無法取勝,卻也防守得住,一直僵持著。還以為兩人半斤八兩的差距,誰知道那青年突然變換招數,一下子竟似換了個人般。剛才那兩劍極之犀利,他甚至連對方如何出手的都沒看清楚便中了招,心中的驚駭之情實難言述。他回頭看了看木屋,才發現二師兄李普仁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退了回去,人影子都看不見了。圓性這才知道被二師兄賣了,絕望地大叫一聲。
這當口,“笑麵山狼”淩山反手一掌,正擊在一名僧人擋在胸前的齊眉棍上,“嗬”的輕叱一聲,齊眉棍就中而斷,他的鐵砂掌既重且準,毫不遲疑繼續推進,正中那名僧人心口。那僧人狂叫一聲,噴出大口鮮血。淩山尤不收手,跨前一步,又是一掌、兩掌、三掌……一連七掌,每一掌都傾盡全力打在那僧人身上,將他當沙包一樣擊打。待得收手回來,那僧人五腑之內已被打成爛泥。他一聲也發不出,口中血如泉湧,搖搖晃晃走出幾步,仰天而倒,迅速萎縮成一團。
另一名僧人哭道:“七師弟!”一招“橫掃千軍”向淩山後背打去。淩山既不躲閃,也不格擋,砰的一下,這一棍打得實實在在。那僧人大喜,以為打中了對方,叫道:“師弟,我為你報……”
“仇”字還沒出口,淩山反手一抓,掐住他的咽喉,內力到處,那僧人頓時氣為之竭,臉上刹時漲得通紅。淩山回過身來,手越舉越高,提得他雙腳離地。那僧人丟了棍子,用拳猛擊淩山,卻似打在頑石上一般,毫無動靜。他又拚命用手抓扯掐在脖子上的手,無奈淩山的手猶如生鐵一般,哪裏掰得動半分?漸漸地兩眼翻白,雙腿繃得筆直,竟活活被掐死了。
剩下的僧人年紀才十五、六歲,隻道江湖好玩,比整日沉悶的寺廟好得太多,才跟著師傅出來曆練的,哪裏想到有這般慘事?看到兩位師兄慘死,嚇得屁滾尿流,站在一邊隻是流淚。淩山嘿嘿笑著,順手將那名僧人的屍體甩到一邊,慢慢向他走來。那僧人放聲狂叫道:“師傅!師傅!”
圓性牙一咬,正要上前助他,驀地眼前一閃,長劍劃到。他往旁一讓,劍鋒幾乎貼著他的鼻子斬下。那青年笑道:“嘿嘿,你陪我玩,還沒玩夠,怎麽好意思一個人走呢?”
圓性心中此刻已經惶恐至極。他那三名弟子上前助陣時,還以為好歹可以撐個場麵,讓自己從容後退,沒想到對方隻一人下馬,十招之內,便殺死兩人。剩下的癡免本是他最看好的弟子,卻被嚇得痛哭失聲。這人的功夫之高,當也不在跟自己打鬥的青年之下,其手法之殘忍,更是駭人……圓性忽然隱隱有種預感,今日自己是活不出去了……他心中一陣淒苦,放聲大叫道:“不要殺他!不要殺他!我……我們把人交出來!”
淩山冷笑著走到癡免身前,手搭上他的脖子,好象撫摩待宰的豬羊一樣,道:“老禿驢,敢跟我們司馬二少爺鬥,還想全身而退?”
圓性心中劇震,顫聲道:“司馬二……二少爺?司馬豐?你……你是萬……雲峰……千鬆院的人?”
淩山嗬嗬笑道:“原來你還有點見識,知道我們少爺的大名。既然知道了,黃泉路上,也別喊冤枉了!”手一長,就要扭斷癡免的脖子。
忽聽“砰”的一聲響,屋後麵碎木飛散,三人飛身跳出,徑向河邊奔去。司馬豐喝道:“一個都別落下!”
圍在房子周圍的十幾人立時縱馬上前,攔截李普仁三人。他們都是騎馬的好手,一張一馳皆有章法,一下便將李普仁等人圍在圈中。周圍的馬匹不住旋轉盤桓,李普仁看得眼也花了,一麵揮劍自保,一麵大聲道:“人在屋裏!人在地板底下!我們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還望大俠開恩,放小的一條生路!”
司馬豐看得高興,也不管圓性了,跳上馬打馬過去,嘿嘿笑道:“多懂事的人,嗬嗬,有意思!”
淩山順手一甩,將癡免甩到一邊,跟上司馬豐,道:“那……放他們一馬?”
司馬豐厭惡地盯他一眼,不耐煩地道:“誰說的?”
淩山當即做個斬立決的手勢,那十來人一起抽出長劍,向圈中斬去。李普仁等三人大聲咒罵,拚命反抗,一時喊殺聲此起彼伏,吼得遠遠的濟水上一群野鴨白鷺都各自飛散開去。
小靳打鼻子裏悶哼一聲,拚命頂開頭上的木板,縱身上去。小鈺剛探出頭要跟著爬上來,冷不防小靳將她一推,又推回底層。
小鈺叫道:“你做什麽?”小靳並不言語,將木板重又放回原處。李普仁等人撞開一個洞,也被他用塊木板暫時堵住。
小鈺大急,踮起腳推著木板,叫道:“別!小靳哥,你讓我上來啊!我……我不要一個人!”
小靳不理她,看看四周,又將屋角堆放的破籃子到處亂踢,破布、稻草等扔得滿地板都是。等大的東西全踢亂了,他又蹲在地上,小心地將地板上的縫隙一一掩藏起來。奇怪的是司馬豐等人卻一直沒進來。
小鈺推了幾下,推不開木板。她知道小靳心意已決,小靳爬到哪裏,她就跟著到哪裏,哭著道:“小靳哥……我……我聽話,我不會亂動的……我會去找鍾大哥,鍾大嫂,讓他們來救你……”
透過縫隙,小靳看著小鈺,裂嘴一笑。小鈺仿佛又回到那個漫天血雨的晚上,小靳冰冷的身子抱著自己,平靜地道:“別怕。不要怕。”
小鈺點頭道:“我不怕。”說完重又坐回地上,找了個最黑暗的角落,靜靜藏好。
小靳鬆了口氣,爬到破洞邊,往外看去。隻見外麵十幾匹馬不住繞著一小塊地繞圈,中間刀劍飛舞,喊殺聲,兵刃相交之聲,皮肉破裂之聲,慘叫聲……不絕於耳。
司馬豐的馬停在最外麵,他站在馬背上,緊張地向裏張望,不住大喊大叫:“哎呀,怎麽這麽打?完全亂來……錯了錯了,又錯了!你怎麽拿劍傷馬呢?擒賊先擒王,射人先射馬,這道理你究竟懂不懂?那是說要留下人來!你這樣和人對打,把馬傷了有屁用啊?喂喂,小心!你這麽傷馬小心把自己傷到,刀劍不長眼睛的……瞧瞧,哎呀!又傷到了不是?劍還拿得動吧?嘖嘖……小心後麵!”
小靳心中一寒,原來這小子連屋都來不及搜就跑過去看,竟是趕著教李普仁怎麽反抗。他當然不會安什麽好心,隻是想要看別人掙紮得更久一點。被這小子逮住,那可……不死也得脫層皮了!
忽聽有人慘叫一聲,一炷血飛起老高,灑出圈子,差點灑到司馬豐身上,聽聲音正是賣參的那個大漢。司馬豐忙拉馬退開幾步,連連扼腕歎道:“可惜可惜!隻傷到兩人就死了,真是可惜了!”
李普仁嘶聲叫道:“司馬豐,你他媽的王八蛋,如此羞辱老子,你不得好死!你他媽的……啊呀!媽的,老子……”
突然人影一晃,李普仁縱在空中。他身上的衣服已經被血染透,雙手緊緊握著長劍,奮身向司馬豐劈去。卻聽“噗、噗”幾聲,幾柄劍將李普仁刺穿。他就那樣被挑在空中,雙目圓瞪著死了。
剩下那猴子一樣的人一點聲也沒有,想來剛才就已經身亡。馬隊慢慢散開,排成一行,果然見到裏麵兩具屍體伏在一起。
小靳心中砰砰亂跳,心道:“這……這些是什麽人啊,竟然冷血到這地步……老……老子這次可真跑不了了!”
淩山道:“咦,那兩個和尚跑了?”
司馬豐抽出一張金絲手帕,抹去沾在身上的幾滴李普仁的血,皺著眉頭丟了,無精打采地道:“算了,由著他們去罷……和尚死多了,可不吉利得很……走,瞧瞧屋裏的人去。”
小靳聽見自己對自己說:“起來,該你上了!”扶著牆站了起來。
第三十章
淩山道:“去,把屋裏的人帶出來。”
他手下一人應了,縱馬趕到屋前,跳下馬,就要去推門。他的手剛摸到門上,忽聽“嗖”的一聲輕響,那人隻覺一陣風刮過臉,跟著手上一痛,竟被一支羽箭穿透手掌,釘在門上。
那人狂叫一聲,卻聽司馬豐怒道:“閉嘴!不就是一支箭麽?再叫割了你舌頭!”那人痛得眼前發黑,可是知道司馬豐言出必行,當即死死咬住下唇,果然不發一聲。
淩山哼道:“是誰?膽敢在我們司馬二少爺麵前出頭,活得不耐煩了麽?”他說話聲音雖小,但灌注內力,隔得老遠的人也聽得清清楚楚。
有人自不遠處的小丘後拖長了聲音道:“喲,誰膽敢在我們鍾老大麵前出頭,屁股癢癢了,想找抽麽?”
另一人尖著聲音道:“哎呀,奴家不想找抽,奴家想找官人……”
小丘後突然爆發出一陣轟笑,夾雜著各種不堪入耳之市井粗語,**詞豔句,聽上去至少有五六十人。淩山等人竟不知道何時來了這麽多人,倒是吃了一驚。
跟著河灘旁邊的蘆葦叢裏也是一陣大笑。有人道:“是張大哥麽?好準的箭!”也有人道:“張大哥,怎麽不直接射那小子的屌,廢了他龜兒……”便有人跟著道:“要廢一起廢,那個陰陽怪氣的什麽死馬得第一個廢了才行!”
隨著說笑聲,幾十人晃晃悠悠從小丘後走了出來,蘆葦叢裏也陸續走出三十幾個人。這群人的裝扮可真是希奇古怪,或地痞模樣,或小工打扮,或身著短衣水靠,甚至還有穿戴著長袍方巾,商賈、書生氣派的人;或扛著鋤頭,拿著扁擔,滿臉酒氣;或手握折扇,掛著算盤,派頭十足;或提著刀、劍、長槍、斧頭。有一人生得五大三粗,手持一張鐵胎弓,看樣子是剛才射箭的什麽張大哥,隻是光光的膀子上還掛著幅漁網,讓人不知道他究竟是獵戶還是漁夫。
走在最前麵的人三十來歲,一臉落腮胡子,隻是沒有胡子的地方卻白白淨淨的,手拿一把描金扇。他身穿一襲甚是昂貴的長袍,卻敞開著懷,露出同樣白淨的肚子,大大咧咧,匪氣十足,背上背著一把不知道是刀是劍的玩意兒,一麵走一麵往嘴裏丟瓜子。
隻聽屋子裏有人歡呼一聲,一位少年砰地一腳踢開房門衝出來,幾步跳下樓梯,向當先那人奔去。那被箭釘在門上的人慘叫一聲,折斷了箭身摔下樓梯,很快狼狽地爬起來跑了。
當先的鍾老大拉著小靳道:“沒事吧?小鈺丫頭呢?”
小靳拚命搖頭,又指指自己嘴巴。鍾老大拍他一掌,解開他的穴道,道:“真是沒用的家夥,虧我花那麽大力氣栽培你,一上來就給老子丟臉。”小靳咽了幾口口水,勉強抗聲道:“他……他們六七個打老子一個!”
鍾老大搖搖扇子,笑罵道:“媽的,敢在老子麵前稱老子,你不想活了是不?小鈺那丫頭有沒有事?有事老子揭了你的皮!”小靳一疊聲地道:“沒事沒事,在裏麵呢!”
鍾老大道:“你先待著,等我們會了這位朋友再說。”小靳忙道:“小心,這小子陰得很!”鍾老大道:“陰?嘿嘿,他算遇上**的人了……”
司馬豐見這麽一大票亂七八糟的人出來,大感興趣,道:“嘿?這是搞的什麽名堂?淩山,這是些什麽東西?”
淩山皺著眉道:“不知道,少爺,小的一個也不認識。剛才那一箭很有力道,隻怕也不是等閑之輩。”
司馬豐嘿嘿笑道:“你他媽的真會開玩笑,這麽一大群湊在一起,就他媽不等閑了!你看看,你看看,漁夫!哈哈哈哈……真他媽的……”在馬上坐直了身子,喊道:“喂!你們這些生彘,賤民!你們中誰是頭啊?”
那持弓的張大哥臉色一沉,沒見他怎麽動,一支箭呼嘯著就衝司馬豐麵門而來。淩山怒哼一聲,反手拿下,喝道:“混帳!我們司馬二少爺你也敢射?不想……不想……不想活……不……”
他本想說:“不想活了麽?”但那人一箭跟著一箭,連珠般向司馬豐射去,力道也一次比一次大。淩山一箭箭奪下來,因騎著馬在司馬豐身旁,別扭著身子拿箭,手腕被箭的衝力拉得生痛,話也說不利索。偏偏司馬豐見有他攔著,就是不自己伸手擋,還大聲道:“好,好看!射!統統射過來,看你射得有多快!”
淩山一肚子鬼火直冒,開始還一隻手抓,後來兩隻手都用上,那人射箭的速度仍在不停加快,好幾次隻險到極點地抓到箭尾,差點脫手。如果真脫手射一支在司馬豐臉上,他淩山也別想混了。淩山一時汗如雨下,怒道:“媽的!幹看著幹嘛,給老子上啊!”
他手下十來人忙發一聲喊,縱馬衝上前去。但那群人站在那張大哥前麵,想要拿他,非得從人群頭上踩過去不可。那些人撒野亂跳,亂哄哄地叫道:“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之類的話。
當先一人喝道:“讓開!殺到頭上別怪大爺!”見一人湊上前來,他提起刀向下砍去,刀鋒就從那人頭頂劃過,劃下一大片頭發。下麵的人“喔唷”一聲,嚇得四散奔逃。當先那人呸的吐口唾沫,隻道這些人欺軟怕硬,放心大膽向裏衝。
誰知剛全部進了人群,圈子嘩啦一下又圍了過來,將他們堵在中間。那十幾人手起刀落,向下砍殺,人群照舊亂跑,隻不過左邊的逃了,立時右邊的又擠了上來,怎麽也砍不到人,也無論如何闖不出圈子。這些人圍上來也沒閑著,有的伸手來拉韁繩,有的扯馬鞍,有的拉刀子將馬鞍皮繩割斷,還有的人拿著鋤頭就往人腿上去……雖然力氣小了點沒有出血,可是明晃晃的刀子總是嚇人,還有兩人褲子被劃破,直拉到大腿根去,差點露出傳家寶貝。
那十幾人看著下麵人頭躥動,禁不住臉上冒汗,大聲吆喝,下手愈加狠毒。奇怪的是無論怎麽加力,那些人進退的速度也跟著增加,總是殺不到人身上去。大家一會兒驚慌失措地亂跑,一會兒又嘻嘻哈哈地圍上來,好象趕不盡也殺不絕的耗子。有時候一刀砍下去,“哐啷”一聲手腕上就被套了個鐵鏈,還沒來得及回劍殺敵,眼前一黑,一張尚掛著魚鱗和血的漁網兜頭罩下……不知不覺間,這十來個人中有的劍刀被搶了,空著手亂揮,有的馬鞍被弄掉,韁繩被割斷,隻有抱著馬脖子亂旋……
當先那人眼見形勢越來越不對勁,看準時機,縱馬人立而起,向其中一個瘦瘦的商賈模樣的人踢去,那商賈腳下一絆,哎喲聲中摔倒在地。眼見那馬腿就要踩在他身上,那商賈突然雙手齊伸,撐住馬腿,雙手一擰,眾人驚呼叫好聲中,竟將高大的鮮卑良馬掀翻在地。
當先那人狼狽爬起,沒等他回過神,周圍的人流一下將他擠得死死的。那人伸手抓刀,十幾隻手比他還先摸到刀柄上,哪裏抓得到?眼見著周圍各種猥褻的邋遢的形容不堪的人全皮笑肉不笑地緊貼著自己,一時間連手腳都伸不開,隻覺無數隻手在抓扯自己的頭發、衣服,還有人乘機撓癢癢,掐死肉……那人恐怖地大叫:“救我!快救我!哎呀……誰摸我下麵……啊……哇啊……別扯老子……”
剩下的人拚命想要衝過來救,但被人群圍住了,哪裏過得來?此時別說拿刀砍人腦袋,就是砍伸向自己的手都來不及。慘叫聲中,那人已被剝得精光,眼見帽子、靴子和衣服碎片滿天飛舞,那人被封了穴道,赤條條硬邦邦地給人當牲口一樣扔到空中。周圍的轟笑聲更大了,人人爭著去扔他,他慘叫著一次次落下,又被人接住往後繼續拋,轉眼間掠過人群,砰的一聲摔入蘆葦叢中,再聽不到聲音,死活不知。
那張大哥也不再射了,甩了弓,拚了命擠進來,笑嗬嗬地叫道:“我也來我也來!媽的,這種摔人棍的遊戲老子還沒玩過!”眾人都是大樂,又向剩下的人下手。立時又聽見數人慘叫道:“啊呀別扯你爺……”“滾你媽的放手!放手!……啊……媽的你扯到老子……”
不到一會兒,形勢大變,剛才還到處趕別人的人,現在到處喊叫著逃命,然而為時已晚,這十幾個人轉瞬間就消失在人群中,沒人騎的馬也給人順手牽走了。
司馬豐一開始還笑著看熱鬧,慢慢地臉色發白,喃喃地道:“咦……奶奶的……爺被戲弄了。”
淩山也早看出不對勁,不敢稍離司馬豐半步,緊張地道:“少爺,怎麽辦?我看這群人來頭不對……那個拿算盤的,好象是以前在江南一帶很有名的‘神算王三’,一手‘鐵算盤’曾經名震江湖……這射箭的張大哥,莫非就是當年橫行嶺南一帶的‘鐵手神鷹’張無忌……一手拿魚叉一手耍漁網的……”
司馬豐反手一巴掌抽在他臉上,怒道:“叉你爺爺!管他什麽鳥人,騎到老子頭上來,就他媽是該殺的人!”他策馬走上幾步,叫道:“誰是頭!滾出來!”
鍾老大懶洋洋地走上兩步,道:“誰喊爺爺我?”
司馬豐手中馬鞭指著他道:“哼,你可知我是誰?”
鍾老大呸的吐口瓜子殼,回頭道:“有誰知道這小王八蛋的?”有人應道:“知道!他老子是什麽萬人瘋千鬆院的死馬什麽泉的……”旁邊一人接道:“黑瞎子,將死臨黃泉,這都不知道?”那人忙抱歉地道:“是是,是死馬黃泉。”
司馬豐道:“你就是這裏的地頭蛇什麽鍾老大?”
鍾老大笑道:“地頭蛇不敢稱,你說我是地烏龜我高興得很,烏龜王八一萬年嘛!”周圍的人都是嘿嘿傻笑。
司馬豐冷冷地道:“原來你也想來分一瓢羹……我們萬雲峰千鬆院的名頭,你不知道麽?就你們這些個地痞,賤人,也敢來跟我爭?”
鍾老大呸的一下吐掉瓜子,臉漲得通紅,要說什麽卻說不出來,跌跌撞撞向前衝。旁邊兩人衝出來一把將他抱住,叫道:“老大!老大冷靜點!老大!他是在激你呀!”
鍾老大拚命掙紮,喊道:“媽的!放開我,老子跟他拚了!”後麵的人都圍上來,七嘴八舌地道:“算了,別跟他一般見識!”“這人也不過仗著老子有名,跟他硬頂什麽啊?”“是啊老大,算了算了!走,翠月樓,兄弟的莊,今兒不醉不歸!”
小靳見司馬豐一會兒功夫就收拾了圓性,也道:“鍾大哥,這陰陽怪氣的家夥武功不錯啊!”
“嗯?不錯?哦……”鍾老大聽了,慢慢散了勁,和眾人傻笑著往回走。隻聽司馬豐笑道:“原來不僅是賤人,還是個閹人。”
鍾老大回過頭來,用一根指頭遙遙指著他道:“有種。”
他身邊的人都是一陣傻笑。
※※※
一名下人匆匆走到書房門前,正聽見裏麵鍾夫人笑道:“公子真是謙虛了。那晚你救出石付兄弟,我們家那口子可對你讚不絕口呢。”
蕭寧道:“慚愧。其時情勢緊迫,在下又不識得鍾大哥,言語舉止多有得罪,還望鍾夫人不要見怪才是。”
鍾夫人道:“那裏話,公子一身武功,實在令人欽佩……你在那裏探頭探腦做什麽?一點規矩沒有!”後一句對著門口的下人說道。
那下人躬身道:“稟夫人,門外有兩人,說是什麽蕭公子的家人,要求見老爺夫人。”
鍾夫人道:“混帳,這就是蕭公子,膽敢無禮?”那下人這才發現蕭寧大模大樣坐在鍾夫人對麵喝茶,忙道:“是,是!小人眼拙沒見到蕭公子進來,小人該死!”
鍾夫人正要訓斥,蕭寧道:“鍾夫人莫怪,倒是在下唐突,一時偷懶,從後院進來,下人不知道也是應該的。”鍾夫人笑道:“蕭公子哪裏話。還不快請他們進來?”
那下人忙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兩個人進了門,一起躬身道:“少爺!”正是蕭寧手下的徐展徐鵬兩兄弟。
蕭寧板著臉道:“沒規矩,這裏是鍾府,應該先見過鍾夫人才是!”徐家兩兄弟長得五大三粗,卻對蕭寧必恭必敬,忙向鍾夫人請罪。鍾夫人還沒見過蕭寧板臉的樣子,忍不住好笑,道:“蕭公子家教真是嚴格,這值得什麽?快些請坐吧。”
兩人在下手看了坐,蕭寧也覺得自己的表情有些僵,換了個姿勢坐,道:“你們倆不是在外麵打探的麽,怎麽急著來找鍾大哥夫婦?”
徐展看了一眼鍾夫人,道:“少爺,您吩咐我們……鍾夫人,其實這件事跟鍾府也有關係。江湖上現在流言橫行,所傳的無非三個詞:‘林哀’、‘小靳’、‘東平鍾府’。”
鍾夫人臉上變色,道:“真的已經傳開了?這麽快……”
徐展道:“是,這個消息一開始是從白馬寺傳出去的。當年被林哀滅門的幾個門派已經聞風而動。我們剛接到徐翅自徐州發來的飛鴿傳書,不止是‘海鑼幫’、‘昆沙門’等幫派,甚至連司馬豐都來了。”蕭寧眼角抽了兩下,道:“他也來了?看來麻煩大了……”
鍾夫人道:“司馬豐?司馬豐是誰?姓司馬的我就隻聽過‘萬雲峰千鬆院’的司馬臨泉。”
蕭寧道:“司馬豐就是司馬臨泉的二公子。”
鍾夫人見他神色凝重,道:“司馬臨泉我曾經見過一麵,武功確實不凡,尤其在輕功和暗器上甚為了得。這個二公子的功夫得了他幾成真傳?”
“據我所知,他遠不及他的大哥司馬傑,隻怕五成都沒學到,脾氣倒是最大的一個。”蕭寧站起來,背著手轉了兩圈,又道:“此人還不難打發。麻煩的是他身後的司馬家族,跟晉國皇室可頗有些瓜葛,而且司馬臨泉跟我二叔也算老交情了,如果他真的出來,我大概還得回避一下……還有更可慮的,如果連他都北上了,隻怕還有更多人會跟著前來……”
鍾夫人道:“是啊。司馬家影響巨大,他一動,江湖上那些不信的人也得信了。如此蜂擁而至,嘿,可不得了。”
蕭寧一拍手道:“對了,鍾夫人,在下此次來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在下就要回江南去了,但有一批貨還未出手,本來是要運到常山郡的,鍾夫人也知道,這會兒戰事頻繁,各路諸侯林立,在下一點不熟悉,走官道,心裏也沒個準數,所以就擱置下來了……鍾大哥在黑道白道都是行家,想來要走也不是什麽難事,若不嫌棄,能否和您一道幫在下運到常山郡?傭金我看就六四好了,我們隻求保本就成。”
鍾夫人笑道:“蕭公子,你真會開玩笑。以你們蕭家跟孫鏡的交情,什麽貨送不出去?想讓我們夫妻倆出去避一避,明說就是,還要送路費給我們,氣度真是不凡呀,哈哈!”
蕭寧臉上一紅,道:“鍾夫人……”
鍾夫人道:“你的好意我們夫妻倆心領了。不過,你卻大可放心。這東平地麵別的不信,就不信個邪。嗬嗬,有些事,有些人,你還不知道呢。總之,我也撂句話在這裏,逼急了,誰也別想在此討到好去!”
蕭寧拱手道:“早聽聞鍾夫人豪氣幹雲,今日才算見著了!既如此,在下就不多言。隻是這裏已成眾矢之的,久留也不是個辦法。今晚在下用船送道大師走,鍾夫人有心,就替在下擔當五天,五天之內,在下已經出海了。”
鍾夫人道:“那是自然,你盡管去,這裏我們自會安排。”
蕭寧轉頭對徐鵬道:“聽見了?還不快去準備船隻?”
徐展和徐鵬兩人對看一眼,徐鵬遲疑地道:“少爺,現在江湖上的人已經在傳言,說我們蕭家搶了林哀的武學秘籍,還帶走了小靳……”
蕭寧先是一怔,隨即長歎一聲,道:“這種情況,其實早在我們出來時就已經注定了,拖到現在才來,已經算很幸運了……不過,我倒是不信,還有人敢打我蕭家的主意!徐鵬,照我說的做,準備船隻,我們今晚就走。”
徐鵬剛要回答,忽聽大廳外有人嗬嗬笑道:“慌個屁!要走也不能走水路啊!”正是鍾老大的聲音。
鍾夫人變色道:“臭當家的,剛才又到哪裏鬼混去了?”鍾老大急道:“婆娘,不要亂講!老子有客人在此!”鍾夫人冷笑道:“哼哼,好啊,現在還敢拿你的狐朋狗友來壓我了?”
正說著,鍾老大大步跨進來,叫道:“狐朋狗友?你自己瞧瞧是誰?”後麵陸續跟進來三個人。鍾夫人見了,先是一驚,忙站起來笑道:“呀,原來是張大哥、王三哥、歐陽兄弟!你們怎麽來了?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那射箭的張大哥、使算盤的王三等都笑嗬嗬地跟鍾夫人打招呼。鍾老大見蕭寧也在,忙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鼎鼎有名的江南蕭家大少爺……你不要謙虛,嘿嘿,你可是拔根汗毛也比老子腰粗的主。這位是‘神算王三’,一手‘鐵算盤’當年打遍蘇杭,不得了不得了。這位‘鐵手神鷹’張無忌張兄,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尤其弓、刀、棍三絕,老子我可是甘拜下風。這位是‘霹靂手’歐陽道成……”
那歐陽道成搶道:“你不要吹噓了,老朽隻是個賣燒餅的,沒得啥子好獻寶的。”他又黑又矮,長著山羊胡須,一口川腔。
蕭寧待他說完,肅然拱手道:“在下從小就聽到幾位老前輩的名聲,可惜一直無緣得見,今日能同時遇見三位,真是此生之幸!歐陽前輩的‘鐵衫功’與‘破風掌’,別開生麵,自成一派,在下景仰已久。”
歐陽道成哼了一聲,慢條斯理地道:“你曉得什麽?我這山外野人的三腳貓功夫,怕入不得蕭公子的眼。什麽別開生麵自成一派的,沒見過就不要亂說。”他素來清高,曾因出生貧寒倍受歧視,最看不來門閥大家子弟,見到蕭寧的大家公子派頭,不願跟他套近乎,當即老實不客氣地頂回去。
鍾老大惱道:“你他媽的,老成,幾年不見麵,一來就在老子這裏給臉色看是不是?老子等會兒也在酒桌上給你臉色看!”歐陽道成眼睛一橫,正要跟他對吵,蕭寧笑道:“歐陽前輩誤會了,在下確實見過歐陽前輩的武功,隻不過歐陽前輩自己貴人多忘事而已。”
歐陽道成一呆,問:“啥子地方?”
“白馬寺。”
歐陽道成眉頭緊緊皺起,神色遲疑,隔了好半晌才道:“你是白馬寺的俗家弟子?不過也不對啊,當年我是在白馬寺請教過林晉大師,但……都是在他的密室裏,並沒有其他和尚見到。”
蕭寧道:“在下不是和尚,也不是白馬寺的俗家弟子。在下是林晉大師座前的倒茶童子,前輩忘記了?”
歐陽道成猛地一拍額頭,驚異地道:“你就是那看茶的童子?”他上上下下打量蕭寧半天,喃喃地道:“不錯……我記起來了,你那時才……才十幾歲吧?難怪難怪……難怪知道我的家底。沒想到你這蕭家的公子爺,竟會是林晉大師最賞識的人……”
蕭寧淡淡一笑,道:“那是林晉大師錯愛而已,在下愧不敢當。”
歐陽道成一個勁地道:“沒想到,沒想到……不、不,既然林晉大師這麽說,那就絕不會錯……他的話會有錯嗎?剛才是老朽得罪了!”
鍾老大嗬嗬笑道:“看吧,你這個老烏龜,老子這裏的客人可都不是普通人,你他媽的臭脾氣不改,還敢在這裏橫……坐,都坐!喂,婆娘,還坐著幹嘛,去快把老子珍藏的好茶弄來!”
鍾夫人橫他一眼,對眾人笑道:“我家相公不會講話,大家都知道的,多包涵著。”自去屋外準備茶水。
待大家都坐定了,鍾老大道:“蕭兄弟,你剛才說什麽死馬豐,哈哈,他們家跟你們家沒啥七姑八姨的關係吧?”
蕭寧道:“這倒沒有。司馬臨泉前輩目前在朝中兵馬司有一閑職,跟在下二叔也算略有同僚之誼。”
鍾老大皺眉頭道:“他這麽個人物,還跑去什麽兵馬司做官?晉國如今當權的都是些混帳,除了嚼舌頭、兄弟自相殘殺外,狗屁不會!害我大好河山全他媽丟光了!死馬還能混在中間做官,足見人品不怎麽樣。既然跟你沒啥關係,那我可以鬆口氣了,不然還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解釋呢,哈哈,哈哈!”
王三、張無忌等都跟著嗬嗬笑。蕭寧好奇地道:“在下不懂,為何跟我有關係,鍾大哥就不好解釋了?”
鍾老大道:“不瞞你說,剛才在河灘上,死馬瘋這小子,還有白馬寺那個圓性禿驢,正在狗咬狗地搶奪小靳。”
蕭寧眼中精光一閃,喃喃地道:“好快……”
鍾老大道:“那個圓性也忒沒本事了,幾個照麵,便被死馬瘋砍翻,跟他一起來的幾個人全死光光。兄弟,你是沒見到,那死馬瘋果然人如其名,真是個瘋子,殺起人來好象鬥雞鬥狗一樣。那架勢,看著是生氣,想著,就是心冷,是吧?”
張三道:“正是。這小子不知道在江南多囂張,完全拿人命不當回事。蕭老弟沒有看見,他的手下圍著人殺,他竟然還幫著裏麵被殺的人喝彩助威,提醒他們該怎樣殺自己的人,其實就是想多看一陣殺人場麵而已。真不是人做得出來的事。他的爹司馬臨泉,估計也好不到哪裏去。”
蕭寧道:“司馬豐的為人,在下在江南早有耳聞,草菅人命的事,他們家並不鮮見。在江南,他父親還可對他略有約束,這次北上,看來是毫無顧忌了。幾位說了半天,在下想,大概司馬豐此時已得到教訓了吧?”
鍾老大得意洋洋地道:“開玩笑!在老子的地盤上,他敢這麽橫,不給他點教訓,老子以後還怎麽在江湖上混?剛好幾位老兄趕到,幫我把他的手下收拾了,他麽,老子可不能讓給其他人。”
剛說到這裏,鍾夫人命人奉上茶水,聽了有些擔憂地道:“你又在說大話。那司馬家的功夫厲害,你是怎麽跟他打的?”
鍾老大道:“厲害?嘿嘿,劍法是厲害,隻不過這小子早被酒色掏空了,有屁用?老子還沒動真的,隻過了三十招,就劈斷了他的劍。不過他爹也算個人物,就沒有再折騰他。不過他旁邊一個手下好象是崆峒派的……我記得外號叫什麽什麽笑麵山狼的,下手又狠又快,老子可懶得管了,跟他好好幹了一架,卸了他兩條膀子,看他以後還怎麽做山狼,哈哈!”
蕭寧忙道:“鍾大哥沒有殺他吧?”
鍾老大道:“沒有!殺這麽個人髒老子的劍。我叫人用破漁網將司馬豐和他的手下們網了,丟到船上,順水漂下去,看他自己的運氣了。”
鍾夫人惱道:“你怎麽這麽隨便?如此,我們可跟司馬家結下深仇了!”鍾老大瞪圓了眼睛道:“我怕他嗎?”
蕭寧道:“鍾夫人放心,司馬家在江北完全沒有勢力,要想與鍾大哥硬來還不可能。再說,現在晉國內朝廷鬥爭日益加劇,徐州刺史桓溫恒大人逐漸得到各大家族支持,不久之後有可能掌握朝政。他與司馬家支持的殷浩殷大人是死對頭,一旦他得勢,隻怕司馬家的日子也不好過了。”
鍾老大道:“嘿嘿,蕭兄弟不愧是大家公子,知道我們這些人永遠也不曉得的內幕……桓溫是個人物,晉國要複興,就得看他的了。看蕭公子這架勢……你們家是支持恒大人的?”
蕭寧端起茶杯喝茶,一本正經地道:“鍾大哥說笑了。在下家族世代為商,不涉政治。不管哪一邊哪一派,隻要有正經生意做,都是我們蕭家的客人。”
“嘿嘿,真會說話啊!這個好,這個厲害,就跟老子一樣,安心做烏龜,萬年不倒,哈哈哈哈!”鍾老大笑了一陣,見鍾夫人在一旁沉著臉瞪自己,忙收了笑,正色道:“不說笑了,大家說正事,咳咳……剛才我聽到幾句,蕭兄弟說得好,這個死馬瘋都來了,其他亂七八糟的人不知道還有多少前來。雖說老子是地頭蛇,任誰也不敢壓到我頭上,再說還有這麽多兄弟一起來幫忙。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好象今天,小靳兩個人剛一出去就給逮個正著,媽的,老子府第周圍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明晃晃地盯著。久居這裏不是辦法。”
蕭寧道:“正是。所以在下想將他們盡快帶走。最好今晚就走。”
王三道:“蕭公子想怎麽走?”
蕭寧道:“適才在下已與鍾夫人商量了一下,走水路應該安全些。用在下的商船向東,過祝阿、樂安郡,在高密郡下海,坐海船直達會稽。”
王三笑道:“蕭公子打的好算盤,隻不過如今鍾老大這府被人圍得團團轉,蕭公子自己的船隊,不也一樣麽?老夫來的時候,江湖上關於小靳和林哀大師武學下落的說法有兩種,一是落於鍾老大之手,另一個則是蕭家。蕭公子,看你神色似乎不信。我也知道,以你之功力,任何人都不可能坦然監視你的府第,隻是你的船隊就不一樣了。蕭公子要不要試著調動幾艘船,看看是不是真的安然無恙?”
蕭寧沉思半晌,歎道:“不錯,前輩所言極是。如果在下也已經跟鍾老大一樣脫不了幹係,監視在下的船隊是必然的。隻是……困守於此地,終究不是辦法。”
王三道:“老夫有一個問題,不知當問不當問?”
蕭寧拱手道:“前輩請說,在下能回答的一定回答。”
王三道:“鍾老大跟我幾十年的交情,他的脾氣我知道,他之所以甘冒與如此多武林人士作對的風險,庇護小靳等人,那是義氣使然。但蕭公子所為……恕老夫直言,實在讓人不明所以。”
說完這話,他無所謂地抱著手看著蕭寧。屋子裏刹時寂靜下來,所有人都盯著蕭寧,看看他會如何回答。
蕭寧淡淡一笑,道:“前輩,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怕你笑話,在下如果真的這麽做了,不僅會麵對江湖中人的追殺,連在下家嚴,說不定也會將我逐出家門……我蕭寧憑什麽賭上身家性命,要助這麽個素不相識的人?”
他頓了一會兒,驀地站起身來,環視眾人,傲然道:“我說不出什麽理由,也不想說。我要做的,既不符合做生意的利益,也不順應父親想要的孝道,實在是連自己也無法理喻的事,所以……並不是言語可以解釋的。各位前輩相信我也好,不信也好,事情擺在麵前,我蕭寧長這麽大,不知道逃字怎麽寫的!”
張無忌拍手笑道:“好!果然是條漢子!雖千萬人吾往矣!蕭兄弟不要見怪,我們幾個兄弟在路上已經聽鍾老大說了你的事,如果你有什麽其他的念頭,根本早就可以動手了,又何需等到這時候才做?老三這樣問,隻是想試試蕭兄弟會如何回答,沒想到是這般看似樸實,實則豪氣幹雲的話,我們兄弟服了!”
王三也道:“不錯,蕭兄弟,你不要見怪。我們幾個老家夥就這麽討厭,哈哈,哈哈!”
鍾老大跳起來笑罵道:“媽的,你們幾個老烏龜,還在懷疑老子的眼光是不是?老子早說過了,這位蕭兄弟乃是林晉大師教出來的高徒,還能有錯嗎?”
蕭寧拱手道:“豈敢!在下能得到各位前輩的信任,實在感激不盡。照目前的形勢看,各位前輩有什麽好的計策嗎?在下洗耳恭聽。”
鍾老大道:“嘿嘿,山人自有妙計,就看蕭兄弟肯不肯做了!來來來,坐下喝茶慢慢說!”他端起一杯茶,滿滿喝了一口,道:“喂,你們幾個十幾年不出山的老烏龜,突然跑到這裏來做什麽?想打老子的秋風嗎?”
王三道:“哪裏敢打你的秋風,不被你打已經算很好了。我們嘛……左右閑著無事,看江湖上最近熱鬧得緊,也是跟到這裏來,見識一位跟林哀大師有關的毛頭小子的。”
鍾老大大聲道:“嘿!你們也來湊熱鬧?這裏的水可深得緊,小心下去了起不來!”
張無忌道:“不怕,就看看而已,咱們幾個難道還想搞點什麽麽?嘿嘿,是看熱鬧,不是湊。”
鍾老大道:“那也差不多,反正仔細著老胳膊老腿,別給人砍去了都不知道。話說回來,你們認識他嗎?”
“別說認識,見也沒見過一麵。”王三老老實實地回答。
“別說見過一麵,聽也沒聽人說過他長什麽樣!”張無忌雙手一攤,補充道。
“那你們跑來有屁用啊!”鍾老大一拍桌子,神氣活現地道:“見也沒見過,聽也沒聽過,就跟著別人瞎起哄跑來,嗯?你們幾個老家夥是不是傻了?”
蕭寧突然心裏一跳,隻見王三、張無忌、歐陽道成一起鄭重地搖搖頭,王三笑嘻嘻地道:“這還不容易嗎?隻要盯緊了你姓鍾的,還有姓蕭的,那小子還能往哪裏跑?”
蕭寧刹時間恍然大悟,以手加額,半天方長出一口氣,道:“我真是夢中之人呐。”
第三十一章
淩晨時分,碼頭的一角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有人老遠地望過去,隻見三艘帆船正加緊上貨。一定有什麽緊急的事,三艘船竟然占用了一百多名挑夫,幾乎是整個碼頭勞力的一半還多。每艘船除了兩處尋常上貨的跳板,船上還垂下數目不等的繩索,套以絞索,趕著往上拉。如此架勢的場麵,連碼頭村幾十年的老人都未見過。
相對帆船上下的熱鬧與通明,碼頭村其他地方則陷入黑暗之中。但是黑暗裏並不冷清。有不少人隱身在暗中,仔細地辨認著那燈火裏的每一個人。其中最受矚目的便是蕭家大少爺,他站在高高的甲板上,身後站著一排黑衣人,左右兩邊各坐了一排人。左邊的人穿得各不相同,人人手裏抱著帳本,點頭哈腰一五一十向蕭大少爺稟報。右邊一排一色的青衣,腦袋埋在麵前的算盤裏,“劈劈啪啪”的算珠上下之聲,隔著老遠都聽得清楚。
蕭大少爺背著手站在甲板邊上,河風凜冽,刮得他身後收起來的帆都不住搖晃,他卻紋絲不動,唯一動的隻有腦袋。他但凡點一點頭,向他報帳的人便抹一把汗,謝天謝地下去,吆喝手下運貨。要是蕭大少爺腦袋頓住不動,打算盤的就越發打得飛快,報帳的渾身戰栗,汗不敢出。如果蕭大少爺搖一搖腦袋,他身後站的黑衣人中就會走出一人,提著那哭天搶地的報帳人下了船艙。不知道人被提去做了什麽,但是直到天明,提下去的人都沒再上來,看得旁邊偷窺的人都是捏著一把冷汗,暗想:“難怪蕭家富可敵國,這等做生意的架勢,有誰見過?”
貨一直搬到天明才算交清。碼頭上空了一大片出來,而三艘帆船也沉下去老大一截。直到最後一批貨吊上船,蕭大少爺終於點一點頭,仍是什麽話也不說,轉身離去。帳房師傅、保鏢們跟著一窩蜂進了船艙。
當第一束陽光剛剛越出遠方的山巔時,三艘帆船已經悄然升起了主帆,蕭家的旗幟也升上帆頂,迎風招展。數十個人匆匆跑來跑去地解開纜繩,收起吊索,固定甲板上的貨物。另有數人大聲吆喝著,把碼頭上橫七豎八躺著休息的勞力再度召集起來,二三十人一組,背上沉重的纖繩——船裝了貨物太重,吃水過深,已經不能靠風力駛離河岸了。
一切準備就緒,所有人都眼巴巴望著第一艘船的船頭。蕭家大少爺獨自一人站在那裏,麵對初生的太陽,照舊例點上三炷香,慢悠悠地祭祀四方神靈、河神湖伯……後麵兩艘船船頭上則有道士做法,命人忙著向河裏丟入活羊活豬。岸上偷窺人中有細心的人,發現祭祀物裏還有平常不多見的玉和精米。單是一隻玉碟便價值不菲,此次行程真是非同小可。
等到一切祭祀完畢,太陽也已冒出山巔一頭有餘了。下人們撤下香案,奉上清茶,蕭大少爺將手中扇子一展,搖了兩下。三艘船上立時各有六人一起扯開嗓子喊道:“起錨——”
每艘船上數十名船員一起跟著喊:“開船!”
百餘名纖夫一起齊聲接道:“嘿——喲!”
於是百餘雙又粗又黑的腳同時往後猛蹬,結實有力的脊背向前伸展,身子弓得幾乎貼近**的岩石,數十根粗大的繩索被繃直了。在一片吆喝聲中,三艘船相繼發出砰然巨響,仿佛三頭怪獸,固執地在河灣裏吼叫著,搖動著,盤旋著,攪得河水也跟著不安地躁動起來。但是隨著一隊隊的纖夫們調整好步伐,慢慢挪動步子,帆船終於變得服帖,開始沿著河岸緩緩移出碼頭,向下遊駛去。但見船上旗幟飄揚,船下人頭躥動,呼號聲響徹雲天,遠遠近近的蘆葦**裏驚起無數野鳥,在帆船四周盤桓喧鬧。
這巍為壯觀的場麵讓暗地裏窺視的人都感慨萬分,除了部分同樣財大氣粗的人忙著備馬備船,準備一路跟下去外,好多窮得對錢有天生畏懼感的人都就此打消要找蕭家麻煩的念頭,轉而繼續監視鍾府。
不料第二天一早,碼頭村南麵村口的大河灘上,由一百多商家、兩百多名鏢師組成的商隊,在鍾老大一聲喝令下,隆重開拔。他們的目標,是穿越徐州、廣陵等郡,向晉都建業進發。
轟隆隆的馬蹄、車輪聲幾乎吵醒了整個碼頭村的人。許多婦女和老人在寒冷的晨風中送走親人,他們拖兒攜女,淚濕衣裳,因為知道這一趟雖然是向戰亂較少的南方走,但如今各處匪兵四起,仍是凶多吉少。此去一別,回轉恐怕就要經年累月了。
同樣心中在流淚的還有些外地人。他們躲在人群裏,看著全副武裝的鏢師騎著馬,插著各色不同的鏢旗,列隊走在車隊的兩邊,知道這輩子報仇血恨或是偷得無上武功秘籍或是看熱鬧的機會不再來了。
他們其實並不知道,自己離心中期盼的東西隻有幾十步之遙。小靳小鈺跟戴上頭巾的道曾就坐在一輛車上,大搖大擺地混雜在送別人群之中。看著鍾老大夫婦笑著離去,小鈺止不住地淚流滿麵。她心中有種預感,此生也許再也無緣見到這兩個如此無私幫助自己的人了。
但她使勁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因為她知道,連自己也無法再讓自己留在他們身邊了。小靳說得對,他們沒有資格讓任何人來承擔這段孽果……她的孽業,小靳的孽業,道曾的孽業……無論是誰的,都可以輕易掀起軒然大波。
小靳在一旁見了,忍不住道:“你真的不跟他們一道走嗎?跟著我們,會更加危險……”
小鈺伸手掩住他的嘴,不讓他再說下去。小靳歎了口氣,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別怕,就算他們走了,我也會保護你的。”
小鈺搖搖頭。小靳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不,她並不是為鍾氏夫婦的離去而哭,他們和蕭寧一樣,已經做了最大的努力引開那些想要追殺小靳和道曾的人,這已經足夠了。自己也不是為自身安危擔心而哭,活著的悲歡離合,她已經曆太多太多,早已麻木了。死了,也許會更好也說不定吧……她的眼淚,隻是為離別而流的。
被小靳握住了手,感到手心裏暖暖的感覺,小鈺泛起無限柔情。那日在河灘上被人劫持後,當看著那些人為了名、利爭得你死我活之時,當各種卑劣的殘忍的惡心的麵容再次出現在自己麵前時,小鈺心中深切地感到,自己注定不該屬於這個世道。她現在隻為一個人活著,一個要她活下去的人活。他說“別怕”,那自己還怕什麽呢?
好罷,他要我活著,那便無論怎樣也要活下去吧……小鈺心中這麽想著,將頭靠在小靳背上。
“我喜歡他……真是個好笑的人……”
就在這個時刻,小鈺腦海裏閃過阿清說這句話時的神色。不止這個神色,阿清背著自己逃亡時凝重的神色、在漆黑的地洞裏悲苦慌亂的神色、為自己采下花枝時快樂無憂的神色……統統清晰無比地出現在腦海裏,一如昨日之事。
小鈺用盡全身的力氣,才顫栗著將這些念頭統統壓下心底,並且再一次地淚如泉湧。
“我們就要走了,阿清。”小鈺在心中默默念著:“你一個人,會過得好嗎?”
等到送別的人流慢慢散去時,小靳一拉韁繩,駕著馬車穿過碼頭村大街,駛上向西的道路。這是他們與鍾老大、蕭寧等商量後選擇的路線,先冒險穿越孫鏡的領地,出鄄城關防,再想辦法到濮陽或汲縣。從汲縣渡過黃河,向上黨方向走,路途雖然長一點,但可以避開比較亂的洛陽等地。如果順利的話,來年的夏天他們就可以第三次渡過黃河,而最終目的地則是涼州。那地方一來因地處西域,遠離中原,現在反而是最太平的地方;二來離小鈺族人原先聚居之處近,北歸的羯人應該會從涼州經過,如果能遇上的話,多少有個照應;三來因江南武林人士一直視該地為蠻夷之地,原先囚徒被發配的地方,自然輕易不肯涉足;四嘛……那裏雖然離昆侖很近,可是道曾也沒提出什麽異議。既然大家都覺得合適,事就這麽定下來了。
但路途之遙遠,前途之渺茫,也是不可想象的。好在蕭寧手裏財大氣粗,鍾老大門下人材濟濟,於是各自出錢出力,派了數十人暗中保護。他們要麵臨的第一個關卡,也許是最艱難的關卡,就是西出鄄城的關防。那是孫鏡最西麵的一個關哨,因要防備著洛陽的大趙丞相姚弋仲以剿滅冉閔為由東進,蠶食自己的地盤,孫鏡在該處設下重兵,盤查十分嚴格,沒有通關文書一律不許放行。
然而要渡過黃河向西北方向,最好從鄄城走。因為他們越是走在陽關大道上,到處象狗一樣搜索小靳的江湖人士就越不會懷疑他們的身份。不僅僅是小靳,蕭寧暗地裏告訴小靳和道曾,除他蕭家之外,知道道曾身世的還有別的人,是衝著這個更大的**來的。甚至有的人明麵上來尋小靳,暗地裏卻是以道曾為目標,就更加不得不慮了。
當然,越危險之處,往往又是最讓敵人麻痹大意的地方。以蕭家的財力,買到一張通關文書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一路上又有鍾老大的眼線照應,所以小靳大膽地選擇了這個計劃,正大光明地從鄄城出關。實在不行,或是在通關文書上有什麽困難,再想法偷偷溜出去。隻要渡過了黃河,從濮陽向北,大片土地正處在大趙滅亡後無人看守的窘迫中,就再沒什麽可以阻止他們的了。
“出了鄄城就好了,”小鈺坐在車後,看著遠處紛雜班駁的高高的桅杆漸漸沒入樹冠之下,頭頂上的天幕一點點展開,一邊想:“隻要出了鄄城,我就自由了……我和小靳就都自由了……太好了……”
※※※
三個人……如果算上保鏢們,十七八個人沿著巨野澤的西邊行了五天,到了一處小鎮。這裏離鄄城隻有五十裏路了,大家決定先歇一陣,由負責打點官府的徐展徐鵬兩兄弟到鄄城弄通關手令,順便打聽情況。
照例小靳小鈺和道曾住一個客棧,其餘人等到處散著,隨時策應。吃了中飯,小靳和小鈺大搖大擺出了門到處閑逛,反正這張臉沒誰見過,他不信還有人可以追到這裏來。小鈺出門以來一直做男裝打扮,俏是俏了點,總算沒人注意。
天上的雲象鉛一樣厚重,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小靳自問雖然沒有上通天文的本事,也知道馬上就要下雪了。論時候,今年的雪還來得太晚了點,道曾曾經說過,來得越完,就來得越大。
媽的,希望別在渡黃河的時候來那麽一下子,河麵半封不封的,船可就不能開了。要再在孫鏡的窩裏待上一陣,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呢。
小靳此次出門可也不能算瞎逛。他一隻手一直放在口袋裏,摸著十幾兩紋銀。這輩子他還沒摸過這麽多的錢,手心裏全是汗,走路也大步了許多——原來有錢的感覺這麽的爽!
蕭寧走的時候送給他們四百兩銀子做盤纏,我的媽呀,那可是白花花的官銀!雖然道曾迅速收藏起來,說是要沿途救濟災民,但是小靳也不是省油的燈,纏著他賭咒發誓不會亂用,隻是要請諸位護送的兄弟們喝酒,打點打點。道曾一想也對,就先給了他五十兩。小靳樂得一時心都快停跳,奈何這幾天都在路上,有錢也沒處花去,把他憋得吐血。今天好容易到了鎮上,雖然仍是小了點,小靳也迫不及待地要出來看看市場行情了。
小鈺一路興致勃勃地看熱鬧,小靳則忙著問各種特產價格,盤算著哪一件能夠弄到上黨甚至涼州去,賣個好價錢。可惜這鎮太小,又不當道,實在沒啥值錢的東西。他繞著鎮轉了一兩圈,不覺有些泄氣。小鈺忍不住直叫腿軟,小靳見旁邊一家酒樓還算氣派,掂一掂銀子,正要進去,忽聽有人道:“阿彌陀佛,小施主慈悲為懷,施點粥飯罷。”
小靳回頭一看,隻見一個和尚模樣的人正端著個破盂,向自己要施舍。那和尚渾身破爛,佝僂著身子,杵著根破竹竿。他臉上長滿了膿瘡,有些已經發膿腐爛,發出一股惡臭,可怕至極。小鈺驚叫一聲,忙躲到小靳身後。
小靳倒無所謂,看慣了老黃的臉,這個樣子簡直就是正常人。他本就對和尚有好感,見如此冷冽的天氣,那和尚還穿得如此單薄,便伸手掏了十幾個錢。剛要丟到盂裏,忽覺那人臉上的瘡看上去倒有幾分象老黃,禁不住心中一陣傷感,如果老黃沒死,他會好好待他吧……當即掏出二兩銀子放在盂裏,道:“去買點東西吃,順便找個大夫給看看,你這樣的我見過,不治可是會爛到骨頭裏去的。”
那和尚見他出手大方,卻也不甚驚異,道:“多謝施主。”
小靳剛要走,那和尚忽然叫住他道:“施主,別人的難處好看,自己的難處卻要小心才好。”說著合十一禮,轉身去了。
小靳給他說得莫名其妙,隱隱覺得他似乎在提醒自己什麽事。剛有點想追上去問個究竟,小鈺生怕再見到那和尚的麵容,拉著他道:“走吧,我們快進去!”他歎了口氣,跟著小鈺進了酒樓。後麵跟著的保鏢毛介、鐵風和焦順生三人都是鍾老大手下的老手,左右看看無事,也跟著進去了。
他倆上了樓,小靳往座位上一坐,幾錠銀子往桌上一拍,伸手招來掌櫃的,大大咧咧地道:“懂嗎?”掌櫃的忙道:“懂,懂!有什麽特色的好的都給客官端上來!”
小靳一臉鄙夷,搖頭道:“原來你不懂。特色的好的老爺我不欣賞。隻管揀最貴的端上來就是!”掌櫃的臉都笑爛了,一疊聲招呼夥計準備去了。那三名保鏢並不看他們,徑直找了個隔得稍近的座位坐下,自己叫酒叫菜。
小鈺自戰亂以來流落市井之間,也知道了生活不易的道理,低聲道:“小靳哥,還是省點吧,我們……我們還要到涼州去呢。”小靳嘿嘿笑道:“怕什麽?有我在,還怕賺不到錢?我告訴你我可看中好幾筆生意,轉手就是幾成的利,你就等著收錢吧!”一時意氣風發,隻覺人生便當如此,攜美同遊,吃香的喝辣的,還得叫個響!
正在胡思亂想,隻聽樓下有人道:“點石成金!真正的點石成金啊,有沒有人要看?客官,看看吧?”
“點石成金”這戲法,小靳在東平不知看過多少次了。幾年前每次下山做買賣,他舍不得吃好睡好,卻就舍得花錢看這戲法。雖然後來明白這戲法是假的,否則誰還到街上變戲法?甚至那所謂的金都是黃銅充的。但每次看到石塊木頭變出“金子”來,總是禁不住地熱血沸騰。此刻驟然聽到,不禁懷念起以前的日子來。
那人一邊喊著,一邊走上樓來,是一個風塵滿麵的老者。他挨著桌子問過去,都被人不耐煩地甩手趕開,他也不惱,仍耐心地道:“真正的點石成金啊……”
小鈺低聲道:“我不信。世上真有點石成金的事嗎?如果是真的,他還用到街上來叫賣?”
小靳也低聲笑道:“本來就是變戲法謀生罷了。”大聲道:“喂,那個什麽點石成金,是不是真的?過來給小爺看看?”
那老頭立時道:“是、是真的,如假包換!”走到桌前,拿出塊石頭。小靳見那石頭外麵還有些泥土,笑道:“喲,可真是厲害呀,隨便什麽石頭都能變嗎?”
那老頭道:“那是自然。小兄弟請看好了!”他攤開手,將石頭放在手心,拿了張布覆在上麵,口中念念有詞,停了一會兒,突地將那布一掀,露出塊黃澄澄的金子。
小鈺拍手叫道:“哇,真的!真神奇!”見小靳呆呆地看著,推他道:“你還說人家做假,這不是變出來了?”
小靳喃喃地道:“咦,還有點本事。小爺看賞!”掏出一把錢遞過去。那老頭伸手接了,笑道:“謝小兄弟!小兄弟還要不要看其他的法術?”
小靳還沒及回答,樓梯口又上來一人,卻是剛才那乞討施舍的和尚。一個小二見了,怪叫道:“媽的,你這個臭要飯的跑上來做什麽?快滾出去!”
那和尚合十道:“貧僧不是臭要飯的。”小二看清楚了他的麵容,更是吃驚,捂著鼻子道:“晦氣!晦氣!走不走?不走老子打你!”想要伸手去推,可見那和尚身上的膿瘡,實在不敢。
這時樓上的客人也都看清了和尚的麵目,紛紛皺起眉頭,有好幾人隔得近了聞到怪味,哪裏還吃得下去,拂袖下樓而去。掌櫃的跑上來一看,氣得七竅生煙,尖著公鴨嗓子連叫:“快給老子打下去啊!”
小二提起根凳子,向那和尚背上砸去,“啪啦”一聲,凳子碎成數塊,四散飛落。小二連退幾步,雙手抖個不停,顫聲道:“掌……掌櫃的,這是個練家子!”
樓上其餘客人見打起來了,隻道這和尚是來尋麻煩的,當即紛紛下樓而去,夥計們拉也拉不住。隻有小靳小鈺和毛介等人沒走。掌櫃的白了臉,道:“你……你要做什麽?我……我去報官!”
那和尚找了張靠窗的位子坐下來,道:“貧僧隻是要吃碗粥飯,掌櫃的何苦拒人於千裏之外?”
掌櫃的眼見今天這人是砸定生意了,哭喪著臉道:“大爺,小的哪裏得罪您了?”那和尚道:“沒有。”掌櫃的道:“那……要不,您開個口,小的看能不能孝敬您點?”和尚搖頭道:“貧僧隻要碗粥飯。”
掌櫃的莫名其妙,道:“可……可是……您這樣,不是砸了小的生意嗎?”
那和尚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得罪了。”說著掏出兩錠銀子放在桌上,道:“這些,夠賠施主損失了吧?”
小鈺瞪大了眼,道:“啊,那是我們剛才施舍給他的!”小靳低聲道:“坐好,別說話。”
掌櫃的見此情形,也無話可說,麵對這樣的瘋和尚,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報了官更麻煩,誰知道這和尚有什麽背景沒有?就算打得贏,這臭和尚關到牢房裏有吃有喝,而自己還得照規矩被官府敲一筆,隻得對小二道:“小心伺候著,給他上飯。”跑到小靳這邊來連聲作揖道歉。
小靳笑道:“沒事。都是給銀子吃飯,哪裏就礙著眼了?你自己忙去吧。”掌櫃的千恩萬謝,又到另一桌去道歉。
那老頭一開始見到那和尚也有些驚異,後來見了小靳的態度,豎起拇指道:“小兄弟,你真是豁達之人。但不知尊姓大名?”
小靳笑道:“什麽尊姓,小混混一個,無足掛齒。”老頭道:“聽小兄弟的口音,不象是本地人啊?”小靳的手在桌子下將小鈺一握,阻止她亂說話,正色道:“老人家好眼力。我們正是從江南過來,本是想投親靠友的,不想戰亂陡現,這邊兵那邊匪的,親戚也沒了蹤影,暫時在此盤桓,正想著怎麽回去呢。”
那老頭問道:“小兄弟哪裏人士?”小靳道:“吳郡。”
老頭一拍大腿道:“嘿,巧了!小老兒也是吳郡人,出來了大半年了,也正要回去呢!如果小兄弟不嫌棄,咱倆做個伴,同回吳郡如何?”
小靳嘿嘿笑道:“那敢情好!快請坐下喝點酒再說。老人家,你這手點石成金……嘿嘿,有點意思啊。”老頭老實不客氣地坐下,道:“這個……不瞞你說,也是機緣巧合,才學會了這絕活。也就是你我才說——祖上積多少世的德才行呢!”
小靳一個勁地道:“有意思,真有意思!來,喝酒喝酒。”老頭喝了兩杯酒,又道:“其實呢,隻要掌握訣竅,別說石頭了,就是破布、樹葉,隻要你想變都能變成金子。我說……小兄弟,你我一見投緣,想不想拜我為師學兩手?學會了,可包你一生享用不盡呐。”
小靳傻笑道:“老人家,你開玩笑。”
老頭正色道:“什麽開玩笑,我是說真的!我啊這一輩子還沒有徒弟,早想找個機靈的人收來,傳了我這絕活去……你願意不願意?”
小靳仍舊傻笑道:“這麽神奇的……我學不會……”老頭嗬嗬笑道:“不難不難,有我教你,保管一點就通!”小靳又道:“可是……我也沒錢拜師……”那老頭爽快地道:“好說好說!你我有緣的,反正不是要一起回吳郡的嗎?左右無事,我就可以教教你。隻要你跟我走就成了,其他的不用管,哈哈,哈哈!”
小靳遲疑地道:“是嗎?那……那敢情好。但……你剛才那手有點玄,我還沒看清楚呢。那……要不……”指著一隻小酒杯道:“你把這個也點成金子,我就拜你為師,行不?”
那老頭爽快地道:“怎麽不行?你看仔細了!”拿起杯子,正要再變,小靳忙道:“等等!嘿嘿,老人家,這東西我被人騙過,總是不信,想找個人幫忙看著你身後,沒問題吧?”
那老頭一怔,小靳已經開口喊道:“喂,那邊那位師傅,麻煩你過來做個見證好不好?”老頭道:“人家可不會瞧咱們這些小……”
沒想到那和尚立時道:“好!”說著走到那老頭身後,合十道:“貧僧就來做個見證。”
小靳又道:“那邊桌幾位朋友,也請來見證一下,今天的酒錢就算兄弟的!”毛介等三人交換一下眼神,毛介打著酒嗝道:“好啊,老子也不信,非看看不可!”當下與鐵風兩人一起走過來,腳步浮華醉意甚濃,其實一個看著老頭,一個看著和尚。剩下的焦順生則暗中看著樓外。
小靳又對小鈺道:“嘿嘿,你總是怕這位師傅的臉。來吧,你先到後麵去,遠遠看著就行了。”小鈺忙三兩步跑開,隔得老遠看過來。
這一切來得迅速,那老頭一時怔住了,隱隱覺得前後左右給圍了起來,可要說有什麽不對勁,也說不上來……小靳催促道:“老人家,請吧。你這次還能變出黃金來,我立馬給你磕頭,拜你為師!請啊!”
老頭無聲地咽了口氣,將布蓋在酒杯上。這次連念叨都省了,一雙眼死盯著小靳,須臾,將布一扯,又露出塊金子。
小靳拍手笑道:“好看!真是好看!再賞你!”丟一塊銀子過去,老頭本能地伸手接了,陪笑道:“好說……”
話音未落,小靳臉色一沉,啪的一拍桌子,喝道:“假的!”
鐵風右手如風,抓向老頭左邊肩胛,快若閃電,乃是他成名絕技“盤山擒拿手”其中一招,專拿對手鎖骨,一旦被拿住,除非擰斷骨頭,否則脫不了手。這一抓正中那人肩胛,鐵風大喜,正要反扣,忽地手腕處劇震,竟被那人體內真氣彈得一麻。就這麽一瞬間的耽擱,那人身子一斜,既不出手,也不出腳,身體直接向左一側,整個大臂重重撞在鐵風胸口。鐵風悶哼一聲,直飛出去,撞翻桌椅無數。
鐵風剛才動手的瞬間,毛介同時在右出手。他手腕一翻,手裏已多了一柄七寸長的袖劍,徑向那老頭右邊肋下刺去。誰知那老頭向左一側,袖劍隻差那麽三分,從他身前劃過。毛介還沒來得及變招,就看見鐵風口噴鮮血,直飛出去。他暗叫聲不好!手腕又翻,就欲將那袖劍當做袖箭脫手飛去。
豈料那老頭見機奇快,撞飛鐵風的同時,借著身體傾斜之機,一腳踢在毛介腿上,將他往上一撬,毛介哎呀一聲,袖劍脫手的時候就偏了一寸,貼著那人肩頭飛過。毛介見機也快,他的地堂腿也算師出名門,立馬一絞,纏住那人的腿。
那老頭腿被纏住,連彈了兩下,但毛介順著他的力道左翻右滾,就是不讓他拉回去。那老頭目露殺機,並指成劍,戳在毛介小腿穴道上。這一指力道之大,毛介幾乎覺得被他戳穿了,半邊身子頓時酸麻。眼見他第二指又要殺到,忙叫道:“砍他後麵!”
老頭剛才便留意觀察他們三人,知道剩下一人臂長肩寬,手背又厚又硬,應是使大刀之類的外家高手,當即反手一掌,以陰柔之力襲向身後之人。但聽“撲”的一聲悶響,入手處竟又軟又綿,如中敗絮,發出去的功力竟不知去向。老頭吃了一驚:竟然還有如此人物在此!他知道今日隻可速戰速決,用力一震,將毛介彈開,回身連續三掌,每一掌都運足十成功力,刹時間方圓數丈內寒氣逼人。
卻見眼前一花,一塊破布飛起,在麵前繞了一圈又繞一圈,每一圈都將掌風牢牢圈住。老頭隻覺一股醇和深湛的內力將自己團團包圍,沒有一絲力可以透得出去。他這一驚非同小可,知道自己內力遠不及對方,懼意一生,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逃!”
他也非等閑之輩,如此境地中仍不亂陣腳,暴喝一聲,不退反進,猛地變掌為拳,向前猛推。適才的陰柔之氣瞬間變成陽剛之力,力道之大,且又直向破布繞成的圓圈中心推去,隱然有同歸於盡之意。這一下大獲成功,逼得對手不得不側開一步。老頭心念如電,一掌拍在右邊劈過來的一把刀上,將刀拍歪,立即向後倒縱。
這一縱已搶到小靳身前,老頭咬牙怒喝一聲:“跟我走!”夾手來拿小靳。卻見小靳馬步沉肘,當胸一拳打來,正是江北武林人人耳熟能詳的白馬寺最低級的“羅漢伏虎拳”第一式。老頭心中暗喜:“原來這小子隻知道這種粗淺功夫!”下手愈快,一把扣住了小靳手腕,就要封住他的陽池穴。
豈料他內力還未來得及發出,從小靳陽池穴猛地迸發出一股極強勁的內力,震得他手臂都是一麻。便在此時,小靳手一翻,竟將這一拳變做擒拿虎爪,反扣住他的脈門,跟著側身轉腰,乃是這一式的收式。老頭幾十年的功力,居然也戰立不穩,身不由己向前撲去。他也是老江湖了,就地一滾一絞,掙開小靳的手。但見眼前三、四個人一起撲來,老頭暴喝一聲,記著窗戶就在旁邊,他拚命一縱,縱出窗戶……
“砰”的一聲,有人推開旁邊一扇窗,窗格轉過來,正中跳在半空的老頭的臉上,內力到處,老頭鼻梁破碎,身在半空又無力可借,慘叫聲中跌回樓裏。沒等他爬起來,幾隻拳頭一陣亂打,身上十幾處穴道都給封得死死的,再也動不了分毫。
小靳嗬嗬笑道:“圓空大師,真是好功夫啊!這一手‘撞金鍾’,便是一頭牛也撞翻了!”他自打跟道曾努力學習以來,除了“羅漢伏虎拳”進展神速外,白馬寺的其他功夫也見識了不少。
那和尚一怔,道:“小靳施主,原來你早認出貧僧了?”
小靳道:“嘿嘿,一開始還沒認出來,不過你剛才開口多說了兩句,我就聽出來了。還有你臉上的傷,我記得是老……林哀前輩燒的吧?嘖嘖,居然一直沒治好。有你助陣,我才敢跟這老家夥較真呢,哈哈!”
圓空道:“施主怎麽就認為貧僧是來助你的呢?”小靳道:“你跟圓性那個老禿驢不同……啊,我不是在說你……連陸平原那樣的水烏龜都說你好話,可見值得信賴。上次在那瀑布底下,你對林哀前輩維護有加,我還沒謝你呢。”
圓空合十道:“阿彌陀佛。若非二師祖渡我,貧僧現在還迷迷糊糊,見不到彼岸真諦呢。多謝施主對貧僧的信任。這個傷我故意留著的,一來紀念二師祖的恩德,二來也好掩人耳目。貧僧叛離白馬寺,正是為施主而來。”
小靳一呆,沒想到他竟為了保護自己,甘心背叛寺院。而且如此老實的圓空也敢做這種事,很可能還有小靳不知道的危險要來……他正要問清楚,去扶鐵風的毛介叫道:“少爺,鐵兄斷了根肋骨!”
小靳招手道:“打斷他三根再說。”圓空還沒有喊出“阿彌陀佛慈悲為懷”這句話,看守老頭的焦順生反轉刀柄戳下去。老頭大叫一聲,兩眼幾乎翻白。
焦順生道:“少爺,多斷了一根。”小靳惱火地道:“出手不知道輕重嗎?現在多斷一根,等會兒就少了打一根的機會,懂不?給人家道個歉。”焦順生把那老頭腦袋捏得咯咯響,道:“對不住啊!等會兒少打斷你一根就是。”
圓空額頭冒汗,道:“施主……慈悲為懷,慈悲為懷啊!”
小靳笑道:“大師,請放心,我手底下還沒死過人!但任何事總得有個開始,對不對?喂,你是什麽人?報上名來!小爺可不想開殺戒的第一人連個名頭都沒有!”
那老頭掙紮著仰起頭,道:“你……你怎麽知道我……我是……我不是……”
小靳道:“什麽是不是的?你他媽的真當老子是羊頭,隨便蒙啊?老子蒙人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嘿嘿,教你個乖,以後出來蒙人,別這麽沒見識。你知道剛才什麽地方露馬腳了嗎?”
老頭搖搖頭。
小靳道:“老子八歲開始就看這把戲了。人家走江湖的手裏拿的石頭,摸了幾十年了,磨得又光又圓,看著舒坦——你瞧瞧你那石頭,上麵還有泥巴,真是看了讓人反胃!你不用這麽看著我,我知道這並不說明什麽,你這人天生這麽髒,倒也符合你身份。其實看穿你,最重要的有兩條。”
“第一,人家跑江湖的賣藝,變出來的都是黃銅,意思一下就行了。你還真以為變出金子來啊?媽的金子都有還來跑江湖啊?一點腦子都沒有!給我打!”
焦順生一陣拳腳下去,老頭子咬緊牙關死不吭氣。圓空剛要開口,小靳道:“好了好了,看人家圓空師傅的麵子,不打了……第二,小爺剛才不是拋錢給你了嗎?你是怎麽接的?五根指頭攤開來接!呸!”
圓空忍不住道:“這……這有什麽問題?”
小靳道:“大師,你是沒出去跑過江湖賣過藝。人家跑江湖的可不是乞討為生,那是有尊嚴的,怎麽能跟乞丐一樣毫無廉恥攤開手要錢?所以收錢的時候,大拇指一定是握在掌心的!這種出來假冒江湖藝人的家夥不知道,嘿,還好意思收錢呢。給我打。好了,停。圓空大師慈悲為懷,咱們得給他個麵子不是?”
圓空道:“小靳施主,你真是見多識廣,這些我們可……可從來不知道的。”
小靳笑道:“好說好說。哎呀這裏人多眼雜的,先把他弄回去再說。給我打,好了停,走罷!”
幾個人回到客棧,找個借口支開圓空,關起門來一陣好打,打得那老頭把自己娘老子的名諱都合盤托出。原來他乃是河間三刀會的副幫主展白馳,一直仰慕白馬三僧的功夫,這次聽說林哀重出江湖,還帶出一個徒弟,當即率眾來到東平。那日司馬豐和鍾老大爭鬥之事傳得轟轟烈烈,他自問沒辦法找鍾老大的晦氣,看見蕭家的財力又腿肚子直打哆嗦,是以一直躲在暗處。等到鍾老大和蕭寧相繼出走,江湖中人一時失去方向,亂哄哄各跟一邊。展白馳心眼動得快,隱隱猜到這是鍾老大和蕭寧在演雙簧,所以隻遣門人去跟著那兩人,自己留心鍾府其他人的動靜,結果果然被他發現鍾老大的手下跟蕭寧的手下徐展一路西進,便跟了過來。今日遇到小靳出來,他想起江湖傳言小靳見錢眼開的事,想出用“點石成金”的典故引誘他的法子。他是練快刀的,一雙手講究的就是個快字,變戲法的本事還是有,隻是沒想到當一個賣藝的竟還有那麽多講究,被老江湖小靳一眼識破。
小靳和徐展、毛介等人商量,覺得此人雖無可殺之罪,卻也不能就這麽放了,否則還不知有多少人會跟來。無可奈何,隻好分三個人出來,連夜將他押去鍾老大處。有鍾老大鎮著,別說三刀會,就是三十三刀會的來了也翻不起浪。
這邊弄完了,小靳忙又跑到圓空房間裏問候。關了門,第一句話就是:“你是不是報什麽壞消息來了?”
圓空怔了一會兒,合十歎道:“施主果然聰明。既然如此,貧僧就直截了當地說了:施主是不是認識須鴻的弟子?”他為人雖然正直,可也無法對須鴻有好感,是以直呼其名。小靳如何看不出來?沉吟道:“大師為何這麽講?你倒是把我說糊塗了。”
圓空道:“那日二師祖圓寂之夜,你們中有人用須鴻的武功,連傷本寺好幾人,這個人……就是那個少女,對不對?”
小靳找個凳子坐下,想了半天,終於皺著眉頭道:“不錯……大師,我也不瞞你,那個人年紀雖然小,但……確實是須鴻的弟子。”
圓空合十道:“阿彌陀佛。”神色肅穆。
小靳道:“你就因為這件事出來找我?是想找她報仇嗎?”
圓空道:“非也。貧僧的師傅、眾位師伯、師兄弟雖然都死於須鴻之手,可是貧僧並不想報仇。因果報應,強求不得的。但……本寺的其他人卻不這麽看。”
小靳頓時覺得頭大了三分,道:“你是說,白馬寺的其他和尚還不善罷甘休,還要來追殺老子?”
圓空道:“這個……追殺倒不一定,但方丈師兄一定要知道須鴻的下落,所以派了藏經閣七位師兄及其他十幾名弟子,追查此事。這七位師兄乃我白馬寺一等一的高手,可不是貧僧可以比的。如果被他們找到施主,會……會對你不利也說不定。”
小靳拍桌子罵道:“什麽也說不定?什麽不利?一定要老子死翹翹!媽的,林哀一份,須鴻一份,恐怕這兩份仇都要算到老子頭上了!和尚,你一定知道的,對不對?否則也不會這麽辛苦跑來提醒我了!”圓空閉目不語。
小靳跳起身在屋子裏亂轉,一邊恨恨地道:“我就知道他們沒這麽容易善罷甘休!真是倒黴,這些個禿驢一個比一個倔……啊,大師,我不是說你。林哀殺了他師傅,須鴻又殺了那麽些和尚……可這跟老子有什麽屁關係?林哀把我抓去,把老子當猴子一樣,在身上亂傳了那麽多亂七八糟的功力,我還想找個人叫苦呢!哼!對了……你為什麽要來提醒我這些?你不也是白馬寺的僧人嗎?難道不恨他倆?”
圓空道:“阿彌陀佛。貧僧既已出家,一心向佛,如果心中還裝著愛欲仇恨,跟普通人又有何區別。況且二師祖圓寂前托付我們照顧施主,他對我有開悟引導之大恩,他的話,我一定要遵從的。不止貧僧一人,圓真師弟,還有幾名弟子其實也跟我一路的,但見到鍾施主和蕭施主各自離開,他們各自追蹤下去了。貧僧想,鍾施主和蕭施主如此明目張膽地動身,不一定會將施主帶在身邊,於是跟蹤他的門人,菩薩保佑,讓我今日有幸見到施主。阿彌陀佛。”
小靳心裏暗自嘀咕:“媽的,這個和尚看著老實,其實跟那個展什麽的老家夥一樣狡猾……糟糕,恐怕這麽想的人還不在少數,老子可得小心一點了!”便道:“好,大師這份心,我先謝過了。不過我可也不是省油的燈,想在我東平雙……咳咳……想動我小靳,可也不是那麽容易。明日一早,我們要想辦法過鄄城關防,大師跟我們一起麽?”
圓空道:“貧僧反出白馬寺,實非得以。這些話傳完了,如果施主能安全脫離,貧僧自當回寺裏去。”
小靳心道:“嗯,有和尚在,可不能讓你待久了。誰知道他長得象不象林晉?要是被他看出來,可不得了。”口中道:“那是那是,可不能麻煩大師太多……”
圓空道:“小靳施主,聽說你的師傅是道曾大師?”
小靳心中咯噔一下,差點跳起來轉身就跑,拿起茶壺倒水,一麵笑道:“來來來,看我,怎麽讓你幹坐著?喝茶,哈哈!你說什麽?大師?哈哈,他哪裏算什麽大師,窮和尚一個,江湖上無名無姓的……”
圓空搖頭道:“哪裏。貧僧在寺裏時,就已經聽說道大師的大名。聽說他一直在江北,隻身擔大道,救助貧苦或飽受戰亂之苦的人。前一段時間還曾深入瘟疫之地救生,實在是我等僧輩之楷模。隻是一直無緣得見呢。”
小靳沒想到和尚的名頭居然還這麽響,呆了會兒,道:“你……你怎麽知道他是我師傅?”
圓空道:“貧僧在來之前,曾有緣與蕭寧蕭施主暢談了一夜。他說到道大師時,充滿敬意,說他有驚天絕技,卻甘願平淡,隱於草莽之中救助黎民,這番大定力、大智慧,實在非常人能及,還特意叫貧僧有機會一定要見見他呢。”
小靳喝著茶笑道:“哪裏哪裏,過獎過獎……”在心裏亂罵:“這個蕭小毛龜到底在想什麽?王八蛋,還嫌老子不夠煩麽?喊個白馬寺的禿驢來找道曾,是不是想我們死快點?媽的,我可得快點把這家夥弄走才行。”
正想著該怎麽騙走圓空,忽聽門外道曾的聲音道:“小靳,你回來了麽?”
小靳“撲”的一下噴出茶水,慌忙一抹嘴,叫道:“啊,我……我馬上要睡了!”
道曾道:“要睡了麽?我有事跟你說啊。”
圓空道:“哎?是道大師嗎?”小靳急道:“什麽狗屁大師,是……是掌櫃的,來要房錢,媽的,有催房錢催到這時候的嗎?”提高聲音道:“哎呀我真的要睡了,有事明天再說!”
“嘎吱”一聲,道曾已推門而入,小靳驚恐地一跳,叫道:“你……你……”道曾見到圓空,道:“原來有客來訪。”
小靳忙打個哈哈道:“是啊是啊,你先回去罷,我……我真的有要事啊等會兒再來找你!”
圓空合十道:“不礙事,是貧僧打擾了。阿彌……”
他一句佛號都沒念完,疑惑地看了看道曾,陡然間象見了鬼似的往後一退,顫聲道:“你……你是……”
道曾先怔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臉刹時白得發青。不過他沒有圓空那麽驚異慌亂,冷冷地道:“原來……你是白馬寺的僧人麽?”
圓空一步步後退著,燈火跳躍,照得他臉上明滅變幻不定,一隻手指著道曾,衣袖微微顫抖,道:“你……你是……是……”
道曾走上兩步,走近桌子,讓燈火將自己照得更亮,合十道:“我象誰,你看不出來麽?”
圓空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一時說不出一句話,幾十年前的那場噩夢仿佛再度降臨。他一直退得撞到牆上才停下來,心幾乎從喉嚨裏跳出來。
道曾看著他的表情,歎道:“那麽……我跟……那個人,真的很象了,是不是?”
圓空驚慌了一陣,畢竟也算見過世麵,逐漸鎮定下來。他看看小靳,又看看道曾,瞪著眼睛想了半天,開口第一句話是:“還有誰知道?”
小靳一屁股坐下來,道:“如果今天晚上我們殺了你滅口,那麽到目前為止就隻有我,還有……須鴻的弟子知道。”他本來想說蕭寧,但轉念一想,把蕭家扯進來,這個和尚隻怕更要抓狂,話到嘴邊改了口。
圓空道:“哦,是嗎……那……好、好……你……你……你怎麽也做了和尚?”
道曾道:“不可以麽?”這是他三十幾年來第一次麵對白馬寺的僧人,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仿佛親近,又仿佛敵視,各種感情亂糟糟混在一起。
圓空道:“不……不是……你師傅……是林普師祖?哦……果然……原來……咳咳……原來如此……要……那可得……”
小靳見他滿臉漲紅,說話顛三倒四,忍不住道:“喂,圓空大師,把話說利索行不?說吧,你究竟想怎麽樣?你能管住嘴巴,這事就好辦了,不行呢……嘿嘿,就不好說了……”
“不行!”圓空叫道。
“什麽?媽的,那就不要怪老子……”
“不行!要走!馬上就走!”圓空不理小靳,抱著腦袋自顧自地道:“離開這裏……馬上就要走!他……他們追來了,可會殺了你的!不行!”
“喂……”小靳咽口口水:“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圓空勉強鎮定一下,道:“我……貧僧……你們得走,立即走!白馬寺現在出動好多高手在尋你們,如果讓他們見到你……你……一定會殺了你的,你明白嗎?”
“走?當然要走!可是我們也難呀!你看,”小靳立馬打蛇順棍:“好多人追著呢,今天不就是一個?沒有象你這樣的高手幫忙,難走得很呐!”
圓空還沒說話,道曾斬釘截鐵地道:“住口!我們不需要他幫忙。我們不需要任何白馬寺的幫忙。你走吧,離開這裏,無論你說不說,我的事不要你再過問了。走吧!”
第三十二章
小靳第二天早上起來時,頭痛得厲害。昨晚一宿沒睡,除了想到白馬寺的禿驢什麽時候到外,也對道曾嚴詞拒絕圓空幫忙大為光火。媽的!他倒想得輕鬆!他一個和尚看開了不要命了,我可還想當烏龜,活個千兒八百歲的!
看著圓空失魂落魄地消失在夜色中,小靳差點沒衝上去在他背上插一刀。誰知道他會不會跑回去說?畢竟須鴻兩口子輪番折騰白馬寺,這份仇恨可非比尋常,他要一開口,白馬寺絕對傾巢出動那是不用說了。
可是,事到如今也無話可說,還是趕緊走,走得越快越遠,他們找到自己的機會就越少一分。所以小靳趕緊找到徐展,詢問通關的事。
徐展也是早上才剛趕回來,正在前廳吃飯。見了小靳,搶先問道:“昨天這裏是不是有個人什麽的找了上來?”
小靳道:“是啊,你是聽毛老兄說的?”
徐展道:“還用聽他說嗎?今天早上我離開鄄城的時候,已經有關於你的各種說法滿天傳了!”
小靳驚道:“這麽快?那個欠三刀的難道還有同黨?”
徐展道:“嘿嘿,江湖中永遠有你想不到的事。同黨我估計不大會有,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知道有沒有人又在跟蹤他呢?”
小靳苦惱地抓扯頭發,道:“哎,媽的,這事越鬧越大了!怎麽辦?現在怎麽辦才好?”
徐展跟他已經混熟了,笑道:“怕個屁,你東平雙傑什麽場麵沒見過,還怕這種小場麵?來一個打一個,來十個就殺五雙,哈哈,哈哈!”
眼見小靳就要亂叫,徐展道:“好了,不跟你開玩笑了。這件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你怎麽就沒想到城防?”
“城防?”小靳一愣,道:“想到的啊,我們不是正想法要出去嗎?”
徐展看看門外沒人,湊近了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道:“想出去還不容易嗎?現成一百兩的銀票,兩張換一張,便宜!”
小靳哆嗦著接過來,仔細打量,道:“這……這就是通關手令?乖乖,這麽破張紙,就值二百兩,真他媽的搶錢啊?就一張?”
徐展道:“一張,管一輛車。”
小靳愣了片刻,遲疑地道:“那你們……”
徐展歎口氣道:“小靳兄弟,不瞞你說,鍾老大和我家公子的勢力,最遠也就到鄄城為止了,再往西……那裏如今已是胡人的天下。孫鏡目前當起了烏龜,關閉了所有麵西和麵北的通道,禁止任何人進來。我昨天到鄄城看了看,一萬多人將城守得水泄不通,所以一旦出了關,就再難進來。兄弟我隻能送到這裏,實在對不住了!”
小靳忙道:“別說這話呀,徐大哥,你們的大恩大德,我小靳這輩子都沒法報的!其實跟不跟去的也無所謂,出了城就好了,嘿嘿,二百兩銀子的手令,諒那些窮跑江湖的也買不起!”
徐展點頭道:“正是!稍有財力的,大概這會兒還在追蹤鍾老大和我家公子,沒錢的才跑這裏來,鄄城城防,正好可以替我們解決問題。我大致安排了一下,你們明天一早就出城,我已經托了這邊混的兄弟,在汲城為你們安排渡河的事。隻要老天做美,渡過黃河,一切就順利了!”
小靳也知道目前的局勢,雖然徐展等人不能跟出去是個損失,但手裏有了文書,一切事都好說。白馬寺再橫,拿得出幾千兩來買手令嗎?哼哼,等過了黃河,看還有誰認識咱大爺!
兩人又計劃了一番,務使出城順利安全,還要讓那些追蹤的人不至於傾家**產地追來。
※※※
“鐺……鐺……鐺……鐺……”遠遠的崗樓上,傳來緩慢而悠長的鳴金之聲。正在閉目沉思的阿清赫然睜開雙眼,轉頭透過樹葉的縫隙看過去。隻見崗樓上幾個小小的身影晃動,上上下下,各自忙碌著。中間主樓上則升起一炷煙,筆直升入天際——這是在向東平報信:廣善營今早一切順利。
阿清在樹幹上站起身,向東望去。那條從廣善營延伸出來的路上,仍然沒有任何動靜。從三天前自己開始監視直到現在,除了兩輛運送補給的車和三輛繼續運柴火來的車外,並沒有其他正式的官員來營地視察,看來孫鏡對這裏很放心,隻要每日三次狼煙信號如常,輪換應該不會太密集……如果攻擊迅速,在日落前不讓狼煙燒起來的話,也許可以多拖一夜的時間……
正在她盤算時,鳴金聲消失了。“還是每個崗樓三人,”她下首的石盧耶眯著眼道:“這個數不少了。三張弓,射得準的話頂十個人。狗娘養的孫鏡看得挺嚴的。”
“可是很渙散啊,”阿清繼續望著崗樓的方向,道:“金還沒鳴完,其中兩個崗樓上都沒人了;金鳴結束,還有人在上下。如果真有人在這個時候攻擊,哼,射下幾個人來,換崗的就未必敢上去了。”
石盧耶點頭道:“郡主說得極是。我們要想成功,看來隻有乘換崗這一時機。今天到現在還沒有運柴來,裏麵大概已經布置好了。”
阿清沉重地歎口氣道:“其實何必再添柴火,籠子的木頭那麽粗,澆上油,一把火什麽都燒光了……還加這麽多柴,他……他真是狠毒!”
石盧耶道:“他是想毀滅一切證據,郡主。燕王薨在此地的消息,他怕天下豪傑知道了,要他老命。哼,這人狠毒至斯,一定會有報應的!現在就要看石攀潛伏得如何了。”
阿清心道:“他其實怕的是傳國玉璽的下落被人知道……”隻是這事也不能給石盧耶說,歎道:“他們五人去潛伏,一定會吃不少苦頭。我們必須盡快動手才行。”
兩個人正商量著,忽覺眼前一黑。他倆詫異地抬頭看去,隻見剛才還晴空萬裏的天空,不知什麽時候打北麵過來一片雲牆,長長地橫貫了整個天幕。雲來的速度非常快,太陽隻在雲中隱約地露了幾下,就再也見不到了。
隻是有無數道光束,仍然切開了雲,斜斜地投射下來,照在廣善營那黑底藏青的猛獸旗上。這些光束下麵,青灰色的山巒仿佛活了一般起伏不定——那是伴隨著雲而來的風。
阿清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胸肺之間一陣冰涼。石盧耶道:“郡主,是北風!看這天,好大的一片雲,這要在咱們草原上,就是一場暴雪了。”
阿清怔怔地看著天,道:“是嗎……一定會下雪嗎?”
石盧耶道:“這個……倒也未必。小人隨王爺東進這些年來也看過不少,中原的天氣跟咱們草原不同,咱們草原上下雪下雨那是明著來,有多大雲就下多大雨。但在這裏,如果風很猛,一口氣刮到南麵去,冷是肯定會冷,但雪卻不一定下。如果風刮得沒勁了,讓雲在咱們頭頂上盤桓幾天,那雪就沒得跑。郡主,還要繼續監視下去嗎?”
阿清皺緊了眉頭,道:“為什麽不?繼續監視,如果這場雪來得猛,興許火就燒不起來了。”
石盧耶道:“是!可是……可是那些人,恐怕也……”
阿清知道他的意思。營裏的羯人這會兒別說婦孺老少,就是漢子也已虛弱得跟個病人沒啥區別了。一旦孫鏡鐵了心要殺人,就算他不動手,隻須眼睜睜看著雪將這些人掩埋就夠了。她抓著樹幹的手慢慢捏緊,將堅硬的老樹皮也撕開老大一塊。
石盧耶道:“郡主,要不……咱就照計劃強攻進去?”
阿清搖頭道:“不……咱們人太少了,我不能讓你們白死,這件事不到最後時刻,決不蠻幹,明白嗎?”
正說著,風終於穿透了密林,刮到兩人藏身的大樹跟前。大樹頓時籠罩在一片狂嘯聲中,間中無數劈啪破裂之聲,折斷的枝條、樹葉飛旋著刮過兩人,掠過同樣瘋狂搖擺的齊人高的荒草,向幾十丈外的廣善營飛去。連粗大的樹幹都抵擋不住,時而嚇煞人地向一邊傾去,時而又反彈回來。
阿清倒是毫無影響,石盧耶馬上功夫了得,下了馬爬在樹上可不是那麽回事,隻有拚命抱緊了樹幹,一動不動。阿清見他雙眼緊閉,卻一聲不吭,知道他向來畏高,實在難為他了,便道:“好了,我們先回去吧。”
她提起石盧耶的衣服,正要帶他下去,回頭一瞥,望見遠遠的廣善營的旗杆也被風吹得彎了腰,有一兩根甚至已經折斷。而崗樓上的士兵則早不見蹤影了。
阿清冷冷地道:“準備明天劫營!”
他們回到自己的據點時,天已經很黑了。他們臨時棲身的山洞裏,尖嘯聲驚心動魄,無有止息,仿佛無數鬼魂正借著風的力量四處咆哮哀號,讓人心中一陣陣地發麻。
洞裏幾人見他們進來,都一起起身行禮道:“參見郡主!”
阿清擺手道:“我早說過了,這些禮節都免了!”她坐下喝了口熱水,問道:“禾肋呢?還沒回來?”
其中一人道:“稟郡主。禾千戶在七步坡設埋伏,還沒有回來。”他是名百戶長,名叫伏利度。阿清道:“你去傳個信,叫他快點,今晚之前一定要設好,我們爭取趕在下雪前動手。”伏利度領命而去。
他剛出去不久,阿清和石盧耶正在商量如何對付崗樓的事,隻聽門外放哨的侍衛低聲道:“有人!”洞裏的人立即提刀戒備起來。
過了一陣,那侍衛又道:“是禾千戶回來了。咦……還帶來一個外人?”
阿清走到洞口望去,隻見山坡下一行人正飛速向山上攀爬。其中一名侍衛背上背著一人,那人眼睛上蒙著白布。阿清看了一會兒,忽地一震,失聲叫道:“石付大哥?”
那人聽見了,歪著頭朝向阿清,裂嘴笑道:“小姐,我終於找到你了!”
※※※
風已經很大了。高高的鄄城城樓上,腕口粗的旗杆都被吹得彎了腰。風卷起鋪天蓋地的沙塵,無數枯枝敗葉、碎瓦破布滿天飛舞,一不留神打在身上可痛得緊。整個鄄城關門閉戶,沒關的門窗被風刮得劈啪亂響,稍微老舊一點的被風的巨掌打得粉碎。街上幾乎已看不到人影,一任風沙在空曠的巷尾街頭肆意咆哮。
小靳緊緊拉著車上的簾子,不讓風吹進車去。可是風實在太大了,別說關住風,能勉強保持住身子,不被這狂亂的風吹下車去已算不容易了。他彎著身子靠在車架上,眯著眼,看著頭頂那片又黑又厚的雲慢慢壓過來,有一陣子,他幾乎覺得那雲快要將城樓都壓塌了。
“媽的!”小靳心中暗罵:“果然來了!好大的氣勢!這場雪要下下來,渡口不給埋起來才怪!隻不過,昨天出來個欠三刀的家夥,今天還不知道冒出些什麽老烏龜來,現下隻有走一步算一步,先混出城去再說吧。”
“小靳哥,還沒到嗎?”車裏傳來小鈺焦急又膽怯的聲音。小靳把腦袋伸進簾子裏,道:“快了,就在前頭。別怕,徐展大哥他們都在四周看著呢。”
小鈺穿著一身下人的衣服,臉上也特意用碳灰弄髒了。她靠在紋絲不動的道曾身邊,小心地道:“我……我不是怕……我……我隻是……”
小靳鑽進車裏,說道:“好了,你們兩個都聽好,看這天,大概就要下雪了。等一下城防說不定會問為什麽急著出城,我就說我的老媽重病在身,到東平去找的大夫給看,趕著救命呢。和尚,你現在就是大夫,如果待會兒問起什麽,你可回答利索點,什麽風熱頭痛的隨便扯,緊要的是讓別人相信你是行醫的,明白嗎?小鈺,你是他的跟班,跟班要做什麽懂嗎?就是什麽都別做,當啞巴得了。”
道曾合十道:“阿彌陀佛,這豈不是妄語麽?因緣聚散,自有妙法,世人總是看不破,以為可以扭轉乾坤。”小靳惱火地道:“和尚,你就是改不了這毛病,整日逮著什麽都要亂七八糟地說一通。等一下可別跟人亂說佛經,你當人人都象我這麽好耐心麽?小心把人家說惱了,別說把咱們關起來,就是不放行,我們也要喊天!大家是在逃命,你就幫幫忙當做回善事行不?”
道曾道:“我知道了。我本就是行醫的,待會兒能不說就不說。”
小靳道:“那就謝天謝地了!”見小鈺眼中流露出的怯色,伸手在她肩頭拍了兩下,道:“別怕,有我在呢,你就看著好了!”
他正要出去,小鈺忽地抓住他的手,道:“小靳哥,出城後,真的……真的都好了嗎?”
小靳柔聲道:“當然。昨天不是已經跟你說了嗎?打這裏出去,再也不是姓孫的地盤,而且因為戰亂,那些江湖上的傻瓜們也絕少能有人出來。鍾老大和蕭寧兩人已經吸引了幾乎所有人的注意,我們隻要過了黃河,鬼才認得出來呢!放心吧!”
小鈺點頭道:“嗯,我不怕,小靳哥。”小靳摸摸她腦袋,道:“這才乖嘛。”轉身出去。
小鈺出了一會兒神,轉過頭,看著車窗上的簾子被風刮得狂亂地舞動。外麵天地變色,萬物都在狂風麵前瑟瑟顫抖,車內卻仿佛是另一個寧靜而安全的世界。她聽見自己對自己輕聲說道:“別怕……都過去了……隻要出了城,一切都過去了……別怕。”
身旁的道曾不知為何歎了口氣,合十道:“阿彌陀佛。該來的來,該去的去罷了。”
小鈺回頭向他嫣然一笑,一字一句地道:“你嚇不到我。我說我該出去,這便要出去了,小靳哥答應了我的……”
小靳舉起馬鞭,憑空一抽,帶出一聲脆響。於是馬車一震,開始緩緩向前駛去。拐過一個街角,迎麵就是鄄城西門高大的城樓了。馬車剛轉過來,“嘩啦”一聲,一張貼在城牆上的告示都給刮了起來,飄飄忽忽飛了十幾丈,險些蒙住小靳的腦袋。他伸手一推,那告示嗖的一下鑽進車裏去了。小靳咕噥兩句,回頭看去,並沒有徐展等人的身影,大概在附近的某處暗中監視著吧。
風這麽大,別說人了,連以前滿地的垃圾都不見了影,整條街就隻有自己一人駕著馬車走在路上。風將平日灰撲撲的青石地麵刮得露出本來的青白色,看上去仿佛天是黑的,地才是白的。小靳心中突然無限感慨。此出鄄城,身後的那些事……小鈺的身份、道曾的身世、自己倒八輩子黴沾上的老黃的一屁股債……真的就掃得幹幹淨淨,從此海闊天空,任小爺逍遙去了嗎?
阿清……連阿清也一起,永遠消失了嗎?
所有的一切,都丟在鄄城門口,永不再來了嗎?
他呆呆地看著高高的、破舊的城牆慢慢接近,那些牆縫裏的枯草早被大風刮幹淨,隻留下班駁的牆麵,仿佛鮮血凝幹後的顏色。他腦子裏有些糊塗,覺得之前發生的一切,好象夢一樣飄渺而不真實,而且,現在連最後剩下的模糊的記憶都要被這大風全給刮跑了。
不不……還有更不真實的……難道自己真的已經站在了鄄城門口,手裏拿著通關手令,等著出城嗎?半個月之前,他可連想都不敢這麽想,可現在……
正出神間,忽覺大腿上一痛,小靳嚇了一跳,剛要跳起身,卻見馬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到城門門洞裏了。一名守城牙司怒火衝天,正提著一杆長槍向他刺來,叫道:“媽的!喊你半天了,發什麽愣?”
小靳一閃,避開槍頭,笑嘻嘻地道:“軍爺息怒!媽的,這賊老天刮的好風,吹得小的耳朵裏嗡嗡亂叫,就沒聽見,您老多包涵!”一麵說,一麵將五兩一錠的銀子塞到那牙司手裏。那牙司掂掂分量,氣消了好多,收了槍丟給身後的士兵,袖著手道:“到這裏來幹嘛呢?我們孫將軍早下了令,嚴禁一幹人等私自出城!快給老子滾開!”
小靳笑得更加燦爛,一疊聲地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軍爺放心,小的絕對不是來給軍爺添麻煩的,嗬嗬!您老請看,手令在此!”說著雙手將手令奉上。
城防牙司見他貌不驚人,居然抽得出通關手令,倒是吃了一驚。接過來仔細看看,確實是真的。說起來每張通關手令賣的錢,也有他的一份,當即態度緩和了下來,道:“嗯,手令倒是真的……不過,你這時候出城?出了城最近的村都還有十八裏路,眼看大雪馬上就要下來了,怕是趕不及了。”
小靳苦著臉道:“多謝軍爺關心。這不是沒辦法的事嗎?我家老母怪病纏身一年多了,一直沒法治愈,眼看越拖越重,小的沒奈何,隻有趕到前頭東平找了位大夫,要趕緊著趕回去呀!”
城防牙司撩開車簾,隻見裏麵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和尚,還有一名十來歲的小夥。那和尚見了他,微笑合十一禮,那小夥穿著一身下人衣服,臉也有些髒,正埋頭呆呆地看著手裏捧著的一張破紙。
城防牙司道:“怎麽,是個和尚?”
小靳正色道:“軍爺,這位可是東平城首屈一指的神醫呀,小的賣了家傳的十幾畝地,才把他請回來,嘿,可不容易呢!您看這天也快晚了,小的老母還在家等著……這鬼天氣,軍爺還在這裏盡忠職守,真是了不起!小的佩服得五體投地!有軍爺在此,咱們可太放心了!”一邊說一邊又偷偷塞了兩錠銀子。
城防牙司點頭道:“為國盡忠,那跟對老人家盡孝一個道理,從不敢懈怠!走吧走吧。開城門——”
看著粗大的門閂被幾名士兵抱下來抬開,小靳止不住地微微顫抖,手心裏全是冷汗。如果這是個夢的話,是不是太過分了一點?可是……可是看不出哪裏是假的……菩薩保佑,就讓我出了這城再醒吧!小靳第一次虔誠地在心裏念了聲阿彌陀佛。
隨著一陣低微的嗡響,巨大的城門開始緩緩打開。刹那間,風象一把刀豎著劈了進來,斜斜砍在馬車上,砍得馬車一陣晃悠。城防牙司罵罵咧咧地跑到一邊避風,馬兒不安地嘶叫著,跺著腳。小靳拉緊了韁繩,第一次覺得迎麵打得臉生痛的這股風竟是如此美妙。
啊,看來真是有菩薩的……小靳心中狂跳,想:“老子看來要吃一個月的齋才行……哈哈……哈哈哈哈!”
城門剛開一半,巨大的風力將門死死往裏推,看架勢一旦城門被推到牆上,要想再關上可就難了。城防牙司一麵拚命招呼手下下樁頂住,一麵衝小靳扯著嗓子喊:“滾滾滾!快給老子滾出去!”
小靳瞪紅了眼,使勁抽著馬兒向前,心道:“好!老子滾!老子有多遠就滾他媽多遠去了!”
就在此時,車身忽然一抖,接著聽見道曾急迫地喊道:“小靳!”
小靳回頭看去,隻見狂風中,小鈺跳下了馬車。她還沒跑出兩步,一陣風沙刮過,帶得她跌跌撞撞地向前,一跤摔倒,翻了個滾。她右手裏死死拽著一張紙,左手撐著艱難地爬起來,又向前跑。
小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跟城防說的。他腦子裏一片空白,隻知道飛也似跑過去,一把攔腰抱住小鈺,兩人一起滾翻在地上。風吹得兩人的眼都有些睜不開。
“你……你要做什麽?”小靳湊近了她,吼道。
小鈺不答,兩隻手死死抓著那張紙。小靳認出是剛才差點蒙到自己腦袋上那張告示。他顫抖著從小鈺手裏扯過那張紙,翻過來。告示已經被風刮走一大半,剩下瘦長的一溜上用朱紅色寫著:
“……若十日內前趙琉殊郡主不能歸案,所有廣善營中所囚之人將被處以火刑……”
小鈺抬起頭來,笑著道:“我走不了了。”
“哦……”小靳呆呆地回答。
隔了片刻,小鈺緊緊抱住了小靳,埋在他懷裏放聲大哭道:“我走不了了!走不了了啊!”
※※※
不到酉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剛才的狂風逐漸弱了下來,而且也失去了方向,開始不著邊際地亂吹。在這四麵都是口的洞裏,風聲雖仍然尖利,卻也不再象刀割皮膚一樣讓人感到難受。
他們是夏天的時候就出來的,此時仍衣著單薄。因為怕人發現,不敢點火,再加上吹了一天的北風,溫度下降極快,洞裏冷得象冰窟一樣,一些內力淺的人快頂不住了。幸虧石付來到,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到山後割來枯草,粗略地編了些墊子,讓大家圍坐在一起,才勉強可以熬過夜晚。
但這些都是羯人裏的強壯漢子,當初都是跟隨晉王打天下的侍衛,戰場上闖下來,雖然處境艱難,也沒有一人叫苦。倒是阿清心急如焚,將石付帶到一邊訴苦。
原來石付從鍾府出來後,靠幾個朋友幫忙,坐上了南下的船,行了三天,趕到東郡。在那裏,他又聯絡上了從前勞家的朋友,就一邊南下一邊打聽阿清的消息。
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慢慢地展開。還沒等展開完,阿清劍眉一挑:“原來……你果然也看到這張告示了。”
石付歎了口氣,道:“我的朋友給我一念,我就知道,小姐一定會來的。所以我又立即轉向,趕回了東平,這兩天一直在廣善營周圍轉悠。天可憐見,終於讓小姐的手下發現了我,還以為我是什麽奸細呢,把我帶了來。”
阿清沒有想到他們兩兄弟為一句承諾,竟各自不顧性命地侍奉自己,顫聲道:“石付大哥,你……我真不知道如何……”心中感慨,一時什麽也說不出來。
石付笑道:“小姐又在亂想。我們兩兄弟的命本是小姐救回來的,自然今生都歸小姐所有,小姐不要再說客套的話了。現在的東平城,幾乎已成了一座鬼城,有點錢的,有點勢的……總之能跑的人都跑了。慕容氏、姚氏的大軍虎視眈眈,都盯著這水陸匯通之處,打過來已經不是問題,隻是時間的問題了。小姐,我實在不明白,姓孫的這時候該想該做的,應該是跟誰結盟,或幹脆投降誰了,怎麽還糾纏著廣善營不放,還出這樣的狠招?這位琉殊郡主是誰?為什麽跟廣善營有關?”
阿清道:“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瞞你了。我父親便是大趙晉王,我是清河郡主,本名石嵐。”
石付怔了片刻,但並不如何驚異,道:“我早猜到小姐是高貴之人,隻是沒想到竟是皇族之後。那麽,這告示上的琉殊郡主,隻怕應是小姐從廣善營裏救出的小鈺,對不對?”
阿清道:“是。她是我大伯燕王之女。那天晚上,大伯薨在營裏,我隻救出了她一人。”
石付道:“原來如此。但……我還是不太明白。雖然小鈺是郡主,但現在趙國形勢如此嚴峻,一個郡主也實在抵不上什麽用,為什麽他一定要逼著小鈺回來?難道真的貪戀她的美色,連自己的腦袋都不顧了麽?”
阿清抱著雙臂,望著洞外隱隱泛白的天,過了好一陣才道:“他當然不是傻瓜,這時候了還想著美色。他……他想從小鈺身上得到一個秘密……我不能告訴你是什麽秘密,你知道了,反而更加危險。”
石付長長歎息一聲,扶著石壁站起來,道:“難怪姓孫的老狗千方百計要追她回來。如此不惜代價,那也許是個會禍及天下的秘密。哎,他也真是夠陰毒,將廣善營裏幾百人的性命,全壓在小鈺一個人頭上,真他奶奶的不是人!隻可憐她這樣嬌貴弱小的女孩,在這亂世任人宰割,唉……”
阿清想到救出小鈺的那晚,又想到慘死的大伯,跟著想到以性命相助的阿綠……那又何嚐不是一個弱小的女孩?她忍不住流下淚來,幸好黑夜裏誰也看不見,偷偷用手抹了,冷冷地道:“本來我曾潛入東平,想要親手殺了他,可惜怎麽也找不到,他大概早已遠遠地躲到一邊去了。所以,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辦法劫營。為了那些無辜的人,也為了小鈺……可是……可是我們的人實在太少太少了……”
石付道:“小姐,你們一共有多少人,都是些什麽人,有真正打過仗的兵嗎?”
阿清道:“是!他們是我父親派出來尋我的侍衛,一共二十一人,還有二十七人是他們在路上遇上的散兵,兩名千戶,四名百戶長,都是有經驗的老兵了。還有五人也是在路上遇上的,不過他們不是士兵。他們現在自願被孫鏡的手下抓住,關入廣善營,做我們的內應。本來我們是打算取道陳留去襄城作戰的,可是剛過了高平郡,就看到了這個告示。本來……當初我不去劫營,是希望如果慕容氏或姚氏打來,應該會放了這些無辜者,去劫營反而會害了他們。可現在沒辦法了,哪怕人再少,哪怕劫營失敗,我們也隻有試一試。”她轉過身,向著石付捏緊了拳頭,道:“拚命也要試一試!”
“好。”石付淡淡地道:“劫營就劫營,誰說我們一定失敗?明天我們再好好計劃一下,一定會有辦法的。”
阿清道:“不。石付大哥,你為我做的事,我已經很感激了。可是你現在……眼睛已經看不見了,還能做什麽呢?明天我派人送你回去,你不要再管這事了。”
石付嘿嘿一笑,道:“難道我來就一定是送死麽?小姐,你不用再說什麽,當初我和石全發誓效忠於你時,就沒想過獨善其身。石全已經盡了忠,我可不能輸給他呢,嘿嘿!四十八個士兵,五個囚徒,再加上小姐你……讓我想想……未必就是必輸的局麵。”
※※※
石付道:“什麽地方了?”禾肋回答:“七步坡。”
石付於是在車裏站起身來。雖然他眼睛看不見,但他知道,在他腳下是東平城周圍最險峻的山路。這條崎嶇陡峭的山坡其實有三裏半長,七步,隻是指它的寬度。最寬的地方也隻有七步左右,再往兩邊,就是十幾仞高刀削斧劈的山坡。往南七裏是東平城,越過這道坡,再向東九裏,是廣善營。七步坡就是中間的咽喉。
石付道:“滾石和火油都藏在哪裏?”
禾肋道:“崖頂,就在七步坡入口的地方。”石付搖頭道:“不成。搬到中間的位置。要讓對方沿著這狹窄的坡上來一點,這樣滾石和火油才能造成更多的傷亡,而且還可以讓他們搬運傷兵也要花一些時間。”
禾肋眼睛一亮,右手一拳砸在左手手心裏,道:“嗯,對!我這就叫人去搬!”
石付道:“別忙,咱們商量完了再動不遲。弓箭的位置倒是應該提前一點,就在入口的地方。等到這邊火油下去後再動手,隻管指著馬射。我們不在乎殺多少人,而是讓隊伍混亂。前麵的人往下退,入口的馬再一驚,對方就沒法短時間裏組織起新的進攻了。要記住,不能讓對方由此處及時趕往廣善營是第一要務。我記得離此十幾裏,還有條路可以進山,到達廣善營,是不是?”
禾肋道:“是。那條路雖然比這裏繞得遠,可是寬闊,林子也少,沒有辦法阻截。我正在想辦法……”
石付道:“路寬闊,又少林子,十來人怎麽可能阻截騎兵?”阿清犯難地道:“那怎麽辦?”
石付道:“既然那邊沒辦法守,就不要讓對方走那邊。”禾肋道:“這……這怎麽可能?”
石付道:“為什麽沒可能呢?這裏畢竟是從東平到廣善營最近最方便的路,除非絕對過不了了,否則對方一定會想盡辦法走這條路的。所以這就要看防守的人了。”
阿清怔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說……防守的時候,不一次堵死,讓對方以為還可以再衝一下,就一次次地消耗在這條路上?”
石付道:“不錯。當敵人要退時,裝作我們也要退卻的樣子,當敵人進時再阻截。另外還可以遣人裝作孫鏡的兵,混在隊伍裏,一旦快守不住時就吆喝假消息,說是廣善營已經守住,或東平城受到襲擊之類的話。總之,隻要功夫做足,就能夠爭取到足夠的時間。當然,這些都是小細節,對方無論如何都會到達廣善營的,關鍵還需要劫營那邊動作夠快。你們是怎麽計劃的?”
石盧耶攤開一張地圖,上麵詳細畫了廣善營營地裏箭樓、主樓、大門、偏門及各個牢籠的位置。石付看不見,他便按方位順序詳細解說了一遍,道:“計劃劫營的是三十八人,我帶十人守在這裏。另外還有五人已經混入營中。營地四周溝壑很寬,有暗樁,翻越起來麻煩。所以我們的計劃是從側門入營。每半個月有一趟運送給養的車隊,大概四輛車左右,具體要看是不是需要運人進去。四輛車,載二、三十人,應該夠了。”
石付道:“從側門入內偷襲,計劃不錯……讓我想一想。”垂著頭凝神沉思。此時天陰陰的,雪還沒有下,風依舊凜冽,從七步坡窄小的壑口刮上來,吹得人人臉上刀割一樣痛。但眾人都知道他是阿清親賜石姓的親信,而且還尊稱他為大哥,是以俱都屏氣住聲,一動不動待他靜靜地想。
過了一會兒,石付道:“三十幾個人劫營,其實非常勉強。不用說對方兩百來人,單是地形,就足夠守住了。所以這一趟……小姐必須帶幾人打頭陣才行。”
此言一出,石盧耶、禾肋等人齊聲道:
“不行!我們去衝!”
“對啊,怎麽能讓郡主冒險!”
“大膽,你想陷郡主於危難之中……”
阿清厲聲喝道:“住口!聽他講下去。”眾人忙都禁聲不語。
石付道:“我亦知道此舉凶險,但是要劫營成功,有一點非常關鍵,就是那八座崗樓。”他比出兩個指頭,沉吟道:“一座崗樓隻需兩個人,十六張弓就可以將整個營地牢牢守住,何況現在還是三個人的編製,可見對方亦知道這幾處崗樓的重要性。孫鏡不建牢房,隻建籠子,這一招非常毒,無論有多少人來劫營,隻要衝進來,基本上就沒有地方可以躲避崗樓上的攻擊。況且就算劫營的人不被射到,弓手一樣可以射殺籠子裏的人,造成恐慌。如此一來,劫營時的犧牲就非常大。我想,這是諸位都不願看到的吧?所以,必須先迅速解決掉這八座崗樓,解決了,其實劫營已經完成一大半了,因為我們的人在崗樓射擊,一樣可以壓製對方的攻擊。以小姐的輕功,才能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否則很難攻克。”
石盧耶道:“可是衝進去攀上崗樓,實在太危險,郡主絕對不可以來做!”眾人都跟著紛紛嚷道:“對,不能,絕計不能!”
阿清道:“安靜!石付大哥自有主意。難道我們此舉不是救人嗎?這時候還想著危險困難,救什麽人?再有誰開口亂喊,我可不饒他!”
石付道:“大家放心,既然說到攻擊崗樓,自然有攻擊崗樓的法子。我們人少,隻能智取偷襲。多加一輛車,裝滿柴薪,準備好濕棉被。在側門時要迅速幹掉守門的人,不能有一絲響動。這個時候不忙著衝,點燃柴薪。等到營地裏的人注意到火,出來撲救時,小姐帶幾個箭法準的越過溝壑溜進去,乘著混亂上崗樓。隻要上去了,殺掉守衛不是問題,再用箭襲擊樓下的人。其餘人騎馬,兩騎一排,用帶勾的鐵鏈子連著隻往裏衝。對方猝不及防,救火的時候又沒帶兵刃,隻要衝散了隊形就好辦了。盡可能久地拖延和殺傷對方,剩下的就想辦法救人。”
四周一時鴉雀無聲,過了好久,石盧耶猶豫地道:“為什麽還要準備濕棉被?”石付道:“不能讓火燒得太大,濃煙會提前給東平城報警,一旦騎兵衝進去,要留一人用濕棉被撲滅火。營地裏一定還有自己的報信方法,所以小姐在崗樓上時,要注意射落主樓的任何信旗或是火箭。當然,最好是能下雪。雪下起來,雖然對我們撤退增加了困難,可對方的聯絡、追擊等也更加困難了。能贏得時間,就有希望。”
石盧耶又道:“可是,他們正在準備燒死牢籠裏的人,柴火都已經運了好幾十車進去了。我們一旦進攻,他們要點火燒起來怎麽辦?”
石付道:“姓孫的狗賊既然用這些人做人質,逼迫琉殊郡主出來,郡主不現身,怎麽可能舍得放火燒?再說,要真燒死這幾百人,流傳出去,一旦襄城的趙軍殺回來,或打著勤王旗幟的慕容氏或姚氏打過來,他也別想有好下場。所以這個放火隻是威脅用的幌子,我料他在營裏甚至根本不敢將柴火堆放在牢籠旁,否則一旦有個火星走了水,他的人還要趕著救火呢。退一萬步講,就算他真敢這麽做,但沒有他的命令,營裏的人也不敢放火,否則燒死了人,怎麽向他交代?所以,我們放火,他們反而非得救火不可。”
這番話說出來,眾人不禁一起點頭。禾肋道:“那麽,混進去的兄弟做什麽?”
石付道:“衝進去的騎兵要想盡辦法將守衛與牢籠隔開,要提前通知混進去的弟兄,讓他們暗地裏組織一下壯年男子,砸開牢籠後,不要他們動手拚殺,隻準將走不了的婦孺或是受了傷的背走,越快離開營地,活下來的人就越多,明白嗎?”
石盧耶道:“可是……可如果騎兵沒辦法控製局勢了,怎麽辦?我們這麽少的人,一旦短兵相接,根本沒法支持住。”
石付沉默了半天,歎道:“如果實在無法控製了,就放火!”
“放火?”
“不錯,放一把大火!”石付惡狠狠地道:“我們自己帶火油進去。一旦騎兵控製不住局麵時,就在他們身後放火。一來可以暫時阻隔對方和囚籠,二來引起更大的混亂。這營地是孫鏡苦心經營的地方,我就不信裏麵的士兵敢讓它燒光!他們慌亂起來,我們就有機會了。但這一來,東平城可能出兵的時間勢必大大提前,後麵怎麽辦,就隻有看天意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這計劃雖說仍沒有十足把握,但也算周詳縝密,虧他這麽一會兒就想出來,自己可不能再出頭獻醜。於是都一齊搖頭。
阿清一拳擊在自己手心,道:“好,就是這個法子!誰跟我打頭陣?我隻要六個人。”
所有的人一起舉起手,叫道:“臣願效死力!”阿清冷冷地道:“死沒有用,等一下回去比試,誰爬得最快,射得最準,誰就跟我去。”眾人一起單膝跪下領命。
石付道:“還有,大夥進攻時,一定要記住,不得稱呼郡主名號,否則那些士兵會群起而攻擊郡主的,明白嗎?”
眾人都道:“是,明白!”
石付又道:“其實孫鏡的兵久疏戰場,也沒有什麽厲害的。兩百人應該不是很大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如何把人送走。不用說老弱婦孺,就是壯年男子,關了這麽久,身子也快垮了。從廣善營入最近的森林,也有十幾裏路,怎麽樣讓他們進去才最困難啊。弄不好,可能劫營沒有事,卻在路上全軍覆沒。我還要再想一想。”
阿清咬緊牙關,半晌,毅然道:“事到如今,沒有退路。就算全軍覆沒,也不能做奴隸!草原之神會保佑我們的!”眾侍衛抽出刀來,大聲道:“天必佑我大趙!天必佑我大趙!”
石付點點頭,對阿清道:“小姐,我還要留下再探探這裏的地形,不如你與參加劫營的先回去做準備,我一會兒就回來。”阿清道:“石付大哥,你傷未痊愈,不可勞累了,早點回來。”說著縱身上馬,引著二十幾人去了。
禾肋負責防守七步坡,當下道:“還有什麽需要探查的?在下派人去做。”石付聽著阿清等人騎著馬走遠了,淡淡地道:“沒什麽可查的了。你叫人集合一下,我有話說。”
禾肋見他麵無表情,不知在想什麽,忙呼哨幾聲。不一會兒,十人已全部圍攏過來。
石付道:“各位兄弟,大家都是勇士,有沒有必死的決心?”十人一起吼道:“有!”聲勢驚得四周鳥兒撲楞楞一陣亂飛。
石付點頭道:“那就好。剛才我說孫鏡的兵久疏戰場,也沒什麽厲害,兩百人應該不是問題。我是在說謊。”
他說到這裏一頓,仿佛後麵的話有些難以開口。整個崖頂寂靜無聲,所有人都死死地盯著他。石付停了一刻,終於道:“正因為久疏戰場,這兩百人基本上都是些兵痞,一旦劫營,他們必定陷入混亂,一混亂,就會胡亂殺人。牢籠裏的人關久了,風吹日曬,就算活著,也沒幾個好人了。我們是去救人,他們是殺人,可以想象,劫營的兄弟們為了救刀口下的人,死傷……會很慘重。”
禾肋捏緊了拳頭,滿臉血紅,道:“兄弟,你想要說什麽,請直接說,我們羯人沒有一個是怕死的!”
石付重重歎了口氣,道:“他們縱使劫營成功,也沒有能力再抵禦任何攻擊。所以……所以幾百人撤退入森林這段時間的長短,就隻有靠你們的命來決定了。”
禾肋仰天大笑,縱馬上前,拍著石付的肩頭,道:“你放心,我們十個人,沒有一個打算活著離開。我隻想請你老實說一句,勝算究竟有幾何?”
石付想了一下,無言地豎起三根指頭。
“三成?”禾肋問。
“如果運氣好的話。”石付補充道。
“夠多了。”禾肋在馬上伸展了一下筋骨,轉頭望著幾裏外廣善營淡淡的炊煙,笑道:“就算沒有希望我們也會拚,你這麽說,我很高興。”
第三十三章
“下雪了。”小靳推開窗戶,但見漫天白雪紛飛,今冬的第一場雪終於還是來了。雪花紛紛揚揚地從天上降下來,在院子裏翩然飛舞。地上、屋簷上已經積起了雪。因急劇的降溫,樹上掛滿了冰淩,風一吹,相互叮叮鐺鐺地碰撞,煞是好看。但雪卻並不如想象中的那麽大,那麽猛烈,昨晚的那場大風,看來已經將雲吹到更南的地方去了。
他歎了口氣。雪沒有預期那麽大,渡口大概也還沒封閉,然而自己卻走不了了。
昨天晚上,小鈺一個人關在屋子裏,誰叫也不理。小靳怕她想不開,自己睡在房門前,叫皮厚肉粗又不怕冷的道曾睡在外麵的窗戶下。他冷得不時起來跺腳,湊到門縫裏看,總是見到小鈺一個人坐在**抽泣。就這樣死撐著過了一夜,當徐展早上來叫他時,他幾乎快凍僵了。
徐展把他拉到一邊的屋子裏,見他臉色鐵青,先端上一壇老酒。小靳管他三七二十一,咕隆咕隆灌了幾大口,頓時覺得一股火從胃裏一直燒到腦門頂,嘶地倒抽一口冷氣,拍桌子叫道:“好酒!好……真他媽的夠勁!”抱起酒壇又灌。
徐展道:“小靳兄弟,實在抱歉,我們得走了。”
小靳早料到了,此時腦中一片混亂,也想不起該說什麽,勉強揮了揮手道:“我……我知道……”
徐展道:“我們蕭家再怎麽說,也跟孫大人有生意上的來往,這件事……實在不便再露麵。公子隻吩咐我們送兄弟你出鄄城,走到這一步,我們……我們也該回去複命了。鍾大哥那邊也是一樣的情況。再說,如今公子冒險南下,有太多人都在暗中打他的主意,我必須回去照應一下……”
小靳握緊了他的手,道:“別說了。徐大哥,這份大恩,兄弟我沒齒難忘。你們盡早走吧,這邊沒什麽事。告示的事你別擔心,那丫頭也就是不忍心,她還能幹出什麽來嗎?沒事沒事,等過兩天她明白了自己什麽也不能做,也就算了。這個,你不用管,你們今、今天就、就走!媽媽的!早、早走早……了……晚走就……就了……了不……”說到後來,舌頭打架,眼睛也紅起來了,死拉著徐展喝了一上午的酒,直到喝趴在桌上為止。
等到迷迷糊糊醒來時,徐展等人早已走了。他掙紮著坐起來,覺得半邊臉硬硬的,伸手一摸,原來是自己吐出來的東西已經在上麵幹起了殼。小靳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根手指頭也懶得動,什麽也不去想,直到一個聲音在身後平靜地響起:
“我要回廣善營去。”
小靳抹抹臉,死撐著桌子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窗前,推窗一看,原來雪終於下來了。
他看著漫天的大雪,人模狗樣地歎息著。當手裏拿著通關手令,看著鄄城城門徐徐打開時,那一刻的景象象被刀刻在腦海裏一樣清晰。沒想到幸福竟是如此短暫,轉瞬之間,鄄城城樓就淹沒在大雪之中,再也看不見了。
“你想怎麽做呢?”他問,聲音鎮定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我什麽也做不來,可我還有腳,隻要走回去就行了。”小鈺淡淡地道:“回去就行了。你別再管我了,趁現在還能出城,走吧。”
“屁話!”小靳酒勁未消,一拍窗戶,道:“小娘皮上陣救人,老少爺們倒拍屁股溜邊走人?我……我‘東平雙傑’不做這種屁事!呃!”重重打個酒嗝。
小鈺緩步走到窗前。她一身素白的衣服,頭發也未梳理,懶散地披在肩頭。窗外白皚皚一片,可是她的肌膚更白更亮,如一塊美玉般傲然而立。她伸出蔥白一樣的手指,撫弄著窗台上的一抹雪痕,仍然淡淡地道:“可是你又能做什麽呢?我是必須要救我的族人……”
小靳打斷她道:“你救得了嗎?嗯?你以為你回去了,姓孫的老王八蛋就會放了他們?你……你他媽做夢吧!他屁都舍不得放一個還放人?我呸!”
小鈺毫不介意他的粗話,反而露出一絲微笑,道:“就算救不了吧,沒有關係。我能跟他們死在一塊,也就心滿意足了。”
小靳惱火地抓著頭發,道:“你……你跟阿清怎麽都這臭脾氣?怎麽都這麽固執?怎麽一個個爭著去死似的?活著就他媽這麽麻煩嗎?”
小鈺道:“因為我們是羯人,如果沒有尊嚴的活,倒不如尊嚴地死去。而就算死,也要死在族人的身旁。我的決心已定,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有啊,”小靳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道:“我要送你回去。”
“阿彌陀佛。”道曾在門外合十道:“善哉善哉,這番話才真是菩薩心腸。正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以己之性命,換千萬人之性命,可謂善之大矣。又有所謂……”
“呸呸呸!臭和尚!”小靳使勁吐著唾沫,罵道:“誰他媽想入地獄了!你這烏鴉嘴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他拍著小鈺的肩頭,道:“你放心,總之……呃……我不會讓你死的!是吧,和尚!喂,和尚……你在看什麽?”
道曾徑直走到窗前,向外看去。他神色有些古怪,喃喃地道:“來了麽?”
小靳順著他目光看去,忽地一驚,頓時酒醒了大半,叫道:“哎呀!”
隻見漫天大雪之中,五、六個人正頂著風雪向這邊走來。他們衣著單薄,有的裹著一層薄麻布,有的隻穿著蓑衣,有的人還光著腳,踩在業已結冰的泥地上。但他們步履堅定,步伐一致,光光的頭跟著步子一點一點的,仿佛仍在清燈古佛下虔誠地念佛。
小靳顫聲道:“白……白……快……快跑……和尚,快跑!別管我們!快啊!”他使勁扯著道曾,叫道:“跑啊!跑他媽的!和尚!”連小鈺也驚惶起來,不知所措地跟著叫:“跑……快跑……”
道曾紋絲不動,靜靜地道:“如何是跑?”
“你他媽的!”
忽聽下麵一個聲音道:“貧僧圓空。”
另一些聲音跟著道:“貧僧圓真。”“貧僧圓悟。”“貧僧圓定。”“貧僧癡滅。”“貧僧癡天行。”
圓空道:“貧僧想請問道大師一件事。”
道曾淡淡地道:“請問。”
圓空道:“若時光倒流,人死複生,大師肯為了白馬寺四十七條人命,自我了斷孽緣嗎?”
道曾道:“不肯。”小靳臉色慘然,站在下麵的六個和尚一起合十道:“阿彌陀佛。”
又有一人道:“貧僧圓真,想請問道大師一件事。”道曾同樣淡淡地道:“請。”
圓真道:“大師的母親須鴻前輩,武功犀利狠辣,死於其手者以百計。大師認為其可以稱為妖孽否?”
道曾道:“不能。”眾和尚又齊聲念道:“阿彌陀佛。”
又有一人道:“貧僧圓定,想請問大師一事。大師的父親林晉師祖,因己之故而使本寺蒙羞,忍看同門被戮而不發一言,至死而不肯斷其念,其可稱為執作妄念否?”
道曾道:“不能。”眾和尚又齊聲念道:“阿彌陀佛。”
小靳聽他撇得一幹二淨,什麽都不承認,簡直比自己還要無恥,禁不住汗流滿麵,罵道:“喂,和尚,這他媽的我就要說你了。這是事實啊,你就認個短又怎麽樣?你……你真想死在這裏?”
道曾不理他,向下麵的和尚道:“那麽,我想請問諸位。什麽是緣法?”
下麵六個腦袋轉來轉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無一人說話,道曾轉身噔噔噔下了樓。聽樓下乒乒砰砰地響了一會兒,等他出來時,手裏握了根不知哪裏折來的凳子腿。他走到當先的圓空麵前,道:“什麽是緣法?”
圓空道:“貧僧……”道曾提起凳子腿,重重一棒敲在他腦袋上,打得砰的一聲響。小靳大吃一驚,隻見圓空抱著頭歪了下去,道曾手上兀自不停,一棒接一棒地打下去,隻幾下就看見圓空腦袋上血花四濺,竟擺出一副往死裏打的架勢。
一旁的幾個和尚都慌了。圓真道:“大……大師,請住手!緣法乃萬物之法……”眼前一黑,那凳子腿重重砸在自己鼻梁上。圓真後退一步,還沒來得及捂住噴血的鼻子,腦袋上又是一痛,跟著肩頭、手臂均是劇痛,好象骨頭都要被打斷了一般。他也忍不住呻吟著蹲了下去。
圓悟道:“緣法乃世間之法,因果輪回,永無……哎喲!”
圓定道:“緣……緣……緣……哎喲!哎呀!大師請……啊呀!”
癡滅道:“緣法之說,並無定數。世間萬物,還是佛性唯一……哎喲!大師,貧僧哪裏說得不對?難道佛性不是唯一?難道心外仍有他物?難道……哎喲!你……你這般打我,貧僧還是要說,你打死了貧僧,可緣法……哎喲!哎……哎……啊呀,你打斷貧僧的腿了!”
小靳在上麵看得莫名其妙,這幾個和尚明明武功高強,隨便推一下和尚,就會讓他爬不起來,卻都不施武功,連防身的功夫都不使,任和尚將他們當豬狗一樣棒打。小鈺見下麵不一會兒就鮮血亂濺,將雪都染成了紅色,心中害怕,抓緊了小靳的袖子,道:“他……他們在做什麽?”
小靳道:“別怕。你不懂的,這些和尚,隔一陣就要發發瘋,過了就好了。”
癡天行見一眾師叔師兄被打得屁滾尿流,臉色發白,但又不能獨自逃跑。他閉了眼,隻管合十念經。忽覺周圍安靜了下來,他詫異地睜開眼,隻見道曾已站在自己麵前,而幾位師伯師兄躺在一邊,打破了頭的打折了腿的,俱都默不作聲,所有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道曾打得都有些累了,喘著氣道:“喂,小師父,什麽是空呢?”
“我……我……我不知道。”癡天行哆嗦著道。
“那麽,非空,非非空你也不知道咯?”
“是……”
道曾丟了沾著血跡的凳子腿,道:“那你為什麽要來呢?”
癡天行一時沒有說話。道曾待了片刻,轉身要走,忽聽癡天行道:“我……我知道大師是對的!”
道曾道:“什麽是對的?緣法麽?佛性麽?”
“不!”癡天行搖頭道:“不是這些。我……我也說不清楚。”
道曾歎了口氣,頭也不回地道:“你去吧。”
“可是!”癡天行跨前一步,急切地道:“我……我現在不知道什麽是空,什麽是非空、非非空,但……但我知道,這三個沒有區別,或則全都明白,或則全都不明白,大師,是不是這樣?”
道曾道:“為什麽?”
癡天行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
道曾於是回頭深深看了他一眼,合十道:“阿彌陀佛。你的悟性,實在遠超常人,假以時日,我不知道你會飛到怎樣的高度去。我願為你講經。”
癡天行長跪下去,叩頭道:“多謝大師!”
此刻圓空、圓真等人也聚集了過來,都叩頭道:“我等此來,願追隨大師,請大師廣開方便之門!請大師廣開方便之門!”
見下麵流血滿麵的和尚對著道曾不住磕頭,小鈺又小心地問:“這又是怎麽了?”
“媽的。”小靳搔著腦袋道:“別說你,我都不懂了!”
※※※
風停了。
天地間有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氛。阿清心中莫名的煩躁,抬頭看去,發現自早上開始一直隨著風飛快向南移去的雲,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已完全靜止,又黑又厚,仿佛天頂上凝固的一塊黑泥,重重地壓在不遠處的山頭之上。
阿清知道這煩躁的感覺是哪裏來的了。太悶了。
雲層已經到位,將六合八荒圍得水泄不通。萬事俱備,最多半個時辰,大雪就會降落在這早已等得不耐煩的大地上。
而自己就要在那個時候出手,帶領二十幾人,開始襲擊有兩百人守衛的廣善營。無論成功失敗,已經沒有任何退路可言。
小鈺……但願她不要看到這份告示,永遠都別看到……但願她已經和小靳走得遠遠的,回到了遼闊的草原,神鷹守衛的家鄉……
突然臉上一冷,接著又是一下。不知不覺地,雪終於飄落下來。一片接一片,白白的、絮狀的雪仿佛一下子就占據了整個天空,遠處的山已看不見了。
阿清低下了頭,深深地吻了吻手中的弓箭。
不遠處的廣善營裏起了一些**,大門的方向,一股又濃又黑的煙升了起來。阿清聽見崗樓裏有人喊道:“……媽的,好象是燒起來了……這些送貨的,別把老子的酒給燒光……”
然後是許多人急匆匆奔跑的聲音,響起了急促的銅鑼聲,有人大聲叫道:“把門打開!把門打開!過去二十個人,把門前的柴火搬走!那邊再去二十人……”有人回應著,也有人大聲咒罵。但沒有聽到一聲羯人的話語。
阿清站了起來。時間仿佛驟然間凝滯,自己原本急促的呼吸也變得緩慢沉重。她拉開了弓,拉得渾圓,全身所有的力氣都聚到了弓上,再借由繃緊的弓弦,聚集在那四棱的尖利的箭尖之上。
她如常地呼吸著,感受著箭尖的移動。自箭尖到崗樓上那走來走去的身影之間,連著一根看不見、扯不斷的線,身影移動,箭尖也自然地跟著移動,然後在一個最恰當的時機,連阿清自己都不怎麽察覺地,手指微微一鬆,就看見箭旋轉著飛出。下一瞬間,夾在手指間的兩支箭也一前一後跟著飛了出去,然後是口裏咬著的那支箭……
一連四箭。
三名正在伏身看大門處起火的士兵幾乎同時喉頭一涼,一聲也發不出,立時斃命。
另一人當時正轉身去看旁邊的動靜,這一箭失了準頭,重重斜著插入他的肩頭,帶得他翻滾在地。他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放聲慘叫道:“有……有人劫營……”
但聽得下麵一聲大喊,聲音淒冽,卻是羯人的話語。在內應的帶領下,營裏數百男女老少一起放聲大喊起來,呼聲震耳欲聾,頓時將那人的慘叫聲掩蓋了下去,其餘人忙著救火,竟無一人發現其中一個崗樓已經被襲擊了。
那人大急,掙紮著要站起來,驀地眼前一黑,隻見一個人如飛一般縱身上了崗樓。那人穿著一襲幹練的黑衣,包著頭巾,然而身材曼妙,麵如潤玉,卻是個女子。那人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女子會武功,正自驚訝間,那女子扯過背在背後的長弓,挽弓搭箭,嗖的一下,旁邊一處崗樓上一人應聲倒地。
那士兵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見這女子繼續一箭箭向周圍剩餘的崗樓射去,弓弦響一聲,便有一人慘叫著或委頓於地,或落下崗樓,箭箭例無虛發。頃刻間,五座崗樓上的士兵均被消滅,剩下的三座崗樓被主樓擋住,無法從這個角度射擊。那女子似乎並不擔心,伏下身,開始射擊下麵的人群。
此時大門處正一片混亂,著了火的補給車被兩匹受驚的馬拉著死往大門裏衝,大門被衝得“咚咚”亂響。守門的士兵一麵打下釘門栓,一麵拚命頂住大門,一名百戶長大聲道:“給老子頂住!媽的,什麽瘋馬,放箭,放箭!向馬射!”
離大門最近的一個崗樓上,三名士兵忙探出身射擊,但大門又高又寬,那兩匹馬不知為何死死擠在門上,一時竟射不到。眼看煙越來越大,火苗子就要竄到門上了,剛才發話的百戶長怒道:“怎麽還不射!快給老子射啊!”
那三名士兵慌慌張張向門外亂射,其中一人給被風帶過來的煙迷了眼,正使勁揉著,隱約聽見身旁似乎有扭打的聲音,還有一人低聲慘叫。他勉強睜開眼,回頭還沒看清楚,喉頭一涼,頓時軟倒在地。
石盧耶占據了崗樓,左右看了看,見隻有一個崗樓,因驚動了上麵的人,射傷了自己這邊的人外,其餘崗樓均悄無聲息即告失陷,計劃進行得出奇的順利。他暗自禱告一聲,拿起弓箭,往下麵正頂著大門的士兵射去。同一時間,阿清的箭也射到了門前。門前數人當即斃命,人群頓時混亂起來。
那百戶長吼道:“媽的!誰他媽亂射,怎麽往自家兄弟身上招呼?”他一抬頭,“嗤”的一聲輕響,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脖子上刺了一下。他想低頭看看,沒想到說什麽也低不下去。周圍的士兵驚恐地看著百戶長脖子正中插著一支羽箭,晃晃悠悠朝前走了幾步,一隻手抓住箭尾,用力一扯,一炷血射出兩丈開外,頓時將肮髒的泥雪染得鮮紅。
百戶長翻滾著倒下時,門前的士兵又有三人中箭。其餘人再也頂不住,亂吼著四麵逃散。有幾名穿著士兵衣服的羯人趁亂向大門擠去,撬起釘門栓,奮力拉開了大門。門剛一開,一個渾身被鮮血染紅的人滾了進來。他剛才以一身蠻力,死拉著兩匹馬頂在門上,吸引眾多士兵前來,自己卻已經被驚慌的馬踢得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了。
拉開大門的人將他拉到一邊,有人上前拉開著火的馬車,有人則用準備好的濕棉被蓋火。在他們各自忙碌的時候,八匹馬借著煙霧的掩護,偷偷躥了進來。這八匹馬身上都披著厚重的皮革,護住要害部位,兩匹兩匹地被鐵鏈連在一起。馬上的騎手用布把自己與馬緊緊捆在一起,又將兩柄大刀纏在手臂上。他們無聲無息地站好了位置,當先一人略一點頭,其餘人便跟著他一起猛抽馬鞭,打馬向正慌亂的士兵堆裏衝去。
那些士兵正亂哄哄地躲避著崗樓上射下來的箭,在幾名軍官嗬斥下舉著盾牌,準備攻上去,忽聽得後麵慘叫聲四起,回頭一看,隻見數匹馬正橫行而來。馬匹中間拉著鐵鏈,兩邊也各有幾根鐵鏈。鐵鏈上裝有刀刃,被馬拉得亂甩,就是一根根活的狼牙棒,一路拉過來,拉得一地血肉模糊。馬上的騎士手舞兩柄大刀,連人都懶得看,隻管往下亂劈亂砍,一時間血珠四濺,夾雜著斬斷的手臂、腦袋一起翻飛。
這些士兵久不經戰事,且很多都是東平城內的混混,平日隻當這廣善營是喝人血的肥缺,哪裏見過這般陣勢?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四散奔逃。那八名騎手橫衝直撞,留下一路屍體殘肢。
“咚咚咚!”主樓上鼓聲急迫起來,看樣子就要燒狼煙了。阿清見大門已破,回身正要殺死旁邊躺著的那人,那人拚命抱住了頭,叫道:“別……不要殺我!”
阿清見他穿著百戶長的衣服,正要狠下心動手,忽地一怔,脫口道:“你叫李褐?”
那人吃了一驚,抬頭道:“是……是小人……”
阿清眼前閃過阿綠乞求的眼神,歎了口氣,道:“你有個好女兒,我不殺你。”說著跳上欄杆,腳用力一蹬,飄飄忽忽向主樓方向飛去。
李褐大喜過望,顫聲道:“多……多謝不殺之恩……哎呀!”話未說完,阿清身在半空,頭也不回地射出一箭,正中李褐大腿,力道之大,穿過了腿骨,將他死死釘在樓板上。李褐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阿清飛了一段距離,不料此時風刮得猛烈,將她吹得向下墜落。兩名騎手正在下麵,見阿清正向一群士兵當中落去,發一聲喊,打馬衝入人群,揮刀猛砍。其中一人叫道:“郡主!這裏!”
阿清在空中身子一扭,翻了幾滾,踏在那騎士肩頭。她大聲道:“主樓!”手中弓箭不停,一箭接著一箭地射出,每一箭都將一名士兵射穿,有兩次甚至將兩人串在了一起。那兩名騎手用刀背拍打馬臀,向主樓強行逼過去。
周圍的士兵被阿清的箭和騎手的大刀嚇得不敢逼上來,但有幾名百戶長在後麵猛喊,也不敢就此跑掉,拿著長槍,將幾人圍得水泄不通。
主樓第二層幾個窗戶打開,有人從裏麵射箭出來。阿清以箭還擊,奈何那幾人忌憚她的箭,躲一箭就躲回樓內,始終不跟她正麵交鋒。阿清隻得以弓梢挑落射向自己的箭,旁邊那名騎手則沒那麽幸運,勉強抵擋了一陣,便被一箭射中頭部,當場死亡。阿清腳下那人血紅著眼,帶著兩匹馬死往前頂,終於接近了主樓。
那人吼道:“上啊!”
阿清知道她一走,那人必被圍著的人砍成肉泥,可是卻不得不走。她咬緊牙關縱身上樓,掠過二樓時射了兩箭進去,將裏麵躲著的人釘在牆上。隻聽下麵喊殺聲大作,她也不敢回頭,徑直進了三樓。
那騎手哈哈大笑一聲,手中長刀猛劈,斬殺了靠近的十來人。幾名士兵亂槍刺死另一匹無主的馬,拖得他的馬再也無法縱跳移動,他自己也被布纏住,無法脫身。等到他捆在手上的刀都被打落,周圍無數長槍刺過來,終於將他穿得刺蝟一般。
他和跨下的馬都已被鮮血染紅,仿若魔鬼一般,死去多時,仍沒有一人敢上前來看個究竟。
一名百戶長知道阿清進入主樓是要阻止發送狼煙,叫道:“跟我衝進去!”帶了幾十人衝入樓中。隻見主樓的窗戶裏不停有被殺的士兵屍體落出來,狼煙始終沒有燃起,但阿清也始終沒有出來。
此時其餘六匹馬繼續在營中馳騁,將營中的士兵們漸漸驅離開牢籠,趕到主樓附近。雖然他們居高臨下地砍殺慌亂的士兵,占盡優勢,但畢竟對方人多得多。初期的慌張緩解後,幾名軍官站出來,指揮眾人用長槍結成陣勢。陣勢一旦集結成功,人馬就很難再殺進去,隻能在外麵繞著跑,砍殺漏網的人。
等到地上躺了幾十具屍體後,連馬都很難奔跑起來,營中的士兵們逐漸占據優勢,慢慢地合圍這幾匹馬。人和馬都已經傷痕累累了,但這些人早下了必死的決心,知道若自己不能盡力殺敵,剩下的兄弟們要救人就更難了,是以都用布條將自己與馬綁在一起。有兩人刀都砍鈍了,但他們都是駕禦馬匹的高手,帶著馬不斷地迂回奔跑,用馬上帶的鐵鏈殺傷敵人。幾個崗樓上的羯人繼續用弓箭往下射擊,但自己人中也傷亡了幾人。其中一個崗樓被一名千戶帶著幾人強攻了下來,雙方在崗樓上對射。
石盧耶帶著兩人在其中一個崗樓上正射得眼紅,忽覺有人上了崗樓,他回身就是一刀,那人閃身避開,叫道:“是我!伏利度!”
石盧耶道:“你跑上來幹什麽?下麵的情況呢?”
伏利度一身上下都是血,也不知是他的還是別人的。他喘息著道:“下麵……下麵的牢籠已經砸開一半了,能走的大概有兩百來人。怎……怎麽辦?騎兵有點頂不住了啊!對方還往牢籠亂射,我的人已經死了五個,要是對方殺過來,還救個屁呀!”
石盧耶道:“出來的人呢?能拿刀的都給推上去啊!”
伏利度急道:“最多也就十來個,還得幫著救人,有個屁用……怎麽還不放火?老子管不了了,這就去放火!”
石盧耶一把扯過他,怒道:“郡主還沒出來!你敢放,老子先殺了你!”
伏利度咬咬牙,道:“我去救她!”
他剛轉身,就聽下麵士兵們發一陣喊,隻見崗樓下兩名連在一起的馬渾身是血,嘶叫著翻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馬上的騎手還沒掙紮著脫身,就被亂刀砍成肉泥。
崗樓上的人紛紛向人堆裏射箭,射翻十幾人。但對方也逐漸殺紅了眼,開始不要命地追殺騎手來,另有幾十人強攻崗樓。其中一個崗樓的人射光了箭,拿著刀跟爬上來的士兵肉搏起來。其中一個漢子死死抱著三名士兵從崗樓上一躍而下,重重砸入人堆之中。
石盧耶看看已經有十幾名士兵繞過騎手,砍殺正在逃命的羯人。他眼珠幾乎瞪出眼眶,終於發狠道:“放火!放火!”
下麵幾個羯人抱著盛火油的壇子向對方人堆裏衝去,一麵衝一麵傾倒。有兩人正倒著,被一擁而上的士兵砍翻在地。其中一人眼見逃不出去了,猛地點燃手中的火燎子,大火頓時將他吞噬。他一時未死,狂叫著左右亂跑,好幾名離得近的士兵也被燒著,幾個火人燒得吱吱作響,各自痛苦地亂跑。頃刻間,堆放在四周的柴火都被點燃,烈火熊熊,對方的陣腳頓時再度混亂起來。
其餘羯人趁此機會在士兵和牢籠前點起幾條火龍,阻止對方過來。但這樣一來,在火圈裏的幾名騎手和阿清也很難再逃出來了。石盧耶知道再做什麽也是徒勞,正要跳下崗樓去指揮剩下的士兵救人,忽聽主樓那邊傳來一陣呼叫。他隻道郡主已經出事了,驚慌地轉頭看去,卻見兩名騎手拚死殺到主樓前。其中一人割破綁在身上的布條,跳下馬來,一麵揮舞大刀,抵擋著周圍無數的長槍,一麵嘶聲叫道:“騎我的馬!騎我的馬!”
“砰”的一聲,三樓一扇窗戶破裂,幾名士兵的屍體飛落下來,砸入人堆裏,其中一人便是剛才率眾衝入樓內的百戶長。
所有人一時都抬頭向上看去,隻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跨上了窗台。那人似乎毫不在意下麵的重重危機,冷冷地看著越下越大的雪,隔了好久,才吐出一口霧氣。她有些疲憊地伸手扯下頭上的頭巾,任它隨風飛去——下麵的士兵都是一陣驚呼,原來此人竟是一個女子。
跟著又是一片更大的驚呼聲——阿清雙臂展開,縱身而下,衣衿飄飄,仿若仙人。直到她翩然落地,士兵們仍舊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離得近的十幾人甚至禁不住後退兩步,為她不可逼視的美貌,也為她寒冰一樣的眼神、渾身上下以鮮血為證的殺氣……
那下馬的騎手見她下來,喜極而泣,顫聲道:“馬……騎上馬,快走!”
阿清剛一搖頭,那人狂喝一聲,合身衝入對方長槍陣中,幾聲悶響,他身上被槍刺穿了十幾處,大叫道:“走啊!快騎小人的馬走!”
他麵前的士兵見他不顧一切地自殺,都有些慌了,那人兀自提刀亂砍,砍翻幾人。其餘人想要抽出長槍,被他死拽著不放,一人拉著十幾人向一旁走,竟給他硬拉出一塊空隙來。
阿清麵無人色跳上馬,另一名騎手已揮刀斬斷連著兩匹馬的鐵鏈,平靜地對她笑道:“走吧。”說著一刀砍在自己的馬臀上。那馬吃疼,長嘶一聲,人立而起,發狂地向前衝去。此時另兩名騎手也不顧一切地殺了過來,三騎馬一起將阿清擁在中間,手中大刀猛劈猛砍,向前突圍。阿清功夫雖好,但象這樣在陣中廝殺反而不如普通騎手,拿著大刀隻能自保而已。那些士兵見到這些人的勇猛和忠義,不覺士氣大為低落,被他們衝出老大一塊空隙。但對方人實在太多,幾名百戶長在外麵拚命督陣,士兵們仍將四人圍在中間,一時也無法脫身。
石盧耶渾身的血都衝到頭上,見下麵除了一間牢籠因被火圍困,無法救助外,其餘兩百來人都已撤出營門,便對下麵的伏利度吼道:“帶人走!快帶人走!”回頭對身後一名弓手道:“走不走?”
那人毫不遲疑地道:“不走!大人,請帶郡主出去!”
石盧耶道:“好!”將自己剩下的箭都給了他,掏出把匕首也遞給他,道:“最後的時候用,現在隻管給我射!”說完跳下崗樓,見還有三人正在和衝過火線的十幾人拚殺,石盧耶發一聲喊,殺入陣中。他本就天生神力,在戰場上混跡多年,殺起人來毫不手軟,立時將那十幾人悉數殺死。
他對那三人道:“跟我來,救郡主!”四個人找了一根又長又粗的木頭,石盧耶又找了壇未來得及用的火油,將油淋在木頭前端,點著了火,四個人一起抱著木頭向前衝去,一口氣衝過了火線。有兩人衣服著了火也顧不上撲滅,徑直向包圍阿清等人的士兵衝去。
那些士兵正全神貫注地圍攻阿清等人,根本沒想到身後火海裏會突然衝出一根著火的巨棍。石盧耶在最前麵扛著木頭左右橫掃,力道之大,被木頭打中的士兵無不頭破手折,又被大火灼燒,頓時被他掃倒一大片。圈內的騎手見這邊陣腳混亂起來,也拚了命向這邊殺過來。兩邊眼看著就要會合。
一名百戶長挺身上前,避過石盧耶,向他身後扛木頭的三人殺去。那三人毫無還手之力,立時被殺。其中一人雖勉力扛了一陣,終究氣力不支,叫道:“石大人……”腿一軟跪了下去。
石盧耶覺得身後木頭一沉,知道那三人已死,當即甩開木頭,提刀向人群裏殺去。那百戶長也甚是彪悍,跟他拚了十幾回合,周圍士兵見石盧耶漸漸力竭,一擁而上將他刺死。
但此時一名騎手已經打開了缺口。他一個人頂著幾十人,叫道:“走啊!快走!”
阿清當先一騎飛躍而出,向前猛衝。她揮刀砍翻兩名撲上來的士兵,衝到火線前,回頭隻見那三名騎手都沒有跟來,而是繼續堵著士兵們。其中一人已被長槍刺穿,仍舊用最後一絲力氣大叫道:“走啊,快……”
阿清終於放聲大哭起來,手中長刀飛出,刺穿那名殺死石盧耶的百戶長前胸,勒轉馬頭,縱身跳過火海。
忽聽旁邊一個崗樓上有人大聲叫道:“放箭!放箭!”卻是剛才被阿清射中大腿昏過去的阿綠的父親李褐。他拿起弓箭射向阿清,幾名士兵也爬上崗樓,跟他一起射擊。火大煙濃,好多牢籠燒得塌了下來,滿地都是士兵和來不及逃走而被殺死的羯人屍體。阿清縱馬在其間左右跳躍,也看不清到底射中了沒有。終於聽到馬嘶叫了一聲,阿清已衝到了營門前。
李褐突然大聲道:“哈哈!我射中她了!我射中……”喉頭猛地一涼,一支箭射穿了喉骨,帶得他人飛騰起來,撞破木欄,落了下去,至死再也沒發出一聲。
崗樓上那人看著阿清的馬衝出營門,絕塵而去,不覺放聲大笑。等到他再回過頭,營裏的廝殺已經結束,士兵們撲打火焰,掃出一條道路,向自己的崗樓逼過來。
那人射完最後兩箭,嘿嘿一笑,一匕首紮進自己胸膛,慢慢地軟倒,吐出最後一口濁氣,死了。
第三十四章
“是探路的人嗎?我聽到馬蹄聲了。”
“從北麵下來一匹馬,應該……是,大人,我看見旗號了。”
符申於是站起身來,一名侍從替他披上披風,另一人遞上他的配刀,撩開帳篷。符申大步走出去的時候,早有人牽過他的戰馬。他跨上馬,略一停頓,向北望去,白雪皚皚的群山上,連一隻鳥也見不到。他隔著厚重的青銅麵具歎了口氣,一拉韁繩,向營門方向而去,他身後的數十名重甲騎兵紛紛上馬,亦步亦趨地跟著。
營地裏遍地都是燒毀的牢籠和燒焦的人的殘骸,經過了昨天那場猛烈的風雪之後,此刻全被掩蓋在厚厚的積雪下,東一堆西一堆,乍看上去還以為此地是亂葬崗。符申打馬毫不遲疑地從這些屍體上踏過,也不管究竟是羯人的還是自己士兵的屍體。正在清理的士兵們慌慌張張閃到一邊,為符申和他的重騎隊讓出道來,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剛到營門,幾名士兵正拉住一匹混身雪泥的馬。一名士兵從馬背上滾下,踉踉蹌蹌跑過來,撲在地上,喘著氣道:“大……大人,又、又發現一隊……隊……”
“有多少人?”
“大……大概二、三十人,大人,他們有少量兵器,跟我們的弟兄們交上手了!”
“哼。”符申冷冷地道:“仍是企圖轉移視線的疑兵。傳令下去,就地格殺,一個不留。其他搜索部隊有消息嗎?”
那士兵道:“還……還沒有,積雪實在太厚,對方蹤跡全無,目前找得到的幾乎都是特意派出來的疑兵……”
符申截斷他道:“一定有蹤跡!雪在卯時就已停止,他們婦孺傷殘那麽多,怎麽跑得遠?繼續派人,往更深的地方去,一定要找到他們的大部隊。找不到,你們的死罪一個也別想赦免!”
“是、是!”那士兵惶恐地磕了幾個頭,不顧疲憊,轉身爬上馬原路返回。
重騎隊中一人道:“大人,要在這裏繼續等嗎?”
符申用馬鞭輕輕敲著靴子,俄頃方道:“不。此刻大雪封山,料他們也沒處容身,要想不被凍死隻有出來。記住,他們的目的地隻有一個,就是襄城。濟水已經被我們封鎖死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冒險繞道巨野澤,想辦法從那裏越過濟水,北上東郡……傳我的命令。”
“是!”一名傳令兵奔出隊列,將一麵令旗嫻熟地插在背後。符申慢慢地道:“派出步兵,沿著山脊一寸一寸地搜,反複地搜,大張旗鼓地搜,總之這山裏就算是隻耗子也別想停下來休息,明白嗎?方圓百裏內的村莊全部給我掃一遍。東麵的河口、山道一律封死。這是大將軍的首要命令,走掉一個,百戶長以下全部梟首。去吧。”
那傳令兵一一記下,領命而去。符申回頭對他的重騎隊道:“其餘人都跟我來!這個營地暫時放棄,所有人都跟上!傳信東平,立即封鎖巨野澤!”
※※※
符申帶著人馬向巨野澤前進時,離東平城十裏的一座破山神廟裏,圓真、圓空等人正圍坐在火堆前,恭恭敬敬地聽道曾念經。道曾慢吞吞念了一會兒《圓覺經》,忽然道:“外麵那麽冷,小鈺姑娘在外麵可別給凍壞了。你們都說濟世渡人,誰想想辦法?”
圓真等人這才發覺,本在一旁烤火的小鈺,不知何時已跑到外麵去了。透過破舊的窗戶,可以看見她單薄的身子縮成一團,依在山門旁,正向山腳下張望,大概正等著到山下打探消息的小靳。
圓空道:“哎呀,我們聽得太出神,竟沒有留意。”趕緊跑出去,合十道:“施主,外麵天寒地凍,還是到裏麵烤火取暖吧。”
小鈺的臉凍得發青,輕輕搖搖頭,並不作答。圓空說了十幾遍,她除了搖頭,手指頭都沒動一下。圓空沒奈何,想了想,又道:“是否我們在裏麵談經,攪擾施主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轉頭對圓真等人叫道:“出來,都出來講罷。”
圓真、圓悟、圓定跟癡滅都趕緊跑出來,道曾與癡天行卻坐著不動。圓空道:“施主,我們在外麵談經,請到裏麵烤火如何?”
小鈺還是一動不動。癡滅被道曾打斷了腿,此刻站在雪地裏又寒又痛,粗著嗓門一個勁地道:“施主裏麵請!裏麵暖和!這天氣賊冷賊冷的,凍壞了可……可……咳咳……可惜了的。”
幾個和尚圍著小鈺說了半天,小鈺忽然一動,眾人心中一喜,卻見她換了個姿勢,把衣服裹得更緊,繼續依在門上,輕輕道:“小靳哥不回來,我就不進去。”
眾和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沒轍。圓真見她冷得似乎快要失去意識了,靈機一動,伸出手靠近了小鈺,緩緩發出內力。其他人當即醒悟,圍成一圈,紛紛運足功力。小鈺頓時感到一團團熱氣襲來,不一會兒熱氣走遍全身,凍僵的身子終於漸漸熱了起來。她可不知道這麽做其實極耗內力,也沒見到幾個大和尚不一會兒便出了一頭的汗,淡淡地道:“謝謝了。”繼續看著通到山下的小路。圓真等人有苦說不出,但道曾既說不能讓她凍著,誰也不肯撒手,都是拚命撐著。
忽聽一人道:“小鈺姑娘,請到裏麵來吧,外麵風寒,小心身子。”卻是癡天行。癡滅忙道:“喂,師弟,快點來幫一把!”
癡天行徑直走到小鈺身旁,並不言語,伸手將她攔腰一抱,轉身就走。小鈺一聲驚呼,叫道:“幹什麽?放我下來!”癡天行笑道:“好,進了屋就放你下來。”小鈺掙紮兩下,知道無論如何掙不開,隻得作罷。圓空等人莫不大驚失色。
圓空閉上眼睛,合十念經;圓真道:“天行師侄,這、這似乎不妥……”圓悟滿麵漲紅,叫道:“阿彌陀佛,此可謂破戒也,怎麽搞的嘛……乃心不定!”圓定道:“心不定倒也未必,然而實在不妥!所謂渡人者渡人之心也,如此著於相……阿彌陀佛!”癡滅扯開嗓子叫道:“阿彌陀佛,師弟,我明白你的意思,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你以破戒之義救這位女施主的性命,實在無可厚非!然而……咳咳……”
話未說完,隻見道曾提了根棍子出來。圓空、癡滅等人頓時嚇得臉色慘白,一齊住口。道曾道:“你們幾個很閑麽?就在這裏跪著念念剛才我講的經文罷。”說著與癡天行一道進去了。
圓空等人呆了片刻,不明就理,隻得老老實實跪在雪地裏念經。跪了半個多時辰,其他人還罷了,癡滅腿傷發作,痛得幾欲暈死過去。正在苦撐苦熬,忽聽有人氣喘籲籲地從小路上得山來,回頭一看,卻是一大早就出去打探的小靳。小靳見幾個和尚跪在雪地裏,一個個麵如土色地念經,連累也忘了,笑道:“嘿,這是幹什麽?闖了禍了?哈哈,有趣有趣!”
癡滅有氣無力地道:“小施主,你可……可回來了,麻煩幫個忙……”圓空忽道:“癡滅,念經罷。”癡滅哆嗦一陣,強咽下一口氣,總算沒把告饒的話說出來。
小靳拍拍他肩頭,笑嘻嘻地道:“癡滅和尚,還就隻有你說話有趣,放心,這個忙我一定幫!”癡滅偷偷點頭,滿臉感激之色。
小鈺跑到門邊,叫道:“小靳哥,你回來了!”
小靳忙進了屋裏,搓著手道:“哎呀,冷死了冷死了!媽的,這天還真是說變就變了。”小鈺伸手來拉他,他連忙躲開,道:“別!我身上冷著呢!喂,大和尚,那些家夥跪在雪地裏幹嘛?很好玩嗎?”小鈺也不多言,默默蹲在他身邊。
道曾淡淡地道:“他們的凡俗之心太炙熱,需得涼一涼。你打聽到什麽消息沒有?”
“有啊!媽媽的,阿清這家夥真是瘋了——這家夥不知哪裏找了些人,竟然趁昨天下雪的時候硬劫了廣善營!”癡天行合十道:“阿彌陀佛。”
小鈺驚呼一聲,雙腿一軟癱在地上。小靳忙扶她起來,道:“沒、沒事,姓孫的王八蛋正在大舉派人追捕來著,所以那家夥至少現在還沒事,是吧!不過話說回來,這家夥也真夠大膽的!”
小鈺捂著激烈起伏的胸口,道:“都……都是我害的……如果我不出來,阿清也不必冒險……”
小靳道:“你說什麽廢話?我告訴你,就算阿清不救你出來,那個王八蛋一樣會下手的!別傻了。”輕輕抱住了她的頭。小鈺伏在他懷裏,忍不住抽泣起來。
道曾道:“孫鏡發布要燒死羯人的消息,究竟打的什麽主意?留這些人的性命,就算賣也好用也好,對他何嚐不是好事?”
小靳在鍋裏舀了勺熱水喝,道:“慕容氏快要攻過來了。聽說襄城那邊的戰事也快要結束……”他瞧了一眼小鈺,斟詞酌句地道:“……如今形勢很不明朗,慕容氏和姚氏已經開始在鄴城等地方爭鬥起來,晉軍也打算北上。我聽人說,如果晉軍真的開始北伐,東平這地方就是一個重要的戰略要衝。慕容氏大概也是看中了這一點,正調集兵力準備先一步占領此地。姓孫的王八蛋大概想要逃命了,臨走前要做點發瘋的事,不把肥水留給外人。至於為什麽要小鈺,我想可能因小鈺出身高貴,落在他手裏……總比落在別人手裏強。”他話沒說明,但道曾知道孫鏡想把小鈺扣為人質,甚至當作投降他人時的禮物,不禁太息一聲。
小鈺本縮在小靳懷裏,聽了這話,道:“我……我去見他,求他放過阿清。”
小靳道:“傻話!阿清跑都跑了,還需要你去?別想傻事了。如今廣善營的事也了了,該想想怎麽樣再把你送出關外……”
小鈺一把推開他,站起身來,急切地道:“不!我不走!我要去找阿清!你……你別想騙我,廣善營那麽多人,阿清怎麽救得過來?就算救出來了,也不知道能跑多遠。你剛才說襄城戰事就要結束,是不是要被攻破了?是不是?”
小靳麵色尷尬,道:“這……我哪裏知道?還不是道聽途說的。戰事結束,也大有可能是襄城守住了啊,你過來,我給你講……”
小鈺連退幾步,退到門邊,道:“不!我不聽!我知道的!阿清……阿清以前就跟我說過,襄城孤立無援,那麽多人圍著,我們族人根本衝不出來。她還說,什麽慕容氏、姚丞相……統統都想打我們的主意,一定守不住的!”
小靳在肚子裏把多嘴的阿清罵了個底朝天,臉上兀自鎮定地道:“那是她嚇唬你的,傻瓜,形勢可還遠沒那麽艱難!”
小鈺搖頭道:“那時我傻傻的,阿清什麽話都跟我說,她隻當我聽不懂,怎麽可能騙我?爹爹死了,娘親也死了,大哥、二哥也死了,阿清也……也……我……我一個人也不想活了……”說著轉身就要向門前的柱頭上撞去。癡天行伸手一攔,道:“施主,生命雖然飄渺虛幻,終究也隻這一世爾,何必急著重入輪回?”小鈺拚命掙紮,哪裏動得了分毫,不禁放聲大哭起來。
道曾本已站起身來,聞言又一屁股坐下,合十道:“阿彌陀佛,天行,你這話很有見地,大有我佛慈悲之心。”居然開始大加讚歎起來。小靳罵道:“臭和尚,都要出人命了,還在這裏作學問!”他使勁拉住小鈺,道:“好,好,我們去找阿清好不好?誰說你是一個人來著,我們大家不都在麽……”
小鈺抹一把臉,盯著小靳的眼睛,道:“好!那我們現在就去找阿清!”
小靳轉頭看看道曾,心道:“阿清不知道已經跑到什麽地方去了,現在兵荒馬亂怎麽找?這個小丫頭真是……但如果不順著她,隻怕也勸不動她……媽的,我就帶她四處走一走,反正怎麽也不可能找到阿清,等混一段時間,阿清有確切的消息了,那個時候是走是留再說不遲。”當即道:“那自然是要找的……大和尚,你和你這些徒子徒孫要不要一起找找看?”
道曾道:“阿彌陀佛,那是當然。”
小靳道:“你放心,有大和尚在一起,還怕找不到她?嘿嘿,我們等會兒就出發,先從這附近找起。”
小鈺道:“為什麽要從這裏找起?阿清不是已經走了嗎?”
小靳道:“這你就不懂了。最危險的地方恰恰是最安全的,以前阿清不還把你冒險帶進東平麽?所謂這個不入什麽穴的……”小鈺點點頭道:“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這麽說也有道理。”
小靳見她信了,得意洋洋,又對道曾道:“喂,大和尚,外麵那些和尚跪在雪地裏,一個個麵如土色,好象要凍死的泥鰍一樣。等會兒凍僵了,我們下午可不好趕路。”道曾看著他微笑道:“你這也算得上菩薩心腸。去叫他們進來罷。”
當天下午,一行人下了山,向東平進發。為避免被武林中人發現,道曾等人都用麻布包住了頭,鬼鬼祟祟好象麻風病人,倒也無人敢上前來細看。不過走了一陣,才發現是多慮了。
半個月前,薊城蒲洪之子符健突然迂回長安,自稱天王大單於,扼守關中要害。他這一變,各路諸侯的不臣之心迫不及待地紛紛顯現。除了更加猛烈地攻擊圍困襄城的冉閔外,慕容氏和趙丞相姚弋仲為了擴大影響,暗中拚命地收編原大趙的舊屬領地。東平地處慕容氏南下與晉軍北上之間,傻子也知道,戰火就要燒過來了。
這一個月來,東平城能走的人都逃走了,不能走的攪盡腦汁想辦法逃。曾經耀武揚威進入東平的什麽“關東大俠”、“淮南大俠”,論財力跟蕭家比起來簡直是乞丐,論在東平的勢力,還不如鍾老大手下一隻蝦。登高北望,黑沉沉的戰火煙雲一路壓過來,大俠們一個個忙忙似漏網之魚,急急如喪家之犬,飛也似向江南逃去,竟而有某大俠為躲欠客棧的錢,趁夜潛逃之不堪言事發生。東平守軍,除了符申的手下外,其餘大都人心惶惶,盤算著大軍壓境時如何逃跑,哪裏還有心思盤查?所以這一路走來,小靳反而覺得從未有過的安全。但一直都沒有任何阿清的消息,甚至連符申都似失蹤了一般。
這一天,走到了東平北麵的茶涼山,翻過這個山頭就是巨野澤了,巨野澤邊還有一個小渡口,小靳知道渡口的位置,但是道曾小鈺並不知道。小靳心中暗自盤算,想著如何騙幾人登船,大家夥趁夜冒險朔江而上,向陳留進發。反正這時候了,也沒人有心思盤查幾個落難的人,說不定運氣好,還能順著濟水直上洛陽,再從洛陽西進。
“阿清……”他不時想著:“那麽強悍,就算打不過,跑總能跑掉,大概不會有什麽危險……再說小鈺是什麽郡主,不可能真為了那幾百個平民百姓去送死吧?她也就是知道那些人要為自己而死,一時衝動罷了。好啊,現在這些人被阿清救走,等她心情慢慢平息就沒事了。和尚嘛,也就是湊熱鬧而已,他一個廢人了,還能做什麽?”
皚皚白雪包裹著了無人跡的山頭,一行人艱難地走著,誰也沒留意小靳嘴角得意的笑容。道曾疾步走在最前麵,嗚咽的山風不時撩起他披在身上的破麻布,露出斧削般消瘦的手足。癡天行背著小鈺緊跟在他身後。一大早跋涉到現在,小鈺早累得俯在他背上睡著了。癡天行不急不徐地走著,圓空、癡滅等一字兒排開在後麵走著,看著小鈺睡著的恬靜的表情,還有癡天行自若的神色,自己也不知道心中是什麽滋味。
中午時分,眾人走到一處山穀穀口。兩側山仞陡然變陡,直如鏡麵,高逾十數丈。風自穀口呼嘯而出,夾著雪泥,吹得人頭都抬不起來。
小靳趕前幾步,走到隊列之前看了看。他認出這個穀口了,這是茶涼山最東的一個穀,天氣晴朗的話,穿過穀就能看見十幾裏外的巨野澤了,離穀不遠就是渡口。
“不出意外的話……”小靳想:“天黑前就能趕到渡口。老天保佑,這次可真的不要再出什麽意外了!”
他閉上眼,虔誠地學著和尚合十默念一聲:“阿彌陀佛。”身後的癡天行咦的一聲。小靳歎道:“咦什麽咦,世道艱難嘛,念聲佛總不吃虧。”癡天行淡淡地道:“不是說你。”
“什麽?”
小靳眼皮一陣亂跳,睜開眼,卻見圓空等幾人已經飛身向前奔去。小靳叫道:“怎麽了!哎喲!”手上一沉,癡天行將小鈺放入他懷中,道:“狼群!”也向穀口方向跑去。
“什、什麽?喂,你們都跑了,誰來保護我們?”
癡天行頭也不回地道:“不會放過來的!”
遠遠的穀中傳來幾聲慘叫,接著是數十隻狼的長嘯聲,聽來讓人頭皮發麻。小鈺一下被驚醒了,緊緊抱住小靳道:“怎麽了?有……有狼嗎?”
“咦,媽的……”小靳把她擋在身後,道:“早知道這地方邪門就不念佛了!”
※※※
“哚哚、哚哚……”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正席地而坐的士兵們紛紛轉頭望去,隻見暮色中,從東麵的山崗上飛馳來一騎人馬。好多人緊張地握住槍杆,站起身來,但隨即聽見放哨的人大聲道:“傳令兵!孫大人的傳令兵!”
士兵們重又疲憊地坐下。有些人凍得手足僵硬,不住哈氣跺腳,大聲咒罵這該死的大雪,低聲抱怨這倒黴的任務,做什麽不好,非要追到這天寒地凍的巨野澤來,沼澤泥潭又多,連個升火取暖的地方都沒有……
傳令兵奔到營前,滾落馬鞍,一腳陷進泥裏險些拔不出來。周圍的士兵一陣幸災樂禍的哄笑,但待看清那人,不禁都閉了嘴。隻見那人一身血汙,手臂上還纏著裹傷的布條,眼裏滿是血絲,不知道這樣不眠不休地跑了幾天了。他在兩名哨兵的幫助下站直了身子,艱難地向符申的帳篷走去。
他剛鑽進帳篷,驚訝的議論聲就此起彼伏地響起來。
“哪裏的兵啊,好象是拚死衝出來的。”
“我……我認得他!他原是主父大人的手下,聽說一直駐守在濟水北線!”
“那麽,是真的了……慕容氏已經進攻我們了嗎?”
“也不一定是慕容氏,冉閔難道就不會打過來?他在鄴城外屯兵三十萬,打襄城才十萬呢,隨便來一支隊伍我們也吃不消啊!”
“是啊,就是那個自稱趙丞相的姚弋仲手裏也有十來萬人,哎,都不是好相與的主……”
“可怕……你說我們怎麽偏偏就頂在東平這地方呢?誰上誰下,都他媽的要吃我們!”
“這可不一定,咱們將軍是降了晉的,我堂叔在建業,說是晉軍就要北伐了。”
“哎喲,北伐就好,北伐就好!我們漢人也該收複失地了!”
“你知道個屁!打來打去,還不是我們去送死!當初要不是晉自己的王爺們亂搞,天下能這麽亂嗎?那些狗屁胡人能騎在我們脖子上拉屎嗎?都他媽的是些王八蛋!”
“也是……哎,又有人來了……好象是出去搜尋的張守備?”
兩匹馬旋風般衝進營地,馬蹄濺起的雪泥飛散,周圍的士兵紛紛避閃。張守備翻身下馬,把韁繩丟給哨兵,粗著嗓子道:“直娘賊,這要命的天,冷得老子……有酒沒有?”旁邊一名老兵遞上酒壺,他接過來咕嚕咕嚕喝了老大一口,長出一口氣。
士兵們都圍了上去,有人大聲問道:“怎麽樣,守備大人,找到那些賤人沒有?”
“找到了!”張守備一抹胡子上的酒水,打著嗝道:“呃……差點把老子凍僵了!媽的,果然趁亂躲在東岸的灌木林裏!是主力隊伍,絕對錯不了,十幾天時間,居然又湊到了三四百人!這些羯奴真他媽象耗子一樣!”
士兵們發出一陣歡呼聲,都道:“媽的,找到主力就好!早點完差,大家夥也好回家吃頓熱飯!”
“就是,依我看,男人統統砍腦袋,女人嘛統統帶回去,一家一個留著用……”
“哈哈哈哈,有見地呀!”
“噓,禁聲!符大人出來了!”
符申大步走出帳篷,那傳令兵緊跟在他身後。張守備忙丟了酒壺,搶上兩步,躬身道:“大人,已經找到對方的主力了!在東岸雙龍灣一帶,卑職發現他們的營地延綿數裏,大概總數有五百人左右。”
“怎麽增加得這麽快?”符申冷冷地道:“各地剿殺羯人難道沒有盡力麽?”
“已經……盡力了……”張守備有些畏懼地一縮腦袋,道:“但散落在各地的羯人實在太多,而且廣善營被劫後,知道消息的羯人都不顧一切前去投奔。據卑職所知,各地這十幾天每天都捕殺一兩百人,但實在……大人知道,最近軍力多被調到北麵戰場上去,實在是抽不出更多的人手了。”
符申不置可否地一點頭,又道:“據你觀察,他們的部署如何?還有多少可用之人?”
張守備道:“部署方麵可以說非常混亂,畢竟大多數都是平民,並沒有多少可以戰鬥的軍人。但人員的情況卻比較複雜。劫營之初,他們的人還比較少,而且從營裏劫去的人受大雪所困,或有走散的,死傷非常嚴重,卑職估計,當初營裏的人至少已死了十之五六了。但隨著越來越多的羯人加入,要說可用之人……卑職也不好下定論,隻能說,大約一百人左右吧。”
“那名女子呢?”
“還是沒有出現。看來在廣善營確實受了傷,這幾天設埋伏、派遣疑兵等,應該是另有其人。這些派出來的疑兵幾乎無一人幸免,如此不顧一切地自投羅網,卑職想,大概也是出於保護她的目的。”
“左千戶的人馬呢?”符申的口氣越來越淡,那青銅麵具後隱藏的臉仿佛已經露出了屠殺前的獰笑。
“正向東岸集結。”張守備道:“卑職一打探到對方的藏身之所,鬥膽立即向左千戶大人送出了信,請他協助防守青牛山和扶架山之間狹長的山穀通道,並且也已向正在東平城的舒勒千戶大人報信,請他加緊搜捕東平附近的羯人,封鎖通往巨野澤的道路,阻斷這些人的北逃之路。事出緊急,卑職沒來得及向大人稟報就自行其是,請大人降罪!”
符申慢慢點頭道:“好。李千戶死在廣善營裏,他的缺,就由你來補上罷。”說著縱身上馬,道:“聽令,傳令各營,立即進軍!所有羯人,一個不留!”
張守備大喜,重重磕了兩下頭,跳起身來大聲吆喝士兵上馬。跟在符申身後的傳令兵忙道:“大人!東線吃緊,慕容恪的大軍已經快要攻下祝阿附近的麓台了!孫大人命你馬上增援的事怎麽辦?”
符申冷冷地道:“這邊事一了,我自然馬上增兵,你先回去,替我把話傳給王大人,叫他再堅守五天,大局可定!”
那傳令兵大叫道:“五天?隻怕一天也撐不住!卑職出來的時候,兄弟們的箭都射光了啊,大人,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張守備怒道:“他媽的,什麽叫見死不救?符大人不是說了嗎,這邊事一了馬上就去,你敢懷疑符大人的話,想找死啊!”
那傳令兵撲跪在泥地裏,一手扯著符申坐騎的尾巴,哭道:“大人!小的死罪!但是請大人馬上增援,麓台裏的兄弟們都快被慕容恪的發石車砸完了!大人!大人這可是孫將軍的命令啊!”
符申哼了一聲,道:“我這裏的事,難道不是孫將軍的命令?來人!”
張守備衝上前去,扯了兩下沒扯開那人的手,當即一刀砍下,將那人的手齊腕砍斷。那人慘叫一聲,抱著手翻滾到一邊。周圍的士兵都嚇得呆了。張守備黑著臉道:“此人衝撞符大人,來人,將他關押起來,留後再審!”
符申一夾馬肚,衝出營門,喝道:“都跟我來!”他的重騎軍們慌忙跳起身來,紛紛上馬,一時間人喊馬嘶,營地裏亂成一團。
※※※
圓空等人還未趕到,忽見一匹馬自穀裏飛奔而出,馬上坐著兩人。那馬跑出幾丈,猛地長嘶一聲,卻是一隻狼奔到馬後,一口咬住它的後腿。那馬後腿一蹬,將那狼遠遠踢出去,但就這麽一緩,幾隻狼也追了出來,一起撲咬住馬身。那馬嘶叫聲中,翻倒在雪地裏,馬上兩人在地上滾出老遠,一時站不起身來。兩隻狼迅速圍了上去,隻聽其中一人大叫道:“撲倒,撲倒!”
他身旁那人撲在雪地裏一動不動,那人手中握著一柄刀,繞在身旁不停舞動。那幾隻狼咬死了馬,向兩人圍上來,那舞刀之人一麵大喊大叫,一麵拚命揮刀,但卻是毫無目的的亂劈亂砍。明明麵前沒有狼,都已跑到他身後,他還不住向前砍去。
圓真一邊跑一邊道:“是瞎子!”猛地聽見那人怒吼一聲,一隻狼從後一口咬住了他的肩頭。他反手一刀砍下,砍在那狼額頭,那狼竟死不鬆口。另一隻狼趁他胸前大開之際,低身衝近,一口向他脖子咬去,忽地麵前風聲大作,一枚石子破空而來,正中狼頭,將它擊出數丈。
圓定的輕功最好,第一個趕到,大喝聲中,使一招“羅漢伏虎拳”中的“破山推”,一拳推出,兩三隻狼被強勁的掌風刮得飛出老遠。他跨到那兩人身旁,一把將咬在那人肩頭的狼扯下來,當作齊眉棍使,頓時打破了幾個狼頭。其餘狼見他凶狠,發出一陣嚎叫,向穀裏退去。
圓空趕到那人身前,扶起他,剛要給他裹傷,那人掙紮著道:“裏麵還有人!快……”
小靳護著道曾小鈺趕到,幾個和尚已經大叫著衝入穀裏。小靳見到這麽多狼的屍體,心中砰砰亂跳,道:“是狼群……一定是大雪把狼群逼下山了!”
小鈺忽然大叫道:“石付大哥?是你!”衝上去扶起那人,小靳這才看出他果然是追隨阿清而去的石付。隻聽石付驚道:“小鈺?怎麽你會在這裏?”
小鈺手忙腳亂地替他包紮傷口,一麵道:“真的是你!我……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阿清呢?阿清在哪裏?”
石付歎了口氣道:“我……我跟小姐失散了。”
小鈺一怔,小靳忙道:“好了好了,找個地方再說,這裏狼群圍著,很好拉家常嗎?這人是誰?”將旁邊一直匍匐著的人翻過來,嚇了一跳,道:“大肚子?”
隻見那人麵色蒼白,已然昏死過去,肚子高高隆起,竟是個孕婦。道曾忙替她把脈。小靳見她手腕上還套著個鐵鐐,更吃了老大一驚,顫聲道:“這……這是從廣善營裏救出來的?”
石付疲憊地點了點頭。
“媽的,你們這些家夥還真是敢幹呢!”
此時癡天行等人已將狼群趕散,小靳趕到山穀裏,見穀裏東一處西一處,到處都是屍體,一片片雪地都被血染紅了。間或也有被人用刀砍得血肉模糊的狼屍。這些屍體多是孩子,小的隻有幾歲。也有幾個成年人,他們的身後往往有好多孩子的屍體,想是狼群衝上來時,大人拚死保護著孩子。從痕跡上看,應該是從山穀的另一頭逃過來的,可惜大部分人都沒能跑出穀。隻有十來人被救下來,此刻聚在一團,兀自心驚膽戰。他們見這幾個和尚麵生,也不開口說話,直到石付過來,才一擁而上將他圍住,問長問短,看樣子似乎對他甚是尊重。
石付安慰了他們一陣,安排人手掩埋屍體,幾個和尚也幫著挖坑。草草掩埋後,雪又開始下起來,眾人都有些疲憊不堪,又兼有傷員,當下由小靳帶頭,向山下的渡口趕去。
此時渡口村裏,人差不多已經跑光了。因有羯人在內,不敢去找人家,就在村口找了間無人看守的破祠堂落腳,燒火取暖。道曾、癡天行等忙著安頓傷員和孕婦,小靳小鈺則把石付拉到一邊說話。
小靳問起他們的行程,石付道:“我們正準備到巨野澤去,原也打算經過著渡口的,沒想到在穀口竟遭了狼群。這村裏寥無人煙,大概也被狼群洗劫過了罷。”
小靳奇道:“為什麽?大冬天跑那地方去,不給狼吃掉也給凍死了!”
石付歎了口氣,道:“如果我猜得不錯,小姐可能已經到那裏去了。”
小鈺驚喜地道:“阿清?好啊,我們也去!”
小靳心中沒由來一跳,一時不辨悲喜。石付道:“你不能去,那裏太危險了。”
小鈺抗聲道:“為什麽?我就要去!”
石付沉著臉道:“不行。你是千金之軀,怎能輕易赴死?這不是兒戲,說什麽也不行的!”
小鈺還要辯解,小靳道:“是啊,這可不是兒戲,人家石付大哥說得對,說得對的咱就要聽著是不?”正巧癡天行叫小鈺過去幫忙看護孕婦,小靳推她道:“……等阿清他們脫了險,自然有機會見的,快去快去!”小鈺老大不情願跑過去幫忙去了。
等她跑遠了,小靳舒口氣,掏出點幹糧遞給石付,自己也嚼著,問道:“阿清是不是出什麽事了?除了走投無路,我實在想不出你們又跑回巨野澤這鬼不生蛋的地方來做什麽。”
石付簡單地說了劫廣善營的事,又道:“小姐雖然最後一個衝出了營地,但還是被箭射中了。在這裏,肩胛下麵,”他舉起自己的手比劃了一下:“剛好卡在骨頭縫中。”
小靳忍不住一哆嗦,道:“那……那可傷得很重啊……”
石付道:“是啊。等到拔出來的時候,骨頭都被繃斷了。不僅傷藥不夠,也根本沒時間休養。符申的部下追了我們三天,當初救出來的兩百多人就死了差不多一半。小姐拚死撐了兩天,終於徹底垮了……為了保護她,也為了剩下的那些孩子,我們安排了許多支小隊,分頭向各個方向走,每支隊伍大概二十來人,隻求能將對方引走。他們甚至三、五個人才有一把刀,可想而知,幾乎沒有任何生還的機會。”
小靳沒有想到他們竟會如此慘烈地逃亡,背脊上寒流滾滾,道:“真可怕……那……那你們還剩幾個人啊?”石付吃了幾口幹糧,道:“媽的,這才叫吃的……有些事情,你想也想不到。就在我們隻剩六十幾人,已然絕望的時候,突然之間,整個東平郡,鄰近的魯郡、高平郡,甚至遠在彭城郡幸存的羯人,都成群接隊地前來投奔。兩天之內就聚集了七百多人。聽說還有更多的人仍在路上。盡管符申命人四處搜尋,大開殺戒,仍然沒能阻止這些大多數是婦孺的人來到。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找到的,真的……那麽隱秘的山林,那樣大的雪,那麽多圍困的士兵……死在路上的人應該更多吧。你說,氐人、匈奴人,我們鮮卑人,還有你們漢人,難道真沒法有一個共同的國家麽?”
小靳傻傻地道:“我……我不知道,改……改朝換代的事,我……我也不清楚……”
石付嘿嘿笑道:“你要是清楚,你就是皇帝了,傻瓜。雖然我是鮮卑人,可我也敬重大趙的高祖明皇帝石勒,隻有在他的治下,天下才承平了十幾年,各氐族的人才和平了那十幾年……多麽短暫的十幾年啊。”
“那……”小靳急切地道:“那阿清為什麽又跑回巨野澤了?你怎麽沒跟著她?”
此時風雪更大了,祠堂的破窗戶被吹得嘎吱亂響,無數雪花飛了進來。小靳冷得要死,剛要去取點火過來,忽聽“啊”的一聲慘叫,似乎是那孕婦發出來的。他正發呆,小鈺飛也似跑過來,慌慌張張地叫:“要……要生了!要生了!”
小靳道:“慌個屁,快去燒點水啊這都不懂!去去去!”小鈺半點主意沒有,聽了他的話,又悶著頭跑回去燒水。小靳見幾個婦女抬著那孕婦進了裏麵一個房間,道曾也跟在後麵,不禁麵露尷尬,道:“咦,這年頭連和尚都可以接生,不得了不得了。你繼續說啊。”
石付道:“大約七日前,我們打算冒險從北麵的昆寧山突圍,再渡過濟水,沒想到被符申料到,在半途截擊。我們死傷慘重,幸虧當時突降大雪,風又大,卷起的雪遮天避日,這才僥幸逃脫。但我和幾十人一起在雪中迷失了方向,誤打誤撞竟繞過了封鎖,跑到東平附近。這兩天聽到風聲,符申命人包圍巨野澤,我想應該是小姐他們到了這裏,所以又帶著他們來了。”
小靳一拍大腿道:“你們既然已經逃出了包圍,為什麽不再往西一點,從鄄城方向出去?過去了就可以到洛陽,我知道那邊,現在應該更好走了!”
石付回頭看看,那些羯人們此刻各自疲憊地歪倒在地上休息,淡淡地道:“他們不肯。”
“為什麽?”小靳瞪大了眼睛。
“因為我們現在隻是為了阿清而活著的。”石付歎道:“你也許不會明白。有個人曾經跟我說,阿清沒有劫營之前,他們躲在各地,給漢人做奴隸,都當自己是已經死了。這樣的死法太可怕,靈魂永遠回不了故鄉草原,仿佛行屍一般,躲在暗不見天日的地方腐爛。但是現在,他們終於又看到了草原的神鷹,就算為她而死,靈魂也必得救贖。有的時候,人缺的隻是一線希望。阿清就是這個希望所在,所以他們寧願回去送死,也不肯再次淪為漢人的奴隸,死在異國他鄉了。”
“我也……”他揉了揉被雪風吹得有些刺澀的眼睛,道:“不想死在異鄉呢。”
※※※
“小靳哥——”
小靳正靠在神龕上瞌睡,聽見聲音,勉強睜開眼,見小鈺正端了盆水出來。她滿臉細細密密出了一層汗,神情又是焦急又是興奮。
“小靳哥,生了生了!”
“別亂講,我怎麽會生?”小靳抹抹僵硬的臉,道:“生了個什麽東西?”
小鈺興奮地道:“是個男孩子,真漂亮!我……我剛剛還親手抱他了呢!你快來看看呀!”不由分說拉著他進去。
那婦人還很年輕,有著阿清般長長的睫毛和筆直的鼻梁,此刻她早已昏睡過去,但仍是痛苦難耐地緊蹙著眉頭,嘴唇被咬得到處是血。一個嬰兒躺在她懷抱間,小靳覺得他好象隻小老鼠。幾個婦人收拾完東西,對小鈺行禮後,都退了出去。
“這麽說,阿清成功了。真……真不敢相信。”小靳凝視著婦人手腕上青紫的腫痕和緊扣的鐵鐐,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氣餒,仿佛見到阿清跨在馬上,絕塵而去,隻留下模糊的背影……
他的視線沿著鐵鐐滑至末端,那是大刀砍斷的痕跡,切口粘滯——是把沾滿鮮血、已經鈍了的刀。是阿清的刀嗎……那血……是阿清的血嗎……
小鈺抱著那嬰兒,輕輕哼著羯人的兒歌。小靳看著那小小的嬰孩,輕聲道:“你比老子強。你有媽媽,還有阿清和小鈺。”
小鈺聽了,對他嫣然一笑。火光映照在她臉上,豔麗不可方物。小靳忽然一陣眩暈,隻覺眼前之人仿佛畫中仙人一樣,忍不住湊上前去,在她額頭輕輕一吻……
不知過了多久,小鈺身子一顫,小靳猛地一驚,“哎呀”一聲退開兩步,呆了一下,不敢看小鈺的臉,撒丫子就往外跑。
他一口氣跑到空無一人的後堂才停下,可是狂跳的心怎麽也停不下來。他扶著牆壁站著,心道:“我……我做了什麽?怎……怎麽能對她……她……她……哎,小靳,這次你禍闖大了!你要完蛋了!人家是郡主,你是什麽東西?媽的,小混混也敢……你這次完蛋了吧!”
他痛罵了自己一頓,舔舔嘴唇,嗯,怎麽還是甜的……他走到窗口,深深吸了一口氣。
夜已經很深了,但雪降下來,地上也積了厚厚的雪,隱隱反射著光亮,倒也不覺黑暗。大雪降得無聲無息,偶爾傳來一兩聲樹枝被雪壓斷的劈啪聲,除此之外,萬籟俱靜,連前院的人聲都聽不到。
小靳向巨野澤的方向看過去,湖澤在三四裏外,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但阿清就在湖的對岸。究竟是什麽地方呢?她受了那麽重的傷,這麽大的雪,這象刀子一樣的雪風,她挺得住麽?
就象老天玩弄的把戲一樣,有些事刻意得可笑。當自己一年前在雪地裏將受傷的阿清背回寺院時,可曾想到一年後的現在,她再一次傷重倒在雪裏等死?“簡直……”小靳咬著牙想:“不把老子的努力當回事,隨便浪費,真他媽的!”
他在地上找了塊石頭,用力向湖的方向扔去,聽見它一路劈劈啪啪打落好多樹枝積雪,心中暗爽,當即找來更多的石頭往外扔。
正扔得高興,忽聽身後的木門嘎吱一響,有人輕輕地道:“你就那麽不高興麽?”正是小鈺。
小靳一跳三尺,幾乎從窗口跳出去。小鈺道:“小靳哥,你慌什麽?過來。”聲音不大,象平常一樣溫和,小靳身不由己走到她身旁。小鈺的臉隱藏在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既不開口,小靳也不敢先說話。
過了好久,小鈺幽幽地道:“你為什麽要跑開,小靳哥?”
“我……哈哈……跑?往哪裏跑……不是,為什麽要跑?你看見我跑了嗎?不不,不!我我我……是在……”
“別說了!”小鈺尖叫一聲:“我知道你為什麽跑,可是我並不害怕。因為……因為……”
她說不出來了,伸出手,抱住了小靳。小靳顫聲道:“因……因為什麽?”
“我是你的人,小靳哥,你知道嗎?”
“什麽……”
“從那天你告訴我,不要怕,不要怕的時候……那天你替我采來花朵,背我去看老虎的時候……那一天,你看著我洗澡的時候……不……還要早,還要早得多……當阿清每天晚上在我麵前說起你,說起她喜歡你的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上你了。”
小靳心頭砰砰亂跳,聽她的聲音,又有點象她當初失魂落魄時的樣子,擔心地道:“好,是啊,早得多……我們先回去好不好?夜這麽深了,又冷,你也該歇著了。”
小鈺一個勁搖頭,道:“不!小靳哥,今天晚上我想跟你說說話。我怕……怕以後都沒機會說了。”
“別……別說傻話!”
“真的。我以前一直生活在幻想裏。”小鈺認真地點頭道:“以為這一切都是夢。隻要離開這裏,夢就會醒,一切都會好起來了。隻要離開……你見過我們家鄉的草原嗎?多麽漂亮,多麽壯美……隻要離開這一切一切,回到家鄉,就什麽都不用擔心了。多好!”
“是啊是啊!咱們離開這裏,到草原去,就什麽都不用擔心了!我早就說了嘛,別亂想了!”
小鈺向一臉焦急的小靳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仿佛看到了草原上星星點點的野花,和那湛藍高遠的天空。不過這個笑容很快消失了,她鬆開抱著小靳的手,走到窗邊,望向外麵湖澤的方向,輕輕地道:“可是今天,當我看到那個小孩出生的時候,我終於明白,原來……原來這一切並不是夢,並不是可以醒來就忘卻的夢啊。”
“你別亂想了!什麽小孩不小孩的?”小靳越發慌亂起來,拉著她道:“進去休息了,這裏冷得很!”
小鈺使勁掙脫他的手,一指外麵,道:“你還不明白嗎,小靳哥?這裏,有我那傻傻的姐姐阿清。剛才石付大哥什麽都跟我說了。阿清……她什麽都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我……我……”她的胸口起伏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大,道:“我是那麽的想要搶走她的心上人,甚至……差一點就成功了……
“你們漢人孔融的小孩都懂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個道理,我卻一直渾渾噩噩地裝作不明白,隻知道逃啊逃啊……可是剛才我抱著那小嬰兒的時候,才突然發現,原來這裏除了我,還有別人,別的母親,別的孩子……還有那麽多那麽多的族人們……我竟然曾經想一個人偷偷逃走,真是太可怕了……”
小靳大聲道:“有什麽可怕的?你能做什麽?逃走有什麽可恥?真是小孩子!”
小鈺搖頭道:“你不明白的……小靳哥,你知道孫鏡為什麽要對廣善營裏的人趕盡殺絕嗎?他是想逼我出來,想盡一切辦法也要得到我……因為我身上有個秘密……一個天大的秘密……天下的秘密。多麽可悲,我仿佛就是為了這個秘密而生下來的。隻要我一日不露麵,他就絕對不會停手,直到殺光所有的羯人……我不會讓他得逞的。”
“阿清知道這個秘密,所以她拚了命也要去劫營。她這麽做就是不想我出來,她隻要我遠遠地離開中原,回到草原去……真是傻瓜,她一個人又能做什麽呢?她難道不明白,跟那個秘密比起來,死再多的人都無足輕重嗎?你說,她能做什麽?你……你喜歡她,對吧?”說著回頭深深看了小靳一眼。
小靳退開兩步。這不是尋常的小鈺,甚至不是那個瘋瘋傻傻的小鈺。這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
從未有過的肅殺之氣。
小靳一時氣為之竭,完全不知該說什麽,隻是傻傻地站著,一根指頭都不敢亂動。小鈺看了他一會兒,又轉回頭,低聲道:“你別怕,也別驚異。我並非今日才想明白這些,其實我一直在想,反反複複地想,想了好多好多天了……隻是我一直在逃避,以為真的可以一走了之,讓那個秘密也隨我而去,可惜……真可惜……那日在城門口,我真不該看那張告示,隻差一步,我就可以跳出這亂世了,隻差那一步啊……火……”
“火……”小鈺突然全身一震,又道:“火……”
“什麽?火?”小靳丈二和尚摸不到頭,正想湊近點看看小鈺是不是犯迷糊了,突然一驚——小鈺的臉被什麽光照亮了。
小鈺因恐懼而睜大的雙眼裏,一團火亮了起來。
他轉過頭,向巨野澤望去,那邊,湖的對岸,亮起了一點火,然後是兩點、三點……無數點火。火光漸漸變大,隱約勾勒出一座小山的輪廓。大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借著星星點點的火,連沉寂的湖似乎都活了過來,泛起長長的、密密的波光。
小靳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媽的。”
※※※
一開始的時候,天上突然多了幾點火。大多數人因白天趕了一天的路,早已疲憊不堪,蜷縮在一起相互溫暖著沉沉睡去,也無人留意到這星火。隻有幾個貪玩未睡的小孩看見了,驚喜地掙脫父母懷抱站起來,拍手唱道:“火星星,火星星!”
“別鬧了……”
話音未落,火星星驟然俯衝到眼前,“嗖嗖”數聲,幾隻火箭插入雪中。火順著箭杆迅速燒上去,火光照亮了一張張驚恐的臉。
“嗖……嗖……”沒等驚醒的人們回過神來,天上又射來幾十支火箭,其中一支箭插入一個沉睡的人的身體,那人哼也沒哼出一聲,當即死亡。這些箭箭身特別粗大,火越燒越大,照亮了周圍老大一塊地方。許多人站了起來,不知所措地看著火。
“進……進……進攻了!”終於有人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吼。這吼聲隨著淒厲的雪風遠遠地傳了出去,正在沉睡中的四、五百人頓時亂了起來。人們紛紛爬起身,但是黑燈瞎火,誰也不知道進攻從哪個方向過來,哪個地方又有出路,隻得象無頭蒼蠅一樣亂躥。很多人忙著抱起小孩、收拾包袱,有的人大聲喊著親人的名字,有的人則慌亂地四處亂躥,找尋出路。在這黑暗的夜裏,那幾支著了火的箭成了唯一的光亮,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也將是屠殺開始的地方。
火光裏人影晃動,遠遠的船上,士兵們看得一清二楚,他們手中的弓拉得渾圓,焦躁地等著符申的命令。符申特意多等了一會兒,直到有人清醒過來,開始撲滅火焰的時候,他的右手才向下一揮。
“一個也不要留。”
幾名士兵正在伏利度的指揮下撲火,突然間頭頂風聲大作,伏利度大叫道:“閃開!”
第一批箭覓著火光而來,劈頭而至,仿佛夏日驟然降臨的暴雨一般,“撲撲撲”一陣響,一瞬間便撩倒了一大片人。
伏利度挺刀拚命格擋,手臂還是中了一箭,他咬牙滾出幾丈,抬起頭來時,周圍立著一片箭林,幾乎已沒有活著的人了。他一把扯出箭,叫道:“快走!向東向東!快走!”
大多數人剛才從睡夢中驚醒,正是六神無主、又驚又亂的時候,仍舊到處亂喊亂躥,更多的人還在收拾包袱。隻有一些打過仗的老兵頭腦清醒,聽到伏利度的聲音,紛紛站出來,驅趕著人群向東麵山頭跑去。這個時候,風聲大作,第二批箭又到了。這一次射擊的方位從剛才火箭的地方向前縱深了十丈,人群象割倒的麥子一般又躺倒了一大片。慘叫聲頓時此起彼伏。
此刻人們才徹底醒悟過來,知道自己已經被敵人看得清清楚楚。屠殺即將開始,沒什麽可以再留戀的了。大人們丟下一切家當,抱著小孩,開始不顧一切向黑暗的地方跑去。
伏利度在人群後拚命叫道:“向東!上山去!快!”他的幾名手下忙幫著他把人往東麵的山頭引。又是兩次箭雨射來,幸好人們已經跑散,而且離火箭照亮的地方越來越遠,箭失了準頭,被射中的人少了很多。但兩輪箭之間相隔的時間越來越短,伏利度知道對方已經殺近,忙組織了幾十人,準備防禦。
他突然想起一事,喝道:“誰見到郡主了?”大家都搖頭,隻有一人道:“早些時候我看見伏莫隸術大人帶著她往北麵山頭去了。”伏利度道:“快點埋好頂馬樁,我去找郡主!”
他避開擁擠的人流,向阿清去的方向跑去,剛跑上一個小土丘,前麵的林子裏突然傳來急促而沉悶的馬蹄聲。伏利度心中一驚,沒想到對方來得如此快,而且看樣子竟是四麵八方都有埋伏。他左右一打量,伏身藏到一塊岩石後,抽出長刀。轉瞬間,十幾騎黑衣騎兵衝出灌木,徑向人群衝去。
伏利度待馬隊衝過身邊時,長刀一橫,斬斷一隻馬腿。那馬長聲嘶叫,向前撲倒,濺起老高的雪泥。後麵的馬受驚,紛紛嘶叫著人立而起。伏利度趁亂砍死翻倒在地的騎手,轉身擋了兩刀,又劈下一人。那人一條腿被齊根斬斷,在地上發瘋似地亂滾亂叫,聽得人毛骨悚然。伏利度趕上一步,單刀劈下,將他腦袋砍出老遠。
那些騎手本來是去偷襲別人的,此刻驟然遇襲,都有些慌亂,被伏利度趁暗又襲殺了一人。隻聽有人大喝道:“就一個人!就一個人,不要慌,散開,再把他圍起來!圍起來殺!”
騎手們聽了他的話,紛紛安撫馬匹,掉轉馬頭,將伏利度圍了起來。伏利度正跟一名騎手打鬥,那騎手使一柄長刀,居高臨下砍殺,殺得伏利度竟有些頂不住。他正打算繞到馬後,突聽一匹馬長嘶一聲,斜刺裏衝出來,伏利度躲閃不及,被那馬頂個正著,飛出數丈遠,在地上兀自翻滾,直到翻下小丘。那騎手黑暗中看不清他掉到哪裏去了,罵了兩聲,轉身揮刀叫道:“繼續衝!符大人說了,一個也不要留!”
他領著手下向土丘下的人群衝去時,三、四支這樣的騎兵隊伍已經劈波斬浪般從其他方向殺入人群。披著鎧甲的高頭大馬在驚慌失措的人流裏橫衝直撞,往往將數人一起撞翻在地,馬蹄踐踏之下,鮮有活口。這些騎手都拿著長刃大刀,是專門用於砍殺步兵的武器,此刻提刀猛劈,隻看見人的腦袋、肢體滿天紛飛,簡直如切菜斬瓜一般輕鬆。一時間,喊殺聲、慘叫聲、哀求聲、呼兒喚女之聲、刀斧斬落之聲、骨肉撕裂之聲……不絕於耳,一刻之前還寂靜無聲的巨野澤,已變成了血肉飛濺的阿鼻地獄。
有幾匹馬衝得快,馬上的騎手隻覺自己如狼入羊群一般,殺得實在帶勁。漸漸地深入人群,砍殺跑不動的,或嚇傻了而不動的老弱婦孺。忽見前麵驟然變得空曠,其中一人腦子動得快,剛叫聲:“有埋伏……”跨下的馬慘叫一聲,已直直撞上一根頂馬樁,力道之大,尖尖的木樁頭刺入馬腹,差點穿透馬背刺出來。
那騎手滾鞍落馬,被馬腹狂噴而出的血衝得滿頭滿臉。還沒等他站起身,周圍幾把刀砍了過來。他嚇得魂飛魄散,勉強擋了兩刀,終究不濟,被亂刀砍死。其餘幾匹馬也同樣收紮不住撞上頂馬樁,周圍眼睛瞪得血紅的羯人一擁而上,將落下馬的騎手砍成肉泥。
後麵的騎手見對方也有準備,知道遇上了久經沙場的老兵,黑暗中不敢冒險再快速穿插。有人大聲喝道:“點起火把,保持隊形!”騎手們取出早準備好的火把點起來,聚集在一起結成陣勢,沿著湖邊向前。羯人裏的士兵們終於也聚集起來,雖然沒有馬,但仍英勇無畏地向騎兵發起衝擊,以求自己的人能快速撤走。
伏利度被馬撞了一下,背上肋骨斷了兩根,好在他身體結實,從土丘上滾下來時滾入一簇灌木裏,僥幸逃生。饒是如此,他也躺了好半天,才勉強重新站起來。隻聽外麵的喊殺聲漸漸向東移去,他知道自己的手下能對付騎兵的沒有幾個,對方一定已經衝過了頂馬樁。再往東就是一片開闊的土地,更沒法防禦騎兵,事到如今,隻有拚命了。他喘了兩口氣,咬牙爬出灌木,向喊殺聲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到處是屍體,絕大多數是毫無抵抗能力的婦孺老幼,伏利度心中狂怒,待跑到頂馬樁的位置,見有四、五名騎手和他們馬匹的屍體,馬身上還背著弓箭。伏利度取下弓箭,猛跑了一陣,爬上一個小丘,隻見小丘下,四五十名羯人正在力戰二十幾名騎手。
那些騎手雖然人少,此刻仗著高度和速度的優勢,占盡上風,在一幹羯人之中縱橫馳騁,大刀之下不停有人被砍中,每匹馬身上都沾滿了血。那些羯人隻有十幾人是士兵,懂得如何對付騎兵,如何在馬匹衝撞之下逃生,其餘的普通百姓隻知道拿刀亂砍,哪裏是騎兵對手?轉眼之間地上就躺了十幾具屍體。好在這些騎兵平日裏殺百姓殺慣了,也並無多少拚命的決心,見這些羯人一個個不要命地衝上來,擔心暗中還有頂馬樁或陷阱埋伏,不敢過於壓上,隻是周旋著,等後麵的隊伍跟上來再說。
伏利度藏身在岩石後,忍著痛,開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一名騎手背心。那騎手大叫一聲落下馬,幾名羯人頓時圍上去衝著他猛砍。周圍的騎手衝上來砍翻兩名羯人,但那人早已身首異處。伏利度又射了幾箭,他本就以箭術著稱,雖在暗中,仍然箭無虛發,一會兒功夫就射下五個人。騎手們頓時慌亂起來。有人叫道:“有埋伏!有埋伏!先撤,等符大人來!”
他這一喊,騎手們立時向後撤去。他們仗著馬匹的優勢,說退就退,那些羯人勉強抵擋到現在已算僥幸,哪裏還敢再追。伏利度又射了幾箭,但他背上的傷畢竟很重,握弓的手顫抖起來,到最後連弓都拉不開了,隻有眼睜睜看著騎手們從小丘前跑過,向湖邊跑去。
伏利度剛鬆了一口氣,忽聽那些騎手們大聲歡呼起來。他心中一緊,四下一搜索,突然呆住了。
隻見湖麵上有火把燃了起來,開始時隻有幾支,慢慢地變成十幾支,幾十支……這些陸續點燃的火把相互輝映,勾勒出兩艘雙層大船的輪廓。
船迅速逼近了岸,浪頭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拍打起岸邊的岩石。岸邊的騎手們拯臂高呼:“符大人!符大人!”
有些人興奮得拉著馬人立起來,因為真正屠殺的時刻來臨了。
※※※
小鈺第一個奔出大門,悶著頭向湖的方向跑去。小靳叫道:“喂!黑燈瞎火的,你去幹嘛!”他追著跑過大廳時,石付道:“怎麽了?”小靳惱道:“對岸燒起來了,媽的,到處都是火!”
大廳裏躺著休息的羯人發出一陣驚呼,全都跳起身來。石付歎道:“是探路的火箭……看來他們終於找到小姐了。我們走罷。”在兩名羯人的攙扶下站起身。
小靳道:“媽的,走?往哪裏走?現在去不是送死嗎?你們等到天明往西走是正經!”
但無論他怎麽叫嚷,羯人們充耳不聞,各自快速地收起東西,男人牽著女人,母親帶著孩子,一個接一個走出門去。那剛生了小孩的母親本來和孩子一起被留在屋裏,但她不住大聲哀求,她的親人們商量了一下,還是用個破門板把她抬起走了。幾個壯年舉起火把在前引路,火焰在雪風中微弱地跳著,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小靳扯著嗓子叫道:“你們真的都瘋了嗎?啊?明知道是送死也去?送死真的那麽好玩嗎?”
石付走到他身後,拍著他的肩膀道:“是啊,你才明白?”被人攙扶著也跟著出了門。
小靳見他們扶老攜幼地走出祠堂破敗的山門,慢慢消失在黑暗裏,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正在發呆,身後有人道:“阿彌陀佛,施主請讓一讓。如果施主覺得危險,請向西行罷。”卻是癡天行。他大步走過小靳,跟上石付等人。
小靳不用回頭也知道還有人要跟出去,歎了口氣,道:“和尚,他們……他們真的打算死在這裏?”
道曾道:“阿彌陀佛,小靳,有些事,非親身體驗不得其解也。你說的對,現在應該向西才對,你去罷。”說著也走了出去。圓空、圓真等人對小靳合十而禮,都跟著道曾去了。
癡滅最後一個一瘸一拐地出來。他拍拍小靳,剛要說話,小靳手一伸阻止他,惱道:“等等,不要說!媽的……個個都當老子是局外人,怕死的孬種一樣。老子也是條漢子!滾你媽的,不要再跟老子說廢話了!”說著跳下台階,三兩步跑出門去。
癡滅呆了半晌,道:“隻是想請你幫忙扶我一下,唉,果然是廢話……”
小靳不知哪裏來的無名火在心中一躥一躥地燒,一陣猛跑,先追過了道曾,衝他喊道:“我、我也明白!你那些廢話留著教訓其他人吧!”追過癡天行時,小靳一向對這個隻懂說大話的家夥不耐煩,叫道:“讓你媽,滾開點!”一腳踢過去,癡天行側身讓開,小靳生怕他還手,跑得越發的快。追到石付時叫道:“瞎老大,看清楚路!”他這般亂罵,居然沒聽到一個人回嘴,心中暗爽。
再往前趕就是羯人,小靳聽不懂他們說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說的話對方聽得懂聽不懂。見到那母親抱著孩子在門板上哭泣,罵人的話到了嘴邊又吞回去,隻道:“讓開讓開,讓大爺我先過去!送死也別猴急!嘿,媽的,拿個火把給老子!”
他舉著火把衝到碼頭時,看見幾艘小船的燈亮了起來,小鈺站在船邊,正跟幾位船夫說著什麽。他跑近了,隻見小鈺渾身都是雪泥,她黑燈瞎火地跑下來,不知摔了多少跟頭。小靳心痛得要命,趕緊跑到小鈺身邊。
隻聽小鈺哭著道:“我求求你們,我真的必須要到對岸去……這根簪子是和田玉石,能值不少錢,求求你們了,就送一趟,我們不會回來了!”
幾名船夫拿著簪子就著燈火看了看,神色猶豫。小靳見了那簪子的光亮,識得是寶貝,嚇了一大跳,一把搶回來,道:“哎呀這東西根本不值錢,不要看了!我這裏有錢,白花花的銀子,可不是假的,拿去!”掏了五兩銀子出來。
一位船夫搖頭道:“不行。對麵聽說正在剿匪,官老爺說了,這一帶封禁,誰也不許進湖去。我們還要養家糊口呢。”
小鈺道:“悄悄地過去,我隻過去看一眼啊。”幾個船夫一起搖頭,說什麽也不肯。
小靳咬咬牙,又掏出三十兩,都塞在那船夫手裏,道:“不要你劃,老子買你們的船總可以吧?這些錢夠你買十條這種破船了,別以為老子不識貨,走走!”
那幾名船夫歡天喜地上岸走了,其中一人還好心地道:“小兄弟,千萬等天明了再開船,湖裏有龍,邪著呢,這樣的雪天……嘖嘖,晚上收人呢!”
小鈺望著漆黑的湖麵,雙手抱在胸前微微顫抖,小靳扶著她肩頭道:“別怕,咱們一起走,一定可以過湖的。什麽邪龍?我們船上禿頭和尚一大堆,專鎮邪門!”回頭見羯人們已趕到,意氣風發地大聲道:“好了,都上船,今晚遊湖賞月,都算在大爺我的帳上!”
※※※
伏利度跑下土丘,大聲喊道:“船來了!對方的頭來了!”
他的手下們正在檢查屍體,看有活著的沒有,聽了這話都直起身子,臉上滿是疲憊和驚恐的神情。
伏利度跑近了,喘著氣道:“我……我要十個人,其餘的趕快走,把人都帶到山林裏去,明白嗎?都過來,都圍過來!”
人們紛紛圍了上來,伏利度拿過一支火把,就著火光,一個一個看過去,嘴裏道:“他信,禾其……你,你,還有你……伏別順他,你也出來……你們十個,一人拿一把刀,再備一把,出來。”
這十人站了出來,在伏利度身後排成一排,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決一死戰的神情。還有人爭著要出來,伏利度看著他們,聲音平和下來,道:“好了,這就夠了。如果我們頂不住,你們也別撐了,各自逃命,能活幾個下來就活幾個吧。走吧。”
當那些羯人向山上跑去時,伏利度對那十人道:“現在沒別的辦法了,隻能拖,能拖多久是多久。都給我埋到雪地裏去,等馬隊過來時,隻砍馬腿,聽好了,砍馬腿!他們離了馬,黑暗中不敢過分逼近,在雪地上也走不快,能把他們拖到天亮就值了!我不想說假話,今天晚上,我們隻有拚死頂住,沒有逃生的機會了。想要走的,現在還來得及,我不會強留。”
那十個人紋絲不動,其中一人沉聲道:“百戶長,你要再說逃命的話,我們隻有現在就死在這裏。”
伏利度道:“好!大家死在一起,草原之神必會保佑我們的靈魂!來吧,一個一個地趴在地上。伏別順他,幫我用雪把他們掩起來。”
他們剛在雪地裏藏好身,隻聽路上傳來雷鳴般的馬蹄聲,至少有一、兩百名騎兵覓著雪地裏的痕跡追來。每個人都握緊了刀,知道今晚對自己來說,是最後一晚了。
最後一場血戰。
騎兵們近了,馬蹄踏得地麵都在震動。伏利度等人隱身在一個陡坡後,這樣既可以隱身,而且馬跑到這裏時通常會向前跳躍一段距離,可減少一開始被馬蹄踩傷的機會。伏利度感到身旁一人在微微顫抖,低聲道:“別慌……別慌……穩住……穩住……來了!”
第一批馬騰空而起,高高地從眾人頭上掠過,落在坡下,濺起大片的雪泥。馬上的騎手手裏舉的火把照亮了地下十一個人蒼白的臉,但他們急於趕路,根本無人注意腳下。騎手們三匹一行地跳過陡坡,看樣子訓練有素。
伏利度本打算再等幾批馬過去後,就中而斷,一直做著不要亂動的手勢。沒想到跳到第四批馬時,一匹馬跳得不夠遠,落下來時正踏在一人大腿上,咯的一聲,踩斷了骨頭。那人大吼一聲,掙紮著坐起身,一刀砍斷那匹馬的後腿。後麵的馬收不住腳,直衝過來,“砰”的一聲巨響,將那人上半身生生撞斷。
但那馬也翻滾在地,馬上騎手摔下來,還沒回過神,已被一刀劈死。伏利度大聲喊道:“砍!”
剩下的人同時發出瘋狂的嚎叫,一躍而起,貓著腰往馬群中鑽去,提刀隻往馬腿上砍。這一下變起倉促,頓時有十幾匹馬被砍斷了腿,長聲嘶叫著在地上打滾,馬隊立時混亂起來。騎手們紛紛持刀砍來,但對手個個象耗子一樣到處亂躥,慌亂間說不定自己的馬就突然地一跳,歪倒下去,是以個個心驚,想要拉馬遠遠躲開。這些羯人抱了必死的決心,對頭上砍來砍去的刀視而不見,拚了命地亂砍馬腿,一時氣勢大勝。
但隨著落馬的人越來越多,逐漸形成地麵的合圍之勢,羯人斬馬的速度慢了下來,雙方都殺紅了眼,開始了近身拚死肉搏。
伏利度戰場經驗豐富,動作奇快,在馬匹間繞來繞去,轉瞬間就放倒了十幾匹馬,衝到了馬隊中間。馬上的人混亂中向他砍去,雖砍中了幾刀,但都不是要害,被他拚死避過。聽身後有自己的人大聲慘叫,他也顧不得了,隻想趁亂多劈些馬腿。
正砍得起勁,忽地頭上風聲大作,有一股巨大的力道直壓下來。這力道既猛且快,伏利度剛察覺到,已殺到麵前,避無可避。他本能地將刀往頭上一舉,“啪啦”一聲響,鋼刀斷為數段,餘力未消,震得他飛身而起,穿過馬隊,重重摔倒在路旁的雪中,胸口肋骨斷了數根,一時氣也無法吐出來。耳中隻聽騎手們都大聲道:“符大人!符大人!”
那符大人顯然對自己的攻擊信心十足,竟不再看伏利度是否已經斃命,向後縱去。好幾名羯人的慘叫幾乎同時響起,但隻有一聲,隨即歸於沉寂。就有騎手叫道:“符大人神功蓋世,威震……”他話沒說完,符申冷冷地道:“行了。趕快將馬匹拖走,讓出路來。”
伏利度心中冰涼,隻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正在此時,忽聽破空之聲響起,從南麵傳來,數名騎手放聲慘叫,滾鞍落馬。有人叫道:“啊,有馬過來了,難道對方還有埋伏?”
“嗖嗖嗖”的破空聲不絕於耳,對方竟象是有數十人同時放箭一般,而且準頭極佳,每響一聲,幾乎都會有一人被射中,慘叫聲中落下馬來。馬隊再度驚惶起來。
符申喝道:“快扔了火把!”眾人立時醒悟,忙將火把拋到地上。但火把一時並未熄滅,對方的箭仍然又快又準地射過來,眨眼功夫就有十六、七人中箭落馬,叫聲淒厲,眼見不活了。其餘的人驚慌失措,紛紛打馬,都想盡快跑入黑暗的地方。人也在推,馬也在擠,隊形一片混亂。
符申怒道:“保持隊形,保持隊形!”但騎手們此刻已無暇聽他的號令,各自縱馬亂跑。符申剛要回身訓斥,迎麵一箭射到,他反手一刀劈開來箭,入手竟有些沉。那人卯足了勁,又是連著幾箭射到,符申雖一一擋下,心中卻越來越驚疑,隻覺此人的力道之大,竟似不在自己之下。
就在此時,有人暴喝一聲,聲若滾雷,震得一眾騎手耳朵裏嗡嗡作響。伏利度心中狂跳,聽出這是一直跟著阿清的伏莫隸術的聲音。他身子不能動,勉強抬起頭,隻見夜色裏,十幾騎馬如飛而至。
符申喝道:“放箭!快放箭!”但隊伍已亂,人人忙著躲閃,隻有幾個人慌慌張張搭弓射了幾箭。那十幾騎絲毫沒有停頓,馬上的騎手騎術甚佳,在馬上伏低縱高,猱身躲過飛來的箭,轉眼間就衝到了麵前,直接衝到馬隊中間混亂的環節。沒等符申的人回過神來,幾聲慘叫響起,立時隻見人仰馬翻,隊伍竟被這十幾騎生生衝斷。符申心中大驚,沒想到這支隊伍裏竟有通曉兵法戰術的高手,剛要喝止手下,卻見對方當先一人手持一柄長矛,奮力衝刺,一口氣竟將三人挑得高高飛起,砸到一旁的馬隊中去。周圍的人齊聲驚呼,那人大聲喝道:“我是北郡部落第一勇士伏莫隸術,誰來與我一戰?”一邊說,一邊長矛橫掃,兩名離他近的騎手剛來得及舉刀格擋,“砰砰”兩聲,兩柄刀被伏莫隸術的長矛打出老遠,兩人同時喉頭一痛,飛身落馬,灑了漫天的血雨。
周圍的騎手無不聽聞過伏莫隸術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屠夫本色,嚇得魂飛魄散,紛紛退避。伏莫隸術領著幾人向前猛衝,追得幾十名騎手飛也似地狂奔。
符申打馬上前,振聲高喊道:“保持隊形!別亂!前麵的迂回過來……”
他本待追擊伏莫隸術,剛衝到隊伍斷開之處,忽地一股疾風撲麵而來,他側身一避,勁風竟帶得他一歪。符申這一下更是驚異,原來對方還有如此高手。他反手一刀逼開那人,勒轉馬頭,縱開數丈,喝道:“是誰!”
火光中,一名青年騎著匹白馬昂然而立,手持一對槊。這樣生死搏殺的當兒,他看著自己,居然還露著一絲微笑。符申隻看了他兩眼,就知道今天晚上無論如何已討不到任何好處了。
這是一個真正的戰士。
第三十五章
巨野澤說大不大,可是小靳、圓空等人輪番拚命劃船,也直到黎明時分才勉強看見對岸的河灘。
小靳雖說運足功力劃船,不是很累,但也出了一身一頭的汗,腦袋上汗氣蒸騰,這下也體會到當年看和尚“蒸饅頭”的滋味了。小鈺靠在他身旁,一夜沒合眼,此刻眼圈通紅,神情恍惚。小靳幾次讓她去睡會兒她都不肯,一直盯著對岸的火光。那火有一陣特別大,特別多,小鈺抓著小靳的手不住顫抖,道:“怎……怎麽那麽多人?怎麽辦?”
小靳道:“慌什麽,說不定是阿清他們點的火呢?”
沒過多久,那些火又迅速熄滅了,小鈺又緊張得不得了。小靳沒奈何,打起精神隨口胡扯,瞎編亂造,總之先哄過去再說。後半夜,又飛起了雪花,眼瞧著幾艘船都要給雪埋了。小靳氣得咒天罵地,好在沒有風,不然這樣小的船非給吹翻了不可。
天蒙蒙亮的時候,雪終於停了,小靳打手勢,叫幾艘船都放慢了速度,悄無聲息滑入蘆葦叢內。圓真和圓悟輕功最好,兩人上了一艘小舟,先去岸上查看。足過了小半個時辰,兩人才一頭大汗地回來。原來他倆上岸,發現了許多羯人的屍體,但順著屍體走下去,又有幾十具騎兵和馬匹的屍體。從現場留下的足跡看,應該發生了一場慘烈的戰鬥,最終騎兵們頂不住撤退了。
小靳拍著胸脯道:“我早就說嘛,愣的怕不要命的。東平那些兵你們又不是沒見過,一個個象抽了魂一樣,哪裏會真的拚老命?”
小鈺等人鬆了一口氣,看來族人們還沒有完全失敗。這一帶岸邊遍布岩石,犬牙參差,難以靠岸。眾人找了好久,才尋到一處平緩之處,棄船登岸。小鈺見到族人被雪半埋的屍體,心中淒苦,想要替他們掩埋。可是屍體這麽多,時間又緊迫,哪裏埋得過來?眾人好一陣勸說才拉開她,幾個和尚圍著草草做了一會兒法事,大家夥便沿著雪地上的足跡繼續向東而行。
等走到騎兵們的屍體旁時,小靳仔細搜查了一下,發現他們的刀劍和弓等武器都已被人搜走,看來羯人們最後是從容撤退的。小靳對石付道:“喂,石付大哥,看樣子還挺有些人手嘛,你不是說沒幾個可以用的人了?”
石付皺著眉頭道:“奇怪,竟還能對抗騎兵,我記得隻有幾十個步兵了,弓箭也幾乎用完了,怎麽會……難道有別的幫手出現?”
小靳道:“誰知道?應該是在前半夜動的手,後半夜下了點雪,現在足跡都看不清了。你說他們會向哪個方向撤?”
石付毫不猶豫地道:“東麵的山林。那是唯一還可以容身的地方,錯不了。我們趕得快的話,還能追上。”
眾人心中多了幾分信心,癡天行又在附近找到幾匹跑失的馬,讓走不動的婦孺坐上去,大家夥加快步伐向東行去。小鈺一路上心事重重,小靳怎麽逗她說話都不理睬,最多勉強一笑,算是回答。小靳甚覺無趣,跑到隊伍最前麵去探路。接近中午時分,小靳發現了新的足跡,看樣子有大批人確實是往山林方向去了。
他們這個時候已經站在了一處山崖上,回首西望,腳下白茫茫的一片,十裏之外的巨野澤已變成了灰黑色。小靳還記得水牢的方位,特意爬上一塊岩石,向那個方向望去,那裏此刻正被鉛雲籠罩,大概正在下雪吧。
老黃……是不是仍在那水牢之間徘徊?
小靳歎了口氣。他現在倒寧願還關在那水牢裏,每天吃喝不愁,也不用麵對這樣亂七八糟慘烈的人世。
小鈺昨天晚上說的是真的嗎?如果她真的有一個天大的秘密,那麽,孫老烏龜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在慕容氏就要打過來的當口,他還敢以整個營的羯人做賭注,真是舍得下大手筆。看來小鈺的秘密可不是開玩笑的……隻差一步,真他媽的隻差那麽一步就成功了……
但是她回來又能怎麽樣呢?小靳擔心地偷偷打量小鈺。自從昨晚她說了那些話後,不知怎的,隻覺她再也沒有往日那種小心翼翼的神情,就算眉頭深縮,也看不出有絲毫猶豫。她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追上阿清,仿佛追上後要做的事,早已經定了……小靳心中隱隱地害怕,但究竟怕什麽,自己也說不上來。
他發呆的時候,眾人已經走到前麵去了,癡天行招呼他快點跟上。小靳懶洋洋地回道:“知道了知道了……”轉身剛要走,忽覺眼角瞥到了什麽。他的心突然狂跳起來,鼓了半天勇氣才回頭向湖的方向看去。
隻見遠遠的湖邊,早上登岸的地方,七、八艘大船正依次徐徐靠岸。隔著這麽遠的距離,小靳仍看得清一隊隊士兵從容下船,在岸邊排起長隊。青色的旗幟隨風招展,人還沒有下完,已經延綿了數裏,小靳知道,那是孫鏡本部的旗幟。
“嘿……還真的是個大秘密啊……”小靳由衷歎息。
癡天行又在前麵催促,小靳不管他,坐下歇了一會兒,直到被嚇跑的力氣重新聚集起來,才站起來喊道:“喂,你們有誰知道怎麽把雪地上的足跡抹掉嗎?”
當下道曾、石付帶著羯人加快步伐前行,而小靳、癡天行、圓空等人則留了下來,到旁邊的林子裏找來樹枝,沿路抹去眾人的足跡。但因為通過的人多,況且山路上除了雪,更多的是泥濘,實在很難徹底弄幹淨。癡天行提議,沿著另一條山路盡量大張旗鼓地走,希望能把對方吸引過來。
但這樣勢必要求引路的人有很好的輕身功夫,把對方引走後才能全身而退,而且人還不能太少。大家商量了一下,決定由圓空、圓真、圓悟三人實行這一計劃,圓定、癡天行和小靳則留下繼續抹去足跡。
計議已定,圓空等人趕到山下一條岔路口向另一邊山頭奔去。他們跑一段就施展輕功回來,重新跑過,務求使足跡越多越好。小靳等人則忙著把路上泥濘的足跡用雪掩埋起來。
忙到下午,前麵放哨的圓定跑了回來,叫道:“來了,來了,至少有三千多人!”
小靳等人見足跡掩蓋得差不多了,便都藏身在岩石後,等著監視對方的行動。圓定道:“這個孫將軍為何如此執意趕盡殺絕?難道這些羯人的性命,比他的城池還要重要?我聽說慕容氏就要打過來了,他不去北麵守城,卻還趕到這裏來,真是不可思議。”
小靳道:“那自然是有必須要得到的東西……反正這個王八蛋是不會善罷甘休了。話說回來,那些羯人也是一個比一個傻,大家分開了跑,說不定早脫身了,非要這般辛苦地湊到一起。是嫌別人抓得不夠利落?”
癡天行笑道:“小兄弟始終不明白氣節這東西呀。雖說萬事萬物皆隨緣而生,無有定法,但當此亂世,氣節卻是各族存亡之關鍵所在。漢人南渡之後,恐怕氣節已衰,不知何時才能重聚了。”
小靳歪著腦袋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們漢人沒了氣節,才被胡人趕到江南去的了?如果氣節重聚了,又會怎樣?”
癡天行道:“那自然會重入中原,收複失地。不過我觀此間之勢,遼東、漠北英雄輩出,漢人想收複河山,不知道是幾十年,亦或幾百年後了。”
小靳雖然討厭他的為人,對他的學識倒是頗為佩服,聽了這話,深為失望,喃喃地道:“要幾百年……可怕……不知道那時會是怎樣的天下啊……對了!媽的,我想起來了!”他突然一拍腦袋,叫道:“我們是漢人呢,怎麽跑到這裏幫起羯人來了?羯人不是屠殺我們漢人嗎?這……這算什麽?”
連圓定都一時呆住,道:“是啊……”跟小靳兩個怔怔地對視。癡天行淡淡地道:“羯人的皇帝屠殺我們漢人,並不代表漢人就可以屠殺羯人,彼以惡對善,難道我們也要跟著以惡對善?羯人漢人,說到底都是人,圓定師叔,你還有我相人相之分麽?”
圓定滿臉尷尬,忙道:“對,對!哎,貧僧一時……唉……無我相人相,無一切相,師侄說得很是!很是!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連連合十念佛。
小靳心道:“什麽人相我相,老子不懂!本來隻是為了阿清和小鈺丫頭,沒想到越陷越深了,真是……”
正想著,忽見山腳下出現了孫鏡的旗幟,三人忙伏低身子。隻見一隊隊的士兵沿著山路向上攀爬。小靳看了一會兒,低聲道:“怎麽都是步兵?隻看見幾個當官的騎著馬。”
癡天行和圓定俱都搖頭,小靳道:“正好,騎兵的話我們可不好跑……呀,到岔道了!”
下麵隊伍停了下來,不一會兒從隊列裏出來四匹探馬,分做兩隊,各向兩條路跑去。小靳等人早有準備,縮身藏到岩石下麵。隻聽探馬飛快跑過,三個人都屏息靜氣地等著。過不多久,那兩匹馬又飛馳而回,有人大聲道:“報!這邊有不少足跡,似乎剛過去不久,還有掩飾的痕跡!”小靳等人心中一驚,心道:“奶奶的,這些探馬可不是吃素的。”
另一邊的探馬也跟著回來,小靳聽不見他說什麽,心裏幹著急。忽聽下麵有人大聲吆喝,隊伍又動了起來,他忙探頭出去看,隻見隊伍拐了個彎,從另一條道上去了。他剛想鬆一口氣,卻見其中一支兩百來人的隊伍仍從這條山路走來。小靳罵道:“這個老狐狸,還想得周到呢!我們得快走!”三人趁隊伍上來之前,低著身子飛也似地跑進林子裏去了。
三個人中,小靳最小,然而因得了老黃的真傳,又修習“多喏阿心經”,內力反而是最好的。雖然阿清和道曾都曾教過他輕功的法門,但畢竟初學,跑起來很是吃力。癡天行一邊陪著他跑,一邊不住提醒他該如何運氣。小靳知道屁股後麵有追兵,學得分外賣力,跑了一陣,終於漸漸找到感覺,可以大致跟癡天行並駕齊驅了。
三個人跑了小半個時辰,追上了前麵的小鈺等人,把大致情況一說,羯人們都是驚恐不已。石付道:“他們是什麽部隊,騎兵嗎?”
小靳道:“怪呢,這次來的全是步兵!不過正好……”
石付冷冷地道:“好什麽?定是他們已經發現了小姐等人的所在,派步兵上來,就是做好了圍殲之勢。肯定另有騎兵沿著其他方向迂回包圍。唉,這次可能真的……”搖了搖頭。
小靳道:“真……真這麽嚴重?”偷偷看一眼小鈺,見她在一旁緊咬著下唇不說話,也不知道聽見沒有。石付道:“我隻求昨天晚上確實有新的幫手加入,能暫時抵擋一陣。我們得想辦法盡快找到小姐,嗯……”他站起來,沉聲道:“我要五個人!”
周圍的羯人都朝他聚過來,有人道:“大人,你要做什麽?”
石付道:“有兩百人往這個方向追上來了,沒有別的辦法,我要留五個人往旁邊的山上走,引開敵人。誰來?”
十幾個人紛紛站了出來,石付道:“不要這麽多,有孩子老婆的都退回去。”這一下隻剩了三個人。石付歎道:“三個……也好,三個就夠了。你們盡量往山的陽麵走,要弄得地上的雪很髒很亂,明白嗎?翻過山頭,就想辦法自己走吧!”
那三個人應了,跟自己的族人擁抱了一下,轉身就走。一些女人捂著嘴哭了起來,小鈺怔怔地看著他們奮力爬上一道坎,向山上跑去,什麽話也不說。
癡天行看著他們遠去,自言自語道:“不行,腳印還是太少了。”轉身合十對道曾道:“大師,若是開了殺戒,如何是好?”
道曾坦然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癡天行一笑:“誠如大師所言。大師此去走好。”說著縱身上坎,追著那幾人去了。圓定叫道:“師侄,不可枉開殺戒呀……哎喲!”頭上被道曾重重敲了一下,知道自己有什麽地方又錯了,不敢再開口。癡天行不答,徑直去了。小靳見他如此果敢,比之道曾還要敢作敢當,也甚是佩服。
這一下眾人不敢亂走,怕留下更多的痕跡。小靳在附近轉了一圈,找到個藏身的地方,大夥排成一行,一個跟一個走到那裏躲起來,小靳和圓空負責斷後,小心地清掃幹淨腳印。
等都藏好了,小靳湊到小鈺麵前輕聲道:“我還是覺得太冒險了。等一下如果找到阿清,你一定要跟她說,讓她勸大夥散了算了。這樣湊到一起,不是等著人來一鍋端了嗎,是不是?”
小鈺看他兩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跟著又搖搖頭。小靳急道:“你到底聽明白沒有?”小鈺伸手摸到他的臉頰上,柔聲道:“嗯……你放心罷。”小靳臉一紅,道:“我……我到前麵看看……”心慌意亂地跑了。
半個時辰後,那兩百人的隊伍已趕到岔口。眾人心都提到嗓子眼,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母親們都把自己的孩子緊緊抱住,捂著嘴,男人們則暗中握緊了刀柄。
那些人略搜查了一番,這次足跡分明,並無任何猶豫,在當官的帶領下紛紛翻山而去。等最後一名士兵的身影消失在山崗上,眾人才算鬆了一口氣。
這一下大家的步伐更快了,餓了就啃兩口幹糧,渴了抓一把雪吃,誰都不願再有耽擱。到了晚上,天上的雲反而散了,滿天的星光灑下來,映得雪地隱隱生輝,倒並不黑暗。隻是走了一天,很多人已經疲憊不堪,速度逐漸慢了下來。
小鈺的腳早就腫了,小靳開始攙扶她走,到後來幹脆背著她,饒是如此,也漸漸掉了隊,隻有一瘸一拐的癡滅還跟著。小靳累出一身的汗,兀自跟癡滅有一句沒一句地開玩笑,不讓小鈺緊張。隻不過他越說越高興,開始不著邊際地說到市井上聽來的不三不四的笑話。小鈺聽不懂,癡滅聽得麵紅耳赤,忍不住想岔開話題,小靳哪裏肯依,道:“大和尚,原來你不老實,聽得懂這些,啊……肯定還聽過更多的,是不是?”
癡滅道:“哪……哪裏聽過?阿彌陀佛,施主請……請勿妄言……”
小靳嘿嘿笑道:“哪裏聽過?看你那樣子,也知道肯定是個花花和尚……哎呀大家都落難到這地步了,你還裝個什麽勁啊?咱們兄弟誰跟誰?說來聽聽嘛!”
癡滅急道:“真……真的沒有!誰聽過誰是王八……”小靳叫道:“喂,大和尚,這可犯了嗔戒哦!”癡滅一呆,忙合十道:“是是,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小靳哈哈大笑,隻覺世間事最好玩的莫過於欺負和尚。正在樂不可支時,忽然一頓。癡滅苦著臉道:“施主,請自重……”小靳猛地做一個禁聲的手勢。他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低聲道:“聽……好象有馬的聲音?仔細聽……”
癡滅也學他樣側耳聽,剛把頭側過去,脫口道:“不用聽,看得到。”
“什麽?!”
小靳抬頭一看,隻見身後星光照耀之下的高崗上,十幾騎馬魚貫而下,正衝著自己而來。小靳這一驚非同小可,身旁小鈺驚呼一聲抱住了他,他也嚇得緊緊抱住了她,抖了一陣,才突然想起可不是發傻的時候,四麵看了一圈,道:“快快!快躲到那邊石頭後去!”
小鈺卻猛地將他一推,急切地道:“你快躲起來吧!”說著向前跑去。小靳呆了半天,回過神來,拚命追上去,叫道:“你瘋了麽,要做什麽?”
小鈺不答,仍向前跑,小靳一把扯住她,小鈺拚命掙紮著,道:“我……我要去通告前麵的人!”小靳咬牙道:“來不及了!”
忽見癡滅一蹦一跳向前急奔,道:“你們藏起來,我去!”可惜他再怎麽跳也跳不快。小鈺仍堅持要去,小靳正跟她拉扯,那群馬來得好快,轉眼間已奔到了身後,這下誰都躲不了了。
小靳心道:“娘的,拚了!”把小鈺往身後一擋,馬蹄聲轟然雷動,十幾騎馬如風而至,衝過三人身旁,並不停下,在周圍不住盤旋。看樣子他們已經長途奔襲了很久,好多馬都大口噴著熱氣。馬上的騎手俱都黑衣蒙麵,隻露著狼一般的眼睛。沒有人說話,可是兵刃鐺鐺碰撞之聲不絕,仿佛隨時會脫鞘而出,招呼到三人身上。
小靳從未見過這般陣勢,腳肚子止不住地發抖,暗自運功,準備拚命,小鈺突然將他一推,走上兩步,說道:“你們誰是首領?出來見我。”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然而語氣卻十分堅定。小靳嚇了老大一跳,上前拉住小鈺,小鈺不讓他擋在自己麵前,低聲道:“別……我有話要說。”
那群騎手似乎也對她這一舉動頗感意外,紛紛拉馬停了下來。有一騎白馬越眾而出,走到小鈺麵前。奇怪的是他並沒有蒙麵,看上去二十來歲,英氣勃發。他淡淡地道:“是我。你是誰?”
他的馬又高又大,小鈺使勁仰著頭才能看到他的臉,說道:“我……我是誰不重要。你們是晉人還是氐人?現在趙國族人落難在此,都是婦孺老幼,你們要殺盡管殺我這樣的,放過小孩子好嗎?”
馬上那男子輕輕嗯了一聲。他伏下身子,湊近了小鈺細看。小鈺本能地往後躲了躲,待看清楚那男子的模樣,怔了一下,遲疑了半天,方道:“我……我認得你,慕容垂,我在父王的宴會上見過你。”
旁邊馬上有人大聲嗬斥道:“放肆!龍威將軍的名字是你可以叫的麽?”
慕容垂一揚手,阻止那人說話,縱身跳下馬,笑道:“大趙琉殊郡主殿下,當然可以稱我的名。龍城慕容垂參見郡主。”
※※※
等小靳追上前麵石付等人,羯人們聽說來者是威震遼東的慕容垂,而且昨晚正是他帶領手下突襲符申,才使阿清帶著部下從容撤退,頓時歡聲雷動。待見慕容垂對小鈺禮遇有加,才知道她竟是比阿清身份還高的琉殊郡主,無不又驚又喜,紛紛跪倒叩拜,亂成一團。
小靳把石付拉到一邊,問道:“這個慕容垂就是那個什麽遼東二虎?他怎麽跑來了?”
石付道:“我沒見過他,不過應該沒有錯。昨晚那樣的形勢,他能帥十幾騎就擊退符申的重騎隊,看來非是浪得虛名。”
小靳見小鈺坐在他牽的馬上,笑靨如花,旁邊百姓們對他頂禮膜拜的樣子,心裏老大不是滋味,道:“媽的,還不知道這家夥是友是敵呢……”
石付道:“至少現在,慕容氏還是尊趙為帝,打著勤王的旗幟南下討伐冉閔,那就是友。除非趙亡了,那又另當別論。”
小靳道:“這家夥說他是奉了什麽大將軍之命,前來東平刺探情報的,手底下也就這麽十幾二十騎,能扛得住孫鏡老烏龜的大軍麽?”
石付歎道:“不能。不過……無論如何,希望有他在,孫鏡會有所顧忌……你在想什麽?”
“哦,沒有……走吧走吧,黑燈瞎火的,小心孫老烏龜的人也跟著上來了。”
慕容垂是趁夜出來打探孫鏡軍隊動向的,當下帶著眾人翻過兩個山頭,在一個山腰的林子裏,終於與其他羯人會合了。石付等人失散時有五、六十人,隻有不到二十人回來,而這邊更是損失了二百來人,受傷的更多。大家一麵慶幸還能活著再見,一麵也為親人橫死而傷心。
伏利度等人見到石付回來,都是大為高興,十幾個頭目紛紛擁著他到一邊問候。石付簡單說了一下逃亡的經過,說到又問這邊的情況。伏利度道:“我們按你的計劃,向濟北和泰安郡派出了多隻疑兵,然後一步步向這裏潛。一開始還順利,翻越平頂山口的時候,甚至連兵都沒遇到。可是後來,前來投奔的羯人越來越多,我們的行蹤也逐漸暴露。你也知道的,昨天夜裏,符申的重騎軍突然發動了偷襲,我們當時幾乎已經被打垮了。幸虧慕容垂當時正刺探了東平情報,星夜南下,被符申的騎兵隊驚動,悄悄跟來,又正巧遇到伏莫隸術和郡主,這才趁符申毫無防備之際發動突襲,符申負傷,不得不撤退了。”他平日說話嗡聲嗡氣,此刻受了傷,聲音小了很多。
旁邊一名百戶長低聲道:“這也難說。我是從襄城過來的,慕容氏、姚氏名為勤王,誰知道私下裏想著什麽。他們兵力有二十多萬,卻與冉閔的十萬人對峙了三個月,一點進展也沒有。我們襄城幾次冒險突圍,他們眼睜睜看著冉閔的人發起進攻,誰也不肯先動手。我看呐,勤王是假,就等著襄城一破,大趙亡了,群龍無首之際,才好爭奪天下!”
其餘的人紛紛點頭,特別是從襄城敗退下來的士兵更是對慕容氏大為不滿。伏利度皺眉道:“行了!不管怎麽說,昨天如果不是慕容垂出手相助,我們早完了!現在說這些做什麽?想著明日怎麽突圍是正經!石付兄弟,你怎麽看?”
石付道:“是啊,不管慕容氏怎麽想著奪取天下,慕容垂在此,怎麽說對我們也是有益無害。能不能最終脫身,我看還得倚重他才行。說實話吧,別看現在孫鏡的人似乎被我們引開了,但巨野澤已經四麵被圍,早則明日,遲則後日,我們始終不得不麵對對方的進攻。今天中午的時候,至少三千名步兵乘船登岸了。”
眾人都是一陣低呼。伏利度臉色蒼白,道:“步兵上來了嗎?那……那就是說,合圍已經完成,他們要開始逐一剿滅了!”
石付道:“是啊。所以明天對我們來說是最關鍵的一天了。我想,為今之計,隻有靠慕容垂的騎兵硬闖一下,必要的時候,亮出自己的身份,讓孫鏡能投鼠忌器……”
伏利度搖頭道:“不行。慕容垂昨日就已經說明了,此次南下乃極秘密的行動,任何人不能透露他的消息。我猜,此行慕容垂除了打探孫鏡的動向外,很可能也與晉國有所聯係。畢竟現在冉閔勢大,姚氏也非庸人,慕容氏要想在中原站住腳,各派勢力他都不想過早得罪。”
石付歎道:“那……那就再從長計議吧。我的打算,是用一小股兵力向東……”
他們在痛苦地商量著的時候,小靳小鈺和道曾跟著幾人到了不遠處一個山洞前。洞口站著鐵塔般一個人,喝道:“誰?”
小鈺道:“我是琉殊郡主,清河郡主在裏麵嗎?”
那人聽了大吃一驚,湊近看了看,撲通一聲跪下道:“郡主,真的是你?微臣伏莫隸術參見郡主!”
伏莫隸術原是小鈺父親燕王的手下,因長得虎背熊腰,天生神力異於常人,被燕王封為北郡部落第一勇士。小鈺小時候特別怕他,每次見到他總是躲到父親身後。後來他奉命出使涼州,就再未見過。此刻見了,竟是說不出的親切,忙道:“快起來,隸術!”
伏莫隸術道:“微臣去年狼神節還在定陽見過王爺,沒想到那竟是最後一次。王爺薨的時候,微臣不在其側,真是罪該萬死!”說著伏地放聲大哭。
小鈺也垂下淚來,道:“國難至此,你又何罪之有?聽說你一直保護著清河郡主,很好,我很感激。起來吧。”
伏莫隸術知道不是哭的時候,起身抹了抹臉道:“是,是,微臣糊塗了。清河郡主在裏麵休養,郡主裏麵請。這位是……”說著看了一眼跟在後麵的小靳和道曾。
小鈺道:“這兩位是清河郡主的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伏莫隸術深深一躬,道:“多謝閣下。”小靳見到這麽個大個子向自己行禮,老大不好意思,況且惦記著阿清,隨便敷衍兩句,拖著道曾進了洞。
外麵怕被孫鏡的人發現,沒有任何燈火,進了洞摸黑拐了幾個彎,終於見到一堆篝火。篝火旁有一處平坦的石頭,墊著些衣物,幾名侍女圍在邊上,見有人來,紛紛起來行禮。
小鈺和小靳搶上兩步,隻見有個瘦弱的人躺在衣裏,正是阿清。兩個多月不見,她瘦得簡直不成人形,眼窩深陷下去,一張臉又黃又幹,好象重病多年一般。小鈺隻看了一眼,就撲到小靳懷裏,她雖緊緊捂住了嘴,但肩頭劇烈起伏,淚水一會兒就把小靳的衣服濕透了。
小靳雖早聽石付說過阿清受傷的事,但也沒想到會糟成這樣,心中砰砰亂跳,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道:“媽的,誰他媽的十八代祖宗喪德,把她害成這樣?”
伏莫隸術跟進來道:“清河郡主是在劫廣善營時受了箭傷,後被追兵連夜追趕,她強撐著帶傷作戰三天三夜,一個人頂住了對方四、五次突襲。微臣趕到時,郡主又受了幾處傷,失血太多,終於不支。這幾日隻醒過來兩、三次,身體實在差得……全憑郡主的意誌才支撐到現在。”
道曾坐到阿清身旁,替她把脈,又查看了她肩頭的傷勢。小靳道:“和尚,怎麽樣?”道曾歎道:“確實是血氣虛弱。傷還是小事,她元氣消耗太多,如何補起來卻是大問題。如果幾天之內不想辦法給她進大補之藥,我看……很難熬得過去了。”
小鈺捂著臉道:“不能……不能再讓她在這裏待下去了……帶她走,帶她走啊!”她扯著伏莫隸術哭道:“為什麽不帶她離開,到一個能治傷的地方去?你是怎麽保護她的?”
伏莫隸術跪下不停磕頭,泣道:“微臣……微臣罪該萬死!微臣早有此想法,可郡主不肯丟下族人而去。昨日早上,微臣趁郡主昏睡時,鬥膽帶她離開,誰知她中途醒來,竟以死相逼,微臣無奈,隻得又將她送回……微臣死罪,請郡主責罰!”
小鈺熟悉阿清的性格,早知道她必不肯一人獨活,走到她身邊跪下,哭道:“你怎麽這麽傻,阿清?你真是……為什麽這麽傻呢……”
道曾一運內力就內腹如焚,幾成廢人,小靳一來內息也是亂七八糟,二來根本不會運功替人療傷,便差人把圓定找來,給阿清運氣,培補元氣。但圓定平時專注佛法,內力淺弱,隻能勉強護住她的心脈,饒是如此,一個時辰後,他也累得停了手。
道曾道:“現在唯一的法子,就是希望圓空等人能早點找來,替她運氣入海,補充元氣了。”說著和圓定兩人出洞去了。小靳急得抓耳撓腮,卻也無計可施。
他在阿清身旁轉來轉去,過了一會兒,忽然覺得周圍靜得可怕,轉頭四麵看看,隻見不知什麽時候,小鈺和那些侍女們都不見了,洞裏就隻剩下自己和阿清。
他不明就裏,隻道小鈺有事出去了,當下蹲在阿清身旁,看著她消瘦的臉發呆。看了一會兒,他輕聲地道:“阿清……傻瓜……你跑什麽呢?難道你不知道我其實……其實……咳咳……總之……你就是個傻瓜。
“我倆說話的時候實在太少了。以前在廟裏,你要當啞巴,後來在巨野澤,你也不好好陪我說話……再後來,你又來不辭而別……什麽時候可以好好跟我說呢?你瞧你這樣子,難道非要躺下來,才可以耐心聽我說?真他媽的……抱歉啊,我又說髒話了……你怎麽不起來打我一下?”
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慢慢地覺得頭暈眼花,這一天實在太累,忍不住靠在石頭邊上,瞧著近在咫尺的阿清長長的睫毛,越看越迷糊,不一會兒竟沉沉睡去。
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似乎有好多隻老虎正在追著自己。小靳拚了老命地亂跑,可是老虎們層出不窮,無論山林裏、草原上,甚至在深深的巨野湖裏,到處都看得到張牙舞爪的老虎。小靳邊跑邊想,媽的,這是怎麽的了?難道是那隻被我摸了屁股的死老虎要找我算帳?難道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他跑啊跑啊,跑得快沒氣的時候,忽然間闖進了一個山洞。他趕緊找地方藏起來,老虎們見不到他,在洞外吼叫了一陣,漸漸散去了。小靳鬆了一口氣,抬頭一看,咦?旁邊的石頭上,躺著多日未見的阿清。
此刻四周清冽寒冷,小靳小心翼翼地叫了兩聲阿清,阿清便清醒了過來。她坐在身旁,還伸出一隻手,撫摩自己的臉。她的手那麽暖那麽軟,慢慢地輕輕地摸著,象風拂過一般……他還聽見阿清道:“真的是你嗎,小靳?”他趕緊傻傻地點了點頭。阿清笑了,洞裏仿佛一下開滿了蘭花,香氣中人欲醉……
這個時候,有人突然走了進來。洞外的光很亮,很刺眼,小靳看不清來者的臉,可是他知道那是小鈺。他本能地往後一退。可是小鈺並沒有看他,隻看著阿清,說道:“傻瓜。”
阿清淡淡地道:“你不一樣傻麽,妹妹?”
小鈺道:“你以為你遠遠地走開,就可以讓小靳屬於我麽?你以為憑你一人之力,就可以救下所有的族人麽?”
阿清仍然淡淡地道:“是啊。你想怎麽樣呢?”
於是小鈺也笑了,道:“阿清,真可惜,這一次,我不會讓你再贏我了。”
※※※
小靳從夢裏驚醒過來時,篝火已經小了很多,洞裏真的寒冷刺骨。他嚇了一跳,心想可別把阿清凍著了,剛要起來給火裏添點柴,突然一頓——阿清的手不知什麽時候從蓋著的衣服裏伸了出來,就放在自己腦袋旁。
小靳渾身一激靈,拉著她的手,叫道:“阿清,是你嗎?你醒了的,是不是?”
但無論他怎麽叫,阿清仍一動不動地沉睡。小靳握著她的手靠在自己臉上,道:“你放心,慢慢睡吧。媽的,我不會讓你死的。”起來重新燒起篝火。
正燒著,圓定和道曾又進來了。小靳知道以圓定的功力,要替阿清培補元氣實在勉強,平生第一次合十行禮,誠摯地道:“勞煩大師了。”
圓定忙道:“沒什麽,沒什麽。”道曾看了小靳一眼,微微一笑,道:“小鈺在外麵山上,你去看看她罷。”
小靳鑽出洞,才發現已經是黎明時分,天開始蒙蒙亮了。這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他聽見不遠處羯人們聚集的地方,不停有咳嗽聲、跺腳聲,以及小兒哭泣聲傳來。可是一句埋怨咒罵的話都沒有。這些羯人從大屠殺中幸存下來,對上天的安排早已麻木。天要讓他們到哪裏,那便去吧,沒什麽了不得的。小靳走上兩步,站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看著下麵茫茫雪地裏那些相互依偎著的人,忽地感慨萬分,有些明白為什麽阿清死也不肯離開族人了。
既然命運無可逃避,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他想起道曾說小鈺在山上,四處找了找,發現有兩三行腳印向東麵走去,便順著腳印向山上行去。走過一段懸崖時,隻見遠遠的濃霧彌漫,想來應是巨野澤的所在。小靳看著那片濃霧,覺得背上寒意刺骨,好象夢裏追自己的那些老虎就隱藏在裏麵。孫鏡的隊伍,此刻真的已經被圓空、癡天行等人引走了嗎?如果沒有,媽的,可別就躲在這霧裏!
他又走了一會兒,忽然聽到前麵一塊巨石後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
這聲音好象一隻牛在嗚咽一般,斷斷續續,若有若無。小靳嚇了一跳,還道是山怪出來了?他慌忙退後,躲在一棵樹後,正想往山下跑去,突然想到小鈺會不會在那邊,難道被山怪吃了?他暗叫糟糕,又趕緊貓著腰,偷偷摸到那巨石後,側起耳朵聽。
奇怪,他果然聽見了小鈺的聲音,可是並沒有想象中的慌亂,而是平和,寧靜,象正與人拉家常一般。但她說的是羯語,小靳平日裏也隻勉強聽得懂幾個詞:“賣不賣”與“多少錢”,根本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她到底在跟誰說話呢?小靳好奇心大勝,也顧不上地上厚厚的雪,悄無聲息地伏在地上,爬了一陣,轉過岩石,隻見前麵是一處山崖,有一個魁梧的人正伏在雪地裏,正是那什麽第一勇士伏莫隸術。看不到他的臉,但是可以看到他的肩頭正劇烈起伏,竟然是在痛哭,隻是他用手死死捂著臉,那聲音發出來才嗚咽難辨。
小鈺已穿回了她本族的服飾,用一張紅色的方巾包著頭,山風從她身後吹過,帶得衣袂飄飄,仿佛隨時可能乘風而去。她用手輕輕摸到伏莫隸術的頭,柔聲說著話。她剛說兩句,伏莫隸術就突然抬起頭,急切地說了幾句,小鈺淡淡一笑,搖了搖頭。伏莫隸術一手指天,幾乎是絕望地喊叫著,一邊說一邊連連磕頭。小鈺退開兩步,臉上的神色忽然凝重起來。她冷冷地說了兩句話,轉過身去。伏莫隸術重新撲倒在地上,哭得全身都在拚命顫抖。
他們在說什麽?小靳聽不懂,但看見鐵塔一般的伏莫隸術哭成這個樣子,他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他看著背對著自己的小鈺,陡生一種敬畏感,隻覺得此刻的她真的已經變回高高在上的郡主,發下話來,下人莫敢不從。而自己算是什麽呢?那當然……當然……什麽也不是……
他慢慢地又倒著爬了回去,直到遠離那巨石,才站起來,垂頭喪氣往回走。剛走到洞口,忽聽一人驚喜地叫道:“小靳兄弟,原來你在這裏,可叫我好找!”卻是伏利度。
小靳沒好氣地道:“找我幹什麽?”
伏利度道:“琉殊郡主正到處找你呢,快跟我來。”
小靳道:“她找我幹什麽?我又不是她的手下,我不去。”
伏利度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在鬧什麽別扭。郡主的話不能不聽,但這位郡主的朋友他也不敢得罪,當下尷尬地道:“這個……這個……小靳兄弟,郡主已經一夜沒睡了,她似乎想找你商量什麽事,你看……這個……”
小靳歎了口氣,知道阿清現在昏迷著,全部的重擔都壓在小鈺身上,她也實在不容易。他搔了一陣腦袋,終於道:“好罷好罷,我……我等會兒過去。”伏利度大喜,忙告罪而退。
小靳心道:“那個什麽第一勇士現在哭得跟個小丫頭似的,我才不上去觸黴頭呢,得等他下來再說。”就坐在路邊一棵歪倒的樹幹上等,看著霧氣在四周翻騰。等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小靳哈欠連天,正想拍屁股走他媽的,這個時候卻見到伏莫隸術獨自一人走了下來。他那原本黑黑的臉,此刻白得發青,走起路來也軟軟的,象被抽了筋一樣。
小靳心道:“怪哩,小鈺那丫頭到底跟這蠻牛也似的家夥說了什麽,竟然可以讓他如此衰敗樣?”可是自問自己也沒那膽子去問伏莫隸術。伏莫隸術失魂落魄地走著,突然見到小靳在一旁,怔了半天,才拱手行禮道:“郡主請閣下前去一敘,閣下這邊請。”
小靳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叫自己閣下,大是詫異,道:“哦……哦好。”向山上走去。伏莫隸術在後遠遠地跟著,小靳心道:“怎麽,還怕我對你們家郡主下手是怎麽的?這些貴族大家,果然麻煩得緊。”
他走到岩石旁,見小鈺雙手抱在胸前,站在山崖邊向遠方眺望。這兩天來,她飛也似地從嬌弱的小鈺重新變回高高在上的琉殊郡主,小靳每一次見到她,都會增加幾分陌生的感覺。這感覺讓他既迷惑又失落,隻有不停地提醒自己:“人家是郡主,是郡主……郡主自然有郡主的身份想法。”
他站了好一會兒,主要原因倒不是不知道怎麽跟小鈺說話,而是……內心深處不知為何在害怕,好象小鈺會說出什麽驚人的話來。他拚命地想,究竟她會跟自己說什麽呢?會發生什麽事呢……想了好久都不得要領,直到背後遠遠地有人咳嗽一聲,才打斷了他的思路。他回頭一看,伏莫隸術做了個請的姿勢,催促他快點。
小靳暗罵道:“催個屁,看老子慌亂你很得意麽?不行,老子再不出去,豈不墜了咱漢家氣節?”當即搓搓凍僵的手,向小鈺走去。
小鈺聽見了腳步聲,回頭見是小靳,嫣然一笑,招手道:“來,小靳哥。我有話跟你說呢。”
小靳走近了,盡量輕鬆地道:“哦,什麽……咳咳……媽的,好大的風……什麽事呢?”
小鈺道:“你知不知道,為什麽我會喜歡你呢?”
小靳沒想到她一開口就這麽直接,嚇了一大跳,傻傻地道:“不……不知道……”
小鈺看著他,好象早料到他會如此反應,得意地道:“因為……阿清喜歡你啊。”
“……”小靳張著嘴,啥都說不出來。
小鈺柔聲道:“她每天夜裏都在我床邊,跟我講你的事。她說你很瘦,很小,但也很結實。那樣冷的天,那樣血腥的戰場,你為了生計,一個人翻檢死人的東西。可是你還記得把死者掩埋。阿清說,當時她已經想就此死去了,可是看到你,竟忍不住起了偷生的念頭……多麽奇怪的緣分啊。”
“是……是嗎?”
“後來在廟裏,她一句話也不想說,於是你就天天跟她廢話。不過無論你怎樣罵她,吃飯的時候,一定不會忘記她的份。阿清每每說到此,總是很得意,說有好幾次,她故意從屋頂把碗扔下去,險些砸到你頭上。你氣得跳起老高,可是到了晚上,還是有她的飯。阿清說,那是她這輩子吃到的最香的飯。”
小靳喃喃地道:“她……她還記得這些?”
小鈺道:“是啊,還有很多呢。有一次,她一連兩天都在說同一件事。她說當水匪圍上來的時候,你突然抱住她,說如果還活著,就來找她,然後把她丟進水裏。傻瓜阿清,一次一次地學著你的口氣說這話,其實根本不象嘛。小靳哥說這話的時候,一定嚇得臉都白了,硬充的英雄好漢,哪象她那樣神氣?嘻嘻!”
小靳臉紅到脖子,慌忙搖手道:“行……行了,別說了好不好?這……這種陳年舊事,說來做什麽?”
小鈺掩嘴而笑,看著小靳的眼裏波光流動,道:“就是這樣慌張的樣子……嘻嘻,嘻嘻!”
小靳正要找個地縫鑽進去,忽地一陣狂風從崖下刮上來,吹得小鈺一趔趄,好象要向後翻倒。小靳不假思索一把抓住她的手,使勁一拉,小鈺趁勢撲進他懷裏,抱住了他。
小靳心口亂跳,道:“小……小鈺……”想要抽身躲開,小鈺雙手緊緊抱在他腰間不放,低聲道:“別……小靳哥,再抱抱我……我怕……我怕……”
小靳隻好也抱住她,道:“怕什麽?”
小鈺不答,頭深深埋進他懷裏,良久不肯放開。小靳知道伏莫隸術就在岩石後不遠的地方,要是那家夥看見自己這個小混混如此對他的主子,隻怕非當場把自己丟下懸崖去不可。想要推開,可小鈺軟軟的身子靠在懷裏,這感覺也真他媽的……如何是好?
正在心慌意亂之時,山崖下風大了起來,獵獵地響著,從北吹到南,遠遠近近的樹林發出哀號的聲音。巨野澤的方向,那團濃霧漸漸消散了。
小靳輕聲道:“霧都散了……咦,那是什麽?”
小鈺忽然渾身一顫,道:“小靳哥,我多麽想……多麽想……”
“想什麽?”
小鈺抬起頭,一字一句地道:“我多麽想說,如果還活著的話,就來找你。可惜,我做不到了。”
她說完這句話,放開了小靳,退開兩步。她那灼灼的目光看得小靳一時有些頭暈,過了老半天,才猛的一個激靈,顫聲道:“你……你……你要做什麽?”
小鈺轉身走到崖邊,道:“看吧,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小靳往下看了一眼。風越刮越大,從崖下冒上來的鬆柏被吹得費力地彎下腰,將山崖下那一大片開闊的山坡整個呈現在小靳眼前。隨著濃霧消散,在那山坡之下,一排排長槍露出了頭,然後是一列列整齊的頭盔、士兵……風刮得猛烈,一百多麵青色的旗幟發出撲啦啦的聲音,隔得這麽遠也聽得見。不到一盅茶的時間,一支五千多人的部隊完全顯露了出來。在巨野澤與山林之間廣闊而平坦的草甸之上,排列著二十二個方陣。中軍最厚,十四個陣列聚成一個整體,兩邊各四支隊列向後延伸,組成突襲的陣勢,最兩邊則是兩支輕騎兵隊伍。一定是借著夜色和濃霧的掩護,他們才如此無聲無息地結成陣勢。現在一切就緒,他們等待的隻是一個簡單的命令。
小靳的血一下子不知跑哪裏去了,腳下發軟,差點一屁股坐下。他聽見小鈺喃喃地道:“果然……慕容垂沒有騙我。”
“慕……慕容垂?”
“昨天晚上,他的人就發現了這些士兵。”小鈺道:“這裏一處,山左和山後還分別有一支騎兵。我們……已經完全被包圍了。”
“怎麽可能?我……我們不是布下疑兵,把他們引走了麽?怎麽一夜之間,突然就殺上來了?”
“阿清太傻了……”小鈺歎道:“以為隻要是族人,就一定沒有二心……怎麽可能呢?”
“你……你是說,有內應?”
小鈺點頭道:“這是慕容垂提醒我的。這些天來的人她都收留下來,六、七百人,內中怎麽可能沒有一兩個奸細?你道這巨野澤,真的就大得可以隨便藏下這麽多人麽?別騙自己了……其實孫鏡的人早就可以展開清剿,遲遲不動手,也隻是想看看究竟能不能把我逼出來。符申就是他養的狼崽子,追著阿清亂咬,以逼迫我現身。好了,我來了,那就不需要再拖延了。”
“咚……咚……咚……”
“是什麽?”小靳驚得一跳。
“戰鼓。”
遠遠的戰鼓開始擂起來了,緩慢,但一旦開始,便不會停止。一通十二鼓,三通乃一停頓,然後又繼續擂動。隨著單調而整齊的鼓聲,士兵們開始一隊一隊地向前移動。大風帶來模糊不清的口號和隆隆的腳步聲。每個方陣周圍都有幾匹馬繞著不停地奔跑,大聲吆喝,那是當官的在統一步伐,調整方向……進攻前必不可少的舉動。
小靳聽見山後有人驚呼一聲,然後是十幾人、幾十人……所有的人都聽見了,所有的人都發出驚恐慌亂的呼叫,裏麵有無法掩飾的絕望……立刻就有無數人失聲痛哭起來。有些人狂叫著向山後跑去,有些人高喊著發放武器,有的呼兒喚女,有的暴跳痛罵,有的高聲祈禱……還有伏利度、石付等人大聲吆喝著調集人手的聲音。人們紛紛嚷嚷,亂成一團……
來不及了,小靳知道一切都完了。若算上山後山左埋伏的騎兵,對方至少有六千人,而自己這邊呢?除去婦女和孩子,把能拿刀的都算上,也不到兩百人。兩百來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百姓抵抗五千士兵?不……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麽抵抗了,根本就隻有屠殺而已……
他眼前一陣陣發黑,仿佛見到一排排的士兵蜂擁著衝上山林,一隊隊騎兵縱橫馳騁,一群群的人倒在血泊之中……他扶著旁邊的岩石才算站穩。
“對了……慕容垂……慕容垂!”他突然又瞪大了眼,道:“慕容垂,遼東二虎!他……他們慕容氏不是正在攻打襄城麽?想來勢力很大!我們去求慕容垂,讓他去跟孫鏡說,一定可以……”
“你不知道麽?”小鈺不等他說完,自顧自地道:“他們想要的,其實隻是一句話。”
“什……什麽?”
“一個一句話就可以說完的秘密。”小鈺回過頭,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的秘密。大趙的秘密。天下的……秘密。因為這個秘密,我的父親,大趙的燕王薨在廣善營裏,而廣善營其餘幾百人都得為此陪葬……他甚至放棄了北麵的防線,調集重兵,不剿滅我們誓不罷休。為什麽?為什麽?難道殺幾個老弱婦孺真的那麽重要麽?孫鏡如此不顧一切,就是想要封殺這個秘密呀。隻要有一絲風露出去,他就會成為天下豪傑的眾矢之的,區區一個慕容垂,怎麽可能讓他住手?別想了……”
“慕容垂昨天晚上跟我談了一宿。他看得極準,雖然他不清楚孫鏡想要的究竟是什麽,但他知道孫鏡為人陰險狡詐,又極之謹慎,這樣的瘋狂之舉絕非一時意氣用事。憑他的力量,已經無法幫得了我們,所以……他答應了我另一件事……”
她眨眨眼,流下了一行淚。她也懶得管那行淚順著臉頰慢慢往下流淌,微笑著對小靳道:“阿清曾經對你說過:‘帶小鈺走,遠遠地回到草原去’這句話沒有?”
小靳呆呆地搖頭。
小鈺笑得越發燦爛,歎道:“好啊。這話終於輪到由我說了。小靳哥,帶阿清……”
她話還沒說完,小靳猛地大吼一聲,叫道:“別!不要說!不要說!你……你不要說出來!”他滿臉驚恐,衝上前緊緊抓住了小鈺的手,顫聲道:“你……你要做什麽!你瘋了麽?”
小鈺道:“瘋?我才沒有呢。我從來沒這麽清醒,小靳哥。真的,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看得那麽透徹……我是曾經瘋過,我……我真的寧願永遠瘋下去,在你的身邊,被你背著慢慢地走,那該有多好?”
她掙脫開小靳的手,隨即卻又抱住了他,抬起頭,在他唇上深深地吻了下去。小靳感到她火熱柔軟的唇,腦中一片混亂,什麽都不能想,也什麽都不敢想……恍然間,又回到了那片流淌著溪水的森林,和小鈺背靠背地坐著,耳邊聽著丁冬的流水聲,高高的樹冠不停隨風搖擺……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隻是一瞬,又仿佛漫長久遠——小鈺的唇離開了自己。他仍呆呆的,聽見小鈺低聲道:“如果一切可以選擇,我……我寧願……”
但她止住了,沒再說下去。她沒有再遲疑,直接繞過呆呆的小靳,向山下走去。
過了半天,小靳猛地回過神來,大叫道:“小鈺!不要去!”一轉身,猛地撞進一個人的懷裏。那人紋絲不動,小靳卻往後坐倒,翻了個跟頭才停下來。不用看,也知道是鐵塔漢子伏莫隸術。
小靳跳起來,道:“快、快!快阻止小鈺,她……她……她要下去!”慌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又要往前衝。伏莫隸術忽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輕輕一擰,小靳“哎喲”一聲慘叫,頓時動彈不得。他又驚又怒,叫道:“你要做什麽?”
伏莫隸術道:“郡主吩咐,要暫時把你看住,冒犯之處,還請見諒。還不快動手?”最後一句卻是對他身後兩名侍衛說的。
小靳心中雪亮,小鈺顯然早已下定決心,而且知道自己必會阻止她,是以特別安排伏莫隸術這樣的人來下手。他知道再說也無濟於事,見那兩名侍衛拿著繩索走近,當即飛起一腳,將一名侍衛踢出老遠,跟著運氣使勁一扭。伏莫隸術嘿的一聲,險些被他掙脫手臂。
伏莫隸術見小靳又矮又小,瘦得跟猴子似的,哪裏想得到他體內真氣充盈,若單論內力,已夠得上一流高手。他夾手又去捉小靳,小靳跟鍾老大學了幾天擒拿術,身一側避開,反手一斬,劈在他手腕上,震得他手臂一麻。他還沒來得及躲閃,小靳“嘿呀”一聲怒吼,順勢猛推,功力到處,伏莫隸術偌大的身體竟被他推得一趔趄,再也立不穩,翻倒在地。
他隻覺胸口被小靳推到的地方又酸又痛,半邊身子都動不了,這才明白為何小鈺特別點明一定要自己親手拿下小靳。眼見小靳一掌打得一名侍衛踉踉蹌蹌向一旁歪倒,就要往山下跑去,伏莫隸術大叫不好。他對小鈺立下重誓,絕不可讓任何人破壞她的計劃,急切間本能地伸手摸腰間的刀,誰知因小鈺說過不可傷害小靳,他剛才為免嚇到小靳,已解下了佩刀。他急得幾欲吐血,跳起身就要舍命追下去,忽見一名侍衛腰間掛著條軟鞭,他一把抓過來,“啪啦”一甩,徑向小靳抽去,此刻那不可傷害的命令也顧不得了。
小靳一門心思追趕小鈺,根本沒留神身後襲來的鞭,伏莫隸術生在草原,鞭子甩起來隨心所欲,簡直比別人用自己的手還靈活。他手腕一沉,鞭梢彈起,正中小靳左腿。小靳大腿一麻,向前摔倒,伏莫隸術順勢一拉,鞭梢卷起,纏上小靳腳踝,雙手輪番猛扯,拉得小靳一路撲騰著回來,不讓他有機會站起身。那兩名侍衛緩過了勁,不顧一切撲上去壓住小靳。
小靳兩隻手被人緊緊夾住,背上也壓得死死的,再也動不了分毫,放聲大叫道:“小鈺,不要去送死,求求你!求求你……”
伏莫隸術順手捏了一個雪團,塞進小靳嘴裏,讓他閉嘴。他取下繩索,麻利地將小靳捆起來,一麵道:“得罪了,小兄弟!郡主之命,不得不如此。”
小靳眼睛裏幾乎瞪出血來,死死盯著伏莫隸術。伏莫隸術避開他的眼,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們的性命,竟然托付給郡主殿下,這真是無比的羞恥。可……可是為了這些族人,我也……也……實在沒有辦法。”他聲音顫抖起來,接著道:“我不會讓郡主一個人去的。無論生死,我必會守護在郡主身邊……你不要再掙紮了,小兄弟,清河郡主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伏莫隸術一麵說,一麵捆好小靳,把他靠著岩石放著。他拍了拍小靳的肩頭,垂首道:“你很好,小兄弟,很好。我對不起王爺,對不起清河郡主,更對不起……我這就追隨郡主而去了,你……好好活著罷。”
說著轉身大步而去。那兩名侍衛一起向小靳跪下,磕頭道:“我們也將隨隸術大人而去,請保護清河郡主!”站起身,跟著伏莫隸術而去了。
小靳全身捆得跟粽子一樣,嘴裏又塞著冰冷的雪團,心中淒苦更是無法可想,隻覺此刻死了也無所謂了。他發瘋一般拚命掙紮,終於直直地向一邊倒去,“砰”的一下撞在山石上,當即昏死過去。
第三十六章
石付和伏利度正在焦頭爛額地布置防禦和撤退的事,一名士兵匆匆跑來,跪下道:“石大人,伏大人,有情況!”
“什麽?快點說!”石付頭也不回地道。
那士兵道:“不……不知道……”
伏利度一愣,隨即罵道:“你混帳!這個時候了還敢開這種玩笑,你想死嗎?”
那士兵磕頭道:“小人不敢!小人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有……有人下山去了!”
“誰?”
“小人……”那士兵已經聲帶哭腔:“小人不敢確定,還請兩位大人親自去看看。”
伏利度心中咯噔一下,隻聽身旁的石付叫道:“壞了!”他站起來就走,一下忘了自己眼睛看不見,絆到樹根,摔了老大一跤。伏利度拉石付起來,他鼻子撞得鮮血直流,平日裏無論出什麽事都鎮定自若的神色此刻全不見了蹤影,滿臉張皇地隻是叫:“壞了壞了,快、快!快去!”
伏利度忙叫人來扶他,自己跟著那士兵一陣急跑,跑到林子邊上。此刻那裏已經圍了大群人,正向山下看去,其中一些人已經開始捂著臉痛哭起來。
那士兵撥開人群,伏利度衝到前麵,隻看了一眼,心裏就知道完了完了——有四匹馬已經奔到了山下,當先一人的背影極之單薄,頭上裹著一方紅巾,不是琉殊郡主是誰?她身後那魁梧的身影,自然是伏莫隸術了。
那士兵垂淚道:“大人,那是……是郡主嗎?”
伏利度看了一陣,回過身,一巴掌扇過去,打得那士兵差點跪下去。他冷冷地道:“你在這裏幹什麽?還不把這些人統統給我趕回去,圍在這裏,等著當對方的箭靶子麽?”
那士兵的臉腫起老高,淚流滿麵,道:“是……大人。可是郡主她……她真的……”伏利度咣的一聲拔出刀,道:“你再敢多說一個字,老子就在這裏殺了你,滾!”提高聲音對周圍的人道:“你們都他媽給我滾回去,在這裏想送死麽?滾回去!”
可是沒有一個人後退,反而有更多的人圍上來了。人人都伸長了脖子,看著那漸漸遠去的紅巾,都扯著嗓子喊著:“回來!快回來,郡主!”有好幾個人開始往下麵的林子裏鑽,想要追上去。伏利度粗著嗓子大喊道:“誰敢下去,老子第一個射死他!誰!當兵的呢?去給老子拖回來!”
十幾個士兵站在一旁猶猶豫豫,伏利度喊了幾聲沒人答應,眼見往下跑的人越來越多,伏利度知道這些人下去必死無疑,當即取下背上的弓,叫道:“再不回來,老子真射了!媽的……”
他血紅著眼睛,當真張弓搭箭,一箭射去,跑得最遠的那人大腿中箭,慘叫一聲,在地上滾出老遠,白皚皚的雪地立即被血染紅了。
其餘人都嚇呆了,回頭怔怔看著伏利度。伏利度道:“好啊,都走!反正都是死,老子自己殺死你們,別便宜了漢人!”說著又搭上一箭,做勢要射。
士兵們這才知道伏利度是認真的,慌忙叫道:“大、大人,別射!”忙衝下去將那幾人連扯帶拽地拖回來。伏利度這才放下弓,道:“回去,都回去準備!漢人說不定馬上就要進攻了,別在這裏看了!滾!”
人們紛紛往回走的時候,伏利度一個人看著那飄動的紅巾漸漸遠去,低聲喃喃自語道:“郡主……為什麽要這麽傻……”
那四匹馬奔近了孫鏡的部隊,沒有絲毫停頓的意思,徑直往陣中衝去。對方士兵顯然有些不知所措,正對馬匹的方陣開始混亂起來。幾名十戶長縱馬出列,大聲吆喝著,指揮士兵迅速向兩邊撤開。
盡管一開始有些慌亂,中間方陣停了下來,兩邊方陣還在往外扯動,幾個方陣甚至彼此交叉衝撞。但當那四匹馬衝到時,隊伍還是順利地分開長長一道口子,讓他們毫無阻攔地通過。幾名舉著旗幟的騎兵飛馳到最前麵,替來者引路。每通過一行隊伍,都有騎兵迅速趕來,跟在後麵,到最後聚集成近一百人的隊伍,浩浩****直向陣後本營奔去。
待騎兵隊通過後,前麵的隊伍又在各自隊長的指揮下迅速合攏,重新排好陣勢。戰鼓快速地響了三下,略一停,又是三聲,隨即停止。隊伍前的旗幟跟著停下來了,指揮著方陣停下,那隆隆的腳步聲過了好久才逐漸消失。天地間一時隻剩下撲啦啦的風吹旗幟的聲音。
“來吧……”伏利度看著靜默下來的大軍,自言自語道:“讓我看看天命吧。”
小半個時辰後,忽聽陣營後方傳來一陣鳴金之聲,接著是“嗚嗚”的號角沉悶的聲音。正坐著休息的伏利度一躍而起,旁邊幾十名士兵也一起圍了上來,大家緊緊握著兵刃,拉開弓弩,都憋著一口氣,往山下看去。
隻見幾十騎傳令兵正快速穿越隊伍,大聲通報命令。隊伍中起了不小的**,隊長們穿插跑動,士兵們在原地探頭探腦地看,從山上望下去,好象一群嗡嗡亂竄的蒼蠅。
這**隻持續了一小會兒,陣中的旗幟開始紛紛移動,由前向後傳遞著。士兵們匆忙聚攏,隊形迅速收縮,不一會兒就由方陣轉成長蛇陣。等到列隊完成,從兩翼開始,一隊隊地向後跑去。
一名士兵道:“他……他們在做什麽?”另一名老兵道:“做什麽?你沒看見旗幟的動向嗎?隊伍在轉向呢。”前一人道:“轉向?轉往哪邊?”
伏利度長長地吐了口氣,道:“是撤退。對方向後撤了,郡主殿下……成功了。”他腳一軟,再也撐不住身體,雙膝跪下,腦袋深深埋進了雪裏。
※※※
小靳直到接近中午時分,才被伏利度派來尋找的人發現。剛解開腳上的繩子,小靳跳起來就跑,一口氣衝到崖邊。他呆了足有一刻,才真正確定,山崖下空空如也,對方已經完全撤走了。
山坡下的雪地裏,隱隱留著一線足跡,一直通到適才大軍駐守的地方,混入被千百人踐踏過的紛亂的雪泥之中,再也辨不出來。
那是小鈺最後留下的印記。
小靳生平第一次徹底體會到欲哭無淚的感覺。他咬得牙都要碎了,可是眼淚就是他媽的出不來,心中的滔天怒火更是找不到發泄的出口,在身體裏橫衝直撞,幾乎要將他從裏麵炸開。那士兵正要過來解他手上的繩子,忽聽“砰”的一聲,小靳雙臂齊伸,那繩子被繃得斷成十數截,四麵飛散,其中一截打在那士兵臉上,竟打得他眼前金星亂冒。他捂著臉還沒叫出來,肚子上又重重挨了一拳,向後飛出老遠,撞在山石上昏了過去。
伏利度正在跟石付商量從哪條路往襄城好些,忽聽身後傳來一陣喧嘩之聲,有人叫道:“快攔住他,快!他發了瘋了!”
伏利度回頭看去,隻見自己的士兵們正紛紛向山路上跑去,那裏已經聚集了幾十人,不知在做什麽。伏利度喊住一名士兵,皺著眉頭道:“怎麽回事?有人私自鬥毆麽?這是什麽時候,就不怕軍法處置?”
那士兵道:“不、不是,大人!好象……好象是郡主帶回來的那小子突然發瘋,胡亂打人!”
伏利度一怔,石付道:“小靳?怎麽會……”
他話音未落,猛聽得那人群發出一陣驚呼聲,卻是一名士兵高高飛起,“劈劈啪啪”一路撞斷好幾棵樹的樹枝,最後落入人堆裏,砸得人仰馬翻。
伏利度道:“不好,想是郡主的事,讓他想不開了……石付兄,你先琢磨著,我去看看。”趕緊跑過去。但圈子外的人擠得水泄不通,人人都伸長了脖子往裏瞧。伏利度擠了幾次都擠不進去,頓時惱了,喝道:“滾開!上陣打仗沒見這麽主動過,看熱鬧卻這麽起勁,都給老子滾開!”
那些士兵回頭見是他,嚇了一跳,知趣地讓開,圈子頓時向後退去。隻見場中,四五個大漢正在圍攻小靳。
原來小靳一路衝下來,見人就打,逢人就踢,轉眼間就放翻了十幾個人。其餘人見勢不妙,紛紛走避。士兵們既知道他是琉殊郡主的朋友,據說又是恩人,自然不敢對他動手,隻有想法拚命圍住他。但他打紅了眼,下手又快又狠,有幾名士兵冒冒失失上去拉他,被他反扯過去一通好打,遠遠地扔出去。幸好羯人通曉草原摔角之術,五六個將小靳圍起來,他動手打某一人,其餘的就衝上去拉扯,不讓他有機會出手,倒也暫時困住了他。
伏利度道:“走開,都散開!”
有人道:“大人,他……他亂打人……”伏利度道:“我有話跟他說,走開!”那幾人相互看看,各自退下。
伏利度走上兩步,道:“這位……”
一聲悶響,伏利度肚子上已中了一拳,打得他彎下腰去。周圍人齊聲驚呼,立時衝上來將兩人隔開。伏利度緩過勁來,掙開扶他的人,道:“別喊,都……咳咳……都別喊了。讓開,他要打,我來陪他打!”
幾名士兵擠在他麵前,紛紛道:“大人,還是讓小的……”伏利度一把推開,怒道:“滾你媽的!你來,你是大人還是我是大人?都滾!”
等把手下趕開,伏利度看著小靳血紅的眼睛,一麵解下佩刀,一麵道:“你不是要打麽?我來陪你,有什麽本事盡管使出來。”
小靳並不答話,猱身上前,一拳直打,正是“羅漢伏虎拳”的第一式。伏利度識得厲害,側身避開,跟他廝鬥在一起。他雖未曾如小靳一樣認真學過一招一式,但常年在戰場上廝殺滾打,過的是真正刀口舔血的生活,格鬥經驗遠比小靳豐富得多,且又會摔角。小靳的“羅漢伏虎拳”雖然厲害,擒拿功夫也學了不少,但跟伏利度的蠻橫打法比起來,隻能算剛剛持平。兩人鬥了好一陣,伏利度吃了小靳幾拳,一隻眼睛腫得老高,小靳身上也挨了他幾拳幾腳,痛徹入骨,各自咬緊牙關死頂著。周圍人見到他們如此性命相博,都捏了一把汗。但伏利度解下兵刃,既表示要跟小靳公平決鬥,各不相幫,誰要幫他,反而是對他最大的羞辱,是以都默不作聲看著,暗地裏給伏利度加油。
再打一陣,小靳內息運行越來越順暢,使出的拳也越來越有力道,伏利度每接一拳都覺得吃力,已出了一身的汗。旁邊的人見他漸露敗象,都有些慌了。小靳又一拳打出,伏利度側身躲過,那拳頭打在一棵碗口粗的樹上,竟打得那樹猛地晃動,樹上的雪簌簌地往下落。樹下的人紛紛走避,一麵心驚,這一拳要是招呼到自己身上,十個也打癱了,不禁對伏利度更加擔心。
伏利度自己何嚐不知道?他的手臂被小靳打得幾乎都無力抬起來了,眼見小靳卻打得愈加帶勁,知道此人的武功遠勝於己。他本想就此服輸,但體內羯人勇士的血早沸騰起來,說什麽也不肯投降。他留神觀察,見小靳最喜歡用一招右拳直擊,心中有了計較。死扛著鬥了一會兒,眼見小靳又是一拳打來,伏利度腳下一滑,拚著肩頭挨了這一拳,抱住了小靳的腿,使出摔交的功夫,一下將小靳扳倒在地。小靳猝不及防,經驗又淺,躺在地上一時竟不知如何起身。伏利度趁他慌亂,兩隻手又被壓在身下之機,翻到上麵,以手作刀,向小靳脖子處猛地砍去。小靳眼睜睜看著那手刀逼近,一點反應都沒有,心中隻道:“完了!”
忽然間,伏利度停止了進攻,那隻本來繃緊的手一下軟了下來。小靳來不及想原因,奮力抽出手,一拳正中伏利度胸口。伏利度悶哼一聲,飛起老高,還沒落下地,一口血噴射而出,在地上拖出老長一條血跡。
周圍的人都叫道:“大人!”十幾名士兵一起衝上來將小靳圍起來。但這一次,小靳慢慢地站起來後,不再出手。他見伏利度被人扶起來,冷冷地道:“讓開。”士兵們哪裏肯應,正使著眼色,準備一起撲上去將小靳按倒,忽聽伏利度喘著氣道:“讓……讓開!”
士兵們遲疑不決,伏利度勉力站起來,推開扶他的人,自己走上兩步,分開人群,道:“你……你贏了。”
小靳道:“為什麽要讓我?你不怕我殺了你?”
伏利度抹去嘴角的血,道:“不能保護郡主,已……已經是死罪了,我……我死了或許更好……你是郡主的朋友,我愧對你。”說到這裏,聲音第一次哽咽了,單膝跪下,道:“我自請一死,以謝郡主。你動手罷。”
小靳剛上前一步,周圍的士兵一起跪下來,齊聲大叫:
“不要殺大人!要殺請殺我!”
“我們對不起郡主,早有死心,但大人還要帶其他人離開,請殺我吧!”
“我來受死!”
小靳環視了一下。不知道經過多少次惡戰,他們拚死才堅持到現在,一個個形容憔悴,麵色蒼白,跟死人也差不了多少,有的還帶著傷,肢體殘疾……他長長地歎了口氣,道:“錯的不是我……也不是你……是他媽的老天。”
他不再看伏利度,轉身垂著頭向阿清躺的洞穴走去。
他剛走到洞口,忽聽有人拍手道:“好功夫。如果不是經驗太少,十個伏利度也非你對手。”
他抬頭一看,慕容垂正站在洞口,對自己微笑。小靳此刻什麽精神也沒有,也不想搭理他,悶著頭繼續往裏走。他剛走過慕容垂身邊,就聽他淡淡地道:“你知道我答應了琉殊郡主什麽事麽?”
小靳一怔,搖了搖頭。
慕容垂道:“不知道更好。她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之一,答應的事,我一定完成。此次孫鏡心滿意足,包圍已經撤了。我這就走了,你們……好自為之吧。”
小靳呆呆地道:“好……”慕容垂不再說話,大步走下山路,喝道:“慕容公德,上馬,我們走!”
他的十幾騎手下聞言紛紛上馬。羯人們已經將慕容垂的人當做守護救星一般,聽到他要走,拖兒攜女全都圍了過來。慕容公德將慕容垂的白馬牽過來,慕容垂飛身上馬,看了看周圍的人,朗聲道:“大家聽著,孫鏡已經走了,沒有包圍了!你們最好由此西行,不要再貿然靠近襄城,明白嗎?”
眾人默默無言地看著他,眼神裏有乞求、悲哀,也有不解和不知所措。慕容垂回頭對伏利度和石付拱手道:“在下還有要事,就此別過。希望以後見麵,還能共飲一杯,請!”
伏利度和石付還要說些感激的話,慕容垂一揮手,打馬就走,衝入林中。他的騎手們忙著跟相識的人告別,縱馬跟在他後麵,馬蹄隆隆,濺起黑色的雪泥,飛也似地衝下山林。待下了山,慕容垂勒馬回首,再向山上看了一眼,沿著適才小鈺留下的足跡向北奔去,不一會兒翻過一個土丘,消失不見了。
※※※
“和尚,我想走了。”
小靳往火堆裏丟了塊柴,頭枕在手臂上看著跳動的火舌發呆。因為孫鏡已經撤走,小靳讓人把阿清從潮濕的洞裏搬到外麵帳篷中。她這一次昏迷已經超過一天,情況愈加糟糕,氣息已經非常虛弱了。圓悟給她輸了四次真氣,終於自己也撐不住,吐了幾口血,被人抬著出去了。圓空、癡天行等還沒有回來,伏利度隻好一麵指揮部下準備出發的事,一麵命人火速尋找名醫。小靳在阿清身旁呆坐了幾個時辰,眼看夜已深了,突然不著邊際地冒出這句話。一旁的道曾從靜思中回過神來,長歎了一口氣。
“我要走了。如果圓空他們回來,能救活阿清,我得趕在她醒來前離開這裏。”小靳看著火堆對麵那始終靜靜躺著的人兒,道:“等她起來,我不知該怎麽跟她說小鈺的事。如果她知道小鈺……如果……我……我一點用都沒有,什麽也做不了,廢物一個,留在這裏等著丟人現眼麽?圓空他們怎麽還沒找來,真是……和尚,要不要我再去燒一缸水,把她泡在裏麵啊?就象以前給她療傷那樣?”
道曾不說話。他伸出雙手,在丹田處抱圓虛劃,小靳以前見過,這是他練功的方式之一。自從他受傷之後,再也不能練功,所以也久沒見了。他看了一陣,道:“喂,和尚,你聽到沒有啊?”
道曾不理他,站起身,開始慢吞吞打起拳來。這套拳也是他平日裏常練的。小靳百無聊賴地添柴,看他打完了一遍,又重新打過,不覺搔著腦袋道:“喂,和尚,你不是說不能再運氣了嗎,怎麽又在打這拳?你的傷好了?喂……怎麽不說話?媽的,個個都看我不順眼了是嗎?”
他心裏說不出的毛躁,見道曾一副平淡之極的神情,好象自己剛才說的管他屁事,頓時毛了,跳起來叫道:“好啊,我知道你也看不起我,我走他媽的!你自己保重吧!”
他剛走到門口,忽地身後風聲大作,向自己後背要害襲來。他修行“多喏阿心經”已久,最近又苦練“羅漢伏虎拳”,身體自然已形成反應,當即單膝一跪,避過襲來的一拳,身子旋動,一招“虎尾反轉”,正中來者前胸。“砰”的一聲響,道曾硬生生受了這一拳,身子被打得一跳。
小靳嚇傻了,動也不敢動,道:“你……你、你、你……”
道曾閉著眼站著不動,過了半晌,張開嘴哇的吐出口血。他連吐血的力氣都小得可憐,全吐在自己身上,頓時將胸前一大快全染紅了。
小靳跳起老高,叫道:“快……快來人……”
忽見道曾搖搖手,艱難地道:“別……別喊人……是……是我故意讓你打的……咳咳……”
小靳奇道:“什麽?”見道曾站不穩往一邊歪倒,他忙上前扶著他坐下,道:“你說……你故意讓我打的?”
道曾喘息了一陣,道:“是……你打到我的檀中穴,這一拳力道很足,把我本來混亂的內息暫時壓製住了……很好,看來你練得很對……你……你去,把阿清扶起來坐好……”
小靳道:“阿清?要做什麽?”
道曾道:“她體內元氣已消耗怠盡,如果……如果過了今天還沒有人能給她補起來,她……她就沒救了……你打透了我的任脈,趁現在氣息還未恢複,我來給她運氣療傷……”
小靳聽到阿清沒救了,嚇得趕緊跳過去,扶她起來在道曾麵前坐好。阿清一身軟軟的,怎麽也直不起來,他隻好用手架著。道曾盤膝坐好,雙掌向上,暗運玄功。過了一會兒,他頭上熱氣騰騰,左手慢慢抵上阿清背後的身柱穴,右手食指和中指沿著督脈從神道、靈台、至陽一路往下,連封了十三處穴道。點完了穴,右手又壓上左掌手背,兩手一起抵在命門上,向內運氣。
小靳在一旁看著,隻見阿清被封了穴道後,她那蒼白的臉白得更加厲害,簡直有些發黑發青。但等道曾運了一會兒功後,她的臉開始慢慢有些血色,小靳摸到她的手也由冰塊一般寒冷變得有些暖意。她那軟綿綿的身子也逐漸硬朗起來,甚至不需要小靳扶著也能坐穩了。小靳道:“哎,好象真的有點效啊!”
道曾也滿頭是汗,低聲道:“你把住她的虎口,也試著往內運氣罷。”
小靳忙也盤膝坐好。他自己體內的內息都還亂七八糟,更是從來沒試過向別人運氣。但阿清性命當前,也顧不上許多了,想起老黃曾經對自己運氣的情景,使勁捏住阿清的虎口,閉著眼,試著把全身的氣都聚集到手上與阿清虎口正對著的合穀穴上來。過不多久,合穀穴上已經熱不可當,問道:“我……我的合穀穴很熱啊,怎麽運氣給她?”道曾道:“放罷。”
“什麽放不放的?”小靳一頭霧水,但道曾連說幾次“放罷”,並不多言,他心裏著急,還以為自己姿勢不對,正想著鬆開阿清重來,那手與阿清的手將離未離之際,突地覺得合穀穴上一跳,一股內息刹時間如決堤之水般噴瀉而出。小靳嚇得啊呀一叫,卻見阿清渾身一震,道曾道:“這不就成了麽?”
小靳大喜,忙照著這法子源源不絕向阿清運氣。過了小半個時辰,小靳全身累得幾欲虛脫,送的氣也越來越少。但見阿清臉上開始滲出一層細細的汗,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小靳忍不住道:“喂,你要幾時才肯……”
話未說完,阿清緊閉的嘴唇赫地張開,“啊”的吐出口濁氣,身子一歪倒在旁邊。小靳又是一驚,忙湊上去看她,見她雖然仍昏迷不醒,不過臉色已然紅潤起來,呼吸也歸於平和,就象睡著了一般。
小靳又驚又喜,道:“和尚,好象真的有效啊!和尚……”
他呆住了,隻見道曾端直坐著,手還保持著剛才運功的樣子,但身子好象突然小了一圈,他的嘴、鼻子、眼睛、耳朵……各有一行血慢慢流下來,流到脖子上,又順著胸前往下流去……
小靳駭得半天一動不敢動,好象隻要動一根小指頭,道曾也會立即倒地死去一般。就這樣僵持著,不知過了多久,帳篷的簾子被人掀開,跟著有人驚叫道:“大師!”他呆呆地回過頭,隻見圓空、圓真等人衝了進來。圓空慌得圍著道曾不住亂旋,道:“這……這是怎麽了?”圓真撲到道曾背後,一手抵在命門穴,一手抵在至陽穴,替他運功保住心脈。圓悟道:“小……小靳,大師怎麽了?”
小靳木頭一樣隻知道搖頭。忽聽有人道:“阿彌陀佛。師叔,你還不明白麽?七竅流血,乃內息已散之兆。大師顯然已經耗盡了內力,油盡燈枯了。”卻是癡天行。
圓悟合十的手止不住地顫抖,道:“你……你……你是說,大師已經圓寂了?”
癡天行走過來,用根手指搭在道曾頸部扶突穴上探了一會兒,道:“圓寂雖還沒有,不過也快了。沒有用的,圓真師叔,你看大師的身子,塌縮成了一團,他此刻經絡全斷,你再怎麽運氣,也無法抵達氣海。大師執意如此,何必強行喚他?小靳,大師究竟做了什麽?”
小靳腦子裏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癡天行道:“嗯,想來當是如此。大師是為了救這女子才如此耗費內力。你當時是不是打到他的檀中穴了?是了,大師曾經跟我說過,他體內內息錯亂,任、督二脈斷絕,無法自行運功疏導。如果有外力從檀中穴強行介入,打透任脈,則可緩解一時,但這樣一來,內息的衝撞會更加厲害,隻怕終究會震破心脈。這是非常之法,沒想到大師還是用了……”
小靳傻傻地道:“那……那會死嗎?”癡天行道:“阿彌陀佛。生亦何哀,死亦何……”小靳猛地衝過來,一頭將他撞出老遠,衝過去使勁扇他兩耳光,扯著他的衣領吼道:“你他媽的少說兩句屁話會死啊?我問你他會死嗎?”
癡天行神色不變地道:“貧僧……不知道。”
小靳一天以來接二連三受到重大打擊,此刻已實在疲憊不堪,他看著癡天行被自己打得紅腫的臉,看著看著,放開了他,伸手捂住臉,忍不住淚如泉湧。他拚命咬著嘴唇,不肯哭出聲,全身都在顫抖。
圓空、圓真等人全都呆若木雞,如喪考妣,圍著道曾坐成一圈,合十念經。癡滅和圓悟兩人也垂下淚來。伏利度、石付等人聽到了響動,都過來看,聽到這情況,全都不知所措。幾名侍女來將阿清抬走,石付道:“伏兄,還有很多事等著你安排,你去忙吧。大師為救小姐而自陷不測,我想在這裏陪陪他。”伏利度情知自己也沒啥用處,對道曾磕了兩個頭,徑直去了。
癡天行淡淡地道:“大師此番,正應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真諦,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小靳,你想哭就哭出聲來,憋在心裏,很是傷氣的。”
小靳破口大罵道:“去你媽的!就是你這個死禿子在這裏,老子才哭不出來!你精神好,看得開,怎麽不滾出去死了算了?”
連圓定也道:“天行師侄,少說兩句罷。”
忽聽有人道:“小靳……帶我走罷……”卻是道曾的聲音。小靳又驚又喜,回頭見道曾勉強睜開雙眼,正看著自己。圓空等人一齊合十道:“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小靳撲到道曾麵前,顫聲道:“和……和尚,你怎麽樣?快……快躺下!”
道曾微微搖頭,道:“走……帶我走罷……”
小靳急道:“還走什麽?要怎麽治你,快說啊,這裏這麽多人,一定可以想到辦法的!”
道曾又咳出血來,這下話也說不出了,隻是搖頭。圓空等人不知道道曾究竟是什麽意思,一個個不知所措,小靳急得直跺腳,忽聽癡天行道:“你們不明白麽?阿彌陀佛。”
小靳沒奈何,隻好向癡天行道:“你……你知道?那……那就快說啊?”
好在癡天行倒一點不擺架子,直截了當地說:“大師好容易治好了清河郡主,我剛才看清河郡主的神色,最快明天早上就能醒過來。如果她知道大師為了救她而舍棄性命,她會做何感想?會不會又反過來想盡辦法救大師?大師是方外之人,早已將生死看破,赤條條來去,如此折騰來折騰去,又豈是大師所願?”
小靳深知道曾脾氣,一聽就明白,癡天行實在說到點子上了。但他又實在不甘心,道:“也……也許能找到名醫呢?也許能治好呢,是不是?”
癡天行道:“你看看大師罷。你應能明白他的意思。”
小靳轉頭看看道曾,見他正看著自己,努力地點著頭,目光中竟有些乞求的神情。
這是小靳從未見過的神情。
小靳一陣陣地頭暈目眩。這兩天來,所有的一切發生得太快太快,快得簡直讓人無法看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甚而至於連人都沒看清楚一般,在眼前一晃,就永遠消失無蹤了……他隻覺得整個人都快撐不住了,終於長長歎一口氣,顫聲道:“好……和尚,我帶你走……”
※※※
第二天一早,石付命人送來一匹馬,用木頭搭了個簡陋的椅子,把道曾縛在上麵。小靳、圓空等人與眾人道別。小靳一個人在阿清的帳篷裏待了良久,才垂著頭出來。石付在外麵候著,聽到他出來,忙問他去向。小靳一片茫然,想了半天,才道:“我要回嘉興去。”
石付點頭道:“這樣也好,晉雖然暗弱,但畢竟還是漢人的天下。那邊戰事也少一些。我有些兄弟在那邊,我會傳信過去,讓他們沿途照應一下。關於小鈺的事……我想辦法跟小姐說明。”
小靳道:“石大哥,我想拜托你,阿清醒來後,別告訴她我們來過。我……我師傅不想讓她知道救她的事。你就跟阿清說在路上遇見了小鈺和羯人在一起,並未見到我們。”
石付道:“大師的苦心,我很明白,放心吧。你們一切小心。”
小靳道:“該說要小心的是我。現在戰事如此複雜,你們真的還是要往襄城去?”石付歎道:“這個……我也覺得再去是冒險,但得看小姐怎麽說。我這條命是小姐給的,依命行事就是了。”小靳不知再說什麽好,隻拍拍他肩頭,道:“保重吧。”
小靳、圓空等人護送道曾去後不久,石付在帳篷裏和伏利度及幾名十戶長商量下一步計劃。石付建議大家先從濟陰郡至東燕郡,再穿洛陽,渡河,回到並州先安頓好百姓,再議北上襄城之事;幾個十戶長則嚷著要直接殺回襄城。伏利度正猶豫不決時,忽地聽到外麵歡聲雷動,而且直往帳篷而來。幾個人俱都詫異,正要起身查看,帳篷的門被人撩起來,阿清一身素裝走了進來。她形容雖然仍很憔悴,但精神已經好了許多,環視一下,笑道:“你們還在等什麽?走吧,去襄城吧!”
伏利度等人怔了片刻,一齊撲倒在地,大聲道:“是,郡主!”
石付也慢慢站了起來,單膝跪下道:“小姐之命,付萬死不辭!”
※※※
今年的雪下得雖晚,卻特別的大,過了大年,更是一日緊似一日。阿清帶著族人艱難跋涉,為防孫鏡繼續追擊,遠遠地繞道祝阿郡才渡過濟水。然而過了黃河,剛到阿清自己的封地清河郡,情勢突然惡化。趙丞相姚弋仲與慕容氏的聯軍在襄城外圍發動突然襲擊,擊敗冉閔。冉閔被迫撤回鄴城,其十萬大軍大半被俘,但也有數千殘兵向南流竄。這一來,沿途各州郡均受到搶掠,特別是氐人和羯人,遇到殘兵幾乎無法幸免。
阿清與石付、伏利度等商量,覺得這些殘兵既無理可講,又難以抵禦,於是率眾人繼續東行,往平原郡、廣川郡等方向迂回。走了一個多月,已是三月的天,春風將至了,阿清手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各地的羯人因當初石虎的暴政,不為漢人所容,被迫逃難,又無處可去,聽到清河郡主帶隊要回襄城,無不景從雲集,從當初廣善營的兩百來人,猛增到三千多人。
阿清知道小鈺的事後,隻嗯了一聲,什麽也沒說,然而當天晚上再次咳血。石付等人秘密傳下死命令,不得有任何人再談到此事,到現在已成為最大的禁忌。
人增加得愈多,阿清身上的擔子就愈加沉重,石付、伏利度等人自然看得出來。他們不停派出人手探察襄城的情況,一麵也找機會勸說阿清考慮考慮是否先行西歸,再做打算。但阿清一門心思隻想往襄城去,誰勸也不聽,而手下那些人也隻聽阿清的,她去哪裏,大家不用多說,自然都跟著。石付等人無可奈何,隻得費盡心力,勉強維持著局麵。
到了三月下旬,好消息逐漸傳來,一是冉閔連著被慕容氏偷襲幾次,已經完全縮回了鄴城;二是襄城那邊的局勢也已穩定。大家心中都是高興異常,加快步伐向襄城趕去。
這一日清晨,阿清帥隊到達漳水。她與石付等人先過了河,查看情況。石付道:“再過去就是巨鹿了。當年項羽就是在這裏渡河,破釜沉舟,在巨鹿大敗秦軍。沿著巨鹿的驛道西進,再過幾天就能到襄城了。”
阿清騎在馬上,遙望遠處蒼茫的原野,甚是感慨。這一片地勢平坦,隻有零星的十幾個丘陵,尚未散盡的霧一條條懶散地掛在丘陵下,風裏開來新鮮草木的氣息。
當年項羽的三萬江東子弟就是從這裏出發,踏破秦軍十三座營地,一舉擊潰二十萬秦軍。
阿清歎道:“以一當十,以一人當天下,項羽也是英雄豪傑呀。你看這蒼茫大地上,至今還回響著隱隱的鐵蹄聲……”
伏利度等都道:“郡主所言極是!”隻有石付側著耳聽了一會兒,道:“這可不是項羽軍的馬蹄聲,是真的有群馬過來了!”
“什麽?”阿清等人臉色大變,縱馬跑上一座小丘,極目眺望,隻見東南方的丘陵間,三麵深色的旗幟正在快速移動。隔得太遠了,也看不清是誰的旗,但絕對不是趙國的。伏利度看了一陣,道:“是向這邊來的,錯不了!”
阿清忙道:“傳令下去,立即終止渡河,已經過來的百姓趕緊找地方先藏起來!”一名士兵領命而去。
伏利度轉身對跟著的騎兵喝道:“左守備,立即帶你的人到西麵的土丘後埋伏!禾元平,你帶其餘人去北麵渡口處的蘆葦叢中,準備弓弩,等候我的命令!”
幾名軍官匆匆趕去準備,阿清與伏利度下了馬,藏身在丘頂觀察。過了不久,馬蹄隆隆,一支六十來人的騎兵隊自一座丘陵後快速轉了出來。這是一支輕騎兵隊,披著暗黃色的披風,當先一麵旗上繡著一隻熊。
伏利度輕聲道:“郡主,是慕容氏的軍隊!”阿清奇道:“慕容恪打敗了冉閔後,不是已經撤兵了嗎?怎麽還會在這裏遇到?”伏利度道:“不清楚。他們的目標好象是渡口,如果是路過,應該不會與我們有衝突吧?”
阿清道:“最好如此……如果我們與慕容氏再惹麻煩,可就更不好辦了。”他們藏身的土丘是前往渡口的必經之路,伏利度道:“郡主,您還是先避一下。雖說慕容氏明裏打著勤王的旗號,誰知道暗地裏是怎麽想的,要是有什麽意外傷到您可就不好了……”
阿清往後看去,見仍有幾十個百姓還沒來得及疏散隱蔽。眼見這支騎兵隊就要趕到土丘了,她冷冷地道:“我便那麽好傷到麽?我是大趙的郡主,難道連番邦小國的士兵都敢欺我?跟我出來!”說著縱身上馬,躍下土丘。伏利度暗自叫苦,隻得跟著阿清跑去。
那支騎兵隊見土丘上跑下兩匹馬,當先一人揮手止住隊伍,按劍喝道:“來者是誰?”
阿清一直奔到離他五丈的距離才拉住馬,昂首道:“我是大趙清河郡主,你們是什麽人?”
那人呆了一下,拱手道:“末將燕國趙無究。昨夜探馬回報說漳河東岸有大批羯人準備渡河,末將奉大將軍之命,前來探察。”
伏利度見他並不參拜阿清,喝道:“放肆!見到大趙郡主為何不參拜行禮?”
趙無究還未開口,他身後一名佐將大聲道:“大趙?已經沒有什麽大趙了!我們百戶長向你行禮,豈不是笑話?”
伏利度怒道:“大膽!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你也敢說?”就要衝上去,那佐將身後幾名士兵紛紛拔劍,阿清手一伸,攔住他道:“別動。你一個人想逞什麽匹夫之勇?這話真假未知,你慌什麽?”伏利度抗聲道:“他……他竟敢說……”阿清斬釘截鐵地道:“閉嘴!”
趙無究嗬斥那名佐將道:“不得無禮。我們燕國原是趙之屬國,趙國宗祀才亡,我們就出言不遜,豈非小人行徑?可退下。”那佐將抱慚而退。趙無究向阿清一拱手,道:“請問,那些渡河的羯人是否由郡主統領?”
阿清道:“正是。我們不是軍隊,是逃難的人。我們希望回到襄城,不知道現在襄城的情況如何了。”
趙無究道:“我告訴你罷。五天之前,趙車騎將軍劉顯已經弑君,現已帶著皇帝的頭顱前往鄴城。襄城降了,大趙……已經亡了。”
這句話他說得平淡,伏利度眼前一片漆黑,差點從馬上摔下來,過了好半天,自己也不知道說了句什麽話。趙無究道:“沒有屠城。石錕帶著宗親和群臣已經南下投靠晉國,趙的宗廟已毀,宗祀斷絕,非是虛言。城裏的羯人紛紛外出,現聚集在巨鹿一帶。”
伏利度放聲痛哭,抽出刀來,就要往脖子上抹,忽地手上一震,阿清拍飛了他的刀,冷冷地道:“哭什麽?”
伏利度淚如泉湧,泣不成聲地道:“郡……郡主……”
阿清臉上沒有任何變化,隻道:“你回頭看。”伏利度不解其意,回頭看去,淚眼朦朧中,隻見土丘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站滿了族人,有寥寥的騎兵,也有步兵,甚至還有一些百姓。他們擔心阿清的安危,紛紛抽出了刀劍,默默無言地準備著。
阿清道:“這些人不離不棄地追隨著我,因為他們相信,有一個地方可以安居樂業,有一個地方可以合家團聚,而你、我就是帶領他們的人。你要再敢哭出一聲,我不會讓你體麵地自盡的,我會親手殺了你這個懦夫。”
趙無究見伏利度對阿清的話沒有絲毫異議,一抹臉,死咬著嘴唇,咬得鮮血直流,真的再不發一聲,不禁道:“清河郡主的威名,末將也早有所聞,今日一見,果然非凡。郡主,末將想再問一句,你們確實不是軍隊麽?”
阿清道:“不是!我們隻想與族人會合,西歸回家。”
趙無究點頭道:“好。”一揮手,他身後轉出一名使臣裝束的人,手持節杖,朗聲道:“大將軍有令,所有羯人須得到巨鹿居山坪匯集,違者以反亂罪論處!”
伏利度須發皆張,喝道:“你說什麽!”那使臣麵不更色,大聲地重複了一遍。伏利度怒極,仰天哈哈大笑,突然笑聲戛然而止,他手中馬鞭脫手而出,正中那使臣麵門,打得他跌落下馬。隻聽一陣急密的抽劍之聲,趙無究手下十幾騎飛奔而出,一下將阿清與伏利度團團圍住。
土丘上的羯人都發一聲喊,一起往下衝過來,這邊的騎兵們打馬上前,迅速結成陣勢,那名佐將大聲道:“這些人意圖謀反,按大將軍令,格殺勿論!”士兵們齊聲呼喊。眼看雙方的激戰一觸即發,驀地聽見阿清大喝一聲:“住手!”
這一聲灌足內力,直吼得四野八方都是回響,離阿清最近的兩名騎手幾乎被震得落下馬來,其餘馬匹紛紛人立而起,長聲嘶叫,沒有準備的騎兵們狼狽地拉緊韁繩,拚命安撫著馬。
阿清的馬被吼得四肢亂顫,但是被阿清牢牢按住,動彈不得。她在馬上立起身來,喝道:“誰也不許動!你們想做什麽?都給我退回去!”那些羯人見她發怒,猶猶豫豫地停了下來,不敢再動。
趙無究見對方被阿清這一聲震住,忙也舉手道:“都別動,退回去,退回去!佐將,約束你的人,不得無禮!”騎兵們聽他的命令,況且被阿清那一聲唬住,各自退了回去。滿臉是血的使臣也被人扶著走了。
阿清道:“這命令,是你們大將軍慕容恪下的?”
趙無究恭敬地道:“正是。”
阿清道:“他下令聚集我們族人,是想滅亡我族嗎?”
趙無究道:“大將軍之心思,末將不敢枉自猜想。但我大將軍以仁義著稱,我燕國也曾為趙之屬國,如此殘暴之事,也隻有獨夫冉閔做得出來。郡主大可放心。至於召集之事,當此亂世,你們族人生計險惡,大將軍想收編,也是好事。”
阿清心中雪亮,知道慕容恪不願自己的族人為其他勢力所用,所以想自己吞了。她心意已決,道:“好,我跟你們去。”
伏利度急道:“郡主!”
阿清頭也不回地道:“傳令,全體渡河,跟我一道往巨鹿與族人會合。還不快去?”
※※※
當天晚上,已經行到離巨鹿隻有十幾裏了,阿清命就地休息。趙無究一麵遣人飛馬回報,一麵安排夜晚巡邏的事,還不忘讓人送來食物和酒。阿清召集十戶長以上的官員二十幾人,大家擠在帳篷裏喝酒。進來前,阿清命人收了他們的刀劍。
酒過三巡,當阿清說出大趙已亡的事時,所有人都呆了。人人滿懷希望,曆盡千難萬險,踏著無數人的屍體向襄城進發,沒想到自己的國家竟然一夜之間就亡了。這些從屍山血海裏掙紮出來的漢子此刻再也無法抑製,全都伏地痛哭。不少人跳起來大喊:“國滅之恥,以身殉之!”摸刀劍時才發現被阿清收了,叫道:“郡主,請賜我們刀劍吧!”
阿清冷冷地道:“沒有我的命令,一個都不許死!國雖亡了,族人還在,現在誰自盡誰就是懦夫行徑!聽好了,明天才是最關鍵的一天,石付,你來說一下。”
石付躬身道:“是。目前的局勢是這樣,襄城投降後,冉閔收縮回鄴城,姚弋仲返回洛陽。慕容恪的大軍說是走了,其實仍在附近與冉閔周旋。燕王慕容俊素來眼高誌大,有囊括天下、氣吞寰宇之心,手下又有慕容恪、慕容垂等當世猛將,我敢斷定,將來滅冉閔者必是此人。慕容恪現在命人召集我族人,其心絕非想要斬草除根,相反,他是想籠絡我為其所用。但如果我們不願服從,他可能也會起殺心,至少不能讓我們為其他勢力收留。”
一名校尉道:“那該如何是好?明日要伺機刺殺他嗎?”
石付搖頭道:“不,明日我們沒有任何動手的理由和機會,也根本不可能撼動他什麽。大家務必明白,一旦動手,則我族就要麵臨滅頂之災,所以唯有臣服一條路可以走。”
下麵的軍官一起大嘩。那校尉站起來大聲道:“石付是奸人!末將請郡主殺之以謝天下!”其餘人跟著一起大喊:“殺石付!殺石付!”
阿清身旁的伏利度臉上變色,剛要起身嗬斥,阿清一伸手攔住他,對那校尉道:“你過來。”
那校尉驅前幾步,走到阿清麵前單膝跪下,叩首道:“郡主!我們雖萬死不足以報國,怎可為了偷生而臣服番邦小國?石付非我族人,其心必異,請殺此奸人!”
阿清順手丟給他一把刀,道:“好,去,你一個人先去把趙無究的人全殺了,提他的頭回來見我,我就殺石付,帶你們去進攻慕容恪,如何?”
那校尉大喜,道:“末將遵命!”跳起來叫道:“兄弟們……”
阿清喝道:“混帳!你沒聽清我的話麽?你一個人去殺,誰說其他人可以跟你去的?”
那校尉一怔,道:“可……可是他們有六十幾個人……”
阿清道:“我不管。你去殺罷。”說著自顧喝酒。那校尉呆在當場,看看阿清,又看看同樣呆滯的同僚們。幾名軍官跪下道:“末將願……”阿清一口截斷道:“誰也不許!你自己去,記住,一定要殺幹淨,一個不留。有一個漏掉的跑來殺了女人孩子,都是你的罪過。”
那校尉呆了半天,跪下道:“末……末將不能……”
阿清道:“不能?”那校尉道:“是,末將一人之力……實在……請郡主降罪……”
阿清道:“好吧,念你忠義,剛才自願請命那三人也跟你去。你放心,有這麽多老弱婦孺替你呐喊助威,一定能行。”
那人汗如雨下,顫聲道:“還……還是不能……末將死不足惜,不能連累了郡主和族人們……”
阿清道:“哦,你想起還有族人了?你想起還有那麽多跑都跑不動的老人和孩子了?慕容恪的大軍與我們相比,可比你與這六十幾名騎兵的差距大得多了去了。石付雖非我族人,可是為我族殫精竭智,立下多少功勞,你們卻在這裏逞匹夫之能,壞我大事,還有臉說忠義!”說到後麵,站起身用力將酒杯一摔,酒水潑了那校尉一臉。所有人都嚇得腿肚子一哆嗦,撲地跪倒。帳篷裏一時寂然無聲。
阿清胸口劇烈起伏,看了他們半天,道:“大趙滅亡,誰有我的心痛?誰有我這般絕望?要說可以自盡,我早死了千次萬次!我不隻國破,我的家也完了。可是我的伯伯叔叔、父親母親死的死,逃的逃,我向誰訴苦去?我不能哭,不能喊,甚至連沉默都不能……我已經倦到了極至,痛到了極至,但我卻還沒有倒下,你們覺得奇怪吧?因為……因為還有支持著我的人。”
她走到帳篷門前,掀開簾子,向外看去。星星點點的火光遍布在帳篷的四周,幾千人聚集在一起,除了偶爾有小孩哭泣或老人咳嗽之外,寂靜無聲。星空下,巨鹿平原上的丘陵隱約可見,卻看不見一個站立的人的身影。人人疲倦到了極點,盡管明日有不可知的道路等著他們,他們也無暇思考,相互依偎著睡了。
這也許是最後平靜的夜晚了。
“你們看看他們罷,看看罷。”阿清淡淡地道:“明天,我要笑著去麵見慕容恪,請求他讓族人們離開這裏,回歸草原。這個世界上並非隻有抗爭一條路,有的時候,屈辱和臣服,是你不得不走的一步……明天就知道了。明天……明天快些到來吧。”
第三十七章
第二日一早,慕容恪派人傳令,要立即召見阿清。趙無究不敢怠慢,親自向阿清呈上。阿清的手下們見慕容恪竟敢用召見一詞,都露出憤怒的神色,卻無人再敢多言。阿清神色自若,隻道:“我還有一件事,想吩咐手下,請稍等片刻。”趙無究笑道:“郡主別讓末將為難便是。郡主請。”
阿清把石付拉到一邊,直截了當地道:“我這兩天運功,隻覺體內有另一股內息,渾厚無比,卻非我所有。你老實說,誰在我昏迷的時候救了我?”
石付知道無法再瞞她,隻得將道曾救她之事說了,末了道:“道大師被白馬寺幾位高僧帶走,應該沒有什麽大礙。小人因答應了小靳,沒有及時跟小姐說起,真是死罪。”
阿清隔了好一會兒才道:“小靳……他還好嗎?”
石付道:“他很好。小人問起他的行程,他說將要回江南去,小人已經派人傳信給勞家,照應他們。”
阿清幽幽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麽。她出來命伏利度管束手下,領著族人徐徐前行,自己隻帶了兩名校尉,與趙無究先行前往巨鹿。
趕了幾個時辰的路,直到下午時分,藍天碧日之下,遠遠地看見幾十道煙從一片山巒後升起。趙無究道:“那裏就是大將軍本營所在,也是你們族人聚集之所。”
阿清笑道:“我族那些孤兒寡母、老弱病殘還要勞煩大將軍親自監督,實在慚愧啊。”趙無究尷尬地道:“大將軍之意,也是就近保護,免得再遭他人屠戮……郡主請,翻上這個山岡就是了。”
眾人縱馬上山時,阿清聽到了一種低沉的嗡嗡聲,越往上爬,這聲音越大,仿佛是風聲,但更雜亂,更零碎。阿清的心不知為何跟著這聲音砰砰亂跳起來。她本來一馬當先,此刻卻慢慢減緩速度,讓趙無究趕到了前麵。
她望著逐漸逼近的山坡頂,連呼吸都急促起來。那嗡嗡聲愈發響亮,似乎有幾千幾萬人一起喧嘩,但一句也聽不分明。不時有戰馬的嘶鳴聲混雜其中,偶爾山頂上也有群馬奔馳的聲音。阿清不知道麵對她的將是什麽,她隻知道,自己必須麵對。
趙無究已經上了山頂,回頭道:“郡主,請快一點。”阿清咬咬牙,一甩馬鞭,頂著獵獵的山風直衝上頂。
眼前赫然開朗。
她所在的是一條長長的、平平的山脊,由西向東蜿蜒,對麵幾裏外,是另一條更高更長的山脈,由西向北延伸,山頂上壓著長長厚厚的一條雲帶。兩條山脈在西麵交匯的地方是一個不足三裏寬的峽穀,而東麵則是寬闊的漳水。兩山一水,緊緊地夾著中間一塊狹長平坦的盆地。
放眼望去,至少有五萬人就擠在盆地裏,那嗡嗡聲正是他們發出的。他們是衣衫襤褸的逃難的人,拖兒攜女,帶著簡單破爛的行李;他們是傷痕累累、肢體不全的士兵,握著砍缺了刀口的刀,杵著折了槍頭的槍杆;他們是死了父親的母女,失了孩子的爹娘;他們是失去了家園,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尊嚴……失去了一切的亡國之人。
他們沒有帳篷,沒有食物,沒有柴火,沒有牛馬,連可以躺的破席都沒有。他們在肮髒的泥地裏,在到處是水窪的草地裏,在毒蟲惡蛇出沒的土丘上……或坐或蹲或站,疲憊而無力地仰望著藍天,和藍天下山頂上那些晃動的光澤。
那些光澤流動在排列於山脊之上的三萬燕國鐵騎身上的鎧甲間,流動在無數長槍的槍尖和大刀的刃口,流動在三萬雙渴求殺戮的燕國戰士的眼中。
阿清向左麵山脊看去,有狸貓旗、狐狸旗、雲獸旗,六千土黃裝束的輕騎軍;向右看去,是雲旗、風旗、雨旗、月旗,三千步兵列成五排,身後是五千弓弩手。她的對麵,那山腰上,黑壓壓一片全是重騎兵,揚著飛熊旗、飛豹旗、飛虎旗、飛象旗……不用猜也知道,那是慕容恪的主力所在。在這些騎兵身後,豎著七根高高的旗杆,那裏應該就是主營了。
“連陣勢都不用擺,”阿清歎道:“步兵與弓弩手連支援保護的騎兵都沒有。原來你們也知道,麵對的是毫無抵抗能力的百姓啊。”
趙無究臉色尷尬,正要說什麽,忽見阿清的眼角慢慢流下了一行淚。他以為阿清見到族人的慘狀,心中感慨,忙道:“大軍南征,已有數月,糧草輜重已盡,倉促間也無力顧及……”
阿清手一揚,阻止他說下去,笑道:“你誤會了。我是高興——還有這麽多人活著,太好了,太好了……”
正說著,隻見山坡下奔上來三匹白馬,當先一人手持節杖,頭戴高冠。趙無究道:“大將軍的使臣來了。”忙下馬迎候。阿清坐在馬上不動。那使臣奔近了,大聲道:“你是亡趙清河郡主石嵐麽?大將軍有令,還不下馬聽令?”
阿清身後兩名校尉大聲道:“混帳!”隻聽一陣拔刀之聲,他們三人已被十幾騎圍了起來。趙無究麵有難色地道:“郡主,請下馬吧。”
阿清深吸了一口氣,翻身下馬,兩名校尉隻好跟著下馬。那使臣道:“跪下聽令!”趙無究眼瞧著阿清眼中殺氣勃發,嘴唇都咬出了血,忙道:“大人,此人雖是亡國之人,畢竟血統高貴,似乎不必……”
那使臣瞥他一眼,輕蔑地道:“你是誰?這裏有你說話的份麽?可速退!”趙無究躬身退下。但那使臣也不再強要阿清下跪,大聲道:“大將軍令:命亡趙清河郡主石嵐速往本營參見!”
說完將手中節杖向阿清一指,不再說話,轉身向山下駛去。趙無究忙道:“郡主,請跟上!”
阿清默默上了馬,回頭對那兩名校尉道:“你們不必再跟著我了,去跟族人們在一起吧。”那兩名校尉放聲大哭,伏地不起,阿清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下趙無究仍舊在前引路,領著阿清通過數道防守嚴密的防線下了山。將到羯人聚集之地時,隻見那三名使臣騎著馬在前耀武揚威地跑,趕得路上的人紛紛走避,狼狽不堪。阿清突然一勒馬,翻身跳下來。趙無究生怕她有什麽造反舉動,一把握住了刀柄,驚道:“你做什麽?”
阿清淡淡地道:“我的族人在此休息,我不能騎馬,願走過去。”說著放開了馬,大步向人群裏走去。趙無究沒奈何。他職責在身,要送阿清麵見大將軍,卻不知為何怎麽也不敢得罪這看似弱小的女子,隻得也跳下馬,跟著她走。
趙無究走在羯人中,看著他們驚異膽怯的眼神,看到各種腐敗的傷口、斷肢,聞到各種惡臭和血腥之氣,隻覺腦中一陣陣眩暈,深悔自己接了這個燙手的差事。但前麵的阿清走得既快且穩,他不敢落下,隻得咬牙跟上。
走了一會兒,已經走到中心位置了,阿清忽見數百人圍坐在一起,用野花、草根編著什麽。她走上前看,見那些人個個神色淒苦,好多人淚流滿麵,編的卻是小孩最喜歡的花環。她心中沒由來地一陣劇跳,刹那間,眼前晃過了小鈺戴著花環,站在燦爛陽光中淺淺發笑的模樣……她鼓了半天的勇氣,才向一位老婆婆問道:“老婆婆,你們……你們在做什麽?”
那老婆婆看到她身後的燕國軍人,雖然害怕,但眼前的少女卻身著本族貴族服飾,便道:“我……小人們在為琉殊郡主送行。”
“什……麽?”
那老婆婆哭出聲來,道:“昨天傳來的消息,琉殊郡主在巨野澤為了救族人,自願被漢人帶走。但她不願受辱,所以懇求燕國的龍威將軍慕容垂,在她即將進入東平時,用箭射殺了他。聽說,同時遇害的還有我族第一勇士伏莫隸術大人……嗚……我們大趙真的是亡了嗎?連這樣的好女兒都死了……我們……我們聽說郡主喜歡花環,所以在這裏……在這裏替她……”她說到後來,泣不成聲,周圍的人都跟著一起痛哭起來。
趙無究在後麵見阿清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整個人好象馬上就要軟倒。他嚇了一跳,要真軟在這裏不能麵見大將軍,這責任他可擔當不起,忙道:“郡主!請節哀自重!”
那老婆婆聽他說到“郡主”兩個字,吃驚地抬起頭來道:“你……你是誰?”
阿清顫抖著,捂著臉顫抖著不說話,突然一張嘴,吐出一口血。正在此時,前麵一陣慌亂的喧嘩,那使臣又縱馬回來,喝道:“怎麽回事?為什麽還不趕快,難道要大將軍等嗎?”那老婆婆和旁邊的羯人忙退得遠遠的。
那使臣喊了兩聲,阿清仍垂頭不答。趙無究急道:“郡主,請節哀!請立即麵見大將軍!”
那使臣惱了,縱馬來到阿清身邊,用節杖狠狠敲了敲她的頭,喝道:“混帳!敢違抗大將軍之令,你想死嗎?喂!”
當他再一杖敲下去時,忽然手一緊,阿清抓住了節杖,慢慢地道:“我聽見了。”
使臣扯了扯,那節杖好象被巨石壓住一般紋絲不動,他更加惱怒,大聲道:“你說什麽?混……”
話音未落,阿清仰天一個字一個字地喝道:“大——趙——清——河——郡——主——石——嵐——聽——見——了!”
猶如滾雷在耳邊炸響,趙無究耳朵裏嗡的一聲,周圍的人紛紛捂著耳朵避閃。那兩名護衛的馬驚得人立而起,將護衛摔在地上,發狂地向旁邊跑去。這一聲吼叫遠遠地傳開去,在兩山之間不住回響,連山脊上的馬都被驚得亂叫,馬嘶之聲不絕於耳,無數士兵狼狽地拚命安撫坐騎。
那名使臣一動不動坐在馬上,過了一會兒,先是耳朵,然後是眼睛、鼻子……緩緩流出鮮血,一滴一滴落在白馬背上。那馬勉強站立著,終於四腿一軟,帶著那使臣一起翻倒在地。
阿清隨手把節杖丟到使臣的屍體上,抹去嘴角的血,道:“這下你聽見了罷。”
趙無究腦袋被震得昏昏沉沉,但見到那使臣倒斃,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可善了,拚了老命爬起身。他還沒站穩,隻聽周圍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四下一看,卻見身邊已經黑壓壓跪了一片。這動作象漣漪一樣快速往外擴散著,遠處的人,更遠處的人……紛紛轉向這邊,跪下伏拜在地。突然之間,在這狹長的盆地裏,自己與阿清已經變成了唯一站立著的人。隻那麽一轉眼的功夫,數萬人全都伏在了泥水裏、草叢中。在數萬異族士兵虎視眈眈的注視下,他們誰都不敢喊出什麽來,可是不用說,阿清已經聽見他們心裏的呼喊了。她於是麵北而站,靜靜地看著從慕容恪的本營裏衝出一隊人馬,向自己飛也似地跑來。
這一次,來的是五名使臣,手持五花節杖,後麵跟著八名校尉,牽著一匹黑馬。這是接應候爵之禮。
阿清整頓衣服,抹抹額頭的散發。旁邊有羯人冒死獻上本族的長巾,她微笑著接了,裹在頭上,然後拱手向節杖致意,禮畢,方從容上馬。她環視了一下四周跪伏在地的族人,一拉韁繩,在校尉的簇擁下跟著使臣們向山上奔去。
趙無究直到看見她駛入本營的轅門之中,才徹底鬆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倒在地,抹著額頭的汗。突然一驚,又跳起身來,見周圍的羯人陰沉的眼光盯著自己,他看得心中發毛,手握刀柄,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原路跑回去了。
※※※
阿清在五名使臣、八名校尉的環侍下步入大營。這是一個巨大的行軍帳篷,長寬十丈有餘,布置卻甚是簡潔,除了兵刃、弓矢,及兩張巨大的地圖外,並無任何裝飾之物。此刻除了幕帳四周站立的侍衛和下人,及正中案幾前坐著的兩人外,並無其他將領。他們剛進帳,案前正俯首看邸報的一人迅速抬起頭來,笑道:“趙清河郡主,好大的氣勢。”
阿清認識這個人,慕容恪,燕國文韜武略的丞相、太原王、輔國大將軍。當年十七歲的他與十三歲的慕容垂擊敗高句麗,來朝進貢時,年幼的阿清曾隨父親代皇上在樟林圍獵款待。比這還大的帳篷,比外麵還多的軍馬……隻不過那時自己坐在父親的身旁,高高在上,看慕容恪以屬國之禮叩拜。而如今,身份相差何止以萬裏計……
慕容恪推開案上的邸報,對另一人道:“先按此行事吧。”那人領命,正要出去,慕容恪道:“不必了,你就在這裏處理。”說著站起身,活動一下雙手,揮手道:“你們都退下罷。”
使臣們和校尉各自行禮而退。慕容恪道:“郡主請坐。剛才是本王失禮了,在此還向郡主謝過。”
阿清剛才因小鈺之死而狂怒,此刻進到營裏,見到統領大軍的慕容恪,心中畢竟發怯,況且身負數萬人之性命前程,不敢有絲毫大意,跪下伏首道:“亡國之人,何敢受此?適才我聽聞琉殊郡主……我……我妹妹……的消息,一時失態,震死了使臣。此事乃我一人所為,還請大將軍降罪於我,不要遷怒族人。”
慕容恪道:“國之交往,唯禮而已。一個不知禮節的使臣,早該殺了,郡主替本王解決此人,又何罪之有?請坐罷。當年樟林郊場一別,算算已有八年了。本王仍記得當年郡主未滿十歲,就獵得三隻狼,一隻熊,勇冠當場。現風範尤存,本王甚慰。”
阿清叩首謝過,挪到一旁的案前,仍不敢坐,隻長跪著,道:“是。可惜我輩隻懂得狩獵玩樂,如今已是亡國之人。大將軍統帥大軍,南下與天下諸侯競鹿,意氣風發,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了。”
慕容恪似乎很滿意她的回答,嗬嗬笑道:“競鹿?本王可沒有魏武帝那般氣勢胸襟。我們既是故人,又曾是君臣,就不繞彎子了。郡主可知本王命人召集你族人是為何嗎?”
阿清道:“大將軍是否想收編我族人?”
慕容恪拳頭習慣性地捏緊,又鬆開,點頭道:“不錯。你們趙雖然已經亡國,但散落在各地的族人畢竟還有很多,也有許多將領和軍隊尚未投降。此刻局勢險惡,冉閔仍想斬草除根,而晉國……大概也不會容得下你們。我燕國雖為鮮卑部落,但貴國高祖明皇帝在時,曾相約為兄弟之邦,我王兄(其時燕王慕容俊尚未稱帝)也早有心接納。本王知道郡主為了你們族人的存亡安危費盡心力,何不趁此機會帶領族人,隨本王一道麵見王兄?”
阿清垂下首沉默著。慕容恪知道她心中正緊張地考慮,也不催她,道:“郡主可以慢慢考慮。本王正在起草文書,奉請王兄保留郡主之爵位,一麵也好管束族人。”命人奉上茶水,自己又與那名臣子商量去了。
茶水滾燙,升起的水霧將阿清的眼都潤濕了。她閉了眼,心中一時什麽都沒有想。因為——真是奇怪——她聽到了風聲。
草原上的風聲。
獵獵的、清新的……自由的風聲。
她的手顫抖起來。她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但她拚命地排擠這個念頭。這想法也許會要了她的命,要了全體族人的命……是的,石付說得對,事到如今,隻有歸順一條路可以走。沒有別的出路了,沒有了……就算不歸順又能怎樣呢?西歸之路實在太過漫長遙遠,中間不僅是千山萬水,還有無數諸侯草莽虎視眈眈……也許……也許根本就走不回去……
天啊……她在心裏呼喊……為什麽是我來做這個決定,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忽聽慕容恪道:“清河郡主。”阿清驟然一驚,慌得跳起身來,卻聽慕容恪笑道:“別慌。小心茶水。”她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緊張地顫抖著,竟將案上的茶都弄翻了,滾燙的茶水濕了她的裙角都不知道。
阿清忙道:“我……我失禮了。”
慕容恪端起茶喝了一口,笑道:“郡主過謙了。郡主是不是已經想好了答案,可否現在就講給本王聽呢?”
歸順。阿清想。
歸順吧,我要活下去。
她轉向慕容恪,深深地伏下身去,朗聲道:“是。我懇求大將軍恩準我族人西歸故土。”
慕容恪臉上神色絲毫未變,但他端茶的手卻頓住了。他身旁那人赫然起身,大聲道:“荒唐!亡國之人,還妄想乞求全身而退?臣請大將軍立即誅殺此人,滅其全族!”
阿清眼前一黑,腦袋重重撞在地上。慕容恪還未說話,隻聽帳外有人大聲道:“報!東平守將孫鏡求見大將軍!”
阿清聽到“孫鏡”兩個字,仿佛炸雷就在耳邊響起,連剛才滅族的恐懼都消失了,刹時間身體一動也不能動。慕容恪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道:“傳罷。”
帳門開了,有人一進來就匍匐在地,大聲道:“小人孫鏡,拜見太原王千歲,千歲千歲千千歲!”聲音又尖又細,極之難聽。慕容恪笑道:“孫將軍多禮了,請前麵敘話。”
孫鏡並不起身,一路膝行過來,爬到阿清身邊時停下,磕頭道:“亡國敗將,不敢以賤身而辱太原王。小人得蒙太原王錯惜,收我東平郡以為燕國之土,誠惶誠恐,僅代東平三十萬民眾叩謝聖恩天德!”
慕容恪站起身來,背著手踱著步,一麵道:“你能以大局為重,率東平臣民降我燕國,王兄很是高興。左右這兩天就會有旨意下來,應該還是封你東平候爵,你大可放心。”
孫鏡重重磕了幾個頭,聲帶哭腔地道:“太原王之聖恩,小人雖萬死不足以報一二!小人對燕國之忠心,可昭日月!雖區區螻蟻之力,也要為燕國肝腦塗地,以謝……”
“我請大將軍屏去侍衛。”突然有人大聲道:“我有機密要事須向大將軍稟報!”
孫鏡側頭一看,見身旁說話的竟然是個美貌女子,穿的還是羯人的衣服,不覺一怔。慕容恪道:“你說什麽?”
阿清坐直了身子,第一次凝視著慕容恪的眼睛,道:“我請求大將軍屏去所有侍衛下人,我有事關天下之機密要事須向大將軍說明。”
慕容恪毫不猶豫地道:“好。你們都退下罷。”他身旁那名臣子急道:“不可!此人功夫甚是了得,又心懷不臣之心,王爺豈可輕易信之?有什麽機密可速速說來,若敢戲弄將軍,五馬分屍。”
阿清不答,隻直直地盯著慕容恪。慕容恪與她對視片刻,回頭笑道:“白末宇,你跟從本王多年,還不知道本王的脾氣?這樣吧,你和四名心腹侍衛留下,其餘都退下。如果有任何動靜,下麵有五萬羯人陪葬,本王也可知足了。”
那白末宇看來也真知道慕容恪的脾氣,不再遲疑,忙招呼所有侍衛跟下人都出帳去。四名貼身侍衛上前來,就站在慕容恪身後,手握劍柄,隨時準備著。
孫鏡趕緊磕了三個響頭,倒著向後爬去。阿清突然厲聲道:“此人不能下去,事情關係的就是他!”
孫鏡吃了一驚,抬起頭驚疑地看著阿清。阿清轉向他,冷冷地道:“你大概還不知道我是誰吧?”
孫鏡趕緊搖搖頭。
阿清道:“可是你應該知道。我是大趙的清河郡主,也就是大鬧廣善營之人。我趙國燕王薨在營裏時,我就在他身邊。你不惜一切代價捉拿的琉殊郡主,當初就是我救走的……”
她緩慢地,一字一句地說出來,聲音鎮靜得讓她自己都吃驚。孫鏡的眼前一片模糊,耳朵裏漸漸什麽話也聽不見了,隻聽見“砰!砰!砰!”的巨響,那是心髒劇烈的跳動。恐懼和絕望揪住了它,所以它拚命跳動,拚命跳動!
慕容恪微微一皺眉頭,白末宇朗聲道:“清河郡主,速速將你要說的機密要事報上來!”
阿清回過身,道:“是。大將軍知道此人當初為何強行關押我趙國燕王一家麽?乃是因為……”
“太原王!”孫鏡拚出老命撲上前一步,嘶聲狂叫,然而他後麵的話還沒說出來,隻聽更大的“啪”的一聲響,阿清反手一耳光,打得孫鏡騰身而起,飛出兩三丈遠,重重撞在主帳的一根柱頭上。他落下地來時,已是滿臉滿口的血,軟軟地趴在地上,再無一絲力氣動彈。地上到處散落著他的牙齒和血跡。
白末宇大喊:“保護王爺!”那四名侍衛同時抽出刀來,就要縱身上前砍殺阿清。阿清仰著脖子坐著,毫不動容,眼見那四刀就要砍到她身上,慕容恪猛地喝道:“住手!退下!”
那四名侍衛立時收手,說聽就聽。白末宇忙道:“住手可以,過來保護王爺!”那四名侍衛奔到慕容恪身前站成一排。慕容恪惡狠狠地道:“走開!本王豈是怕死之人!”
白末宇抗聲道:“臣身負保護王爺之責,須臾不敢或忘!”竟公然走到慕容恪麵前站立。
慕容恪怔了片刻,嘿嘿一笑,搖頭道:“一個亡國女子,尚且敢在本王麵前毆打即將封爵之人,本王卻連自己的臣子都對付不了,哈哈,哈哈!白末宇,你真是有種!”
白末宇神色自若,道:“臣等會兒自然來領死罪,不過此刻卻不能依了王爺。清河郡主,你擅自毆打本國重臣,已是滅族之罪,有什麽話還不快說!”
阿清平靜道:“此人殘酷折磨燕王,至其薨故,隻有一個原因——他想要逼問燕王說出傳國玉璽的下落。”
這一下,白末宇的臉上都第一次露出驚恐的神色,顫聲道:“你……你可知你說的是什麽嗎?”
阿清道:“傳國玉璽乃始皇帝傳下來的立國之憑證,大將軍不會不知道吧?我高祖明皇帝自漢劉曜手中得到,從此稱帝,天下景從。冉閔叛亂之時,我趙國燕王將其藏於鄴城昭武殿內。這個秘密,連冉閔都不知道。大將軍隻要打下鄴城,取得玉璽,貴國大王就可登基為帝,成為天下之主。這個秘密,是否算得是天下最大的秘密?”
慕容恪肅然點了點頭。
阿清道:“大將軍明白就好。我之所以在此說出來,是因為這個秘密,孫鏡和他的手下符申都已知道,所以才不顧一切要捉拿琉殊郡主,想要殺人滅口。如今大將軍知道了,該如何是好?”
慕容恪略一沉吟,道:“白末宇,符申目前何在?”
白末宇道:“是……在……臣命東平來者皆在左營歇息。”他聽到阿清的話,已經深悔剛才自己死硬沒有出去,說話的聲音止不住地顫抖。
慕容恪渾若無事,坐下喝了一口茶,說道:“我聽說符申也是一等一的勇士……立即著我帳前力士,折斷他的四肢,將其拉死,其餘士兵皆斬。”
白末宇躬身道:“是、是!請王爺示下,孫鏡……如何處置?”
“埋了。”慕容恪頭也不抬地道:“滅九族。凡廣善營降卒皆從其例。”
白末宇此時狠不能飛身出帳,強作鎮定地磕頭行禮,站起來慢慢往外走。走到帳門時,已經汗出如漿,不想腳下一絆,險些摔倒,慌忙掀了簾子出去。耳邊似乎聽見慕容恪還在嘿嘿地笑,他放下帳門,氣也來不及喘,飛也似地跑去召喚力士了。
※※※
慕容恪確實在笑。他笑了一陣,皺起了眉頭,道:“清河郡主,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勇猛無畏之人。沒想到趙國滅亡時,諸王群臣降的降,逃的逃,竟是兩位女子挺身而出,拯救族人,了不起,了不起。你說出這個秘密,就不怕本王也不想你再染指,把你也殺了?”
阿清歎道:“大將軍說笑了。我趙國有高祖明皇帝那樣不世出的雄才,立國隻有區區二十三年,便告滅亡,而我族人更是遭到空前屠戮,幾欲滅族。由極盛而極衰,這其中滋味,大將軍又哪裏能夠體會。我現在說恨那玉璽,想來將軍也不會相信,可惜,這真的是我的心情……我隻願剩下這些老弱婦孺能夠西歸故土,不要在這紛亂的中原,真的死絕了……”說到最後,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伏在地上道:“乞求大將軍聖恩厚澤,饒了我的族人。我石嵐願同傳國玉璽的秘密一起長眠於此,雖萬死亦不辭!”
沉默。沉默。
慕容恪一直沉默著。
阿清伏在冰冷的地上,萬念俱灰,心中隻想:“罷了罷了,小鈺,我救不了族人,好歹為你報了仇,這就來與你做伴了。”
忽聽有人掀開了帳門,進來道:“大將軍,末將聽說清河郡主來了,她在……原來在此。”卻是慕容垂的聲音。
慕容恪嗯了一聲,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端起茶喝了一口,嫌冷,推到一邊,說道:“哦,是你。我正在考慮如何殺她的事。”
慕容垂大吃一驚,忙單膝跪下,拱手道:“大將軍,我燕國怎麽說也曾是趙之屬國。今趙新亡,而殺其降者,恐怕不祥。”
慕容恪偏過頭去:“殺她自然有理由。”
慕容垂抗聲道:“無論什麽理由,如此對待亡國臣民,皆非妥當。昔日西楚霸王就因為坑殺二十萬降卒,為天下詬病,終於烏江自刎……”
慕容恪不悅道:“龍威將軍,注意你的言辭。石嵐,你先退下,約束你的族人,等候發落吧。”
阿清重重磕了兩下頭,站起來,垂著頭倒退著出去了。慕容垂見她出去,急道:“二哥,你真的要殺她?別跟我開玩笑了!”
慕容恪惱道:“龍威將軍,注意你的言辭!”
※※※
阿清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來,心裏空空****,又高興又傷心,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她慢慢地走下山坡,走入羯人群中。羯人們見她來了,頓時**起來,紛紛湧向她,跪下行禮。她隻呆呆地看著,走自己的路。前麵的羯人讓出道,後麵卻跟了越來越多的人。不時有人跪下大聲道:
“末將石乘參見郡主!”
“末將屯騎校尉成定參見郡主!”
“小人禦前執筆侍郎拜見郡主殿下!”
“末將助軍左石天叩見郡主殿下!”
“小人……”
阿清耳朵裏充滿了各種姓名、官職、爵位……有文官,也有武將;有的身體尚好,有的肢體不全……她也一個都不認識,也懶得搭理,繼續往前走著,逐漸穿越了盆地,走到山坡下。她的兩名校尉忙趕上前來,阿清上了馬,呆滯地看著身後那無數雙熱切盼望的眼睛。
她的族人。
她突然大聲道:“前麵的都讓開,我要看看孩子們!”
那些文臣武官們一怔,隨即紛紛退到一邊,於是阿清看見了更多雙童真而熱切盼望的眼睛。這些眼睛亮得象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一下子看得她熱淚盈眶。
她想:“就讓我一個人死了,多好?還有這麽多孩子,多好啊。”
這麽想著,阿清猛地一抽馬鞭,拉得馬人立而起,長嘶一聲,向山坡上縱去。身後無數人痛哭失聲,叫道:“郡主,回來!回來!”阿清充耳不聞,徑直跑上山去。
忽然間,傳來一聲沉悶的號角聲,暗啞難聽,在盆地上空鬼哭一般回**。這一聲還未停息,又是一陣急密的鼓聲,“咚咚咚,咚咚咚”,三鼓乃歇。
一切又歸於平靜了。
所有的羯人心中泛起難以言表的恐懼,抬頭向兩邊山上望去。
一開始,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動靜。過了不久,響起了隱隱的兵革之聲。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明目張膽,兩邊山上的士兵們都動起來了!
騎兵們打著坐騎,開始一隊隊拉出來,在陣前小跑,急停轉身,又一隊隊拉回去,交叉換位,讓馬匹們都活動開來。步兵們在伍長的指揮下也一排跟著一排向前挺進了幾十丈,隨著一麵雲旗到位,第一排士兵放平了長槍,建立起衝撞陣地。一群奴隸在弓弩隊間穿梭往來,忙著將火盆放到指定位置,點燃碳火,為火箭做準備……主營方向,三麵龍旗和一麵火焰旗飛速爬上杆頂,過了一會兒,放下了一麵龍旗,又升起一麵黑旗……
黑底白邊的飛虎旗幟舉了起來,紅底金邊的飛龍旗幟舉了起來,青底黃邊的雲獸旗幟舉了起來……長槍舉了起來,長柄大刀舉了起來,蛇形長矛舉了起來,厚重的九環大刀也舉了起來……無數鋒刃在夕陽下耀眼生輝……
有的人摘下沉重的頭盔,散開一頭的小辮;有的人脫去血漬斑斑的盔甲,**堅實粗獷的胸背;有的人則扯去腐臭的包紮傷口的布條,炫耀那一身血淋淋的傷痕……
這些出生入死的軍人們征服與屠殺的熱血沸騰起來了。
猛聽主營方向三聲炮響,一隊人馬從轅門裏奔了出來。這群人還沒跑到重騎兵隊列之前,其中一騎突然越眾而出,跨下的白馬如龍,飛快地跑到山腰一處突出的崖上,將手中的長槍高高舉起。日光照在槍尖,發出耀目光芒。
燕國士兵們認出那是他們戰無不勝的龍威將軍、吳王慕容垂,不明白他為何在大戰當前做此舉動,不覺一起停了下來。
慕容垂等所有的士兵都安靜下來,方放下長槍,一彎腰,脫下了厚重的盔甲,將鷹羽頭盔也摘下,舉在空中用力揮著,大聲道:“我,慕容垂,乃遼東之虎!現在與趙清河郡主比武,生死自便!若我獲勝,趙國臣民一律歸附我燕國,若清河郡主獲勝,自行離去!我遼東的大好男兒,不是欺負婦孺的孬種!”
此言一出,數萬將士一起振臂高呼:“比武!比武!比武定生死!”一時聲勢浩大,震得山巒都在顫動。一名士兵奔到阿清身前,解下刀與弓矢,雙手呈上。阿清隻拿了弓矢,取了一支箭。
慕容恪身旁的白末宇聞言變色,忙叫道:“駕前武士,速將慕容垂拿下,治以……”
慕容恪淡淡地道:“慢著。傳我的令,全軍為龍威將軍呐喊助威。”
白末宇急道:“王爺,此關鍵之際,不可心慈手軟啊!傳國……”他下死力吞回後麵兩個字,看了一眼周圍的軍士,策馬衝到慕容恪身旁,壓低聲音道:“……事關我燕國之運數,千秋基業,絕不可使這些羯人走掉一個!”
慕容恪回頭看他一眼,眼中有一絲得意,也有一點嘲弄。他用馬鞭遙指山崗上那個舉盔高呼的人,笑道:“千秋基業,需要的是勇氣與仁義。將來關乎我大燕命運的,就是那裏,你難道見不到麽?”
“王爺!”
慕容恪不再看他,一拉韁繩,喝道:“傳令,若龍威將軍勝,**平此地,一個不留!若落敗,軍法處置!”傳令官應了,正要離開,慕容恪道:“慢著,給我大聲地傳下去!”說著策馬衝下山坡。
他的黑騎親衛隊旋風般掠下山崗時,一名傳令兵手持令旗,縱馬奔馳在山脊之上。落日的餘輝從山那邊照過來,映得那令旗似一團跳動的火焰。傳令兵一麵疾馳,一麵不停地喊道:“傳——大將軍令,若龍威將軍勝,**平此地,一個不留……一個不留……若落敗,軍法處置……軍法處置……傳——大將軍令……”
於是數萬將士又一起高呼:“大將軍千歲!大將軍千歲!”
山腳下的羯人們聽到了呼喊,一起站了起來。年輕的扶著年邁的,年邁的拖著年幼的,健全的撐起受傷的,傷殘的靠著待斃的。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山崗上靜默不語的阿清。所有的心都提了起來,所有的手臂都纏繞在一起。
所有的希望都壓在那單薄的背上。
有許多人淚流滿麵,許多人痛苦絕望,許多人喃喃祈禱。但是更多的人則緊咬著牙,握緊手中的刀,預備著那最後的一刻。
“拚了!”父親向兒子說,丈夫向妻子說,兄弟向姐妹說。更多的人孑然一身,就向身旁的人說。
慕容垂哈哈一笑,縱馬下山,筆直地衝向羯人。羯人們迅速分開一條道,讓這位曾經救過他們,又射殺了琉殊郡主,現在又在救他們的武士通過。他迅速奔上了山崗,來到了阿清身邊。
燕國的士兵們開始大聲呐喊助威,無數的鐵蹄踐踏著大地,無數刀與盾牌砰砰相擊,馬刺和兵戈相互碰撞……仿佛從山頂滾落的悶雷,肆無忌憚地落在山下羯人的頭上。
人群先是恐怖,慌亂,不知所措,麻木而近於默然。過了一會兒,在慕容氏軍隊雷鳴般的呼喊之中,響起了一首羯人家鄉的小曲。一開始隻是一個人顫抖的哼哼聲,慢慢地,有幾個人跟著唱了起來。歌聲淒涼婉轉,這是當年象風一樣飛馳在草原上的羯人們思念故土的歌。
接著是十幾個,幾十個,成百上千個……一個接一個地,歌聲仿佛漣漪**漾開去,不到一刻,所有的人都癡癡地唱起了這首兒時起就會唱的歌謠:
“巍巍雪山兮,赫赫天穹;大風獵獵兮,歸我故土;故土遙遙兮,神鷹守顧……”
雖然和山坡上那雷鳴般的歡呼聲比起來,這聲音實在太過微小,不過凜冽的風從北麵刮過來,掠過各色猙獰的旗幟,掠過密密麻麻的槍林刀叢,掠過山坡下**的大地,掠過雖然戰栗著,卻仍站得筆直的羯人們,將它帶得很遠很遠。於是阿清聽見了。
她在馬上回過頭,摘下頭巾,一任長發在風中盡情翻飛,向北望去。遠遠的黛色的山脈頂上,望不到邊的厚厚的雲層向下壓來。山阻隔了北歸的路途,雲也擋住了阿清的視線。不過她依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這個笑容象一朵漸次綻放的花,越來越美麗,直至明豔到不可逼視。
慕容垂的馬兒低嘶一聲,驚恐地向後退了兩步。慕容垂拉著韁繩,雙腿使勁夾穩坐騎,同時自己也暗地裏捏緊了拳頭。
這是身經百戰的戰士的本能,感覺到了匪夷所思的殺氣……
眼前的少女怡然北望,在身後廣漠的天穹映襯下,單薄一如蘭草,慕容垂背心卻是一陣陣的寒涼。什麽也阻止不了她了,那一刻他已經明白,這個少女注定要飛向遠方。
※※※
“你射殺了小鈺,是麽?”
“是。”
“我該殺了你。”
“當然。”
“她……她有遺言麽?”
“沒有。當時在下沿著驛道旁邊的山脊馳騁,親眼見伏莫隸術拚死殺到琉殊郡主前,將她高高舉起。琉殊郡主身著紅巾,仰天大聲喊道:‘你答應了我的!你答應我的!’於是在下勒馬拉弓,隻一箭,正中她的背心。琉殊郡主便垂下了頭,在伏莫隸術懷裏寂然而去。在下趕在孫鏡的士兵拿下伏莫隸術前,也射殺了他。”
“我……我……我不知道該感謝你還是……還是……”
阿清拚命捂住嘴,眼淚卻決堤似地往下墜。她在風中靜靜地哭著,慕容垂也靜靜地在一旁等候。過了一會兒,阿清抹去眼淚,抬起頭道:“好了。”
“嗖”的一聲,阿清說出手就出手,發箭的速度快得幾乎看不清楚,而慕容垂的反應更是匪夷所思,一夾手竟將箭奪了下來,扯過馬馱著的鐵胎弓,拉得渾圓,又將這一箭射向阿清。阿清射箭的同時已策馬奔出幾丈遠,頭也不回地反手一把抓住箭,並不遲疑,仍是一箭向慕容垂射去。
山上山下幾萬人就眼睜睜地看著阿清與慕容垂兩人沿著山腰飛馳,一人將箭射過去,另一人就夾手奪過,又一箭射回去。兩人對射了半天,居然一直都是那一支箭。好幾次,箭去的速度異常迅猛,眼見阿清要被射到,羯人們都是一陣驚呼,卻見阿清在馬上縱越,不知怎麽又將箭抓到了手。也有幾次慕容垂眼見躲避不及,燕國士兵心都提到嗓子眼,慕容垂竟用牙齒咬住箭,仍然神色自若,繼續追殺阿清。
兩人追著射著,衝入一隊弓弩隊中,如入無人之境。弓弩手眼看著馬蹄在麵前飛舞,“嗖”“嗖”的箭破空之聲不絕於耳,無不驚慌失措,紛紛躲避,陣形頓時大亂。幾名百戶長一麵拚命呼喊,節製部下,一麵也驚異無比,想不通一支箭給這兩人射得好似數十人一起射箭一般熱鬧。
兩人衝出了弓弩陣,又殺入長槍陣中。士兵們大為慌亂,相互推攘,長槍有些立著,有些又橫倒。這一下拚殺更加凶險,兩人須一麵留神引導坐騎躍過橫著的長槍,一麵射擊。那些士兵要跑開,慕容垂大吼道:“誰陣前逃跑,一律斬首!”士兵們隻得退回本陣,無不暗自叫苦連天。
兩人拚殺到此刻,自己一點事沒有,坐騎踐踏之下,倒有十幾人受傷,有好幾人都是因長槍橫著,馬匹被迫跳起時踢傷的。士兵們為了保持距離讓兩人經過,拚命將長槍舉得老高,兩個人的箭就在一排排長槍林的縫隙間往來穿梭。
慕容垂眼見前麵有一塊突起的地方,當即策馬踢翻兩人,衝到那上麵。阿清正在兩排長槍之外飛馳而來,他深吸一口氣,再一次縱馬躍起,居高臨下一箭射去。這一箭力道、時機拿捏的分毫不差,眼見阿清避無可避,就算能避開,也不能再拿到箭,慕容垂心中突然升起一絲悔意。
阿清猱身向下,恰到好處地避開這一箭。就在箭離她遠去的一瞬,阿清腳尖一挑,踢在箭羽上,那箭頓時打著旋地向上飛去。左近的士兵們都抬頭向上看,眼見那箭越飛越高,忽然風聲大作,阿清一手持弓,在馬背上奮力一蹬,縱身高高躍起。
在場數萬人都看到了阿清,她微微張開雙臂,象展開的雙翼一般,遠遠看去,她優雅地、緩慢地上升著,仿佛就要憑空飛升而去——
一把抓住了羽箭!
數萬人同時“哦”了一聲,有的驚訝,有的惋惜,更多的是莫名的興奮、激動,知道今日這一戰,自己終身都難以忘懷了。
阿清抓住了箭,沒有絲毫猶豫,就在空中拉圓了弓。慕容垂見她身體舒展得極開,知道這一箭必將是她今日最盡全力的一箭。他暗含一口氣,也將自己的功力提升到最高境界,準備迎擊。
但奇怪的是,阿清一直保持著彎弓的姿勢往下墜,卻一直沒有發射。慕容垂眼睜睜看著她下落、下落,終於落到了豎立的槍林之後……
“嘣!”弓弦聲急響!
慕容垂一怔,箭已經發出,他竟沒有看到任何動靜。隻聽一陣急雨般的嗒嗒嗒嗒聲,當慕容垂剛明白到那是箭高速地在槍杆之間反彈的聲音,胸前一緊,箭從身旁一杆長槍上急速反彈出來,射中了自己。
慕容垂心中一涼,卻見那箭從自己衣服上彈開,落下地去。他驚疑地抬起頭,隔著數排士兵和長槍,阿清坐得筆直,一手握在胸前,慢慢展開,露出折斷的箭頭。
兩邊的人都驟然靜了下來。沒有人相信這個結局,甚至好多人根本沒看清發生了什麽。一時間,天地間這塊小小的盆地裏寂然無聲,連山巒上的雲都停止了腳步。
停了半晌,一名燕軍突然越眾而出,大聲喊道:“羯人輸了!殺死他們!殺死他們!殺死……”
那軍士狂暴的吼叫突然一頓,張大了嘴,一隻手高高舉起,象要抓住什麽似的。身邊的人看得清楚,有一支羽箭從他後頸窩射入,穿透了脖子,巨大的力道還沒有止息,將他整個人向上提了一段距離,才陡然消失。
那人從馬上翻落,在地上滾出老遠,等到終於停下時,脖子處的鮮血才噴射而出。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騎著馬悠然步近的慕容垂身上。他手裏握著他那無人可拉圓的鐵胎弓,傲然地道:“誰再往前跨一步試試。”
※※※
公元三百五十一年的春末,第一個真正縱橫中原,稱霸天下的草原民族,在曆經了他們曆史上空前的繁盛和更加空前的屠戮之後,終於踏上了返鄉西歸之路。
沒有人知道他們最後的歸宿在哪裏。
他們離去的身後,更多的民族在曾經是大漢天下的中原腹地展開了更殘酷激烈的爭鬥。
三百五十二年,慕容恪於常山包圍冉閔,將其活捉,後殺之。慕容評攻陷鄴城。這一年,前燕慕容俊稱帝。
三百七十年,前燕滅亡。
三百八十四年,慕容垂的後燕建立。
三百九十六年,慕容垂病死,後燕分崩離析……
尾聲
已經是秋天了,卻並沒有如何的秋高氣爽。一連半個月,天地間不是雨瀝瀝,就是霧蒙蒙,沒有一天見得到日頭。地比翻過的田還爛,到處是泥塘、水窪,簡直叫人不知從何下腳。
小靳牽著馱道曾的騾子,艱難地行走在泗水邊上。小靳每走一步,都像是要把自己用力從土裏拉出來一般費力,兼之渾身被雨水泥漿浸透,刺骨冰寒,若非體內的內息夠強,真不知能否堅持下去。
還未走到彭城時,道曾就堅持讓圓空等人離開。他說什麽緣法已盡,讓他們自行傳播佛法去了。圓空等人拗不過他,隻得一一告辭。小靳隻記得癡天行走的時候,道曾抱歉地說沒教他什麽。癡天行隻是淡淡地道:“已經夠了。”這個不知感恩的臭禿驢!
道曾已昏迷了兩天,期間隻斷斷續續醒來幾次。這鬼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小靳把能吃的都給了道曾,可今天早上也終於吃完了。“媽的!”他惱火地想:“這欺窮的老天爺,就是不肯放過我嗎?”
接近傍晚時分,雨總算停了一歇。小靳拉著騾子爬上一座小丘。這小丘其實是泗水旁一處陡峭的懸崖,全是**的岩石,雖然被雨浸濕了更冷,但總好過泥塘。小靳便係了騾子,找了一塊被風吹過稍微幹燥一點的地方,讓道曾躺下。
他跑到崖頂四處看看,泗水上茫茫一片,天連著河,陰雲壓著白水。四周一片死寂,看不出任何活物的影子。“奶奶的,”小靳禁不住搔著腦袋罵道,“全他媽衝到海裏去了嗎?”
他走回來,想到前麵看看有沒有村落,忽地一驚,隻見道曾不知何時坐了起來,正合十默念著什麽。小靳驚喜地道:“喂,和尚,原來你還沒死透啊!”道曾睜開眼,咧嘴一笑:“是呀,真是辛苦你了。”
小靳道:“什麽辛苦不辛苦!沒死就好,我們已經過了泗水,再往南就是安壽縣了,嗬嗬,走得很快吧?”道曾道:“真快。安壽……我們五年前曾來過呢。你還記得吧,小靳?”
小靳在崖邊扯了些草,拿來喂騾子,一麵道:“怎麽不記得?說起來就是氣,那次多好的機會,我們提著腦袋給人家治好了瘟疫,別人把你當菩薩一樣供著,那麽大的廟宇請我們留下當住持,嘿,你倒好,不僅不答應,連人家送盤纏都不要。真是……想起來我就牙根癢!”
道曾笑道:“你跟我鬧了一個多月才罷休呢。小小年紀,哪有那麽多算計?”小靳道:“是啊,我就是小人一個,怎麽樣!”道曾咳著笑了一陣,又道:“我們……離開東平多久了?”
小靳道:“快一個月了吧?不曉得阿清那個木頭腦袋,現在到了襄城沒有。”道曾掐指算了算,滿有把握地道:“應該早到了。她武功很高,你不用擔心。”
小靳道:“我才不擔心呢。你擔心擔心你自己吧!瞧你臉還是白得發青……你在這裏等著啊,我去拾些柴火燒火,給你暖暖身子。”剛走兩步,忽聽道曾叫道:“小靳!”聲音中隱隱有些焦急。小靳一愣,頭也不回地道:“怎麽?”隻聽道曾在身後嘿嘿笑道:“其實我跟你都是孤兒吧。我想是吧……咳咳……我想……”
小靳回頭見他又咳出些血來,忙上前替他抹去,道:“別胡說。孤兒又怎麽了,誰也別想欺負得了老子。老子不去招惹他們,已經很客氣了。其實你做和尚這麽久了,他媽的這身臭皮囊還沒看開?誰生下來的不都一樣?”
道曾突然咬牙道:“我不是和尚,我不是!”他猛地一把將小靳推倒在地,自己往後麵的石頭上靠去,隻覺心中火燙得快要熔化了,而身體卻越來越冷,冷得快要跟背上的岩石一樣。
“我……我不是和尚!我隻是生在和尚廟裏,難……咳咳……難道就要注定做和尚嗎?我……我六根不淨,我……我心中更是無有一時靜過,又怎麽會是和尚呢!咳咳……咳咳咳……我恨!我恨!我恨誰呢?我……我不恨爹,他是誰?他跟我有關嗎?沒有,沒有!我不知道他!我……我恨娘,為什麽要拋棄我!我更恨我師父,為什麽……為什麽要教我這些……這些亂七八糟的道理,這些……這些叫我做人難,做鬼更難的道理!我……我十歲那年知道事實時,為什麽不幹脆就死了!我恨……我恨啊!”他胸中幾乎憋出血來,想要猛力揮打什麽,然而手足間已找不到一絲力氣,甚至連腰也軟了,靠著岩石慢慢向下滑落。
小靳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來,任他罵完,方疲憊地道:“別說了。別說了……你要真的恨,也不會活到今天了。”道曾喘息了半天,艱難地歎了口氣,點點頭閉了眼不再說話。又過了好一會兒,小靳以為他已經睡著,正要轉身去尋些柴來,忽聽道曾道:“小靳,多拾一些吧。難為你了。”
小靳不耐煩地道:“你今天怎麽這麽多廢話?有閑功夫說,不如多養點神,好好調理調……”突然渾身一震,全身頓時冰涼,一時連氣也透不過來了。
隻聽道曾靜靜地道:“你還記得收化你父母兄弟,還有林哀師叔麽?把我也化了吧。帶我……帶我到昆侖山去吧,小靳,我……我想……我想和娘親……”
聲音到這裏戛然而止。
良久良久,一陣嵐風刮上崖頂,帶來一片冷冷的水氣,吹得小靳渾身一激靈。他僵硬地回過身去,見到的是一張熟悉而凝固的淺淺的笑臉。
“和尚……”小靳喃喃地道,“我可不是孤兒。從來都不是……你他媽的也不是,知不知道?”
(完)
《逝鴻傳說》完成紀
《逝鴻傳說》完成到今天已經兩個月,因為我有些事情要想,所以一直沒有寫個什麽東西來紀念。這些事情包括:
我竟然寫完了《逝鴻傳說》?
竟然我寫完了《逝鴻傳說》?
《逝鴻傳說》竟然我寫完了?
這些問題,無一不包含極其深邃的哲理思想。我每天都在網吧裏呆呆坐著,拿著M4到處暴人腦袋,當被別人暴了腦袋時,就很嚴肅地思考以上的三個問題。不容易呀!
《逝鴻傳說》是我2002年開始寫的一部小說。因為當時剛買了台全球最輕最小的筆記本(到目前為止也是哦,才880克哈哈哈哈~~),覺得不能光拿出去炫呀,總得裝模做樣寫點什麽,也好給老婆大人交代。當時恰巧又有一點靈感。該靈感來自一次“出恭入敬”時,翻看《夜航船》一書,看到上麵有這麽一段文字,說有女子出嫁,其父征戰而死,該女子於是束發歸家,上戰場去收父親的遺骸。
看到這裏,大熱的天我背上冷汗直冒。試想在流血漂擼、屍橫遍野的戰場,一個女子一具具地翻檢腐爛的屍體,找尋父親……這需要怎樣的勇氣和決心?實在值得大書一筆呀!
於是就有了《逝鴻傳說》開頭的戰場、腐屍、少女……當然,我隻會寫漂亮的少女,這一點千萬不要質疑。
於是乎斷斷續續,修修改改,其間幾次因為工作的原因、繼續寫《你死,我活》等休筆,每一次再寫時,故事都會改變一些,什麽須鴻啊、白馬三僧啊,什麽石付石全啊……統統都是這樣加進來的。
至於鍾老大這個人物的加入,倒有點太過主觀。當寫到阿清和小鈺兩人在地洞裏時,還根本沒想過有這個人物,但連我都覺得阿清身上的擔子實在太重,太可憐了,忍不住想要幫她一下,哪怕稍微給她點溫暖也好。於是幾百字之後,鍾老大夫婦就誕生了。厲害吧!
這個厲害的一筆導致後麵的故事再度修改……所以我現在越來越深切體會到,寫東西這事,簡直比小孩的臉還變得快。一筆下去,三五行之後,連作者自己都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了!
《逝鴻傳說》這個故事本來的計劃有50~60萬字左右,但其間因為和今古的編輯商量了一下,覺得還是劃分成兩個故事來寫比較好,於是將其斬斷。可惡的是寫完了30萬字之後,在今古出版時竟然又強行砍了一半,將小鈺、鍾老大等人統統砍完……恨得我提筆寫下“血淚控訴冤深似海茲有民男碎石泣血狀告殺人雜誌謀財害命一文兩屍……”
好在台灣的出版社沒有這麽多麻煩,目前在台灣已經出到第五部,而整個小說也已經寫完,共49萬字。至於後續的故事……還在醞釀中!
以記之。
2006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