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小靳小心地撥開泥土,一陣香氣撲麵而來,他不禁歡呼一聲,叫道:“好了!這野雞真肥,好多油,哈哈哈哈!”

一旁老黃聞到這味也忍不住湊過來,幫著他掰開泥塊,露出熱氣騰騰的雞身。小靳提起雞身打量打量,看到自己剛才偷偷做的記號,道:“這是那隻老雞,媽的,老子就吃虧一點,那隻童子雞你吃,看你一臉青色,撲撲元氣。”說著提了雞到一旁猛吃。老黃掰開另一隻雞,吃了幾口,皺眉道:“怎麽這隻童子雞肉這麽老?”小靳裝出拚命撕扯的樣子,含混地道:“泥棒雞雖然免了拔毛的麻煩,可就有這毛病,悶得肉老。不過沒關係,肉老是老,該補的還是能補。快吃吧!”

小靳吃完野雞,滿意地摸著肚子,躺在草叢中看天上的星星。他二人自打離開水牢後,一路北上,水匪是一個也沒再見到,估計陸老大攜一眾老少耗子們避難去了。不知是不是戰事吃緊,連過往商船也極少見到。兩人在澤裏轉了幾天,放棄了找水耗子窩的打算,渡過巨野澤,繼續北上。小靳一門心思隻想到東平,可是又怕老黃這樣子太恐怖,嚇死路人事小,惹得他發瘋大開殺戒可不得了,是以以練功為由晝伏夜行。白天就藏身密林,老黃去打野味消遣,自己加緊練功,晚上再走。

他出來後練功愈勤,那一套拳腳自然隻有背著老黃時才練,但坐功卻可隨時練習,反正都是老一屁股坐著,誰都一樣。這個時候通常老黃陪他一起坐,小靳一旦經絡疼痛,便停止練道曾教的內息法,裝模作樣練練石壁上的心法,一麵叫老黃運氣入他體內,幫他順氣調節。小靳知道他其實也在暗中體察自己內息的運動,隻作不懂,一有動靜就大呼小叫,有時根本是自己想感受感受某一處經絡過氣的感覺,也要老黃出手。好在老黃內力深湛,又巴不得小靳早日練出來印證心法,是以從不偷懶,隨傳隨到。

這一日練功完畢,小靳隻覺腰酸背痛,吃完了野雞躺著,腰痛還是不減,便揉著肩膀隨口道:“媽的,隻覺四肢氣動,不覺胸腹間有何動靜,搞得老子腰這般酸痛。”

其實以他練功的日子算來,功力實在太淺,隻怕尋常練外功的武夫不知不覺間蓄積的內力都比他強,要想略有氣感,至少也須練習數年以上。但因為是老黃在他體內強行注入四肢,感覺想有多強就有多強,所以自然而然便想到其他經絡。這種情況本極之危險,應更加小心謹慎,循序漸進才行。

這道理老黃不是不懂,隻不過他自己就是個非要逆天而行、急功近利的人,聽了這話,深以為憂。當下走到一邊沉思起來。小靳也懶得管他,叼了根草哼哼小調。

夜風帶來陣陣草木和野花香氣,聞之中人欲醉,小靳聞著哼著,幾乎就要睡著的時候,突然一睜眼,嚇了一大跳——老黃不知何時湊到他麵前,見他睜眼,叫道:“我、我想通了!”

“什……什麽狗屁想通了?”

老黃鄭重地道:“不是狗屁!你聽我講:凡夫血氣方剛者,正經十二脈,五藏六腑均有一副好生機,氣血旺盛,但是奇經八脈卻較少浸及。我師傅曾經說過,內氣布滿正經十二脈,有多餘者方溢入奇經八脈,尤又以任、督二脈為重。蓋因此二脈之運行,能貫通入腦,下連心髒,隻有通達此二脈,才能進入細微息相,達有漏、無漏的禪者境界。嗯……咱們便這麽來!”

伸手拉小靳起來坐好,小靳還沒回過神,見他一屁股坐在自己身後,伸手搭上後背風門穴,猛地一震,竟運功入內。小靳嚇得魂飛魄散,叫道:“喂喂!你幹什麽?手腳還沒好,你又動老子身體,弄死了怎麽辦?”想要抽身逃開,但老黃的手似有吸力般,無論怎麽掙紮都扯不開,但覺一股股氣流順著脊背往上爬,小靳汗如雨下,顫聲道:“老黃,這……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到底想要怎樣?”

老黃道:“別動,我正為你打通督脈。”

小靳想起道曾說過的話,罵道:“放屁!任督二脈是什麽人都可以打通的麽?別說我才練這麽幾天,練上三五十年也不見得通得了。你亂給老子通氣,你……你逮著什麽就灌,你當老子是豬大腸麽?快放手啊!”

老黃得意洋洋地道:“這不是打通任督二脈,我已經算好了!從風門而入,達命門,命門接連十二經絡,通了之後,反正你手足各絡氣正有餘,溢入督脈,上通天門,下達內府,正好正好!”

小靳怒道:“什麽正好!老子要那些寒氣到肚子裏幹什麽?”

老黃搖頭道:“非也非也。這些氣雖然寒,隻是因為在手少陰等脈絡間運行,經過‘井’、‘榮’、‘俞’、‘原’、‘合’各相應穴道,才成寒氣。進入督脈,你運行一周天後,自然不寒。你不要亂動,聽我的話沒錯。”口中說話,手上不停,小靳覺得那一股股氣逆行至命門附近,反複盤橫衝刺,好象有幾把刀在背上亂戳。他不住破口痛罵,老黃卻越發有耐心,運了一陣,左手抵在右手太淵,“嗬”的輕喝一聲,小靳隻覺命門處象突然插了一刀般劇痛,他張大了嘴還沒叫出來,眼一黑已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小靳幽幽醒來,但見眼前星光燦爛。他吐了一口氣,剛一動彈,“啊”的一聲大叫出來。原來背上如裂開般痛楚難當。

小靳嘶嘶地吸著冷氣,花了老大力氣翻過身伏在地上,心中又驚又怒,不曉得老黃對自己做了什麽。他歇了半天,等疼痛漸緩,閉目運氣,想看看究竟又多了什麽。他先查看手少陰心經、足少陽膽經等幾路原先中招的經絡,似乎沒什麽大的變化。待運氣到手少陽三焦經時,忽地渾身一跳——原本沒什麽氣的經絡,此刻居然也氣感十足。

“老黃!王八蛋!禿毛老僵屍!滾出來!咳咳……痛死你爺爺了!”小靳亂吼一陣,耳邊卻隻有獵獵晚風,老黃照例又不曉得跑哪裏去了。

“他媽的,媽的!他十八代祖宗的……”小靳一邊罵一邊眼淚汪汪,試著運行一小周天,果然不出所料,不止任、督二脈,連著帶脈、衡脈,什麽不關屁事的陽維脈、陰維脈……統統寒氣逼人。以前“經絡崩壞”,還隻局限在四肢範圍,這下子被老黃強行突破命門,因命門是十二經絡相交之所,上下貫通,左右交融,徹徹底底無一遺漏地崩壞了。

小靳試著罵著哭著,身上越來越冰寒,到後來竟冷得手足顫抖,肌肉僵硬,連罵也罵不出來了。他想:“媽的,這個沒心沒肺的前朝老僵屍,在老子身上試這試那……他把老子當猴子嗎?不行!不行!以前還以為可以把他當狗使喚,沒想到這狗發了瘋還好,沒瘋的時候就想著方地騎到老子頭上拉屎……得走,非走不可了!老子可沒幾條命可以陪他玩!”

他咬著牙撐起身子,借助北極星辨明方向,想:“得到東平去……看來隻有和尚能救命了!”側耳凝神了一會兒,確實沒聽見老黃的動靜,當下伏在草中,一步步往前爬去。

他爬了一陣,翻過一個小山丘,隻覺體內的寒氣上下亂躥,幾乎把自己凍成冰塊。想起老黃將著火的木頭凍成冰的情形,心中止不住地亂跳,手上一滑,從山丘上滾下去,一頭闖進灌木叢中。灌木的枝條拉得他身上到處是口子,他卻沒啥感覺。

“這……這樣子不行!”他想:“再這麽下去,走不出一裏路就得凍死了。得……得……”當下用盡全身力氣盤膝坐好,運功抵禦。

現在小靳全身除了一些不入流的別經之外,其餘奇經八脈、十二經絡內氣息躥動,一會兒互相撞擊,一會兒又纏繞不休,可是因不是自己修行得來,不能相融,亦不能進入丹田氣海之中。小靳運行兩三個周天,花了差不多兩、三個時辰,其間幾次痛昏過去,醒來後又咬牙繼續堅持。

“他媽的!老子偏不死!老子才不跟你一道當僵屍!哇……呸!什麽?是血?媽的……”小靳時而悲憤交加涕淚交流,時而又因氣息躥動搞得四肢酸癢忍不出出聲傻笑。有時手少陰心經上的氣息與督脈上的氣息一碰,氣便沿著極泉、青靈、少海……一路跳下去,手也跟著翩翩舞動;有時則是足太陽**經上的委陽、飛揚、京骨一路擁塞,氣行不暢,小腿亂抽,人就在地上亂蹦。他身上的衣服不知被打濕了幾次,人幾乎處於虛脫邊緣,但心中那不肯死去的念頭依然執作,強撐著沒有倒下。

當堅持運行四、五次之後,漸漸地每吸一口氣進去,便覺有那麽一絲稍微溫暖的氣息在一眾寒氣間慢慢下降,沉入丹田之中不見。他不知道自己雖然被老黃強行突破命門,險些喪命,但卻確實使胸府之間經絡開啟,吸進來的氣經行一周後,已變作自己的內力融入氣海。這內力太過弱小,幾乎不抵什麽作用,但小靳感得有這麽一點暖氣,總勝過全身都冷,心中不覺大喜,更專注地運功。過了不久,漸漸入定,耳中不聞,閉目不視,心也漸漸沉寂下去……

仿佛隻是一瞬,當小靳再次睜開眼睛時,但覺眼前一片光明,遠處的山頭上霞光萬道,已是日出時分。他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竟然坐了整個晚上。他動一動身子,卻不覺怎樣疲勞,身體內仍然寒氣逼人,但已不至於凍僵。他呼出一口氣,再深深一吸,再次感受到那暖流自胸間生起,緩緩沉入丹田。

“果……果然……是……是……”身後突然響起老黃驚惶至極的聲音。

小靳嚇得渾身一顫,跳起身,隻見老黃那張本已恐怖的臉更加扭曲變型,怔怔地看著自己,好似見到世間最最不可思議的怪事,張著嘴,手哆嗦著指向自己,顫聲道:“你……你……果然是……這是……”

小靳暗叫不好,自己剛才練功時一定被這家夥偷偷試過了。他一時惶急,還沒想出什麽法子,眼前人影一晃,老黃欺身上前,一把扣住他手腕脈門,喝道:“吸氣!”

“吸……吸氣就吸氣!”小靳猛吸幾口氣。老黃並不言語,手中加緊,小靳哎喲一聲慘叫,忙用力抵抗,不由自主以內息法吸入一口氣,那暖意一起,手腕間的疼痛仿佛就減少幾分。

他剛意識到不能運功,老黃已顫聲道:“這是什麽?這……這是多喏阿心經……這是……”

小靳放聲尖叫道:“什麽狗屁多什麽心經!這不是我教你的‘碧石心法’嗎?”

老黃放開了他,不住倒退,一麵不住喘氣,搖頭道:“不對……不對……不是,是……是……一定是……師傅他……是‘多喏阿心經’……怎麽……”突地暴喝一聲:“說謊!”

四周的草被勁風刮得猛地一伏,小靳飛身而起,摔出三丈之外,跌得眼前發黑。他還沒爬起身,脖子處忽地一緊,老黃將他高高舉起,怒喝道:“說謊!”

遠遠近近的山林裏,群鳥驚飛,野獸咆哮,小靳的耳朵嗡然鳴動,喉頭一甜,一股血湧上來,好容易才咽下去。他掙紮著道:“是……你不信我也沒辦……”

老黃拚命搖頭叫道:“不是!不是!多喏阿心經,我師傅沒有教給我,為什麽教給你!為什麽你會!咳咳!”狂怒之下,竟咳出一口血來。

小靳見他的牙齒上沾滿血跡,深怕他瘋狂起來,一口吃了自己,忽然急中生智,叫道:“是……昨晚有位老先生來教我的……他……他手上、肩頭不知為什麽血淋淋的,好象……好象沒有肉!”

老黃發出驚天動地一聲尖嘯,手一鬆,小靳摔落在地。他顧不得脖子處火辣辣地痛,跳起來指著老黃身後叫道:“就是那裏,他……他沒有肉,好象被吃了!”

老黃赫然回身,渾身抖得似風中殘葉,叫道:“我不信!我不信!出來!你出、出來!”

小靳被他絕望至極的聲音叫得背脊寒毛倒豎,知道已是自己存亡的關鍵時刻了,扯開嗓子跟著尖叫:“就……就是他!你看見沒有?哎呀,他……他的鼻子也隻剩下兩個血洞,好可怕,好可怕!他舉起手來了,哎喲,隻剩骨頭……你見到沒有?就在林子裏!”

老黃揪著頭發,喝道:“不是你……師傅……是……是……我已經吃了你,你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就是不放過我!”說完最後一句,手一扯,竟將自己的頭發扯下一大片。他頭上鮮血淋漓,流到布滿疤痕的臉上,他也渾然不覺,口中嗬嗬有聲,頓了片刻,猛地一躥,如脫韁野馬般向林中狂奔而去,叫道:“滾!滾啊!我吃了你!”

小靳幾乎同時撒開丫子朝反方向跑起來,不顧一切地跑起來,一麵跑一麵在心裏吼道:“去你爺爺的!老子給你找到了正主,最好死在林子裏,永遠不要出來!”

※※※

他一口氣急奔出八、九裏遠,心髒差點跳出喉嚨,靠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喘氣。四麵看看,原來已經跑到官道邊上了。他略歇了一會兒,正想越過官道,跑進另一邊的林子,忽聽一陣馬蹄聲自官道上傳來,他連忙隱身在樹後向外望去。

隻見官道上走過來長長一隊人,排頭十幾匹馬,馬上的人提著刀槍,警惕地四處打量,然而看服裝又不是官兵。後麵則亂七八糟,有拉馬的,騎驢的,更多的是趕著馬車、牛車,甚至還有幾人騎在高高的駱駝上,粗粗一算,總有一百五六十人。這些人一出現,沉寂的官道立時喧鬧起來。

小靳知道這些是什麽人了。其時兵火匪禍,無有一日停歇,所以商人們通常結伴出行,共同雇傭大批保鏢,以衛安全。看這商隊的規模不小,應該是幾天前在東平城集結出發的。

小靳心道:“老黃知道老子要去東平,等他發完了瘋一定會來尋找。我若是還未找到和尚就被他發現了可不妙。嗯……”皺眉想了一下,主意一定,待商隊走過自己時,突然跑出去,叫道:“大哥大爺,行行好收留小子!可憐我被土匪燒了家,沒活路了!”

他尋死覓活地一陣嚎叫,商隊裏終於出來一人,上下打量了一陣,見他著實細小,蓬頭垢麵,臉色慘白得象是幾十天沒見過太陽一般,便道:“你叫什麽?”小靳磕頭道:“大爺,我叫小靳!”那人道:“我們正缺個喂馬的,你會做嗎?”

小靳大喜道:“小的在家就是喂豬喂馬的!”那人回頭向商隊最末的一輛牛車叫道:“阿二,過來帶帶他。”對小靳道:“上那輛車。先說好,管飯,工錢一月半吊。”小靳傻笑道:“夠了夠了!”不住道謝,那人上車徑直去了。最後那牛車慢慢駛近,一個跟小靳差不多大小的小子招手道:“上車!”

小靳跳上牛車,心中大叫僥幸。阿二見他不住張嘴傻笑,以為是個傻子,白了兩眼,並不說話,指指後頭,叫他進車裏去。小靳也懶得多說,鑽進車中,不禁更是歡喜,原來牛車裏堆滿了雜物,都是自己以前販的小零碎,好似回了家一般。他順手拿過兩個瓷瓶,曲指當當一敲,心中已估算出價格來,心道:“這貨看著光亮,可惜胚子不好,燒得又過了。這家夥從東平往南販這種貨色,真是有眼無珠,等著虧到光屁股罷。”嗬嗬一笑,在車中坐定了,繼續練功。

中午時分,商隊停在一條河邊歇息。小靳想:“老黃的鼻子比狗還靈,我這一身兩個多月沒換,味道十足,可別讓他聞到。”便對阿二道:“小、小哥,有沒有衣服,換、換換?”

阿二吃著饅頭,瞥了他兩眼,並不說話。小靳傻笑道:“我……我想買一身。”阿二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水,走到牛車裏翻了一陣,翻出身灰撲撲的衣服,道:“你看這值多少?”

小靳拿起來看看,道:“最……最多也就值一、一吊錢罷?”一吊錢可以買十件這樣的衣服。

阿二很為難地想了一下,點點頭道:“這衣服本來一吊半的,既然大家同乘一輛車了,那就是兄弟了,兄弟之間還說什麽呢?一吊就一吊吧。”伸手要錢。

小靳苦著臉道:“我……我身上沒有。但、但是,老板說這個月給我兩吊錢……哎,還是算了,前、前頭可能有賣的……”阿二拍著他肩頭,語重心長地道:“都是兄弟,難道我還信不過你嗎?其實這衣服白送你也沒關係,隻不過是位朋友的,我也作不了主啊……發了錢再給,急什麽?看你這衣服破得,嘖嘖,兄弟我都心痛啊。”硬塞到小靳手裏,指著河道:“快去洗洗,換新衣服。”

小靳一麵往河裏走,一麵心道:“那就多、多謝兄弟了。隻是我隔、隔幾天就要走了,從此兄弟倆天涯永隔,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給你這一吊,多可惜?”

他在河裏痛痛快快洗了個澡,將舊衣服綁在一根木頭上,順水漂下去,心想:“最好漂回巨野澤去,好讓老黃回去跟水耗子們多親近親近。大家殺來殺去時,小爺我正好去找和尚。”

洗完後爬上岸,見太陽正好,想尋個幹爽的地方躺下,好等曬幹了穿衣服。他提著衣服沿著河岸走了一段距離,繞過一棵大樹,突然一怔。

隻見樹後草叢中站著一位少女,頭上戴著一個野花編的花環,拍著手,嘴裏低低地唱著什麽。一束束陽光自高大的樹冠間射下來,光束裏浮塵飄舞,紛紛揚揚,她的頭發也在其間隨風起伏。

小靳乍一見到她,胸口頓時如同給人重重錘了一下,一時間連一絲氣也吸不進去。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張精致的臉,這張潤玉一般的臉,這仿佛極品羊脂薄胎瓷瓶的臉……腦中止不住地眩暈。眼前一道道耀目的光似乎不是自頭頂的太陽射過來,而是從她那圓潔清朗的眸子中發出。她的眼一轉,那些光便跟著晃動,她的眉微微一斂,天地間立刻就暗淡了許多。她眨了眨眼,那兩隻碧色的瞳子仿佛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水,跟著一滴比珍珠還晶瑩的淚水湧出眼簾,順著那完美的臉頰慢慢滑落……

“嗚——”

“小鈺,小鈺,你在哪裏?為什麽哭了?”遠遠傳來一位婦人的聲音。

小靳腦袋嗡的一響,驚得跳起身來——原來那少女正指著自己的光身子哭泣!竟然用自己形容猥瑣的身體嚇哭了她!

小靳滿臉羞愧難當,幾乎恨不能在樹上一頭撞死。他倉皇地左右看了一下,轉身飛也似跑了幾步,一頭紮進灌木叢中,向前猛爬,身上被刺割得到處是血口他也忍住不叫。聽那人向這邊走來,邊走邊道:“小鈺,哭什麽呀,乖,別怕。是不是餓了?叫你別出來的嘛……”不住哄勸,那少女嗚咽了一陣,聲音漸漸遠去,似被人帶走了。

小靳老半天才掙紮著爬出來,出了一頭的汗,心中兀自砰砰亂跳。他想:“媽的!難道我見到仙女了?還是這河裏的妖精?人怎麽會有這般美麗……她……她的眼睛怎麽和阿清那麽相象?啊呀……我、我這麽光著身子,還嚇哭了她,我的個老娘啊……真是羞死了!”狠狠敲了自己腦袋幾下。

隻聽遠處阿二喊道:“喂,小靳,小靳!死到哪裏去了?快回來要走了!”他忙三兩下穿好衣服跑上去。

等到車子啟動,向南駛去時,小靳趴在車尾,望著那條波光粼粼的小河。可惜隻見到樹影離合,並無一人出現,很快地山移水轉,小河也見不著了。他想著那天人般的少女,心中感慨萬千,忍不住長歎一聲,倒也很有些“慨時之不歸兮,佳人難再”的味道。

第二、第三天,小靳除了一天兩次割草來喂馬,其餘時間都縮在車裏,沒再見到老黃的蹤影。他心中稍安,猜測著老黃要麽直上東平,要麽被自己的衣服引走了。他體內的寒氣仍舊在子時與午時發作,好在午時別人吃飯,子時別人睡覺,都可以躲在車裏練功抵禦。他知道自己那一絲暖氣實在微弱,不知何年才能融合老黃的內力,唯一的辦法隻有找到和尚幫忙。好在年少無懼,想開了也無所謂了。

到了晚上,車隊會圍成一圈,中間燒起幾堆火,眾人圍火而坐,或喝酒鬥樂,或高談闊論,也有人取出竹笛輕聲吹奏。人們都盡情享受著這難得的一刻悠閑。

這天晚上,小靳估摸著老黃不會再跟來了,悶了這麽多天,實在憋得慌,便下車溜達。這片宿營地接近一片密林,隱約有虎狼之聲傳來,人們不敢走遠了,大多十來人圍在一輛車前,喝酒聊天。小靳因是新來的,認不得什麽人,也參不進去。

他無聊地到處瞎逛,忽見中間空地上有一大群人圍著,不知在說什麽,氣氛甚是熱烈。小靳見同車的阿二也混在中間,便也湊過去聽。聽了一陣,才聽明白是在討論局勢。

原來趙國的石祗讓冉閔打的叫苦連天,連著被拔了幾個城池,現在稍微大一點的隻有他親自死守的襄城。石虎原本有三個兒子,不過一個個為爭皇位相互廝殺,一個被弟弟刨肚挖眼而死,另兩個則被石虎燒死,唯一剩下的孫子又被冉閔賜死。所以本來根本挨不著皇位邊的石祗,也因勉強算是石家正統而成了現下趙國之君,他發出勤王令,各地趙國諸侯們也不得不應應景。在石祗的請求下,遼東慕容俊派遣三萬部隊南下,至今仍掛著趙國丞相頭銜的洛陽姚弋仲也令大兒子姚襄率領三萬八千騎兵過來幫忙,再加上冀州一帶的趙國宗室石琨也領兵救援,三方聚集了十幾萬的大軍共同狙擊冉閔的攻勢。戰局一時僵持著,究竟誰勝出還很難說。

隻不過因羯人已被殺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因屠胡令,不止羯人被殺,其他氐、羌、鮮卑、匈奴、丁零、夫餘等多被牽連,現下大家一起進攻冉閔,各地漢人們瞧著天下還不定歸誰,也都陸陸續續停止了屠胡。

內中有人大聲道:“冉閔大人是西楚霸王降世,那一身銅頭鐵臂可不是瞎說的!兩杆矛戟天下無雙!以前胡人當道,老子家幾代的家奴都敢蹬鼻子上臉,如今可好!哼,我看呐,就該殺光胡人,畢竟這天下我們漢人才是正統!”周圍的人齊聲稱是。

另一人歎道:“隻可惜如今晉室軟弱,無力收複大好江山,冉閔也自行稱帝,沒有南尊晉室。這樣下去,不知何年何月天下才可一統。”先前那人道:“話不是這麽說的。冉閔大人稱帝可能隻是一時權宜之計,畢竟我中土正統皇室乃晉,那是天下公認的。”

人群裏有個年輕人嘿嘿笑道:“趙國當年立國,北到肅慎高麗、西到大宛、東到倭國等小國都紛紛進貢稱賀,以為中央之邦,那時晉國在哪裏?還有誰給晉進貢?長安、洛陽紛紛淪陷,龜縮江南,真正是正統啊正統!”

先前那人怒道:“賈誼,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你還認胡趙為君?”那人道:“我不認胡趙,可也不認司馬家!這天下亂七八糟,我誰的皇帝也不認。隻不過趙高明祖一世英雄,我佩服得緊,不行嗎?”先前那人道:“呸,還說不是胡人走狗!”

“咣”的一聲,有人拔劍出鞘,眾人頓時紛嚷起來,都道:“賈誼,說說而已,何必動刀呢。”也有人說:“何三,人家賈老二的人品你都敢亂講?還不閉嘴!”

先前那人亢聲道:“我……我說的是事實嘛。什麽一世英雄,當年還不是個偷馬的奴隸。”不過氣勢已大不如前了。

那賈誼歎息一聲,收刀入鞘,道:“旁人都道他出身低微,我最佩服的卻正是這一點。想趙高明祖出身奴隸,大字不識一個,卻縱橫天下,所向披靡。更重要的是他敬重孔子,下令恢複禮節製度,以春秋前的軒懸之樂、八佾之舞為標準國禮,禮賢下士,創科考以絡人才,天下歸心。隻這份氣概,晉國內誰人能比?可歎晉武帝一世雄才,放著那麽多兒子不立,卻偏偏立個白癡兒皇帝,弄得身後八王紛爭,自相殘殺,白白把江山讓給胡兒。可歎,可歎呀。”

這番話說出來,實在是無可辯駁,當下場中諸人皆是默然。小靳心想:“白癡跟偷馬賊都可以當皇帝,媽媽的,什麽時候也輪到我當當看。原來已經不屠胡了,那好啊。阿清雖說木瓜腦袋,不過功夫不錯,大概熬到現在不成問題。嗯,隻有等找到和尚後,再想辦法找找她了。”

他懶得再聽這些閑話,正想轉到一邊正耍大刀的場子去看熱鬧,轉眼見阿二縮在一角,賊頭賊腦地張望著什麽。小靳順著他眼光瞧去,卻是一個小丫鬟,胖呼呼的圓臉,回頭看見阿二對她招手,裂嘴而笑,露出一口黃牙。

“簡直……俗不可耐!”小靳想起那日見到的仙女,大搖其頭。剛轉身要走,忽見那女子對阿二比了一個手勢。阿二也豎起兩根指頭比劃,又一指外麵的林子。那女子點點頭,不再看他。

小靳心道:“啊……媽的,這兩人眉來眼去,非奸即盜。”發現了別人一個秘密,他心中甚是得意,盤算著如何好生利用,在走之前把那空口亂開的一吊錢兌現,換作從阿二的口袋裏掏出來。他想了一陣,打幾個哈欠,回車睡覺去了。

半夜裏小靳正躺著吐納內息,突覺身旁睡的阿二掀起車簾,跳到外麵去。這正是捉奸拿雙的好機會,小靳怎肯錯過?當下也起身,悄悄跟在他後麵。走到車隊邊上時,有巡夜的喝道:“是誰?”阿二忙笑道:“李三哥,是我,肚子痛,出去方便方便。”那李三哥便沒言語了。小靳伏在地上跟著阿二慢慢爬出去,也無人瞧見。

兩人相繼進入林中,此時半月正掠過樹梢,林子裏隱約可見。那阿二走到一棵大樹下,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見左右無人,學著鳥的聲音叫了幾下,就聽樹後有女子的聲音低聲道:“二哥?等你好久了!”

阿二低笑道:“我的親親秋月想我了。”那女子呸的一聲。阿二走到樹後,兩人又說了一陣話,忽聽那女子嚶嚀幾聲,喘著氣道:“別……別在這裏呀。咱們再進去一點……”阿二急道:“什麽這裏那裏,我……我……”但終究挨不過那女子一再催促,兩人攜手向林子深處走去。

小靳對這些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一知是根據以前偷看別人洗澡的經驗,知道男女確實有別,半解麽則是以為男女間可以玩一種好玩的遊戲。當下好奇心大起,跟在那兩人後麵,想要見識見識這人人諱莫如深的把戲。

眼見那兩人越走越深,快要進入漆黑的林中,看也看不見了。小靳心頭大急,靈機一動,裝作狼叫了兩聲。果然聽那女子驚道:“有狼!還是回去吧。”阿二正一頭熱汗,忙道:“哪裏有?好了好了,就在這裏,不進去了。”一陣窸窣之聲,似乎兩人正在解衣,小靳趴在地上,正要上前一點,突然一頓。

地麵在微微震動。

他嚇了一大跳,感覺象是正有大批馬隊在林中行進,側耳聽去,夜風凜冽,什麽也聽不見。他不知道自己此時的內力已超過好多練了十幾年的人,感覺敏銳了許多,還以為是錯覺,當下耳朵貼近地麵聽,真的有隱隱的馬蹄聲響,但卻沒有馬鈴聲。

什麽人會在此時摘鈴前行?小靳出了一身冷汗,轉身要跑,想了想,在地上摸到塊石頭向那兩人丟去。隻聽阿二一聲慘叫,小靳裝著沙啞的聲音叫道:“山大王來了,男的剝皮,女的做壓寨夫人!”

那兩人齊聲驚呼,跳起來就跑,這個時候就算不貼在地上,也可聽見隱隱的蹄聲正迅速靠近。阿二一邊跑一邊狂叫:“有賊!山大王來了!山大王來了!”

立時有巡夜人咣咣咣地敲起鑼,營地頓時喧嘩起來。鏢師們紛紛起身,有人大聲吆喝,指揮他們四麵警戒,人人奔走相告,向場中心集中。小靳往營地跑去,一腳踩空,差點跌入一個地洞。他罵罵咧咧再跑幾步,突然靈光一閃,想想不對勁,等一下營地可是攻擊的中心,一個不好就是全營覆滅,自己鑽進去可跑也沒處跑了。他眼瞧四周灌木叢生,那地洞隱在後麵,十分隱蔽,當下咬牙鑽進地洞,拿些枝葉遮住洞口。

他剛布置好,“呼”的一聲,一匹馬從洞旁躍過,有人長聲尖嘯,林子裏立時有百多人同聲附和,馬蹄聲轟然雷動,開始衝鋒。跟著“嗖嗖”放箭之聲不絕,一陣箭雨掠過營地,頓時慘叫聲四起。

營地裏有人縱聲叫道:“弩手蹬車射擊!”小靳聽這聲音,知道是商隊領頭的鍾老大。十幾名弩手蹬上立在場中的幾輛車頂,向外放箭。他們用的是連弩,可以接連兩輪發射。小靳透過樹葉向營地方向望去,見到十幾人跌落馬背。這些人甚是硬朗,竟聽不到幾聲慘叫。

馬隊衝得近了,火光中但見人人緊貼在馬背上,躲避弓箭,看來都是長年在馬背上混的。鍾老大又喝道:“長槍上前!”十幾名長槍手衝到正對敵人的馬車間隙,立成三排,將三丈長的長槍斜放。更有數人迅速登上旁邊的馬車,彎弓射擊。

眼見離車隊隻有十來丈了,馬隊之中有人放聲長嘯,其餘人跟著齊聲狂叫,聲若狼嚎,直向槍陣衝來,眼見就要撲上槍尖,突然縱馬跳躍。當先幾匹馬高高躍起,可是隻有一匹跳過了槍陣,落入圈中,其餘幾匹撞斷幾根槍,但終於沒能衝過槍陣,被插在槍上。馬匹當場斃命,馬上之人揮刀砍翻幾名長槍兵,亦被亂刀砍落。車上的弓手幾乎就抵著下麵的人頭射擊,當即又射翻十數人。剛才帶頭長嘯之人呼哨兩聲,馬隊留下十幾具屍體,向一旁退去。

那躍入陣中之人縱馬狂衝,身上皮鎧上插了幾支箭仍不跌落,他持一柄長刀,左劈右砍,砍傷了好幾人。他繞了兩圈,縱馬向場中聚集的商人們衝去。商賈們齊聲驚呼,忽地有人斜刺裏衝出來,往那馬脖子上猛地一擊,狂野的馬竟被這一拳打得斜飛出去,撞過一堆火,在地上滾了兩圈方停下來。馬匹前腿斷裂,再也站不起來。那騎馬之人胸口被馬身壓住,斷了好幾根肋骨,放聲狂叫。數名保鏢衝上去,將他亂刀砍成幾段。血花四濺,便有數名商人當場昏厥。其餘人驚魂稍定,才發現那出擊之人是賈誼,頓時紛紛讚頌。

此時那些匪人不住圍著車隊繞圈子,隻把箭往裏射,這邊的弓弩手也不停往外射擊。但馬匹奔跑太快,兼之圈外比圈內暗得多,匪人沒射中幾人,自己倒有十數人中箭。鍾老大一麵遣人拖下傷員,一麵高叫道:“扔火把出去!媽的沒事的快扔火把!”

小廝們紛紛湧到火堆前,點著火把往圈外扔去。火把越丟越多,不僅照亮匪人,馬匹還得不停躲避地上的火,速度立時慢了下來。賈誼縱上車頂,鐵胎弓拉得渾圓,一箭、兩箭……一連七箭,就見七人胸口中箭,滾落馬鞍,竟是例無虛發。車上的弓弩手齊聲高叫,射得更加帶勁,又有數人中箭。

馬隊領頭的人再度呼哨一聲,帶頭向林中奔去,其餘人也跟著撤退,轉眼沒入黑暗之中。車隊中人人歡呼雀躍,有的稱讚鍾老大鎮定自若,指揮有方,有的佩服賈老二神功無敵,如什麽什麽之轉生,哪個哪個之再世……

鍾老大對這些充耳不聞,指揮小廝們清理屍體,救助傷員。賈誼走到他身邊拍拍他肩膀,笑道:“鍾兄,今日真是……”忽然住口,因見鍾老大眉頭緊皺。他遲疑一下,低聲道:“敵人還會再來?”鍾老大搖頭道:“這些人來曆不簡單,不是普通土匪,斷不至如此輕易放棄。”見幾人抬著衝進來的那人屍體走過,忙揮手止住。他扯開那人皮甲,周圍人都是一驚,隻見那人胸口紋著個張口咆哮的狼頭,被鮮血染紅了,更是駭人。

賈誼道:“是胡人!”鍾老大伸手慢慢抹上他兀自瞪著的雙眼,道:“這是敗下來的殘兵,都是戰場上拚死拚出來的亡命徒。剛才是誰報的警?若非提前準備,隻怕衝進來的就不隻這一人了。”

賈誼道:“殘兵?難道是從襄城過來的?怎麽竟到了這裏?”

鍾老大搖搖頭,突然高聲道:“來人,選十五輛結實的車,把貨都丟出來,每輛套四匹馬。你,還有你,去找牛皮木板來,加固車蓬。你們三人去準備火油。叫商人們集合。”手下人一一應了,分頭行事。

立刻就聽見幾個商人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下我的貨幹什麽?”“誰搶我的牛皮氈?你們好大的膽!”“啊!老子的瓷貨!老子跟你拚……”

鍾老大一把推開要拚命的老子,登上其中一輛車,朗聲道:“各位!聽我一言!聽我一言……別鬧,他媽的別鬧……想活命的就聽老子說!”此言一出,正在喧鬧的人群立時靜下來,人人抬頭,看著胡子一翹一翹的鍾老大。

鍾老大清清嗓子,道:“我要告訴大家一件事,剛才進攻我們的其實不是土匪,而是胡人的殘兵……”

剛說道“殘兵”二字,下麵頓時一陣驚呼,人人臉色煞白。鍾老大道:“前些日子殘兵襲擊商隊的事大家也都聽說過了,除了貨被搶光外,人畜一概不留活口。沒想到他們這麽快便自襄城一帶流竄到了這裏。以我們的力量,根本抵擋不住,剛才那夥人,我估計隻是一小部分,他們暫時撤退,隻是沒有料到我們會抵抗得這麽頑強。一旦主力出來,我們若還死守在這裏一定完蛋!所以,那邊組織了十幾輛車,先護送大家向東撤退,我帶一隊人留下佯守一陣,等你們撤遠了再走。希望胡人隻搶貨物,不會再追上來殺人。”

商人們頓時哭叫起來,有人抱頭哭喊:“我的貨啊!我的貨啊!我的老命啊!”有人叫道:“你怎麽就知道抵擋不住?或許隻是這麽一幫人呢?”更有人怒道:“花錢請些廢物,老子不走!”便有幾十人跟著一起叫道:“不走!不走!貨就是老子的命!”

鍾老大手一揮,十幾名保鏢登上馬車,他舔舔幹燥的嘴唇,無所謂地道:“想留下不走的,本人非常歡迎。這份與敵同偕的精神,本人實在佩服得緊,每人發匕首一把,以便亂刀下來時,給自己一個痛快。家裏還有老婆孩子的,或則錢還嫌沒賺夠的,趕快,那邊車坐滿就走,坦白地說,位置肯定是不夠的……”

此言一出,人群立即向馬車蜂擁而去,人人爭先恐後,深怕落單。那幾個車主更是狂叫:“老子的車!老子的貨啊!老子先上!”車上的保鏢提著馬鞭亂揮,叫道:“一個一個上!別擠!小心老子抽你!”但人人向他擠過去,個個伸長了臉,隻要能登車,巴不得多挨幾下。

鍾老大對手下道:“過去看看,一個個都塞上車走。”走到鍾夫人麵前。小鈺全身裹在布裏,抱著鍾夫人的手臂,雖然瑟瑟發抖,卻一聲不吭。鍾老大拍她一下頭,笑道:“怕個屁,有你姐姐在。”見鍾夫人眼中亦滿是憂色,搔著腦袋滿不在乎地道:“媽的,這次算是栽了。你們先走,老子虛晃一槍就騎馬來追你們……沒事!看見這麽多貨擺在這裏,媽的,別說胡人了,老子都要先搬回家再說。放心吧,沒事。”

鍾夫人點點頭,湊到他耳邊輕輕一吻,柔聲道:“我等你。”轉身抱了小鈺上了一輛車。石全道:“放心,我駕的車,出不了岔子。”鍾老大眉頭倒豎,道:“放屁!出了岔子,老子要你好看!”拍拍他肩膀,轉身去了。

幾名保鏢騎了馬在前引路,馬車一輛輛駛出。突然有個少年狼狽地自林中跑出,一麵跑一麵叫道:“又……又來了!”正是小靳。

鍾老大伏地聽去,果然地麵傳來蹄聲,忙叫道:“快走!車隊快走!弓弩手準備火箭!”小靳衝到馬車前,叫道:“我!我!還有我!”但場麵亂哄哄的,沒有人顧得上他,馬車紛紛衝出圈子,往林中奔去。小靳急得幾乎哭出來,忽聽有人道:“小兄弟,快上來!”轉頭一看,一輛馬車停在身後,他忙兩步跳了上去。石全長鞭一甩,打馬前行。

鍾老大喝道:“留下的都是我姓鍾的兄弟!盡量抵抗久一點,盡量久一點!這些胡人會他媽亂來的。死了的,家裏老小全歸老子供養,逃了的,老子第一個殺他,聽見沒有?”三十幾名保鏢大聲應了,各自站好位置,燒起火堆,準備射擊。

鍾老大一轉頭,見賈誼也站在車頂,忙道:“你是誰?怎麽不走?”賈誼笑道:“小弟想跟鍾老大混個兄弟做做,以後出門諸事方便,不曉得成不成?”鍾老大笑罵道:“你他媽算盤打得倒還精。好,我說過了,留下的就是我鍾某的兄弟!”

正說著,林中火光閃動,百數十騎匪人排成長長的一個橫隊策馬而出。由於偷襲失敗,這次索性舉著火把全麵壓上。賈誼就著火光,見那些人有的身著皮甲,有的身著鐵盔,更多的隻是簡單的黑色布衣,果然是胡人殘兵部隊。這些人個個血紅著眼,仿佛百多隻狼從黑暗裏躥出,賈誼饒是藝高膽大,此時也禁不住捏出一把冷汗。正看著,耳邊響起了鍾老大的喊聲:“搭弓——放火箭!”

※※※

半個多時辰後,營地方向的火光已徹底隱在漆黑的群山之中。馬車在山道上行駛,顛簸起伏。因隻有領頭的一匹馬持火把,其餘車不許點火,隻有憑著車夫的經驗,讓車輪沿著路上的車轍前行。好幾次聽得前麵驚叫,想是車子衝出道路,好在速度並不太快,又趕緊拉回來。

小靳心砰砰亂跳,不住回頭觀看。石全笑道:“小兄弟,怕麽?你叫什麽?”小靳道:“我……我叫作道靳。”石全道:“道?這個姓倒很少見。你是跟哪個商鋪來的?”小靳含糊地道:“……阿二那個。對了,那個領頭的鍾老大是誰?是鏢局的嗎?”石全笑道:“他是又開鏢局又做買賣,哈哈,隻有他賺別人的錢,沒人賺得到他的。”小靳心中頓時無限崇敬,心道:“要做就要做這樣的販子,這才是真正的大小通吃呀!”

他想起一事,問道:“大哥,我們這是往哪個方向跑啊?”石全道:“這種時候隻有往回了。”小靳驚道:“往東平?”石全道:“怎麽,小兄弟不是從那裏來的麽?”小靳忙道:“不是,我……我是中途跟上的。”石全點頭道:“我們是往東平那個方向,不過不進去。現下東平封城,各地的商隊都在城外碼頭村聚集,我們回那裏去。”

小靳略鬆一口氣,忽聽林子裏有隱約的馬蹄聲,便道:“是鍾老大回來了麽?”見石全奇怪地看著自己,小靳指指林子道:“有馬蹄聲啊。”石全側耳聽去,除了車隊的聲音外什麽也沒聽見,正在納悶,身後的車簾忽然被人掀開一角,有個婦人柔聲道:“小兄弟,你聽見什麽?”

小靳凝神聽去,不知不覺間運起功力,這一下聽得更清楚了,道:“是馬蹄聲……大概有十來匹。不是鍾老大麽?”

身邊呼的一聲,有人自車中閃身而出,落在前麵一匹馬上,喝道:“鬆馬!”石全當即伏身下去解韁繩。那人掏出火燎子,晃兩晃著了,小靳方看清他的模樣,不覺吃了一驚——竟是位風姿綽約的婦人,穿著黑色緊身衣,背上交叉背著兩柄長劍。她待石全放開馬,雙腿一夾,縱馬而出,沿著路向前跑去,一邊跑一邊喝道:“拿起弓箭,拿起弓箭!騎馬的都跟我來!”

車隊立時停了下來,一陣短暫的沉默後,響起一連串的驚呼聲。不多時便有數匹馬集結到那婦人身旁。正在此時,林子裏奔出十幾騎,向車隊衝來。

那婦人叫道:“靠近的不論是誰一律射殺!”引著騎手們先向後,衝過小靳乘坐的馬車時突然轉向,朝那十幾騎身後掩殺過去。那些強人沒想到對方敢主動衝殺,陣腳有些混亂,殿後幾人挺刀殺來,那婦人雙劍舞動,詭異飄忽,很快便砍下數人。其餘人這才反身格殺。小靳正想讚歎,忽見其中一名強人亮起火燎子揮了幾揮,林中立時又響起一片喊殺聲,聽那聲音,這次是真正的強人了。

那婦人急道:“車隊快走!快走!”縱馬率眾衝上前去。車隊立即向前疾行,然而為時已晚,數十騎強人衝出林子,除了二十幾人圍著騎手們打之外,其餘都衝向馬車。車上鏢師持弓射擊,一時馬蹄聲、喊殺聲、驚叫聲、慘呼聲、弓弦破空聲、鋼刀揮舞聲,在這漆黑的林間官道上混成一片。

石全道:“你來駕車!”不待小靳答應,將韁繩鞭子扔給他,抽出柄鋼刀,站在車架上。小靳心驚肉跳,可是此刻也管不得那許多,隻是用力揮鞭子,打馬猛衝。忽聽石全輕哼一聲,“噗”的一響,一匹馬從車後衝到前麵,馬上那人慘叫了兩聲,滾落地上。馬車直撞過去,碰到那人身體時騰起老高。小靳心也跟著猛跳了兩下,想:“媽的,這下可死了個痛快!”

此時前麵有好幾名強人中箭落馬,但也有幾輛車的鏢師被砍落,強人攀上車子,拉著車向邊上靠過去。裏麵商人們頓時慘叫連連。石全揮刀猛砍,劈傷了好幾人,突然叫道:“小心!”

但見麵前一輛車就停在路中心,小靳驚惶之下,用力一扯,拉車的三匹烈馬竟給他硬生生扯得斜衝出去,“砰”的一下,車屁股在那輛車上重重一撞,嚇人地向一邊歪去,幸好此時另一邊的輪子撞到一塊石頭,又將車子頂了回來。

小靳一股熱血衝到腦門裏,叫道:“好他媽的!來呀!來呀!”拉扯韁繩,馬鞭猛抽,馬車在路邊的溝裏劇烈顛簸幾下,竟又重新衝回路上。石全喝道:“大嫂,快走!快走!”

小靳隻覺全身氣脈膨脹,寒氣暖氣在身體裏亂七八糟瞎躥,然而手足間卻似有無窮力量。有好幾輛車已被逼停,隻有最前麵的幾輛跑得沒影。十幾騎強人都向他衝來。小靳趕著車橫衝直撞,狂叫道:“不要命的就過來!”

石全在他左邊拚命砍殺,有一騎繞到他右手,一把抓住木緣,身子騰空想要攀上車來。小靳一鞭子抽過去,那人臉上立時拖出長長的一道口子。但他一聲不哼繼續向上爬,抓住小靳右手。小靳左手給他兩拳,奈何那人皮厚肉粗渾不在乎。小靳叫道:“耍大刀的,砍我一刀!”石全回手就是一刀,小靳右手舉起,這一刀砍在那人手上,幾乎砍斷了骨頭,那人慘叫一聲,翻身落車,滾進疾馳輪下,砰的一響,再無聲息。

小靳還未重新坐好,又一人縱馬上前,冒險地一跳,半邊身子摔在車架上。他一手抓牢了車架,一手來抓小靳,小靳情急之下也伸手抓他,兩人手抓在一起,都使勁向自己方向拉扯。那人力氣遠大過小靳,漸漸將小靳扯得站起來。小靳眼見要掉下車去,猛吐納幾口氣,突聽那人慘叫一聲,手上立軟,小靳不明白他為何泄氣,剛好見前麵有一個土坑,忙抽手回來拉韁繩。那人軟軟地癱在車架上,似乎不動了。

正在此時,他忽然覺得車身一沉,驚叫道:“有人上車了!”石全驚道:“小姐!”一低頭衝入車中。車子裏有個女子驚呼一聲,跟著有人在裏翻滾打鬥起來,車身也跟著晃動。小靳眼前又有幾人衝到車邊,狂叫:“耍大刀的,出來滾呀,老子怎麽辦!”

有人策馬衝到車前,伸手去拉馬韁。小靳大急,長鞭甩去,原隻打算嚇他一嚇,沒想到這一鞭又快又準,正中那人後腦。那人大叫一聲,捂著臉向一旁衝去,想來鞭梢卷到前麵,擊中了他眼睛。小靳驚喜交集,見又有一人衝到身旁,又是一鞭抽去。這一鞭卻無甚力道,被那人輕易抓住。那人嗬嗬大笑,用力一拉,驀地一股巨力傳到,身不由己騰空而起,竟從車頂飛過,重重摔到另一邊去了。

這一下後麵追趕的強人都是大驚,不覺放慢了馬速,隻聽駕車那人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哈哈!哈哈!”更是莫名其妙。

忽聽身後有人輕叱一聲,正是剛才那黑衣婦人。便有一名強人應聲落馬,大聲呼痛。有人叫道:“先幹掉這個點子!”眾人立即回身,向來者殺去。

過了老半天,石全疲憊地拖出一具屍體扔到車外,見小靳血紅著眼睛,一邊打馬一邊道:“好!老子知道了,有種再來呀!”他回頭看看,已沒有追趕的人,便扯下幾塊布,包裹身上的傷口,一麵道:“小兄弟,你駕馬的功夫很好啊,這麽跑馬步都沒亂。那個人怎麽回事?死了嗎?”一指趴在車架上的人。

小靳道:“這人跟我扳手勁,突然就不動了,大概被我凍死了罷!”石全笑道:“是麽,那可不得了。”也懶得跟他瞎扯,伏身將那人推下車去。夜色昏暗,也就沒有看清小靳臉上洋洋得意的神色。

原來小靳鞭子被人抓住,就要被扯下車時,不由自主右腳一跨,與左腳剛好成馬步開合之勢,與道曾教他的那十八式中第五式的姿勢一樣。他練習這功夫日久,當下熟練地右手沉肘,左手提拉。這一招使出,腳下生力,那一道暖氣自氣海升起,順著手少陽三焦經一路飛速行到手腕陽池。這一絲氣雖然弱小,但手臂上其他本是混亂的寒氣皆跟著它運行,內力勃發,輕而易舉便將那人扯飛。他頓時明白到道曾曾說的“力自根起”的道理,心想:“哈哈,原來老黃強行打通我的經脈,雖然是要命了一點,卻著實幫了我大忙。這些寒氣對老子不客氣,可是我自己的氣一引導,對別人更不客氣得很,剛才抽中別人腦袋那一下不正是第六式的架子麽?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他一邊想,一邊隻顧打馬前行,石全道:“稍慢一點,馬兒奔了一夜,快吃不消了。”轉頭往後看去,頗為擔心地道:“鍾大哥跟大嫂不知道脫險沒有。今晚真是險惡,先是殘兵,再是強人,怎會湊到一塊?”小靳正在興頭上,忙道:“我們回頭救他們去!”

石全搖頭道:“不行,我們倆去隻是送死而已。況且我還要護送小姐回江南。”掀開簾子看了看,道:“睡著了……這一夜她也驚嚇不小……”

又駛了一陣,但見不遠處的林子裏有火光。石全站起身望了望,道:“是前麵逃出去的馬車,怎麽有一輛著了火?難道強人又追上來了?”小靳凝神聽去,道:“沒有打鬥聲音啊。”

說話間,已駛進車隊。小靳讓馬車慢下來,石全握緊了刀,兩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待駛近最前麵一輛著火的馬車,但見商人的屍體落得滿地都是,石全道:“被襲擊了,不知道是強人還是殘兵?”小靳見到那些屍體上未被搜走的瑪瑙戒指、白玉掛件,心中亂跳,若是幾個月前早衝上去搜刮了,此時逃命要緊,隻得強行收回心思。他倆駕著車繞過一輛輛燒毀的馬車,並未見到一個強人,除了劈啪燃燒的火,四周如死一般寂靜。

石全跳到車頂,四麵張望,低聲喊道:“喂,還有人嗎?”小靳則看著滿地的散碎金銀細軟流口水。他流著流著,突然渾身一抖,叫道:“不對!”石全道:“怎麽?”小靳指著地上商人的屍體,臉色越來越白,道:“不對!為什麽一人、兩人……所有人的財物都沒被搜走?啊喲!”唰的一鞭,抽得馬兒長嘶一聲,拉著馬車猛地一騰,飛跑起來。車子裏有個少女的聲音驚呼一聲,小靳也沒空去管。

石全忙跳下來,道:“怎麽了?”小靳道:“這裏頭有古怪!”

“怪”字剛一出口,頭上風聲大作,兩人抬頭看去,卻見一整輛馬車正掠過漆黑的夜空。風將簾子卷起,仿佛旗幟一般飄揚。它在空中劃出優美的曲線,結結實實摔在前麵路上,轟然破裂,震得地麵都在顫抖。跟著四、五具原本在車裏的屍體從天而降,砸在堅硬的地上。有一具就砸在馬背上,三匹馬同時慘叫,其中一匹閃斷了後蹄,身子一歪,拉得整個車向左猛拐,兩人還未做出任何反應,隻見到天旋地轉,同車子一道翻落在地,眼前一黑,什麽事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小鈺幽幽醒轉。她膽怯地環顧四周,一片昏暗,隻有車蓬的幾處破口透進跳躍的火光。她動了一下,渾身碎裂般疼痛,忍不住哭道:“姐姐,姐姐……”

哭了一陣,並無一人回答,到處寂靜得可怕。小鈺感到身上冰冷,瞧著那火光老半天,終於鼓足勇氣,自散亂的棉被堆裏爬出,爬到車簾前,小心地探出頭去。隻見遠處那堆火燒得正旺,不時柴火劈啪爆裂,便騰起一股黑煙。

小鈺望著火,仿佛感到暖了許多。她鼓足勇氣,向那火堆爬去。爬了幾步,手摸到一件冰冷的事物,她低頭一看,是一隻手,一隻孤零零的斷手,一隻因血已流幹而白得發青的手。

小鈺的心一時不知道跳到哪裏去了,小腦袋顫抖著僵直地抬起一點,再抬起一點,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一顆鮮血滿麵的頭顱上。

“啊!啊——!啊!”

小鈺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她隻想跳起身,遠遠離開這血腥地獄,可是身子卻一動也動不了,哪怕連抬起摸著那隻斷手的手臂都不成,冷得,硬得就象這觸摸到的冰冷的大地。

驀地有人從身後一把抓住肩頭,將自己拉起來。小鈺腦中因極度驚恐而眩暈,仿佛天地間一切都在旋轉,耳中嗡嗡直響。眼前有個模糊的人影在搖晃著自己,隱約聽見他在叫著什麽。

小鈺被他搖得全身象要斷成幾塊,忽地耳中嗡響迅速減弱成一道低而尖的嘯聲,這才聽出是石全的聲音。她用力睜大眼睛,石全的模樣漸漸清晰起來。隻聽他欣喜地道:“小姐,是我!你認出我來了?”

小鈺伸出手,想要去摸摸他的臉,證實一下這是否是夢,這個時候眼前似乎什麽東西閃了一下,一道寒氣掠過。她摸向這張臉,摸到這張表情凝固的臉,感到了尚存的溫暖,笑了。

然後這張臉向左一偏,慢慢地垂到肩頭,在那裏騰了一下,似乎是完成最後的願望般,它從胸前滾下,翻騰著落進小鈺懷裏。

小鈺眼前升起一道血柱,滾燙的血衝起老高,再如雨般灑下,灑落在小鈺的發梢、臉頰,和雙眼之中。她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的血色將一切都遮住,茫然地聽見有個聲音在耳邊咆哮。她什麽也看不見了,隻是顫抖著,用盡最後的力氣抱緊懷裏那顆還有點餘溫的頭顱。

風聲凜冽,那道寒氣再度撲麵襲來。

突然間,又有隻手從背後繞過來,將自己向後一拉,緊緊摟進懷中。這個比那斷手還要寒冷的身子在劇烈顫抖,但是小鈺清晰地聽見他在自己耳邊平靜地道:“別怕,不要怕。”

奇怪,小鈺一點也不怕,於是她抬起頭,嫣然一笑,想要證明給他看。然後她就這麽仰著頭,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你要敢再動一刀,我就這麽刺進去。”小靳也仰著頭,第一次充滿殺意地看著老黃。他的頭撞破了,血直流到胸前,但是他不管,左手握著把斷刀抵在脖子處,冷冷地道:“‘多喏阿心經’,你這一輩子都不要想聽到一個字了。”

老黃慢慢將刀舉到眼前,一口咬住刀背,啪的一下將刀折成兩段。他口唇邊血肉模糊,兀自笑道:“哈哈,我的,是我的……哈哈哈哈,全是我林哀的!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