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無處容身

兩周後,五一假期前夕。

一輛警車在市一院外巡梭了足足十幾分鍾才等到了泊車位,車泊定後,兩位身著警服的男女匆匆下車,朝住院部樓宇方向踱去。

按時間編號的電子案卷,女警在手機上掃了幾眼,疑惑地問著:“這案子怎麽堆到分局了?理論上不算很難啊,刑警找人的水平不比咱們高?就派出所也比咱們強啊。”

更多的時候,分局是負責政令暢通的,具體的案子,有治安隊、派出所和刑警隊分管,像這種疑似案例,頂多是派出所的處理水平。

男警頭也不回地道著:“推諉唄,110接的案子,轉郊區陳溝派出所了,當時以為命案,直接給刑警二中隊了……嗨,結果這家夥到醫院給搶救過來了,刑警隊一查二查沒查出本地和相鄰縣市的案發記錄,這個受害人在罪案信息庫和追逃名單裏都沒有記錄,就又給轉分局了……這不,上下都沒人接手,就給轉咱們失調科了。”

女警笑了笑,所謂“失調科”是屬地方土政策成立的一個科室,全名是“失蹤人口調查科”,專門針對近年各地屢屢出現的失蹤人口成立的科室,人員並不多,主要業務也就是負責協調警務信息和社保、銀行、醫衛等信息的銜接。

“那也不至於半個月一點消息沒有吧?”女警納悶了。

“不難?嗬嗬。”男警笑著道:“全國有上千萬黑戶,就這,還不算身份信息不完整的個人……如果是個案件倒好辦,但要是個隨機的事件就不容易了。比如咱們去年處理的那件,一個農民工遭遇車禍了,工地上以為他找其他活了;家裏以為他還在打工,偏偏出事的時候,他身上連證件都沒有,就那麽著在醫院太平間躺了大半年,最後連醫院停屍費都沒人出……最難梳理的就是這種流動人口啊。”

男警匆匆走著,女警怔了下,似乎開始體味這份職業的難處了,不是不作為,而是有作難為啊,就比如眼前這樁事,赤條條的河裏上來一位,半個月沒有關聯案件以及失蹤人口記錄,這可從那兒下手?

兩人到了四樓,敲響了一個標著主治醫師2室的辦公室,應聲而入,穿著白大褂的醫師已經熱情地迎上來了,兩人遞著名片,男警高文昌,女警鄧燕,醫師看了眼稍稍奇怪地問著:“上次來……好像不是二位?”

“刑警隊轉我們這兒了,現在我們失調上負責。”高警官坐下,醫生吳海明拿著杯子倒水,兩人客氣接住,吳醫師已經迫不及待地問了:“那有消息了?”

“這正是我來的目的,也是我的問題。”高文昌笑道。

“喲,看這樣是沒消息了,高警官,你們得出個方案啊,要是個拖欠停屍費可以緩緩,可這大活人怎麽辦?出點事誰負責啊。”吳醫師難為地道。

“這個事先放放,我們得詳細了解一下病人的情況,確定一下是否牽涉某樁刑事案件……我還問你們呢,都醒半個月了,還是一點信息提供不出來?”高文昌道。

“我說警察同誌啊,我都重複多少次了,他的確是創傷失憶症狀,這個做不了假……”

吳醫師了解這些警察的德性,不翻來覆去幾次是不會死心的,他排著幾張CT圖,開了光燈,指著一處影像暗點道著:“……這兒是大腦的海馬區,側腦室底部,兩個扇形部分組成,日常生活中的短期記憶都儲存在海馬體中……這兒是杏仁核,前顳葉背內側部,海馬體和側腦室下角頂端稍前處。它和額葉內側、眶額回、隔區、無名質、海馬體及腦幹網狀結構等有雙向交互聯係。而病人這處淤傷,正處在海馬區和杏仁核之間,我們雖然清理出血塊,但此處網狀神經受到重壓,出了問題,隔離了海馬區和杏仁核部的傳輸……所以,導致清醒後失憶。”

“好像會說話啊,刑警隊轉來時講,他說話很正常,不像個病人。”鄧燕道。

“是失憶,又不是失聰、失語。”吳醫師道:“失憶分很多種的,心因性、創傷性的、應激性的,都可能導致短期或者長期、甚至永久性失憶。但並不一定也影響到他對正常事物的認知。”

“那他這樣屬於哪一種?”高警官問。

“類似於解離性失憶,對個人身份及熟悉的生活環境失憶,但對於一般資訊認知卻是完整的……這一類個案的失憶發作通常很突然,患者會無法回憶先前的生活、或人格,且主要是失去過去的記憶。打個比方,就像一塊硬盤,你格式化了,和一塊新硬盤一樣使用,沒有什麽問題,但以前存儲的數據就全部丟失了……他現在腦袋裏的海馬體,就像那塊被格式化的硬盤。”吳醫師道。

“不看不知道,腦袋還真奇妙啊。”高文昌訕笑道,今天算是被掃盲了。鄧燕卻是好奇問著:“那有恢複的可能嗎?”

“當然有了,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帶回熟悉的環境,用理療輔助慢慢恢複,開始得越早,恢複的可能性越大,如果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形成新的記憶和人格特征,萬一有一天又想起原來的身份了,那可能對他更麻煩。”吳醫師道。

“怎麽個麻煩?”高文昌好奇道。

“就像一個身體裏的,住進了兩個靈魂,專業術語叫,雙重人格……可以並發的包括抑鬱、自閉、精神分裂、甚至自殺傾向。”吳醫師道。

醫師的分析最終都是一個結果,讓聽者毛骨怵然,倒吸涼氣。

從兩位警察臉上看到了驚詫的表情,吳醫師仿佛很滿意似的結束了介紹,要進入下一個環節,這時候,善於察言觀色的高警官開口了:“別說問題,我們真解決不了,除非您讓他想起自己的身份,否則我們警察能往那兒安頓,拘留所還是看守所?”

“你們送來的,你們不解決誰解決?就治療也得家屬簽字啊,他在ICU住了三天,一天費用就一萬多,我們醫院怎麽負擔啊?理療時間說不定會很長,這費用又要是個天文數字了,我們實在沒辦法了啊……這個真得你們管啊,從受傷部位看,他應該是腦後、頸上這個部位遭到了重擊,導致失憶,絕對是被人敲腦袋了。自己個碰,那能碰這麽準?”吳醫師訴苦道。

“我們查了,沿洛河以上六地市,沒有報案啊……哎,吳醫生您先別急,能不能找點其他的信息,比如,從他的身體狀況、說話上、飲食上,那怕有一點信息也成啊,好歹給我們一個查找範圍啊。”高文昌道。

“好吧,跟我來……這個就是你們的專業了。”吳醫師起身道。

要了一份病曆,兩位警察悻悻然跟著吳醫生,擠了趟人滿為患的電梯,穿過了隊成長龍的窗口,從側門進入了住院部,上了二樓,在腦外科的病房走廊裏穿堂而過,220病房,吳醫生推門叫一位正在輸液的護士,出來隨口問著:“怎麽樣?”

“還是隻會說,我是大兵。”護士道。

“沒問他想吃什麽?想去哪兒玩?”吳醫生問。

“他說他想不起來。”護士道。

吳醫師一攤手道:“那,這就是效果,完全陌生的環境他的警惕性很重,瞧,開始警惕你們了……”

鄧燕注意到了,那位“病人”,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那目光複雜、懷疑、警惕,當然,更多的是好奇。

高文昌和鄧燕小心翼翼地走向他,三人互視著,那“病人”仿佛恐懼一樣,往被子裏縮了縮,鄧燕注意到了,這位如果不是穿著病號服的話,是一位絕對稱得上男神的帥哥,闊額高鼻粱、方形的臉廓像斧鑿石雕,很有硬漢的味道。

“大兵,認識我嗎?”高文昌笑著問。

病人搖搖頭,似乎不敢正視警服人的視線。

“你好像很害怕穿警服的人?能告訴我為什麽嗎?”高文昌問。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害怕。我想不起來。”病人開口了,標準的普通話。

一聽到這話,鄧燕心一下子掉穀底了,想從口音劃定範圍的想法估計是要泡湯了,而高文昌一遇上這個萬能用語“我想不起來”,也沒治了,他眼瞟著鄧燕,鄧燕出聲問著:“你對最親近的人有印像嗎?比如,你的爸媽、兄弟姐妹……或者,像你這樣的帥哥,肯定有位美女,很親密的那種,還記得嗎?”

仿佛掠過無數影像,而影像卻是模糊的,就像大兵眼中濃濃的迷惑,他在使勁想,想,想著想著,眼睛盯向鄧燕,然後盯著鄧燕鼓鼓的胸部,視線仿佛要穿透她的胸部直達內裏一樣,鄧燕慢慢地覺得不對了,有點忿意地站直嘍,關切的眼光成了瞪人,對這個病人的可憐瞬間轉為可惡了。

“嗨,嗨,眼睛往哪兒瞅呢?”高文昌不客氣地訓道。

大兵聞言眼光一動,斜斜在覷向高文昌,那表情警惕,身體蜷成弓形,仿佛準備隨時逃跑一般,凝視片刻,又不死心似地看看鄧燕,顯得相當詭異,吳醫生一副做壁上觀的表情站在門口,鄧燕覺得哪裏不對,似乎“病人”想起什麽來了,她小心翼翼問道:“大兵,想起什麽來了?”

“你身高一米七三,去掉五公分的高跟鞋還有一米六八,腿長二尺八左右,三圍89、62、88,不管是從數據上,還是從臉蛋上,都是標準的美女啊。”大兵很鄭重地道。聽得高文昌眼睛一下子直了,鄧燕霎時間懵了,不知道對這句由衷的讚美該如何回複。

大兵也懵了,他很奇怪,自己的眼睛就像電腦一樣,一眼就看出了女人身體各部位的指數。

“咦,你不傻啊,看這麽明白?”高文昌詫異道。

“但是我很奇怪,你穿得是一雙廉價的皮鞋、挎的是一個山寨風格的女包,這不得不讓人納悶,你靠臉蛋靠身材都可以混得很好,為什麽選擇警察這樣一個很沒前途的職業呢?你不用可憐我,其實該可憐的,應該是你自己。”大兵嚴肅地問,不像嘲弄,而是疑惑,看那樣子絕對不是裝的,而是真的很可憐這麽漂亮的姑娘明珠暗投了。

鄧燕聽得臉紅一陣白一陣,氣得扭頭就走,高文昌追著出來,吳醫生又追著倆人不迭解釋著:“二位消消氣啊,你們送的就是這麽個邪門病人啊,他都看得出刑警缺乏**,內分秘失調,不也被氣跑了……怎麽辦倒是拿個主意啊。”

“我們得回去向上匯報,局裏得研究才能決定啊。”高文昌道。

“那您得研究到什麽時候啊?現在醫院是一床難求啊,多少人等著呢,總不能一直賴在這兒吧?”吳醫生道。

“那也得等我們有定論了啊。”高文昌道,追著鄧燕,後麵的吳醫生卻是嗨嗨兩聲,喚不住兩人了,直看著兩人消失在走廊盡處。

“完了,又開始扯皮了。”

吳醫生悻然道,知道這事又找不著該那個相關部門負責了。

他心裏的鬱悶還沒有散盡,白大褂裏的手機響了,隨手接聽,卻是醫院辦公室的電話,詢問這事的處理,他為難地道著:“……陳主任,沒辦法處理啊,派出所的推刑警隊,刑警隊送回分局了,該提供的都提供了,他們愣是沒找著家屬啊……費用啊?到現在為止有七萬多了……啊?我們科室怎麽負擔得起啊,這是他們急救上接的人啊,這不能有火不敢衝公安發,發自己人身上吧?……嗨,我們……自己怎麽處理啊,這種創傷性失憶很可能是永久的啊……我們總不能把患者攆出去吧?咦,怎麽掛了?”

自己處理!?

辦公室給的最後通諜,想想要被考核的績效,再想想要被克扣的獎金,吳醫生有點失魂落魄地往樓下走,醫鬧、家屬,那些頭疼的事再鬧總有個底線和價格,唯獨這號失憶的病人可能是個無底洞,要是一個月、半年、甚至一年都賴在這兒,還得倒貼多少他不敢想像。

這個必須、一定、而且得盡快想辦法。

可這又能怎麽辦呢?

他在醫院大院裏巡梭著,在良心和業績之間掙紮著,在耗盡智商想著送到一個安全的去處,而且不能有負法律責任的後患,就在他殫精竭智,計無所出的時候,眼睛裏像柳暗花明一樣,透出來了兩道靈光。

噢,不對,是看到了兩個人,他認識這一對二百五,上周來過一回,要墊付的八百塊錢,結果被住院部的保安攆走了。他慢慢走上前,悄悄地跟在兩人背後。

矮胖的那位叫八喜的,正在牢騷:“……跟你說啥了,找刑警隊去要錢,那不等於蒼蠅飛茅坑麽,找屎(死)呢。”

“這不沒辦法嗎?那警察讓咱們墊的,又不是罰款,憑什麽不要?”任九貴氣憤道,看樣子去刑警隊沒落好,一肚子氣來了。

八喜追了兩步道著:“我看不行了,那警察不說了,腦殘啦,啥也想不起來啦。”

“八百塊呢,好幾回大保健的錢呐,我都不敢跟我姐夫說。人死賬不爛,腦殘也得還啊。”任九貴心疼道。

“家屬沒找見,找他也白找啊,人又沒給你打欠條。”八喜道。

“啊,對呀,那可咋辦?”任九貴似乎方才想到這一茬,懵逼了。催著上過高中的八喜想辦法。

兩人傻眼了,你瞅我,我瞄你沒辦法了,這時候,吳醫生在背後淡定地發話了,笑著道:“兩位,我給你們想個辦法。”

兩人齊齊瞪向吳醫生,不過以吳醫生小病說成頑疾,絕症說成小恙的水平,說服這兩位好像沒什麽困難,八喜哥倆聽了沒幾句,便喜上眉梢,頻頻點頭……

……

……

病房裏,大兵正托著腮,癡癡地看著陌生的窗外。

記憶裏像陰霾籠罩著的世界,一直是模糊的,身邊卻是清晰而陌生的,那些陌生總讓他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驀地,他全身一抖,驚懼回頭。

“別害怕,是我。”吳醫生笑吟吟地出現在他身後。

他沒有理會,吳醫生卻叫著他出來,在走廊裏,停下來凝視他片刻,很鄭重地問著:“大兵,以我的經驗,像你這種創傷性失憶不會這麽徹底,多少應該有點記憶,那怕無意識的表露也應該有點……可你很奇怪,自言自語沒有,夢話都沒有,你的前身,究竟是幹什麽的?”

“我想不起來啊。”大兵濃眉緊鎖,難為地道。

“這個誰也幫不了你,得你自己慢慢回憶。而且我得和你鄭重地討論一個問題。”吳醫生道,示意著身邊的病房和病人,問道:“你喜歡這個滿是消毒水味道的地方嗎?”

這個地方,是新記憶開始的地方,大兵看到,一個虛掩的房門裏,一位枯瘦的老人,口眼歪斜地吞咽食物;一位拿著輸液架,蹣跚挪步的病人,這裏,不但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還充斥著痛苦、疾病,甚至死亡。

大兵默默地搖搖頭,肯定不喜歡。

“說實話,我也不喜歡這地方,腦癱的、腦殘的、腦梗的、腦溢血的,看多了你都會懷疑自己的活著的意義。”吳醫生道,話鋒一轉,問著一臉懵然的大兵:“你覺得這是你的家嗎?或者,你喜歡在這裏呆上一輩子。”

大兵搖搖頭。

“這就對了,在這裏你永遠找不回自己……你需要一個寬鬆、積極、向上的環境和氛圍,那樣才有利於你的恢複,如果現在有一個選擇的話,你願意呆在這裏,還是呆在一個你可能熟悉過的環境?”吳醫生且行且道。

大兵快行兩步,好奇問著:“可我想不起來,我以前在什麽環境裏啊。”

“但肯定不是這種糟糕的環境,對吧?”吳醫生道。

“對。”大兵很確定地道。

“看看,你非常有希望痊愈,現在已經邁出了成功的第一步,來,我告訴你。”吳醫生親熱地拉著大兵,諄諄教誨道:“你住進來的時候,有兩位小夥子給你墊付了一部分費用,我是剛剛查到的……你想去找他們嗎?”

大兵一愣,臉上寫滿了憧憬,興奮了,這是醒來後聽到最好的消息。

“他們可能知道你是誰,你家在哪兒……你要想找他們,我可以幫忙。”吳醫生道。

大兵一喜,使勁點頭。

“這個,拿好,地址……還有這個,車費,出門攔輛出租車,讓司機把你送到這個地址……還有兩張警察的名片,要找不著家,就去找警察叔叔。”吳醫生把寫好的地址,零錢,塞到了大兵手裏,大兵遲疑地接住,怔怔看著他。

壞了,這家夥不會懷疑我騙他吧?吳醫生心裏惴惴想著,腦殘的人有時候並不傻,恰恰相反,他們比普通人更敏感和警惕。

“你要想一直呆在這兒,我就無能為力了。”吳醫生故意道。

“不不不……我,我得找到……那個,我是誰……我……”大兵驀地真實情感迸出來了,他有點激動,激動地就跑,再一激動又回來了,對著緊張的吳醫生連連鞠躬,不迭道著:“謝謝您,我找到家,我一定把醫藥費給您送回來……謝謝您。”

“別客氣,快走吧,護士一查房,又不讓你走了。”吳醫生唬道。

“啊,對……我走了,謝謝您啊,醫生,我一定會回來的,等我有錢了,我一定會給你送個大紅包。”大兵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激,動情地道著,惹得周遭無數家屬瞪著白大褂。

“哦喲,這倒黴催得,臨走都得坑我一把。”

吳醫生鬱悶地想著,他生怕被別人窺到真容一樣,半遮著臉,也像大兵一樣,逃也似地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