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一千零一份保單
劉十三測算過外婆的拖拉機時速,最高達到三十碼,那是進完貨趕一場麻將,從縣裏回小鎮五十多裏路,一個鍾頭跑到了。拖拉機保養得很好,據說是外婆用政府發放的養老金買的,後來外婆心疼柴油錢,開的頻率越來越低。恍惚間似乎坐了很久拖拉機,那種熟悉的感覺,貫徹童年。
劉十三揉揉眼睛,這不是做夢,真的在自己小房間裏。桌邊貼著海報,花格襯衣少年浮空在沙發聽音樂,頭頂三個英文字母:JAY。床邊堆著行李,出租屋的家當全部打包,四五個編織袋鼓鼓囊囊,他意識到一個極其不可能發生的現狀:被外婆綁架了。七十歲的王鶯鶯勇破駕駛紀錄,開了一宿拖拉機,把他綁回雲邊鎮了。
王鶯鶯正在櫃台剝豇豆,和她的小鎮牌友圍坐,眾人好奇的目光飛過院子,注視劉十三居住的二樓。
三姑問:“怎麽大清早的回來,太突然了,出事了?”她其實在問:“嘿嘿,你外孫倒啥黴了?”
六婆問:“開車回來的啊?車停在哪兒呢?不上班了?”她其實在問:“喲嗬,不要吹牛,騙我我就拆穿你,混不下去了吧?”
王鶯鶯拉過抹布,擦了擦手,流暢地說了一通瞎話:“公司派車送的,說讓他休假。他們領導也真洋氣,年輕人吃點苦有什麽大不了對吧?他們居然說,怕累壞公司的棟梁之材。還感謝我教出了這麽好的外孫,感謝啥啊,我什麽都沒教,他天生就這麽優秀。”
劉十三輕手輕腳貼著牆邊,溜過院子,正好聽到“棟梁之材”四個字,外婆居然動用了成語,外孫當場僵住了。
三姑不罷休,先胡亂附和了句:“對對,你家十三從小就能幹,哎,那什麽,他工資有多少?”
王鶯鶯隨隨便便打了八百字的腹稿,滔滔不絕:“工資我沒問,說拿幹股的,將來要去耐克斯巴達敲鍾,敲鍾無所謂,隻要不是送終就行。錢還不是用來花的,我就關心他生活怎麽樣,你說頓頓外賣,魚翅海參的,就算一頓幾百塊,吃了也不健康啊。”
六婆找到破綻,奮起反擊:“那怎麽不找個保姆?”
王鶯鶯笑了,舌戰群窮:“像我家十三坐到耐克斯巴達敲鍾這個位置,是要保守公司機密的,不能跟人住一起,沒有保姆,隻有秘書。”
王鶯鶯的謊言自成一體,三姑六婆不得其門而入,差點惱羞成怒。
三姑說:“上班又不是做間諜,這麽神秘。”
王鶯鶯說:“你當過白領啊?”
三姑說:“沒有。”
王鶯鶯說:“那你懂個錘子。”
王鶯鶯大獲全勝,劉十三屢次想衝出去打斷,但看看三姑六婆抓耳撓腮的樣子,再看看王鶯鶯眉飛色舞的神情,想到一件事:行李七八十斤,他一百三,王鶯鶯怎麽搬上拖拉機的?
劉十三沉默了一陣,回屋穿好西服襯衫,直著腰板踱著方步,加入戰局。
他拿捏下語氣,說:“趙阿姨、秦阿姨、張婆婆,你們都在啊?不好意思,一直加班,多睡了會兒。”
三姑六婆諾諾以對。
“應該的,注意身體。”
“我們就轉轉,回去了回去了。”
外人離開,祖孫倆四目相對,笑容雙雙突變。
劉十三怒喝一聲:“王鶯鶯!你幹嗎把我拖回來!”
王鶯鶯抄起豇豆,拔腿奔向廚房,邊走邊說:“小王八蛋,不把你拖回來,死在外麵我都不知道!昨天一進門,看到你慘得……哎喲,慘得不行,我心疼啊……”
劉十三跟在她屁股後頭,義正詞嚴:“住口,不要假哭,你怎麽知道我住哪兒?誰跟你告的密?你是不是預謀很久了?”
王鶯鶯:“不跟你說了,我要炒豇豆了,山丹丹那個開花喲紅豔豔……”
溝通失敗,劉十三回房間給手機充電,發現未讀微信幾百條,首當其衝是自己被拉進了工作群。他心跳加速,進了公司的群,某種意義上,也算被一個集體接納。
群裏的信息向上拉,都是搶紅包的訊息,夾雜員工們的表情包,喊著恭喜侯總、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之類。
劉十三的手指慢下來。
在這個群裏,他能看到的第一條終歸出現,是張照片,KTV包廂內,男女麵對麵,男的正在給女的戴戒指。
劉十三的感知從未如此敏銳,他聽見風自林間來,像輕柔的手撫摸每一株植物,有點潮濕,因為風裏盛著小溪潺潺流動的聲音。然後這些像潮水般退去,早蟬的鳴叫一層層湧上來,仿佛將他包裹進刺痛皮膚的麻布袋子,又悶又暗。他開始耳鳴,體內演奏交響樂,最主要的樂器是心髒,血液焦躁地湧動,嘴唇發麻,頭頂開裂。
劉十三發現,起初是前女友嫁人的悲傷,接著是自己不可描述的憤怒。
生氣毫無意義,他從小告誡自己,但現在他極其憤怒,氣炸了,用智哥的話說,氣成狗。
工作群彈出幾條新的訊息。
“侯總今天晚上聚餐,我們訂幾個人座?”
“哦,這個吳嫂來統計吧,試用期的就算了,不用來。”
“好的侯總,小劉正好也請假了。”
“請什麽假?年假嗎?那不如請一年假好了。”
“沒關係的侯總,小劉不領工資,請多久的假對公司也沒影響。”
“這樣,作為新時代的領導,我做個決定,給小劉放一年假,在這一年裏,小劉隻要完成一單業務,我代表全公司歡迎他歸隊。”
工作群沉寂了幾秒,劈裏啪啦彈訊息。
“侯總這是有大將之風啊。”
“什麽大將之風,秦皇漢武,不過如此,數風流人物,還看侯總。”
“一年做一單,我以為侯總是企業家,原來是慈善家,我想歌頌侯總。”
“多謝大家的誇獎,不敢當,我是這麽想的,一年完成一單,如果做到了,那是微乎其微的成功;如果做不到,那是曠古絕今的失敗。也好讓小劉認清自己,早點規劃下半生。”
劉十三深深吸了口氣,打了一行字:“這樣不太好,一年的話,一千單吧。”
工作群再次沉寂。
劉十三又補了一行字:“加上侯總安排的那一單,一千零一單吧。”
“劉十三,你有種,你要能做到,我這個經理的位置讓給你。”
“那也不用,叫我一聲爸爸好了。”
“我去你媽,你要不行,跪下來叫我爺爺。”
“開玩笑的,不跟你玩**。做不到,我離開這個公司,也不待在這個城市了。做到了,不用你付出什麽,這是我給自己的目標,跟你沒關係。”
發送完最後一條,劉十三再也不看回複,手機鎖屏,走到窗前發呆。
柴火灶台早就不用了,擺滿瓶瓶罐罐,從胡椒到孜然,一應俱全。電磁爐燉著山藥排骨湯,豇豆炒完了,王鶯鶯手持鍋鏟,站在煤氣灶旁,聚精會神盯著一鍋魚。
這是泡椒江團!
抱著公文包的劉十三,本來打算辭行,奔赴遠方去完成一千零一份保單,望見那鍋魚,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
家常做魚,一斤半最方便入味。魚身斜劃七刀,刷一層料酒醬油,腹內塗鹽,塞打結的蔥、生薑塊、蒜頭,冰箱醃兩個鍾頭。油燒八成熱,先炸花椒,放魚煎到兩麵金黃,倒進泡椒和一勺豆腐乳,加生抽、白糖、醋,中火燒沸,反複澆淋。半碗水小火輕煮,出鍋的火候,就隻有王鶯鶯知道了。
劉十三壯烈的心情,被一鍋魚搞得有點打折。
王鶯鶯說:“快了。”
劉十三說:“那我吃完再走。”
王鶯鶯說:“你跑啊,我告你遺棄老人。”
劉十三驚問:“要不要這麽嚴重?”
王鶯鶯說:“嗬嗬,我跪在天安門前告你。”
劉十三倒退一步,拍掌:“精彩啊。我怕你?反正盜竊罪判不了幾年!”
王鶯鶯一愣,說:“你偷了多少?”
劉十三伸出手掌比畫:“五千。”
王鶯鶯上下打量他,說:“不可能,錢箱一共才兩千多,我剛數過。”
劉十三嘿嘿一笑,說:“你錢箱鎖起來了,我拿你床頭櫃裏頭的……”
話音未落,鍋鏟已經朝著劉十三砸過去。
院門砰地炸開,劉十三連滾帶爬衝出去,站在門口喊:“王鶯鶯你注意公眾形象,我嚴重警告你,放過我行不行?”
一把漏勺飛出來,正中劉十三腦門,他捂著頭喊:“王鶯鶯,你多大年紀了,下手能不能有點輕重!”
王鶯鶯想想也有道理,下手還是太輕,拿出寒光閃閃的三叉戟,擺出楊戩二技能的造型。
這是叉臘肉的鐵棍,已經屬於正式武器,劉十三承受不起,二話不說轉身就逃。
王鶯鶯這一追,連罵帶砍,煙塵滾滾,在劉十三的慘叫聲中,半裏路一晃而過。
下課鈴古老又清脆,劉十三蹲在圍牆上,扭頭一看是操場,被追到小學了。王鶯鶯拿鐵棍當拐杖使,彎著腰氣喘籲籲:“你給我下來!”
劉十三說:“下來就下來。”
他往圍牆內一跳,爬樹蹦上的牆,直接跳下去兩米多,落地踉踉蹌蹌往前衝了好幾步,依然站不穩,撲倒的過程中隨手抓住個東西,摔得七葷八素。
臉部著地的劉十三疼到說不出話,艱難坐起身,才看到手裏抓著塊花布。
一群小孩剛準備解散,排成隊傻傻望著他。劉十三抬起頭,看見一雙光溜溜的大腿,繼續抬,看到一條**,再往上,看到氣得臉色通紅的程霜。
劉十三舉起花布,遲疑地問:“你的?”
程霜冷冷地說:“對,我的裙子。”
劉十三遞過去:“那啥,好久不見,你還沒死呢……”
程霜一把扯走,邊套邊說:“流氓,他媽的流氓!你死定了……”
王鶯鶯舉著鐵棍,從校門口衝進來。劉十三慌慌張張地倒退,語無倫次:“裙子我賠給你,但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微信轉賬都來不及我回頭給你打電話……”
程霜拳頭捏得嘎巴響,步步緊逼:“你根本沒我號碼,你現在就賠給我!”
王鶯鶯大喊:“你給我站住!”
程霜大喊:“我打死你!”
劉十三看見王鶯鶯高舉鐵棍,一躍而起。程霜一拳帶風,拳頭在眼前放大。他隻能緊閉雙目,暴喝一聲:“阿彌陀佛!”
半小時後,劉十三渾身無處不疼,齜牙咧嘴醒來,結果動彈不得,心中慘然:王鶯鶯,你終於把唯一的外孫搞成癱瘓,等你年紀大也走不動,一老一少就這樣躺在**,四目相對,互相吐口水,你會不會後悔?
王鶯鶯不後悔,笑得十分燦爛:“你醒了?來,小霜,我們捆緊點。”
劉十三定睛一瞧,人倫喪盡,自己被綁在椅子的靠背上。
劉十三怒斥:“王鶯鶯,你在破壞我的前途!程霜,都是年輕人,你不要參與我們的家庭矛盾!”
程霜忙著翻他的公文包,掏出一遝文件,王鶯鶯湊近了觀察,殷勤地說:“這啥,我看他特別寶貝,被打成那樣,還緊緊抱在懷裏。”
程霜驚喜地說:“外婆,他的業績單,倒數第一啊!”
一老一少查閱資料,聊得起勁,程霜把他的失戀事跡也講了,添油加醋,王鶯鶯沉思道:“等於說,他在城裏一無所有,工作也保不住,好事啊,你還回去幹嗎?”
劉十三發出冷笑:“苦心人,終不負,三千越甲可吞吳。”
程霜一拍手:“說到三千,我那裙子普拉達新款,三千,給錢。”
劉十三說:“外婆,你勸勸她,我們家沒有三千。”
王鶯鶯說:“誰說的,我有的,但我不給你。”
程霜又翻公文包,摸出一本用東信電子廠內部稿紙訂成的筆記簿。知道這是什麽的三個人同時沉默,劉十三開口:“我寫到本子裏去,隻要放我回城,你們要什麽,我都給。”
王鶯鶯說:“我要你留下。”
劉十三說:“換一個。”
王鶯鶯說:“給我一千萬。”
劉十三沒想到王鶯鶯說換就換,咬牙說:“好!”
王鶯鶯說:“寫上去寫上去。”
外孫的筆記簿是神聖的,王鶯鶯一點也不懷疑,上麵寫下的每個字,外孫都會拚命。
程霜同樣了解,喜出望外:“快快快,外婆,我的裙子也寫上去,你不會英文我來……Prada……”
麵對裏應外合的敲詐勒索,劉十三孤掌難鳴,認了:“我開玩笑的,你們喜歡綁我,那就綁著吧,閑來無事,我跟你們講個故事。從前有隻金雞,長大後能下金蛋,前途無量,一年能下出個阿富汗,誰知道金雞的外婆急著過年,就夥同光屁股把金雞給綁了……哎,你們戳我幹嗎,還戳我傷口!”
王鶯鶯歎口氣:“從小到大,你都要去城裏,我也沒攔著,但你總得讓我放心啊……”
劉十三低頭,小聲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輸了的話,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桃樹下三個馬紮,聽了劉十三的敘述,程霜義憤填膺,來回踱步:“又是那個小平頭!”她裙擺撕破了條口子,晃來晃去,祖孫倆被她晃得眼暈。
程霜立定,一揮胳膊:“外婆,我們幫他。如果他被打垮兩次,會有心理疾病,時間久了不孕不育。”
王鶯鶯也覺得這是大事,手中盤著雞蛋,飛速思考:“回城吧,保險還是賣不掉……不如在鎮上碰碰運氣,全鎮兩萬多人,一千零一份保險,基本全鎮每家每戶都要上門……就這麽定了,中國人辦事,靠的都是關係,十三的關係就在這裏。”
劉十三說:“跟我關係最近的就是你,要不你先買一份。”
王鶯鶯破口大罵:“小王八蛋,我是你外婆!為什麽要掙我的錢!”
程霜若有所思:“對,去找牛大田吧,他開賭場,賺的是不義之財,讓他通通去買保險!”
牛大田開賭場?鎮上最多隻有棋牌室吧,等下,不義之財?牛大田發財了?劉十三正要說話,發現程霜拿著筆記簿又寫字。
劉十三問:“程霜你幹什麽?”
筆記簿寫好“工作拍檔,程霜”,她拿口紅塗手指頭,摁印,本子拍在劉十三胸口,雄壯地說:“這是神聖不可動搖的計劃,不拋棄,不放棄。一千零一份保險對吧,拚了。”
王鶯鶯搖頭讚美:“小霜擔心你連牛大田都搞不定,鐵了心幫你。你運氣多好,有這麽個朋友。走,小霜,去吃泡椒江團。”
劉十三渾身麻木,不知道是被綁得久了,還是太震驚。
大家一起吃了頓中飯,程霜介紹了自己為什麽第二次抵達小鎮,核心原因還是羅老師。羅老師提倡全麵發展,改革學校體製,說服校長重視學生全麵發展,暑期補習班增加了繪畫。程霜自告奮勇,千裏迢迢跑來做美術代課老師。
程霜放下碗筷,伸個懶腰,說:“這裏和十幾年前沒什麽變化,真美啊,多活一天都是賺到的。”
劉十三說:“那我跟你換個身份,你做當地人。”
王鶯鶯說:“光屁股都被大家看見了,已經算當地人了吧?”
劉十三一聽,覺得這話沒法接,再看程霜怒氣又要勃發,趕緊強行嘮嗑:“沒有沒有,她穿**的。”
程霜問:“什麽顏色?”
劉十三答:“太美了,刺眼,沒看清。”
程霜冷冷地說:“久別重逢,開心嗎?”
劉十三端著碗的手在發抖,說:“開心。”
王鶯鶯左右瞧瞧,小聲說:“久別重逢,一上來就脫人家裙子,當然開心了。”
劉十三驚得碗掉了:“不開心,但是特別溫馨,那什麽,溫暖了整個夏天。”
程霜摸著下巴,思索道:“這兒挺熱的,我是不是曬黑了?”
話題轉移,劉十三鬆了口氣,夾了一筷子魚肉,說:“怎麽會,你那麽白。”
程霜說:“紫色好像不適合我。”
劉十三說:“挺好的,顯得你腿更白。”
程霜說:“你看得挺仔細啊。”
劉十三夾菜的手頓住,緩緩收回來,腦子瘋狂轉動。王鶯鶯見勢不妙,往飯碗裏連夾幾筷子豇豆,偷偷溜出去。程霜去摸叉臘肉的鐵棍,劉十三更加慌張,喊:“王鶯鶯,你別走!”
王鶯鶯諂媚地對程霜說:“家裏有碘酒,不怕受傷,你往死裏打。”
雲邊鎮的暑假很悠揚,天再熱,山澗水流永遠冰涼,隨便找一片樹蔭,就能睡一天。小學時劉十三和牛大田隻穿短褲,到河裏抓魚,找王鶯鶯燒一鍋雜燴,然後兩人坐在院子裏,啃著西瓜等晚飯。
初中念完,牛大田不再讀書,要去銅鑼灣找山雞。劉十三告訴他,銅鑼灣在香港,隔了一片海,於是牛大田拿了個車胎天天練洑水。
劉十三讀高中,牛大田沒去成香港,跑到安徽就被人拐走。犯罪分子本來想培養他偷車,誰知道他吃飯太厲害,犯罪分子給了他路費,牛大田又回到小鎮。
劉十三盤算著牛大田的資料,略有懈怠。雖然生平以努力為己任,但戰場風雲變幻,轉眼地圖換到小鎮,他一時間消化不了。
次日往街道中心地帶而去,同行的程霜沿途不停嘀咕:“牛大田素質低,說不定會動手,指望不上你。”
劉十三臉上滿是創可貼,說:“我和他青梅竹馬,坦誠以待,問題不大。”
程霜背著手走路,一蹦一跳:“人是會變的。”
紫色山嵐即將沉澱,程霜六點下課,劉十三遵守約定,等她一塊兒出發,還沒找到牛大田已經黃昏。
以往的糧油站改頭換麵,鐵門敞開,陰森森的。劉十三緊張起來,吞吞口水:“牛大田什麽情況?要搞賭場,柴房放個麻將桌,每桌收十塊錢台費,不是簡單多了。”
程霜鄙視他:“你說的那個規模不叫賭場,叫老頭樂。”
劉十三拖延邁步的節奏,說:“仔細想想,牛大田在進行違法行為。我要跟他劃清界限,今天就不去了。”
程霜抓著他往裏衝:“你們不是青梅竹馬嗎?如果他犯法,你就是同犯,進去進去,我們也賺點黑心錢。”
劉十三反手扣住她手腕,輕聲說:“打架了。”
路邊一個中年婦女坐倒在地,頭發散開,手還緊緊攥住一個男人的衣角,哭著喊:“你別去,錢你拿走沒事,但不能賭博啊……”男人用力扯她的手:“拿到了就是我自己的錢,關你屁事,滾滾滾。”
中年婦女咬著牙,死命不鬆手。男人作勢要抽她耳光,看她眼睛一閉,他便也不動了,說:“你這麽下賤,當我求求你,以後別來找我了。”
中年婦女不吭聲,隻是哭,也不鬆手。男人額頭青筋跳了跳,說:“他媽的,你放不放手!放,不,放,手!”他說一個字,猛踹中年婦女一腳,四個字踹了四腳,終於把她踹開。
中年婦女滿臉泥灰,用手擦眼淚的時候,就畫出幾道黑印子,哽咽著說:“你怎麽能說我下賤,我下賤嗎……”男人說:“你知道我怎麽看你的?”
他惡毒地盯著女人,卻沒說話,猛地吐了一口口水在她身上。
程霜捏緊拳頭,就要上去,賭場走出保安,往外推那男人:“毛誌傑,他媽的你也夠了,搞成這樣今天別打牌了。”
毛誌傑說:“你幹什麽,不做我生意?”
保安說:“這不天快黑了嗎,趕緊弄你的大排檔,別搞得大家沒夜宵吃,明兒再來吧。”
毛誌傑哼哼幾聲,騎著電瓶車走了。中年婦女顫顫巍巍站起來,保安看她一眼,搖搖頭,遞給她一瓶礦泉水,中年婦女連聲感謝。保安說:“一個鎮上的,謝什麽。你就別管毛誌傑了,他這個人,沒救。”
中年婦女把礦泉水砸回,說:“怎麽沒救,要不是你們,誌傑會這樣?”
保安愣了一下,轉身就走:“我日,老子再也不管了。”
程霜攙扶那個女人,她勉強站穩,說:“不好意思,那是我弟弟,讓你們看笑話,對不起。”
程霜覺得匪夷所思,問:“大姐,親弟弟嗎?親弟弟怎麽把你打成這樣,我們送你去醫院。”
女人搖頭,說:“不用了,謝謝你……”
劉十三看她顴骨都被踢腫,想摸紙巾給她,手掏進兜的刹那,突然認出來了。
“毛婷婷?婷婷姐?”
這張臉衰老許多。曾經的毛婷婷,公認全鎮第一美人,開一間理發店。劉十三記憶中,她眉宇幹淨,順滑的頭發掛到肩膀,一絲不亂。如今兩鬢染白,衣衫撲塵,臉上全是泥灰。
毛婷婷瞪大依然秀氣的眼睛,一眯,笑起來:“十三,你回來啦?”笑容牽動傷口,讓她眼淚和笑容一起出現。
劉十三不知該如何反應,毛婷婷趕緊說:“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她慌亂離開,劉十三望著賭場大門,突然覺得,麵前的路似乎比想象中艱難。
山風微微,像月光下晃動的海浪,溫和而柔軟,停留在時光的背後,變成小時候聽過的故事。在遙遠的城市,陌生的地方,有他未曾見過的山和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