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新世紀是個全國大建設的時代,縣裏邁入新世紀的新一屆縣委書記是從外頭調來的,這位縣長一上台抓的就隻有拆遷和招商引資,在正趕上全國學習張家港精神的大趨勢下,縣裏的拆遷工作和招商引資趨於白熱化,給每個公職人員都攤上招商資金的具體數額,這和工資、考評直接掛鉤,連在校的教師都沒有幸免。一時間,“引資者是功臣!”的標語張貼在縣鎮每個空牆上。

延續縣裏大拆遷的熱潮,鎮裏拆遷工作也幹得熱火。有關於烏紗,鎮政府的幹部在年後起就非常盡職的天天在做著宣傳了。搞大拆遷,建立新城鎮,這一點反對的人還真的不多,這不僅僅是縣委的指示,也是全國形勢的大趨勢。在拆遷的補償上嚷嚷了一些時間,得到妥協後,鎮上的大拆遷開始了。

“體會著鋤禾日當午,旱地禾下土的滋味,方有容積極揮動著鎬頭加入新城鎮建設的大浪潮中,立誌為祖國添磚加瓦。”今天沒有太陽,天也灰蒙的悶人,蹲在拆遷工地邊的矮牆下,李誌遠耍著嘴皮。

白了調侃著他的好朋友一眼,抹了一臉的汗漬油漬,方有容放下手中的鎬子歇一下,這沒什麽技術含量的體力活也不是好幹的。

“哎,我說真的,你真的要出去打工去?”李誌遠招呼著方有容到還沒推到的矮牆邊休息一下。“複讀吧,我們市裏有專門的複讀班,不過才幾千塊,要是嫌多,我聽說縣裏教師進修學校也有專門的複讀班,應該花不了多少錢,你家不缺這錢吧。”

“現在不是錢的問題,問題是就算縣裏也沒什麽老師,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拖著鎬頭到矮牆通風處休息一下的方有容也有些無奈。

聽了方有容的話,李誌遠不語了。

經曆囚籠式的高三生活本是他們這個年齡的本份,可惜,這個本份有些受外界因素的幹擾。去年,在高二下學期的關鍵時刻,不少資曆好業務能力強的老師被抽調去了擴招後嚴重缺少教師的縣城縣中,學校緊急讓其他沒有抽調走的副課老師備課補缺主科。

本還以為這是暫時狀況,現在當年的高二生的方有容他們升上了高三,鎮高確實來了一批新來的老師,這些新來的小教師也不知道教育局從哪兒招聘來的,拿起粉筆做道理科示範題居然能嗑磕巴巴的繞上半天,讓步入緊張複習狀態的期盼著奇跡的同學們都相當泄氣。這時,大家才意識到他們這些學子被突乎其來的擴招政策給犧牲了。看著這些新來的小老師生搬硬套的講著課本上的例題,麵對現實的很多同學都絕望了。

看透了的那些一心要考大學的學生就央著父母花錢轉到縣裏讀書,對考大學本自認沒什麽希望的也就打魚曬網混個高中畢業證就是了,今年年後,就有好些個同學沒來上學,相邀去南方打工去了。

“念書和不念書都是為了將來能混碗飯,考得上就上,考不上就別多花那份冤枉錢。”收拾著飯桌的爸媽嘮叨著,沒有什麽養老保險、醫療保險的方家老爸老媽把錢看得很重,尋常輕易不動用大錢。

方有容想法和爸爸媽媽基本一致。這是現實,就算老師沒被抽調走,在鎮上高中考本科也是挺困難的,念書對他而言算是點到為止。

沉默了片刻的李誌遠撇撇嘴,去年碰上鎮上老師被大量抽調走的事兒,全家借此搬到了市裏住了,他也轉到市裏讀書了,這次回鄉是給過世的爺爺奶奶辦焰口的,正好順路來看看朋友們,看著基本上都放棄了學業準備出去打工的這些一起長大的小夥伴,不管怎麽感慨,無疑,這讓他很有優越感。+

勸說隻是隨口說說罷了,在現實麵前話說多了就是顯擺了。李誌遠改了話題,“這破天,怎麽這麽悶,要下雨又不下,真煩死人了,要喝什麽?可口可樂?還是百事可樂?”沒聽回應就撒腿跑向不遠處的路邊鐵皮小賣部買飲料去了。

“李家的小子也變了。”一旁砸牆的鎮上大叔斜著眼瞧著大熱的天還穿著筆挺西裝的李誌遠,“半大的小子犯得著這樣嗎?得瑟的對拆遷的老鎮子評頭論足,一付搬到市裏後就不再是這鎮上人了。”

對著麵不好說,私下裏,鎮上人對這兩年混上包工頭一晃眼暴發起來的李家都有意見,這其中還真沒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意思。這次開著私家車從市裏跑回來給早過世老爹老奶辦焰口,李家這次花不少錢,除了放電影外,還雇了兩三個草台班子吹拉彈唱,光放焰口那天就放了上萬塊的煙火花炮,震得全鎮都熱鬧起來,卻不知這般作為讓鎮上那些知根知底的老鄰居很不恥,鎮上年紀長的老頭老太太沒幾個真正去羨慕。“李家老爹老奶生前沒得一點孝道,死了這般風光又有什麽意思,人或許不能把錢帶進棺材,但錢絕對可能把人帶進棺材。”撇著嘴,大叔又念叨了一句。

聽著這話的方有容笑笑,大人的事情他這半大小子就別去摻和了,其實李誌遠人不壞,就是好出風頭。不過,確實,才不過一年不見,那自打穿開襠褲就混在一起的哥兒們回來表現出來誇張的優越感讓他也搖頭,做作的那麽誇張,有羨慕之心都成了犯嫌了。

罵罵咧咧抱怨著鐵皮小鋪裏飲料不全的李誌遠跑了回來,把抱著一堆冰鎮過的礦泉水招呼著大家喝。打開喝上一口冰涼的水,好舒服。

“哎,兄弟,今兒我就回去了,你也努力一把,反正是考不上大學,就別礙麵子,能帶紙條就多帶些,能抄到一題就抄一題,賭一把。”推了一下心不在焉的方有容,李誌遠道:“我在說正事呢,我教你一招,拿圓規的尖頭把公式刻在透明的三角尺子上,鐵定抓不著的。”轉到市裏的他複讀了一屆,明年才會參加高考。

“謝謝,”方有容嘿嘿笑,隻要作過弊的,沒人不曉得這一招,就是同學們都認為老師不知道,掩耳盜鈴的成語就是這樣衍生的吧。

時間不早了,拍拍屁股要走了的李誌遠回頭盯也起身要送他的方有容道:“哎,有句話我一直想說,一直沒好意思說,現在憋不住了,我說出來,你別記仇。”

“要是我記仇,你早就不是我哥兒們了。”

“我知道你家給你取名字用的是取“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刃,無欲則剛”的意思,你不覺得你改成方則剛不是更好嗎?喊起來也亮亮的,高考前不是要拍身份證嗎,趁機改成‘方則剛’怎麽樣?反正用的是同一個典故。”

“我考慮。”方有容眨著眼睛說著瞎話。為名字的事情早就和家裏鬧過了,迷信的奶奶堅決反對,據當時取名字的算命瞎子說方有容是木命,五行相生的是水,水生木,由此,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正是命裏相生,那‘剛’是‘金’,五行相克中是金克木,金克木是萬萬不能改成‘剛’的。

在奶奶強硬的反對下,方有容隻得接受了男生女名,就算對迷信沒興趣,但對此也較為敬畏。不能改成方則剛是遺憾了些,對這個典故,方有容還是挺喜歡自己的,感覺很有氣派。“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這也算是方有容的座右銘了,當年在小學的大字課上認真寫了這個名句,還被老師傳閱大大誇讚了呢,那是的這副大字至今還貼在方有容的房間,偶爾進他房間拿東西的爸爸每回都要瞧著牆上這大字迷上眼睛看上一小會兒。

孩子的名字,是父母對孩子寄托的最原始的希望。

送李誌遠到了路口,李誌遠的爸爸的車也到了。沒什麽要說的了,瞧了方有容一眼,被悶悶的天給悟得煩躁起來的李誌遠沒招呼就一頭鑽進了小車。隨即發動的小轎車後輪揚起了一溜煙的塵土,害得一邊兒的方有容躲避不及,沾染了一頭一身的灰塵。狼狽的方有容瞧著遠去的拖著一路煙塵的小車,體會著跟進建設新農村新城鎮的大形勢縣委口號,他還能有閑暇的思考——這鄉鎮的道路是該鋪好些了。

送走了打攪他幹活的李誌遠,繼續抗上鎬子準備砸牆。臨近高考前卻跑到鎮上拆遷工地上做工,這不是他家很困難,這是對方有容的懲罰。

昨天一早就去上學了,可那些老師來來去去說的全是些沒一點建設性的嘮叨話,受不了的的幾個要好的夥著一起出來翹課,才出校門就被街上擺米糕攤的老媽捉了個現行,別人可以一哄而散,他就沒那麽幸運了,一把被惱火的老媽糾著耳朵扯到在鎮上當小幹部的大姨父那,將他一腳踹進拆遷工地幹活。反正這拆遷的活也就是三五天就完工了,還是一天能掙五十塊錢的大工,想到幹一天就能得到五十塊,方有容也挺興奮的,對快二十了的還口袋空空的年輕人而言,這是很誘惑的一件事。_

揮著鎬子敲打著斷牆,抬眼看去,一片殘垣上搬空了的屋子顯出的斑駁的石灰牆上髒兮兮的,隻可惜了各個院落中老樹上的喜鵲窩都留不成了。說也奇怪,全鎮也不小,可做生意就隻能在鎮子的老街隻是不足一百米的這條老街上才能做得起來,越線過了這條老街,生意就根本沒法做了,如今,鎮中心的老街就是拆遷的重中之重,力求在年底前全部交工。

已經拆遷了的東邊,一群婦女們圍坐在一起處理那些推下來的殘磚。那來打小工的都是鎮上些在家閑著的嬸子大姑,小工的工錢一天也有三十五塊呢。東麵臨著老街的房子都是七十年代老百姓手中有了活錢才蓋起來的,那時候還全部沒用上水泥,多是沙土混上石灰為漿。用刮油漆的小鐵皮鏟子就能把灰泥鏟掉,裏麵多半沒壞的青磚,那是能賣錢的,至於那些碎裂了的磚塊也拾了歸攏扔在一邊,這是要在修路的時候要當鋪路的地基用的。

一陣喧嘩從不遠處傳來,好像全鎮的人仿佛都在等著這一刻般隨著**一股瘋的往那個方向哄去,這仗勢有裏三層外三層的意思。盤算著這三天下來的小收入的方有容還沒回過神來,身邊的叔叔們也都拋了手上的鎬子跳著蹦著跑了過去。遠遠瞅著那動靜還挺大,甚至開始推搡搶奪的樣子了,看來是挖出什麽好東西了。

不會是挖出金銀財寶了吧?瞧不著人群裏麵情況的方有容心裏癢癢。擠進去看熱鬧是不可能的了,那些奮勇直前的大姑大嬸可都不是好惹的,還是得了吧,別惹得一頓好罵。

看看四周,趕緊挑了個矮牆準備爬上去,站得高也看得遠,應該能瞧著點什麽。

還握在手中的鎬子碰擊著矮牆,矮牆的磚塊碎裂了的聲音讓在工地幹了三天活的方有容聽得不對勁。這一處都是老青磚,磚頭可比現今的都要結實,拆下來的老磚還都被預訂買了,怎麽就無意碰了一下就碎裂了?收住向上爬的身體向下看,被鎬子碰到的地方出現了個窟窿,牆內有東西!

顧不得細看,在那窟窿裏掏出個並不大的黑乎乎髒兮兮的包裹,也不曉得是什麽,趁著人都聚在東邊,方有容連忙把它塞進脫下來的衣服裏,再到處鑿鑿,那有空隙的那麵破牆再也沒敲出什麽空磚了。+

哄搶的人群被鎮上的幹部拉網式的控製住了,誰都不許離開工地,熙熙攘攘中,方有容才知道剛才在拆完的東頭清理老牆根底下磚塊的時候發現了個土罐子,打開居然是一壇子洋元,被大夥兒一搶而光。

二十分鍾後,縣裏的警車到了。

在飛速趕到的警車後麵還跟著好幾輛車,好些個年輕人扛著沉重的攝像機對準擺好姿態準備宣傳文物保護法的幹警。一邊那縣裏的主持人全身透著興奮勁,全縣拆遷了大半年,還沒聽說哪兒出了財寶,這可算是縣裏的大新聞了。

“地下的東西都是國家的——”用喇叭高聲宣傳著政策和法律的警車卡住所有的出入口,政府可不是好惹的。

方有容湊近看了,都是些近代的銀元,其實這玩意兒也不值什麽錢,以往每家都有些,隻是長期不流通也就沒人當好的了,在鬧革命的那會兒不知糟蹋了多少好東西,那年頭根本沒人把這玩意兒放在眼裏,聽哥哥說他小時候常翻找掏出一個兩個向走家竄戶的貨郎換磨牙糖吃。大家爭前恐後去搶可能也就是圖個趨眾,經過各個擊破,在相互揭發下,嘻嘻哈哈的也就上繳了,沒被揭發出來的也就悄悄隱了。反正方有容是沒有拿,有很多叔叔證明,他連靠近都沒得靠近。

天近黃昏,一直灰蒙蒙悶熱的天終於飄起了細雨,家家惦記著自家院子裏沒收的衣服,這讓整個拆遷工地**的吵嚷起來。

政策宣傳得差不多了,哄搶的洋元被回收的差不多了,那些肩上扛著重重的攝像機的記者們也前後左右折騰的差不多了,在小雨升級前,縣裏的人撤退了,工地上的人也都散了,據說這個新聞會在周末的縣電視台節目播出呢,全鎮人都興致勃勃的等著周末的到來。

這麽一鬧,下午的活就幹了小會兒,挑揀了一段拆下來損壞不厲害的雕花木段子,頂著綿綿的細雨,方有容掩著不起眼的油布小包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