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殺

暗殺

朗白一直到十二三歲的時候才開始躥個子。在此之前他就像個永遠也長不大的精巧娃娃,神情無辜,笑容溫柔,眼睛清澈得就像一泓雪水。

朗白晚上有時跑到袁城床上去睡覺已經成了習慣,反正他一貫示人形象就是溫軟柔弱、年幼無辜的,沒人覺得不妥。隻是某天晚上袁城偶然把手往孩子身上一搭,突然覺得手感不對,以前一隻手環過孩子整個身體,現在不行了,孩子的骨骼身量隱然透出少年的味道來了。

短短一年時間他的衣服換了幾茬。袁城有點鬱悶,他喜歡看孩子穿一個品牌的戴帽套頭家居外套,棉質小短褲和白色運動鞋,標準正太造型。但是那個兒童牌最大尺碼十六號,朗白已經穿不下了。

袁城覺得不習慣。

真正讓他惱火的事發生在某天深夜。袁家底下一個倉庫發生了走火事件,心腹手下趕到他臥室來匯報的時候,他匆忙一開燈,朗白正靠在父親懷裏,小小的打著呼嚕。

手下神情曖昧的看了一眼,又忍不住偷偷打量了好幾眼,直到袁城發現了什麽不對勁:“……你看什麽呢?”

手下趕緊收回目光:“沒,沒什麽!”

袁城順著他的眼神看到自己床上的朗白,突然怒道:“想什麽呢!這是我兒子!”

袁城似乎是突然意識到,已經長大了的孩子是不應該跟父親睡在同一張床上的,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一樣。尤其是這個孩子還生的非常好,好到讓人不由自主產生一種旖旎的遐思。

有一天晚上打雷,朗白再一次哆哆嗦嗦來敲袁城的房門,袁城這次說什麽都不開門了。

朗白在門外叫:“爸爸,爸爸!”

袁城聽得心煩意亂。他有個房裏的使女叫紫文,伺候了他好幾年,心思細密、成熟和藹,有著賢良淑德的一切好品格,非常得器重。他打內線電話給紫文,說白少晚上害怕,叫她去陪他。

這個“陪”的意思很廣,大家心照不宣。

朗白已經大了,袁騅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比他經曆豐富多了,袁城從來不過問大兒子這方麵的事情。小兒子是一直在身邊長大的,已經到了這個年紀,注定留不住了。

他隻關心小兒子第一次是不是足夠安全幹淨,女人是不是足夠好,別把孩子往壞處上勾引。

袁城躺在床上,聽見外間的門輕輕打開,過了一會兒紫文的聲音溫溫柔柔響起來:“白少不怕,我來伺候你好不好?”

一陣沉寂。

袁城在裏邊翻了個身,一陣燥熱從心裏猛地竄起,他覺得今晚可能很難睡著了。

誰知道過了一會兒,隻聽朗白的聲音響起來,清淡冰涼,充滿了世家公子矜貴冷淡的味道:“你是我父親的人,出去!”

袁城愣了愣,隻聽紫文仿佛又賠著笑說了些什麽,然後打開櫃子,拖出一床毯子鋪到地毯上,悉悉索索弄了一會兒,沒聲音了。

袁城猛地起身,打電話給老管家,說:“你去白少的臥室看看,看他在幹什麽。”

老管家去了,過一會兒在電話那頭賠笑著,說:“白少睡在床上,紫文睡地鋪上,沒在一塊兒。先生,白少他還小呢,他哪裏懂得這些事情。”

袁城心說他一定懂,看他剛才的口氣,他什麽都知道。但是他為什麽一直端著裝不明白呢?小孩子皮薄麵嫩不好意思,還是他根本就不貪這方麵的事情?

袁城翻來覆去想了很久,一會兒擔憂這孩子是不是對女人有陰影,一會兒又嘲笑自己對小兒子關心太多,孩子總會長大的,說不定現在還沒到時候。直到東方天際蒙蒙亮的時候他才朦朧睡去,半夢半醒中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就像閃電一樣劈過他的腦海。

——我是不是對這個孩子,想得太多了?

我有沒有在想一些……根本不應該去想的事情?

袁城終於一夜沒睡。

第二天他一大早上起身,什麽事情都沒做,首先就打電話找來大兒子袁騅的幾個老師,鄭重其事的跟他們交待:“我家白少也大了,以後叫他跟袁騅一起上課,袁騅學什麽他也學什麽。他身體不大好,別用袁騅的那一套要求他,我對他沒什麽太大期望。你們把他伺候好就行。”

那幾個家庭教師都很詫異。袁家上下都知道小公子是袁城親自調|教,穿衣吃飯、畫畫彈琴,全是隨著袁城的喜好來,家庭教師一個都沒請。

袁城咳了一聲,說:“我忙,沒有時間。”

這話誰都不信。袁城剛即位的時候確實忙,最近幾年好多了,他的統治鐵桶一般把袁家上下罩得嚴嚴實實,無數精英們智囊團們為他賣命,有什麽天大的事情需要這位軍火行當的教父親自過問——除了他小兒子念書學琴?

袁家其他孩子一年到頭看到自己父親的時候屈指可數,唯獨朗白在袁城身邊陪伴了整整八年。從六歲被帶到袁家,直到十四歲他長成個翩翩如玉的美少年。

然後突然的,他被袁城交給一大堆家庭教師和保姆傭人,就像是個燙手山芋一般,讓這位名震東南亞黑道的軍火教父一天都不敢多留。

朗白跟袁騅一起上課之後,家庭教師們普遍反映白少學習不如太子爺好。太子爺不愧是黑道精英教育,才十七八歲的少年,知識水平已經相當於一個金融學士,英文、法文說得無比流利,待人接物幹練老成,頗有乃父之風。隻是白少就有些一般了,黑道世家的小公子卻偏偏對打打殺殺的事情十分厭惡,整天看些人物傳記、風景畫冊,還畫油畫彈鋼琴,生意上的事情一點不沾手,毛筆字兒倒是寫得相當有造詣。

家庭教師表達了他們的擔憂,而袁城卻不以為意:“這孩子天生就是個少爺命,要那麽有出息幹什麽,他大哥會照顧他一輩子的。”

太子爺袁騅也維護弟弟:“他還小呢,懂得那麽多幹嗎。就算他畫畫彈琴一輩子,袁家還養不起他?”

袁騅的外公家很有來頭,大名鼎鼎的造船王家,袁騅的母親生前是他們家唯一的小姐,相當有分量。有王家做後盾,再加上袁騅本人有出息,這個太子爺的位置坐得可謂極其穩當。

袁家上下都知道別說是一個朗白了,十個朗白也動搖不了太子爺的地位。小公子天生就是個富貴閑人的命,甭對他產生什麽過高的期望。

某個夏天的午後,袁城偶然起興,帶他兩個兒子去軍火研發基地的靶場去練槍。那天天氣特別的熱,袁騅套著正裝,連氣都喘不過來。袁家百年黑道,規矩極嚴,父親就坐在身邊,兒子連個襯衣扣子都不能解,不然就是沒規矩,袁城也不喜歡。

反觀朗白,就穿了一件短袖T-恤,套著牛仔褲,少年身形清瘦柔軟,一截雪白的小臂露出來,格外引人注目。袁騅一邊熱得冒汗一邊不由自主的偷偷打量他,心裏胡思亂想這為啥是個弟弟不是個妹妹,要是女孩子,生的這麽漂亮,帶出去多有麵子呀。

袁城本來在閉目養神,偶然從車後鏡裏瞥見袁騅,一下子愣了愣,然後扭頭低叱:“看什麽呢你!”

袁騅悚然一驚,立刻扭過頭。

朗白本來正對著車窗外看,聞言一回頭,莫名其妙的看著麵帶不愉的父親和滿臉不自在的大哥。

袁城對他擺擺手,“沒你的事。”

朗白垂下眼睫,對袁城微微笑起來,“是,爸爸。”

袁城心裏莫名的情緒一直到抵達靶場才漸漸壓下去。

靶場的經理早就帶人等了袁家父子三個大半天,一看車停在門口,立刻畢恭畢敬的迎上去,先親自把袁城和袁騅請進靶場裏,然後掉頭去擺上沙發涼席、果盤茶水,殷勤伺候著把小公子請到上座去。

誰都知道袁家白少不好玩槍,他隻需要乖乖的坐在邊上,看著他父親他哥哥就行。

袁城打了兩靶,又看著大兒子打滿了六十張靶紙,大概心情不錯,就順口招呼朗白,“阿白,過來玩兩手給爸爸看看。”又叫靶場經理:“老胡給他換個77式,64後座力太大,小心震斷他肩膀骨頭。”

老胡趕緊親自捧上一把77式,笑容滿麵的道:“白少試試看,77式大陸稱為特工槍,又小又輕,勁兒也不大。我們特地改良過彈道,正好您幫我們試試效果。”

朗白漫不經心的拿起來,隨隨便便的對準靶子,砰的一槍——八環。

袁家這個射擊場的計分報數精確到小數點後一位,八環這個成績有點兒寒磣,在場幾個工作人員都低頭裝沒看見。

朗白一點不在意,接下來一槍幹脆連八環都不到,工作人員哽了一下才勉強說:“七點九環。”

袁城哈哈一笑,把77式接過來塞給大兒子,“咱們別勉強你弟弟了,你來試試看。”

袁騅立刻接過槍,二話沒說,砰砰砰幾聲槍響,全部命中靶圓,又準又穩。

朗白微笑起來:“大哥好厲害!”

袁騅心裏一跳,剛打算謙虛兩句,結果話還沒出口,突然隻見對麵的保鏢臉色一變,猛地撲過來一把按下朗白。袁騅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自己的保鏢猛地按倒在地上,緊接著砰砰兩聲槍響從身後響起,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子彈擦著他後腦勺飛了過去。

有殺手!

老胡厲聲吼道:“快!擋住袁先生!”

袁騅立刻去找他父親,隻見袁城已經被他豢養的G4保鏢圍在中間,除非那子彈能穿透層層人肉盾牆,否則絕對打不中袁城。袁騅一口氣還沒鬆下來,就隻見朗白突然站起身,順手拎起那把77式,對著殺手的方向砰砰兩個點射。這一係列動作自然而又平靜,刹那間竟然讓袁騅想起他平時寫毛筆字,也是這樣行雲流水又波瀾不驚的姿態。

袁騅幾乎僵住了,幾秒鍾之後才猛地扭過頭去看那個殺手。這個轉頭的動作幅度是如此之大,以至於差點扭傷他自己的頸椎骨。

他這個不食人間煙火一般矜貴又漂亮的弟弟,竟然就這麽神情平淡、古井不波的兩個點射,無比精準的打斷了那個殺手的左右臂膀!

殺手頹然跪倒在地上,兩個胳膊都廢了,槍掉在一邊。

那是個靶場的工作人員,可能是被別人買通的,在此之前沒人看出他有反心,老胡也沒想到自己的人竟然出了這樣大的問題。

他臉色蒼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朗白動作斯文的放下槍,吩咐已經震呆了的保鏢:“去把那個殺手捆起來帶下去,多讓幾個人看著他。”

保鏢猛地驚醒:“是!”

朗白輕描淡寫的加了一句:“別讓他死了。”

“……是!”

袁騅震驚的看著他弟弟,仿佛這是他第一次見到他。

不僅僅是袁騅,在場很多袁家的下屬都用一種難以言表的目光注視著朗白,仿佛他們今天第一次見識到這個年幼而柔弱,整天隻專注於畫畫彈琴、養花逗鳥的袁家小公子。

朗白從一個呆愣在那裏的傭人手中抽出冷毛巾,慢條斯理的擦擦手。他的手指非常修長白皙,修剪得十分漂亮,指尖帶著少女般柔軟的粉色,水嫩的青蔥一般。

“今天沒意思,不打了,”他淡淡的道,“爸爸,咱們回去吧。”

袁城久久的注視著自己的小兒子,沉默了很長時間。半晌他才點點頭,拍拍朗白的肩,“……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