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明湖位於皇城東,盛名遠播的卻不是湖水,而是湖上的橋。一灣碧波蕩漾,三座白石拱橋如白練懸空飛架兩岸,半圓的橋洞與水中的倒影相契合,繪就一個完滿的圓。平安橋邊求平安,如意橋上尋如意,長生橋畔歇一歇,百年不過回頭間。若是有情人,手挽手在橋上過三遭,自此便情意綿長,緣定三生三世。
妝妃一本正經地說:“這是真的,三郎就陪我走過,所以我和他三生三世都要在一起。”若她總是這麽認真嚴肅,就不會迷糊得三天兩頭從屋頂上滑下來。
那時桑陌隻是敷衍地點頭,想起曾經也同樣有人自橋上一步一步攜手而過,結局不過同樣飄渺如浮雲。什麽三生三世,若得三載舉案齊眉就已是天大的福氣。
又比如現在倚在橋欄邊的女鬼,三百年來不知看她在橋上徘徊了多少來回,卻始終不見有人能攜她的手共一世白頭。
夜間的明湖失了白日的清澈,變得幽暗詭異,好似異獸張開的大嘴,岸邊的樹木雜草隻依稀能辨認出模糊的輪廓,幢幢黑影裏三道白石橋就是它森森的白牙。
僅有的一點青綠光線來自白橋上的女子,桑陌在橋頭止步,看到她穿了一身慘綠的衣裙,眉目亦是用青綠來勾畫,濕漉漉的長發編做一股拖曳到胸前,發梢也帶著綠,讓人想起叢生於湖底的水草,看似優美柔軟,卻隨時隨地會纏上你的腳踝,將你拖入暗無天日的深淵。
“我叫繚亂。”女鬼告訴桑陌。她扭過身揚手擊掌,清脆的掌聲在萬籟俱靜的夜裏顯得突兀而響亮。待雙手分開時,餘音卻還未散去,晃悠悠地飄蕩在湖麵上。然後,仿佛是誰大膽地吵醒了沉睡在湖底的異獸,平滑如鏡的水麵上蕩漾開層層波紋,水泡“咕咕”地冒了出來。桑陌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女鬼笑著向水麵伸出手,腕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珠鏈熠熠生光,襯得她慘綠的麵容更顯妖異。
先是前低後高旈垂目纊塞耳的帝冕,然後是胸前飾有坐龍圖樣的赭黃龍袍,七色革帶、象牙笏板……帝王打扮的男子被柔韌的水草裹挾著踏浪而來,乖巧地站到了繚亂身邊,熟悉的麵孔上是呆滯的表情。這是南風還是則昕?有那麽一瞬間,見慣了風浪的豔鬼有些怔忡。
“終於讓我找到機會了。”繚亂嬌笑著偎進南風的懷裏,親密地依靠著他的肩頭,“雖然龍氣已經不多了,但是真龍天子就是不同,光他身上這些就抵得上我千年的修行。”
“你護了他三百年,我也等了三百年。居然讓你防得滴水不漏,真是不容易呀,桑大人。”桑大人三個字是豔鬼的囧囧,看到桑陌繃起的臉色,女鬼更顯得意,“那個人來了以後,你整天讓他們兩個在一起,我連靠近一步都不能。沒想到,今天卻叫我如願以償。哈哈哈哈哈……”
她狀似親昵地用手摩挲著南風的胸膛,尖尖的指甲在心口流連:“隻要食了他的心,龍氣就是我的。”
被封閉了心神的人隻是麻木地站著,仍由女鬼的舌頭舔過自己的脖頸。繚亂斜過眼,挑釁地拋來一個媚眼,嬌滴滴的語氣中暗藏殺機:“桑大人,這種事你做過一次,比我熟多了,你說我該從哪兒下手好?”
“從心口。”不堪回首的往事被提及桑陌卻不動怒,伸手在胸前比劃,“要下手就趕快,煮熟的鴨子也會飛走的。”
城中的鬼怪妖孽他一向知根知底,眼前的繚亂並非是他的對手。想要上前一步再開口諷刺幾句,卻猛然間發現腳下的沉重,原來是腳踝被水草拖住。桑陌心中一驚,憶起水鬼最拿手的幻術。
“你的事我可都知道,桑大人。”尖銳的笑聲逐漸飄遠,繚亂的笑臉變得越來越模糊。
眼前的景象水波般蕩漾起來,周遭的環境不再是明湖,而是一間yin暗狹小的鬥室,對麵的男人一臉血汙看不清模樣,一雙瞪得滾圓的眼睛卻亮得刺眼,他在大聲喝罵,脖子伸長得似乎快要將喉頭撕裂:“桑陌!你喪盡天良!桑陌!你不得好死!”
桑陌想起來他是誰了,京兆尹周大人,剛直不阿的再世青天,大賢良,大忠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鑒卻也太直硬。他隻忠心於日落西山的老皇帝,卻不願追隨聲名日盛的楚則昀。
晉王說:“既然不能為我所用,那他就沒有任何用處了。”
那就安個貪贓枉法的罪名吧,拘禁在他曾一手掌管的京城大牢中,連獄卒都是他一手提拔的手下。其實隻要點個頭就沒事了,他依舊做他萬民稱頌的周青天,大理寺的官位都給他留著呢。三輪鞭刑過後,被折斷雙手雙腳的他卻倔強得不曾將頭顱低下半分,周身皮開肉綻,不見一寸完膚。蘸著鹽水去他為清理傷口,不見他絲毫動搖,自己的手卻顫抖了。至死,他的頭頸都是直的,雙目圓睜,用盡一切方法都不見效。於是就用匕首刺進自己的手臂裏,一遍、兩遍、三遍……直到鮮血滴答而下塗滿他的整張麵孔。許是嚐到了奸臣的鮮血,他終於閉上了雙眼。
胳膊上突如其來一陣疼痛,仿佛重溫當年自殘的場景,明明不見兵刃,手臂上綻開三道血痕。
“那個人就快到了,我可不敢浪費時間。你有本事就過來把人搶走,晚了,他的心就是我的。”
桑陌暫時回複一點神智,繚亂的指甲已經抵到了南風的胸口。
“他來了也不會插手。”忍痛再上前一步,腳下的水草纏得愈緊,女鬼的幻術再度來襲。
布置嫻雅的花廳,對座的人蛾帶高冠,應該是個讀書人,卻神色焦灼不見了讀書人應有的瀟灑。這是翰林院張大人,一代名士,儒林之首。天生一手好文采,卻不詠花,不頌竹,不寫風月,洋洋灑灑一篇千字文直斥晉王無德挾天子令諸侯一手遮天。這有什麽難辦的?讀書人好風liu,某日街口邊他便會遇上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姐。不知不覺遇上幾位好心人,不知不覺就喝醉了,不知不覺就進了人家的閨房……翌日一早自會有小姐的父兄撞開房門將他痛打一頓。彷徨無措擔心清譽受損的時候,晉王府自會有舌燦蓮花的媒人來為他保媒下聘促成一段金玉良緣。隻是今後,他的筆下便隻有仿佛周公再世的晉王爺,握發吐哺,天下歸心,高風亮節得連桑陌都快不認得。許久許久之後,偶然同他擦肩而過,他還是高冠蛾帶,卻不再瀟灑從容,無人憐憫他的落魄,儒林中有人提起他,俱是一副鄙夷模樣。他說:“桑陌,我恨你。”
疼痛來自於指尖,好似用竹簽將指甲齊齊撬起,這是在懲罰他毀了一個人的才華。
繚亂說:“那時候我就在這兒了,你的事我都看到了。”桑陌努力地睜大眼睛,看到女鬼的指甲正慢慢地嵌進南風的胸膛裏。
咬緊牙關一步一步上前,幻象裏看到許多故人,有些已經忘記,有些卻還記得。禦史李大人,曾用手指粗的鐵鏈穿進他周身的關節裏,他幾番痛暈又在轉醒,口中不停嘔血卻不忘咒罵他和晉王的無道;刑部陸大人,一門一百三十餘人皆被斬首,刑場上血流成河連天邊的太陽都被暈紅;還有曹大人、俞大人、高大人……酷刑之下,或是死不瞑目或是低頭屈服。一路走來,一身傷痕累累,兩手沾滿血腥。周大人去世時,止不住淚流滿麵,旁人卻笑他兔死狐悲。也曾暗中想要真心結交那些文壇名士,收到的卻是一個又一個痛恨的眼神。始終在愧疚,始終在追悔,每一次鞭子落在別人身上,痛楚就一直烙印到骨血裏。
糾纏住腳踝的水草已經攀爬到了全身,不斷向裏勒緊,壓得桑陌快要喘過氣,幻象中加諸在他人身上的刑罰一一返還到自身,氣血上湧,嘴角邊流下幾縷血紅。終於走到了女鬼麵前,南風的胸口已經開始流血。繚亂憐憫地看著桑陌被水草綁住的雙手,咯咯地笑:“你的手舉不起來了,你來晚了。”
“凡事不要太得意。”桑陌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緩緩地,水草嵌進了衣衫裏,衣衫破碎了,皮膚綻開了,血紅的顏色絲絲縷縷地沿著水草的藤蔓遊走,水草卻還不斷地向裏收縮著,不對,應該說,是桑陌的雙手還在向外掙動著,傷口越來越深,能看到顏色鮮嫩的血肉,再接下來或許能看到白骨,然後可以想象,白骨會被勒斷……
“你……”女鬼停止了動作,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桑陌僵硬緊繃的臉終於有了變化,他笑了,甚至還衝繚亂眨了眨眼睛:“我疼習慣了。”
愧疚是一把刀,經年累月地切割著你的心。連心的疼痛都可以忍受,身體又算得了什麽。
自肩膀到指尖,鮮血將衣料和皮膚黏結在一起,桑陌閉上眼睛,等待著白骨折斷時發出的清脆聲響。猛地用勁,想象中的疼痛沒有如期而至,隻有繚亂的驚呼:“你來了!”
身後有猩紅的花瓣飛來,來自地底深處的yin冷氣息風一般呼嘯掠過,不用回頭便知是誰。
桑陌抬手擦了擦嘴邊的血絲,道:“戲看完了?”早已察覺他就在附近,還以為要等到自己手骨盡斷他才肯現身,沒想到居然還有幾分良心。
空華已將南風自驚恐萬分的繚亂手中接過。他仔細地上量著桑陌,一把摟住他的腰,小心地避開淌著血的雙臂,帶著兩人飛身而起。
“你因這個皇帝而死,你居然不恨他!”看著三人的背影,被冥主驚退數步的繚亂尖聲追問。
“我把他的心都掏出來吃過,你說我恨嗎?”桑陌回頭答道。
風裏,空華說:“不要再作賤自己。”
正痛得齜牙咧嘴的豔鬼呆了一呆:“我會當作沒聽見的。”
空華的眉頭一直皺著,如果桑陌再抬一抬頭,就能看到他緊緊咬住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