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滴蠟

“喵。”

樓梯口的普洱又發出了叫聲。

在這個狹窄甚至顯得略微有些逼仄的冥店裏,貓叫聲顯得格外的具有穿透力。

“好看麽,小夥子。”

鏡子裏的老太婆追問著,她似乎對這件衣服還是比較滿意的,人遇到自己喜歡的東西時,總是渴望從周圍人那裏獲得讚同。

梁川繼續幫自己麵前的老頭整理好衣領,然後輕輕地彎下腰,將自己的臉放在老頭臉的側邊,和老頭一起看著鏡子裏的老太婆,

道:

“有點豔了。”

確實有點豔了,因為年紀大了,穿得太花枝招展,不符合中國人普遍的審美觀。

“豔點好嘞。”鏡子裏的老太婆沒好氣地瞥了一眼梁川,“我又不老哦。”

老人不服老,這也很正常。

顧客是上帝,他和她滿意就好。

後退一步,大概地看了一下這件衣服的全身,問道:

“就這件了?”

“要得,就這件。”

老頭脫下了壽衣,遞給了梁川。

梁川回到櫃台邊,拿出塑料口袋將壽衣包好。

“好多錢?”老頭站在櫃台前問道。

“喵。”普洱又發出了叫聲。

“九十。”

“有點貴哦。”老頭不滿皺紋的臉越來越深了,顯然是對這個價格有些不滿意。

“這個世界上,有兩件衣服,被人們常說是一輩子隻穿一次,一件是婚紗,一件就是壽衣,但實際上,婚紗可以穿好幾次,壽衣,真的是一輩子就穿一次。”

老頭歎了口氣,從口袋裏取出錢,放在了櫃台上。

是一張一百塊的大團結。

梁川拿起紙幣,將櫃台裏麵的小抽屜打開,裏麵放著一遝的冥幣,這些本該是一捆一捆放在店裏賣的,但是此時卻被梁川零的整的放在一起。

取出一張十塊的冥幣遞給了老頭,老頭收下了。

“送到我那裏,好不?”老頭微微低下頭,顯然覺得自己這個請求不是很合適,尤其自己剛剛還打算砍價。

“好,留下地址就是了。”

“我不會寫字嘞,金牛區永盛路二街33號。”老頭說完後又看著梁川,有些擔心地問道:“記住了麽?”

“記住了。”

“要得,我走了。”

老頭駝著背離開。

梁川在椅子上坐下,又喝了一口隔夜的涼白開。

普洱在這個時候跳到了櫃台上,看著梁川。

梁川也看著普洱。

一人一貓目光對視了大概有一分鍾,最後還是普洱轉身跳下了櫃台回到樓上去了。

屋子裏的溫度,在之前降低了一些,現在又緩緩地回升了。

梁川看了看櫃台上包裹好的壽衣,腦海中重新回憶了一遍地址,而後起身,將壽衣拿起來,準備送過去。

外麵陽光正好,卻給人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

打了車,坐進去,對司機說好了位置,大概二十分鍾後就到了目的地。

這裏也是一條老街,上麵是公寓樓,下麵是各式小店鋪。

“二十五。”司機指了下計價器說道。

梁川從兜裏取出一張一百的,還是那個老頭剛剛給自己的錢,紅色的紙鈔,卻顯露出一種模糊粗劣的材質。

但是司機接了錢彈了一下卻沒看出來,反而給梁川找了75塊錢。

“您也不看看錢是真是假。”梁川提醒道。

“嘿,一百塊而已。”司機笑了笑,“說真的,現在微信付款的多,我都很少收到紙幣了。”

梁川下了車,尋著門牌號走過去,33號,居然是一家成人用品店。

走入其中,裏麵播放著《癢》這首歌曲,店裏麵設計和溫馨,主色調是粉紅色,燈光也偏暗,一個年輕人坐在櫃台那兒玩著電腦。

“空投,去追夢!”

年輕人玩得很投入,仿佛沒有注意到客人上門。

梁川伸手在牆壁上輕輕敲了敲,

年輕人抬起頭,掃了一眼梁川,喊道:“兄弟,你自己先看一下,我馬上好。”

梁川點點頭,在一側椅子上坐了下來,同時,將裝著壽衣的袋子放在了小圓桌上。

在梁川的麵前,是一個展示櫃,裏麵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成人用品,中國人對這方麵向來是諱莫如深,仿佛有著很大的忌諱,但人類對自己本能需求又是無止盡的。

“艸,那家夥是三級頭!”

年輕人挪開了鼠標,摘下了耳機,從櫃台後麵走出,來到梁川麵前,

“哥,買藥的還是買器具的?

來,跟我說說情況,我這裏的藥都是原裝進口的,我自己都試過的,保證安全,您是想追求硬度還是時間?”年輕人抽出煙,遞給了梁川一根。

一般來說,如果隻是簡單地買個套套,根本不用進店,店門口就有一個自動販賣機,當然,賣套利潤太低,關鍵是賣藥,一大盒藥有十二個小盒,隻要賣出一小盒就回本了,下麵的十一盒賣多賣少全是利潤。

“我是來送東西的。”

梁川指了指自己放在小圓桌上的袋子。

“快遞?”

年輕人叼著煙,伸手將袋子拿起來,當他看見袋子裏的壽衣時,卻沒有尋常猜測那樣子的大怒,轉而是露出了不敢置信之色,整個人倒退了幾步,撞到了身後的貨架上,導致貨架上幾個棒棒也掉落了下來。

“還真能送來?”年輕人喃喃自語,“誰叫你送來的?”

“你爺爺吧,或者,你奶奶。”梁川如實回答。

“見鬼了,這個是真見鬼了。”年輕人用力抓了抓頭,“我昨晚還夢見我奶,她說想要新衣服穿。”

“我送來了。”梁川起身,向對方告辭,但剛轉過身,又停頓了下來,道:“我信得過你這裏的藥都嚐試過。”

“什麽?”年輕人愣了一下。

“這些東西,吃多了,會讓人精神衰弱。”梁川伸手指了指腦袋,“所以,你才能夢到你奶奶。”

“嗬嗬。”年輕人幹笑了兩聲,“哥們兒,你是算命的?”

“開店的,跟你一樣。”

“得,這是我名片,這次不管真假還是巧合,咱都不說了,這衣服多少錢,我之後是燒過去麽?

對了,我奶昨兒還在夢裏跟我說我爺太可憐,被燒了兩次,你能幫我分析一下這是啥意思?我是不是還得燒點什麽東西過去?”

“錢給過了,被燒了兩次?這個我不清楚,我不是算命的。”

“那行,謝了,哥們兒。”年輕人不再問什麽了。

梁川走出了門店,小街裏麵很難打的到車,想要打車,得到外麵去,但梁川還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拿出那個年輕人的名片,上麵“譚光輝”三個字設計得很飄逸,

但一個人撒謊時,無論如何掩飾,總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細節破綻,

尤其是在一名心理學者麵前撒謊,那破綻,更是多得數不過來。

但這並不是梁川所需要關心的事情,

在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不可思議,也有太多的曲折離奇,正如正常人很難想象一個成年人為什麽會對幼童感興趣一樣,人性之下的醜惡,往往是令人驚悚和難以置信的。

尋常人的善良,確實夠限製住了他們的想象力。

將對方給的那根煙點燃,吸了一口,感受著肺部被填充的充實感,梁川輕輕地咳嗽一聲,煙裏加了其他的東西。

手機在此時震動起來,來電顯示是吳大海。

“喂,川兒,你在哪兒呢?”

“在外麵。”

“哦,跟你說下,案情有進展了,你不是說趙青山可能死了麽,簡紅在車裏樹葉提取的血液也是趙青山的,現在我們暫時鎖定了一個目標嫌疑人,就是趙青山之前買凶殺人的目標——徐輝,但我們現在找不到證據,要不,明天你再到局裏來一下?”

吳大海顯然是希望梁川像上次在審訊室裏審訊張寶軍那樣再表演一次。

“徐輝,是做什麽的?”梁川又吸了一口煙,除了尼古丁外另外一種成分對人的精神刺激作用確實明顯。

“火葬場的在編職工,平時負責開車運輸屍體去火化的。”吳大海回答道,“我是這樣想的,既然趙青山之前花錢讓張寶軍張毅強去殺徐輝沒成功,會不會徐輝反應過來幹脆來…………”

“等下。”梁川打斷了吳大海的話語。

“怎麽了?”

“我這裏好像有點眉目了。”他想到了剛剛年輕人的那句他奶奶還說爺爺好可憐,被燒了兩次,“大海,去查一下焚屍記錄吧。”

“嗯?”吳大海腦子沒轉過來。

“等下,我去把名字問出來。”梁川掛斷了電話。

問出那個老頭的名字,很可能就能找到最為關鍵的線索,死人,隻可能被火化一次,既然被燒了兩次,那麽很顯然,其中有一次,火化的是另外一個人。

重新走入了成人用品店,那個叫譚光輝的店主並不在櫃台那邊,不過櫃台後麵有一個小門,裏麵應該是小廚房和臥室。

是店鋪也是家,這是大部分小店常見的格局。

梁川走過去,伸手推了一下門,門被反鎖著,梁川稍微用力,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什麽原因,門鎖脫鉤了,門就這樣被推開。

裏麵,有一張平地床,平地床兩側,不是尋常擺放的床頭櫃,而是兩把木質椅子。

兩把椅子,一左一右,一個老頭,一個老太,分別坐在那裏。

老頭,梁川見過,

老太,梁川也見過,

兩個人麵帶微笑地坐在椅子上,栩栩如生,

但是他們的身上,卻不時有油膩膩的蠟油滴落下來,

像是一個普通人,在拚命地流著汗。

那個年輕人,此時正在給老太婆穿那件壽衣,

門被推開的聲音,讓他愣了一下,

他回過頭,

震驚地看著梁川,

這一次的震驚,

不是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