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元旦禮物

每天通過鏡子看自己現在的模樣,

漸漸的,

在不知不覺間,

你已經忘記了自己原本的樣子,

已經徹底代入到現在新的角色之中;

怪不得自己一開始在遠處聽這聲音時感到了一種陌生的熟悉,

自己,

已經漸漸模糊了自己的聲音,也模糊了自己的過去。

視頻裏的人,

正是原本的自己。

穿著一身酒紅色的西裝,意氣風發,自信滿滿,講話時也帶著一種極強的煽動性,理論,研究,自以為是的證據和論斷,一套接著一套。

梁川慢慢地在台階上坐了下來,他沒去雙手合什,他隻是認真地看著牆壁上的投影,

看著,

過去的自己。

很多事情,已經回不去了,他也沒想著去回去,自己之前的身份,自己之前的生活,自己過往的種種。

不是梁川擔心所謂的事發後會被國家拿去切片研究,而是已然有些看淡了。

黃泉路,走上一遭,鮮有不能看淡的人,梁川很滿意自己現在的身份,也對自己現在這個角色很知足。

他要的,隻是解決一下自己吃飯和睡覺的問題,人確實是不知足的,但人比禽獸更優秀的地方在於,他懂得“度”,在追求不知足的過程之中,知道什麽時候該讓自己停下來。

視頻在十分鍾後放完,梁川默默地起身,準備離開,老實說,在這個時候,他有些忘記了那位站在圖書館門口的無頭青年,甚至在他經過那三尊頭顱雕塑時,也沒有反應過來。

“先生。”

還是那道女人的聲音,梁川停下了腳步。

“先生,請您跟我來一下。”

女人還是戴著麵具,聲音顯得有些冰冷,這種冰冷和上次聊天時的感覺還不同,這一次,明顯帶著些許的戒備。

梁川點點頭,和女人一起走向了圖書館的另一側,那裏應該是辦公區域。

女人打開了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隨手摘下了臉上的麵具,放在了辦公桌上,露出了一張精致的臉蛋。

並不是出水芙蓉,事實上女人畫著濃妝,卻一點都不嫌過,反倒是有種恰到好處的感覺,很多男人嘴上說著喜歡你素顏的樣子,但也隻是嘴上說說。

“請坐。”

女人示意梁川坐到她麵前。

梁川坐了下來,伸手,將麵具摘下。

“這位先生,我很好奇,你進入這裏的目的,是什麽?”

女人沒有做自我介紹,或許,她認為和梁川沒有做什麽自我介紹的必要,況且,梁川還是一個“魚目混珠”進來的人。

梁川閉了會兒眼睛,他要將自己過去的影像從腦海中暫時揮散掉。

“你們這是違法的。”

梁川很平靜地說道。

女人眯了眯眼,她有些不能理解坐在自己麵前這個男人的腦回路。

“我們隻是讀書交友聚會。”女人修長的指甲輕輕**著手中的鋼筆,繼續道:“先生,您是記者?”

“熱心市民。”

女人笑了笑,道,“不管您是出於什麽目的,我們都希望您能尊重我們這裏的規矩,這裏是私人場所,未經允許和邀請,不適合外人進入,望能理解。

今天的事情,可以算了,

但,

下不為例。”

這也算是一種警告。

“好。”梁川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

“那我送先生您離開。”

女人站起身,準備送客。

圖書館,並不是純粹的圖書館,但正如梁川一路走來所看見的那樣,它也沒有想象中那麽極端,除了那三顆頭顱的雕塑,其餘的,至多也就算是打打擦邊球。

梁川也站起身,正好看見女人放在書桌上的照片。

照片中的女人還顯得有些青澀,像是一個剛剛走出校園的小姑娘,笑起來時,帶著一雙可愛的小酒窩,而在其身邊,站著一個男子,精致的西裝,自信的笑容。

是視頻裏演講的那個男人,也就是梁川原本的自己。

見到這張照片時,梁川停頓了幾秒,他終於認出了女人是誰。

這個當初隻是因為聽了自己演講就一定要跟著自己的小女孩,如今四五年過去了,也變得成熟幹練了。

“先生?”女人提醒道。

“這個組織,以後還是不要舉辦了吧。”梁川開口道。

“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不是麽?”女人微微有些不滿,她的耐心,已經足夠好了,但梁川這種若無其事的表情,其實每時每刻都在觸動她心底發怒的那根弦。

“入口處的那三個人頭雕塑,從哪裏來的。”梁川問道。

“先生,您的問題,還真多。”女人並不打算回答,甚至,漸漸的,她連敷衍的意願也都沒了。

“你不告訴我答案,等會兒警察會過來問你。”

“行,雕塑是蓉城的一位雕刻大家送來的,我們每隔一個月都會從他那裏訂做一批人頭雕塑,我們的導師曾經說過,地獄的入口,是鋪滿人頭的小路,它們會看著你,期待著你的回頭,然後一擁而上,吞噬了你。

那位雕刻大家,姓朱,有一家自己的雕刻館,叫朱門雕刻。”

女人伸手在辦公桌上一杯黑色封麵的書上戳了戳,

“這是導師的書,叫《地獄起源》,先生如果你感興趣的話,可以借給您閱讀,當然,如果您想繼續參加我們的活動,我也可以給您介紹辦理會員卡,這樣您就可以大大方方地進來了。”

“謝謝。”

梁川拿起桌子上的書,

老實說,

前陣子他還在看但丁的《神曲》,嘲諷這個幾百年前的文藝二逼青年是如何幻想地獄的,卻渾然忘記了,自己曾經也是個小二逼青年,而且歡樂還很多。

轉眼過去,物是人非了。

拿了書,梁川準備走人,女人親自送他到門口,一直看著梁川走了出去,當梁川的身影在街頭消失之後,女人拿起了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月城,有事麽?”

“今天圖書館來了一個外人。”女人回答道。

“警察還是記者?”電話那頭的男子問道,圖書館的活動他清楚,有點逾矩,但一切都在可以解釋的範圍內,當然,麻煩,終究是麻煩。

“不清楚。”女人回答道。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道:“月城,導師已經走了快四年了。”言外之意,可以結束了。

“導師說過,他會回來,死亡,絕不是他的結束。”

“柳月城!”電話那頭的中年男子加重了語氣,“我給你錢,給你條件,讓你繼續經營他那所謂的社團,是怕你傷心,怕你難過。

但我不希望我的女兒,也真的變得跟那個瘋子一樣!

那個家夥,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江湖騙子!

當初如果不是因為你母親剛剛過世,我也不可能上那個騙子的當,信他那套所謂的歪理邪說!

他跟我們說,人死是有辦法複生的,但是呢?

他死了四年了,

複生了麽?”

是啊,

四年了,

你還沒回來,

當初信奉你的人,也都失去信心了吧。

隻剩下少數幾個單純的,還在繼續傻傻地堅持著。

………………

梁川在茶館坐了整個下午,他有些惶恐,也有些不安,在不經意之間,他闖入到了自己以前的生活圈子之中,而他本人,事先卻沒有絲毫地防備。

人活在這個社會中,需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定位,一旦這種定位發生了模糊和偏差,會引發一係列的影響。

一直到黃昏時,梁川才起身,離開了茶館,打車來到了朱門雕刻。

朱門雕刻公館占地不小,前廳類似於小博物館,展示著屬於主人的作品,不需要買票,也不要登記,誰都可以進去,類似於一個小的旅遊景點,當然,這裏也有管理人員。

梁川走進去時,目光當即一凝,這裏的雕塑,都很奇特。

有手,

有頭,

有腳,

有胸,

也有tun,

大部分屬於人體一部分的雕塑,絕對沒有渾然完整的。

“這雙手,好精致啊。”

一個女孩和自己的男友在梁川左邊展櫃那裏觀賞著,兩個人看起來都帶著點文藝氣息。

“嗯,雕刻得很精美,細節處很讓人讚歎。”男孩附和道,“小佐,你喜歡麽?我買下來送給你,你看,這裏有標價的,意味著可售。”

“有點貴吧?”女孩故意扭捏了一下,其實可以看出來,她對這個作品很是喜愛,扭捏的同時,還故意在男孩身上蹭了蹭,意思,已經很清晰了。

“你喜歡什麽,我都可以送給你。”

男孩下意識地伸手將女孩抱住,“為了你,什麽都是值得的。而且明天就是元旦了,這就相當於我送給你的元旦禮物吧,紀念我們的十八歲。”

“你真好。”

梁川瞥過去看了兩眼,倒不是自己這個獨居隻有一隻貓陪伴的“孤寡老人”見不得這種小情侶間的恩恩愛愛;

而是因為這對年輕的情侶還在那裏你儂我儂的時候,

卻不知道,

在他們身旁,也就是展示櫃旁邊,

站著一位身穿紅色衣服的女人正在默默地隔著玻璃盯著他們,

女人雙臂下垂,卻看不見雙手,

且不斷有水滴順著雙臂滴落下來,

從進入這個展廳以來,女人就一直站在那裏,除了梁川以外,沒人能看得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