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排長,說好的要我們等你

第46章 排長,說好的要我們等你

石碑前,望民安僵硬的彎下腰,深深拜了一拜。

老人消瘦而憔悴,仿佛從棺材中倒出來的般,穿一件洗的發白,卻依舊幹淨的軍裝。一雙眼睛有些渾濁,深陷在眼眶中。他白發有些稀疏,雙手顫抖著將袋子裏的飯菜,一樣一樣的擺在墳前。

飯菜炒的都是些下酒的家常小菜,老人顫抖著幹枯的手,倒了兩杯白酒,放在酒菜旁。

“排長…你還記得我嗎?”他老淚縱橫,目光投向了遠方,投向了過往。

“六十年啊…你還這麽年輕…”

“排長,你還記得當初咋把我背下來的嗎……當初肚子都破了個洞,你轉頭就又去了戰場……”

“你貪嘴,當初艱苦吃不到啥好東西…現在我給你帶來了…”

“當初我們排成了先鋒…一排人都說要好好幹,建功立業……”

“……”

老人喃喃道,仿佛與老友對話般,含淚吃完飯菜,推杯換盞,仿佛老友就在麵前一般。

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仿佛回到了那戰火紛飛的年代。他不再是行將就木的老者,而是參軍意氣風發要報家仇國恨的少年。

一道道身影在炮火中鮮活又模糊,灰暗的天空上太陽隱藏,衝鋒號角就在耳邊炸響,紅旗飄揚……

老者說著說著,飯菜已經見了底,對麵的樹蔭下,一個虛影淚流滿麵。

半晌,他緩緩站起身來,用粗糙的手撫摸著墓碑上的黑白照。照片很模糊,模糊的就像他短暫的人生。

“咳咳咳……”老者忽而劇烈的咳嗽起來,早年受的戰傷發作,人險些栽倒在地上,還好有一個路過的妹子眼疾手快衝上來扶住了他。

“大爺,您沒事吧?”崔玨見老者咳的快要背過氣去,連忙扶住了老者。

尊重,幫助每一個值得尊重,幫助的人,這句話現在還寫在陰司守則上。望民安如何不值得人尊重?他衝鋒陷陣,保家衛國,到老還捐出自己所有積蓄給貧困山區。

“我沒事…”他被崔玨扶到一旁靠在樹下,淚流滿麵的虛影就站著樹蔭下,手裏還拿著沒熄滅的煙,仔細瞅瞅,地府高端品牌,沒幾千冥界統一發行的冥幣拿不下來。

要知道,地府的錢都不靠燒下去,燒下去的東西帶著念力,頂多供鬼魂修煉,真正的冥幣跟軟妹幣沒啥兩樣,隻是上麵印的鬼都是地府元老級的人物。從先烈在地府拿的煙都是好煙可以看出,地府對軍人到底多麽優待。

不要問崔玨這個不抽煙的華夏好縣令怎麽知道煙的品牌的,先前她抄幾個貪墨官員的府衙時抄出來的。

恍惚間,戰友抽著煙,大大咧咧的蹲在地上,恍若隔世。

“排長?”他失聲道。

清明時節的雨淒淒慘慘的織成灰色的紗簾,模糊了老人的記憶,方才的一切一切,仿佛都隻是幻覺。

雨,淅淅瀝瀝的,穿過遮天蔽日的鬆柏,如同天地為烈士而哭泣一般,應景的隨淚而下。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到了傷心處,什麽男兒有淚不輕彈都是屁話。

“老人家,您怎麽了?剛才聽您一直喊排長。”崔玨有些不知所措,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搶了某紅領巾的劇本。

“我看見我曾經的排長了……抗倭寇時,我父母被倭寇殺了,老家被占了,我從老家那旮旯逃出來參軍。當時我年紀小啊,被分到排長手下的一個班,排長罩著我,不讓我被人欺負了去,那是把俺當弟弟看那……”

老年人嗎,通常一說到往事就停不下嘴來,崔玨曾經被魏征這麽嘮叨過N遍,早就習慣了一邊聽八卦,一邊分析了。不過那望民安大概是那些陳年舊事給子孫講太多,把子孫都講煩了,說了沒兩句話,看見崔玨臉上並沒有反感,反而一副認真臉才繼續講下去。

“聽班裏的黃哥說,排長不是普通人,是什麽世家的後代,文能做的了宣傳寫的了文章,和鬼子實打實的幹時也能舞刀弄槍。那一次次仗打的,漂亮呀

最開始的時候,我害怕見血,是排長拿著我的手殺了第一個鬼子,救了一家子人。

那些鬼子真踏馬的可惡,好好的姑娘,不滿周歲的娃娃都踏馬的不放過!

排長說,我們不是殺人,殺的是侵略者,是侵犯我國土,燒殺搶掠的禽獸,權當殺豬……說的真特麽好。

想當年我們也一起衝鋒陷陣,現在一個班的兄弟死的死,活下來的也大多苟且偷生……小姑娘,你說排長咋不回來呢。說好了要我們等他回去的。與其讓我們苟且偷生老的失去尊嚴,還不如讓我們跟他戰死!

排長死後,每一秒我們都像是偷生啊……

你不知道,我們那個時候的戰爭可不是現在電視上的。你衝上戰場,說不定什麽時候破爛的碎肉,內髒碎片,甚至戰友敵人的斷肢都往你臉上招呼。血流漂杵。

我當初在大嶺山戰役時,被敵人一刀刨開肚子,險些就沒命了。是班長一槍結果了那鬼子,冒著炮火把我背了下來,轉頭,他就又上了戰場……

我命硬,活了下來,是他救了我的命啊……我還沒來得及報答

他二十九歲那一年,不知道發那門子的風,那天晚上殺紅眼似的衝進倭寇群裏,混戰中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我當初可勁兒勸他,他卻說他活到二十九值了……一轉眼,人就沒了啊……”

老人忍不住落淚,渾濁的老淚在滿是皺紋的臉上滑落。

聽著望民安的敘述,當年所有的熱血仿佛就在眼前,當初的人卻都老的老,死的死,戰死的更是一大片。

風雨仿佛排長戰死的那一晚一般,撕扯著天地間的一切,卷起塵沙,卷起過往。遠處,一道驚雷劈下,劈完後,一個人影似乎站在那裏,還冒著煙。

“這不是天打雷劈,不是五雷轟頂,這是天打五雷轟啊……”崔玨目瞪口呆,鍾馗與魏征更加目瞪口呆。

“子玉,你快看看,被雷劈的是誰。”老眼昏花的魏征看不真切,忙問崔玨。

“玨看著眼熟,擦,我過去看看。”崔玨瞅著那人眼熟,忙奔過去,身後的鬼魂也緊跟著過去。

那人被劈的黢扒拉黑,手中還捧著一束疑似花的黑色不明物體,頭發觸電一般的根根豎立,蛋白質焦糊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

“我好像聞到了一股烤肉味。”崔玨道。

“沒錯。”那排長點頭。“還挺香。”

“同道中人啊。”崔玨激動的握住排長的手,這麽多年好歹碰上個吃貨,怎麽著也得聊聊。

“誒,我說你為何這麽眼熟啊,剛才去我院子裏休息的行人是你不?你和我孫子啥關係。”排長道。

崔玨話頭止住了,默默的走開望天,半晌才說道。

“你猜?”

“大妹子啊,你是人是鬼啊…我念著戰友沒去地府住,老久沒人陪我嘮嗑了…”

“大兄弟,話說你那時候犧牲了想沒想過老婆孩子啊。”崔玨也是話嘮,好不容易來個陪聊的這麽能輕易放過,問道。

“想過啊,但至少戰死比猝死好。二十九歲那年,身體越來越差,就算不戰死也得猝死。我死也得拉上幾個墊背的鬼子!妹子啊,你不知道,我家一直就沒有人能活過三十歲,祖輩大多數都是猝死,我死也要死的特立獨行。”

崔玨默默汗了,她當初殺人時還真沒有想過那麽多,要是能重來,她一定采取保守的殺人方式勾魂。要是能重來,她寧願自殺也不要猝死,猝死招你惹你了?窩囊你個球球。

“…對了,話說被雷劈的到底是誰?”崔玨忙轉移話題道,湊上前一看,還冒著烤肉味的人依稀能看出崔生的輪廓。

“我死的不算特立獨行,我孫子死的才特立獨行……”崔峰立馬改口,口上開著玩笑,心裏事實上還是不好受。

縱然死了那麽多年,他還是放不下陽間的事情,妻子子孫,戰友上司。

半晌,倒在地上的崔生醒轉,緩慢的爬起來,心有餘悸的說。

“還好這次沒差點被解刨……”

“是啊,但你被雷劈了。你知道在我的時代,什麽人會被人劈嗎?不孝子孫。”崔玨幽幽的補刀。

“妹子你哪個時代的啊?”崔峰問。

“唐長子縣令,崔玨。先不說這些事,你要是死不了就麻溜兒去洗個澡,活不下去,就跟我回地府。先前你坑我的那些,我還沒給你好好算算呢。”

崔玨隨手捏了個訣,把被劈糊的崔生變回原樣。

“我覺得,我還能再搶救一下。”

他掙紮著說道。

“那就好,好不容易放個假我還想在外麵浪,要去地府自己去,我怕被拉回去加班。”崔玨一臉慶幸的扶起崔生,驚魂未定的拍拍胸脯。

“唐,唐,唐朝人……”崔峰有些結巴,當年上戰場殺敵一時腦熱就涼了,再醒來就是自己變成鬼與戰友陰陽兩隔,年少時讀的書卻還沒忘。

“咋的,歧視唐朝的?魏征,鍾馗,這有人歧視唐朝人。”崔玨作勢喊了一聲,那邊聊天的二人無動於衷,她隻能尷尬的笑笑。

“不歧視,不歧視……”崔峰訕笑著說。“話說你和我孫子到底是什麽關係啊?我們崔家雖說靈異玄幻了點,也不想搞什麽人鬼情未了啊。”

“呃…最近他跑長安把自己我墳挖了。”

“我兒子兒媳婦當時生你時別把胎兒扔了胎盤養大了吧?不肖子孫!挖別人墳要下地獄的!”崔峰上去就一個大嘴巴子,抽的崔生極其委屈。

“以後還挖不挖?”崔峰兩手上陣,抽的崔生臉高高腫起。

“峰子!”大概是聽見打臉的聲音,看見熟悉的鬼,老媼迎著雨停剛出的太陽跑過去,這一喊,本該催人淚下的情景頓時逗比起來。

曾經年輕氣盛的崔玨別號鳳子先生,滿腹經綸,驚才絕豔,當時有不知何處引鳳子,唯有梧桐竹間泉的歌謠來說她。結果,她為了治下百姓到處懟人時,不知哪個仇人一順口,就成了瘋子。

而崔峰更厲害,都不用念岔口,昵稱與瘋子同音。

先不管旁觀者看起來如何,對當事人來說,確是極其感人的。

不知何時,他魂體凝實了太多,凝實的足以和老媼緊緊相擁。

崔生他奶奶曾經也是某隱世世家的大小姐,練武練到現在,怕是還能單手揍暈崔生,更別提跑這幾步路了。抗戰時期,她沒懷孕時也跟著殺過不少敵,後來懷孕了才退回去把握著勢力保護自己。

花湘跑的是快,腿腳不靈便行將就木的望民安還真跑不了這麽快。他傷了右腿,走路都跛腳,渾身上下都是暗傷。

“排長……是你嗎?你當初說好了要我們等你,你為什麽不守信!”望民安一見故人,也不管是人是鬼,也不煽情,上來就質問道。

當初,他們排受命去狙擊敵人,給大部隊留下撤退的時間,排長說要先去探路,一走,就再沒回來。

他用奇門機巧模擬出了軍隊,吸引了火力,排裏除他沒有一個犧牲的人,任務倒是完成了,軍功也都是他們背了,笑著說要去探路,讓他們等他回來偷偷炒花生米解饞的排長,卻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他們排的人漸漸戰死,活到新中國的隻有幾個,大多躺在高幹病房裏,生活不能自理,享受當初排長讓他們背鍋的一切軍功帶來的後果。

活下來的人拚命的寄希望於排長當初完成任務後是被家族偷偷救走,且家中有密術能救活這種微妙的可能,甚至唯物主義者為他誦經祈福,現在手腳還能動彈的望民安卻在崔氏墓園裏找到了排長的墓。

望民安是受崔峰恩惠最多的,當初被開膛破腹,據說就是排長偷偷給他吃了家族的秘藥給治好的,本來指望崔峰能靠這玩意續命,眾人還有一線希望,還希望打退鬼子後能看見他,結果那藥就一顆。

直到望民安找來,對上對他頗有怨言的花湘才知道,那藥是曆代崔家人保命的東西,一代隻能煉一顆。當初一直效忠崔家的孟家子孟萊拚死抗回了他遺體,葬在了祖墳,現在孟萊也掛了,這一任孟家家主是孟騰,至今還對他有怨言。

要是見不著人,他懷念懷念往事沒什麽,見著了人,當初憋了一肚子的怨氣,一肚子的話能不爆發。

崔峰訕笑,訕笑,訕笑……

“我就算守信也活不過一年,還不如趁能打拉幾個鬼子墊背!”他舉起望民安放在他墓碑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反正我家的人曆來活不過三十歲,與其窩窩囊囊的猝死,還不如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戰死沙場又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