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去年冬季的一米陽光

第44章 去年冬季的一米陽光

文梅吉

她的世界,太純淨,而他,是一身的髒。他們的相遇,在最無望的城市,注定,隻能是一段過往。隻是,她不知道,她曾經是他的陽光,溫暖過他灰暗的生活。

那些日子,我很閑。初冬的陽光開在午後,暖洋洋的。我讓自己整個身子都放在公園的長椅上伸展開來,小睡一會兒,或者,側著身子去看前麵10米遠的女孩。她的前麵是一麵巨大的牆,站在那裏的她顯得更加的瘦小。

她隻有下午才來,穿白色呢子的大衣,或者是米色的風衣,帶著兩個袖套。我已經很少看見都市女孩還戴袖套,她,算是第一個。她的黑發鬆鬆的紮著,有些土。她的五官不算美,但卻讓人感覺舒服,恬靜,安詳。說安詳是因為她真的很象我在老家的媽媽,目光裏有溫暖。

我從來沒有上去和女孩搭訕,我也沒有想過。我隻是看著她在那堵牆上畫畫,畫的什麽我一直沒看明白,隻是感覺顏色很絢麗,純淨。

公園裏有很多的鴿子,它們撲扇著飛過去,在女孩的身後成為一個景。我覺得這裏真是一個現世安穩的地方。

有一個下午,女孩來的時候直直的走向了我,她很輕的笑,嘴角揚起來。她說,你可以讓讓嗎,你一個人霸占著整個椅子,實在是浪費。

我把腳從椅子上挪開,我想我要不要拿紙巾擦擦椅子。可是我的口袋裏是從來不裝它們的。她倒是沒多想,就坐了下來。我拘束的把手放進荷包,心裏很慌。

她說,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那畫好看嗎?我說,好看,真好看。我又說,你準備畫成什麽樣?她撲哧就笑了,她說你每天都在看我畫畫,還沒看出來嗎?我是想畫一段愛情,男孩和女孩在公交車上認識,隻是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們很羞澀,又害怕一開口就被拒絕,所以把那份喜歡放在心裏。有時候男孩在公車上睡著了,女孩就在他後麵伸出手來遮住陽光,或者是把手放在玻璃上,男孩靠過去的時候會是軟軟的。女孩要畢業的時候,決定送男孩一件禮物,她選了一株含羞草,好象她欲說還羞的心事。隻是她的禮物男孩永遠也不知道,因為公車改了線路,男孩換了輛車,從此天涯。

她說這悲情故事時,一直看著牆畫,眼裏流轉的是憂傷。我一眼就明了,她就是故事裏的女孩。我的心有些失落,不知是因為她的故事還是因為她眼裏的疼痛。好象,我的心情隨著她,起了波瀾。

一首歌裏唱,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裏。後來,我常想,如果沒有遇見阮晴,我的命運又會是怎樣的呢?

阮晴的工作是室內設計師,這個公園的牆畫本是她一個朋友接下的,他又拜托阮晴幫忙。說起來,我是第一次認識這樣有學問的朋友。我上到高二就輟學了,不是因為家裏窮,是成績過於糟糕,再讀下去也是枉然。

我和院子裏小胖南下深圳打工。我們下火車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著深圳的土地狠狠吐了一唾沫,這城市,終於被踩到我們腳下了。我們去找小胖先在深圳打工的同學,住在狹小的房間裏,我總想起課本中《包身工》裏的文字,汙濁的環境,苛刻的管理。在一個午夜,我們被解救出來,說是我們陷入了傳銷的黑洞。

我和小胖開始流落街頭。再後來認識了大馬,他叼著煙橫著眼看我和別人打架。不過因為我不小心踩了那人一腳,對方就甩過手來,非要我用衣服擦幹淨。我火了,就幹起架來。大馬說,小子,你牛!

終於在深圳立下腳來。我也明白,這城市不是你吐一口唾沫它就屬於你,你要在這裏安生,首先是不能讓人看輕你,而他們對你的標準,是你身上衣服的品牌。和大馬在一起我也知道不好,他是這一帶有名的偷車盜,掌控著一個偷車集團。我和小胖開始和他們稱兄道弟,在夜裏去一些戒備不森嚴的小區活動。我開始在白天穿名牌服裝,開著換了牌子換了油漆的車招搖過市。

見到阮晴的時候,我剛從局子裏出來。三年,我的青春裏有三年的時光是空白的。阮晴象是陽光,在相遇裏給我溫暖。她畫畫的時候,我就安靜的坐在椅子上看,有時候,她會回頭朝我笑,那笑容開得娉婷,我的心裏滿滿的都是溫柔。

畫已經漸漸成型,畫裏眉眼細細的女孩,手指修長的男孩,大朵的雲,滿壁的蘆葦和柳絮。阮晴說,湯米,我覺得他們錯過了才好,至少彼此心裏留下的都是美美的回憶。如果他們在一起,定然會爭吵,會看清彼此心裏醜陋的東西,然後決然的分手。

我在夜裏冷汗潺潺,阮晴這一番話反複的出現在我的夢裏,還有她越來越稀薄的笑容。我開始抽煙,然後咳嗽。小胖說,你有心事嗎?

再去看牆畫,已經完工。隻是沒有阮晴,想來她是結束了這邊的工作,怎麽會再來呢。我再也沒有躺在長椅上睡覺,坐著,留著阮晴的位置。我拿紙巾擦了又擦,想哭。我不是一個脆弱的男人,在最絕望的時候我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我總是認為男人應該是流血不流淚。可是現在,我的心無邊的哀傷,眼裏浸潤著眼淚。

我想阮晴說的對,我心裏醜陋的東西是不願讓她看見的,怕她失望,怕她鄙夷。所以,我站在她唯美的畫前,反省自己。這公園漸漸冷清,滿地的枯葉。

一抬頭,就看見阮晴坐在我旁邊。她說,你出差了嗎生病了嗎?怎麽都不來看我畫畫。我又拘束起來,把手放進荷包,我說,沒病,有其他事。

什麽事?她再問。我不啃聲,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又不想說謊欺騙。這一次,阮晴要我的電話,我說我沒有,把你的給我,有事我聯絡你。阮晴把我的手拉過去,掏出筆在我手心上寫下一串數字。然後又拿出本子,撕了一頁下來寫下詳細的地址。她笑著說,這就是雙保險了。

她說,你怎麽總愛坐在這裏,象個雕塑,一動也不動。我說,這裏有你畫的畫,很好看。她轉過身看我,剪水雙瞳裏有我的影。然後,她把自己的圍巾取下來,給我戴上。我看著她,有熱氣呼在我臉上,癢癢的。

她站起來走到我麵前,看了看,說,挺英俊的小夥子嘛。我回過神來,趕緊要取下圍巾,我說我不冷,你圍著。她按住我的手,說,不,我就送你。

心裏有感動。那一刻,我真想牽住她的手,說,我喜歡你。真的,我從來沒有這樣喜歡一個女孩,隻是見到她就會覺得很滿足,沒有其他的欲念。可是,她太美好,太高貴,我怎麽能奢望呢?

深冬的時候,我決定出去找份工作。小胖詫異的看我,說你問過大馬哥嗎?我說問他做啥,我是自由的。

我把阮晴送我的圍巾天天都圍著,有時候,我埋在圍巾裏會聞到阮晴的味道,那是陽光樣溫暖的味。我的身上就充滿了力量,我總想,或者我會有一份工作,然後慢慢的往上升,就可以坐到和阮晴匹配的位置了。

有時候,我會撥通阮晴的電話,我總是說出一句“你好”以後就不知道說什麽了。但我止不住想和阮晴說話,她在電話那邊很快樂,她瑣碎的說著話,然後問,還不如見麵好了,這多浪費電話費。

我說不了。我總是害怕見麵,害怕一觸碰她的眼神我就想攬過她,狠狠的擁進懷裏。我對著空氣想了很多次這樣的情景,所以我怕,怕見麵了我會控製不了情緒。

阮晴在電話裏說,今天去公園吧,我想去看看畫,不要拒絕,我生日,今天。我隻能說好。心裏又快樂得不行,我終於有理由見她了。

隻是,我要送她什麽生日禮物呢?還有,我沒有多少錢了。就在那一刻,我想再做一次吧,做了一次以後我就收手,找份工作重新做人。

那天中午,我在商場門口觀察了很長時間,注意到一個女人的車。我想把這車開到大馬哥那裏去,就有錢可以給阮晴買貴重些的生日禮物了。我還選了一樣禮物,是一株含羞草。

那日,這城市冷得發狠。我見到阮晴時,她的眼淚流得滿臉都是。她語無倫次的說,我以為我又錯過了,為什麽每次我喜歡的人都來不及對他說喜歡就要分開呢?我喜歡你。你到底是來了。

她一頭抱住我,哭得泣不成聲。手凍得象冰,我趕緊把她的手揣進胸口。心裏,哽咽著。

我把袋子給她,我說,送你,生日快樂。我到底沒有買到昂貴的禮物,隻能送這小小的一株草。但阮晴很快樂,她依偎在我懷裏,長久的不願意鬆開。她說,我就知道,你也喜歡我。

我拉開阮晴,我說,對不起,我已經結婚了。我看著阮晴的眼淚又落了下來,還有那心碎的眼神。我好想抬手去擦,可我不能。

偷車的時候,我被保安發現。因為心急我掏出了刀,沒想到刺傷了人。我拚盡全力逃離時,隻是想見一見阮晴。我不想讓她等,所以我一定要見到她。我不能讓她等,因為我要去自首。

見了,就結束了。其實我懷裏一直放著我刑滿釋放的證明,我好想把它掏出來放在阮晴的麵前,我說,這是我的過去,以後,我會好好的活。可是我太懦弱,我怕我的醜惡嚇壞了幹淨如水的阮晴。

阮晴離開時,我對著她畫裏細眼的女孩,流了很多的眼淚。我真的很傷心,真的。

但,陽光散去了。在去年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