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愛情疼痛的傷口

第37章 愛情疼痛的傷口

文梅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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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歲那年,美枝和一個叫做小武的男孩戀愛,他們和所有在這個年紀早戀的孩子一樣,懷揣著大把的明亮和純淨,單純而盲目地喜歡著對方。後來,小武為了美枝和一個混混打了一架,那個混混在美枝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小武就把對方打殘了,血流了一地。

那時還小,在美枝看來,都是無謂的仗義和英雄氣概。小武傷了人,警察和黑道都開始找他。美枝就帶著500塊和小武一路南下,去了廣州。他們住在水泥地的單間房裏,除了一張床別無其他。

小武不能出去工作,美枝去街上發傳單,20元一天,頂著烈日一站就是整整一天,很辛苦卻賺不來幾個錢,窘困的時候,他們把一個饅頭分成兩半來撐著。後來,美枝去了夜總會,被各種男人灌酒和占便宜,但生活依舊窘迫,有時,她會把客人剩下來的東西打包回來給小武。美枝常常坐在床沿,看小武蹲在一堆淩亂的被褥裏,狼吞虎咽。他的臉上是很深的漠然,眼神蒼白,貧困和逃亡已經讓年少俊秀的他變得麵目全非。他們都被這空洞貧窮的生活壓得透不過氣來,想要找一個出口,卻又越走越黑。後來,他們常常廝打在一起,從床上到地上,美枝使勁揪扯小武的頭發,小武就一下一下地揍她。他們一聲不吭地掙紮著,直到累得癱倒,然後又糾葛在一起,不停地親吻和**。生活是一口巨大的黑洞,他們被迫淪亡其中。

美枝陪的第一個男人,是個清瘦帶眼鏡的男人。當他把美枝剝得一絲不掛時,嘴角浮出了殘忍的微笑。那一刻,美枝突然絕望地想,她和小武,他們有過的美好感情都一滴不剩地被曬幹了。除了彼此怨恨,厭倦,扭打,就是很深很深的貧窮和絕望。

(二)

顧家謙是第三個幫美枝做流產手術的醫生。美枝坐到他麵前時,纖瘦的手指一直夾著煙。她早已習慣了別人厭惡的表情,她用大紅大紫的衣服把自己裹起來,抹很濃很濃的妝。這樣的扮相走在廣州的街頭,一眼就能被看出職業來。有更多輕浮的男人會摸她的臀,捏她的胸口,而小武再也沒有為她與別人拚殺了。

美枝把自己過成了一灘爛泥,喝酒,抽煙,隨便和男人上床,隻要付上雙倍的價錢她就可以不帶套。錢可以讓她忽視愛滋病的威脅,可以讓她克服掉對流產手術的恐慌。沒有什麽好擔心,除了錢,什麽都不重要。

顧家謙沒有像別人那樣阻止她抽煙,他隻是輕輕地說,會有點疼,我盡量放慢動作。

美枝不置可否地側過頭去。不想看他的臉,他是個好看的男人,自信而篤定的眼神,幹淨溫和的臉。他的動作真的很輕,器械進入的時候,極小心翼翼。這讓美枝有想流淚的衝動,很久很久沒有一個人,這樣善待她的身體了。

美枝也想想過要離開小武,但除了她,小武一無所有。他要用她的錢抽煙、吃飯、生活、去路邊和別人殺一盤象棋。他越來越習慣地從美枝的手上接過過幾張鈔票,胡亂地塞進口袋裏,然後把她惡狠狠地推到床上。他在她的身體裏,一下一下地抽,帶著一些報複的快感。

(三)

美枝坐在醫院門口的石階上抽煙。眼淚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噴薄而出。妝花了一臉,人人側目。她早已經沒臉沒皮,無所顧及,隻是抽煙,流淚,然後用手甩鼻涕。髒,邋遢。依然貧窮,蒼白。

有個男人從她身邊走過,然後又返了回來,是顧家謙。他遞紙巾給她,他沒有穿白大褂,他說,我請你吃飯吧。他為她要了一盅雞湯,他說,你太瘦了。

從這個男人身上折射出來的美好讓美枝羞愧了起來。那一餐他們吃了很久,美枝要了很多東西,然後用筷子在菜裏夾來夾去。他看出了她在拖延著時間,也看出了她好象不太願意回家。他說,我有一間宿舍,空著……

美枝迅速地說,那我們走吧。

美枝憑空從小武的生活裏消失了。她住進了顧家謙的宿舍裏,一個人,顧家謙不住這裏。美枝開始正常的作息,穿棉布裙和帆布鞋,清湯素麵,然後抱著書包去上夜校。她能看得出,顧家謙是喜歡她的,像很早以前小武喜歡她時,很柔軟很疼惜的眼神。

在顧家謙看來,她是獨立特行,美麗叵測的女子。她的身上帶著滄桑和灰暗的東西,和他身邊那些中規中矩,純白簡單的女孩不一樣。他被美枝的氣質,吸引住了。

(四)

美枝最後還是被小武找到了,他蹲點在她常去的地方,終於逮住了她。小武的手臂緊緊箍住美枝,讓她的心裏頓時就黯然了下去。

美枝不知道這段時間他是怎麽過的,但她根本不想知道。他更加黑了,瘦了,幹癟得像一隻果核。隻是見到她的時候,他的眼神就亮了一下。美枝回到了他們潮濕逼仄的家,她想念顧家謙,想念在他身邊那些簡單的生活。她乘他睡著了後,報了警。他們在逃亡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今天。如果起初他就被警察找到,他們的命運又會是怎樣的模樣?

小武被從天而降的警察摁在床上時,他的眼睛一直死盯著美枝,看得美枝陣陣發毛。

小武被判了刑,三年。

美枝終於從過往裏,艱澀地走了出來。她和顧家謙住在了一起,他們終於在一起了,他是她通向光明生活的階梯。當然,美枝是愛他的。

美枝為了他,戒煙,戒酒;為了他,學做廣州菜;為了他,去找了份文員的工作,狠命地練習打字。那些爛泥一樣的生活,被美枝一點一點地擠了出去。

(五)

隻是還是有不滿的,顧家謙從來不帶美枝去他家,不帶她出現在他的朋友圈子裏,也從來不說娶她。但美枝知道,顧家謙對她是實實在在的迷戀,他在她的身上,縱橫馳騁,每一次,都酣暢淋漓。

倒春寒的日子裏,美枝生病了。持續不斷的低燒,不停的咳嗽,免疫力異常地薄弱,好像一陣風就可以把她吹走。顧家謙帶她去看病,是在醫院門口的時候遇到了那個人。

那人和顧家謙打過招呼,然後古怪地看了美枝一眼。她的心突然緊張地不知所措,她認識他,他是她曾經的一個客人。可是他竟然和顧家謙認識,這讓她尷尬不已。

他有些輕薄地衝美枝笑,伸出手來拍在她的肩膀上,很曖昧。而顧家謙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他甩開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顧家謙顯然也知道這個人與她的關係,這讓他羞恥。

也許在他看來,以後這樣的情景還會發生。美枝的擔心,一日比一日厚重,他能夠忘記過去嗎?他真的能夠接受她嗎?他越來越多的沉默,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裏,隻是身體的碰撞,象兩個溺水的人一樣,抵死纏綿。

她常常落下淚來,這安好的生活讓她惶恐不安,好像一個轉身,就被碰碎了。

突然有天,顧家謙帶了一份病曆回來。他揪起美枝摔到地上,拿腳狠狠地跺她的肚子。美枝流著淚想起政協提案她持續不斷的低燒,顧家謙帶她去醫院的時候,給她做了身體檢查。檢查的結果是,竟然是她愛滋病攜帶者。美枝是知道的,愛滋病的潛伏期很長,要半年一年或者更長的時間才能顯現出來,定然是以前那些混亂的生活留下的痕跡吧。

想來實在可悲,她想要放逐自己的時候,遇上了拯救她的顧家謙;想要開始新的生活時,又被這個男人打入了地獄。

幸好他沒有事,但是她已經沒有理由再留在他身邊了。他這樣安好,是自己配不上。

美枝離開了顧家謙,雖然他並沒有明確地說出讓她走的字眼,但是在美枝看來,已經夠了。

(六)

美枝依然留在了廣州,她已經沒臉回家鄉了。

小武表現良好被提前放了出來。他輾轉找到了美枝。他們是兩個沒有希望的人,他不清白,她不幹淨。他們隻是站在街角的縫隙處,長久地對望,然後小武跟著美枝回了家。依然是水泥單間,沒有任何的改變。隻是換了小武出去找工作,掙錢來給美枝治病。

美枝常常絕望,有著想要謀殺自己的念頭。她試過很多的方法,切腕、吃藥、開煤氣……但每一次都被小武救了回來。小武抱著她,眼淚大滴砸在了她臉上。美枝的心上,立刻連根拔起的疼。

她已經不愛小武了,她愛的人是顧家謙,他曾經把她從爛泥一樣的生活裏拉了出來,雖然很短,極短,但是她感激他並愛上了他。她常常去他工作的醫院,站在遠遠的地方偷看他,或者坐在他家門口,一坐一夜。他的身邊已經有了新人,是個純白美麗的女孩。

美枝學會把煙頭摁在胸口、手臂、腿上……在皮開肉綻裏,思念著那個美好的男子。

(七)

顧家謙猝死的那天,天氣晴朗。

一隊迎親的車輛浩浩蕩蕩地開來,然後,是精神煥發的顧家謙。他抱著一束玫瑰從車上下來,美枝站在街邊看見小武的刀直直地紮進了顧家謙的胸口。然後是呼嘯而來的警車,警察帶走了眼睛裏噴射著憤怒的小武。

美枝其實是可以阻止的,但她沒有出聲。在那把刀落下去時,她奔跑了過去。顧家謙流了很多血,最後死在了她的懷裏。顧家謙臨死前虛弱地呢喃著說,對不起。

美枝當然知道他要表達什麽,那份病曆是他造的假,為了讓她離開。顧家謙是理智而克製的男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美枝和他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她的過往他從來都很介意,即使她改變,她的血管裏也有恥辱的因子。他用這樣的恥辱來踐踏了她,讓她泯滅了所有的希望。

真相是一周前小武翻給她看的,他重新讓她做了檢查。他不屑地說,看來,隻有我不嫌棄你。但是她還是不肯和小武在一起,她迫切地想要離開小武,不管是以死是方式,還是以逃的方式。小武給了她愛,卻給不了她美好生活的希望。

顧家謙被120拉走的時候,整個世界突然失了聲,陽光被直直地撕開了口。美枝閉上了眼睛時,眼淚滑了下來。

(八)

是誰說過,有些感情是指甲,剪掉了還會重生,無關痛癢,有些感情是牙齒,失去以後永遠有個疼痛的傷口無法彌補。但,還有些愛情,是命運,被輕輕地撥了一下,就碎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