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4.太平洋號(4)

第25章 24.太平洋號(4)

一九零一年一月一日,太平洋號上。

已經開始進入地中海氣候,空氣裏似乎少了些濕氣,多了些溫暖。

海麵很平靜,沒有風浪,有海鳥飛過,沒有低雲層,有陽光灑在甲板上。

如果不去想那些令人糟心的事情,興許這裏是天堂,是獵奇者們航行的樂道,通往神秘。

伍子洵倚在廊道一處偏僻的欄杆上,伸手就能勾到滿滿的陽光。

壓抑的心緒也暫時得到了片刻的安撫。

他憶起有一年的春節,父親帶著他去沙麵給洋人送貨,他也是穿著一身棉衣襖子,還留著一頭將將及肩的短辮子,戴著一頂小小的瓜皮帽,見著認識不認識的洋人,父親都帶著他點頭哈腰。

他時常在宅子裏聽到打掃的家仆們背後議論父親,說父親是洋人的走狗,更甚至有人罵父親是賣國賊,他聽了都會偷偷的哭上一回,心裏卻憤憤地想,如果不是父親的樂善好施,他們的孩子早就餓得被大人們送來宅子裏當下人了,還能上學堂?可父親從來都不爭這些,每日總也那般行事。

所以從那以後,父親每回去沙麵給洋人送貨要帶上他,他總是以自己要在家識字為理由拒絕。

後來,慢慢開始長大,到在家學課,到去格致上學,再到跟彼得相熟,然後剪去了自己蓄了十七年的辮子,當時,被父親痛罵了一頓,也被鄰裏們冷嘲熱諷了一番,這些行徑看起來似乎都是那麽的離經叛道。

自己對父親的了解真是有些匱乏,甚至是有些漠不關心。

隻因父親做著洋人們的生意。

一件秋襖子在廣州可以熬過一整個不算漫長的冬天,所以,伍子洵應該感謝父親地,因為這件”秋襖子”是父親給予的溫暖,不可抹去,他緊緊地拽著衣服的袖子,仿佛要揉碎一般。

他轉身朝自己的船艙去,燦爛的陽光也被冰冷的鐵板隔離。

通往船艙的過道隻有一盞黃黃的燈,但卻照不透徹,他的身影倒印在泛黑的過道壁上,模模糊糊的有些扭曲,可憐地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般,是那麽孤寂和單薄。

甫一進門,同艙的陸遙北似乎很焦急,見他進來,便拉著他就往廚房的方向去。

“子洵,你一會兒幫我給鬼佬傳菜,我這尋你半日嘞!”陸遙北同為廣州人,比伍子洵年長十歲,至今仍沒有婚娶,在船上頗為顧攜他,其母竟是十六甫葉世伯家的廚工王大娘。

“鬼佬又辦酒會?”伍子洵好奇地問道。

“係呀!”陸遙北是廣州蓮香樓裏有名的廚子,會做很多菜係,連洋人的西餐他也不知道從何學來,竟還頗得洋人賞識,所以酒會晚宴總是少不了他。

這陸遙北的身世也是一件辛酸的故事,家裏已經揭不開鍋了,所以很小的時候爹娘帶著自己和兄長一路從鄉下而來,他爹好不容易在廣州找了個苦差安頓下來,結果窮困潦倒的日子依然沒有改善,沒有辦法,他爹隻能先帶著哥哥去了遠在北京的遠房親戚那投靠,母子待在廣州等消息,這一等就等到他成年,他娘靠給人縫補洗衣糊口著,後來搬到了十六甫的葉家去當仆人,葉世伯家對家仆也是好的,兩母子也就這麽過來了,陸遙北的名字也是他爹走時給改的,他哥哥給改成了陸遙南,後來,陸遙北跟著第十甫裏一個在蓮香樓做廚子的叔叔當學徒,慢慢也就走上了廚子這條路,期間他去北京找過爹和哥哥,但是都沒有結果,倒是那戶遠房親戚說,爹有可能帶著哥哥去南洋或者美國了,他一尋思,正好這太平洋號的船長奧斯頓在蓮香樓裏找廚子上船,大家本來就能討口飯吃,誰還願意離鄉背井去國外呢,結果就輪到他頭上來,他心想,去美國看看吧,興許會找到爹和哥哥也不一定。

洋人們是嫌船上的日子太過無聊乏味,所以總找機會辦各種各樣的酒會舞會,伍子洵總有些鄙夷這樣的事情,老覺得有些嘩眾取寵的意味。是以,陸遙北每每找他伺酒時,他都有一千個心裏不甘願,可總也逃不掉。

酒會設置在船上二層的一間大廳裏,處處可見酒色交錯、華奢之氣,幾乎清一色的洋人交頭接耳,中間穿插幾個中國人也都是些像伍子洵這樣的服務生。

但伍子洵沒有預料到,會在這場酒會裏再次見到那個英國記者,距離上次的談話不過幾天,他猜想過這位記者應該很忙?忙著采訪這艘船上的其他人?

她今天穿著一身紗織的白色連衣裙,有點複古地味道,很凸顯曼妙地曲線,周圍的男士都圍著她打轉,她似乎很享受這種前簇後擁地狀態,顯得從容不迫,手裏端著精致的水晶杯,時不時低頭微笑著飲一飲,偶爾還同身邊的某位男士聊上幾句,發出深深地笑意。

伍子洵不太理解這樣的西方生活狀態,前一秒似乎還可以和自己一起憤慨,後一刻又似乎沉醉在這樣的觥籌交錯裏忘乎所以。

他今天依舊穿著那件已經洗的有些泛白地秋襖子,裏襯是件陸遙北穿不了的舊衫子,有些不倫不類的搭配,其實陸遙北有給過他一件洋人的短打皮外套,但因為自己身高和陸遙北相差太大,所以,那件皮外套仍舊搭在床頭上。

年輕的小夥子心裏有些憤憤地,但眼睛不由自主地又朝年輕的女士方向望去,意外地兩人的眼神碰撞在了一起,發現對方也在打量自己,一瞬間地對視讓他尷尬地轉頭,而那邊的她也笑笑地繼續和身邊的男士交談,仿佛從來沒有片刻地慌神。

這時,陸遙北從後廚出來,正好緩解了他正當無地自處地尷尬。

“子洵,你去後廚啦,呢邊嘅酒會估計快收檔咯。”陸瑤北不會講官話,依舊講著一口白話。

“嗯,多謝陸哥,咁我走先嘞。”伍子洵有些沒頭緒地煩悶,他又朝愛莎的方向望去,發現她並沒有在原來的位置上了,於是徑自進了後廚。

承蒙陸遙北的關照,這些日子以來,生活總歸是比船艙底的日子好過了一些,至少還能在洋人的廚房裏尋到些不錯的吃食,這無疑是讓他慶幸地。

隔了一會兒他又從廚房出來,同陸瑤北說道:“多謝陸哥,咁我先返船艙嘞,你忙完都早啲返嚟。”

“我知啦,你走先啦。”說完還朝他揮了揮手。

伍子洵顯得心事重地樣子,他邊往船艙走邊沉思,但是毫無頭緒,煩悶的心緒更加擾得他難受,一進船艙就往床板上躺,大力地躺壓,壓得床板嘎吱作響。

船艙裏依舊昏暗無比,那盞淡黃的燈,終究無法照亮他內心的漆黑。

四周靜謐地可怕,連海浪撲打海麵的聲音也能聽到,一隻不知從哪裏轉進船艙的蚊子撲拉著,發出嗡嗡地響聲。

他翻來覆去地,被那隻討厭的蚊子搞得更加煩躁不安,揚手一拍,除了響亮地巴掌聲,再無其他。

索性起身,準備去走廊盡頭的接水口洗把冷水臉。

猛地推開艙門,隻見門口站著一個人正呆呆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