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9.深秋一擊

第10章 9.深秋一擊

光緒廿五年十一月,廣州,黃埔港。

清廷設港口於長洲之島,沿用黃埔之名,比之黃埔古港已無從前之貌,然仍具繁華之氣。

行到此港,必先行船上岸,距廣州不過十餘裏,儼然已為各國洋人、中介買辦的據點。

此時,那群自各處奔湧而來的人群,正聲勢浩大。

大約皆為憤慨之人,多數人手中竟持棍棒之物,距碼頭不過幾步之遙而已。

不知人群中誰大喊了一聲,倒是驚得一幹人狹促之。

“惡毒之人,皆可誅之,夷番之舉,可謂無良,平民疾苦,何人愁苦?”

“何人愁苦?”…..

“何人為善?”…..

“誅心之舉,何人理會?”…..

許是眾人本就懷怨過深,故不需煽動,便一聲接一聲地討伐而來。

而正在此時,亦有聞訊趕來的巡邏官員們,然人群數量過多,稀疏的官員根本無暇,倒被幾個混跡人群中的人給了幾個不響地手巴掌。

“把我哋嘅難嘅同胞交出嚟。”人群裏,有人大聲朝那群官員吼。

“你哋哮咩哮,我係巡查令,有咩事同我講?你哋呢班人嘈喧巴閉嘅,成何體統?係想入大牢?”那自稱巡查員之人慌忙不已,出言製止,亦不忘扶了扶被人群擠歪的官帽。

仿威脅之言語已無法讓人害怕,故大家都沒有了顧及,想著什麽都敢往外說,哪還管進不進大牢之事,隻聽得有人言道:“港口上做得唔係販賣人口衰嘢?你哋冇收取過鬼佬嘅著數?當街都夠膽死嗰種齷齪事,你哋仲有良心呀?”

“你哋反喇係嘛?朝廷你哋都係汙蔑,睇嚟係想去大牢度試下住飯嘅滋味?仲木獨喺度做咩呀,畀我去往死度打呢班喳。”許是氣急敗壞了,巡查員聞言急忙吩咐著周圍的下屬,要上前拿人。

“你哋睇,嗰艘船。”不知道人群中誰喊了一聲,原本就要起大衝突的雙方皆停下了動作。

“係維多利亞號,係佢哋捉咗我哋嘅難嘅同胞,我哋衝上去。”原來那艘名為維多利亞號的輪船上,正有洋人狠聲叫罵,時不時踢打幾腳欲反抗的人,緊張地氣氛瞬間爆漲,再也抑製不住了。

反抗之人欲掙脫阻攔之人,他們拎緊手中棍棒等物件,開始跟手持刀槍的官兵們撕打在一起,整個場麵有些失控,人群裏沒有工具的人就趁混亂裏手腳並用,見得官兵就拳打腳踢,諸多人都見了紅,然扭打之勢仍在繼續。

人群裏亦有一人,他撿起地上一根掉落木棒亂打一通,而諷刺地是周圍的洋人仿佛看著一群雜耍班子表演一般,有地蔑視,有地無視,更有地麵帶嘲諷。

那剛才叫囂著的巡查員此刻辮子已經散亂,官服亦被揉地起了一層層皺褶,臉上更是見了幾道血口子,見他捂住嘴口齒不清地吩咐周圍下屬去搬救兵:“快快快,快啲叫巡使大人嚟,呢班喳要反日啦!”而人群中扭打在一起的下屬盡然未及時回應,愣在原地,被人群左右夾擊,終有人開了竅,趁機溜了出去,那慌不擇路之舉有些惹人恥笑。

清政府於黃埔港設立巡查隊本為裝模作樣之舉,人數雖不多,然也從未出現過此等局麵,故未第一時間應對,好在,失控地場麵沒有持續太久,已有眾多巡查之人群衝了過來。

“呢班反動細喳,將啲鬧得好犀利嘅人畀我統統打暈咗,就將係本大人白送畀史密斯先生嘅。”隨著一頭目命令下達,訓練有素的官兵立即上前。話說來,反抗人群裏皆為平民,均無習武之人,豈能同那訓練過的官兵抗衡,幾個反抗之後便紛紛被製服,不服之人仍想叫囂幾句,膽小之人早已扔下手中棍棒,慌忙朝各處跑散。

而此時,混跡人群那人,麵上亦顯露難色,然仍與官兵們扭打著,當他欲用木棒敲打身邊亂兵時,一記重重地悶響從腦後傳出,隻聽得清脆的“梆”聲響起,瞬地他覺得頭很暈,仿千斤壓頂般沉重,眩暈感也瞬間襲來,來不及多想發生了什麽,隻見他砰聲倒地。

在昏厥之前地幾刻裏,他瞬時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和妹妹,也許,自己將要死去了吧?

就在他的腦後,一股鮮血順著石縫而流,似一抹刺眼地印記般。

………

同一時間,十八甫,伍宅。

聽得家仆自外歸家帶回的消息,伍青山自茶椅上瞬地起身,慌忙問道:“什麽?你講什麽?子洵現在何處?他如何了?”語氣無比之震驚,連那瞳孔都隨之一震,險些站不住腳,被身旁的家仆及時護住。

那家仆語氣十分為難,仿如不敢再講,隻得愣在麵前。

”忠誠,你同我再講一遍,你方才所言。”伍青山不予信否,欲吩咐麵前家仆複言。

“老爺,少爺在長洲島出事了,我已使得家仆先行前往,亦同沙麵的裏瑞奇公使秘書言之,您快同我去吧,晚了就一切已來不及了。”其焦急之色,溢於言表。

伍青山複聽此噩耗,身體搖晃不止,連身旁的家仆也跟著搖晃起來。

片刻,方從震驚中緩來,吩咐著麵前的老管家忠誠,急促道:“走….走吧…!”聲音竟如此無力,連簡單如此地走字也說得那樣艱難。

………..

長洲島上,碼頭對麵的巷口,那台伊士曼膠片相機被扔在了角落裏,沾上了些許灰塵。

而相機的主人彼得與司徒聘婷此時正在碼頭上,麵前是那攤倒在地之人,伍子洵也。

隻見彼得雙手握著伍子洵之手,麵色焦急異常,他不敢挪到半分,恐那鮮血不止,聽得旁邊司徒聘婷言語略顯顫抖安慰道:“伍子洵你保持清醒,醫生馬上就來了....堅持住…!”

此時的伍子洵,氣息微弱,眼神似有渙散,竟未閉眼,他緊了緊彼得握住的手,有些無力,但似安慰之行為,反而讓彼得忙不迭矣,眼淚嘩啦就下來了。

”子洵,沒事,沒事,你不要閉眼,我已經托人叫醫生,馬上我們就可以去醫院了,你堅持一會。”隻見彼得聲淚俱下,嗓音已是模糊。

”嗯....彼得….不要擔心….我….沒事….”而一句短短的語言,伍子洵幾乎用盡所有地力氣般,斷斷續續又斷斷續續地安慰道,複還艱難地朝司徒聘婷看了眼,亦為安慰。

果然,不多時,一艘行船在碼頭另一邊靠岸,從船裏出來一位碧眼金發之人,他手中提著個軟皮箱子,腳步匆忙而至,彼得見他,立刻招呼道。

“約翰先生,請快一點,子洵已經流血太多了。”聲音裏有些顫抖。

約翰見狀,急忙打開軟皮箱,從裏拿出醫療工具,一一檢查起來,見無其餘嚴重外傷,便吩咐彼得緩抬伍子洵上身,檢查起他後腦勺的傷勢,隻見那裏有一處約兩寸長外傷,鮮血正在不斷往外冒,後部頭發已被沁濕,更沾染著不少沙屑髒汙,約翰蹙眉,朝彼得喊道。

“幫我把箱子裏的消毒水拿出來,還有紗布。”

倒是旁邊的司徒聘婷聽聞,雙手已經拿起箱子,把消毒水和紗布遞了過來,約翰接過,來不及道謝,迅速打開消毒水,朝伍子洵說道:“會有一些痛,你忍忍。”未等伍子洵答腔,一瓶消毒水直接淋在了傷口上,隻聽得伍子洵痛地悶哼起來,反而被早已準備好地約翰按住了身子。

等一切處理完畢,約翰朝彼得吩咐道:“他的傷口現在必須跟我回醫院縫合,你們帶著他跟我走,注意不要碰到傷口。”

言未畢,碼頭邊又停靠來幾艘行船,一行人下地船來,急往這邊而來,帶頭的伍青山剛行至聽得此話,便急忙答道:“我帶著子洵跟你走。”言完,接過彼得攙扶的位置,跟著約翰往船隻而去,還不忘同彼得道謝。

彼得望著一行人離去的方向無奈歎氣,複地朝司徒聘婷看了看,並未尾隨。

司徒聘婷則平靜無常,反而是想起了什麽,徑直往那巷子口走去,相機果然還靜靜躺在那處,她彎腰撿了起來,順勢還抹了抹灰塵。

…………

一場事端來也快,去也快,不過轉瞬之間,便偃旗息鼓,諾大的碼頭,竟恢複了原本麵貌,那些反抗的人們或許跑得跑,抓地被抓了吧?那些官員們亦或許已經見識過太多諸如此類的事件,早已見怪不怪,而那艘維多利亞號輪渡,此刻早已裝卸完畢,甲板上立著幾個看好事之人,看好戲般地無謂離去,仿這場衝突不過是一場鬧劇罷了。

那些之前還在衝突時躲閃而去的人們,此刻又陸續回到碼頭上。

興許,除了那天空飛翔的海鳥之外,還有他們亦見證著一幕幕此類事件吧!隻是,緘口不提已經成為了他們地時常之事,明哲保身或是事不關己都為最好的選擇。

終於,陰沉的天空下起傾盆大雨,一場沾染著血腥的場麵被雨水衝刷地幹幹淨淨,似乎一切都未發生過,這場雨來得太過遲緩,以往的深秋本已是綿綿細雨,而今年,伴著諸如此類的一場場抗爭,遺留下的人們,不知是記住了這場沉痛的教訓,還是這場犀利而不平常的大雨。

混著猩紅血液的水流,順著低處終於匯集到了海洋,終究什麽顏色也未留下,隨著滔滔的海水再也不被察覺。

失落的人啊,你可曾記得某年的深秋裏那些讓人悲鳴的回憶。

待得濃霧散開時,一切又回歸平常。

帶不走也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