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燕窩湯

沈采薇悄悄抬眼看了一下,立刻就知道那塊羊脂玉是要給大堂姐沈采蘩的——沈采蘩喜白愛潔,便是今日頭上配的也是白色的珍珠,珠光內斂的猶如夜空中那一點微渺的星光。

果然,老夫人拾起那塊羊脂玉便遞給了沈采蘩:“你素來愛潔,便是玉都喜歡白玉,倒是叫祖母想起自個兒年輕時候。”沈老夫人眼中掠過一絲惆悵,看向長孫女的麵容裏麵帶著溫柔和憐惜,“隻是這世上有白就有黑,隻盼你不忘初心,如這玉一般。”

沈采蘩明淨的黑眸之中有波光一閃而過,她盈盈一拜,這才伸手接了玉:“孫女謹受教。”

沈老夫人看著亭亭玉立的沈采蘩,亦是十分欣慰。她接著又拿起那塊和田紅玉,遞給沈采薇:“二娘,這玉給你。”

沈采薇怔了怔,也對著沈老夫人一拜,然後才恭敬的接過:“多謝祖母。”

沈老夫人撫了撫她的頭頂,意有所指地說道:“送我這玉的人說過,這玉啊,帶著福氣,所以祖母把這玉給你了。要知道,這世上就有那麽些人,福氣都積攢在後頭呢。”

沈采薇隻覺得眼睛一酸,險些要落下淚來。她知道,沈老夫人這是在寬慰激勵自己。畢竟,對於沈二娘沈采薇來說,她生來喪母,生父又遠在京城早已另有妻女,偏偏麵上還有去不掉的胎記有礙儀容,簡直是硬件軟件都不過關,差點就要回爐重造去了。所以,沈老夫人這才加倍的待她好,希望她不偏激、不自卑,能夠健健康康的長大,越來越好。

沈采薇喉中一梗,隻覺得有一把小錘子在心尖上輕輕敲了敲,有一種酸酸楚楚的感覺從裏麵冒出來,就像是那種酸果汁泡出來的。她說話都有些澀澀的,頷首應聲道:“祖母的話,采薇都會記在心裏的。”

沈老夫人認真的看了眼她,點了點頭,轉而抬手拾起最後一塊翡翠遞給沈采蘅:“三娘,這是你的。”

沈采蘅似懂非懂,但還是學著兩個姐姐的模樣對著沈老夫人一禮,恭敬的接了玉:“謝謝祖母。”

沈老夫人歎了口氣:“這玉也有軟玉和硬玉。翡翠最珍貴不過卻是塊硬玉。”她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得太深了,隻是玩笑道,“祖母今日給了你玉,日後進了學,可要好好學習報答祖母才是啊。”

沈采蘅揚唇笑了笑正要說幾句撒嬌話,隨即就察覺到還抵在身後的裴氏的眼刀子,她想到自個還是‘戴罪之身’連忙斂了笑容,小心翼翼的道:“嗯,孫女知道了。”

三塊玉都給完了,沈老夫人這才舒了口氣,坐回了位置,端起案上的杏仁茶喝了一口,眉目也舒緩了下來。

宋氏心細,眼見沈老夫人神色裏麵頗有幾分疲倦,便輕聲道:“這日頭也不早了,母親等會兒又要去小佛堂做功課,我們也不好再打擾母親休息,不若先回去?”

裴氏心裏憋著氣就等著回去收拾女兒,此時也急忙應和道:“是了,母親還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她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幾句應景的話來,“我娘家兄長從京裏帶了不少的東西來,有幾根人參年份重,也算是難得。正好給母親補補身子,我等會兒就讓人送來。”

“你們的孝心我自然是知道的。人參就不必了,你自己留著便是了,我這裏還有呢。你們都還有事,我就不留你們了。”沈老夫人笑了笑,擺擺手示意雁回送她們出去。

裴氏不免尷尬卻還是福了福身,隨大流行禮退下。

出了院門,等送人的大丫鬟雁回也走了,裴氏一張臉便徹底沉了下去,她長眉輕擰,壓著心火。

宋氏瞧了一眼,便開口道:“二娘和三娘許久沒去大娘那邊頑了吧?”她看了看天色,笑容和氣,“今日天氣正好,你們姐妹不若去園子裏逛一逛,再去大娘院裏喝口茶歇一歇吧?”

裴氏抿了抿唇,拉住了沈采蘅的手,理了理她的衣領,緩緩接口道,“三娘就不去了,我這還有話和三娘說。”

沈采蘅少見裴氏這般神色,臉皮發白卻隻能可憐巴巴的看著裴氏,小手握成團,一副嚇得不行的樣子。

不得不說,裴氏這一生氣,一下子就從HELLO KITTY到了貨真價實的山中霸王,沈采蘅則成了老虎嘴邊哆哆嗦嗦的小白兔。

裴氏替沈采蘅理好了衣領,這才轉頭問沈采薇:“二娘可是要去大娘院子裏坐一會兒?”

沈采薇心知裴氏如今心情不好,不敢火上澆油,隻得乖巧的點頭道:“嗯,我好久沒去大姐姐那裏了,今天還想和大姐姐睡呢。”她想了想還是沒有去幫沈采蘅——畢竟沈采蘅馬上就要進學了,女子的學習問題在國朝怕是很要緊。沈采蘅年紀還小不定性又沒有沈采薇這樣重活一回的人有自製力,裴氏要是再不上心,才是真的害了她。這大約也是沈老夫人今日不顧裴氏麵子把話說開的原因。

“那就好好玩,”裴氏點了點頭,“你成日裏用功,偶爾輕鬆一會兒也是好的。”

宋氏本想再勸幾句話,但這心思在心頭一生,就跟霧氣似的,繞了三繞便慢悠悠的散開了。

當年老太爺臨去前急匆匆的給沈三爺定了裴氏,自然是有利又有弊的。裴氏家世雄厚,因是幼女又遠嫁,便是嫁妝都豐厚的很。那遠在京城的二伯仕途暢通便有幾分是因為姻親關係受了不少裴家好處的緣故。況且裴氏也不是那等心腸壞了的人,她不耍小心眼、不掐尖弄強,和沈三爺也是正好看對了眼。隻是,裴氏到底是被嬌慣大的,嫁到沈家之後,上有婆母下有長嫂,半點也不操心,直把一顆心掛在沈三爺身上,管家和子女教養上頭自然就不算盡心。她能幫著裴氏管家卻不能幫著裴氏教子。三房那裏總也需要裴氏自己有心,自己立起來才是,至少得要把相夫和教子這兩樣做好。

宋氏心裏再歎了口氣,麵上卻還是笑著說話:“等會兒午膳我讓人送到大娘院子裏,讓她們姐妹一起吃便是了。”她想了想還是上前耐心對著裴氏勸道:“你也莫要生氣,三娘她小人家總是有些淘氣,你說幾句讓她改了便是了。”

裴氏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麵色微微泛白,但還是勉強對著長嫂笑了笑,強打起精神和她說了幾句話,然後才拉著沈采蘅走了。

沈采蘅眼巴巴的看著沈采薇和沈采蘩站在另一邊,嘟了嘟嘴,垂下眼,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沈采薇見她這般可憐,忍不住回頭看了幾眼,對著沈采蘅安慰似的眨了眨眼。

沈采蘩一旁見了這兩人作怪的樣子,忍俊不禁,用手點了點她的額頭,拉住了她的手:“行了,你們兩個成日裏湊在一起,這會兒可別擺這十八相送的樣子了。羞也不羞?”

沈采薇收了那雜亂的心思,一把抓住沈采蘩的手指,稱讚道:“大姐姐的手長得真好,怪不得琴也彈的好。”沈采蘩的手指真的生的很好,豐盈不見肉,纖美不見骨,真真是指若削蔥根。且她手生的有些寬,彈起琴來也順手的很,那一手琴技自然是可以叫沈采薇這個半吊子仰望的。

沈采蘩白玉似的麵頰不易察覺的紅了紅,語氣卻依舊是清冷的:“油腔滑調!你這張嘴怕真是吃了不少的蜜。”

沈采薇笑嘻嘻的,湊上去抱住她的胳膊:“嗯嗯,我最喜歡吃蜜了。大姐姐請我喝燕窩湯吧,加多多的蜂蜜和椰汁。”

沈采蘩終於撐不住了,笑了笑,捏了捏她的麵頰:“小饞貓,和三娘一模一樣!”她雖然平日裏性子冷淡,對著下麵的兩個妹妹卻是極好的,此時雖然是責備卻是少見的溫聲軟語,猶如被春風融了的冰雪一樣,清亮中透著一股子和煦。

沈采薇仰起頭,圓溜溜的眼睛就像是兩顆沾了露水的黑寶石,亮亮的。她賣萌道:“我這是要幫三娘把她那一份給吃了呢。”

沈采蘩素來疼妹妹,聽到這話也隻是一笑,帶著沈采薇從園子裏麵穿過,去自己的院子。到了院子裏,她自然依言讓廚子端了燕窩湯上來。她已經十歲了,自然是一個人一個院子,一邊是荷塘假山一邊是幽靜花道,動中取靜,住著愜意得很。

沈采薇許久不來這裏,此時再看,倒是覺得這屋子和以前見到的別無二樣,素淨的很。牆上掛著的是大伯父隨手畫的百鳥迎春圖,另一邊則掛著她的古琴。書桌上擺著翻看到一半的書卷,筆墨書香皆是淡淡的,猶如邊上的山水屏風一樣的叫人心曠神怡。案幾上擺了一盤白色的馬蹄蓮,景泰藍琺琅掐絲的花盆,葉嫩花嬌,倒是給這素淡的房間添了幾分生動的活氣。

沈采薇看了一圈,便道:“大姐姐的屋子住了人和沒住人都是一樣的,一點兒也看不出人氣。”

沈采蘩瞥了她一眼,並不理她,徑直走到書案前拿了本書遞給沈采薇:“《論語》可是看了嗎?”

沈采薇點了點頭,她不敢在沈采蘩這樣的才女麵前自賣自誇,老實地說道:“不過是粗粗讀了幾遍罷了,還未能背下呢。”她自己看書已經摸出了一點套路,先看幾遍再重頭背幾遍,如此一來雖然說不上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卻也能叫她打好基礎。

沈采蘩見她知上進便點了點頭,開口指點道:“你進學之後四書都需學習,論語則是重點中的重點,每年女學考試都要有小半的內容源自其中。在這基礎上,若是能夠對五經有所涉獵,女學入學考的筆試便無甚麽難處了。”

這才是真正的才女啊,女學考試這種東西在她眼裏就是無甚難處。作為努力要向學霸靠攏的沈采薇連忙點點頭表示自己一定不會辜負組織期望: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她伸手接過沈采蘩的書,稚聲稚氣的道:“多謝大姐姐教誨。”

沈采蘩笑了笑,撫了撫她的頭頂:“我要調一下琴,你先看會兒書,等吃了燕窩我再考考你的功課。”

就知道是這樣!!學渣簡直不能活了!!和沈采蘩在一起的話,逛園子是不要想了,簡直是在上額外的興趣班!!沈采薇端著一張風輕雲淡的臉蛋,心裏不斷的刷屏吐槽。

不過,和沈采蘩在一起的時候,時間似乎總是過得很快。沈采薇既不用故意裝孩子氣也不用說閑話應和,隻要安靜看書便是了。沈采蘩喜靜,邊上的丫鬟自然不敢多事打擾。兩人對坐,一人看書,一人弄琴,居然也很有幾分恬靜。

沈采薇認真看了一會兒書,忽然看到了夾在書頁裏麵的一片花瓣做的書簽,上麵有簪花小字寫著: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字跡清美,已有幾分自己的風骨。

這是朱熹《觀書有感》中的一句,表麵的意思是:這水為什麽如此清澈呢?因為源頭有活水不停的補充而來。暗語卻是說,隻有多讀書,才思才能如水一般源源不絕。

和學霸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在漲姿勢啊!沈采薇不由抬眼看向一旁調試琴弦的沈采蘩,話不經腦子的就溜了出來:“大姐姐要不教我做書簽?”

沈采蘩伸手敲了敲她光潔的額頭,笑歎道:“叫你看書,你這心怎麽就靜不下來,盡是想東想西?”

沈采薇抿唇笑了笑,幹脆破罐子破摔的拉長聲音撒嬌道:“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