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沈采薇心情不大好,晚上也睡得不怎麽好。她一會兒想著沈三爺若是出事了該怎麽辦,一邊又覺得自己這樣想是在咒沈三爺。雖然錦緞軟枕軟軟的,錦被亦是觸手光滑,可她就是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覺。
正好今夜月色極好,那銀色的月光宛若銀河之水從天空鋪灑下來,把屋子都照得亮亮的。守夜的丫頭本是起身要去關窗卻叫沈采薇給攔下了——有光照著,她心裏頭反倒安寧些。
沈采薇一個人躺在床上,睜著一雙眼睛看著床帳上頭的牡丹花。她心裏煩的很,忍不住伸手撓了撓,那花繡的精致,被她這麽一撓,絲線毛糙起來,反倒是更顯目了。沈采薇憋了一口氣,幹脆再接再厲的去禍害牡丹花邊上的繡著的小蝴蝶。
她不知道的是,就是在今夜裏,李景行正隨著一大群的人一起乘著小船下江去。
依著李從淵和顏步清的計劃,在不知援兵的情況下,實在是不好再拖延下去了。再說鬆江守了這麽久的城還未主動出擊,此時趁著夜色出其不意攻其無備,說不準還真能叫倭寇吃個大虧。
顏步清從城中調了百餘艘小船,每艘床上都備了成堆的幹燥柴草以及一些硝藥和柴油。三五小船結成一對,四下分開下水,後頭則有炮船壓著。等著小船圍住倭寇的大船便可以火攻之,待火光撲騰而起,城上守城的官兵也會跟著放火箭,如此一來,倭寇必是要吃個大虧。
李景行到底年紀輕,顏步清又顧忌著李從淵,便把他放在後頭的炮船上,好歹安全一些。
這也是李景行此生第一次參戰,他穿著李從淵早就替他備好的玄色甲衣坐在船頭,肩頭披著如絲如縷的月光,神色也冷的宛若船下的江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早有準備,越是事到臨頭,他反倒越是冷靜自若。
邊上的士兵悄悄瞥了一眼,哪怕現在氣氛緊張,心裏頭也依舊忍不住嘀咕了一下:長得這樣俊俏的少年郎倒是少見。隻是,打起仗來可別拖了後腿才好。
倭寇的船大部分都留在岸邊,不過他們遠道而來,基本的警惕心還是有的。雖然有一部分人都去了岸上休息整備,但還是留了一大部分的人在岸邊以及船上巡邏護衛。
大約也是天從人意,此時正好空中有烏雲飄過,遮了半邊的月輪,月光也被遮去不少。一片一片的蘆葦叢隨風搖擺,發出細碎交觸聲。那些早有準備的小船皆是趁機往倭寇的大船靠了過去,依照計劃開始火攻。
一時間,火光搖晃,還留在船上的倭人都驚起了,嘰嘰哇哇的叫著往小船射箭。因為倭寇的大船上皆是配了精良的火炮,很快便有炮聲響起,每一聲炮聲落下,就有不少小船被打沉。然而很快便又更多的小船湊了上來,接著往大船上扔火藥,點火。
岸邊留守的倭人則是分了兩邊,一是去打水撲火,一是往小船的人射箭。還有悍不畏死的倭人,就穿著短小的皮衣,拔出長刀就往小船那邊跳,刀光劍影,火光便如一條遊於江麵的火龍,肆虐而起,所到之處,火花四濺,人聲慘淡。
這一刻,整個江岸邊都被照得宛若白日,就仿佛是焰火照亮了半邊的夜空。
李景行就站在後麵的炮船上看著前麵的戰局,他抿了抿唇,本就俊美的麵容顯得冷淡而肅殺,一如冰封萬裏的冬日,冷然的道:“開炮吧。”
邊上的官兵連忙起身去開炮。
李景行就立在船頭,拿了自己的弓箭。烏黑的箭頭上綁著浸透了油水的絹布,點了火,然後彎弓一箭而出。
他射的是最中間的那艘大船,因為被圍在最中間,那些小船都接近不了。而那看上去像是倭寇頭領的人就站在那艘船上,此時就站在甲板上,大聲的指揮著倭寇作戰撲火。
倭人看上去矮小而凶蠻卻極有服從性和紀律性,很快就在頭領的指揮下穩住了大局。加上他們打起仗來悍不畏死,都是寧肯憑著自己被砍一刀也要殺人的凶性,一近人身,更是擋也擋不住。
李景行一連射了五箭,一箭射在大船上頭的大旗上,接下來的四箭皆是往那頭領身上去。
那倭寇的頭領先後躲過三箭,因為最後一箭角度刁鑽,隻得在甲板上打了個滾。他自覺丟了大麵子,恨恨的叫嚷了一句,然後就立刻讓邊上的一艘船往李景行所在的船上開炮。
李景行側頭和官兵交代了一句:“你盡量把那船往城牆那邊引,牆頭那些火箭和火球射下來,必是可叫那倭人和船隻有去無回。”
那官兵看得目瞪口呆,心裏還在為李景行這出神入化的箭術詫異,忍不住脫口問道:“那李公子你呢?”
李景行一笑,不遠處的火光把他的臉映得通紅:“我再換一艘船。”
他話聲落下便幹脆利落的拿著弓箭,下水往邊上的另一艘船遊去。等他上了船,便接著往倭寇首領那裏射箭。雖然知道對方身手還行,離得這樣遠大約是射不到對方,但李景行就像是故意要惹怒對方一般,一連幾箭皆是往對方身上射,不一會兒就把人氣得如同猴子似的又蹦又跳。
很快,又有一艘船被指著往李景行目前所在的炮船這裏來。
李景行交代了幾句邊上目瞪後呆的官兵,自己又接著跳下了船。這一次,他卻沒有再往邊上的船上去,而是閉了口氣,一鼓作氣的往倭寇首領所在的大船遊去——適才對方一氣之下調了兩艘大船出來追擊,一時之間外圍就有了空隙。
李景行水性還算好,一口氣就遊到了邊口,上了離那裏最近的一艘小船,出其不意的拿起弓往倭人首領射了一箭。
這一次,離得這樣近,避無可避之下,那倭人首領隻得伸出自己的手臂擋了一下,烏黑的肩頭力透千鈞一般的穿過他的手骨,露出染了血色的箭頭。
待那頭領殺豬似的聲音響起,許多倭人都慌亂了起來。
李景行一鼓作氣遊了這麽一段路又趁勢射出了那一箭,此時氣力有些虛弱,腳下亦是有些虛軟。隻是他卻依舊艱難的用長弓撐住自己的身體,筆直而挺立的站在那裏,就像是一把絕世神兵,在那連天的戰火和冰冷的刀光,反倒更加的鋒利耀眼。
他目光冷然的看著現下正雙眼冒火往自己身上看的那些倭人,運了口氣在胸口。
他的聲音傳了很遠,語聲平靜至極,仿佛在訴說一件眾所周知的事:“我大越山河國土,豈容爾等蠻夷之輩踐踏!寸土必以寸血還。”
此話落下,本來被倭人拚死抵抗之下的官兵都覺得熱血上湧,幾乎是吼著應聲道:“我大越山河,豈容爾等蠻夷之輩踐踏!!”
雪白的刀刃照著人麵,那熾熱的火花也仿佛也點燃了人心頭那一點滾熱的熱血,仿佛有火光隨著鮮血從眼底冒出來,濺出四散的火花。
許多官兵皆是拚了命似的往倭人身上砍刀。還有被倭人砍得渾身是血的官兵,往自己身上綁上火藥,往倭寇的大船上跳。
火藥爆開的時候,血肉亦是隨之綻開,那是以性命綻開的夜花,一朵又一朵的綻開。很快,倭寇看似堅不可摧的大船竟然真的被打沉了幾艘。
李景行回頭看了一眼,適才被引開的那兩艘船已經離這裏很遠了,看上去就好像兩個火球滾在水上,想來是回不來了。
這一仗的目的已經算是達成了,再拖下去,岸上的倭人怕也要來了,他們也許就退不了了。
李景行想了想,從自己身上取了被牛皮包裹好的信號彈,點了火。
煙火在天邊綻開,許多星子的光芒都被襯得黯淡了許多。收到信號的船隻都開始井井有條的往後撤退。
李景行靠站在小船上,在倭寇的箭叢裏頭從容退去——倭寇這時候到底不敢追上來,畢竟此時的鬆江城牆上頭都點了火,許多官兵皆是引著火箭往下射,形成了一張火焰的巨網。當李景行的目光從那兩艘被引到城牆前麵從而被火燒得半沉的大船上麵掠過的時候,忽然想起那一首詩。
“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此戰固然比不上周公瑾的赤壁之戰,可這場景鋪展在人麵前卻依舊叫人心情澎湃,豪情頓生。
李景行抬頭望著天空那一輪明亮的月亮。天高雲遠,明月亙古如一的懸掛於空,銀色的月光猶如薄霧鋪灑而下,輕柔一如少女的紗衣,柔軟而輕薄。
雖然還未徹底脫離危險,四周亦是人聲嘈雜,但李景行還年少的心中那埋在心底最深處的雄心壯誌忽然油然升起——總有一日,我要肅清海患,平定四方。使我大越海清河晏,令四邦臣服。
以明月為證,在此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