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風雨欲來

就在此時,還未收到鬆江消息的京城也是暗潮洶湧。太子這一次忽然吐血昏迷,病重的消息終於再也掩不住了——太子者國之本,一日不安,舉國亦是難安。滿京城明麵上雖是一片寂靜,私底下卻暗潮湧動,便如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個時候,皇帝卻召見了汝陽王的庶子蕭遠,雖然內中詳情眾人都不知道。但據說皇帝還特意賜了字:齊光。

“齊光”二字來自於《楚辭·涉江》裏麵的:“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內中涵義不明而喻。雖然這還隻是一次尋常見到的召見,但卻是太子病重消息傳出之後皇帝第一次召見子侄輩,皇帝之流露出這麽一點態度卻已經足夠了。

一時間,汝陽王府賓客盈門,好在汝陽王府平素低調,倒也沒出什麽大事。

皇後本是陪在太子宮中,聽到這消息時淡淡的蹙了蹙纖細的長眉,她眼底熬出來的青黛色顯是更重了。她想了想,便令人把了乾元殿伺候的宮人給喚了進來:“這些日子可有什麽人來求見官家?”

太子如今還在病榻上,依著皇帝的態度和性子,本不該就這樣表態。再者,皇後和皇帝這麽多年的夫妻,恩愛得就和一個人似的。這還是皇帝第一次瞞著她辦事,值此非常之際,便如往皇後心上插刀,由不得皇後不去計較。

後宮本就是皇後一人獨大,帝後之間亦是恩愛非常,乾元宮的宮人哪裏敢得罪皇後。她也不敢隱瞞,立刻就跪在那裏,一五一十的把話說了:“汝陽王日前來過一次。”

皇後手裏拿著一盞茶,茶水抿在嘴裏十分清苦,她的語氣卻是冷冷淡淡的:“哦?”

皇後隻說了這麽一個簡簡單單的字便垂了眼看著自己手中的茶盞,一副興趣索然的模樣。

那跪在下麵的宮人的身子卻戰栗了起來,她連忙的開口接著所道:“奴婢當時在邊上伺候,也聽過一些。”

她不敢耽擱,低著頭,仔仔細細的把汝陽王和皇帝的對話說了一遍:“陛下這些日子憂心太子的病和國事,心裏甚是苦悶。王爺進宮之後便刻意的說了些趣事逗陛下開懷。後來,王爺便說起園子裏頭炒板栗的小販說的話‘小者熟,則大者生;大者熟,則小者必焦。使大小均熟,始為盡美’。陛下聞言歎息良久,便接口道‘大道至簡,確是此理’。後來,陛下就令人傳了蕭公子進來。”

汝陽王說的是:“炒栗子要是小的熟了,那大的肯定是生的;大的熟了,小的就一定會焦了。隻有大小全都熟了,才算的上是好。”他口口聲聲說的是炒栗子,暗地裏卻是勸皇帝公平、公正,不可為了小的栗子而棄了大的栗子。

皇後如何聽不著這內中涵義?她握著茶盞手指不易察覺的緊了緊,指尖那青白的顏色就如同細膩的青瓷一般。許久,她才長長的籲出一口氣,語氣裏聽不出半點的心緒,淡淡的道:“行了,你出去吧。”

“是。”那宮人膽戰心驚的退了出去,素色的裙裾匆匆的在地上一掠而過,仿如花朵靜謐的遠影。

等人出去了,皇後手中的茶盞立時就被她狠狠的擲了出去,茶水流了一地,猩紅色的地毯被打濕了一大片,兩側侍立著的宮人皆是惶恐的跪倒在地上。離得較近的宮人有些慌亂的跪爬上去把毯子上麵的茶水。

皇後站起身來,獨自走到窗前,纖長白皙的手指按在雕花窗欞上,本來有些蒼白的唇邊不禁凝起一點輕薄宛若刀片的笑意:“好個‘大小均熟,始為盡美’……真真是不把本宮和太子放在眼裏了。”

邊上的宮人皆是不敢去聽皇後口中之言,隻是俯首在地,戰戰兢兢不敢出言。

鄭寶儀就在殿內陪著太子,聽到側殿那邊的動靜,不放心皇後一人便走了過來。

她見皇後這般模樣,連忙上來握住皇後的手:“姑姑這是怎麽了,再生氣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玩笑啊。”她仔細的看了看皇後適才按在手,見手上沒有傷口,方才輕輕的鬆了口氣。

皇後見了她,本是有些煩悶的心情輕鬆了許多,輕輕的道:“沒事。”她回握了一下鄭寶儀,似乎是想了想,說道,“明日把阿菱叫進宮來,許久沒見她,我倒是挺想的。”

鄭寶儀忽而聽到這話,細長的眼睛情不自禁的顫了顫。她忍不住低了頭掩住麵上的神情,許久才低低的應了一句:“嗯。”她前段時間才病過一場,就像是柔軟纖細的花枝,仿佛一掐就會被擰斷似的。

皇後垂眼看了看她,眼中少見的掠過一絲憐惜,但很快轉過了頭:“行了,我們回去看看二郎吧。等會兒,陛下就要來了。”

鄭寶儀點點頭,上前幾步,伸手扶住皇後一起往回走。她麵上不動聲色,心裏頭卻又想起前世的那些事。

前世皇後便是看重長房,所以才打算把長房的庶女鄭菱嫁給蕭齊光。蕭齊光心儀沈采薇,自是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婚事。所以他便刻意拖著時間留在鬆江不回京。後來,宮中發生了不少事,本就傷心太子之死的皇後心力交瘁,病榻上逝世,臨去前隻提了一個要求——未來太子妃必須出自鄭家。於是,皇帝既是想要把皇位傳給親子又不願違背皇後的遺願,事情就那樣僵持了下來。

直到戎族入關,重兵壓境,皇帝病重,舉國皆是惶惶。重如泰山的家國就那樣沉甸甸的壓到了蕭齊光和沈采薇的肩上,令他們不得不低頭。他與沈采薇在鬆山上分別,一人入京,一人赴北境。

他們一人治國,一人救人。從此再不能回頭。

偏偏,鄭菱性子驕縱,不僅沒能叫蕭齊光軟了心腸,反而把關係越鬧越僵,叫他更是厭惡鄭家。

所以,鄭寶儀這一世才會想要把鄭午娘送去鬆江。哪裏知道,因了她的關係,蕭齊光提早回京,反倒讓鄭午娘白白在鬆江耽擱了時間。兜兜轉轉,反倒是鄭菱又被皇後選中了。

另一邊,鬆江知府顏步清這一日果真就像是李從淵所預言的一樣輕車簡行的來了李家。

李景行被打發出去泡茶,隻留了顏步清和李從淵在房中密談。等李景行端著茶盤上來的時候,正好聽到這兩人交談的隻字片語。

“前去福州的船都翻了,人影全無。現下倭寇圍著城,怕是傳不出信來。”顏步清的聲音很輕,仿佛是怕被人聽到一般。

李從淵聲音很輕,仿佛說了些什麽。顏知府一一應了,語氣裏麵帶了幾分急促。

李景行在外邊聽得卻差點端不穩茶盤——他知道沈三爺就是在去福州的船上。聽著顏知府的意思,怕是凶多吉少。

他若是出事了,沈家那邊還不知道怎麽辦呢。還有,采薇怎麽辦?

來不及李景行再細想,聽到腳步聲的李從淵便把他喚了進去:“景行,進來吧。”

李景行心裏亂成一團麻,麵上卻不露一絲端倪,隨著李從淵的吩咐上前奉了茶,分別遞給李從淵和顏步清。

顏步清瞧了李景行一眼,見他極似李從淵,風姿出眾,忍不住笑著歎道:“有子若此,李弟此生無憂亦無憾矣。”

李從淵抬手抿了口茶,姿態閑適,半點也沒收到戰事影響。他頗是嫌棄的瞥了眼李景行,淡淡道:“哪裏,大人過譽了。毛頭小子,還需鍛煉呢。”

李景行一心憂慮沈家的事加之早就受夠了李從淵的冷言冷語,自是沒去理會他的刻薄之言。

顏步清聽到這話卻是有些尷尬,“嗬嗬”兩聲,端起茶喝了幾口,把麵上的神色掩飾了過去。

李從淵接著開口道:“這次行動,人手怕是不足,若是大人不嫌棄,倒是可以把景行帶上。也算是給他一個鍛煉的機會。”

顏步清這才端正了麵色,放下手中的茶盞去看李從淵:“這次行動很是危險,李弟真的放心。”李從淵就這麽一個兒子,顏步清還真是沒能想到這人鍛煉起兒子能狠到這個地步。

李從淵掃了李景行一眼,漆黑的眼眸裏仿佛帶著些難以言說的深意,隻是淡淡一笑,並沒有答話。

李景行此時卻往前幾步,立在顏步清的跟前,沉聲道:“父親常常教育小子‘欲做事,先學做人’。如今倭寇當前,百姓受難,我等男兒自當義勇當先。我今年便已結業,早該擔起責任。還請顏大人能夠成全。”

顏步清的眼中很快的掠過一絲複雜之色,拍了拍他的肩頭:“江山代有才人出,你這樣年輕就有這樣的心思。很好,很好……”他家中亦有一嫡子二庶子,卻全都及不上李從淵這麽一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