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果羹

沈采薇說是認錯道歉,自然是真的認錯道歉。恰好那奉命照顧她們的劉嬤嬤還未回來,她便牽著沈采蘅的手一起去尋裴赫認錯了。

她們兩個小女孩兒,便是連邁門檻都有些吃力,此時忽然跑過去,倒是叫那兩個喝茶說話的人吃了一驚。

“你們怎麽跑來了?”沈三爺喝了口茶,打量了一下往這裏走來的兩人問道。他的眼神在沈采薇被打濕的衣角和手上拿著的書冊,心下一動,已有幾分了然。

裴赫倒也有些吃驚,問的卻有些不一樣:“照顧你們的劉嬤嬤呢?”

“嬤嬤還有其他事呢。”沈采薇禮貌的答了一聲,然後拿著書冊走過去,鄭重的抬頭去看裴赫:“裴伯伯,我把你借我的書打濕了。”

她看著裴赫清瘦的麵孔和略有些淩厲的長眉,心裏微微有些忐忑,但還是硬著頭皮認真道歉道:“對不起。”

她和沈采蘅一樣都是嬌養的,即便是前世,到了後麵也多是經紀人哄著她,厚著臉皮不認錯的事情多得是,甚少這般正正經經的對著人道歉,話一出口,心裏很有些難為情。

不過,以裴赫的風度,固然愛惜書本,但也不會對沈采薇這般的小姑娘生氣。

他聽了沈采薇稚聲稚氣的認錯話,愣了愣,然後反而哈哈大笑著將沈采薇抱了起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二娘小小年紀就知道虛心認錯,當真是叫人刮目相看。”他用自己用額頭頂了頂沈采薇嬌嫩的額頭,對著那嫣紅的胎記視而不見,笑得十分高興。

沈采薇臉紅了紅,心裏卻也因為裴赫這一笑而放鬆了許多,她咬咬唇,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點小笑意。

裴赫又安慰了幾句:“這本就不是什麽孤本,令人再買一本就是了。二娘不用太在意的。”他將沈采薇放到了地上,寬大的手掌在她頭頂輕輕的撫了撫,就像是個慈祥的長者一般。

沈三爺此時也站了起來,溫聲道:“這可不行,二娘弄濕了裴兄的書,又怎麽好叫裴兄自己再買?我等會回去就讓人送一本來。”

裴赫笑著打趣道:“聽說你們家還有阜陽出土的漢版《詩經》,別有不同。我這可是占了便宜。”

“裴兄說笑了。”沈三爺拱手禮了禮,看了看天色便道,“這時候也不早了,我便帶兩個孩子先回去了。”

說著,他又看了看沈采薇和一邊裝木頭人的沈采蘅,板了板臉:“你們兩個整日冒冒失失的,再有一次,下回可別想出門了。”

沈采蘅一下子就被嚇到了,急忙去拉沈三爺的衣角,別別扭扭的說不出什麽話來。

倒是沈采薇,很有負罪感的垂著頭,乖乖的束手站在那裏聽教訓。

正所謂“枕邊教妻,堂前訓子”,沈三爺隻說這麽一句話已經算是很給麵子了,雖然裴赫不計較,但他作為家長自然是要在也是在形式上表一表態度。

裴赫在旁勸了幾句,然後才親自起身,周到的送了沈三爺和兩個孩子離開。

等送走了客人,裴赫立刻就令人叫了伺候人的劉嬤嬤過來,不動聲色地問道:“我不是令你等好好伺候沈家小姐?此次幸好隻是毀了一本書,若是沈家兩位小姐出了事,你可擔待得起?”

劉嬤嬤早就嚇得伏在地上連連磕頭:“是老奴一時忙得糊塗了。”她不敢在裴赫麵前敷衍,老實的道,“實在是九哥兒一時不見了人影,下麵的人都心裏擔憂,一時急糊塗了。”

她們這些人送來的時候就被交代了要照顧好九郎。因此才會在聽到九郎不見的時候慌了神。此時想起來才真是覺得自己糊塗了。

裴赫心中一歎,闔眼道:“叫九郎上來。”認真想一想,說不準就是那兔崽子惹的禍,簡直叫人想要揍一頓。

裴赫發了話,裴九郎又是在家的,自然很快就被人人喚了上來。

“阿爹。”裴九郎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他對著裴赫也如對著沈采薇似的,冷冷淡淡的。

裴赫抬眼看他,神色肅然:“說吧,你今日又闖了什麽禍。”自從接手了裴九郎,這話都成了裴赫與裴九郎日常對話的開頭句了。裴赫偶爾想想都覺得心酸酸,簡直是欠了他的。

裴九郎倒也沒有撒謊的打算,十分光棍的把事情給說了。

裴赫聽著聽著就覺得手癢,恨不得卷袖子先揍一頓再說。他大怒道:“混賬!人家小女孩都知道不能推卸責任,你竟不如一女童?”

裴九郎雖然心知自己錯了,但這年紀的少年自尊心本就強,被這麽一說反倒梗著脖子不吭聲。

裴赫看著這樣子就覺得頭疼——簡直是前世修來的孽障。他擺擺手:“行了,行了,你給我滾回書齋看書去。讀書明理,讀書啟智,你也給我多懂點兒事吧。”

裴九郎對他行了一禮,這才冷著臉退下了。

裴赫站在屋內眼見著裴九郎就要出門了,輕輕出聲道:“明日就讓人把你那隻‘雪團兒’送回去吧。”

裴九郎忽而轉頭去看裴赫,一雙眼睛就像是被點了火似的:“那是姑姑給我的!”他故意把“姑姑”兩字咬得重重的,顯然這裏的姑姑便是汝陽王妃。

裴赫卻全然不在意的樣子:“難不成我連一隻貓的主都做不了嗎?”他垂眼看了看裴九郎,眼神猶如沉水深淵一般的平靜無波,少見的平聲靜氣,“你娘她們讓你隨我來鬆江乃是為了讓你進育人書院好好進學,而不是叫你來惹是生非的。如今天下文事昌盛,鬆江才子輩出,你能在此學習,是你的福分。”

裴九郎咬著唇不說話。

裴赫轉開視線,負手於後:“你也別以為闖些小禍我就會把你送回去,你一男兒,休要扭扭捏捏做那婦人之態,還是靜心學習的好。”

裴九郎的臉漲得通紅。他的臉本就生的幾乎白嫩,這一紅便白裏透紅,猶如滴血似的,一時間竟有一種可憐又可愛的樣子。

裴赫心知這孩子長於婦人之手,自小便被寵壞了,現在又跟著自己遠離親故,思念京中親友,難免有些壞脾氣。這樣一想,心裏反倒一軟,揮揮手道:“行了,先歇一歇,明日再去看書吧。”他緩了緩神色,溫聲道,“過些日子我帶你去瞧你小姑姑,順便給沈家姑娘道個歉。”

裴九郎硬邦邦的點了點頭,默不作聲的退了下去。

他走到門口,聽到裴赫在身後的歎氣聲。

“九郎,你也該懂事了。你生於這世上第一等的權貴之家,若是不求其他,自然可於先輩餘蔭下安度一生。隻是,男兒生於世,豈可隻是如此?”

裴九郎咬了咬,白著一張臉出去了。

有道是一家歡喜一家愁,相對於裴家父子這邊的淒風苦雨,沈采薇顯然是更樂嗬一點兒。沈采蘅這丫頭本就不會說謊,一到馬車上沒了外人立刻就把沈采薇賣了個底朝天。

沈三爺沉默片刻,便抬頭去問沈采薇:“既是如此,你為何不把話說個清楚。”

“人前不言子過。”沈采薇認真的道,“這事我和裴九郎各有一半責任。若是把裴九扯出來,他人又不在眼前,裴先生麵子上必然過不去。還不如我先把事認下來。裴先生若是心裏明白,一查一問就清楚了。大家麵上都好看。”

“二娘說得有道理,做得也好。”沈三爺抬眼打量了一下小大人似的沈采薇和糊裏糊塗的沈采蘅,先讚了一句,然後才道,“那就隻罰你抄一遍家規吧,順便把詩經給我抄一遍。”

沈采薇立時就苦了臉,嘟起嘴不說話。

結果沈三爺又慢條斯理的加了一句:“三娘也要抄。”

“啊!”這次輪到沈采蘅張口結舌了,這事和她根本沒有一毛線的關係啊。

沈三爺笑了笑,很是和氣的解釋道:“你們兩姐妹,本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二娘犯了錯,三娘自該連坐。”

沈采蘅跟著苦了臉,她一時想不出什麽好詞,隻好解恨似的扯了一下掛在腰間的絡子,有一下沒一下的。

沈采薇非常不厚道的暗暗在心裏給沈三爺點了個讚——說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有人跟著一起抄書,這感覺真是酸爽!

等回到家裏,沈采薇等人被趕回去抄書,沈三爺這個適才還擺著臉教訓人的卻差點被裴氏扯著耳朵抱怨了一通。

“既然是九郎做的怪,做什麽還要叫她們抄書?”裴氏擱下手邊的半透明的祥雲紋玉碗,嬌聲嗔怪道。

沈三爺隨意的瞧了眼,是碗五果羹。這倒不需要什麽稀罕的東西,用紅棗、龍眼肉和枸杞加水煎煮,放涼至溫熱,再往裏加雪梨、香蕉和加適量冰糖。雪梨和香蕉皆是被切碎的,更加襯得裏麵的紅棗和枸杞顏色鮮豔,叫人食欲大開。

沈三爺不自在的咳嗽了一聲,避其鋒芒的轉開話題道:“你這五果羹不是早晨吃的嗎?”

裴氏隨手拾起一柄白玉錘敲了敲對方的肩膀,咬重字句強調道:“你別給我轉移話題!”

果然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自家夫人一生氣都知道什麽是“轉移話題”了。沈三爺隻好正經的應聲道:“你平日裏總是拿二娘說事來激勵三娘,久而久之,三娘心裏必是要有心結的。我這回叫三娘跟著受罰,她心裏就會知道二娘也有犯錯的時候,她這是替二娘分擔。如此,她心裏鬆了口氣,她與二娘的關係也會好上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