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茯苓霜

很快,祁先生要製的琴也出工了。這兩架琴從選材到上弦上漆,沈采薇和沈采蘅都是全程參與,所以雖不是什麽名琴比不上裴氏備好的精致卻最是叫沈采薇和沈采蘅這樣的小女孩上心。

祁先生對這個倒是有自己的說法:“府上兩個姑娘都還小,手也沒長開,要練琴還需要小一點兒的琴,也不需要什麽太好的琴——技藝不到家反而是埋汰了好琴。若是另買小琴來用卻也隻能用個幾年,未免浪費。這回兒叫她們自個兒製琴,既能派上用場又可叫她們有些興趣。”

這話簡單、直接。裴氏聽了自然是十分歎服,回頭和宋氏說了,不知有多佩服:“我瞧著祁先生十分有本事,那兩個丫頭都被哄得一愣一愣的。”

宋氏心裏卻覺好笑——不說旁的,裴氏自己不也是被哄得一愣一愣?宋氏心裏頗是欣慰,麵上雖不說什麽但暗地裏又把祁先生的月例銀子加了一些。

不過,到了練琴的時候,裴氏一肚子的好話就被憋回肚子裏了——兩個膽比天大的初學者湊在一起,好險是在西州閣,要是在水塘邊上,必是要“驚起一行沙鷺”。

沈采蘅原先還很有興趣又是自己做的琴,抱著木琴很是用功了幾日——一早一晚的練琴。裴氏為了女兒的學業著想,也拿出天大的耐心,忍了好些日的頭疼去聽那走調刺耳的琴聲。到了後麵,簡直是西暖閣一有琴聲,裴氏就要出門走走散心。不過,沈采蘅到底是沒什麽大耐心,練了幾日,自己也受不了那魔音繞耳的痛苦,除了課上得過且過的混著就不再加班加點的練了。裴氏就像是慘遭蹂躪的殖民地似的,終於脫離苦海卻又要好一段時日才能將將緩和過來。

倒是沈采薇,一邊練琴一邊看琴譜,雖不曾如沈采蘅這樣走火入魔一般的練著,但還是時不時的彈上一段。裴氏就當是飯後難吃的點心,掩著耳朵就過去了。

這樣過了幾日,祁先生上完課後專門留了沈采薇下來。

沈采蘅這丫頭非常沒有同情心,她看著沈采薇,頗有一種終於輪到你倒黴的竊喜:“可算是輪到二姐姐了。我還以為隻有我一個總是被先生留堂呢。”她笑嘻嘻的眨眨眼,非常大方的承諾道,“二姐姐先去吧,我在這兒等一等你。”

沈采薇忙裏偷閑的瞪了眼幸災樂禍的她,鼓著雙頰,氣呼呼的樣子。

這時,祁先生默不作聲的抬了抬頭,掃了一眼她們兩個。

沈采薇和沈采蘅趕忙屏住呼吸,作出低眉順眼的聽話狀。沈采薇低頭遞給沈采蘅一個眼色,很快就快步跟著祁先生進了內堂。

祁先生在羅漢榻上坐下,上下打量著她的神情,忽而笑道:“可是覺得我太亂來了?還沒認真你們看譜子,就讓你們上手先彈了?”

沈采薇坐正身子,看著祁先生認真而恭敬的道:“還請先生賜教。”

祁先生靜靜的看了看她,然後才輕聲道:“琴者情也,真正動人的琴聲是有感情的。”她把手放在案上的古琴上,順手彈了一段,琴聲便如流水一般的流淌而來。

沈采薇闔上眼認真聽了一段,隻覺得整顆心都隨著那琴聲動了起來。

那琴曲曲調悠揚,徘徊於空中,便如大雁在秋日的高空中盤桓,秋高氣爽,天空明淨,雁鳴聲似有似無。

祁先生隻彈了一段便停了手,按了按琴弦,問道:“可是聽出了什麽?”

“先生彈的是落雁平沙。”沈采薇鼓足勇氣,認真的道,“先生彈得很好,秋景雁鳴盡在其中,叫人心馳神往。”

祁先生讚許的看了她一眼:“你倒是看了不少曲譜,也沒白看。”她頓了頓,垂眼看了看案上的琴,認真的道,“前人寄情於琴,才有了許多曲譜典故流傳於世。你帶著真心真情去彈去感受,才能得出其中三昧。但是,若要真的登堂入室,那就不能隻是踩在他人的步子上麵,那隻是粗糙的模仿。你要把自己的東西融入其中。我讓你先碰琴,就是要你知道,琴和譜雖是珍貴不過一死物,你要練琴,練的是你的手和你的心,萬萬不要被這兩樣東西約束住了。”

“謹受教。”沈采薇沉思片刻,若有所得,認真的點了點頭,“先生良苦用心,學生必是銘記在心。”她站起身來,鄭重的行了一禮。

祁先生含笑應了,目中閃過一絲欣慰,這才道:“行了,今日就到這了,你回去吧。”

沈采薇這時候卻扭捏起來,沒動身子:“我還有事要和先生說呢。”

祁先生課下倒是十分和藹,便幹脆的道:“說吧。”

沈采薇扭捏了一下,幹脆攤開手大大方方的說了:“裴家表兄要教我拳法,我讓他來這邊教。就是圖個安靜和方便,不會打擾到先生您的。”

祁先生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怎麽忽然想起學拳了?”

“鍛煉身子嘛。”沈采薇飛快的應道,機靈的又加了一句,“還能順便教一教阿卓呢。”祁先生的侄子就叫祁卓,隻比沈采薇大一歲,大家一來二往混得熟了,私下裏就叫一句“阿卓”。

祁先生失笑:“你這可是拿阿卓來賄賂我?”她蹙眉想了想,故作煩惱的道,“這般小心翼翼,怕是要瞞著人的吧?”

沈采薇十分不好意思,一下子紅了臉,低頭看著腳尖不出聲。

祁先生心裏卻暗暗覺得好笑——家裏的事情哪裏會瞞得了宋氏和裴氏?不過是見小孩子貪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不過眼下孩子都沒到十歲又有親戚關係,雖是要避嫌,但也不必太見外。

她沉吟片刻,輕輕頷首,算是應了。

“多謝先生。”沈采薇這才展了笑顏,再次行了一禮,退出去,“不打擾先生休息啦,三娘還在等我呢。”她低著頭小步走得飛快,但繡著金邊薔薇花的裙裾卻不曾如何動,雖然看上去身姿還算端莊但一轉身的功夫就走遠了。

論語裏麵有孔子教子的內容。孔鯉“趨而過庭”——低著頭小步快走過庭,乃是為了在長輩麵前表示恭敬。與沈采薇如今的行止正是同出一轍。

祁先生情不自禁的抿唇笑了笑——學了些禮儀,果是進益許多,這走起路來都端正許多,隻是改不了性子。

沈采蘅本就等在外邊,看見沈采薇跑來便露出一絲笑容:“你沒被訓吧?”她自家經曆過幾回,見沈采薇也步了自己後路,心裏很有幾分複雜情緒。

沈采薇垂著頭作出鬱悶的樣子,隻是拉著沈采蘅的手不出聲。

沈采蘅急忙道:“你別難過啊……”她有些急了,急忙接著道,“你還記得上次吃的茯苓餅嗎?我從娘那裏得了一點茯苓霜,等會兒給你一些,每日早晨用牛乳衝了,能變白呢。”

沈采薇搖著她的胳膊,露出笑容:“還是三娘你待我最好。”

“因為二姐姐你待我也好啊。”沈采蘅鬆開蹙起的眉頭,回之一笑,然後又急匆匆的拉著沈采薇往外走,“我昨兒學著打了一條攢心梅花絡子,你幫我瞧一瞧,上邊綴點什麽好呢?”

沈采薇一聽就知道這絡子打起來不易,怕是繡娘要在邊上幫上一把手。

裴氏為了磨一磨家中兩個孩子的性子,這些日子專門派了人來教沈采蘅和沈采薇女紅一類的。沈采蘅這上頭居然頗有天賦,手指動起來比手工課從來都不及格的沈采薇靈活的多,加上配色上邊十分有主意,便是連教女紅的繡娘都暗暗讚了幾句“難得”。沈采蘅也是難得被表揚,大喜之下就誇下海口說是要給長輩們一人打一條絡子。這幾日出了溫習功課就都悶在房裏用功打絡子。

沈采薇道:“什麽顏色的啊?實在不行,你就去太太那邊要些珍珠玉石的,就好看又精致了。隻是太太那邊怕是要笑你拿她的東西來‘借花獻佛’了。”

沈采蘅嘟著嘴:“我娘就是老嫌我,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她仰著頭暢想著,“我覺得吧,她在我這個年紀,怕也和我差不離呢。偏還要挑剔我,虧得書上還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她們兩個手拉手親密的湊在一起說悄悄話,後麵跟著的丫頭都會意的落後幾步,所以沈采蘅說起這些話來也是幾分任性自在的樣子。

“我看啊,你近來書看的多了,膽子倒是更加大了不少……連太太的閑話都敢說了?”沈采薇湊上去,捏了捏她的麵頰,頗是狡黠的對著她眨了眨眼。

沈采蘅不怒反笑的湊過頭去,頓時和她扭在一起了:“哈哈,你來抓我啊。”她擰了擰沈采薇的鼻子,一下子就得意的跑開了。

夕陽的餘暉溫暖的灑下來,沈采蘅和沈采薇就像是兩隻剛剛展開翅膀的蝴蝶,在花團錦簇的花園子裏穿梭著。笑聲就像是被敲動的玉鈴子,清淩淩,脆生生的。

那是獨屬於少女的,天真無憂的時光和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