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風雨滿傾情落散(中)

看見納蘭崇的刹那,她有一瞬間是想立刻藏匿起來的。她已經在信中說的很清楚,那些實情,她連開口的勇氣也沒有,隻能用文字來表達。

“妍兒!”納蘭崇眸中閃過的卻是見到她的喜悅,語間喚的名字仍同往昔那般,舒朗微潤,帶著謙謙如玉的雅致。

“明宣。”她瞧見他蒼白的眉目,頓了頓,仍是說出口,“我的信你……你可看了?”

他一怔,點了頭,走到她麵前,視線沉靜地落在她身上,“你騙我。告訴我,你是因為柳清萏才如此,還是因為皇上?”

沈天璣良久不語,閉了閉眼,再開口,“明宣,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什麽對不起。”他眉目泛著冷意,走到她跟前,沉凝道:“是因為柳清萏救過我?所以你……”

沈天璣猛地搖頭,“與她無關。”

“那是皇上,一定是皇上逼迫你的對不對?”他眸間是從未有過的沉冷怒意,心頭晃過無限痛楚。

“不是不是!”沈天璣道,“與他們都沒關係,是我自己的原因。”

“為什麽?”他臉色蒼白,眸中滿滿是受傷。

眼前這個姑娘,明明是喜歡自己的。那日江南小鏡的十裏清波之上,她眉目流轉若畫中仙子,帶著可人的笑意,望向他的動人目光讓他至今不忘。可是如今卻忽然變了模樣。這是為什麽?

沈天璣斂下眉目,忽然雙膝跪地,雪白的衣裙落在地上,宛若盛開的淒美白色花朵。忽然一陣大風,將她墨發衣衫吹得翻飛鼓起,她卻已無暇顧及。

旁邊的梨花木被吹得飄飄搖搖,紛紛揚卷下一地殘花。

“明宣,對不起。”她的聲音無比明晰。

“你……”他怔怔地望著她。她對他下跪?他心中冷笑,他此刻最痛恨也最害怕的,就是她的愧疚!

“正如我在信中所言,是我欺騙了你。”她抬眼看他,眸中仍如同初見時的澄澈,此刻卻帶了幾分清冷和決絕,“當日我就是刻意與你接近。我罪不可恕。我以前總想著,以後若是……若是能與你相伴一生,定會用畢生來還你。可現在……我……”她的聲音低下去,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什麽,可最後她抬起頭,望著他,“明宣,你這樣好,值得傾心相愛的人伴你一生。”

一字字,一句句,都仿佛是刀子,割得他心頭鮮血淋漓。

他腳下忽然不穩,修長的身子一歪,一掌扶在旁邊的梨花木上,堪堪穩住身形。

沈天璣站起身欲扶他,他森冷的目光望過來,讓她瞬間失了動作。

從來不知道,這個對自己向來溫若三月春風的男子,也會有這樣冰冷刻骨的目光。

他泛著青白的唇動了動,卻未曾吐出一個字。

沈天璣握緊雙手,逼著自己與他直視,“明宣,是我對不起你,你……你想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他望了她良久,仿佛過了千山萬水,滄海桑田。他忽而緩下神色,眸中透過柔軟,“我隻想要你嫁給我。”

他的身子在風中仿佛即將散去,腳步向她靠近,二人咫尺的距離。他柔軟而滿是傷痛的目光壓下來,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你方才說你欺騙我,會用一生來還我,為何不繼續下去呢?”男子清淡溫柔的聲音落在她耳側,“我情願你繼續欺騙我。”

“我……”沈天璣張口欲言,卻無從解釋。

納蘭崇冷笑一聲,“妍兒你不用再騙我了。我不會相信你的這些話。你信中說是因與安親王府結親,才可保沈府安寧,可沈府一直鼎盛顯赫,何須你做這些?你編的理由未免太可笑。”

“不是的。”她試圖解釋,“是因為……”

“因為什麽?”他的視線緊緊看著她。

她卻再說不出話來。因為前世的誤導?這話說出來,有誰會信?!

“妍兒。”他喚她的名字,語氣裏滿是從心而發的柔情與眷戀,“妍兒,是我不好。”

她抬眼瞧他,卻見他俊逸的眉目滿是愧疚,“沒有好好看緊你,讓你被旁人搶了去。”

“妍兒,你說傾心相愛的人,我納蘭崇傾心愛的人隻有你。”他低低望進她的眼,“除了你,再不會有別人。”

這樣的視線仿佛一把灼烈大火,明豔得讓她不敢直視。她下意識想要退後,卻被他一把拉住。

臂上的力道那樣緊,傳來一陣痛意。

天空此時壓過層層黑雲,遮得蒼穹一片晦暗。整個後院都籠罩在異樣的沉暗裏。

“雪梅節那日,我就知道皇上不會輕易放了你,是我太過大意了。”他語句裏掩不盡的悔痛,身子一輕,忽然靠在她纖弱的肩上。

鼻間盈了幾分清淡淺香,她的氣息讓他貪戀。

他此刻的脆弱讓她無法推開他,可當他雙臂纏上她的身子,她欲掙紮時,他仿佛歎息一般的聲音沉沉響在耳旁。

“我爭不過皇上,妍兒心裏可會怨我?”

沈天璣心中一震,眸中險些落下淚水,她狠狠搖頭,言語斷續不成句子,“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明宣,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

大風一直未停歇過。晦暗的天空正在醞釀著一場傾盆大雨。這是昭武九年春天裏的第一場狂風驟雨。

“妍兒!”納蘭崇望見她瑩瑩的淚光,心中拂過微痛,他將她抱得緊緊,“妍兒我舍不得你……舍不得……”

盡管那人是他素來敬重的皇帝,是他從小仰慕的人,可懷中女子是他心頭所愛,是他久藏心中的珍寶,如何能拱手讓人?

仿佛心頭的血肉被別人搶奪了去,他冰冷的眉目裏滿是刻骨的不甘。

“就算他是主掌天下的皇上,也不該行此霸占掠奪之事!”

“不是的明宣!”沈天璣仿佛是吼出來的,隻是淹沒在一片狂風颯響之中,已失了九分力道,“是我自願的,是我自願的!不關他的事!”

要怪就怪她好了,這一切本就是她的錯。皇上從未逼迫過她,不該為她頂替這樣的罪責。

皇上與明宣感情頗好,他們是明君賢臣,不該因她而生出裂痕。

她已經失去理智,心中被愧疚可負罪灌滿,顫抖的目光望著一身哀傷的納蘭崇,她忽然覺得,或許她又錯了。她這樣的人,哪裏有資格去追求所謂的真愛?

眼前這個人,是清貴俊逸的王府世子,是京中頗負盛名的翩翩公子。他如今這般模樣,都是她一手造成。

聽她此言,納蘭崇卻是冷笑連連,口中道:“皇上果然好本事,哄得你都為他說話。”

沈天璣頓住,嘴唇緊咬。

他柔和而痛楚的目光糾纏在她微微蒼白的雪顏上,一字字吐出,“妍兒,你可知道,小鏡湖上,我對妍兒的一見傾心,這都是我自願,與妍兒無關。即便你是假裝對我有情,我也不會恨你。”

沈天璣麵色一片蒼白,她想說什麽,卻又不知該說什麽,顫抖唇角開合,最終被牙齒咬得青白一片。

“怪隻怪,我身為人臣,終究爭不過帝王。”他忽然低下頭,在她額角落下一個冰涼的吻。

“妍兒告訴過我,妍兒不想入宮。你放心,我這就進宮去找他討一個說法!”

心中灼燒的痛楚讓他煎熬不已,他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痛,大步轉身欲走。

“明宣!”沈天璣欲拉住他,卻抵不過他的力道,他月白色的衣袖自她手掌中劃過,高大的身影瞬間掩蓋在一片風雨之勢中。

沈天璣心下慌亂,疾步追過去。院中梨花木枝椏狂亂搖擺,發出簌簌烈響,花枝搖曳間,劃過一抹沉靜的湖水青碧色,立在黑雲狂風中,如同凍住的雕塑。

沈天璣豁然停下腳步。

掩藏在花樹之後的女子一步步走出來,腳下千斤沉重,眉宇間一片風雨欲來。

“清……姐姐……”

空中忽然劃過淒厲的閃電,劃過滿目昏暗,照亮女子的容顏。柳清萏一身清蕭淒冷,單薄的青色衣裙淩亂飛舞,眸間凝了萬年冰霜,再也化不開。

“他不信你,我信。”她的聲音響在沈天璣的耳邊,一聲聲讓她渾身僵住。

“那日繡月軒回府時所遇的男子,就是當今皇上對不對?”森冷如箭的質問,“你喜歡的是皇上,從來不是明宣!可是你卻刻意誤導明宣,讓他以為,你喜歡的是他?嗬嗬!枉我把你當成好姐妹,對你掏心掏肺,什麽心事都願意跟你說!”

她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可眸中滿滿都是刻骨的恨意!

沈天璣仿佛木了一般,呆呆的再不能言。

“看見我對納蘭崇窮追不舍,你是不是很得意?”她一步步逼近他,“看見我傻乎乎地什麽都告訴你,你是不是覺得很好笑?看著我在你麵前跟小醜一樣,你是不是暗自高興得很?”

沈天璣不停地搖頭,臉色青白一片,柳清萏又冷笑一聲,“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裝得真好,瞧瞧,納蘭崇不是被你騙得這樣慘,卻還執迷不悟?”

“沈天璣,與你識得這許多年,是我柳清萏瞎了眼,現在才看到你的本性。”

她聲音蒼涼,一字字將沈天璣的心戳得千穿百孔。

“清姐姐,對不起……”她顫抖的聲音被風吹得破碎,慌亂地想去拉她。

“別碰我!”柳清萏心裏一陣嫌惡,難堪和痛恨已經將她的理智燒的精光,快要將她炸開的憤怒和厭惡瘋狂地尋找一個突破口,望見她虛偽做作的模樣時,她伸手狠狠一個巴掌!

灌滿了十分力道,“啪”的一聲,落在沈天璣的臉上,登時雪顏一片紅腫。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那些姑蘇相攜嬉戲的美好時光,那些同榻而眠的靜謐夜晚,她們比真正的姐妹還親,無話不談。

過往一切的歡笑畫麵在這一刻都成為天大的笑話。少年時期的單純沉澈,再也回不去了。

周邊狂風欲盛,黑雲翻滾。

沈天璣被打得偏過頭去,發間一隻鬆散的碧玉簪子,叮叮然落在地上。

這個簪子,當初還是與柳清萏一同買的。柳清萏也有一副一模一樣的。

“姑娘!”遠遠看著她們不敢近前的碧蔓再也忍不住,上前來扶住沈天璣。方才她看見安親王世子匆匆離開了府,滿目蒼白,她便回來看沈天璣,不料見到這樣的場景。

“沈天璣,你對不起的人不是我。”柳清萏一字字吐出,“是明宣。”

她說完這話,轉身就走。

“清姐姐!”她哭喊出聲,“清姐姐!”

“不要再喊我姐姐。”她頓下腳步,聲音仿佛自天際傳來,“沈天璣,我恨你。”

驟雨終於落下。傾盆暴雨,來勢洶洶。豆大的水珠打在小院的粉白片片的梨花木上,地上的落花登時碾成泥水,一片髒汙。同樣髒了的,還有那隻碧玉簪。

柳清萏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沈天璣掙開了碧蔓的手,不顧漫天暴雨,追了出去。

京中一片晦暗,壓頂的黑雲濃重地讓人喘不過氣來。路上行人找尋躲避之處,無不驚歎這場暴雨的來勢洶湧。

禁中重重的殿宇樓閣,亦掩在一片暴雨之中。

周寧福將殿中的燭台都點亮,登時,晦暗的宮殿通明起來。殿中禦案上的男子,半邊側顏照得明亮,眸光專注地落在案幾奏章之上,眉宇沉靜。

周寧福忍了半刻,上前回到:“皇上,安親王世子殿外求見。”

他微微一頓,“讓他進來。”

在沈府外站了一夜,終於肯進宮來了。

納蘭崇進了大殿,望了一眼座上男子淡漠麵容,叩拜行禮之後,未曾起身。

納蘭徵望他良久,忽然淡淡開口:“你可知朕為何忽然將你調離出京?”

“臣知道。皇上對臣的愛護,臣感激不盡。”

前有蘇雲若,後有柳清萏,這年春日裏,納蘭崇的桃花消息接二連三,他身為翰林清流,又忝列禮部試副考,實在不成體統。

他暫時離京,便可避開風頭。他對兩人本就無意,納蘭徵這樣做亦是保護了他。

納蘭崇頓了頓,續道:“恕臣直言,皇上此舉隻怕還有別的目的。”

沈天璣生辰之日,皇上隻怕早料到京中風雲,刻意將他調開,不過是讓他鞭長莫及。

周寧福心頭一跳,這安王世子今日是怎麽了?這樣屢屢犯上,莫不是不要命了?

視線投上上首男子,納蘭徵神色絲毫未變,淡漠疏冷的聲音響在大殿上,透著難掩的威儀。

“朕今日看在安親王兩朝事主都忠心不二的麵上,暫不追究你這犯上之罪。”頓了頓,他又續道:“你猜的不錯。是朕一力逼她入宮,你,莫要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