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一年滴盡蓮花漏(上)
“蘇墨陽。”顧殷殷淡淡道,“你可還記得當初你去襄陽時,我曾央你替我畫一幅像,你道無法將我畫好,所以拒絕了我。可是你卻能惟妙惟肖地描出沈天璣的畫像。你捫心自問,你心裏喜歡的到底是哪一個?”
哥哥把這事兒告訴她時,她也是吃驚。上一世蠢笨無腦,最後成為整個京城笑柄的沈天璣,竟然翻身變作人人稱道的貴女典範,還能把蘇墨陽的心給收了去,倒也是能耐,連她都不得不開始重新估量這個人對她計劃的影響。
今生,蘇墨陽對沈天璣有情,這件事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顧殷殷的眼中不由得閃過一抹亮光。
男子被她一席話震得久久不言,心頭一陣陣驚慌。
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一直將她視作自己未來的妻,滿心滿意都是她。可是兩年前,她自一場重病中醒來後,對他的態度就變了。
相貌還是同以前一樣,可是他能感覺到,她對他的疏離和冷淡。後來,她因救駕立功,又蒙太後盛寵,封為靜辭郡主,成為整個京城最負盛名的閨秀小姐。他眼見著她步步上升,眼見著,她與他的距離越來越遠。
曾經的山盟海誓,到底是一場空。
他身邊從來不乏對他獻媚示好的女子,包括兩年前的沈天璣。可他對她們從來以禮相待,心中至始至終隻有顧殷殷一個。這兩年,他心中無時不刻不在痛苦煎熬,這份久久守護的情感也終究逐漸變味。
繡月軒中沈天璣一麵,仿佛一陣風,瞬間吹走他長久以來籠罩在心頭的陰鬱。他的心因她而重新萌動,撿回了生機。那幾日他情難自禁,入睡閉眼時都能看見沈天璣的身影和麵容,就像著了魔一般。那幅畫不過是一個外在的表現。
君當做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少時與顧殷殷並肩坐在雕花窗台下品讀的詩句,言猶在耳,如今想來,可笑之極。他曾經以此控訴過顧殷殷,他沒想到,自己也會違背他們最初的誓言。
這段日子他心煩意亂,心中對自己說,隻要見到顧殷殷,他便還是那個有情有義始終如一的男子。可如今聽顧殷殷此語,瞬間有如夢初醒之感。
他,果真是變心了麽?因為顧殷殷長久的冷淡,因為沈天璣曾經對他的熱情。
意識到這一點,蘇墨陽臉色愈發沉苦,心中長久以來的信仰瞬間坍塌。
顧殷殷察言觀色,此刻美麗的雙眸顫了顫,露出一絲哀婉。“墨陽,承認吧。我們早就回不去了,不止是我,你也是。墨陽,在殷殷心裏,你永遠是那個豐神毓秀的藍田公子,你值得最好的幸福。殷殷盼著你能與心愛的女子相守一生。”
“墨陽,不要壓抑自己的情感。”顧殷殷雙眸看著蘇墨陽,帶著淺淺的誘哄,“沈天璣是個好姑娘,值得墨陽的喜歡。你們在一起會很幸福。”
男子怔怔的,“殷殷……你這話是真心的麽?”
女子鄭重點頭,“過去的一切咱們都忘了吧。我……我是真心實意喜歡皇上的,並非因為權勢地位,也並非因為我爹爹逼迫。太後已經答應,勸皇上立我為妃。我知道是我先對不起你,我隻盼著你也能與所愛之人相伴相守。”
“殷殷……”蘇墨陽忽然覺得此刻也才真正認識了眼前這女子,她的真摯溫柔,她對感情的坦然明確,都讓他一個堂堂七尺男兒深感慚愧。此刻,他心頭豁然開朗,愈發覺得眼前女子超脫出塵,心境純淨。
他或許已經不愛她,可是她在他心裏,永遠有一個任何人都不及的位置。
女子瞧見他眸中的動容,唇間輕輕一笑,宛若月下曇花,“墨陽,日後我們私下便做一對知心好友吧!我即將入宮,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人前,還請對殷殷疏淡些。”
蘇墨陽輕輕點了頭。聽她此言,難免幾分悵然若失。可心頭那對情感忠貞的枷鎖已經被顧殷殷解開,他如今一想到沈天璣,便是一陣說不出的酸甜滋味,很舒服,也很渴盼。
“沈天璣是敬國公府最尊貴的嫡女,又是沈相的掌珠。”顧殷殷又道,“與你已有兩年未見,不知她如今對你可還同過去那般?”
蘇墨陽忽然皺眉,心頭一陣不悅。
顧殷殷見此,唇角勾起一抹不易覺察的笑,續道:“墨陽你過去對她實在太過無情,也難怪她如今對你冷淡如此。不過殷殷相信,以墨陽的出色,遲早會得償所願的。”
“殷殷……”蘇墨陽深深看著她,“謝謝你。”
顧殷殷笑著搖頭。
“宮闈之地,爭鬥殘酷。日後若有蘇府相助之處,殷殷你盡管說就是。”男子滿目堅定。
“墨陽,我也謝謝你。”
兩人的談話就此終結,蘇墨陽很快告辭離去,顧殷殷反身進了瓊香殿。
真是一場精妙絕倫的好戲。也不知是顧殷殷太聰明太能誘惑人,還是蘇墨陽太過愚蠢,竟就這樣,三言兩語被扭轉了心意,忘記了初衷。
沈天璣細細品評著顧殷殷的每一句話,先時的冷漠對峙,然後因受不了男子的詰問而脫口說出心中的怨懟,反過來指控男子,最後神情溫婉地勸服男子追求心中所愛。層層遞進,步步鋪墊,一來讓蘇墨陽愈發看重她敬重她,二來讓蘇墨陽不再以幼時婚約之名阻礙她進宮的腳步,三來把蘇墨陽與她湊作一堆,兩大世家聯姻,必然成為意欲削弱世家地位的昭武帝的眼中釘,受到打壓是遲早的事,顧府便可坐收漁翁之利,真是高明。
“妍兒?”納蘭徵瞧她半天,她凝神思考的模樣也別樣動人。
沈天璣回神,急忙道:“我該走了!”
她當先踏出,登時眼前豁然開朗,左手邊不遠處就是瓊香殿後門,飄出一股若有似無的夜檀梅香。
朝前跑兩步,她忽然轉身道:“你跟來做什麽?”
納蘭徵一怔,停下了腳步。看她瞪著自己的眸子又亮又圓,不經失笑。他掏出一枚和田玉佩來,遞給沈天璣。
沈天璣一看,正是昨日她在雲華樓弄丟的麒麟玉佩。果然是丟在他那雅間裏了。
為了找這塊玉,她可算差點連命都搭上了。
“日後莫再丟了。”男子淡淡道,“今日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府吧。”
男子轉身離去,沈天璣忽然出聲:“等等!我且問你,昨日我重回雲華樓找這塊玉,在你雅間裏的,為什麽會是別人?”
害得她白白受辱!
納蘭徵淡淡道:“那是因你走錯房間了。”
“……”
男子伸手拂過她微亂的鬢發,沉緩的聲音在夜色中愈發低醇動聽,“昨日之事,我必會為你出氣。你莫再想了。”
沈天璣獨自回到瓊香殿後不久,雪梅節之聚便散了,太後挑幾個出色的姑娘賞了好些東西,沈天璣的賞賜最是豐盛,自然又引得眾人側目。一路順利地出宮回府。
青枝碧蔓並上其它沈府的丫頭仆役都等在宮門口,瞧見沈天璣等出來了,便各自給各自的主子送上了暖手爐,護著上了馬車。
時辰已晚,一路匆匆,到了沈府後,林氏便吩咐幾個姊妹早些回房歇息。沈天璣回到瑩心院,李媽媽早就在屋裏點了熏香暖爐,整個房間溫暖如春。青枝點上了明亮的燭火,湊近去給沈天璣脫下厚重的衣裳,忽然訝異道:“咦?姑娘的嘴怎麽了?怎麽腫了?”
沈天璣嚇了一跳,慌忙跑到鏡子前麵,仔細一照,隻見豔若嬌花的紅唇比平日更加豐潤紅豔,泛著珠光一般動人。
她壓下心頭的羞燥和驚慌,淡淡道:“宮裏茶水太燙了而已,有什麽好奇怪的?”
青枝哦了一聲,也不甚在意,繼續給她換衣裳。沈天璣見她神色自然,狂跳的心才慢慢停止。心想還好並不明顯,仔細看才覺察出稍有紅腫而已。
可即便如此,她也已經把納蘭徵罵了千萬遍不止。
梅雪節後不久,林夫人帶著一兒一女來沈府住了兩日。林之嫿性子和婉,贏得眾人一致稱讚,當說起即將入宮一事時,二房三房的幾位少爺一臉的惋惜,眼裏的火熱之意才逐漸散去。或許是因皆為府中長女的原因,林之嫿與沈天姒極是要好,兩人時常說些私底下話,引得那沈天姝又是一陣麵容扭曲,愈發看沈天姒不順眼起來。沈天璣倒是安置若素,隻日日待在瑩心院裏,彈琴寫字抑或描紅刺繡,消遣著光陰。
青枝碧蔓兩人對此嘖嘖稱奇,隻道姑娘如今是轉了性兒了,日日守著瑩心院竟然也坐得住。沈天璣隻笑笑,推說外頭實在太冷,左右瑩心院裏什麽都有,能消遣的事情也多,何必白白出去灌冷風。
事實上,她是怕出門又會遇到納蘭徵罷了。從宮中歸來,她每每想到那人熾熱的目光,那日熱烈的激吻,她就忍不住心髒狂跳,滿身的燥意,再來就是滿頭滿腦的懊惱煩亂。她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隻曉得如今她害怕見到他。
偏偏每每她出府門,總要遇到他的。那麽,她不出門還不行麽?
梅雪節後幾日,一樁奇事兒傳遍了整座京城,道是寧郡王的庶長子不曉得犯了什麽錯,生生被他老子打折了腿,一輩子都要做個殘廢了。那庶長子的生母是寧郡王的寵妾,這寵妾倒也性子硬,生生為了兒子與寧郡王鬧翻了臉,母子二人雙雙被送去鄉下,隻怕以後的日子連平頭百姓都不如。
同樣倒黴的還有戶部侍郎秦大人和太仆寺少卿蔣大人,二人的官位都連降三級,放了外任,據說是聖上親筆明諭,二人教導子女不力,難堪大任。
那日沈天瑾在瑩心院,沈天璣拍手笑著讚了他半日,沈天瑾雙唇動了動,欲言又止,卻也終究沒說出口。
過年前夕,宮裏冊妃的聖旨下來了。雖然沈府未有宮嬪,可這樣的大事早就一陣風般傳遍了。碧蔓繪聲繪色地給沈天璣說著消息,說是這一批宮嬪中如今位分最高的是蘇府嫡長女蘇雲芷,被封為正五品的嬪,其次是兩位正六品貴人,另外還有美人常在等,不可計數。林之嫿正是三位貴人之一。
沈天璣聽到蘇雲芷的名字,震驚道:“蘇雲芷?不是說她得了時疫麽?”
碧蔓大眼圓瞪道:“姑娘最近老是心不在焉,都在想什麽呢?方才奴婢就說了這樁事兒了。這件事啊,是外頭人以訛傳訛。那蘇府大姑娘原是去京郊靈溪寺裏參了數月的佛,為祖父祈福,並不曾得什麽時疫,也不知是誰說的謠傳,生生要去壞人家好好一個姑娘的名聲,忒是歹毒了。”
沈天璣奇道:“你如何曉得的?”
“那靈溪寺的大師都出來作證了,還能有假?如今這事兒都傳遍了,大家都說蘇大姑娘是個有孝心的,為死者祈福講究一個誠心靜心,外麵人給她潑這樣的髒水,她也能穩得住,直到祈福結束了才現身。真是不容易。”
蘇雲芷……沈天璣不禁想起那日在繡月軒看到的女子,心想,這事隻怕內中波濤洶湧,並非表麵這樣簡單。
這個前世的寵妃,哪裏是那樣容易就被打倒的?
碧蔓還在耳邊說著哪家閨秀什麽位分的話,一堆的人名聽得沈天璣頭暈,聽完後沒發現顧殷殷的名字,不禁又是一陣沉思。碧蔓見她沒什麽興致,關心道:“姑娘可是這幾日悶著了?不如奴婢陪姑娘去園子裏走走?”
“大冬天的,先時還能看個雪,如今雪化了,著實沒什麽好看的。”沈天璣悻悻道。
碧蔓又問要不要寫字或者彈琴,沈天璣亦是搖頭。
沈天璣半歪在榻上,發了一會兒呆。窗外一片陰沉晦暗,她瞧著心頭更鬱悶,心想自己果真是耐不住枯坐閨閣的日子,這麽幾日下來就有些坐不住了。
過去在姑蘇,還有媱姐姐與自己說話解悶,如今在這沈府,卻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沈天姒太過穩重沉默,沈天嬋又太小不知事兒,沈天姝則是根本談不到一塊兒去。想到如今清姐姐大約和媱姐姐相對暢談,愜意無邊,心中便有幾分羨慕。
她忽然坐起身來,“先時我和清姐姐在繡月軒買的繡線可還在?”
“都好好放著呢!姑娘說過,等清姑娘從姑蘇回來了,就要一起繡的,所以奴婢都放好了。”青枝道,“怎麽,姑娘這會子想刺繡麽?”
沈天璣點點頭,“反正閑來無事。”
一聽說沈天璣要做繡活兒,一邊正給爐子添炭火的李媽媽立刻喜道:“姑娘說的是,這女兒家就該多作些繡活兒,手上的靈巧功夫最是有用的。”
平時勸半日姑娘都不願意刺繡的,如今倒好不容易姑娘有這番興致,她自然高興。
青枝將先前收好的繡線取出來,又找了幾個精致的繡件給沈天璣比著繡。李媽媽還在一旁耐心指導,倒讓本是抱著好玩兒心思的沈天璣多了幾分認真。
經過初始一段手生之後,沈天璣漸漸上手起來,有模有樣地繡著一隻黃鸝鳥兒。
隻是這刺繡著實是累人的活兒,黃鸝鳥兒剛繡一半,思緒不由自主就飛遠了。
本封不了妃的蘇雲芷最終封了妃,而本應封的顧殷殷卻未能封妃,這其中,她總覺得有什麽事情,是值得她發掘的。
若是可以,她真想親自出門去探探,可一想到出門就可能遇到的男子,她立刻又歇了心思。雪梅園那夜的放肆,讓她至今不能釋懷,那雙黑沉透亮的眼睛,久久紮在她的心裏,不能隱去。
他的目光總是那樣漆黑幽深,看著她時總是充滿壓迫感和侵占欲,那灼人的亮光讓她心頭發慌。
“啊!”沈天璣隻覺得手上驟然刺痛,低頭一瞧,卻見手指被繡花針戳出一個血珠來。
“姑娘!”青枝連忙放下手中針線,疾步跑進屋裏去取急用的紗布藥膏等物,又匆匆過來給沈天璣包紮。
“這麽一點血,不妨事的。”沈天璣瞧她滿臉緊張,不禁笑道。
“四姑娘說不妨事有何用?到時候老夫人和夫人她們知道了,定要說奴婢們的不是。”
自從沈天璣表明願意嫁去安親王府後,沈府的長輩們看沈天璣更是一千一萬個滿意和喜歡。柳氏心裏憐惜她,對她愈發著緊。
沈天璣由她把個小血珠當成大傷口包紮著,笑道:“行了,你家姑娘跟你討饒還不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