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梅雪共作美人妝(上)

瑞雪後的日光顯得尤為耀目,照得整片雪梅園麗色無邊。

太後命人送來些精致的點心吃食,諸位夫人用後都讚不絕口。沈天璣心不在焉,隻挑了靠自己最近的糯米桂花蓮藕吃著。她卻不知,安親王妃的心思時時都放在她身上,這會兒見她如此,這位王妃已經思量著讓下頭的管事明天夏天多存些蓮藕了。

不得不說,疼媳婦兒的安親王妃打算的太早了些。

期間,有位王妃說起雪梅園裏夜檀梅的事情,太後登時喜笑顏開道:“這夜檀梅是夜裏開的梅花,原是出自夜淩那邊的,咱們大昭難得養活。前幾年哀家著人試著在雪梅園裏養些,這麽幾年下來,今歲竟然開花了。今兒夜裏,可得好好看看。”

沈天璣倒是未曾聽說過夜裏開的梅花,輕聲問了母親,母親道先前有個夜淩人在京城做生意,賣了好些“夜檀琥珀”,也就是把新鮮的夜檀花固定在琥珀當中,可保存多年而維持最初嬌豔的形態。也不知太後是如何知道的,看了過後便惦記上了。

聞此言,沈天璣也對夜檀梅好奇起來。

過後,太後仍然沒有移駕暖閣的打算,沈天璣這才以散步消食為由,獨自出了暖閣。

寒意陣陣,香氛屢屢。

她緊了緊身上銀白底色翠紋織錦羽緞鬥篷,深吸一口涼氣,登覺神清氣爽。

本欲尋顧殷殷而去,可如今她瞧著寒梅冷香,竟是挪不動步子了。

暖閣附近是一片嬌黃臘梅,香味兒濃鬱,竟比她春日裏製的梨花釀還要來的醉人。再往前便是一片潔白素雅的白梅,隻因如今雪未化盡,白梅隱於雪中,已分不清哪裏是雪,哪裏是梅。

循著白梅林當中的小徑踏雪而行,不一會兒就聽見有年輕女子的說話聲。

“……姐姐定的親是徐中丞府裏,尚且還自憐不能與家人時常團聚,妹妹我卻是長住宮中,莫說時常團聚,哪怕見一麵都難。”

另一名女子歎了一聲,“之嫿妹妹說的是。妹妹也莫傷心,若是得了聖寵,偶爾召了娘家人去宮裏聚聚,這是有先例的。”

沈天璣曉得說話的二人是沈天姒和林之嫿,她停下步子,猶豫著要不要出聲,心想如今自己已然聽了這個牆角,再貿然出去隻怕會讓大家心裏都不舒服。

隻怪今日她穿了個銀白底的鬥篷,混在白梅霜雪中著實不顯。是因今日進宮,她才舍了平日裏喜愛的紅色,挑了中庸些的銀白色。

沈天璣猶豫的當口,二人猶自說著話。

“此次冊立的宮妃甚多,其中諸多佼佼者,妹妹我蒲柳之姿,才疏學淺,哪裏敢說聖寵這樣的話?”

“之嫿妹妹太過妄自菲薄了,方才在瓊香殿,我瞧著另外幾個跟妹妹相比都差得遠了。”

林之嫿又謙虛了幾句,沈天姒壓了壓聲音,又道:“妹妹你進京這幾日,可有被宣入宮過?”

“我們雖是先帝所指,可也要先經過皇上和太後選看的。”

“那你見過皇上了?皇上長得如何?”

沈天璣倒從未料到,她這位沉默穩重的大姐姐也喜歡打聽這種事情。不過……才略無雙的年輕天子,到底長的什麽模樣?這問題,沈天璣自認也很感興趣。

林之嫿臉色微紅了一陣,生若蚊蠅說了句什麽。沈天璣未曾聽見,卻聽見沈天姒的輕笑聲。

“此處隻有咱們姐妹倆,妹妹不必害羞。如此說來,妹妹心裏也是願意進宮的,這總比嫁個自己不喜歡的人來得好。況且妹妹嫁的是天下最尊貴最有權勢的人,隻要妹妹有心,日後還怕沒有榮耀之日麽?”

“姐姐說的是。今日與姐姐說的話,姐姐千萬要保密。”

“自然。”

恰逢一隊巡視的皇家侍衛經過,二人住了口。

今日因閨秀小姐們多,雪梅園中巡守的侍衛比平日裏多了一倍。

沈天璣趁著她們停頓的當口,故意走兩步弄出聲音響來。

“大姐姐?”她笑著走過去,“這位是之嫿表姐麽?”

“四妹妹來了。”沈天姒與林之嫿距離拉開兩步。

那林之嫿姿色果然出眾,一身雅致衣飾立在白梅之下,愈發超凡脫俗,若神妃仙子。她朝沈天璣微微一笑,聲音亦是淡雅出塵,“正是的。去年二表哥去汝陽府,時常把妍兒表妹掛在嘴邊,如今我見了倒像是老相識了呢。”

“二哥哥是不是編排我什麽壞話呢!”沈天璣歪了頭佯怒道。

“哪裏!”林之嫿上前來拉了沈天璣的手,笑道,“誇讚的不得了。直說的我家裏幾個姊妹都自慚形穢了。”

沈天璣笑起來,嗔道:“二哥哥也真是,如今我哪裏還有臉去表姐府裏!”

“我爹娘時常盼著你們去汝陽的,可是一直沒機會。好在如今我就在京裏,咱們表姊妹可以聚一聚。”

沈天璣點頭道,“馬上就新年了,表姐和舅媽便到沈府來過如何?”

林之嫿想了想,黯然道:“過年怕是不行了。”

“為何?”

一旁的沈天姒道:“四妹妹不曉得,梅雪節後幾日,就有宮裏的教養姑姑教導規矩的,到時候門都出不得,如何來咱們沈府?”

沈天璣點頭,又笑道:“那便這幾日聚聚吧!我瞧著姐姐的模樣氣質,喜歡得很呢!這會子先和姐姐說好了,日後姐姐進宮做了尊貴的皇妃,可要扶持妹妹一番!”

林之嫿聽她這笑言,心情霎時輕快不少。隻要一想到嫁給那坐擁天下的尊貴男子,心頭便湧起幾絲羞意。

沈天璣問起沈天嬋,沈天姒道,沈天姝帶著六妹妹就在前麵不遠處。她頓了頓,又狀似不經意的開口道:“方才見靜辭郡主也同你們一道出來了,怎麽也不見蹤影了?”

“方才有人來傳話,說慶陽侯世子有急事尋她。”林之嫿道,“靜辭郡主和妹妹你一樣,不愧是太後寵愛的,為人極好。我第一次進宮時與眾人走散了,就是她給我引路回去的。”

沈天璣也點頭讚了兩句,心頭暗道:這位表姐倒很會說話,一個也不得罪。

今生她對蘇墨陽不感興趣,那顧殷殷似乎也並沒有害自己的心思,倒是對這位表姐有幾分異樣的目光。不知道那顧殷殷肚子裏打的什麽主意。

三個人說著話,又沿著小徑往深處走了一會子。沈天璣遠遠望見白梅林子是深處有一片雲蒸霞蔚的紅梅林,笑道:“那頭的梅花生的真好。”

“的確好看,咱們過去看看吧!”林之嫿笑道。

三人剛繞過白梅林,就見到沈天姝和沈天嬋在雪中玩耍。沈天嬋年少爛漫,一身淺藍色鬥篷披在身上,愉快地把地上的雪堆成一堆,“大姐姐四姐姐還有林表姐,嬋兒正要堆雪人呢!”

沈天姒神色微沉,瞧見四周無人,這才道,“嬋兒不許胡鬧!這兒可不是咱們府裏!”

沈天嬋的笑意霎時煙消雲散,跟霜的茄子似的蔫了,乖順地立起身來。

沈天姝不滿道:“這裏四下無人,堆個雪人也沒甚要緊吧?”

“如今這園子裏人多著。”沈天姒閑閑看了沈天姝一眼,道:“若是被外人瞧見,咱們沈府的姑娘在雪梅園堆雪人,好聽的說是咱們活潑,不好聽的就是咱們不莊重了。”說著,她拉了沈天嬋的手,“逛得也夠了,咱們該回去了。”

沈天姝在那裏臉一陣紅一陣白。如今連沈天姒一個庶女都敢對她這樣,都是因為自己失了祖母喜愛的緣故,登時又是一陣鬱悶。

林之嫿見此,便說了幾句打圓場的話。沈天姝卻並不領情,怒氣衝衝地獨自回去了。

這麽一鬧,也沒興趣去看紅梅了。幾個人都返回暖閣。及至日暮,眾人在瓊香殿用過晚膳,天色暗下之後,太後才起駕去瓊香殿後園子,那裏正是種植夜檀梅的地方。

沈天璣本以為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沒想到這夜檀梅跟普通梅花沒甚差別,隻是花瓣略大些也略多些罷了。她心裏失望之餘,倒是惦記起那片紅梅林來,如今月色正好,月色襯著紅梅簇簇,定是美極了。

她與林氏說了緣由,林氏見也有不少小姐出去看梅的,便點頭應允,隻讓她莫要走遠了。

她出了瓊香殿,一路向紅梅林走去。先時小徑上還有別的夫人小姐走動,路邊臨時置的宮燈也多,待到走出那片白梅林時,瞬間寂靜下來。沈天璣瞧著前頭黑乎乎的,匆匆腳步登時停下,心頭有些猶豫。

“妍兒!”

沈天璣回頭一看,隻見宮燈照耀下,身姿修長芝蘭玉樹的男子朝自己走來。

“明宣!”沈天璣笑著喚了一聲,隨後迅速看了看周邊。

“不用看了,方才太後讓大家都回瓊香殿了。我也是來喚你回去的。”他笑道,澄玉的麵容在燈光下愈發溫潤,眸子裏有光華流轉。

沈天璣哦了一聲,最後瞧了一眼那隱在月光深處的紅梅林,轉身回去。

“你想去那邊逛?”納蘭崇見她滿臉的可惜,問道。

“本是想去的,可是現在去不成了,等下回吧。”沈天璣正欲收起手上的燈籠,冷不防男子伸手拿過那燈籠,朝她笑道:“我陪你去吧。”

她抬頭,正見他溫若春風的眸子,定定瞧著她。

她心頭一跳,還來不及說什麽,男子已經先她一步朝前方行去。

沈天璣咬咬唇,跟了上去。

一路上人寂靜悄然,隻剩得兩人的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聲。男子一身清貴,卻拿著燈籠給她帶路,女子一步步跟著他後麵,心頭初始時還有一絲不自然,但是想到眼前這人是將來與自己共度一生的,瞬間安定下來。

男子的步履堅定有力,時而讓她注意腳下的雪滑之處,聲音在安靜的夜色裏異常溫潤。

這個人,雖然她接近他是別有用心,但是他對她,著實是極好的。初次見他時,他還是那個供職翰林院的秋闈主考,一身的清貴疏淡。如今,他時時對她露出笑容,滿目溫若春風,眉宇間有著毫不掩飾的喜愛。

她忽然覺得慚愧。她的行為雖不是什麽罪行,但到底並不光彩。可是話說回來,她既然打定主意與他共度一生,隻要他對她好的一天,她也對他好就是,如此,也無須慚愧了。

胡思亂想之際,眼前忽然一亮,沈天璣抬眼一瞧,卻見銀華普照之下,滿園的紅梅恣意開放,絢爛如火一般。梅影稀疏,月色普照,清香沁心,正應了古人那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好一派迷人景色!

沈天璣被這紅梅的火熱絢麗震住,一時說不出話來。納蘭崇道:“我聽父王說,雪梅園原先種的都是紅梅,太後說太單調了,先帝便派人把各色梅花都移了些來,原先的紅梅倒隻剩下這一角有了。”

“我倒更喜歡紅梅一些。”沈天璣伸手碰了碰那梅花枝頭,蕊心的點點殘雪登時落下,沁涼喜人。

“哦?”男子道,“如此,我便在府裏多種些紅梅如何?”

沈天璣一愣,默了一會兒,輕聲道,“明宣,如今我尚未及笄,咱們的事情還未到時候。”

納蘭崇唇間的笑容未褪,“我知道,可紅梅長得慢些,自然要事先備著。”他走到沈天璣跟前,語調溫和之極,“妍兒,我納蘭崇這輩子從未真正想要過什麽。你,是第一個。”

他低頭看著她的眼睛,眸中光華宛若最柔最溫的春水。

他想,若是一年前有人告訴他,他會用這樣溫柔的目光對待一個女子,他定然不會信。因他自小養在王府,萬事無缺,實在沒什麽是內心無比渴望的。他受人讚頌的才華,他被人欣羨的家世,還有眾多少女見之迷醉的氣質容貌,這些他從不在曾在意過。對於眾多褒揚和仰慕,他也素來安之若素。

一向疏淡若水的心,就這樣驟然被撬開。她深深紮根進去,他無法抗拒。

姑蘇小鏡湖的那一眼,是他永遠難怪的美景。如今月下梅林前安靜而立的少女,雙眸澄澈清透地瞧著他,讓他心頭仿佛有朵花在寂然開放。

沈天璣沉浸在他柔和溫情的目光中,有一瞬間失了神,可也不過一瞬。她眨了眨眼,笑道:“你是說,日後還有第二個,第三個嘍?”

納蘭崇沒想過她會抓住這個語病,登時失笑,笑後,他鄭重道:“妍兒,你會是唯一的一個。”

她心頭轟的一聲,從未想過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或許你現在不信,但日後你就知道了。”納蘭崇笑道,“你也曉得我父王妾侍很少,可就是這很少的妾侍也時常讓我娘難受。我看在眼裏,總想著日後定不會讓我的嫡妻傷心。特別是妍兒。”

“日後,我必不會讓妍兒有分毫傷心。妍兒,你可知道?”

男子心頭悸動,一聲妍兒喚的春風陣陣萬花盛開。四下一片寂靜,隻餘得男子溫潤柔和的聲嗓。

她聽得心頭發顫,臉色發燙,頭已經再不敢抬起來。隻感到男子靠近的氣息,是一種清淡素雅的味道,聞著很舒服。

他看著她嬌小纖細的身影立在身前,嬌美的麵容如今正低著,不敢看他。他心頭一陣柔軟,伸手欲牽她的手,可隻伸到一半,女子後退了一步。

沈天璣慌亂地抬起頭,“明宣,我……”

她嬌嫩美麗的容顏在燈下愈發動人心弦,隻是一雙璀璨的眸子如今滿滿是驚慌。他瞧在眼裏,臉上浮出笑容來。

“你什麽?”他淺淺笑著,忽然低聲道,“妍兒,當日在姑蘇,你是故意接近我的對不對?”

沈天璣心頭一驚,雙眸瞪著圓圓地瞧著他。

納蘭崇笑意滿滿,眼角眉梢的溫情襯得容顏愈發光彩無限。他並未碰到她,而是低首,輕聲言道:“我很喜歡。”

沈天璣又連退兩步,臉上早燒著了一片!隻覺得如今自己不是在雪天梅林裏,而是在盛夏火熱裏煎熬著。

納蘭崇也不再嚇她了,隻溫溫笑道:“妍兒,你要記得,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及笄,等你……”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聲響,納蘭崇心頭一驚,暗道他早已事先排了王府的人守在附近,不該有外人來才是。

來人正是納蘭崇的貼身侍衛。

他隔的老遠,對納蘭崇匆匆一禮,“世子,皇上召您有急事,讓您立刻去勤政殿。”

納蘭崇皺皺眉,這麽晚了皇上還找他什麽事?

“知道了。”他淡淡應了一聲,又道:“可有說是何事?”

“屬下不知。”

納蘭崇揮揮手,那人又消失不見。

“妍兒,我先送你回去。”方才沈天璣聽見有人,嚇得立刻隱在一棵梅樹之後。納蘭崇瞧著她這模樣十分可愛,忍不住又是一陣笑。

“皇上找你,你先走吧。”

納蘭崇卻是堅持把她送到了白梅林處,目送著她順宮燈小徑走了,這才動身趕去勤政殿。

白梅林中也並無旁人,隻有些巡視的侍衛。沈天璣拿著燈籠,腳步匆匆,眼見著瓊香殿就在不遠處,經過梅林隱蔽的一角時,忽然臂上被狠狠一扯!

“啊!”

身子被人從側麵硬生生扯過去,落進一個堅硬而充滿怒意的懷抱裏!驚呼尚來不及發出,就被一股蠻力摔到胸口處,一下子鎮得她嬌嫩的臉頰生疼。

她驚駭地抬眼,卻見男子冰冷堅硬的麵容,雙眸裏騰著洶湧的怒意!

他將她用力按在懷裏,蠻狠的力量讓她動彈不得。俊美而暗沉的容顏低下,聲音冷到極點,一字字仿佛冰渣子一般鑿進她的心裏!

“你喜歡納蘭崇?”

沈天璣嚇得動也不敢動,他那目光仿佛要把她整個兒吞下去!

“孟大人……”

少女嚇得牙齒發顫,男子卻再也沒了耐心,心頭毀天滅地般的火焰燒的他已經失去理智!他想,他就是太由著她了!她才敢如此放肆!

他眸光綻出火焰,手臂驟然收緊,牢牢固住她纖細柔軟的身子,低首,精準攫住她嫣紅的嬌唇,周身霸道而濃烈的氣息瞬間將少女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