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靈舌巧辯退寧父

前院花廳中,鬢發雪白卻麵色紅潤飽滿的敬國公大人沈遠鯤正一邊細細品著白瓷茶盅裏清透碧澈的茶水,一邊眯著眼睛看幾個小輩鬥詩,神情十分愜意。

唔,這詩好,茶更好。這可是四丫頭親自給他製的荷葉茶,初初喝著覺得有股生味兒,可那丫頭卻堅持要他喝,說是能清熱解暑,於身體有益,如今倒是越喝越覺得甘甜清冽,餘味無窮了。

他在大昭政事堂上廝殺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致仕回鄉,這兩年可算是徹底歇息下來了,如今這清閑悠然的日子,當真比神仙還舒服。

可是日子再閑散舒服,骨子裏還是改不了不管遇事大小總要深思熟慮一番的習慣。

這寧儒江的父親當初與他的確算得上舊友,論理說,寧儒江既親自來求他收養寧家那幼女,他應該一口答應才是,可是轉念想起去年那四丫頭說想找個詩詞好的做她的老師,當時尋了江南一帶頗有名氣的才子聿欽,那小子卻忒不識抬舉,竟然死都不肯進沈府。現下瞧著這寧儒江的詩文比聿欽並不遜色,若是能讓他留下來做四丫頭的老師,也算不錯。

再者,雖然沈府多養個女娃娃算不得什麽,可他敬國公府能走到如今地步卻並不是做慈善換來的。沒有利益的買賣他沈遠鯤向來不做;即便是對方沒有什麽便宜可賺,就是扒也要扒一點油水下來。

唔,隻不知道四丫頭看不看的上這個老師。

沈遠鯤眼風朝花廳門口處一撩,趁著三人都在思忖詩句而沉默的當口,開口道:“四丫頭還沒到?”

身後的仆從低頭回到:“說是在房中小睡,馬上就趕回來。”

老人哼哼一聲,表示知道。心裏卻琢磨著:這丫頭,以為他不知道呢,整日裏往花田裏跑,大約過幾日他就要被逼著吃梔子羹了。

雖說是被逼,可老頭子眼梢裏的笑意卻泄露了自己真實的心情。

這兩年來,沈天璣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裏,心裏既有感動也有欣慰。隻覺得他們沈府天字輩算得上是人才輩出了,既如此,他一個老頭子也清閑得愈發有底氣。

寧儒江一身深青色長袍,身形略單薄,下巴上有淡淡的青色胡渣,頗有些窮酸秀才的落拓風格。

此刻對詩也不知道到了第幾輪,他仍自對著案幾揮毫灑墨,文思泉湧的模樣,一旁的沈天璋和沈天媱對視一眼,前者朝那寧儒江笑道:“寧先生詩詞不凡,我和家妹甘願認輸。”

沈和淳的長子沈天璋今年方十八,一身暗青色直踞長袍更襯得五官清雋,氣質文雅。

沈天媱比長兄小了三歲,身段已略有玲瓏,一身青綠色襦裙,頭發盤成螺髻,上麵除去一根碧色綠玉簪外,未著任何裝飾,麵上妝容也素靜,一雙清亮無比的眸子配上這樣整齊而清淨的裝束,倒顯得異常清秀文靜,伶俐可人。

寧儒江聽他這樣說,默默停下了筆,眸中因寫詩而迸發的光芒瞬間淡下去,神情頗有些遺憾。

他從案幾處走出,朝著沈天璋躬身一拜,“是沈公子和沈小姐承讓了!”

沈天媱動作快,速度避了開去,心裏想著:這果然是個書呆子呢,他是長輩,哪裏有拜小輩的道理?

沈天璋被他這麽一拜,一時也沒反應過來,隻得笑道:“寧先生您有禮了!”

沈遠鯤看著這一幕,隻默默得又抿了一口茶水,心裏思忖著:不成想這寧儒江在京城之地浸淫這麽些年,還是這副完全不知禮的模樣。他這般,不會把四丫頭教壞了吧?

沈遠鯤思忖半晌,這才笑著開口道:“寧世侄,你今日來求的也不是什麽大事,實在無需如此拘謹。這會兒你既然急著走,我那四丫頭大約是沒機會領略世侄的文采了。如此,我這就與你休書一封,你送去京城,沈府自會……”

“祖父!”

一聲嬌軟甜音,桃紅色的倩影步入花廳。

沈遠鯤立馬笑得燦爛,“四丫頭來了。”

“四妹妹來得正好。”沈天媱笑著迎上去,“方才我和哥哥同沈先生鬥了一回詩,沈先生可真是滿腹才學呢!”

沈天璣聽得倒是一愣,晶亮的眸子閃了閃,隻看了寧儒江一眼,並未為行禮,就自顧自坐下了,對沈遠鯤道:“祖父,您向來曉得妍兒的詩詞是不如璋哥哥和二姐姐好的,如今他們都比不過寧先生,您不會還要妍兒我來出醜吧!”

妍兒是沈天璣的小名。沈天璣因是這輩兒長房唯一的嫡女,身份貴重,名字不從女,反而從了男子的王。當年林氏覺得這名字太過剛強,便給她又取了個從女的小名兒。

沈遠鯤哈哈大笑,他就喜歡四丫頭這種嬌嬌模樣,最是惹人疼愛。

祖孫二人又說了好些話,旁邊的沈天媱也偶爾應和兩句,倒把寧儒江給落下了。

這寧儒江素來仗著肚子裏有些墨水就清高自詡,目下無塵,在京中明裏暗裏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對敬國公府的人也頗為不屑。他今日舔了臉皮過來求人,也是因為離京之時,他那自小就很有主意的女兒苦苦哀求他,說是讓他無論如何想法子送她進沈府。

女兒是親生的,他對她多少有點愧疚,此番才來求了敬國公。方才幾乎都如願以償了,卻被這忽然進來的沈四小姐打斷了,這會子心裏幾分鬱悶。可他也再沒那個臉皮打擾人家一家子說話。

又過了一盞茶時間,沈天璣才忽然道:“寧先生怎麽到姑蘇來卻不把意妹妹帶來呢?我與意妹妹兩年未見,可想念得很呢!”

寧儒江抬眼看見沈天璣神色平和,唇角帶著笑意,他忙又低下頭:“此番我是想出門遠遊,意兒受不得顛沛流離,故而未曾跟來。”

沈天璣立刻露出萬分吃驚的模樣,伸手捂了嘴道:“那意妹妹豈不是孤身一人住在巷子裏?”忽然她又轉頭朝上首坐著的沈遠鯤道:“祖父,我記得那西風巷意妹妹住的屋子很是簡陋,不如爺爺您休書一封,讓父親著人把屋子修繕一下吧?這樣意妹妹也住的舒適一些。方才進門時似乎聽到您說休書,莫不是跟妍兒是一樣的想法?”

她笑靨如花地看向沈遠鯤。

沈遠鯤隻默默喝著荷葉茶,未置一語,心頭思忖著,這四丫頭怕是有什麽鬼主意。

寧儒江一聽,慌了。他看了看上首坐著的敬國公,不曾想對方卻未有任何表示。

他隻得再鼓起勇氣,開口道:“沈小姐,不知可否讓意兒去您府裏……暫住一段時日?”

這話一落,整個花廳都沉默了——這,哪裏有言辭這樣直白的人?難怪屢試不第,就這樣的性子,隻怕才學再好那也是白搭。

沈天璣瞧了他半晌,心中亦驚詫,沒想到寧清意的父親竟是個這樣的奇葩。怎麽他女兒的心思就比他活泛聰明那麽多呢?這對父女也是奇了。

或許是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辭不妥當,寧儒江神情有些訥訥,被沈天璣這麽一看,心頭竟突突跳起來,隻覺得這小姑娘的眸色仿佛帶了可以穿透人心的光似的。

沈天璣沉默半晌,含笑看著他,緩緩開口:“我與意妹妹情同姐妹,寧先生此求,本應答應。我本是小輩,可是事關意妹妹,也不得不提醒先生一句,意妹妹若是到了沈府,府裏主子多,總少不了捧高踩低的奴才,意妹妹又一向膽小柔弱,我母親縱使心憐妹妹也沒辦法一一照顧過來。先生你看看我,到現在還待在姑蘇不樂意回去呢。”

說了這麽多,寧儒江總算是明白過來,這沈天璣是在說住在沈府還不如住在外頭好呢!

他心頭思忖著,沈天璣說的的確是事實,高門大戶裏麵複雜的很,錦衣玉食未必就舒服。事實上他的本意也是如此,隻是意兒求了他說想進沈府住而已,他與沈府別的主子不熟,也就小時候與國公大人見過,這才來求國公大人而已。本來想著,沈府那樣的人家,劈一間房子給一個小姑娘不過是小事,可如今被沈天璣這麽一說,他也猶豫了。

“我曉得,寧先生是怕意妹妹孤身一人,無父兄在旁照拂而遭人欺辱。這些年來寧先生與沈府走得近,我聽兄長的信中也說,意妹妹時常到府裏玩耍,這些旁人都看在眼裏,又哪裏敢低瞧了意妹妹去?再者意妹妹素來性子溫和,待人最是有禮,就是再苛刻的人隻怕也拿不到她的錯處,又有哪個混人舍得欺辱她?若說那強徒惡霸,那更是不可能了,京城重地,天子腳下,咱們大昭民風又素來清明,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先生您呀,實在是多慮了。”

那寧儒江聽她說了這麽些,又見那國公大人絲毫沒有說話的意思,思前想後,曉得這趟算是白來了。

也罷,回頭他就休書與意兒說這件事,好好勸勸她,金銀富貴窩哪及得上清貧窩來得逍遙自在?

他抬眼又看見沈天璣笑眯眯的眼,回到:“沈小姐說的是。是我想岔了。”

沈天璣滿意點頭,又道:“先生放心,我定會囑咐家裏人好好照拂意妹妹。”

待那寧儒江離開後,上座的沈遠鯤才哼唧一聲,“丫頭,說說你為什麽不喜歡寧家孤女進府?”

沈天璣雙眸燦笑,坐到沈遠鯤膝邊,兩隻粉嫩的拳頭就開始在老人腿上捶啊捶的,力度舒適,頻率適中。

“祖父,雖說咱們府裏多養個人是沒什麽,可是仔細一想,這裏頭麻煩事兒可多了。若是待她好了,難保每個與沈府沾點親故的都把女兒送進來,那可如何是好?若是待她不好了,傳出去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堂堂國公府苛待一個孤女,那名聲可比不接她進府壞多了!我可不許咱們做這樣虧本的買賣!”

前世裏因寧清意進府,且在府裏又同真正的沈家小姐一樣的待遇,的確有不少人來打這樣的主意,將女兒送去沈府養段日子,這身價就倍兒漲了。當初母親為這事兒苦惱好些日子,隻是後來沈天璣石女的名聲一出來,沈家跟著受牽累,這風氣方才罷了。

沈遠鯤一聽,笑道:“你這丫頭動的心思倒多!這事兒倒是祖父沒考慮周全了。”

沈天璣又是一笑:“妍兒這點兒小聰明,哪裏能跟周旋政堂的祖父比了?祖父盡會尋我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