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世心殤含恨死

前世將死的那一幕,仿佛夢魘一般再次在眼前浮現。

那日正是嚴冬雪夜,整座京城都是一片晦暗冰寒。晉遠侯蘇府後院幽深肮髒的低等下人房裏,蓬頭垢麵的沈天璣獨自趴在冰涼的土泥地上,渾濁的眸子盯著不遠處那盅涼茶,幹裂的嘴唇抿了抿。

那茶壺缺了一角,茶壺底下的桌麵朱漆剝落,甚是寒酸。

那年正值她嫁入蘇府的第六個年頭。

她隻是想喝口茶而已,積年下來被病痛所吞噬的身子破敗無比,下榻起身時竟癱倒在地。

沒有任何人在乎。

自她不顧長輩意願嫁入晉遠侯蘇府嫡子蘇墨陽後不久,祖父沈遠鯤逝世,仿佛是某種魔咒一般,沈府自此連連出事,逐漸頹敗,再不複過往的風光。

她的夫君,她一心想嫁最後也如願以償嫁了的人,蘇墨陽,聽說已經再娶了一個平妻,將她撇在這裏,整整六年未見。

因她不僅不能生育不能給蘇家開枝散葉,而且石女的名聲也已經傳揚在外,給蘇府抹了黑,所以蘇府上下的人都不待見她,久了就連粗使下人也能對她吐唾沫。身邊從沈府帶來的人都以不同名目的罪名賣了出去,她自此已是孤身一人。

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天生身體缺陷才會落得如此地步,所以她從不怨別人,隻怨自己命苦。

正當她想要掙紮著爬起來時,幾年未有人踏足過的房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帶著一陣刺骨的風雪沙粒吹進來,將她周身吹得瑟瑟發抖。

“姐姐,好久不見啊!”

一聲嬌美柔和的女聲傳來,伴著一個婀娜嫵媚的身影緩步朝她走來。

這女子一身白底冰藍纏枝蘭花的襦衫,下著同色的八幅馬麵裙,外套一件擋雪的冰藍色羽緞大鬥篷,腹部高高隆起,想必是懷胎多時。眉目嫵媚無雙,神色柔和如春風。後麵還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的貼身丫鬟淩冬,手上捧著一隻湯婆子。

“意妹妹?”她聲音異常沙啞,仿佛壞掉的琴弦,難聽之極。

她以前並不是這樣的,隻是這幾年她病弱軀殘,未曾有過醫治,嗓子竟也受了累,逐漸變得喑啞不堪。

但她心裏其實是高興的。自她嫁入蘇府,又在第二天被診斷出是石女之後,過去的閨中密友從未有誰來看她一回,唯有寧清意,時常帶了東西來看她。

隻是自一年前蘇墨陽娶了平妻之後,她才未曾來過。沈天璣自來知道寧清意對蘇墨陽也是喜歡的,以為她是不想看見蘇墨陽與別的女子琴瑟和鳴所以才不來蘇府看她,故而也不怪她。

沒想到,在她沈天璣最落魄的時候,她還是來了。她當時覺得,這個妹妹,她果然沒錯認。

沈天璣伸出手,寧清意卻並不如她想象的那樣來拉她,而是撣了撣桌邊的椅子上的灰塵,施施然坐下,接過了淩冬遞過來的湯婆子,捂著取暖,看著癱在地上爬不起來的沈天璣,神情頗為愜意。

“嗬嗬,沒想到當初的京城貴女第一人,沈府唯一的嫡出小姐,也有今日。”

聞言,沈天璣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卻見她嫵媚的臉上透著怨毒的快意,那是沈天璣從未見過的可怕神色。可怕的預感在她心中升騰,她就這麽呆呆地看著她,竟然連起身都忘記了。

“夫人!”淩冬一臉嫌惡地別過臉去,對寧清意道:“這樣醃臢的廢人,您還來看她做什麽?沒的汙了您的眼!您就是不替自己想,也要替您肚子裏的孩子想啊!這可是世子爺的嫡長子呢!”

寧清意淡淡笑著,一手輕撫著腹部,“你這丫頭倒會說話,你怎麽知道就是個男孩?”

“這還要說嘛!夫人您這樣福厚之人,定然是一舉得男的。”淩冬笑道,“退一萬步講,就算是位姑娘,那也是晉遠侯蘇世子嫡出的掌珠,天下間最有福的小姐了!”

“你這丫頭。”寧清意兀自咯咯嬌笑,“嘴貧!”

兩人一唱一和,似乎完全忘記了沈天璣的存在。

而那言語中透露出來的信息,早已讓沈天璣震驚不已。

笑過之後,寧清意這才轉頭看向沈天璣,“姐姐你不知道吧?妹妹我如今已是晉遠侯蘇府的世子妃了。姐姐當初一心想嫁的蘇墨陽,如今是妹妹我的枕邊人,我的夫君。哦,還有我的肚子裏的孩子,這是我給墨哥哥生的第一個孩子,以後還會有很多很多。”

沈天璣全身冰涼,每一寸血液都凝固了一般。

“哦,我忘記了。”寧清意故作驚慌地伸手捂嘴,“我忘了姐姐您如今是京中有名的石女,洞不了房,也生不出孩子。真不好意思啊,真不該拿孩子來刺激姐姐的。嗬嗬。”

眼見著沈天璣臉色蒼白晦暗如死灰,寧清意愈發快意。

“但是怎麽辦呢。”寧清意語調幽幽的,“妹妹我受了姐姐這麽多年照拂,才走到了如今的地位,我著實很想從姐姐的嘴裏聽到一句恭喜呢。姐姐,您能讓我如願麽?”

她笑眯眯地看著沈天璣。

沈天璣嘴唇被咬得雪白,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淩冬上前,伸腳朝她的腰部狠狠一踹,“賤人!我們夫人等著你說恭喜呢,你啞了麽?”

沈天璣被踹得腹部撞向桌角,登時一陣劇痛從那裏傳來。她卻沒有絲毫力氣動彈,隻能睜開眼睛死死將踹她的淩冬盯著。

這個丫頭,當初還是沈天璣房裏的。當初寧清意搬進沈府,沈天璣見著寧清意太過寒酸,就給了寧清意許多首飾衣服,外帶兩個丫鬟。

淩冬卻不理會她,又狠狠踢了她一腳,才轉回到寧清意身後。

“姐姐,你不願意喊就算了。”寧清意懶懶道,“今日本是闔府慶祝除夕的日子,是個喜日子,我也犯不著跟姐姐糾纏這些小事。”

頓了片刻,她又沉沉歎了一聲,“墨哥哥最近都不許我出門,說是外頭風雪太大,容易著涼。我實在閑得慌,想到這裏還有個姐姐在,便特地來找姐姐說道說道,敘一敘姐妹情誼。”

“為什麽……”良久,沈天璣才艱難地擠出三個字。她不明白,她一直視為好友知己的寧清意怎會這樣來糟踐她?

寧清意就是一年前嫁給蘇墨陽的前妻,如今還懷了孩子。這雖然對沈天璣打擊很大,但是沈天璣並不怪她!是自己不能生育,甚至連夫妻之事都不能辦到,蘇墨陽遲早也娶別人,不是寧清意,也會是其它女子。若是其他女子,她倒寧願是寧清意。

她一直都知道,寧清意喜歡蘇墨陽,在她迷戀上蘇墨陽的時候,一直跟在身後的寧清意也迷戀上了他。

蘇墨陽,當初京中赫赫有名的藍田公子。她迷戀他至此,但他從未將她放在心上。新婚那夜,他就用最冷漠的眼眸看著她,告訴她說,他喜歡的是與他自小指腹為婚的顧家小姐顧殷殷,而她沈天璣卻以沈府為勢,逼迫他娶為正室。所以,他恨她。沈天璣回答說,她知道,但是她相信他遲早有一天會愛上她。

可是後來……

他們再也沒有後來了。因身體缺陷,她甚至在他麵前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既然如此,他蘇墨陽作為晉遠侯蘇府世子,必得娶另外一位夫人。他娶了寧清意,也不錯。

隻是,為什麽此刻在她如此落魄之時,寧清意不來幫她反而來落井下石?

仿佛看到了沈天璣的想法,寧清意抿唇一笑,“沒想到姐姐到現在還不知道事情真相啊?果然是應了顧殷殷的那句話,蠢、笨、如、豬!”

“你可還記得,當日你成親的前幾日,我們倆並著另外幾位小姐在雲華樓吃酒的事情?”

她當然記得。那日她因即將嫁給蘇墨陽,所以極為開心,請了慣常與自己交好的幾位小姐,在雲華樓小聚。那日她因吃多了酒,不省人事,是被抬回府的,醒來時已是第二日早上。

“姐姐大概不知道,在你醉倒時,我可給姐姐吃了一碗湯藥。”

“你是……你是什麽意思?”沈天璣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心頭的疑竇越來越大,即將到來的真相仿佛是個巨大的黑洞,即將將她吞噬!

“很好的藥。”寧清意笑得意有所指,“對我來說很好的藥。對姐姐來說當然不好了。姐姐,你這聞名京城,甚至聞名整個大昭的石女,竟從來不知道這一切都隻因一碗小小的湯藥麽?我對你的貼身丫鬟說,這是我特地給你熬的醒酒湯,你那樣信任我,她們自然不懷疑,當時就給你服下了。姐姐,那藥滋味如何啊?”

一口鮮紅的血從沈天璣的口中噴出,將地麵染紅一片,仿佛妖異的花。

她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和力氣,上前想要將狂笑不止的寧清意揪住,卻被淩冬當先抓住,暈頭轉向之時,有力的巴掌已經狠狠地扇在了沈天璣的臉上。

“啪!啪!”刺耳的巴掌聲響起,然後殘破瘦弱的身子如破布一般,被一把撂下。

“夫人,我看她是不行了,我這樣的力氣也能把她撂倒。”淩冬道。

“她當然不行了。”寧清意聲音淡淡,“吃了這麽多年髒水溲飯,身子能好才怪了。嘖嘖,也怪可憐見的。”

“夫人,您還可憐她呢!之前奴婢在她房裏做事,犯一點小錯就罰了二十板子,差點把奴婢打殘了。也就夫人您這樣心地好的,才會可憐她。”

寧清意起身,走到沈天璣跟前,卻見一雙透著狠戾和怨毒的眼,正正對著自己。她也不以為,隻笑著道:“姐姐您也別怪我,那藥可是顧殷殷給我的。那樣神奇效用的藥,妹妹我也沒有本事得到。”

顧府嫡女顧殷殷……

沈天璣自認與她不過幾麵之緣,她為何要來害她?!難道就因為她搶了她指腹為婚的夫君蘇墨陽?!

“說起來我這輩子最佩服的人就是她了。”寧清意道,“姐姐,您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與顧殷殷搶東西。她那樣聰明伶俐的女子……嘖嘖……姐姐你哪裏是她的對手?當日她跟我說,我隻要聽她的,她必助我得到晉遠侯世子妃的位置。如今,姐姐你看,我可不是如願了?”

她頓了頓,又歎息道:“不過,她拱了我入蘇府,她自己卻還待字閨中,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嫁給那個她想嫁的人。可見聰明人也有攻克不了的事情。姐姐,你可得到了些許安慰?”

此時的沈天璣已是氣喘籲籲,撐在桌子上的雙手攥得緊緊,眸子瞪著寧清意,仿佛要將她瞪出血窟窿來。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她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

是的,她疑惑,她不解。她待她那樣好,當初寧清意的父親寧儒江離開京城撇下她,是沈天璣將她接到沈府,是沈天璣給了她一切!

第一次見到寧清意時,沈天璣尚不足七歲。據說她的祖父曾是沈天璣的祖父沈遠鯤的故舊,但因家道中落,她的母親早逝,她的父親是個落魄書生,屢試不第,屢敗屢戰,帶著她住在京城城裏平民聚集的西風巷中,時常到沈府來打一打秋風,沈府的主子們也都礙於國公府的麵子睜一眼閉一眼。

沈天璣身為沈府長房嫡女,生來受盡寵溺,性子十分活潑,不管是暮春仲夏,亦或是皓秋殘冬,她都會邀請一些知己好友外出遊玩,輿情於自然,偶爾吟詩作賦,寫字弄琴,在一幹貴女中地位很是崇高。再加上某些人有意無意的吹捧奉承,她便被養得十分天真驕縱、肆意妄為。

這樣的她最開始自是不把寧清意放在眼裏,覺得她破落出生,雖礙於貴女做派不會出言譏諷一番,可多半也是冷淡以待。寧清意卻生性隱忍,將所有的情緒都藏在那雙看起來溫柔無害的眼底,對沈天璣的冷淡絲毫不以為意,反而愈發的討好巴結。

在沈天璣多次拂她顏麵她卻笑臉相待時,沈天璣也逐漸念起她的可憐身世來,對她的態度越來越好。

直到沈天璣十二歲時,沈遠鯤致仕,回了姑蘇。那寧儒江忽然就豁然開朗不想再考功名了。也不知是哪根筋兒答錯了竟想要效仿先賢濁酒一壺遊天下,把個十一歲的女兒狠心撇下。沈府的人對那寧家並沒有多少情意,沈天璣的母親林氏念她可憐也不過是想著找個好些的平民人家收養了去,但是那時的沈天璣與寧清意已是無話不談十分要好,當即就拉了寧清意進了沈府,並告訴闔府上下需把她當府裏的小姐看待。

寧儒江卻也沒有真的把女兒丟下,寧清意被沈天璣拉進沈府不久,就有祖父從姑蘇來的一封信,說是讓沈府收養寧家的孤女。料想必是那寧儒江不願開口求沈府的其他人,特特去姑蘇尋了他父親的故舊,敬國公大人,讓他給個親筆信,那比什麽都強。

寧清意在沈府這麽一住,倒真愈發像個大家小姐了。

而沈天璣也更將她視為閨中密友,心腹之交。

若是沒有沈天璣,她隻怕與府裏的丫頭差不多。寧清意在沈府的地位,都是她沈天璣一手恩賜給她的。

可是她呢,就是這樣回報她的?!

此刻的沈天璣宛如瘋婦,蓬頭垢麵,一身單衣醃臢髒亂,麵容青白泛灰。她盯著寧清意,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寧清意並沒有讓她失望。

她盯著她的目光也逐漸狠戾,咬牙切齒道:“我最恨的,就是你這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你沈天璣天生高貴,我寧清意天生卑賤。”她的聲音透著發自內心的憤怒和怨恨,“你給一點點恩惠,我就要感恩戴德,為你做牛做馬。憑什麽?!就憑你投了一副好胎,我就活該受罪嗎?”

“沈天璣!”寧清意的眸光裏滿是狠毒,“我就是想讓你知道,昔日在你麵前卑躬屈膝的我,如今也能高高在上地俯視你!也能隨意糟踐你!”

沈天璣又“哇”地吐出幾口鮮血來,胸口五髒六腑都在撕扯地疼痛著,可她腦子裏卻似乎愈發清明,盯著眼前這個容色嫵媚卻目色怨毒的女人。

她萬萬沒想到,事實竟然是這樣!她深覺最對不住蘇墨陽的,她深覺自己最恥辱的身體問題,竟然是拜顧殷殷和自己的好姐妹寧清意所賜!

這一刻,她才看清了這個一直在她身後作小伏低的人。

是她,這個她一直視為知己朋友的女人,將她毒害至此!

真是好哇!

她忽然冷笑著抬起頭來,雙目赤紅。

寧清意見她一副瘋魔的樣子,也有幾分懼怕,淩冬護著她退後幾步。

“夫人咱們走吧。”淩冬說著。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著實令人害怕。要是衝撞了夫人肚子裏的孩子,她就萬死難辭其咎了。

寧清意點點頭,神色卻依然淡定,對沈天璣道:“蘇府即將修繕,墨哥哥說這幾間髒亂得連下人都不住的房子都要拆掉。墨哥哥似乎忘了姐姐還住在這裏了。姐姐你好自為之吧。”

房門再次被打開,外麵的風雪愈發大了。

淩冬將寧清意身上鬥篷的帽子掀起來,蓋在頭上,護送著她的主子離開。

沈天璣死死盯著那個離去的婀娜身影,好想衝過去殺了她!撕裂她!特別是她那隆起的腹部,她恨不得那裏立刻變成血窟窿,恨不得他們都去死!

可是,她的身子已經不行了,剛走出房門,就被外頭的淩冽寒風吹得搖搖欲墜,踉蹌幾步,忽然啪的一聲,破絮般倒在了雪地上……

女子唇間溢出鮮紅的血跡,一點點將身下的白雪浸染,後又凝結成烏黑的血塊,凝在口唇周圍,雙眸瞪得老大,滿是滔天的恨意;銀白的頭發散亂如同瘋魔,與額角的血汙胡亂混雜,驚悚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