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束修六禮

先收的大豆,其次是紅薯,花生熟的晚,種的又少,索性便留到了最後。

兩畝紅薯地裏套種的花生,投了二十斤的種子,收了有十籮筐的帶殼花生。好在鄭天洪哥倆都是在地裏把花生摘好了才挑回來,連帶著幾捆曬幹了的花生藤一並拿回家燒火用,倒是省了家裏幾個女人的功夫。

每每秀蓮和璧容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村裏的幾家婦人總會在旁豔羨地說道:“鄭家嫂子真是命好,瞅你家收上來那花生個個飽滿不說,男人又勤快,巴巴地把活幹完了才家去,不用你費一點心,不像俺們家的懶鬼,扔下一院子的花生還要等著我來摘哩!”

當然也有人見不得別人家好,冒出幾句酸味,隻說這趙榮生家的就道:“哎,想起俺家那十幾石的糧食我就頭疼,看來這家裏地多也有不好的地兒!不過好在我家沒有那旁的窮親戚過來搗亂,要不然種多少糧食也不夠吃哦!”

沙地的紅薯、大豆雖然不如良田裏的產量高,但好在老天爺賞臉,倒也各收了兩石有餘。糧食都收回來以後,該搓粒、磨米分的就拿去磨上磨米分,大豆、花生自家留了少許,其餘的全部拿去鎮上油坊換了油。

待這些事情全部忙完,轉眼間已是金秋十月。

十月輕寒生晚暮,霜華暗卷樓南樹。夜裏一場秋雨淅淅而落,轉日清晨推開院門,一陣寒風鑽進衣服裏,渾身寒涼,婦人們不自覺地又縮進了屋裏,給男人、孩子都套上了夾衣,方才開始一天的忙碌。

秋收之後緊接著就是一年最重要的冬小麥的栽種。種過了玉米紅薯的地不宜急著播種,而是要在播種前做好整地工作。

據鄭天洪所言,麥地翻整大致要做到五個字:深、細、透、實、平。

所謂“深”,就是要深耕土壤,不過一般的麥地隻需三年深耕一次,鄭家去年剛深耕完,所以今年倒省了這力,隻需淺耕六七寸深便可。所謂“細”,則是要把土壤耙碎、耙細,除了明暗坷垃,莊稼地裏的老人常說:“小麥不怕草,就怕坷垃咬”。而所謂“透”,是指耕透、耙透,做到不漏耕、不漏耙。所謂“實”,便是說表土細碎,下無架空暗垡,達到上虛下實,防止冬天受凍。最後的“平”,則是地麵平坦,耕前粗平,耕後複平,做畦後細平,保證播種深淺一致,出苗整齊。

如今世道太平,朝廷大力注重農業,對於北方地區的這一年一季的麥子可謂是上了心,麥種是朝廷選的上好種子派發到各地方府衙,再到鄉鎮各處,由裏正按田產數派發給各家各戶,銀錢自是要便宜的多。

待麥地播了種子,鄭母才把全家人集在一起,數數家裏餘下的糧食,說了自己打算讓天業讀書的想法。家裏如今現錢零零碎碎加一塊隻五兩有餘,來年四月劉氏生產也不能不留些銀錢傍身,故而,思來想去,隻有賣些糧食湊錢。

夏收的麥子磨了米分繳了稅,總共得了十七石的白麵,兩石借了錢婆子,還剩下十五石自己家過冬。今年的玉米、紅薯豐收,留下過冬足以,於是思前想後鄭母便打算拿出六石糧食讓鄭天旺拿去鎮上換了三兩銀子。

西坪村裏沒有學堂,臨近的村子倒是有兩個。一個是葛家莊幾家大宗族捐錢財建的村塾,特別從惠安鎮上請了兩名秀才作塾師,葛家莊肯花錢給孩子讀書的人家都在這裏讀,學生約麽有三十幾個,隻是大多都是短學,隻求的能識字,記賬而已。另一個是順義村一位年近四旬的周姓秀才自建的私塾,名曰明遠學堂,學生隻有不到十個。

因著秀蓮是順義村的人,璧容借著她回娘家時跟著去明遠學堂看了一眼,此前聽鄭天洪說這周姓秀才自小就開始讀書,十歲就考上了童生,沒過兩年又考上了秀才,家裏本以為能光耀門楣的,可誰料之後一連考了數次都次次落地,如今年近四旬,才絕了繼續考的念頭,辦了學堂教授學生。

璧容聽了鄭天洪的話,原本擔心這周秀才是個死讀書的迂腐之人以至於鄉試次次落地,誰想卻是一個落拓不羈、渾身傲骨的人,雖不至學富五車,卻也稱得上學識淵博。

璧容一回來就和鄭母建議讓天業去明遠學堂讀書。

不僅鄭母,鄭天洪、鄭天旺兩兄弟聽了也是一怔,大夥本來選的是葛家莊的村塾,先生是鎮上請來的不說,村裏的幾家大族子孫都是在那讀書的,規模絕非那小私塾可比的。何況,葛家莊的村塾每年隻收五兩銀子的學費,束修也隻是十條臘肉即可,周秀才辦的私塾卻是要六兩銀子的學費,束修六禮樣樣缺一不可。

且說讀書人的一身脾氣秉性,尤其是規矩繁多,總是常人非可理解的,瞧不起他們的邊說是滿嘴之乎者也,裝模作樣,當然,這樣的人實際也不乏多數。

故而,鄭母便實言道:“咱們家攢出這五兩銀子已是困難,若是到這周夫子的學堂去,這銀錢方麵怕是花不起啊,且說這不過是剛開始學,若是學堂不好,以後考了童生再換也不遲。”

鄭母話音剛落,鄭天旺便也跟著說道:“那周秀才家裏學生連十個都不到,能好到哪裏去?而且我前個兒特地打聽了,葛家莊村塾的那位陳先生以前在鎮上給大戶人家坐過館的。”

璧容沒有出言反駁,隻細細聽他們說完,才道:“老人常道‘三歲定一生’,念書也是如此,蒙學教育在於養性,起初對儒學的認識皆在童生以前,這一切都要仰賴於蒙師的指引。葛家莊的陳先生雖好,卻為人過於迂腐,而且葛家莊的學生多為短學之輩,先生教起來自是也不比長學的用心。我那日與大嫂去了順義村瞧了這周秀才,他言談舉止頗有一副剛正不阿的姿態,若細論他落地的原因,我估摸和他傲氣不肯低頭離不開關係。”

璧容這一說,鄭天旺也想起了當年周秀才落地之時,反倒是縣裏一個學問不如他的翁家公子中了舉,聽說這翁家公子當年連童生都沒考過,家裏替他捐了一個監生才得以考秋闈。這麽一想,便覺得這周秀才怕是在縣裏得罪了什麽人。

“可這束修也太多了些……”鄭母雖認同璧容說的,但想到家裏的狀況,實在不能麵麵俱到。

“娘,讀書人根深蒂固的思想就是恪守禮教,這束修六禮原本就是尊師重道的寓意,雖然學費多了一兩,不過先生聲明了銀錢不夠可以日後再補,又每日管一餐飯,倒也能看出這有教無類的思想。”璧容見鄭母有所心動,便又婉聲勸道:“娘上次留給我的一兩銀子,我一直存著沒花,本就是打算給業哥兒上學用,如此一來,娘便依了我叫業哥兒去拜周秀才為師吧。”

鄭母聽了眉頭一皺,不悅地道:“那是姐兒自己賺的錢,哪裏能夠和這事混作一談!”

璧容沒想到鄭母到為這麽句話較了真,當下連聲哄著,玩笑道:“倒是我說錯話了。哎,我不過是覺得自己充了業哥兒一個月的啟蒙先生,盼著他日後考了功名,念著他姐姐曾給他掏過一兩銀子,好翻著倍地報答我一番呢!誰知道娘是打算自個兒做了誥命,不讓咱們沾一丁點便宜喲!”

鄭母一聽又氣又笑,直念叨著:“以前咋沒瞧出咱姐兒張了這麽一張利嘴兒,可是理兒都叫她占盡了,倒是弄得老婆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眾人聽了也都連聲大笑,秀蓮道:“咱們可是說不過姐兒,索性結果也定要如了她的意,不如就讓小叔去拜了周秀才吧,順義村離咱們家也近,何況,也躲了錢婆子一家不是?”

鄭母一聽也是才想起這茬事,想到業哥兒若是去了葛家莊念書,指不定錢家再借了什麽幺蛾子生事端,如此一琢磨,倒是覺得順義村的周先生與自家小子有緣,因此一狠心,便道:“老二明個兒去村東陳屠戶家問問價錢,把家裏那頭大點兒的豬賣了吧,你媳婦兒明年生了娃,咱家可不能不留些銀錢傍身。”

鄭天旺聞言點點頭,翌日一早就去陳屠戶家的問了價錢,陳屠戶樂嗬嗬地扯了半天閑話,道著大家都是鄰居,給三兩銀子,氣得鄭天旺差點沒舉起殺豬刀罵他兩句。

心想著自家這頭豬養了將近一年,足有三百斤,除去下水、大骨一類,幹是肉也能落下兩百五十多斤,按照市麵上十八文一斤的價錢,怎麽也不會低下四兩銀子。

鄭天旺跟宋金武一念叨這事,宋金武拍著胸脯把這事攬下了,隻道是自己帶著一道賣給鎮上的福軒酒樓,絕不會低於他說的價錢,鄭天旺方連聲謝過。

本來一家子人之所以如此爽快地叫天業去順義村讀書,就是因為秀蓮提起的錢婆子一事,恨不得這一輩子都老死不相往來,連著上趟來借走的糧食也一並當做施善積德。

誰想,天不遂人願。

且說這日,宋金武以四兩二錢賣了鄭家的一頭豬,又讓宋母事先晾了兩條臘肉,拿著銀錢一並去了鄭家。

臨近鄭家大門,宋金武碰上了一個穿著荔枝色滾邊短襖,下係銀紅色長褶裙的少女,遠遠瞧見自己,一路小跑著過來,臉上仍帶著興奮道:“真是好生之巧,沒想到竟在這兒遇見宋大哥呢!”

芳姐兒見宋金武皺著眉頭,一臉糊塗,笑著解釋道:“宋大哥真是個好人,施恩不求報,我是這家鄭大娘的外甥女,家住葛家莊的,今年夏天和我娘、弟弟來這兒串門子,晚上自己偷著上河邊玩水,險些掉了進去,是你經過救了我的,大哥可忘了不是。”

宋金武想了半天,約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不過具體如何他就不記得了,但聽這姑娘道謝,索性便回了句:“也不是啥大事,不過是趕巧碰上了。”

芳姐兒聽了心裏有點黯淡,但很快又笑著問道:“大哥可是也來我舅母家?”

“啊,前日子幫他家賣了豬,來送錢的。”

芳姐兒讚歎道:“大哥這心腸真是沒的說,我舅母家挨著你們住可真是得了不少福呢。”

宋金武聽著她一個勁的“大哥大哥”,心裏有些不耐,便徑自上前敲了門,秀蓮跑來開門的時候,見著宋金武身後的芳姐兒,臉上一怔,竟忘了請他們進來。

好在宋金武並沒打算多做逗留,何況又見人家家裏來了親,便遞過銀錢道:“昨個兒天旺托俺賣的豬,賣了四兩二錢,這是銀子,嫂子收好了。另外,這是俺娘做的兩條臘肉,說是要給業哥兒捐束修用,東西少,嫂子跟大娘說聲別見怪就是。”

秀蓮聞音連連推脫道:“這哪好意思呢,這麽精貴的東西拿回去給小虎子吃,孩子長身體正是得吃點好的補著呢!”

“家裏還有呢,這次上山打了一頭野豬,賣了幾兩銀子。”

芳姐兒聽了驚道:“呀!我竟不知道宋大哥這般厲害呢,自己就能打一頭野豬了。”這邊又略有不滿地看了秀蓮一眼,道:“嫂子你咋的也不請大哥進去,多失了禮啊!”

芳姐兒的話聽在秀蓮耳裏,就如同吃了顆臭雞蛋,堵心的要命,可當著宋金武的麵兒又不好發作,繃著一張臉不做聲。

宋金武見這情形,更是不願再多留一刻,嘴上道了一句:“家裏還有事。”就匆匆走了。

秀蓮這才側過身,讓芳姐兒進來,趁著關門的功夫,背過身子壓著脾氣說了句:“好容易忙完了地裏的活,誰家這會兒都忙著歇歇呢,別說走親戚串門子,孩子都顧不上管了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