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冰覆魂靜謐

那一夜,水影輾轉反側,半夢半醒,夢境裏盡是孔雀明王的麵容和神情,冷笑、沉默、痛楚、哀傷……顛顛倒倒,反反複複,讓她無處可逃。耳邊卻是纖細婉轉的簫音,一聲一聲織成綿密的憂傷,穿過她的心,她醒來,竟已是淚流滿麵。是她太想念坤靈,還是坤靈太思念她,以至於如此的聲息相通。

她披衣下床,又回到大殿。在門口就看到了他的身影,像在寂寞中挺拔的黑色山峰。她的心隱隱一痛,她知道孤寂的滋味是怎樣難熬,更何況是禁錮在寒冰上的萬載孤寂。若換了她,必定已經瘋了。

“你還要在那裏看多久才肯進來?”他忽然間開口,嚇了她一跳。她訕訕地道:“我隻是想看著你的魂魄在不在,是不是又離體出竅,到外麵去害人了。”

“我就那麽喜歡害人嗎?”他笑了,“不過若是無聊得太久,我也會出去,做一些惡魔該做的事,免得白擔了這個名聲。你想好了嗎,要不要留下來,阻止我繼續作惡?”

“你為什麽寧可舍棄自由,我留在這裏又能怎樣,難道這雪雲石椅你還沒坐夠不成?”水影惑然。

“因為你是個善良的小姑娘。水影,自從在平安集看到你甘心用自己的血肉超度那些亡靈,我就不忍再對你動殺念。你的善良是本真純淨的,像洪荒之後大地上初開的第一朵花兒。我珍視這種善良,寧願放棄自由的機會。如果你留下來,也許可以感化我。可以嗎?”他向她伸出手,第一次露出那樣溫暖的笑,仿佛堅冰在陽光下緩緩地融化。

水影不是沒有動心,但她仍然決絕地搖頭,“不!”一個字從她口中斬釘截鐵地吐出,他伸出的手僵直地凝固,陽光頃刻間隱沒無蹤,寒冰在他眼裏凝得更加堅不可摧。“是因為坤靈嗎?你那個能吹簫引鳳的道友?”他譏誚地眯起眼睛,終於收回的手輕輕一揮,一麵光滑如水的鏡子憑空顯出,懸浮在半空。

水影好奇地看向鏡中,那裏映出的,是一個俊秀的男子,青衫磊落,眉目朗朗,他正站在一座險峻尖聳的峰頂,遙遙地望著遠方,烈烈的風呼嘯著刮過,鼓蕩起他的衣袂袍袖,卻吹不散他眼裏沉沉的霧。

水影癡癡地看著,淚水卻不聽使喚的迷蒙視線。那裏,就是昆山的天絕峰,那人,就是她魂牽夢縈的坤靈。

他的手慢慢地覆蓋鏡子,水影不情願地低下頭:“你這是什麽意思?”“水影,這鏡子是我的淚情鏡,你聽說過嗎?”他淡淡的問,嘴角卻凝著殘酷的笑。

水影腦中轟然一響。她當然知道淚情鏡,這鏡麵非石非玉,乃是孔雀明王收集世間哀怨女子的淚水煉成。隻要是女子看這鏡子,就能看到自己心愛之人,不管和他相隔多遠。但是隻要輕輕一震,這水凝的鏡麵就會碎裂,水是沒有傷痕的,鏡子可以在刹那間複原如初,但鏡中所映出的人卻會死,靈魂化作飛灰,隨風飄散,永無歸依。

他的手仍覆在鏡麵上,笑意是飛霜蕩雪的凜冽,“水影,我再問你一遍,你……”

“你再問一千遍一萬遍也沒有用,我就是不願意陪著你這個惡魔!”水影拚命拭去紛亂落下的淚水,憤怒嘶喊,她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現在被逼到絕境,更是不顧一切的瘋狂。“你若殺了坤靈,我絕不活著,我死了也要詛咒你,一千遍一萬遍地詛咒你,讓你日夜不得安寧!”

他怔怔地看著她,全身都在簌簌發抖,隻有按在鏡上的手靜若磐石。空氣在靜默中凝結,越來越冷。水影感到了他無以名狀的憤怒,他是睥睨天地的孔雀明王,即使困在這裏,他仍有不可觸犯的神威,現在竟被一個身份低微的劍仙如此忤逆,他豈能不怒!

許久許久,他終於平靜下來,手指如蜻蜓點水般從鏡麵拂過,淚情鏡消失了。水影鬆了口氣,這才感覺全身都疼痛不堪,衣衫也完全被冷汗浸透,竟比經曆一場大戰還要驚心動魄,身心俱疲。

“水影,我再給你三天時間,三日後你若還是這個答複,我就殺了你,給你機會來詛咒我!”他垂下眼簾,以手支著額頭,呻吟似地笑著,“水影,你有三條路可以選擇,留下來陪我,或者死在這裏,再或者,你可以想辦法擊敗我,我告訴過你,冰魄可以封印我的靈魂,你不想試試嗎?”

他的話在水影聽來,隻是戲謔的嘲諷而已。她默然地回到那間小小的石屋,身後傳來明王悲哀的歎息:“水影,你是四星墜天的瞬間降生的女子,注定終生孤寂,就算我放你走,你也不可能得到幸福。你為什麽看不透?為什麽這樣執拗?”

是啊,為什麽呢?水影自己也不明白。她攤開掌心,四顆血滴般的痣觸目驚心的紅在眼裏,這就是她的命。就像明王生於佛界,卻是叛天的魔,命運就是這樣無可選擇。

她還有三天時間,三天後是生是死,全在她一念之間。其實,若是拋開善惡之分,明王那樣的男子怎能不讓人心動,他的驕傲,他的滄桑,他凝在嘴角邪氣的冷笑,他眼底冰消雪融時的刹那溫暖,還有他歎息時的哀傷幽怨,都帶著說不出的奇異魅力撩她的心弦。

也許,善惡之分並不是她拒絕他的緣由,正如他所言,善與惡是相依相生的,沒有惡,善也難以被深刻體味。他的惡,是天命使然,他縱有無限神通,亦是無奈的。況且,至少對她,他是善意而溫柔的。她對他痛下殺手時,他反而救了她。他寧願繼續被禁錮也不肯殺她。他向她伸出手,請求她留下來。甚至在方才的盛怒之下,他也沒有傷害坤靈,那是為了她,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看到了坤靈,他孤零零的,在天絕峰頂眺望遠方,他在等著她,她不可以背叛。

水影煩亂地在房裏踱步,進退維穀。三日後,不是生就是死,沒有第三條路,她怎麽可能擊敗孔雀明王?想一想都是個荒唐的笑話。再說,即使可以,她真的忍心將流火刺進他的胸膛嗎?

她又一次審視自己的掌心,幸福已被這妖異的紅痣徹底摧毀,既然不可能回到坤靈身邊,和他一起過恬靜祥和的日子,那就留下來陪那個孤寂的萬年的人吧,陪伴他,感化他,和他一起體味歲月的悠長。

“不行不行!怎麽想到了投降的主意!”水影拚命地搖頭,“這樣他一定以為我是怕死才改變主意的,他肯定會得意忘形。他有驕傲有尊嚴,難道我就沒有?寧死不降!寧死不降!”她狠狠地跺腳,狠狠地發誓,心裏卻湧起軟弱的悲哀,“視死如歸”說來輕鬆,死亡真的臨頭時,幾人能“如歸”?

水影不停的走動,心裏的主意也不停地變化,降與不降激烈地鬥爭,弄得她心煩意亂,頭痛欲裂。這樣的折磨持續了很長時間,估摸著大概已過了兩天多,她終於精疲力盡,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夢境裏竟還是坤靈的簫聲,似乎是在淚情鏡裏看到他在吹簫,她看著鏡子,而明王看著她。突然,他的手猛地拍在鏡麵上,水花四濺,坤靈的身影在破裂的水鏡裏分崩離析。但仔細看時,那個碎裂的人不是坤靈,竟是孔雀明王。

水影驚呼著掙紮醒來,冷汗和淚水已爬滿了麵頰,濕濕冷冷的。她喘息著,努力回想方才的夢境,卻怎麽也想不起在淚情鏡中死去的到底是誰。她好不容易才平定了情緒,走出房門。

“水影,你想好了嗎?”明王的語聲平靜,波瀾不興,但水影卻看出了他的憔悴疲憊。“他一定很在意今天的結果,”她忖度著,“我還是留下來吧。我可以看著他,不許他再害人,這是很好的善舉啊!”她的決心忽地堅定起來,到底還是決定投降了,“我……”留下兩字還未出口,她的耳邊忽然又聽到那句誓言,“我等你回來,還給我紫煙寒!”

“我不能留下!”這句話似乎是自己急急地從她口中跑出,根本不容她考慮。等到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出這五個字,一切都已成定局,出口的話,誰挽得回?

“很好!”明王的表情和聲音都沒有變化,但一種無形的重壓已在這大殿之中緩緩升起,向水影逼近。

水影無言,她已沒有說話的餘地,隻有沉默。

“水影,你還有兩條路可以選擇,沒有人願意死,你為什麽不試試進攻,也許能夠擊敗我,拯救你自己。”這荒唐的笑話明王竟說得鄭重其事,幾乎是在對麵前的女子循循善誘。

水影苦笑,她能用什麽來擊敗他?流火劍,紫煙寒?這些在明王眼裏隻是孩子的玩具。但是,還有一件東西藏在她的袖中,就是雀明贈予她的三根琴弦,那個神秘的女子,在把琴弦遞給她的時候就說過,也許以後有些作用。她說的以後,就是現在嗎?她說的有些作用,就是擊敗明王嗎?

可是,這怎麽可能?水影腦中一片混亂,慌慌地抬頭看他。他的目光冰冷淩厲,但在眼底深處,卻隱含著一絲鼓勵和期待。他在期待什麽?

她沒有時間再想下去了。無形的沉重已聚集在她的頭頂,她能夠感覺它們在空氣中化作一支支利箭,隻要明王動一根手指,這些箭如會如雨一般向她射下,緊張讓她窒息,她感覺身體在漸漸僵硬,仿佛正被石化。

“水影,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難道你已經認命了嗎?為什麽不試一試!”明王焦急地催促她,這真的一場奇怪的戰鬥,他竟然催促著自己的對手快點擊敗自己。

水影腦中似乎閃過一個模糊的真相,但她已來不及去求證。她要試一試最後的一線希望,然後,死而無憾。

箭雨犀利地破空射下來時她已向後飄去,同時,她的手伸進衣袖,摸出了那三根弦。琴弦入手時竟變得異常的寒冷,甚至比那雪雲石還要冷。水影驚詫著,迅速將它們拋向明王。

琴弦並沒有飛向明王,而是凝在了半空,七色的光彩自弦上流溢傾瀉,璀燦地照亮了整個大殿。水影怔住,那竟是孔雀翎的光芒!

光芒漸漸地黯淡,有三顆小小的水珠從弦上滲出,慢慢地豐滿瑩潤,在從弦上脫離的瞬間凝成三粒透明的晶體,疾射向端坐在雪雲石椅上的孔雀明王。

那是冰魄,世上唯一能封印明王靈魂的冰魄。水影在刹那間明白了一切,他就是雀明。雀明,孔雀明王,她早該想到,卻一直沒有想到。

她看到明王眼中一閃而過的悲哀,然後是從未有過的安祥平靜。

三顆冰魄刺進了他的胸膛、咽喉和眉心,沒有傷痕,沒有血跡,但他的身體在那一瞬失去了溫度,慘白的臉龐蒙上了一層寒霜。

他勉強抬手,阻止了奔向他的水影。她已無法接近他,離他還有三尺的距離,她就已冷得顫抖。

她不去管那洶湧的淚水,哭喊道:“你為什麽……”這樣的話現在已毫無意義,但除此之外,她還能說什麽?

“你知道嗎?這雪雲石和冰魄,是我自己去極北深寒取來的,我厭倦了做魔,寧願被封印在這裏。可是我沒有交出冰魄,”他看著水影,僵硬的嘴角努力浮出一絲暖意的笑,“因為我從卦相中算出了你,算出一萬年後我會愛上這個小劍仙,我很驚奇,愛上一個人是什麽滋味,我想嚐嚐,於是我等待。我將冰魄織進了雀翎,做好了完美的計劃,若是我的愛情失敗了,就讓你來助我陷入永恒的安眠。在平安集,我真的愛上了你,莽撞、衝動但是善良美麗的小劍仙。後來,我附在那女子身上,指引你到這裏來,將冰魄交給你,可惜你不愛我。但你做到這件事,總算沒有讓我失望。”

“不,我不想這麽做,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想這麽做!”水影拚命地搖頭,淚珠紛飛。

“你是在為我流淚嗎?你願意為我流淚?”冰霜在他身上越積越厚,他眼裏的光芒卻熾熱如火。

“我願意,我願意的!”水影用力點頭,朝他走去,寒氣尖銳如針,淩亂地刺進她的身體,穿骨入髓,每邁出一步都要使盡全力,但她終於靠近了他,她握緊他的手,想要給他一點溫暖。

他吃力地張開手,貼住她左手的掌心,一陣熾熱的灼痛傳來,她似乎感到有什麽東西被這灼痛永遠地從她生命中銷毀了。抽回手,她驚訝地看著瑩白如玉的掌心,四顆朱砂痣已從她掌中消失了。

“水影,我已經改變了你的命運,你可以幸福了,可以和你心愛的人在一起,聽他吹簫引鳳。這是我做過的唯一的善事,請你記得,記得我的善,忘記我的惡,我也不想那樣。”他忽然有些赧然地笑了,“水影,這些日子我夜夜在你夢裏吹簫,好聽嗎?是不是比不上坤靈?”

“好聽,很好聽。和坤靈吹得一樣好聽……”水影握起他的手貼在臉上,她不覺得冷,心痛已經讓她忘記了任何感覺。“若是時間能顛倒一次,我一定會選擇和你在一起。你信不信?”

他搖頭,“如果當初你一步踏進忘川之水,就會永遠和我在一起了。我的設想多完美,可惜你不肯合作。你執拗地不肯忘記,隻要你不忘記,你就不是我的,任時光倒流多少次,結局都是如此。”

他慢慢合上眼簾,催促道:“這裏很快就會被完全冰封,你快點走。其實也無需難過,我又不會死,隻是一次長眠而已。如果真的死了反而更好,我早就厭倦這場生命,法力無窮、永生不死有什麽意思,隻是一個漫長虛空的乏味幻景罷了。我隻想做一個凡人,生命短暫卻有滋味,和心愛的人相守,看一季的春暖花開……”淡淡的笑永遠凝在了嘴角,他在美好的夢囈中陷入長眠。水影起身,拭去滿麵的淚痕,走出雪積冰蓋的大殿。

碎石灘已變成了一片冰雪世界,水影站在石碑前,一遍遍地撫摸著“亂雲渡”三個字。這三個字讓她經曆了刻骨銘心的驚怒喜悲,她會永遠記得這三個字,記得這片突兀的雪原,記得在這片雪原下沉睡的人。

默然許久,她摘下頸中戴著的一串珊瑚念珠掛在石碑上,轉身而去,直到這片銀白消失在身後,她才停下腳步,回頭眺望。

前麵是明亮燦爛的塵世的秋天,生機勃勃,水影迎著慵懶的夕陽徐徐沉落的方向走去,默默地想,再過千萬年,冰融雪化之後,迎接他蘇醒的,必是一季的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