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東方的天空,啟明星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原本黑漆漆的夜色漸漸變得明亮,遠處的雞鳴聲此起彼伏,早起的秋蛐蛐兒又開始了一聲聲哀歎。

紫羅口石壁頂端的大石猶如從來沒裂開過一樣,不見一絲異常。若不是衣襟缺了大大的一塊,以及婉娘喜滋滋的笑臉,沫兒真會以為石頭開花不過是個夢而已。

沫兒四腳八叉地躺在地上。折騰了一個晚上,隻睡了一個時辰,感覺又累又餓。地上也不好受,全是碎石,咯得背部生疼,可是懶得起來。

婉娘將小玉瓶兒塞好裹了白錦,同紅色小石角一起放進懷裏,起身伸了個懶腰道:“這一個晚上可真夠累的。我們回去吧。”

沫兒閉眼打著哈欠道:“躺一下吧,我走不動了。”

婉娘笑道:“哎喲,河裏的手伸上來抓你的腳了!”

沫兒一骨碌爬了起來。

一縷霞光穿過雲層投射在紫羅口巨大的石壁上,下麵水潭的漩渦中,出現了一個圓形的光環,隨著水流的波光搖晃。

婉娘三人已經走上旁邊的山梁,沫兒回頭看著,突然道:“人們都以為這個光環是水下的寶貝發出來的,實際上是霞光照射在石花上,石花在水中的倒影!”

文清張大了嘴巴,嘖嘖道:“這樣看來還真是的。那麽多人,都找錯了地方。”

石花到底有什麽樣的功效?柳中平下水挖石花做什麽?這三個人有什麽樣的目的?石花這麽少見,又距離雲夢如此近,在附近修行的元鎮真人怎會不動心思?那麽重的陰氣,那些淹死的陰魂,難道淹死鬼找替身一說是真的?

一大堆的疑問,一連串的謎團。可是太累了,沫兒懶得說話。

用上的工具並不多,可是帶來的工具卻不少,叮叮當當的,越走越覺得工具死沉。天色微亮,小鎮依然靜悄悄的。紫羅口客棧已經敞開了大門,一些早起的販糧客正在一樓匆匆忙忙地吃早餐,沒人注意婉娘三人。

※※※

沫兒被樓下的飯菜香味引誘醒了。此時已經將近辰時末,沫兒推醒文清,洗了把臉,換了件衣服,咽著口水飛奔下樓。

販糧客早早去了鄉間收糧,剩下的都是留守的老幼婦孺,大多也早就吃過了飯,整個一樓大堂隻有三四個食客。

繞過樓梯出了後門,便是廚房。一個敞開的大棚,下麵左邊擺著一個大的鐵皮爐具,上麵熱氣騰騰,嗞嗞冒油的水煎包兩麵焦黃,香氣四溢。旁邊一個大木桶裏裝了半桶潔白的豆腐腦,另一個裝了胡辣湯。

文清和沫兒要了十個水煎包,兩碗胡辣湯,在大堂裏一邊吃一邊等婉娘。

正吃著,見柳中平抱著寶兒下來了。沫兒捅捅文清,悄悄道:“你看他恢複得多快!”昨晚他那個樣子,換了常人肯定要臥床幾日,柳中平雖然看起來精神不振,但顯然已無大礙。隻是一夜之間,儒雅俊逸全無,雙眼紅腫,布滿血絲,一臉的絕望和悲痛,加上步履蹣跚,看起來老了好幾歲。

昨天晚上光線黑暗,對寶兒無甚印象。今日一見,文清和沫兒都有些吃驚:寶兒臉色蒼白,一張消瘦的小臉血色全無,襯得烏黑的大眼睛和彎彎的眉毛尤其顯眼。寶兒指著沫兒跟前的水煎包,細聲細氣道:“爹爹,我要吃包包。”

柳中平看到文清和沫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朝兩人點了點頭,親親寶兒的臉頰道:“好,你乖乖坐這裏,爹爹去買。”

柳中平將寶兒放在文清旁邊的凳子上,見小二不在,自己去後麵取包子。

沫兒將麵前的碟子往寶兒麵前推了推,道:“寶兒,你先吃一個我們的吧。”

寶兒搖搖頭,稚聲稚氣道:“爹爹說,不能隨便吃別人的東西。”

沫兒見寶兒好玩,逗她道:“寶兒真乖。我的這個包子可不一樣,誰吃了就強壯得像大力士一樣。”

“真的?”寶兒的眼睛一閃,高興道,“哥哥,你舍得把這個包包給我吃嗎?”

文清道:“當然啦,你能吃幾個都行。”

寶兒笨拙地用筷子夾起一個,欣喜道:“嗯,我想長得像大力士一樣強壯,這樣爹爹就不哭啦。”

柳中平端了一碟包子來,看寶兒正在吃,小心翼翼道:“別笑了,小心嗆到。”

寶兒站起來,咯咯笑著,興奮道:“爹爹,爹爹,我很快就可以變強壯啦。”

柳中平頓時一臉緊張,放下包子,慌忙抱住寶兒,道:“是是,寶兒坐下慢慢說。”語音未落,寶兒手中筷子突然掉在了地上,一張小臉白裏發青,嘴唇也成了紫色。柳中平大驚,將寶兒的頭伏在自己肩上,輕輕地順拍她的後背,柔聲道:“寶兒不能激動的,忘了麽?你要好好吃包子,長得強壯,陪爹爹到處去玩呢。”

寶兒臉色漸漸恢複了正常,坐在柳中平懷裏慢慢地吃著包子。沫兒和文清覺得好像是因為讓寶兒吃包子導致了寶兒的不適,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知說些什麽。

“哇,好香的水煎包!”婉娘笑著出現在樓梯上,一身鵝黃長裙,明豔動人。

“柳公子早!”

柳中平慌忙起身,笑道:“姑娘早。”寶兒躲在柳中平身後,羞澀道:“姨姨早。”

婉娘驚喜道:“是寶兒吧?真乖!”寶兒瞪大眼睛看著婉娘,掩口在她爹爹耳邊輕輕道:“姨姨認識我。”

婉娘嗬嗬笑道:“當然,我昨天晚上看到寶兒了。”寶兒將頭埋在柳中平的懷裏,露出一雙眼睛偷偷瞄著婉娘。

文清又去拿了一碟包子來,小二端來了豆腐腦。婉娘在桌邊坐下,隨意道:“咦,你那兩個夥伴呢?”

柳中平不動聲色道:“哦,他們有事先走了。”寶兒不住地偷看婉娘,見婉娘一手輕按耳後秀發,低頭吃東西,突然道:“爹爹,姨姨像我娘。”

柳中平十分尷尬,輕喝道:“寶兒別胡說。”連忙向婉娘道:“童言無忌,請勿見怪。”

婉娘卻看著寶兒,抿嘴兒笑道:“寶兒,真的嗎?”

寶兒瞪著大眼睛,連連點頭:“是真的。我娘吃飯時也喜歡這樣。”她學著婉娘剛才將鬢邊的頭發捋到耳後的動作,“就這樣,像姨姨剛才的樣子。”

柳中平無奈,對寶兒道:“吃飽了要活動一下。寶兒下去走走如何?”

寶兒乖巧地點點頭,自己下來去看菜牌上的字。沫兒和文清也吃飽了,便上去拉了寶兒去後麵廚房旁邊的雞籠裏逗弄那隻大公雞。

婉娘看著寶兒的背影,笑道:“你女兒真可愛。”

柳中平道:“是。”低了頭隻管喝湯。

婉娘接著道:“我瞧令愛身體好像不太好。”

柳中平頭低得更深,良久才道:“是。”

婉娘見柳中平不願多說,也不在意,隻管吃了早餐,招呼小二幫忙雇了三匹快馬,讓文清和沫兒拿了香燭和點心,準備祭奠方怡師太去。

〔六〕

此處離沫兒的老家有四十幾裏,要翻過一道林木茂密的山嶺,幸好有官道,雖有些陡坡,道路還算平坦,這三匹馬是跑慣山路的,馱著婉娘三人也不吃力,隻一個時辰,便到了山北。

遠遠地,沫兒看到了自己和方怡師太在山腳下的小屋,說是小屋,茅屋房頂早就被燒了,四周的牆壁也已經坍塌,隻是一堆尚且留有黑色印記的亂石。門口的棗樹長大了許多,枝頭還顫巍巍掛著幾顆幹癟的紅棗,樹下用來做凳子的扁平石頭還靜靜地在靠在那裏。

在沫兒的心裏,這就是家了。他和方怡師太曾經住過的那個梅庵,對他來說,隻是一幕令他的小腦瓜不願想起的噩夢,而且確實也沒有多少印象,依稀記得從這裏再往西走,在一個小山頭上。而這裏,雖然簡陋,卻承載這他兒童時期所有的幸福和滿足。盡管現在他也不大。

沫兒一把抱住棗樹,將臉兒貼在樹幹上。棗樹粗糙的樹皮就像方怡師太的手,摩挲著他的臉。

一陣清風吹來,棗樹的枝丫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沫兒想,一定是方怡師太在看著他慈愛地笑。沫兒仰起臉,不讓眼裏的淚水流下來,吸了吸鼻涕,道:“走吧,在後麵。”

房屋後麵,一個幾乎成為平地的小土堆,枯草肅立,淒涼蕭瑟。沫兒哽噎道:“師太,我回來了。”他仿佛看到方怡師太坐在小屋外的石頭上縫補衣服,自己光著屁股在土裏掘蚯蚓;方怡師太在前麵的棉花地裏打花芽,他在旁邊捉花蟲;悶熱的夏夜,他躺在一領破席子上睡覺,方怡師太給他搖扇打蚊子……

沫兒突然想到,從小到大,他看到過無數不想看、不願看的鬼魂。如果方怡師太地下有知,會不會也來和他見麵?慌忙抹幹眼淚,竭力地睜大眼睛,向四周瞧去。朗朗秋日,天高雲淡,連一絲兒黑影也沒有。

沫兒爬起來,將方怡師太墳上的荒草拔幹淨,文清幫忙搬來一些石頭,堆成了一個小石丘。然後攏了三堆土,點了香,跪在地上狠狠地磕了幾個頭,大聲道:“師太,我回來了!你要是想我就出來吧!我很想你。”最後一句,已帶哭腔。

文清看沫兒心兒難過,不知道怎麽安慰他,隻管跪在他身邊,也大聲道:“方怡師太,你是個好人……我給你磕頭了,謝謝你養沫兒這麽大。”沫兒將幾包不同的點心打開,擺放在地上。文清打了火折子,那些紙元寶銀錢點著了,邊推沫兒道:“快告訴方怡師太,這是給她的錢,別讓其他的小鬼兒搶了去。”

清風徐來,紙灰四處飛揚,嫋嫋的青煙也隨風飄散,並沒有像以前那樣漸漸凝成人形。沫兒再也忍不住心裏的失望,仰麵躺在地上號啕大哭,涕淚橫流。

婉娘遠遠地站在後麵看著,由著他哭。

沫兒終於哭夠了,眼睛腫得像個桃子一樣,一張小臉全是泥土和淚水混合而成的花道道兒。自己擦幹眼淚,去旁邊找了一張大瓦片,將附近田野裏的土放在瓦片上,一趟趟地搬過來,堆在方怡師太的墳上。一邊嘮嘮叨叨地道:“師太,我給你帶點心了,您嚐嚐好不好吃。我如今在神都的聞香榭做小夥計,這些錢都是我自己賺的……您還說要等我長大了掙錢,給您買糕吃呢……那些銀錢都是您的,您想吃什麽就買什麽。您可要記住啊,我現在在聞香榭,以後每年的中元節、忌日我都給您燒紙錢,可記得去聞香榭取,在修善坊,不要找錯了……”

已近午時,沫兒終於恢複如常,興致勃勃地拉著文清四處看他的“家”,他去捉過螃蟹的小溪,他掏過的鳥窩,當年他“家”的棉花地。婉娘看沫兒平靜下來,道:“我們回去吧?”

沫兒戀戀不舍地看了看那一堆黑色的亂石,點頭道:“嗯。”

文清去牽馬匹,沫兒突然問道:“婉娘,你知不知道我爹娘是誰?”

婉娘搖頭道:“我哪裏知道?你來聞香榭前我又不認識你。”

沫兒看婉娘不像是說謊,失望至極。

※※※

中午就在官道附近的路口隨便吃了點東西,又騎馬返回了紫羅口客棧。沫兒和文清回到房中倒頭就睡,一直到太陽落山才下了樓。

一樓大堂熙熙攘攘,出去收購秋糧、販賣牲口的商販們都回來了,座位幾乎坐滿。柳中平坐在角落,旁邊的位子還空著,沫兒和文清毫不客氣地坐了過去。

柳中平抬頭看了看他們兩個,抓起旁邊一個二斤裝的圓肚酒壇子,倒了滿滿一碗酒,仰臉往嘴巴裏灌去。沫兒這才注意到,柳中平兩眼發直,滿麵潮紅,顯然已經喝了不少了。

一連喝了三碗,柳中平伏在桌子上,嗬嗬地笑了起來,說是笑,聽起來又像是哭一般。文清遲疑道:“柳公子?”

柳中平抬起頭,眼裏全是淚,笑道:“我沒喝醉。我清醒得很呢。”

小二過來道:“您兩位吃點什麽?”看看柳中平,又道:“你們認識吧?這位公子喝得不少了,兩位還是勸勸他不要喝了。”

正說著,婉娘下來了,沫兒連忙招手。婉娘道:“一個蔥燒羊肉,一個糖醋裏脊,一個冬瓜肉絲湯,一小壺酒,再來四個下酒的開胃小菜。”說完隻管在柳中平對麵坐下。

柳中平又倒了一碗酒,仰脖灌下,喝得太猛,嗆得咳了起來。

婉娘微微笑道:“小女子瞧柳公子是個懂生活懂飲酒的人,如此個喝法,可不是喝酒該有的興致。”

柳中平醉眼蒙矓,道:“高興時酒用來助興當然最好,可是不高興時,酒就隻有拿來解愁了。”

婉娘突然問道:“咦,怎麽不見寶兒出來吃飯?”

柳中平一震,抓起酒壇子,連倒也不倒了,直接對著嘴巴灌下去,不知是酒水還是淚水流了一臉。

婉娘劈手奪過,正色道:“你一個大男人家,還帶著孩子,一會兒寶兒醒了,你這個樣子怎麽帶她?”

柳中平癡癡呆呆愣了半晌,突然用手捧著臉,無聲地哭了起來。婉娘也不勸,自己倒了一小盅酒,慢慢地品著。

柳中平五官扭曲了一會兒,自己拿出手絹擦了一把臉,擠出一個笑容,道:“姑娘勸的是。”

婉娘探詢道:“我看寶兒臉色不太好,可是有些先天不足?”

柳中平長歎一聲,淒惶道:“不瞞你說,她也許活不了三個月了。”

婉娘歉然道:“對不住。”

柳中平慘笑了一聲,道:“我帶著寶兒四處尋醫問藥,沒想到還是這個結果。”話音未落,略一偏頭,道:“寶兒醒了!失陪!”起身踉踉蹌蹌走向樓梯,扶了梯手大步上樓。

沫兒吐舌道:“耳朵可真夠尖的,這麽嘈雜還聽得到。”

婉娘道:“你忘了諺語說的‘小娃兒娘,耳朵兒長’?留著心呢。”

※※※

三人吃了晚飯,文清將行李收拾了,單等亥時就走。

婉娘拿出一條黃色繡有“聞香榭”三字的手絹,遞給沫兒道:“你去把這條手絹兒給柳公子,告訴他我們在神都修善坊專營高檔香粉,若到神都,可來選購香粉,一定質優價廉。”

沫兒皺眉道:“這個時候?我瞧柳公子因為寶兒的病心神不寧的,怎好意思推銷香粉?你昨晚跟人說你來收購糧食的,如今變賣香粉的了,怎麽說?”

婉娘莞爾笑道:“柳公子可是個有錢人,有錢不賺是傻子。這個謊你來圓,快點,你回來我們就走。”

柳中平的房間與沫兒相隔三間。沫兒拿了手絹走過去,正要敲門,柳中平一手抱著寶兒,一手正好拉開房門,見到沫兒,笑道:“我正要同你家姑娘告別呢。”隻見房間裏行李收拾得整整齊齊,寶兒穿了一件幹幹淨淨的白色長袍,伏在爹爹肩頭,聽見動靜,回了頭看到沫兒,叫了聲“哥哥”,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沫兒將手絹遞給柳中平,道:“柳公子,我們今晚就要回去了,我們家小姐自己經營著胭脂水粉,您要是什麽時候去神都,就帶了寶兒去我們聞香榭玩兒。”說著朝寶兒一笑,道:“寶兒,哥哥帶你去吃燒雞。”

寶兒眼睛放光,道:“好啊好啊,爹爹,我要去神都找哥哥玩。”

柳中平疼愛地看著她,道:“好,你說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

柳中平一改下午的頹廢和絕望,平和沉穩,精神奕奕,要不是聞到殘留的酒味,真不敢相信痛哭和買醉的也是他。他看沫兒眼裏的疑惑,微微一笑,對沫兒道:“嗬,下午失態了。難過沒用,不如陪著寶兒快快樂樂地過幾個月。”

沫兒回到房裏,將柳公子恢複精神一事對婉娘講了,婉娘讚道:“這柳公子果然性格豁達,見識不凡。”

〔七〕

回到聞香榭,剛好聽到閉門鼓響。黃三迎了上來,將文清和沫兒抱下馬。小花貓兒哧溜一下竄了過來,在婉娘的腳邊蹭來蹭去,婉娘抱起小花貓,問道:“昨晚來了沒?”

黃三點點頭,雙手比劃了幾下。婉娘沉吟道:“好吧。應該還來得及。”放下小花貓,叫上文清沫兒,“去洗手,我們現在就製作香粉。”

婉娘小心地拿出昨晚從石花上砍下的紅色小石角,交給黃三道:“三哥,把這個研碎了。注意掩口。”然後拿出小玉瓶。

玉瓶隻有三寸來高,大肚細頸荷葉口,瓶身半透明,裏麵的石花汁液隻有大半瓶,早已凝結,與玉瓶壁緊緊結合在一起。

文清惋惜道:“這可怎麽辦?倒也倒不出來了。”

婉娘歎了口氣,從小荷包裏摸出一顆血珠,戀戀不舍地看了又看,抱怨道:“這幾個生意可真是出力不討好,幹賠不賺。都怪沫兒!”

沫兒一看又扯到自己身上,白了婉娘一眼道:“關我什麽事?!我就招惹了劉老娘,這個石花香粉難道也算在我頭上?”

婉娘猶自不舍道:“可惜我的血珠了,一次就用了四顆。嗯,這個香粉一定要賣個好價錢。文清、沫兒不許對著這個哈氣。”說著將血珠丟進了玉瓶裏。

沫兒用手掩住口鼻,湊近了看著。已經凝結的石花汁液一接觸到血珠,便像稀釋了一般,慢慢地將血珠裹在裏麵,從瓶身外麵隻能依稀看到一小團紅色,並漸漸變淡。

等紅色完全消失不見,婉娘拿起瓶子,輕輕搖晃,道:“唔,好了。”隻見小玉瓶裏的濃稠汁液已經完全融化,變得如同清水一般。

沫兒捂著嘴巴道:“現在讓不讓說話?”

婉娘將玉瓶兒塞好,笑道:“可以啦。話癆,你想說什麽?”

沫兒推文清,“你先問。”

文清結結巴巴道:“為什麽不讓說話?”

婉娘看著玉瓶兒,道:“人類吃五穀雜糧,呼出的氣息、噴出的口水,會損了石花的靈氣。”

石花要吸收天地之靈氣才能成長,最見不得汙濁之氣,偏偏人類周身上下皆濁汙,若采摘石花時不小心哈氣或者吐了口水,這石花的功效便要減半,甚至全無。

沫兒叫道:“你就別賣關子了,直接說,石花有何功效?為什麽要用血珠?你從哪裏來的這麽多血珠?那些水裏的東西是怎麽回事?”

婉娘笑罵道:“你管我從哪裏弄來的血珠!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還欠我十年的賣身契呢你!”沫兒連聲催促,婉娘這才一一進行了解釋。

紫羅口背靠伏牛,麵朝嵩山,卡於汝河咽喉要道,呈擒龍伏虎之勢,地脈相宜,石頭吸收精氣生成陰石,化為石花。每年九月,盛秋時節,萬物成熟,樹木花草精氣四溢,正是石花廣收精氣之時,自身靈氣外顯,紫羅口每年九月看到的水下光環,便是石花靈氣而致。

在諸類精氣中,石花最喜珍珠,尤其是血珠。珍珠本是蚌母心血所成,越是精氣足的珍珠越是光亮潤澤,血色珍珠更是少見,通常幾萬個蚌母也不一定能產一顆血珠,所含精氣最旺。因此,一連三顆血珠放進去,石花便開了。

大凡世間靈物,附近都有守護者。那些水裏的陰靈,或是聽信了聚寶盆的傳說,為盜寶而溺死,或因為不慎落水淹死,有意無意中,都成了石花的守護者。

沫兒吃了一驚,道:“這麽說不是淹死鬼找替身了?”

婉娘道:“有什麽不同?溺水而亡者,因魂魄不全,不能投生,被吸引在石花的周圍,自己盜寶沒成功反而斃溺水潭,戾氣甚重,要碰上一兩個來盜寶的癡人,自然不會放過他們。隻要石花還在,聚寶盆的傳說還在,世上貪財的人還會源源不斷地趕來,深入水下找寶貝。水潭下麵結構複雜,淹死了的,你說到底是因為下麵有看守石花的陰靈,還是他們自己為財而亡?”

沫兒道:“這麽說,所謂的陰靈守護者,也不過是溺亡者的戾氣而已。說是淹死鬼找替身也可,說是守護石花也可,怨盜寶者自己貪財也可。”

文清向來單純,不會沉迷於這種“雞生蛋、蛋生雞”的思考中,道:“如果人們不貪財,那些所謂的守護陰靈本來也沒什麽用。”

沫兒奇道:“既然紫羅口有這麽個寶貝,就在雲夢旁邊,難道元鎮真人不知道?他怎麽不去挖了來?”

婉娘笑道:“誰告訴你石花是寶貝的?少見的東西也不一定都是寶貝。紫羅口人傑地靈,全憑石花吸收靈氣,元鎮真人在此修煉,不知道借了多少光,難道他會傻到破壞自己的老巢?”

原來石花成長之地,天地聚其精華,對一方水土來講實在是造化。但若取了石花出來,不僅地氣被破壞,輕則土地貧瘠,人口調零,重則山洪泛濫,瘟疫橫行,而被挖的石花也隻是一個普通石盆而已,並無聚寶斂財之特殊功效。世人毀山建房,常有挖出天然石盆,實際上就是石花。

文清不滿道:“到底是誰傳出石花是聚寶盆的?這不是故意害人性命嗎?”

婉娘搖頭道:“這個難說。人的貪財本性,看到水下亮閃閃的光環,總是會往財物方麵猜測。也許這也是石花借機吸收陰靈的手段罷。”

沫兒對看到的那些無數隻死人手臂心有餘悸,一臉後怕道:“唉,石花開的時候,我覺得四處都是陰氣,真擔心那些手臂上來拉我們。”

婉娘吃吃笑道:“這你就放心好了,那些水鬼不會抓你的。”

沫兒忿忿道:“呸,我怎麽就這麽倒黴,什麽髒的醜的都看得到,自己將自己嚇個半死!”

文清聽了,憨厚地笑道:“我還羨慕你可以看到我看不到的東西呢。”

※※※

正聊著,黃三拿了研磨並淘好的紅色石粉走過來。婉娘示意眾人噤聲,接過石粉,將其倒入一個敞口玉瓶,又將剛才細頸玉瓶的水狀物也倒進去,取一隻從未戴過的玉簪,輕輕攪拌。石粉與水漸漸融化,呈紅色膏狀,晶瑩剔透,香味淡雅。

婉娘蓋了盒子,滿意道:“總算不負昨晚的辛苦。”

文清疑惑道:“不是說石花沒有特殊功效麽?怎麽可以來做香粉?”

婉娘笑道:“小子,不要偷換概念,我說被挖的石花隻是一個普通石盆,昨晚我們費盡心思取得的汁液和小角,可是從活著石花植株上采的,靈氣尚在,自然不同。”

文清聽得不明就裏,繼續追問:“那個紅色小角是什麽東西?”

婉娘道:“紅色小角是石花的果子,叫做靈魄果。”

這種能開花的陰石,與鎖魄玉同屬一類,鎖魄玉不能結果,但能慢慢汪出還魂水;而陰石的花永生永長,不會零落,精氣凝結多了,便慢慢結出果子,長在花外朝南的方向。如果此處地脈改變,不再適宜石花生長,石花就於裹在其外圍的石頭融為一體,陰石變成普通一石,再也不會開放了。

沫兒賭氣道:“你就愛故弄玄虛,不是不能說的嗎?怎麽現在又告訴我們倆了?”

婉娘笑罵道:“你這小東西,處處挑理兒!這種有靈性的東西,你提前說了用途,被它聽到,對應的靈氣會散掉,效果便要打折扣了。所以在陰石附近,是萬萬不能說的。”

沫兒哼道:“胡說八道!”

文清傻傻地想了一陣,認真地道:“嗯,這話也有些道理。記得有一次我和三哥去胡屠夫家裏買肉,去得早了,我大聲問他,今天殺豬嗎?他連忙神神秘秘地擺手,說是怕被豬聽到,豬肉就不好吃了。”

婉娘莞爾笑道:“萬物皆有靈。你看一草一木無聲無息,其實隻是我們不懂他們的語言罷了。”

沫兒突然想到了刀疤臉和瘦子,正要問,聽文清道:“婉娘,你說刀疤臉和瘦子是什麽人呢?”

婉娘笑眯眯轉向沫兒:“沫兒,你看呢?”

沫兒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是看瘦子水性好得很,刀疤臉也不是個善茬,也不知道他們怎麽和柳公子湊一起的。”

婉娘道:“刀疤臉身上一股子土腥味,顯然是經常從事地下活動,我猜他是個盜墓者。瘦子帶了一把龍頭魚身的匕首,那是海上疍民的標誌,他又一口南蠻腔,所以應該就是個疍民。他們不知怎麽聽了紫羅口的傳說,想來也是來采這個靈魄果。”

文清道:“婉娘,這個靈魄果到底有什麽功效?我們采了果子,會不會對汝陽地脈有影響?”

這也是沫兒所關心的,汝陽畢竟是他的老家。

婉娘道:“不會,靈魄果如同珍珠一樣,屬於石花體內的贅生物,采了之後還會再生,用來做香粉、入藥都有奇效。”

一聽到“入藥”二字,沫兒突然意識道柳中平想要做什麽了。“瘦子和刀疤臉,定是為柳中平所雇,目的便是取了靈魄果,給寶兒治病。”

婉娘讚許道:“沫兒猜得不錯。”又歎氣道,“可惜,他們會錯了意,也找錯了地方。這靈魄果,與心悸病不對症。”

寶兒身體瘦弱,不能劇烈運動,口唇青紫,正是心悸病的症狀。

三人都歎了口氣。文清喃喃道:“也不知寶兒怎麽樣了。”

※※※

天色已晚,沫兒和文清都打起了哈欠。婉娘讓他倆先去睡了,沫兒卻死活不肯,非要等著看誰來取香粉。

婉娘道:“誰告訴你有人要來取香粉?快睡去吧。”

沫兒一揚眉毛:“別騙人,如果不是有人今晚來取,你巴巴地這麽趕著做出來幹什麽?”

婉娘哭笑不得,隻好由他。

外麵突然起了風,裹著一團水汽撲麵而來。婉娘將兩人推進文清的臥室,悄聲道:“就在這裏看著,不許出聲。”

一個破鑼似的聲音傳來,“婉娘回來了嗎?”

婉娘迎了上去,笑盈盈道:“回來了!”

一個披了紅鬥篷的矮胖子一搖一晃地走了進來。沫兒和文清透過門縫往外看去,隻見來人五短身材,寬鼻闊口,看麵目依稀有些像盧護,但是整個臉兒長滿了黃豆大的毒瘤,身材也肥胖了一圈,比當日的盧護可醜多了。

黃三進來來斟了茶,矮胖子坐了下來,一言不發,呆呆發愣。婉娘道:“如今已是深秋,姐姐不去閉關,來洛陽何事?”

沫兒聽了這句話,已然斷定來的就是盧護了。

盧護羞澀道:“我閉關之前放心不下……他,想悄悄來洛陽看看他。”表情竟然如同初戀的少女一般,神態扭捏,與相貌、聲音極為不符。

婉娘拿出今晚製作的香粉,笑道:“我就知道姐姐來了一定有事。這是我用靈魄果和血珠製作的煥顏霜。姐姐用了之後,便會褪去這身皮囊,可以維持半個月時間。這次再找個機會接近他,他必定喜歡,盧夫人也不會再排斥你了。”

沫兒還以為盧護定然興高采烈,誰知盧護看了一眼,卻慘笑了下,一張長滿紅色毒瘤的臉醜陋無比,道:“不用了。我來不是要煥顏霜。”

婉娘哦了一聲,奇道:“那姐姐是想如何?”

盧護期期艾艾,憂心忡忡,半天婉娘等才聽明白。吏部侍郎盧占元原本與盧護有些淵源。二十幾天前,盧占元正在吏部當值,突然腹痛如絞,著郎中來看,說是腹部有惡疾,開了湯藥吃了,腹痛時好時壞,但不見輕。盧夫人大急,找遍城中禦醫,都束手無策。

盧護幾天前偷偷潛入洛陽,看到盧占元腹痛,心痛不已,當夜便回了長安,想找些靈藥給他醫治,哪知幾天後回來,盧占元已經病入膏肓。而盧護此時的模樣,便是別人見了也要躲著走,更何況因三魂香一事,盧占元與夫人都對盧護十分憎惡,哪裏讓她接近呢。思來想去,隻好來找婉娘,想尋求幫助。

婉娘遲疑道:“姐姐知道,我這裏隻有一些製作香粉的材料,要是治病,婉娘可不拿手。”

盧護目光灼灼,毅然道:“婉娘,我知道你製香的本事。多謝你的三魂香相助,如今我已經到了第十二關,我願用九關的真氣來救盧公子,希望你能幫我。”

婉娘跳了起來,驚叫道:“姐姐你傻了?你好不容易才修到這般境界。隻要過了這個冬天,這個醜陋的皮囊就可以完全脫去。到時姐姐美貌如花,想得到男子的心還不是輕而易舉!倘若給他九關真氣……”頓足長歎不已。

盧護垂淚道:“我這些年一心一意加緊修煉,就是為了他。他若去了,我便是修成一個美貌女子又有何用?”

婉娘歎道:“世間有些人有些事,注定了不屬於我們,姐姐何不看開點?”

盧護低頭嘶啞道:“我知道,可是他要死了,我決不獨活。”

婉娘苦勸道:“姐姐請三思。我們修煉原本比他人要辛苦十分,如今眼見成果在即,就這樣放棄,又要從頭再來。而且……”婉娘低聲道,“他愛的是他的夫人,對你可有一點情誼?隻怕他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你為他做出的犧牲。”

盧護幽幽道:“我也沒想要讓他知道。我隻希望他平平安安、開開心心。再說,我這條命本來就是他救的,用真氣救他,也算是還他一個人情。”

婉娘沉吟不語。盧護道:“婉娘不用遲疑,我意已決。你幫我救了盧公子,我自當重謝。”

婉娘長歎一聲道:“既然姐姐決意如此,我就盡力幫姐姐完成心願。明天晚上,姐姐來取香粉。不過我還是勸姐姐再想一想是否值得。”

盧護見婉娘同意幫她,欣喜不已,連連作揖,對最後一句話根本就沒聽見,笑道:“謝謝婉娘!”

婉娘勉強笑道:“不用謝,姐姐高興就好。”

送走了盧護,婉娘猶自對著空空的院落沉思。沫兒和文清出來。沫兒不解道:“盧公子到底有哪點好?這盧護竟然……”

婉娘連聲歎氣,轉身上樓。

〔八〕

第二天氣溫突降,地上下了一層白霜。婉娘等人加了衣服,吃過早飯,朝後園走去。

幾天未來,後園一片蕭瑟。各種花草樹木葉子落盡,幹枯的藤枝蛇一般地盤繞在藤架上,兩棵桂花樹及池塘旁邊的垂柳,伸著幹瘦的枝條在冷風中搖擺。倒是龍吐珠藤架後那棵高大的黑色樹木,滿樹的莢子嘩啦啦直響。

這棵樹看起來像是老槐樹,渾身長滿尖刺,長長的莢子有一寸來長,主幹粗大,枝幹細小,通體呈黑色,沒了綠色葉子的陪襯,看起來就像一棵被大火燒過的木炭一般。

黃三搬來一架梯子,靠在樹幹上,婉娘交待道:“小心,刺上有毒,不要被紮到了。挑一些飽滿的莢子來。”文清和沫兒爬上去,每人摘了一大把莢子,丟在黃三撐起的包袱上。

文清先下了樹,沫兒一邊四處看風景,一邊慢慢悠悠地往下爬,道:“婉娘,這麽多槐樹莢子,怎麽不一次摘了它?”

婉娘道:“別說了,快下來吧。這棵鬼槐,上麵住滿了鬼。”

沫兒一聽,連尖叫也顧不上了,手腳並用,猴子一般溜下樹幹,躲得遠遠的。

文清笑道:“婉娘騙你呢。聞香榭裏哪有鬼。”婉娘和黃三哈哈大笑。

婉娘戴了手套,將槐莢剝開,取出裏麵一顆顆的槐籽來,用石臼慢慢研碎,淘出細細的淡綠色粉末。又取出昨晚的玉瓶,用簪子挑了一半煥顏霜到另一個黑色的小瓶子裏,再將這些粉末放入黑玉瓶子裏拌勻。

文清拿起兩個玉瓶對比了一下,除了瓶子的顏色,裏麵的東西並沒有什麽不同;放入了鬼槐粉的,膏體顏色依然是紅色半透明狀,氣味也沒有區別,不由問道:“這不是一樣嗎?幹嗎分兩個瓶子來裝?”沫兒一聽到“鬼”字便頭皮發麻,再也不肯碰黑玉瓶子一下。

婉娘道:“看起來相似,實際上放入的東西不一樣,功效就不一樣。這鬼槐看上去鬼氣森森,它的莢子卻是極陽之物,可以活血化瘀、傳導真氣,有極強的疏導作用。煥顏霜內混合了血珠、石花汁、靈魄果的精氣,本來是用於改換容顏的,現在放入了鬼槐粉,變成了真氣傳輸的介質。”

晚上閉門鼓剛過,盧護就來了。

婉娘再一次問道:“姐姐,你確實想清楚了?”

盧護粗聲粗氣道:“你還不了解我嗎?他……”眼裏泛出淚光,“他的病情今天又加重了。”

婉娘不再多言,拿出兩瓶香粉,囑咐道:“那好吧。這兩瓶煥顏霜,請姐姐用這個白色瓶子的,今晚就用,過程會有些痛苦,要忍住。這瓶黑色的,留待以後給盧大人用。”

盧護接了兩個小玉瓶兒,雙目含笑,癡狀盡顯。婉娘道:“姐姐打算如何接近盧大人?”

盧護低聲道:“我想……直接求見盧夫人,說明來意,救了他就走,決不糾纏。”

婉娘歎道:“姐姐這樣做,即使盧夫人信了,肯留你在盧大人身邊,隻怕旁邊人多嘴雜,傳出些什麽妖言惑眾的傳聞來,對盧公子將來不利。”

盧護一愣,道:“這個……是我考慮不周。”連連搓手,不住歎氣。

婉娘笑道:“如果姐姐不嫌棄,婉娘倒有一個辦法,隻是有些委屈姐姐。”

盧護大喜,道:“婉娘快講!”

婉娘道:“這個香粉,姐姐今晚便用,明天一早,來我聞香榭,扮成我的小丫頭,然後我們一起去拜訪盧夫人,我借機推薦給盧夫人,你就留在盧大人身邊,如何?”

盧護撫掌讚道:“婉娘一向聰明過我十倍,好主意!”

婉娘想了一下,覺得計劃尚且可行,又道:“那就如此辦了。但是為了不出破綻,從明天開始,姐姐不能說話,免得盧夫人有疑。”

盧護點頭稱是,不住讚歎婉娘聰明嚴謹,並從懷裏拿出一顆珠子來,道:“婉娘製作煥顏霜費了不少心思,我這顆血珠原是一次意外得的,對我來說也沒多大用處,就送給婉娘作為酬謝罷。”

這顆血珠有鴿蛋大小,成色純淨,紅豔如血,散發出淡淡的紅暈。婉娘毫不客氣,一手接了,大言不慚道:“這次配置這個霜兒,費了我四顆這麽大的血珠呢。”

沫兒躲在門後瞪她一眼,心想昨晚喂給石花的血珠不過手指頭大小,哪裏有這麽大?

盧護聽了卻信以為真,歉然道:“如此是不夠了,我這次來得匆忙,沒帶多少寶貝,等下再來洛陽,一定補上。”

婉娘笑道:“不要緊,姐姐合適時候拿來便可。”

沫兒在背後刮著鼻子羞婉娘。

〔九〕

一大早,沫兒剛起床,臉還沒洗,就聽見外麵的說話聲了。

推開窗子,見一個青衣丫鬟,提著個家織包袱,笑吟吟地站在院中。頭發抿得一絲不亂,五官端正,眼睛明亮,舉手投足甚是麻利,雖說不上是十分漂亮,看上去也幹淨舒服。

婉娘讚道:“好一個端莊的小丫鬟!”

丫鬟道了個萬福,羞羞赧赧道:“多謝婉娘成全。”一張口嘶啞如同粗砂破鑼,竟然就是盧護。

沫兒沒想到煥顏霜竟有如此奇效,正在思量要不要下去相見,已聽婉娘叫道:“文清沫兒,太陽曬到屁股了!”

沫兒下了樓,婉娘道:“過來見過金蟾姐姐。”兩人連忙行禮,道:“金蟾姐姐好。”

盧護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兩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真不錯。”

婉娘笑道:“兩人頑皮得很。我們還是趕緊吃早飯,然後去盧府拜見。”

沫兒對盧護滿臉的紅色毒瘤記憶猶新,如今見她麵部光潔,心下疑惑不已,也不知昨晚經過了怎樣的蛻變,讓她一夜之間相貌大變,有機會還要問問婉娘才是。

※※※

被取名金蟾的盧護顯然沒心思吃飯,隻喝了幾口湯便停箸不吃,時而發呆,時而癡笑。

文清去套了車,四人一同前往盧府。一徑來到銅駝坊盧府門前,遞了名帖進去。

盧夫人因三魂香一事,對婉娘頗為感激。名帖遞進去不久,就見一個丫頭急匆匆出來道夫人有請。

盧府不大,修葺得極為精致。一個正院兩個側院,東側別院以園林為主,西側為書房,門前種滿了各色花卉。丫頭領了婉娘四人匆匆進了正院上房,盧夫人已經迎了出來,強顏歡笑道:“有勞婉娘。”

幾月不見,盧夫人形容憔悴,臉上紅暈全無。婉娘痛心道:“聽聞盧大人病重,婉娘擔心夫人,特來府上探望。”

盧護低頭站在婉娘身後,手指微顫,雙頰飛紅。

盧夫人雙眼含淚,強笑道:“多謝婉娘關心。”

婉娘關心道:“可著禦醫看了?到底是什麽病症?”

盧夫人淚水滑落下來,慌忙用手絹擦了,低聲道:“能找的禦醫郎中都找了,該用的藥也都用了。隻說是腹部有惡疾,如今病入肺腑,已經難以醫治。”

婉娘唏噓不已,陪她垂了一會兒淚,又細細地安慰了盧夫人一番,便起身告辭。沫兒見婉娘一句也不提金蟾治病之事,思量著是不是將正事給忘了,不禁暗自著急,不住地朝婉娘打眼色,婉娘卻視而不見。

盧夫人送出屋門,道:“婉娘慢走,我要去看看逸軒如何,就不遠送了。”

婉娘還了一禮。正要轉身猶未轉身之時,突然說道:“盧夫人,我想到一事。”

盧夫人心中煩悶,無心應酬,見婉娘回轉身,愣了一愣,道:“什麽事?”

婉娘道:“盧大人有未試過西域的按摩醫治?聽說西域推拿由表及裏,療效極佳。我見過一人也是腹痛難忍,郎中都說治不得了,碰巧遇到一個會西域推拿的僧人,隻十日便好了。”

盧夫人頓時來了興趣,道:“這個卻沒試過。不知婉娘可有好的推拿師引薦?”

婉娘搖頭道:“我認識的那個僧人已經周遊去了,一時難以找回。盧夫人還是另早他人為好。”

盧夫人失望不已,淚珠兒在眼睛裏打轉,咬著嘴唇道:“如今一天也礙不得了……隻怕再過個三五日,便是找到了會西域推拿的人,逸軒他也……”一時哽咽難言。

沫兒在旁邊插嘴道:“金蟾姐姐不是學過西域推拿嗎?就讓金蟾姐姐試試好了。”

婉娘嗬斥道:“沫兒!金蟾那兩下子,怎好給盧大人治病?”

盧夫人一聽,連忙道:“婉娘,哪位是金蟾姑娘?不如請來一試罷?”

婉娘看了一眼在旁邊低頭不語的盧護,為難道:“夫人別聽我這小廝胡說。金蟾確實跟著一個西域來的苦行僧學過幾天,但是技藝不精,從來沒用過。盧大人尊貴之軀,怎能任由她這樣的半吊子推拿來治?”

盧夫人這才注意到盧護,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婉娘,這位是?”

婉娘道:“這是我聞香榭裏新招的丫頭,沒見過什麽世麵。金蟾,還不趕快見過盧夫人!”盧護低頭施了一禮。

盧夫人正待說話,一個小丫頭跑來回道:“老爺醒了,腹痛難忍,請夫人趕緊過去。”

盧夫人一聽,頓時有些著急,含淚懇求道:“如今情況緊急,我也顧不得了,婉娘便將金蟾借我幾日,若是找到了其他會西域推拿的高人,我就將金蟾姑娘送回。不管治好治不好,總要試試。萬望婉娘成全!”說罷深深道了個萬福。

婉娘忙上前扶起,道:“夫人客氣了,我隻是擔心金蟾手法拙劣,誤了盧大人的病情。既然夫人願意試試,就留下金蟾罷。隻是我這丫頭先天有疾,口不能言,有什麽需要的你隻管吩咐她便罷。”

盧夫人回頭朝正堂旁的臥室看了看,滿麵焦慮,道:“要不婉娘再坐一下,我先去看看逸軒,然後再來細談如何?”吩咐一個丫頭過來,重新帶婉娘等人進入正堂,自己匆匆忙忙去看盧占元。

丫頭們沏了新茶,自行告退。婉娘眼見周圍無他人,對盧護道:“姐姐萬萬不能說話,小心露出馬腳。那個黑色小瓶裏的香粉姐姐知道怎麽個用法吧?”

盧護此時正支著耳朵,竭力分辨盧占元的聲音,不住朝臥室那邊焦急張望,見婉娘相問,連忙點頭。婉娘道:“我再重複一遍,姐姐記好了。將黑瓶裏的霜兒塗抹於其背俞各個穴位,從肺俞、心俞至腎俞,雙手上下推拿,直至背部發紅發熱,然後左手手指朝上抵於心俞穴,右手手指朝下抵於腎俞穴,將真氣輸入。”

盧護擠出一個笑容。婉娘道:“姐姐要注意,輸入真氣時一定要心無旁騖,不能有一絲雜念,否則就害了盧公子了。”

盧護羞慚一笑,連忙正襟危坐。婉娘囑咐道:“另一個,千萬不能急於求成。盧大人如今身體虛弱,每天隻能接受一成的真氣,腹痛還將持續一段時間。姐姐可不能因為心疼,多輸了真氣,反倒影響了盧公子恢複。”

正說著,盧夫人滿頭虛汗,一向優雅的小碎步也不見了,大踏步衝了進來,帶著哭腔叫道:“婉娘,推拿需要準備什麽?”

婉娘站起來,疑惑道:“怎麽?盧大人他……?”

盧夫人的淚水嘩啦啦流了下來,一把抓住婉娘手臂:“你快去看看,他……還有沒有救……”也不顧男女避嫌一說,拉了婉娘就走。

※※※

隔壁臥室,盧占元弓縮在床上,整個人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眉頭緊鎖,臉色鐵青,雙手捂著腹部來回翻滾,從喉間發出一聲聲低沉的呻吟聲。間或腹痛輕微一些,他便伸展了身體,雙手無力地垂下來;當又一輪腹痛襲來,便繼續開始新一輪的翻滾。老仆張庫淚流滿麵,拿個濕毛巾,站在床頭不住地給他拭汗,還有幾個小廝用手托住床邊,以防他翻滾之時落下床來。

盧護“啊”地一聲掩住嘴巴,眼圈發紅,心疼之情溢於言表。婉娘斜她一眼,她自知失態,連忙低頭,幸虧盧府眾人都未注意。

盧夫人將臉貼在盧占元額上,柔聲道:“逸軒,你一定要堅持住。”盧占元睜開眼睛,微微一笑,隨即抽搐做一團。

婉娘走上去看了看,道:“盧夫人,要將盧大人先扶起來,除去外衣,讓金蟾試試。”

盧占元疼得不能伸展,兩個小廝上去扶起並幫他除了衣服,盧夫人拉了他的手輕拍著。盧護洗了手,走上前去,將煥顏霜用指甲挑了,細細地塗抹在背部各穴,然後來回搓推。

沫兒伸著脖子觀望。盧占元腹部一團漆黑,也不知有什麽東西。隨著盧護的推拿,煥顏霜的靈氣漸漸逼來,腹部的黑色淡了一些。

盧占元疼痛微減,直了直身體,對夫人一笑。旁邊人一見起效,個個都麵露喜色。

盧護推拿到位,便依婉娘所教,雙手分抵心俞穴和腎俞穴。

房間裏突然霧蒙蒙的。沫兒揉了揉眼睛,一隻磨盤大的癩蛤蟆,蹲坐在盧占元的身後,口裏不斷地吐出白氣,與煥顏霜中的金色精氣混合在一起,匯入他的心俞穴和腎俞穴,腹部的黑色漸漸被稀釋。

周圍靜悄悄的,盧占元閉目坐著,不再抽搐。一炷香功夫過去,盧護額頭上滲出了一層密密的汗珠,拿開了雙手,又輕輕在他背上推拿了幾下,跳下床來,示意結束了。

盧夫人感激地朝盧護點點頭,又滿臉緊張地盯著夫君。盧占元一陣猛咳,吐出一大口黑色的濃痰來,摸索著抓住夫人的手,睜開眼睛,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輕輕叫了聲“娘子”。

盧夫人喜極而泣,也不顧有外人在場,將盧占元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笑著流淚道:“逸軒,你好些了沒?餓不餓?”不等盧占元回答,便招呼小丫頭,“快去端粥來!”

盧護雖然一臉疲態,卻滿目笑意,站在旁邊癡望著盧占元。婉娘拉了她一把,帶了文清沫兒一同出去,站了臥室門口的回廊上。

婉娘看著進進出出的丫鬟仆婦,低聲道:“姐姐,你當日在盧家多天,這麽多的人都是認識你的,千萬要小心,別被人看出了破綻。特別……不能表現出對盧大人的愛意。”盧護臉色通紅,低頭不語。

老仆張庫出來,豁著掉了門牙的嘴巴樂嗬嗬地道:“多謝幾位了!我家夫人說先讓幾位到中堂休息,過會兒她再去拜謝。”領他們重新坐了上座,一個丫頭端來了幾盤葡萄和蘋果。沫兒和文清毫不客氣,將葡萄吃了個精光。

過了良久,盧夫人走了進來,滿臉歉意道:“實在不好意思,怠慢了。”朝婉娘盈盈一拜,又轉向盧護,喜道:“多虧了金蟾姑娘。逸軒好轉,剛喝了半碗粥,氣色大好。”

婉娘道:“這原是盧大人的福分。”

盧夫人道:“我想留金蟾姑娘在府中住幾天,不知婉娘可否願意?”

婉娘笑道:“不說其他,單憑我同夫人的交情,婉娘也不能不同意。”

盧夫人大喜,連聲叫張庫。張庫捧了一封銀子過來,盧夫人道:“借你的丫頭,給婉娘帶來不便。這個權當是賠謝了。等逸軒好了,我自當專程拜謝。”

婉娘將銀子收了,對盧護正色道:“金蟾,你就留在這裏幫盧大人推拿。要守規矩,手腳勤快些,可不能像在聞香榭整日懶懶散散的。”盧護點頭,跟著一個丫鬟去了。

〔十〕

轉眼六日過去,沫兒和文清都很好奇盧護在盧家怎麽樣了,剛巧今日要到北市購買香料,順便到盧府拜訪。

盧夫人笑容滿麵,精神爽朗,將婉娘三人迎進了上房。原來經過這幾日的推拿,盧占元已經能夠下地走路,腹痛發生的頻率逐漸降低,從剛開始的一個時辰兩三次,減為兩三個時辰一次,強度也在可忍受範圍,隻是仍然虛弱。

盧夫人對金蟾讚揚有加,稱她又勤快又體貼,為逸軒端茶倒水,擦洗調理,比家中任何一個丫頭做得都好。

婉娘笑道:“這是她應該做的。”沫兒悄悄看低著頭的盧護,眉眼之間雖見疲憊,但雙眼盈盈,溢滿幸福。

正說著,隻見盧占元攙扶這兩個小廝來到正堂。盧夫人急道:“你不去床上躺著,怎了過來了?”盧護早已經過去接替了小廝。

盧占元扶著盧護的肩,朝婉娘微笑道:“多謝婉娘相救,也多謝金蟾姑娘。”

盧護睫毛微動,低頭不語。盧夫人去牽了他另一隻手,柔聲道:“小心累著了。”

盧占元看著愛妻,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放心。盧夫人臉上騰起一片紅雲,牽他坐在太師椅上。

沫兒看著盧護,突然覺得心裏很是煩悶。

婉娘坐了一會兒,便告辭前往北市。沫兒一路上都皺著一張臉。婉娘道:“怎麽了?”

沫兒悶悶不樂道:“盧護真是……不值。”

婉娘道:“你不懂。”

沫兒道:“我有什麽不懂?哼,要是別人不愛我,我自然也不愛別人。這樣有什麽意思?”

文清道:“盧護太可憐了。”

婉娘望著街邊的枯樹,長歎一聲道:“這是她自己選的。你又不是她,你覺得她可憐,她自己卻覺得幸福呢!值與不值,原本就是自己內心的判斷。”

沫兒更加覺得煩悶,卻不知說些什麽。過了良久,氣鼓鼓道:“我覺得無趣得很。盧護即使舍了自己的性命救了盧大人,他也不知道,實在讓人心裏堵得慌。要我說,愛他就讓他知道,便是被當麵拒絕,轉身離開就是,也好過如今這樣。”

文清囁嚅道:“沫兒,盧大人有夫人的。”

沫兒如泄了氣的皮球,甚是沮喪。

一路上三人都不出聲。走過行景坊,前麵就是北市,道路開始擁擠。文清索性跳下馬車,牽著馬走。

上午時分,正是北市最熱鬧的時候。一車車的貨物從洛水的漕運碼頭運往各家商鋪,又有一車車的茶葉、瓷器、絲綢等運往碼頭裝船起運。不同的口音混雜在一起,討價還價的,吆喝生意的,兜售產品的,此起彼伏;頭上裹著花條布匹的,帶著皮毛流蘇的,身穿潔白長袍的,不同的服飾看得人眼花繚亂。

沫兒已經忘了剛才的不快,正興致勃勃地四處張望。每次來北市,他都興趣盎然,重點關注兩個方麵:一個是街上來去的胡人,一個是路旁的食物。藍色、黃色、茶色的眼睛,耳朵上的大耳環,翹起的小胡子或亂蓬蓬的大胡子,扁平或者長鉤的大鼻子,總能引起他的強烈興趣,每看到一個胡人,他便要盯上半天,再大驚小怪地告訴婉娘和文清,把婉娘氣得哭笑不得。另一個是路邊的食物。街道兩邊有多家胡人開的食館,有的直接將炭火架子支在門口,噴香的烤肉串、滋滋滴油的烤全羊香氣四溢,也有將整隻的大燒鵝倒掛在櫃台前,散發出誘人的香味;還有自製圓形土爐,用來烤兩麵焦黃、香甜可口的胡餅,以及牛角型、五角型等形狀怪異的水果,引得沫兒目不睱接,垂涎三尺。

即到北市,婉娘下車步行去一家一家的香料鋪子訂購香料,沫兒和文清則去寄存馬車。旁邊有一家胡人開的館子,白壁圓頂,門口排了長長的隊。這家館子專營各種烤肉,牌匾上寫了長長的一串西域文字,因為選料精良,肉質鮮嫩,在北市甚為有名。

沫兒眼巴巴地站在烤肉架前,眼珠子眨都不眨一下。文清存了馬車,兩人吸著傳來的香味,雙腳再也難以離開。沫兒眼珠一轉,拖著文清,非要吃烤肉不可。

文清為難道:“我們兩個身無分文,怎麽去吃?”

沫兒厚著臉皮道:“我們就坐這裏吃著等婉娘,反正已經點了吃了,也退不了,她來了就隻好付賬。”

文清拗不過他,隻好隨他一起來到店內,找了座位坐下,每人點了十串肉串。

沫兒正巴望著烤架上的肉串,忽覺有人拉他的衣袖,回頭一看,一個錦衣華服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後麵,細聲細氣地叫:“哥哥!”

文清和沫兒幾乎同時驚喜道:“寶兒!”後麵桌上正在幫寶兒剔肉的柳中平扭頭看到他們倆,頓時滿麵春風,旁邊奶娘模樣的婦人連忙起身,邀請他們一起坐。

原來在他們回到神都的第二天一早,柳中平就帶了寶兒來洛陽四處遊玩。這幾日去了白馬寺、關林,去拜了盧舍那大佛,又品嚐了各種美食。聽說這家胡人烤肉不錯,就過來品嚐,沒想到正好碰上了文清和沫兒。

寶兒見到文清和沫兒十分高興,拉著他倆的衣袖不停地問這問那,給他們看她收集的泥塑娃娃、白兔玉墜兒等各種小玩意兒。

柳中平見隻有他們兩個,問道:“你家姑娘呢?”

文清道:“去買香料了。我們在這裏等。”

柳中平叫過小二,道:“小二,再加二十串肉串,一盤烤羊排,一盤轉烤羊肉!”然後轉向文清和沫兒笑道:“今天再次重逢,實在是緣分,這頓我請了。”

沫兒嘴角動了一下,算是微笑。寶兒的眉心,黑氣漸重,一張小臉愈發消瘦,皮膚猶如透明一般,下麵小小的血管隱約可見,越發襯得秀發烏黑,仿佛營養都被吸收到了頭發上一般。

寶兒不能多吃,柳中平挑一些鮮嫩的肉喂給她,道:“好好嚼嚼。”看著她嚼得可以了,才道:“好了。”然後細心地把她嘴角的油漬擦去。奶媽在旁邊反倒無事。

見婉娘不在,柳中平似乎有些遺憾。寶兒爬上文清的膝頭,道:“我想看姨姨吃飯。”

文清道:“好寶兒,你到我們聞香榭玩兒好不好?我有很多精致的小瓶子,送給你。”

沫兒一邊啃著羊排,一邊道:“還有很多很好的香粉呢。女孩子都喜歡的。”

寶兒轉向柳中平,懇求道:“爹爹,我要同哥哥去玩。”

柳中平慈愛地看著她,道:“好,寶兒說去哪兒就去哪兒。”伸手將她抱過來,微笑道:“可是今天不行,寶兒要休息了。等哪天爹爹專程帶你去拜訪姨姨,好不好?”

因擔心寶兒過累,柳中平三人先行告辭,桌上還給文清和沫兒點了一大盤的烤肉,及一盤小貝殼狀的甜酥糕點。沫兒和文清已經吃飽了,斜靠在長長的高腳椅子上,愜意地品著茶,等著婉娘。

今天要買的香料不是很多,沒多久,婉娘就回來了,文清衝出去,拉了她過來,指著烤肉不住傻笑。

婉娘看了一眼,道:“好啊,沫兒,肯定是你這個饞貓的主意!”

沫兒得意道:“又不要你付錢,你隻管來吃就行了!”

婉娘毫不客氣坐下,邊吃邊道:“你撿銀子了?這家烤肉果然名不虛傳。”

文清老實地道:“沒撿到銀子。不過我們碰到柳公子和寶兒啦。”

婉娘停下筷子,問道:“寶兒怎麽樣了?”

沫兒嘴角動了動,粗聲粗氣道:“你先吃東西吧。”扭頭看著窗外。

婉娘也不再追問,隻管低頭吃東西。

〔十一〕

刮了一夜的黃風,天亮時分,風終於停了。天空陰沉沉的,氣溫突然變得寒冷,後院的水塘邊已可看到細細薄薄的冰淩。廚房後的幾畦菠菜倒長得碧綠,芫荽也發了嫩芽。黃三去外麵購買了整車的白菜,碼在廚房門前的石凳上,並順便買了架牛骨,放在一口大鍋裏熬製。

熱氣騰騰的牛骨湯,配上自己烙的千層餅,放上大蔥和芫荽,喝起來倒也味道十足。

婉娘看看天,道:“要過冬了。第九天啦。”

沫兒叫道:“文清,套車!”

文清套了車,三人乘坐馬車前往銅駝坊。天氣寒冷,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賣柴的、賣炭的多了起來,挑著劈得整整齊齊的木柴或者焦黑的木炭沿街叫賣;賣白菜和蘿卜的,將大挑的白菜擺在人流較多的街角,籠著手、縮著脖子蹲在地上,等著顧客來問;有人過來談攏了價格,便挑起送人家裏去。

到了盧府,婉娘三人得到了熱情接待。盧夫人親自捧來一盅香茶奉給婉娘,並給文清和沫兒各打賞了幾百文錢。

盧夫人感激道:“逸軒這次可多虧了婉娘和金蟾姑娘了!真不知道該如何感激你們呢!”原來經過這些天的推拿,盧占元每天吐出一堆黑色的粘痰,腹痛症狀漸漸消失,昨天去請了郎中過來把了脈,說已經無大礙,現正在調養。金蟾不僅每日幫他推拿按摩,還親手烹製各種適合病人的飲食,夜間就睡在床下的矮凳上,照顧得無微不至,得到盧府上下交口稱讚。

婉娘笑道:“這是碰巧了。不過我這丫頭金蟾倒確實是個實在人。”

盧夫人連連點頭,讚道:“真是呢。又勤快又能幹,我這十幾個丫頭仆婦竟然沒一個比得上她的。要不是她是婉娘的丫頭,我真恨不得留下她呢。”

婉娘道:“今天是不是還有一次推拿?”

盧夫人道:“正是,金蟾姑娘正在準備,不如婉娘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你是逸軒的救命恩人,也不用說什麽避嫌了。”

婉娘笑道:“聽憑盧夫人安排。”

三人跟著盧夫人來到臥室。今天天氣轉冷,門簾已經換成了厚厚的棉簾,盧占元穿了一件白色綢衣,閉目坐在床上,金蟾——盧護盤腿坐他身後,見婉娘過來,朝她點一點頭,手上並不停下。

盧占元腹部的黑團已經完全不見了。他身後那個大蛤蟆,體型變小,背上的暗紅色疥節也變成了黑灰色;仍然有不斷的白氣從大蛤蟆的嘴巴裏吐出,輸入盧占元的心俞穴和腎俞穴。但同第一次相比,白氣淡了很多,癩蛤蟆的雙腳微顫,明顯有些力不從心。沫兒無言地看著,心中五味雜陳。

※※※

一炷香功夫過去,推拿結束。盧護跳下床,朝夫人和婉娘各行了一禮,臉色蒼白,氣息微喘,站在婉娘身後。盧占元氣色如常,起身笑道:“婉娘來了!不如你這個丫頭送給我算了!我自當重謝,也決不會虧待金蟾姑娘。”

婉娘笑道:“盧大人說笑了!金蟾一個鄉下丫頭,這幾下推拿也不過是湊巧罷了。你要討了去指定要後悔了。”

盧夫人幫盧占元披上衣衫,回頭笑道:“可不是,我們哪能這麽貪心?借了人家的丫頭,還想霸占了不成?”

幾人哈哈大笑。盧護眼神飄忽,似乎有些站立不穩,文清連忙扶住了她。

婉娘道:“恭喜盧大人恢複如常。既如此,我就接了金蟾回去了。她娘病重,已經來了兩次信要她回家看看呢。”

盧夫人忙道:“這可是耽誤到我們這裏了。”叫人送了幾封銀子來,笑道:“不成敬意,這一些是給婉娘的,這一些是給金蟾姑娘的,難為她在我家耽誤了時日。”

沫兒見盧護臉色蒼白,手腳發軟,情知有些不妙,連忙朝婉娘輕聲道:“金蟾姐姐有些不適,想往外麵走走。”

盧夫人一聽,忙道:“肯定是累了。這些天都沒見她休息過。”吩咐下人開了旁邊偏廈的一間空房,“金蟾姑娘先安歇一下。”

沫兒屏退了盧府的丫頭,朝文清一使眼色,二人扶了盧護,走進偏廈服侍她躺下。盧護伏在被褥上,麵如死灰,胸口不住起伏。

文清擔心道:“怎麽樣了?”

沫兒皺眉道:“似乎很不好。”

正說著,躺在床上的盧護突然翻身坐起——屋子裏水汽蒙蒙,一隻臉盆大的黑灰色癩蛤蟆四腳朝天著躺在床上。文清第一次看到盧護真身,吃了一驚,叫道:“沫兒!”

沫兒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喝道:“別說話!”掀起被子蓋在她的身上,跑到門邊看四周無人,道:“文清,你在這裏看著,不要讓人進來。我去找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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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娘正同盧夫人說笑,見沫兒不動聲色走進來。盧夫人關切道:“怎麽樣了?”

沫兒回道:“謝謝夫人關心,不要緊。”又轉向婉娘道:“姐姐有些胸悶,問有沒有帶我們的冷香粉。”

婉娘拿出一個小瓶子遞給他,道:“去吧,我們過會兒就走。”

沫兒拿了冷香粉回到偏廈。盧護似乎正在發抖,整個被子都在輕輕顫動。文清手足無措,見沫兒回來,飛快地關上房門,道:“它在發燒呢!”

沫兒擼起袖子,道:“你快按著它,我來給它塗點香粉。”文清也不管癩蛤蟆滿身毒瘤,一躍跳上床去,按著它的上肢。沫兒倒出香粉,朝它的額頭點去。

癩蛤蟆掙紮了一番,躺下不動了。門忽然打開,盧氏夫婦、婉娘和一眾丫頭們走了進來,盧占元關切道:“金蟾姑娘怎麽樣了?莫不是累病了?”

沫兒和文清擋在床前,焦急萬分,婉娘隻顧和盧夫人探討推拿手法,似乎沒有意識到盧護的異常。

盧占元走了過來,沫兒和文清隻好讓開。兩人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文清更是恨不得閉上眼睛;卻聽盧占元柔聲道:“是不是發燒了?”伸手放在盧護的額頭試了試體溫——盧護已經恢複如常,蓋著被子,一張粉臉通紅。沫兒長籲一口氣,拉了將臉扭到一邊的文清,兩人走到床尾。

盧護睜開眼睛,朝盧占元一笑。盧占元喜道:“你沒事就好。”卻沒注意到一顆淚珠從她的眼角滾落在枕上。

盧夫人和婉娘也圍了過來,盧占元握住夫人的手,向盧護微笑道:“阿玉,這次真要多謝金蟾姑娘。”婉娘第一次聽到盧夫人的閨名,原來她叫“阿玉”。

盧夫人道:“正是呢。”看盧護臉色緋紅,便在床邊坐下,也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回頭對婉娘擔心地道:“金蟾姑娘不要緊吧?”

婉娘笑道:“不要緊,不過是聽說她娘病了有些擔心罷。”拿過沫兒手中的香粉,走過去在盧護的兩側太陽穴各擦了些。

盧護躺在床上,一股辛辣的清涼直衝鼻腔,讓她徹底清醒過來。盧占元和他的“阿玉”手上的餘溫還留在她的額頭,往事如同昨天才發生一般清晰。

二十三年前的初春,長安渭水整修河道,幾個水工將盧護閉關修煉之所撞破。當時盧占元才十二歲,和幾個童子在旁邊玩耍,眾人一見挖出了個簸箕大的癩蛤蟆,都道這蛤蟆要成精了,不住有人投擲石塊要打死它,唯獨盧占元見蛤蟆可憐,便道:“它又沒害人,打死它幹嗎?”摘了身上的玉佩送了幾位水工買酒喝,自己推著笨拙的蛤蟆進了渭水,盧護由此躲過一劫。

多年來,盧護潛心修煉,一心一意要化身女形,以求陪伴他左右,報當年救命之恩。可惜二十餘年過去,物是人非,當年的少年已經心有所屬。如今,盧占元就站在她身邊,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遙遠。今年初春,得益於婉娘的三魂香,盧護即將修到十二成,按照修為進程,過了這個冬天便可褪換新顏,卻為了盧占元而一舉折回原形。

婉娘笑盈盈地看著盧護,眼神複雜。旁邊是盧占元和他的夫人阿玉,兩人連關切的表情都極為相似。文清和沫兒站在床尾,兩人眉頭緊鎖,顯出與年齡不符的老成。

大腦一片空白,盧護突然覺得疲憊至極。那種疲憊,不是因為真氣輸出帶來的手腳酸軟,而是一種彌漫心底的無力感。她晃了晃頭,擠出一個笑容。

婉娘回頭道:“金蟾已經沒事了,盧大人,我們就告辭了,我已經套了車,今天就送金蟾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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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婉娘,看著小廝將酬謝聞香榭的銀兩、布匹送去前門馬車,盧占元突然道:“阿玉,你有沒有覺得和金蟾姑娘似曾相識?”

盧夫人想了一下,道:“我也有這種感覺。她對府內的家什、布局很熟悉,仿佛來過一般。”

盧占元疑惑道:“不僅僅如此,我覺得她好像我一個故人。”

盧夫人猜測道:“聽說她也是長安人,說不定離我們老家不遠呢。一直忙著,也忘了問下婉娘,她到底是哪裏人。”

盧占元恍然道:“哦,可能是因為同鄉的緣故。”

盧夫人挽住他的臂膀,將頭靠在他的肩頭,道:“院裏風涼,回去吧,你如今剛好,還要多加些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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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陣陣,街角飛簷的鈴兒當當作響。盧護閉目坐在車上,神情萎頓。

過了半晌,婉娘方道:“姐姐作何打算?不如這個冬天就在洛陽好了。”

盧護搖搖頭,苦笑道:“我就不叨擾婉娘了,還是回長安。”

婉娘道:“姐姐這個樣子,隻怕這次離了洛陽,直到他老死都不會再來了……唉,九成真氣,一切都要從頭再來了。”

盧護淡淡一笑,輕輕道:“我想明白了。即是能夠再見他,我也不見了。”

婉娘看看她,道:“想明白就好。他也許早就不記得那年的事情了。”沫兒回頭看了一眼盧護,想起那天婉娘喝酒後說的那句話:“看透容易,做到卻難。”

前方的太常寺,隨風飄來一陣歌聲,如訴如泣:“聽階下點滴梧桐雨,想當年往事隨風起,欲將尺素寄魚,卻不知鴻雁早已無語。嗯哪,空舍了這滿懷情愫,隻落得個光陰如水,風展酒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