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半夜時分,突然狂風大作,風停了又下起了小雨。沙沙啦啦的聲音讓沫兒一晚都睡得不太踏實。
黃三烙了大餅,沫兒拿了半個啃著,連聲催促文清套車。三人胡亂吃了早飯,便冒雨前往小劉莊。
在村口附近將馬車存了,三人打傘步行。離得越近,沫兒就越不安,不住地唉聲歎氣,忍不住問道:“婉娘,你說給她個開口的機會,她……她不會要借我的嘴巴說話吧?”
婉娘看他惶恐的樣子,笑道:“活該你!明知道自己招鬼,還喜歡往跟前湊!放心,劉大娘昨天剛咽氣,肉身未腐,她用自己的身體。”將小玉瓶遞給沫兒,“你想個法子,將這瓶還魂香灑在劉大娘的屍身上。”
到達小劉莊,正是農家早飯時節。濛濛的雨霧中升起嫋嫋的炊煙,路邊的菊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更有一種別樣的風情。好在都是石板路,地上並無泥濘。
祠堂前,兩顆柏樹之間搭了一個油布大棚的靈堂,一口黑漆桐木棺材擺在下麵,棺木旁邊的椅子上,坐著兩個發須皆白的老者,麵色悲痛,看樣子是兩兄弟的娘舅,身後站著幾個後輩子侄。棺木的供桌上點著三炷香,後麵放了一隻被捆著雙腳的大公雞,眯眼斜臥著,頭一抖一抖地望著周圍的人群。劉大劉二和劉大的胖婆娘披麻戴孝,跪在旁邊的草墊上悲聲大放。劉洪、劉禿子等鄉族和一些遠親,未穿孝衣,隻在頭上戴了白孝帽,不遠不近地站著。
沫兒打著傘,透過細細的雨霧,遠遠地看著靈棚。
一個黑色的身影飄忽不定地繞著棺木遊蕩,似乎感覺到了沫兒的目光,頭部朝沫兒這邊扭過來。
沫兒不由得怵了一下。回頭看看婉娘和文清正笑看著自己,把心一橫,用手將小臉一抹,一邊放聲大哭,一邊朝棺木走去。
沫兒哭得異常傷心:“大娘哎,您怎麽就去了呢?這麽好的時候這麽好的季節,秋收的糧食您還沒嚐,新長的莊稼您還沒看,新釀的菊花酒您還沒喝,兒子的福氣您還沒享,一輩子吃苦勞累、勞心勞力,怎麽就舍得走呢?……”哭到傷心處,連傘也丟下不要了,就這麽冒著雨、捂著臉,踉踉蹌蹌地朝靈堂奔過去。
看有人來吊孝,站在旁邊的劉禿子走過來,給沫兒打了傘,扶著他走到靈棚下。劉大劉二慌忙起來,恭恭敬敬地給沫兒鞠了一躬,跪下磕了一個頭——孝子這時見到任何前來吊唁的人,都要磕頭回禮。
沫兒也不管他人,隻管撲到棺木前痛哭流涕。
劉大站起身,見來的是個小孩,並不認識,仔細回想了一下,也想不起比較近的親戚誰家有這麽個孩子。用探詢的目光看了看劉二,劉二也搖搖頭。
沫兒將剛才的說辭換個說法,拖著唱腔連哭帶說,周圍的一眾人看到他哭得比劉大劉二還傷心,隻當是劉大娘的娘家小侄子,都不疑有他。坐在一旁的老娘舅隻當是劉莊這邊的,看這孩子哭得淒慘,自己也落下淚來,上前拉他道:“好孩子,不哭了,起來吧。”
不拉還好,一拉沫兒反倒哭得要昏死過去,引得旁邊的幾個婦女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沫兒撲到棺木上,踮起腳,扒著棺材沿兒,拍著棺木砰砰作響,哭道:“大娘,我來跟您道個別,最後再見您一麵,您在下麵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逢年過節的,我多多地給您燒些紙錢,您在世上吃苦受罪,在下麵就過些好日子……”一時連兩個娘舅都不住抹淚。
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婦人跌跌撞撞地跑來,叫道:“石頭!石頭!”臉色蒼白,無一點血色,似乎在雨裏淋了很久,整個頭發、衣服都濕漉漉的,滿腿腳的泥點。看到劉大娘的棺木,呆了一呆,淒聲叫道:“大嫂……”轉臉看到劉大,尖叫道:“我家石頭呢?”
劉全從祠堂出來,皺眉道:“李嫂,事情還沒弄清楚,你家石頭在祠堂好好的。”
“娘!”李義出現在祠堂西廂的窗戶後,兩手緊緊地抓住窗格子,叫道:“娘,我沒有偷劉大娘的銀兩!”
趙氏撲上去,握住他的手,眼淚撲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和頭發上流下的雨水混在一起,“好孩子,我知道,我們家石頭不是賊偷。”
李義爹昨天一大早跟了附近幾個夥計到洛陽下麵的縣裏收糧食去了,要半月後才能回來。李義娘昨日回了娘家,本打算下午回來的,結果今天早上接到信兒,說李義偷錢被抓起來了,早飯都顧不上吃便跑了回來。
沫兒哼哼唧唧地哭著,透過手指縫向那邊看去。眾人的目光都被李義母子吸引了去,劉老娘的魂魄繞著周圍的人群不住地旋轉,發出奇怪的呼嘯聲。沫兒拿出小瓶子,拔開瓶塞,將還魂香分十次撒在劉老娘的屍身上。
劉全皺眉道:“李嫂,你說不是你家石頭偷的,可是劉老娘咽氣前可是指認過的。老太爺說不讓報官,等你們夫婦回來,想著鄉裏鄉親的事情鬧大了不好,也是給你們一個麵子。如今李義他爹還沒回來,我們是等他回來了,還是現在就公斷?”
這邊劉大瞪著眼睛大聲道:“我老娘都說是姓李的偷的了,還想狡辯?”劉禿子在旁邊幫腔道:“這小子,看著老實,眼皮子真淺得可以!要我說,直接賠錢,否則就送官,跟他們廢話做什麽!”旁邊的劉姓親族紛紛附和起來。
趙氏淚眼婆娑地看了看劉老娘的棺木,撲過來放聲痛哭:“劉嫂,你活著的時候我們倆相處得不錯,你為什麽要汙蔑我家石頭?你也知道我家石頭膽小怕事……這次湊錢給你看病,我家也盡力捐了……天啊,這還有沒有天理!”
劉全看她哭得悲痛欲絕,便上前攙扶,悄聲道:“李嫂,你也別太傷心了。我把石頭關起來也是為他好,免得在外麵遭受皮肉之苦。”
趙氏站了起來,幾乎劉全一樣高,眼睛直直地向周圍掃射了一番。劉大劉二的眼神都有些躲避,劉大媳婦隻管用手帕掩了臉低頭抽泣。劉禿子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劉全則是一臉為難。
在小劉莊,李姓隻有三四家,且相互之間並無非血親關係。有幾戶與趙氏關係不錯的劉姓女眷,此時也不便做聲,所以李義被關,他爹又不在家,竟然沒有一人幫李義說話。
趙氏掃視了一遭,冷冰冰道:“我要報官。我家石頭沒偷,自然有其他人偷,不用給我們麵子,我要官府派人來查!”最後一句聲嘶力竭,連一直掩麵哭泣的劉大媳婦都抬頭看了一眼。“現在就放了我家石頭。在官府查清此事之前,誰敢動我家石頭一根汗毛,我就一頭碰死在這棺材上!”
這幾句話冷得猶如冰刀子一般,劉全遲疑了一下,從腰間取出一串鑰匙,打了個眼色,遞給了劉禿子。劉禿子不情不願地瞪了趙氏一眼,拖遝著去開了祠堂廂房的門。
沫兒還保持著剛才撲在棺材上痛哭的姿勢,眾人都忘了他的存在。一炷香功夫過去了,除了空氣中淡淡的香味,還魂香似乎並沒有什麽作用。沫兒已經顧不上關注李義母子,隻努力分辨著四處飛旋的青煙。
青煙朝棺木中劉老娘的屍身飄過來,漸漸凝結成一個人形,躺倒在棺材裏,先是雙腿,然後是身體,接著是頭部,慢慢地與劉老娘的屍身重合在一起。
香味越來越濃,周圍的人都在嗅著鼻子,不住有人四處追問:“好香!這是什麽味道?這麽香?”
青煙與屍身完全重合。劉老娘的手指抖動了一下,就像她咽氣前一樣。
沫兒哇哇大叫道:“劉老娘沒死!她緩過氣來啦!”周圍正在圍觀李義母子的人們霎時炸開了鍋。兩個老娘舅相互攙扶著,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不知誰叫了一句:“詐屍了!”兩個幼童突然大哭起來,幾個女人不顧下雨,尖叫著抱了頭向四處逃去。
劉禿子也跟著叫:“不好啦!詐屍了!”被劉全在肩上猛拍了一巴掌,吼道:“大老爺們,亂什麽亂?先看看再說。”李義母子在雨中發愣,劉大劉二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一個勁兒地磕頭。
沫兒帶著哭腔道:“哪裏是詐屍,分明是閉過氣了!現在緩過來了。你們聞聞,這麽香的味道,肯定是閻王不舍得大娘去,又放她回來了!大娘,大娘!”見沫兒如此坦然,劉全慢慢走了過來,俯身查看,劉禿子驚魂未定跟在後麵。
劉老娘猛然發出一陣咳嗽。沫兒拉著她的手臂,慢慢地扶她坐了起來。劉老娘睜開昏黃的老眼,四處看了看。
劉全遲疑道:“嫂子?”
劉老娘點點頭,道:“唉,我怎麽了?”看了看跪在地下披麻戴孝的劉大劉二,又看看在一旁惶惶不安的娘家哥哥,閉了閉眼睛,道:“你們都以為我死了?”
她的娘家大哥突然明白過來,高興道:“妹子,你沒事就好!”回頭對劉大劉二喝道:“你兩個還愣著幹什麽?還不過來扶你娘出來!”
劉大劉二終於回過神來,慌忙起身,將劉老娘抬出了棺材。遠遠躲著看的人,見劉老娘不是詐屍,也趕緊過來幫忙。有人搬了個有靠背的大椅子,有人端來了水。
劉老娘身上還穿著五福捧壽褐色壽衣,腳上穿了一雙粉紅色的繡花鞋,閉著眼睛養神。
劉大湊過來,歡天喜地道:“娘,既然您沒事,那咱回家吧。”
劉二也道:“娘,您這唱的哪一出啊,把兒子嚇死了!”過來親親熱熱地挽了劉老娘的手臂。劉全、娘舅等人紛紛勸劉老娘回家。劉老娘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慢慢地睜開眼,道:“太累啦。在這裏就好。”
〔六〕
雨越來越小,天空漸漸放亮。一眾人眾星捧月地圍在劉老娘身邊,隻有李義母子孤獨地站在柏樹下。
沫兒偷偷溜到劉老娘的椅子後麵。她的身體籠罩著一圈青色的光,三魂七魄在裏麵衝撞奔突,竭力想離開身體,卻被青光攔住。
休息了片刻,劉老娘又一次睜開了眼睛,眼白渾濁,麵如死灰。她緩緩掃過眾人,盯著劉大、劉二和劉大媳婦看了一會兒,突然對劉全道:“銀兩不是石頭拿的。”
劉全見劉老娘醒過來,早就想問這個事了,但看她身體虛弱,沒好意思當即追問。見劉老娘這樣說,忙叫李義母子過來。
趙氏拉了李義,站在劉老娘的麵前,哽咽著叫了聲“大嫂”,劉老娘咳了幾聲,嘴角**了幾下,吃力道:“我憋著一口氣,就是為了給石頭一個清白。”趙氏頓時淚如雨下,李義慌忙用衣袖幫母親拭淚。
劉老娘接著道:“我生病這些天,多虧你們母子照顧。我哪能還讓孩子蒙受這不白之冤呢。”劉全聽著這話,便示意李義母子離開,劉老娘卻道:“石頭,好孩子,你先別別走,老娘有些事情要你幫忙。”
劉二訕訕道:“娘,既然不是他偷的就算了,我們回去吧。”三下五除二脫了身上的孝衣,轉頭對管事的劉全道:“三叔,這些靈棚什麽的都拆了吧。”其他人也趕緊將身上的孝除了。
劉全對周圍的人道:“都別看了,趕緊先把白綾等拆了要緊。”劉老娘卻擺擺手,厲聲喝道:“不用了。我有話要說,就在這裏好了。”這一句倒是說得中氣十足,和劉老娘平時的語氣大為不同,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劉全等人隻好住手。
但說完這句話,劉老娘仿佛虛脫一般,又沉默不語了。劉大劉二手足無措,麵麵相覷。
劉老娘身體上的青光越來越亮,三魂七魄終於各安其位。
劉老娘晃了晃頭,似乎想讓自己清醒一下,渾濁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長聲歎道:“乖蛋啊。”
劉二慌忙笑道:“娘,我在呢!這裏挺涼的,咱還是回家吧。”
劉老娘搖搖頭,咯咯地笑起來:“乖蛋,你小時候長得可好看了,娘最疼你是不是?”
劉二道:“當然,孩兒都知道。”
“你好吃懶做,吃喝嫖賭,坑蒙拐騙,娘都舍不得打你罵你,一有銀錢就偷偷給了你是不是?”
村裏的人聽聞劉老娘還陽,看熱鬧的、瞧稀罕的,幾乎都來了,黑壓壓圍著觀看。
劉老娘溺愛老二,在村裏都是出名的,從來沒這麽訓斥過他,且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劉二臉兒通紅,偷偷斜睨一眼眾人,隻有尷尬點頭。
劉老娘話鋒一轉,道:“大兒,你過來。”
劉大慌忙上去拉住老娘的手臂。劉老娘抬手摸了摸劉大的臉,道:“你覺得我偏心,所以心裏不痛快,是不是?”
劉大慌忙道:“娘,娘,我可不敢,弟弟他小,偏向他是應該的。”
劉老娘道:“你要是不喝酒,還算一個好孩子。隻可惜啊,”她長歎一聲,“你隻要心裏不痛快,就要喝酒,喝了酒就打老婆。”她看了一眼在旁邊呆立的劉大媳婦,道:“媳婦,跟著我兒子,讓你受苦了。”
劉大媳婦呆了一下,低頭不語。
劉老娘道:“媳婦,你過來。”劉大媳婦慢慢地挪了過來。
劉老娘盯著媳婦看了看,嘿嘿笑道:“媳婦,你這半年變化真大啊。”
劉大媳婦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咚咚磕頭。劉老娘視而不見,對站在一邊的李義慈祥道:“石頭,祠堂裏麵有紙筆,你去幫我寫個休書來。就說我兒劉大酗酒,性格暴虐,不適合娶妻,今日老母做主,送田氏歸家。”劉大媳婦放聲痛哭。
劉大大驚,叫道:“娘!你糊塗了?”
劉老娘厲聲喝道:“你還想怎麽樣?都是你不爭氣,自己沒本事,還酗酒打老婆!她跟了你,過過一天舒心日子沒?我勸你多少次,媳婦心地善良,吃苦耐勞,對我孝敬,對你體貼,可是你疼過她半分嗎?”
田氏聽了婆婆這話,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臉兒流下來,滴落在地麵上。
劉大跪到田氏身邊,流淚道:“娘,我知錯了,我以後一定和媳婦好好過日子,這休書,還是不要寫了吧。”
劉老娘搖搖頭,道:“你上次酒醒了也是這樣說。晚啦。兒子,不是為娘的不向著你,你把她當個人看過嗎?嘿嘿,給不了她幸福,就放她走吧。”
劉大噌地站了起來,大聲叫道:“娘,到現在你還偏心!你永遠都隻想著弟弟,他做什麽你都寵著慣著,而我呢?你和爹舍不得花錢,把錢都給了弟弟,給我找了這麽個醜得像夜叉的婆娘!如今你要死了,還要把我的婆娘也弄走!”
沫兒細看,田氏麵色黝黑,腰身粗壯,五官雖然一般,但顯然也不至於“醜得像夜叉”。周圍的一眾人一看吵起來了,有勸的,有笑的,有起哄的。兩個娘舅喝道:“劉大,你這個不肖的東西!作死麽?”娘家的一班年輕子侄也圍了過來。
劉大一看,頓時軟了下來,重新跪在地上,一臉委屈。田氏在旁邊垂著頭一聲不響。
劉老娘閉眼靠在椅子上,一張臉像幹枯的老樹葉,溝壑縱橫,暗淡無光。休息了片刻,才慢慢道:“好吧,你埋怨便埋怨吧。我這麽個老婆子,過也過夠了,媳婦還有一大把的日子要過呢。”
李義拿了休書過來,劉老娘接過來看了看,對劉全道:“他三叔,你做個見證,過後去回老太爺。這個休書當你的麵我按個指頭印子,便算起效了。”伸出細長枯瘦的食指,蘸了未幹字跡上的墨,在休書的右下角按了個指印。
這一按,似乎力氣又耗盡了,垂著頭過了良久才掙紮著抬起頭來。劉大直挺挺跪著,耷拉著眼皮,不知想些什麽。劉二仍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站在旁邊,一條腿還不停地抖啊抖的。
劉老娘清了清嗓子,嘶啞道:“他三叔,從現在開始,田氏便不是我劉家的媳婦了,對吧?”
劉全點頭道:“對,現在田氏已經和我們劉家沒關係了。”
劉全總覺得這件事透著怪異,也不知道劉老娘突然休了田氏,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好在旁邊靜觀其變。
劉老娘道:“田氏,你起來吧。多謝你侍奉我這麽些年。”說著看了看劉大,道:“大兒,那些銀兩你藏哪兒了?”
劉大渾身一震,叫道:“娘……娘!”
劉老娘緩緩道:“你藏起來就算了,不應該還汙蔑石頭。石頭忠厚善良,你這麽冤枉他,我就是死了也不安心啊。唉,你非逼著我說出來。”
劉大渾身冒汗,看著劉全在旁邊一臉憎惡,頓時倒頭如蒜,哭道:“娘,我真的是打算給您看病的,這錢我藏起來隻是怕丟了。”
劉老娘道:“這我不懷疑,你也沒那麽壞,我想你原本是打算帶我看病的。”她歎了口氣,轉向劉二:“乖蛋,錢呢?”
劉二瞪大眼睛,大聲道:“娘!剛才哥已經承認了,是他藏起來了,和我有什麽關係?”
劉老娘嘴角**,做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唉,都怨我教子無方啊。”劉全皺眉道:“劉二,到底是怎麽回事?”
劉二梗著脖子道:“娘病糊塗了!我哪裏見過那些銀錢?”
劉老娘歎道:“我知道你不承認。前天晚上,你哥籌措了錢回來,你就跟在後麵,然後偷偷地把小豬崽子放出去了,又捏著鼻子吼了一嗓子,對吧?”
劉二結結巴巴道:“娘……娘……您怎麽……知道?”
劉老娘道:“乖蛋啊,你小時候又聰明又機靈,最喜歡搞怪,經常捏著鼻子學人說話。別人聽不出來,為娘的哪能聽不出來呢?”
劉老娘轉向劉大:“大兒,你聽到豬崽跑了,就迅速衝了出去,搬開院中枯井旁邊的石頭,將銀兩放在石頭下掏好的土洞裏。是不是?”
劉大掩麵痛哭:“娘,我雖然對你偏向弟弟有點不滿,但是真沒打算獨吞這些銀兩……我也沒有說謊,這些銀兩真的是丟了……”
劉老娘道:“你不知道,床旁邊就是窗戶,你衝出去後,我心裏惦記,就打起精神披衣坐了起來,頭靠著牆,正好可以看到大石頭的一個邊。”
“可惜啊,這時不止我一個人在看著。你放完了銀兩,就吼你媳婦,要分頭去找豬崽。你們倆出了門,乖蛋就進來了。”
劉二突然叫起來,道:“娘,你聽我解釋……”
劉老娘自顧自地說道:“乖蛋從土洞裏掏出銀兩,還偷偷從窗戶看了看我。這時已經黃昏,屋裏也沒點燈,他沒看到我坐著呢。唉,要是看到也好了,說不定這事就沒啦。”
劉二拿到了銀子,心裏著實有些遲疑。老娘從小溺愛他,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這半年來,他在附近臭名遠揚,那些個親戚朋友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借”就別想了,連“騙”都騙不來了。偏偏他又過慣了好日子,如今老娘病重,家道敗落,看到十兩銀子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其實他今晚來的本意是想趁哥哥手頭寬裕,回來討些零用錢,臨時起意放跑了豬崽,想趁哥嫂不在偷偷拿幾個錢,不料卻正好看到劉大將銀兩藏在這裏。
劉二拿了銀兩,偷偷朝老娘的茅屋裏看了一下,屋裏黑乎乎的,沒有一點動靜,料想老娘還未醒。思慮再三還是舍不得放回原處,可是這些籌來的銀錢,都是一些散碎銀子,還有一大堆的銅錢,鼓鼓囊囊的,現在晚飯時間,還有很多人在大門口吃飯聊天,帶在身上十分不便。正躊躇間,聽見門口有腳步聲,慌忙躲進廚房,摸黑將銀錢塞進了灶洞裏。
※※※
旁邊一個老者喝道:“瞧這兄弟倆,老娘的治病錢都偷!”另一個道:“劉家的家法多年未用了,這次可要試試能不能用囉!”圍觀的村民也指指點點。
劉二磕磕巴巴辯解道:“娘,這錢確實是丟了!我雖然拿了,但是一大早我回去就找不到了哇!”
劉老娘冷笑道:“錢當然沒在你那裏。嘿嘿。”
※※※
劉大媳婦田氏,長得粗笨,卻心思細膩,晚上喂了豬之後清楚地記得已經將豬欄拴好了,聽說小豬崽跑了,走出去後想想不對勁兒,便折回身查看,在門口就見一個身影閃進了廚房。
她倒是個有心人,看到有人也不叫喊,拿了件衣服轉身出了門,藏身在門前的大磨盤後麵,就在這時,李義端了一碗雞湯來了,在門口叫了幾聲嫂子,不見有人回應,就自行端進了劉老娘的房,喂劉老娘喝了半碗。趙氏見兒子良久不回,站在隔壁院子大聲叫李義,劉二頓時慌了神,趁李義還沒出來,偷偷溜出來,翻過後牆逃走了。
李義回家後,田氏進來了,在廚房找尋一番,很快就找到了這包銀兩。本來想告訴劉大,但是唯恐一句話說不對遭到暴打,反被劉大誤解是自己偷了,就拿去了劉老娘的屋裏。
※※※
劉老娘猛咳了一陣,似乎將五髒六腑都咳得錯位了,手撫胸口過了良久才道:“媳婦醜是醜了點,但人品沒得說。世人都瞎了眼,隻見眼睛裏的美醜,不見心裏的美醜。媳婦將銀兩拿了去我屋裏,我已經躺下了,有些累,不想說話。”
劉老娘用渾濁的老眼看了看田氏,對劉全道:“他三叔,讓田氏起來吧。她已經不用跪我了。”
劉禿子慌忙去拉田氏起來,田氏一抖胳膊,自己站了起來,目光淒楚地望著劉老娘。
劉老娘道:“孩子,娘是為你好啊。”轉向眾人道:“她到我跟前,以為我睡著了。在我床邊坐了良久,突然開始哭了起來。她說心裏苦,我大兒從來當她是塊木頭;她說活著沒什麽意思,也沒什麽牽掛,恨不得自己得病替我死了;她說這些銀子本來就是給我治病的,放我這裏最合適。將這一包銀兩塞在了我的被窩裏,出去找豬崽了。”
“我心裏清得跟明鏡兒似的。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審視這個媳婦。不過啊,我當時還沒想舍得要放她走,家境不好,兒子娶個老婆也不容易。”
劉大捂著臉,大聲哭了起來。
周圍的人都靜靜地聽著。沫兒再看看田氏,覺得她黑紅的臉兒,亮亮的眼睛,其實也挺漂亮。
劉老娘接著道:“唉,我本來想,第二天早上,大兒和乖蛋到了我跟前,我數落他們一番,將銀錢拿出來就是。誰知天還未放亮,他們倆已經在院中吵起來了。老大非要說當時他是放我屋桌上被人偷了,老二則說是老大獨吞了,兩個人竟然沒一個說實話。不知誰說了句隔壁的石頭來過,他們竟然去抓了石頭來頂缸。”
劉老娘老淚縱橫,道:“到了這一步,我還能做什麽呢?我突然體會到了田氏的感覺,我一輩子都是為了你們兩個,可如今還有什麽意思?兒啊,你們是不是覺得為娘的太狠心了,在這麽多人麵前揭你們的短?”
劉大劉二隻管砰砰磕頭,劉大更是一臉羞愧,哭得哽咽難言。
劉老娘道:“他三叔,這件事就這麽完結了。麻煩你派一頂小轎送田氏回家。我床底下靠牆的角落裏有一個早就丟棄不用的破方枕,那十兩銀錢,被我掀開床板丟在裏麵,你拿了一並送給田氏,權當是田氏在我劉家辛苦多年的補償吧。欠諸位鄉親的賬由劉大劉二兩人承擔。”
田氏淚如雨下。
劉老娘又道:“大家都散了吧。大兒,乖蛋,你們先扶老舅回去,再幫我煮碗粥。我現在不想動,就在這兒養會兒神。”說罷閉目不語。
劉大劉二見老娘性格大變,也不敢多說。劉大看一眼田氏,心下空落落的,和劉二唯唯諾諾去了。圍著的人也漸漸散去,留下幾個年輕子侄在附近幫忙照看劉老娘。
沫兒的腳都已經站麻了。劉老娘身上的青光正在變淡,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婉娘和文清遠遠地坐在對麵人家門口的石頭上,十分悠閑。
〔七〕
劉全派人去叫了一頂青衣小轎,田氏回去收拾了一些隨身衣物,回來給劉老娘磕了頭,哽咽道:“娘,跟您婆媳一場,是我田妞的福分。我走了,您保重。”
劉大不知何時又跟了過來,遠遠地站在街角看著田氏。
從劉大懂事起,就知道爹娘偏著劉二,雖有不滿,但一直壓著。田氏過門四年,他從來沒對田氏正眼看過,在他眼裏,田氏不過是個會說話的幹活工具而已,連家中豬牛的地位都比不上。劉大為人不甚機靈,也不識字,他隻是固執地認為,田氏隻是爹娘為了完成義務而強加給他的,他通過不待見田氏來發泄對爹娘偏心的不滿,卻從未考慮過田氏有一天真的離開,他將如何。如今,一紙休書,一句“不再是劉家的人”,一下子把劉大打蒙了,猶如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氣死風燈,外麵的燈罩突然被劃破了,呼呼的風往裏麵灌,想止都止不住。劉大第一次回頭審視自己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猶如醍醐灌頂,悔愧難當。
田氏剛轉身,劉老娘突然道:“你等一下,我還有話要對你說。”扭頭對旁邊的幾個子侄道:“你們回避一下。”幾個子侄早就覺得無聊,一下子作鳥獸散,隻剩下沫兒還站在身後。
劉老娘吃力地回頭看了看。劉禿子站在祠堂門口,正朝這邊張望,看到老娘回頭,忙低頭裝作在地上找東西。
田氏一張黑臉頓時通紅。劉老娘道:“劉禿子不可靠。回去找個正經人嫁了吧。要是大兒他真心悔過了,回過頭去求你,萬望你再給他個機會。”
田氏慌忙又跪了下來。劉老娘歎道:“你是個好孩子,總算沒受到蠱惑。你走吧。”
劉禿子住在劉大家後麵,在村裏是個活躍人物,最喜攛掇事情,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兒。劉禿子老婆剛死了半年,見劉大老婆田氏為人老實粗笨,還經常無辜挨打,便動了心思,一找到機會便搭訕、獻殷勤,表示對田氏的同情。田氏雖然外表粗蠢,卻善良正直,剛聽到這些話還有些感動,後來發覺劉禿子不懷好意,便堅決不再與他來往。劉禿子一向自詡風流,善於說甜言蜜語,老婆在世時也經常拈花惹草,沒想到連一個一臉蠢相的醜婆娘都搞不定,十分不甘心,隻要看到田妞獨自下田便跟隨其後,說一些安慰體貼的話。有一次甚至用強,幾乎得手,饒是田妞力氣大,掙脫了他跑了回來。
發生這種事情,若是村中他人得知,饒是多好的女人也會被指指點點。田妞不敢對外人說,更不敢告訴劉大,隻好自己悶在心裏。這半年來經常神思恍惚,做菜忘記放鹽、做針線紮到手指是常有之事。剛才聽到劉老娘那句“媳婦,你這半年變化真大啊”,還以為老娘要在眾親族麵前說起這件事,嚇得手腳冰冷。
田氏走了。劉老娘回頭對沫兒道:“你幫我叫劉禿子來。”
劉禿子正張著嘴巴看田氏的小轎慢慢走遠。沫兒過去,將他拉到劉老娘跟前。
劉禿子“噗”的一聲將嘴裏嚼的草根吐在地上,滿臉堆笑道:“嬸子這次一場虛驚,必有後福。”劉禿子方麵大耳,臉色紅潤,一看就是精力充沛的,五官倒還齊整,但身材矮壯,眼光閃爍,尤其整個腦門光亮光亮的,泛著紅光,讓整個人的形象大打折扣。
劉老娘冷冷道:“禿子,你做的事,別打量嬸子不知道。”
劉禿子賠笑道:“嬸子,您是埋怨我這兩天沒盡力?侄子確實能力有限。”
劉老娘哼了一聲:“你纏著田妞不是一天兩天了吧?你打量我不知道?”
劉禿子一張紅臉變得猶如豬肝一般,辯道:“嬸子說得哪裏話?我不過是看弟妹……人好,想安慰安慰她而已。”
劉老娘冷笑道:“天下需要安慰的人多了去了,你怎麽不去安慰別人?還真不知道你劉禿子這麽好心呢。”
劉禿子纏著田妞被劉老娘撞見過一次,但他欺負劉老娘膽小怕事,愛惜名聲,並不在意。如今眼見劉老娘活不了幾天了,劉大劉二的本事也不濟,掀不起什麽大風浪,被劉老娘當麵數落更無所謂,隻咧嘴笑笑,道:“嬸子,您誤會了。”
劉老娘無力地靠在椅背上,雙眼空洞洞地睜著,好像在瞪著劉禿子,好像又不是。
劉禿子用探詢的目光看了一眼劉老娘,沒臉沒皮地嬉笑道:“嬸子不會是擔心我,才故意休了你家媳婦吧?”
劉老娘散亂的目光倏然間精光四射,壓低聲音惡狠狠道:“劉禿子,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我今天沒當著眾人揭穿你,原是給我們媳婦留個麵子。”
說著一個閃身,突然撲了上去,細長的手指一把掐住劉禿子的脖子,尖聲尖氣道:“哼哼,你要是再打她的主意,在三鄰五村裏傳出什麽不利於她的話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麵目扭曲,五官變形,形容十分猙獰恐怖。
劉禿子看她病怏怏的,絲毫沒有防備,被掐個正著,雙手急忙去扳她的手指,哪知她力氣驚人,手指冰冷有力,竟如鐵鉗一般。又見她一張幹枯扭曲的老臉湊在自己麵前,臉上屍斑隱約可見,一雙眼睛睜得大大,已經分不出瞳孔和眼白,呈現一種昏暗的黃白色,頓時毛骨悚然,啊啊呀呀地叫了起來。
劉老娘終於鬆開了雙手,跌坐在椅子上。劉禿子的脖子上,赫然出現五個烏青的手指印。劉禿子揉著脖子,顫聲道:“嬸子……嬸子,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您饒了我吧。”跪下朝劉老娘磕了幾個響頭,兔子似的逃走了。
劉老娘睜著無神的眼睛,長籲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道:“孩子,你好人做到底,再幫我叫了我大兒來。”
劉大並未走遠,仍站在街角,失魂落魄地盯著田氏回家的小路。沫兒去叫了他來。
劉大跪了下來,仿佛被抽去了主心骨一般,雙眼無神,四肢無力,就那樣軟塌塌地跪著。
劉老娘道:“大兒,你心裏後悔了,是不是?”
劉大一個激靈,麵皮抽搐,捧著臉無聲痛哭。
劉老娘歎道:“你要是好好過日子,何苦走到如今這般田地?”
劉大雙肩聳動,悔恨異常。
劉老娘伸出細長的手指,摸了摸劉大的臉,道:“你要是真心悔過,就費些心思和工夫,再去她娘家求了她來。成與不成,就看你的造化了。你回去給我拿粥來吧。”
劉老娘閉上了眼睛。
〔八〕
沫兒看劉老娘閉眼小憩,便悄悄走開。
見了婉娘和文清,將所聽所見一五一十講了一遍。婉娘還好,文清聽得唏噓不已,皺眉道:“就十兩銀子,至於藏來偷去嗎?”
婉娘道:“你自然沒體會,沫兒你說呢?”
沫兒悶悶道:“方怡師太病了,可是沒錢去看病。我去求了郎中,卻被當作妖孽趕了出來。那天夜裏,聽到師太因為腹痛發出的呻吟聲,我睡不著,起來坐在月亮地兒下發呆。這個時候,我就想,別說十兩銀子,就是三兩也好啊。去偷去搶都行,隻要能讓我拿到錢。”
文清道:“那不一樣。你是為了救方怡師太,可是他們隻是為了自己的貪念。”
沫兒道:“有什麽不一樣?我當時沒偷沒搶,是因為沒機會;如果偷了搶了,對於被偷被搶之人,結果還不是一樣的?”
文清無法回答。
婉娘歎道:“劉大隻是愚昧,平時與鄰裏關係尚好,除了喝酒打老婆,也不算是個壞人。他藏起銀錢,要說沒有私心不可能,但是也至於就此昧下不給老娘看病。可是因為這十兩銀子丟了,人急了什麽事都能做出來,才非要賴說是李義拿的。劉二明明自己偷了錢,找不到了反而想訛李義一把。人的惡念一旦起來,就難以控製了。倒是劉大媳婦和劉老娘,為人著實不錯。劉大娘今天的舉動也讓人佩服得很。我相信,經過這次,劉大也會明白,對他最重要的是什麽。”
沫兒遠遠地望著靈堂,道:“我們走吧?”
婉娘道:“等一下。”
靈堂那邊突然亂了起來,一個人帶著哭聲大叫道:“老娘去了!”接著兩個年輕人朝劉大家飛跑過去,一個還著急地連聲道:“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劉全、劉大、劉二等人又匆匆地趕來了,一會兒,哭聲響成一片。
沫兒奇道:“不是說這個還魂香可以維持一天嗎?怎麽這麽快就不行了?”
婉娘道:“心死了,再厲害的香都沒有用。”
一個身影悠悠蕩蕩地飄了過來,對著婉娘深深一揖。婉娘道:“不用了。老娘在處置田氏一事上心思縝密,考慮周到,婉娘深感敬佩。”文清正對著婉娘,見婉娘對自己身後說話,以為有人,急忙回頭,卻什麽也沒看到。
身影向沫兒一福,消失不見。
婉娘起身道:“走吧。”文清拉拉沫兒的衣袖,悄聲問:“剛才是劉老娘?”沫兒點點頭。
文清和沫兒跟在婉娘身後,卻見婉娘並沒有往上東門方向走,而是朝大劉莊走去。文清道:“婉娘,我們去采花嗎?”
婉娘道:“今天有雨水,花會爛掉。既然來了,去看看龔老先生的義塾。”回頭笑著對沫兒道:“都是你多管閑事。好吧,你說這場買賣的賬記在誰頭上?”
沫兒吐舌道:“反正我不管。剛才劉老娘說將心魄給你作為酬謝,你怎麽不要?”
婉娘道:“少了心魄,你想讓她永遠做孤魂野鬼?呸,你這小子,一點兒都不厚道。不過,這筆賬,可是少不了的。”
見婉娘眼波閃動,滿眼笑意,沫兒警惕道:“你想怎麽樣?”
婉娘不懷好意道:“沒想怎麽樣,既然你身無長物,又沒有東西補償我,不如再和我簽十年的賣身契好了。”
沫兒“哇”一聲大叫,遠遠地跑到前麵去,將耳朵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