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終於輪到了他們,沫兒和文清過去端了湯,又纏著婉娘點了一個五香驢肉和驢白血,多叫了幾份餅,吃了個痛快。吃完早餐,天邊雲霞絢爛,眼見得太陽就要出來了。婉娘急道:“這可誤了時候了!一會兒日頭大高,地上的露珠都沒了。還是趕緊采露珠要緊!”
當下黃三背了糕點酒壺,把馬車寄存在驢肉館後麵的農夫家裏,四人也顧不得再去爬山登高,就近兒在草叢裏、花草上收集露珠。
這裏離小五家的小劉莊不是很遠,站在石頭上,甚至可以看到小五家門前的大柳樹。沫兒突然想去小五家看看,便沿著去小五家的小路一路收集。
大柳樹垂著長長的枝條,在晨風中搖擺。可是小五的家,已經變了模樣。門前鋪上了平整的大青磚,原本的柴門換成了兩扇朱漆大門,四周的斷瓦殘垣變成了粉牆黛瓦,裏麵傳出犬吠的聲音。
文清抱著瓶子,從河對岸走了過來,見沫兒出神地盯著這處院落,便問道:“怎麽了?”
沫兒怏怏道:“小五的家被他叔叔賣了。小五回來住哪裏呢?”
婉娘從後麵趕過來,並不接沫兒的話,隻是招呼道:“不用回去了,我們穿過小劉莊,從村後麵的山路上去。”
小劉莊順山勢而建,呈狹長形,斜著朝邙山上延伸。村口寥寥數家,從小五家往北拐一個彎,地方豁然開朗,一處較為平坦的山地上坐落著數十戶人家。各家門前房後都種了楊、桐、槐、楝、榆等各種高大的樹木,夏季時將房屋遮得嚴嚴實實,現適逢深秋,樹葉落盡,一排排的房屋才在枝椏中顯露出來。
四人從村的中間穿過。旁邊一塊較大的空地上種滿了挺立的柏樹,後麵是五間飛簷大柱高屋,依稀看得上麵寫“劉家祠堂”四個字。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圍在祠堂前,不住地嗬斥爭辯著什麽。
沫兒把瓶子往文清臂彎裏一放,道:“什麽熱鬧?我去看看。”一頭紮進人堆。
婉娘無可奈何地笑道:“這家夥,什麽事都喜歡往前湊!”找了一塊幹淨的石頭坐了。小花貓從黃三的肩上跳下來,爬上她的膝蓋。婉娘點著它的小鼻子道:“早知道應該把你留在家裏才對,這麽多人,還真怕你再走丟了呢!”
黃三和文清也把抱著背著的東西放下,坐著等沫兒。一會兒工夫,隻見沫兒從人叢中鑽了出來,叫道:“婉娘,婉娘,剛才那個小秀才偷了人家的銀錢,劉家的族長正在審他呢!”
婉娘趁機嘲弄道:“還整天說我愛管閑事、嚼舌頭呢!你這不是?”
沫兒也不在意,故作神秘道:“你們要不要去看看?我看這個小書生像是冤枉的。”
婉娘和黃三隻管笑著,坐著不動,沫兒拉了文清又一頭鑽了進去。
※※※
小劉莊以劉姓居多,也有部分與劉家有淵源的李姓和張姓住戶。這個小秀才名叫李義,小名石頭,今年才十七歲,生性靦腆,勤奮好學,剛參加童試得了個秀才。家裏老父目不識丁,種著幾畝薄田,閑時也去打些零工,母親趙氏身高馬大的,家裏地裏都是一把好手。因就此一棵獨苗,父母極為寵愛,舍不得他下田勞作,拚了老命送他讀書,希望他考取個功名光宗耀祖。李義倒也爭氣,先在大劉莊的龔海義塾讀了幾年,考中了個秀才,現在家中備考明年的鄉試。
李義家與劉大劉二是鄰居。劉大已經成家,和鄰裏相處倒好,平日裏對老娘也算恭敬,但是一有錢便喝酒,一喝酒便發瘋,鬧得家裏雞飛狗跳,醒了之後又悔恨異常,老娘勸了多次也改不了;劉二比李義大兩歲,兩人曾一起在龔海的義塾讀書,算是個同窗,但是性格與李義大不相同,整日裏吊兒郎當,一點苦也不想吃,嘴巴乖巧,四處騙吃騙喝。
劉大父親在世時,時時做些小生意,家境還算殷實,他一過世,劉大酗酒,劉二懶惰,家裏慢慢緊張起來。這一兩年,也就僅維持個溫飽,日子過得相當緊巴。劉老娘為人和善,一輩子膽小怕事,一直與趙氏交好,兩人經常在一起做針線。劉老娘每每聊起兒子便長籲短歎,對李義的懂事聽話讚賞有加。趙氏夫婦吃苦耐勞,家境還算殷實,也時常接濟劉老娘。
一個月前,劉老娘不小心感染了風寒,本想扛一扛就過了,誰知越來越嚴重,慢慢地竟然臥床不起,抓了幾副草藥吃了也不見好轉。這劉大不喝酒的時候倒像是個孝子,看到老娘受苦十分著急,賣了家裏婆娘辛辛苦苦養的一頭半大的豬,又求了族長和各位鄉親,準備湊些銀子拉老娘到神都看病去。
昨天傍晚,十兩銀子湊足,劉大用荷包裝了,去到老娘屋裏,解開荷包給老娘看裏麵的銀兩,喜滋滋道:“老娘,兒明天一早就送您進城看病。”劉老娘微微睜開了眼睛,笑了一下。劉大正待再說,忽聽門外有人叫道:“劉大,你家的小豬崽子跑出去了!”
劉大一聽,慌忙跑了出去。大豬賣了,就指望著小豬長大後存個餘錢過年呢,天馬上要黑了,要是小豬跌進溝裏或碰上野獸,那就完了。
找到小豬已經亥時,劉大這才想起來,湊來的銀兩似乎丟在老娘的房間裏了。掌燈找了一回沒有找到,夫婦兩個隻道天黑,今天天一微亮,便起床重新尋找,連昨晚找小豬的地方都重新查看一遍,那個荷包竟如長翅膀了一般,不翼而飛。
劉二整天四處遊蕩,夜不歸宿,今天一大早回來,聽說銀兩沒了,也不去看老娘怎樣了,隻管揪住劉大,非說是他故意藏起來想獨吞,兩兄弟在家差點打了起來。正鬧得不可開交,圍觀的人不知誰說了一句,昨晚劉大夫婦去找豬崽時,好像看到隔壁的李義來過。劉大劉二就四處尋李義,最終在驢肉湯館門前將他抓了回來。
※※※
文清和沫兒擠到人群中間。一個胖胖的老太爺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眉頭緊皺,神態威嚴,問道:“劉大劉二,你說李秀才拿了,有什麽證據?”劉老太爺在小劉莊劉氏一族輩分最高,在村裏甚有威望。剛劉大劉二叫人去請了他來,說抓住了偷銀錢的賊。他對劉大劉二並不待見,但也不好偏袒外姓。再說十兩銀子夠一家農戶三個月的吃穿用度了,在村裏也算是件大事情,便急急忙忙地來了。
劉大哈腰,苦著臉道:“有人說看到昨晚李義去了我們家,”說著回頭道:“剛才誰說的?等我找到豬崽回來,錢就不見了。”
一眾人哄地一聲向後退去,沒有一人肯承認。
李義漲紅了臉,道:“我去是去了,但根本沒見他的銀兩。”
原來李義的爹昨天在山裏捕捉到了一隻野雞,昨晚燉了一鍋雞湯。李義娘見劉老娘可憐,做好後就讓李義端了一碗過去。
李義見劉家大門大開,家中無一人應答,兩家向來稔熟,是以李義也不避諱,端湯便進了劉老娘住的廂房。見劉老娘醒著,和她說了幾句話,又扶起喂她喝了半碗湯。將剩下的半碗放在了老娘床頭的窗台上,自己便回去了。此時天色漸暗,並未留意到桌上或者地下有荷包,更不曾偷去。
劉二一聽,惱道:“你說你不曾偷,難不成荷包長腿自己跑了不成?正好知道我們湊銀子給老娘看病,就趁黑摸了去!不是你還有誰?”劉二本來懷疑銀兩是劉大昧去了,見有人講李義去過,便想抓住李義不放,好歹也能挽回點損失。
劉大喝道:“我就拿了進老娘屋裏,其他地方沒去,怎麽就不見了?”
李義氣得跺腳道:“沒拿就是沒拿,我堂堂一個秀才,難道還貪圖他十兩銀子不成?”
旁邊一個禿頭壯漢道:“你說你沒偷,敢不敢讓搜一搜?”又一個幹瘦老者道:“泥巴落在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了!你既然承認去了劉大家,就脫不了幹係!”另有一個中年農夫道:“誰看見他偷了?萬一劉大根本就沒放在屋裏,銀子是找豬的時候跑掉的呢?”一個幹瘦的婦女道:“捉賊捉贓,先找到銀兩才行。”
李義梗著脖子道:“搜就搜!”嘩啦啦將全身的口袋都翻了過來,“我爹娘不在家,劉全叔,你說怎麽個搜法?”
見李義口氣強硬,圍觀者有人道:“李義這孩子一向老實,怎麽會是賊?”
劉大唯恐就此放了李義,慌忙道:“偷了銀兩當然藏起來了,難道還會讓人找到?”劉二衝過來吼道:“反正就你去過我家,不是你還是誰?”
周圍嗡嗡的議論聲響成一片,眾說紛紜,向著誰的都有。李義急得搓手,眼淚都快要流下來了:“我真的沒拿!我就給大娘喂了半碗雞湯!哦,對了!”李義突然叫起來,“大娘可以作證!我去的時候大娘就醒著,走的時候,大娘還衝我笑了笑呢。”
眾人一聽,紛紛嚷道:“那找大娘問問不就清楚了!”
老太爺威嚴地咳了兩聲,周圍安靜了下來。老太爺撚須向劉大劉二喝道:“既然李義說他走的時候你老娘還醒著,你倆還不先回去問問你家老娘?如此興師動眾地將全族都叫來做什麽?”
劉大劉二當時一聽李義去過,兩人便打定主意,不管是不是李義偷的都要一口咬定,免得竹籃打水一場空。劉大平時與李家相處較好,雖然有些不忍,但十兩銀子實在不是筆小數目,要是不揪住李義,這筆錢怕是沒著落了。劉二則嫉妒李義讀書、個性都比自己好,連同姓的長輩都更喜歡他些,碰上這麽個機會,便不是他也要訛上他了。所以一邊找李義,一邊派了圍觀的人去請老太爺,一口咬定抓到了偷銀錢的賊。
劉老太爺道:“劉全,你跟著去,問問劉大娘,如果和李義沒關係,這事就算了;要是真是李義拿的,趕緊報官。其他人都散了吧。”旁邊一位黑麵長須的中年人畢恭畢敬地答道:“好,我這就去。”劉全是老太爺的孫子,排行老三,長劉大劉二一輩,性格沉穩大氣,辦事公平得力,村裏族裏的紅白喜事、糾紛事故等都由他執事處理。算起來與劉大劉二關係並不遠,尚未出五服,隻是這兩兄弟都有些不爭氣,劉全不是很看得起他們。
劉大劉二揪著李義,劉全跟在後麵,後麵還跟著一幫看熱鬧的人。還沒來得及走出祠堂,一個矮胖的黑壯村婦衝過來嚎道:“老娘不行了!”
劉大也顧不上李義了,嗷地一聲就往家裏跑。其他人也跟著追,霎時間人去祠堂空。
沫兒還伸長了脖子往前方張望。婉娘奚落道:“回來罷,小心脖子抻著了!”
文清問:“沫兒,你說會是小秀才拿的嗎?”
沫兒一本正經道:“我看不太像。小秀才去給劉大娘送雞湯,人品心地都不錯,麵相也老實。明知道這是給大娘治病的錢,怎麽會見財起意呢?倒是那個劉二,長得雖然不錯,但一臉痞氣。”
婉娘笑道:“啊呀呀,沒發現沫兒原來還會麻衣神相。什麽時候拜了元鎮真人為師了?”
黃三嘴角也有了一絲笑意。沫兒拉文清道:“走,我們追去看看。”
婉娘道:“你不去登山了?”
沫兒一邊跑一邊道:“早著呢,過會兒再去!”
一幫人圍在劉家大門口,連小院落裏也站滿了人,所以很好找。劉家的小院不大,正對著大門兩間茅屋,老娘住西側,劉大夫婦住東側;院東兩間,一間是劉二的住處,搭著鎖,像是經常不在家的;另一間是廚房。廚房對麵一口石頭砌的枯井,旁邊搭了一個簡易豬圈。
沫兒拉了文清,趴在劉老娘所住茅屋的小窗上。茅屋內,劉老娘躺在破棉絮上,身上蓋著一張髒汙得分不出花型的舊棉被,一隻手放在被子外麵,瘦得像冬天的枯枝;雙目緊閉,喉頭咕咕作響,眼看隻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劉大在一旁放聲大哭,他那個矮胖的婆娘也用帕子掩了臉嚶嚶哭泣。劉二皺著眉,嘴角**,隻狠狠地抓著李義纖細的手臂。劉全和幾個看熱鬧的鄉親站在床尾。劉全大聲問道:“嫂子,您聽見我說話嗎?”
劉老娘的手指抖動了一下。劉全繼續問道:“全村湊了錢準備給您看病,昨天劉大也給您看了,可是這銀錢丟了,您有沒有看到這錢是誰拿的?是不是李義?”
劉老娘的喉頭劇烈地抖動起來,似乎在用盡全力睜開眼睛。過了良久,才吐出幾個模模糊糊的音來,劉全湊上去,大聲問道:“您說是誰?”
沫兒緊張地看著劉老娘,黑氣已經將她裹得嚴嚴實實,看來馬上就要不行了。
劉老娘突然抬起手臂,胡亂朝旁邊指了一下,從嗓子裏擠出幾個“是……是……”,手臂一沉,就此離開了人世。劉大和劉大媳婦跪在地上,大聲嚎哭。劉二衝過來就要打李義,被劉全攔住了。
劉全將手指放在劉老娘的鼻子下檢查了一番,確定劉老娘已經咽氣,歎口氣對旁邊看熱鬧的幾個人和劉家兩兄弟道:“劉洪,你現在進城去定棺材、買白布,暫時先記賬上,回來結賬。劉大劉二,趕快安排人去娘舅家裏報喪。劉禿子,你去大劉莊叫圈墳的(專業打墓坑的人員),將劉大他爹的墳啟開,準備合葬。高氏去叫幾個婦女,將堂屋收拾出來,準備做孝衣、掛白綾……”安排得有條不紊。被點到的人慌忙去了。
李義不知是傷心還是嚇傻了,一臉淒惶地站在旁邊。劉二站起來,擤了一把鼻涕,一把抓著李義,吼道:“他怎麽辦?要不是他偷了錢去,我老娘怎麽會這麽快就去了?”
劉全喝道:“現在是什麽時候?先準備喪事,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劉山,派兩個壯年勞力,先將李義關進祠堂,等他娘老子回來了再由老太爺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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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兒突然跳起來,一把拉起文清就跑。文清道:“怎麽啦?”
沫兒一臉驚恐,隻管飛跑,一口氣跑到婉娘身邊,惶惶道:“婉娘,婉娘……”一句話沒說完,頓時覺得喉嚨發緊,背後發涼。正懶洋洋躺在婉娘膝上的小花貓猛然站起,弓起背部,身上的毛都乍了起來。
婉娘對沫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對著麵前的空地,淺笑道:“劉老娘,我知道你有話要說,但是你要是傷了我這個童子,隻怕討不到好去。你放心,我明天再來,一定給你一個開口的機會。”
沫兒打了個寒顫,愣了片刻,垂頭喪氣地坐到婉娘身邊。文清懵懂道:“怎麽了?婉娘你說什麽?”
婉娘笑道:“叫你們多管閑事!這下嚐到滋味了吧。”看沫兒仍然坐立不安,四處張望,推他道:“走吧,我們去登山。別噘著嘴了,她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