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大早,文清和沫兒就去看烏龜怎麽樣了。烏龜今天看起來十分精神,一雙小眼睛盯著文清和沫兒轉來轉去。兩個人扒著缸口看了半天,商議著把烏龜送回到洛水去。
婉娘笑道:“我們家的園子還不是和洛水通著?放進園子就得了,那還用得著走幾裏路去洛水?”
兩人一聽,覺得不錯,便抬了烏龜,放進了後院的塘子裏。
剛吃完早餐,就有人咚咚咚地敲門。
黃三開了門,一個小童拿著一個名帖笑道:“這裏是聞香榭嗎?”
見黃三比劃手勢,知道是個啞巴,便一邊四處張望,一邊笑道:“你們這個地方可真難找。我來給我們家姑娘買香粉。”
婉娘走過來,接過名帖,看了一眼,問道:“要些什麽?”
小童道:“都在帖子裏寫著呢。”
婉娘翻看了會兒,隨口問道:“今天怎麽你來,你們家那個小啞巴呢?”
小童笑道:“你說小鳳啊?她前幾天偷了東西逃跑,被抓回來關起來了。”
婉娘道:“唔。你三天後來取香粉吧——這是哪位姑娘要的?”
小童道:“除了阿曼姑娘,哪個還需要來聞香榭專門定做呢?我們紅姨說,如今人手不足,想請聞香榭做好之後送去,可以多加一些銀兩。這是地址。”
婉娘接過,笑道:“沒問題。”
※※※
沫兒和文清還在吃早餐,見婉娘拿著名帖滿臉笑容走了過來。文清道:“婉娘,什麽事這麽高興?”
婉娘道:“你瞧。”
名帖十分精致,粉紅色底箋,紙質細膩,挺而不脆,柔而不皺,還散發著一種淡淡的香味。上麵詳細列舉了所需香粉的種類和數量,要的都是極其名貴的品種。最關鍵的是,落款上三個娟秀的漢隸小字:閑情閣。
“閑情閣?”沫兒叫起來,“那個手絹!”
婉娘道:“我正好這幾天閑得慌,想去閑情閣逛一下呢,他們就找上門來了,也省得我費事去打聽了。”
〔六〕
婉娘讓黃三按照名帖上的要求先準備香粉,自己卻換了件湖藍色圓領襦衫,將團扇換成了折扇,頭戴黑色羅紗襆頭,腰係藍色鳳紋玉帶,裝扮成一個英俊的青年公子,竟比未瘋前的元二公子還要文雅瀟灑。又收拾了一個包裹,要文清和沫兒換了衣服,一行三人出了門。
過了新中橋向西,一會兒便到了一處金碧輝煌的大門前。兩頭巨大的石獅分臥兩旁,十二根高柱分別懸掛著不同的彩旗,朱漆大門後傳出陣陣絲竹吟唱之聲,門楣上方寫著“太常寺”三個字。
大唐曆代皇帝皆善音律,梨園之風盛行,官方、民間樂坊眾多。這太常寺專為管天下樂坊樂工而設,下轄“大樂署”、“鼓吹署”兩個機構,樂工多達數萬人眾。寺內山水相宜,景色雅致,且佳人如雲,不少王公貴胄、皇親國戚或真愛音律的,或借音律之名的,常常出入太常寺。時間久了,有人以此做文章,在太常寺附近開了青樓,其中不乏音律技藝高超、傾國傾城的佳人,大部分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且名氣漸響,慢慢的太常寺周圍竟成了青樓匯集之地,吸引了無數文人雅士光臨鑒賞。
文清和沫兒哪裏知道這些。沫兒凝神聽園中清唱嫋嫋,聲音悅耳,異常動聽,絲竹伴奏技術高超,或柔美輕盈,或激昂奔放,與演唱者聲線相輔相成,絲絲入扣,撩人心弦。
文清以為到了,便問:“婉娘,閑情閣就在教坊裏嗎?”
婉娘卻道:“這邊呢。從現在開始,不許再叫婉娘了,我是兵部李大人家的公子,你們就是跟著我一起出來遊玩的小書童,記得嗎?”
文清點頭。沫兒一聽,覺得好玩,不覺來了興致。
婉娘帶著文清沫兒走過教坊正門,拐過一個拐角,來到旁邊一處庭院前。與普通人家不同,這處庭院並未用高高的院牆圍起來,而是全部為一丈來高的雕花鐵柵欄,裏麵種著修建齊整的花樹,隱隱透出裏麵的紅脊飛簷;正中一個月形門,同樣是雕花鐵欄,門內兩邊種了兩棵碩大的紫藤,老樁橫斜,莖蔓蜿蜒屈曲爬滿門框,串串花序懸掛於綠葉藤蔓之間,繁花滿樹迎風搖曳,竟然如同花做的門一樣,別有一番韻致。
婉娘回頭交代道:“記得要叫我公子。”然後搖著折扇,帶著文清沫兒大搖大擺走了進去。
在外麵眼見沒人,沒想到剛走進花門,便有一個小廝過來道:“請問是哪家的公子?”
婉娘並不答話,神態倨傲,隨手丟給那小廝一塊金錠。小廝一愣,帶他們到旁邊一處草堂坐下,斟了茶,點頭道:“公子請在院中稍候片刻,小的這就去請紅姨來。”
坐在草堂,將前麵院落風光一覽無餘。草堂為木質,從柱子到地板、牆壁,全部用烏木搭建;三麵皆空,一麵有牆,牆上掛著一個琵琶,靠牆的位置還擺著一架古琴;正中的木梁上懸掛著一串銅鈴鐺,隨風叮叮作響;正麵對著的是一個荷塘,滿堂的荷葉荷花,隨風起舞;背麵種著幾叢翠綠欲滴的竹子,更為小院增添了幾分幽靜。竹林後麵,則是一座小樓,在綠蔭叢中若隱若現,想來就是什麽閑情閣了。
沫兒問道:“這裏是做什麽的?”
婉娘遲疑了一下道:“青樓。”
沫兒有些搞不清狀況。他在城裏乞討時,也去過南市附近的煙花巷,一個個濃妝豔抹的女子和男子恣意玩笑,衣著豔麗,舉止粗俗,與今天的閑情閣大不相同。
連文清都看出來了,疑惑道:“這是妓院?”
婉娘道:“青樓可不同於一般的妓院,這裏是清倌人。先不要問,等會兒隨機應變,看我臉色行事。”
一陣風吹過來,前麵的鈴鐺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剛才那個小童領著一個中年美婦走了過來。那婦人一身紅裝,麵如滿月,眼如銀杏,自稱“紅姨”,款款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婉娘起身行禮道:“敝姓李。久聞閑情閣阿曼姑娘大名,特來一睹芳容。”
說著拿出一個玉如意來——正是盧夫人當時購買三魂香時給婉娘的那個。
要是尋常婦人,見到如此質地的玉如意,眼睛早就直了。這紅姨顯然是見過大世麵的,她看了一眼玉如意,並未表現出豔慕或驚訝之色,隻淡淡笑道:“今日不巧,阿曼姑娘昨晚飲了幾杯酒,至今還未起床呢。李公子又未提前預約,還是請李公子改日再來吧。”
婉娘欠腰笑道:“但請紅姨行個方便,小生遠道而來,就為見阿曼姑娘一麵。”說著又取出一對玉鐲來,“這個是小生給紅姨的見麵禮,成色尚好,配紅姨的膚色正合適。”
紅姨遲疑了一下,笑道:“也罷,李公子如果非要見阿曼姑娘,可願意等等?”
婉娘一揖到底,喜道:“謝紅姨成全。”
紅姨帶了婉娘三人,穿過竹林,經過一座假山,來到後麵小樓。這小樓也是通體使用名貴的烏木搭建,一共三層,裝飾極為精致。
婉娘本來以為紅姨要帶他們上樓,誰知竟是經過小樓,穿過濃密的花樹,繞道了小樓的另一側。原來小樓這側別有洞天,一條人工開鑿的小河將洛水的活水引過來,環繞著一個大的草坪,綠草猶如錦緞一般,在陽光下隱隱閃光;上麵搭有七個烏木草堂,順勢而建,呈合圍之勢。風格同前麵草堂相似,但裝飾各具特色,正梁各掛著一串兒小鈴鐺,在風中發出清脆的響聲;草堂之間有小路相連,又相距甚遠,互不遮擋視線,既可以看到對麵的花草綠樹,又彼此之間互不影響。
婉娘讚道:“好美的景色!”
紅姨領他們到第一個草堂坐下,道:“請稍候片刻,等阿曼姑娘梳妝完畢就來陪公子。”
婉娘又拿出一支瑪瑙鳳釵來,笑道:“紅姨,我這裏還有一支瑪瑙鳳釵,我瞧和你這身衣服十分相襯,不如也一並送了你吧。希望紅姨在阿曼姑娘麵前多多美言幾句。隻是小生還不知阿曼姑娘何時能來,怕等得無聊,不如紅姨先叫其他姑娘來坐坐如何?”
紅姨接過鳳釵,笑道:“謝謝公子了。要不我先叫靈玉姑娘來給公子唱個小曲兒吧。”
一個小丫頭先過來斟了茶,擺上了四碟點心,後見一個絲綢包裹著美人兒,抱著琵琶嫋嫋娉婷走了過來,笑道:“李公子萬福。小女子靈玉獻醜了。”
說罷抱琴坐下,彈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文清和沫兒對樂理一竅不通,但也覺得確實彈得不錯。一曲終了,婉娘鼓掌道:“靈玉姑娘好技法!”從包裹裏拿出一支碧玉簪,笑道:“初次見靈玉姑娘,不成敬意。”
靈玉喜滋滋接了,道:“紅姨說李公子英俊瀟灑,又出手闊綽,果不其然。”
婉娘請靈玉坐了,道:“我聽靈玉姑娘的演奏,隻怕比太常寺的樂師也不差,怎麽會不如阿曼姑娘呢?”
靈玉眼現落寞之色,道:“公子有所不知,做清倌人的,比得上比不上還不是客人說了算?客人厭煩了,哪怕你有再好的琴技也是比不上了。”
婉娘歎道:“這倒也是。”隨後問道:“聽說這阿曼姑娘彈琴極好,想見一麵都十分難。”
靈玉不忿道:“還不是因為她……”朝四周一看,戛然而止。
婉娘也不追問。沫兒在旁邊問道:“靈玉姑娘,閑情閣裏是不是有個小啞巴?”
靈玉奇道:“李公子不是第一次來閑情閣嗎?你怎麽知道?”
沫兒道:“我聽其他公子閑聊時講的,我有一個堂姐,是個啞巴,六年前,長到七歲的時候被拐子拐走了,我嬸子找了多年,讓我也留著心,所以我就想打聽一下,會不會是我丟失的堂姐。”
靈玉笑道:“那就肯定不是了,這小鳳剛來的時候是能講話的,來到這裏可能水土不服,聲音嘶啞,慢慢地才便啞巴了。倒是阿曼姑娘……”不過隨即又搖頭,道:“年齡也不符。”
沫兒失望地道:“原來如此。”
婉娘隨意和靈玉聊了幾句周圍的景色,不久便有個總角小丫頭過來請靈玉回去。不大一會兒,隻見紅姨親自帶著一個白衣女子,一個小丫頭捧著一把古琴,走了過來。
這女子冰肌玉骨,楚腰蠐領,白衣勝雪,渾身上下不帶一點人間煙火味兒。紅姨道:“阿曼,這位是李公子。”然後笑道:“李公子,阿曼隻能陪您一刻,午時已經約了人了。”
阿曼福了一福,目送紅姨走遠,這才朝婉娘施了一禮。然後淡然一笑,並不說話,坐下在琴架旁邊。小丫頭拿了曲牌,過來問道:“請問李公子想聽哪首曲子?”
阿曼靜靜地看著婉娘,眼神純淨,猶如山裏的一汪清泉。
婉娘道:“就《高山流水》吧。”
叮叮咚咚的旋律從她的指尖流出,音節時高時低,時隱時現,猶見高山之巔,雲霧繚繞,飄忽無定;忽然音階一轉,節奏活潑輕快,淙淙錚錚,猶如鬆間細流湍湍而出;到了最後,旋律如歌,清韻悠揚,儼若行雲流水一般。
婉娘讚道:“阿曼姑娘的琴技果然不同凡響!”連文清和沫兒都劈裏啪啦拍起手來。
轉眼一刻已到,阿曼仍是笑容淡淡,起身施了一禮,緩緩退出。
※※※
看著阿曼姑娘漸漸走遠,婉娘叫道:“沫兒!”
沫兒也同樣在盯著阿曼,見婉娘叫他,回頭看了一眼說道:“原來阿曼姑娘也是個啞巴。”
一個小丫頭過來,說紅姨正忙,不能相送,就由她送他們三個出了閑情閣。剛走出紫藤門,未及轉彎,三四個家丁從他們身邊急匆匆衝出,朝太常寺方向跑去,嘴裏叫道:“快追!”正是前幾天早上遇見的那幾個人。
沫兒奇道:“莫非是那個小啞巴又逃出來了?”
婉娘向前後左右各看了看,道:“快點,這邊來!”向前幾步衝過去。拐角的花叢中,躲著一個瘦弱的小姑娘,雖然換了女裝,但沫兒一眼看出,正是那個小啞巴。
婉娘叫道:“小鳳?”
小啞巴頓時抖成一團,往花叢中縮了縮,啊啊呀呀擺手不停。婉娘道:“你不用怕,快跟我們走,一會兒找你的人回來就麻煩了。”
不由分說,拉起小啞巴就走。正好前麵駛來一輛馬車,文清招手,四人上了馬車,這才鬆了一口氣。
回到聞香榭,小啞巴並不安分,不住地走來走去,唉聲歎氣,幾次不是文清和沫兒攔著,她就要跑出去了。
婉娘看她這樣,不像是擔心被抓,倒好像是有什麽事情,問道:“你有急事?”
小啞巴不住點頭,亂七八糟比劃了一大堆。婉娘叫了黃三來,竟然連黃三也不知她到底什麽意思。
婉娘拿了紙筆來,問道:“會不會寫字?”
小啞巴眼睛放光,飛快地在紙上寫下四個字“快救小姐”。
沫兒問:“你是誰?你的小姐是誰?”
小啞巴寫道:“小鳳,阿曼姑娘。”
婉娘問:“你逃出來幹嗎?是要給誰送信?”
小啞巴寫道:“報官。”
婉娘問:“為什麽要報官?”
小啞巴又寫道:“她們要小姐的眼睛。”
婉娘道:“你先別急,慢慢把事情經過寫出來。說不定我能幫你呢。”
一直到傍晚時分,事情才算弄清楚。阿曼家在揚州,父親做過嘉興縣令,家境倒也殷實。小鳳是阿曼的丫頭,父母雙亡,從五歲開始一直跟著阿曼。阿曼十二歲那年,父母雙雙臥病,不幾個月便去世了,同族及奴仆欺負她年紀小,竟然哄搶了家產一哄而散。阿曼遭受重大打擊,驟然失聲,慢慢地竟然連一句話都不能說了。後因在家鄉難以繼日,便帶了丫頭小鳳從了樂籍,學習音律。因口不能言,在官中樂坊受到限製,不得已半年前在閑情閣做了清倌人。
一個多月前,小鳳去紅姨房中領阿曼這月的例錢,無意中聽到有人講話,說阿曼的眼睛又亮又純淨,當然最好用阿曼的。並且提到什麽西域手術,保證換眼手術成功。小鳳嚇了一跳,慌忙退出,也不敢對阿曼說,隻是自己暗暗注意紅姨動向。
一日午後,小鳳去取阿曼新作的衣服,回來後又累又渴,抓起桌邊的一杯冷茶就喝了。可能是人熱茶冷,嗓子竟然受了傷,嘶啞起來,並一日比一日嚴重,阿曼帶她去看遍神都的名醫,皆不能醫治,半個月過去,漸漸地竟然成了啞巴。
如此,小鳳也認了。四天前,她無意中經過紅姨房間,卻又聽見了那個聲音,說要在立秋後半月之內動手最為合適。
小鳳認為必須要報官,否則阿曼的眼睛就保不住了。七月七早上趁閑情閣各位姑娘的丫頭開門打水之際,偷偷地跑了出來,到官府擊鼓報案,別人看她一個小啞巴,又說不清楚,便將她趕了出來。
紅姨見她打水未回,便查了打手尋找。一直追到上東門外的河提,將她抓了回來。
抓回去之後,她被關在柴房,也不知道阿曼姑娘現在到底怎麽樣了。隻記得那個半月之期,心下十分著急,今天趁看守柴房的不備,又逃了出來。
婉娘笑道:“阿曼姑娘現在好得很,應該這幾天還沒事。我們上午剛見了她。”
看小鳳還是一臉焦急,婉娘道:“你現在著急也沒用,無憑無據的,即使報官,官府也不會受理。先安心在聞香榭住下。正好後天我要到閑情閣去送香粉,順便去看下阿曼姑娘,如果有什麽不妥當我們再來商量對策,如何?”
小鳳見婉娘說得有理,隻好點頭答應。
沫兒第一次聽到人間竟然有“換眼”之說,驚訝不已,問道:“婉娘,這個西域的換眼手術,該不是邪術吧?”
婉娘道:“我也隻是聽過。聽說西域有些地方,不僅換眼,連人的心都可以換呢;而且不用畫符,不用換命。是不是邪術,我們去看下阿曼姑娘就知道了。”
〔七〕
閑情閣要的香粉香露並無特別。紫粉兩盒,玫瑰露一瓶,胭脂一盒,口脂兩盒,眉黛兩支,花鈿一盒。黃三將已經加工的半成品紫粉、玫瑰露細細地澄淘了數遍,整治得十分精細;眉黛、胭脂、口脂都有現成的精致成品,不需費事。
將閑情閣要的香粉歸置齊整,婉娘拿了些牡丹花瓣來,要文清和沫兒蒸了之後製作花露。沫兒疑惑道:“牡丹花不是用於男子香粉嗎,怎麽還做花露?”
婉娘道:“這個不是閑情閣要的。別廢話,快點做。”
整整做了一個上午,才淘出一小碗紅色的**來。
吃過午飯,婉娘沐浴更衣,焚香叩拜,然後拿出一個紅綾包著的東西交給了黃三,讓他去烤焦了研碎。
黃三恭恭敬敬地接了,雙手捧著,在香案前叩了幾叩,返回廚房。沫兒第一次見婉娘和黃三如此恭敬,忍不住追著看他拿的是什麽。
黃三將火生好,將一個幹淨的大鐵鍋放上去,然後將紅綾裏的東西放進了鍋裏。沫兒探頭一看,原來是七月七那晚公蠣送來的烏黑色龍鱗。
婉娘叫道:“沫兒,你在那裏磨蹭什麽?我們到後園去了!”
沫兒跑過去問道:“你費盡心思討來的龍鱗,怎麽給了三哥在火裏烤?”
婉娘道:“當然是做香粉。還能做什麽?”
婉娘帶著文清和沫兒去了後院。文清又咬破手指,給他的血蓮喂了一點血。然後繞過龍吐珠的花架,來到後麵。一株纖弱的藤類植物,柔柔地纏在旁邊的竹架上,枝頭上開著兩朵花,一紅一白,成喇叭狀,比普通的牽牛花稍大一些。
文清奇道:“這裏種著一株牽牛花,我還沒注意到呢。”
花兒本來正對著天空,這時卻緩緩轉了過來,花朵正好對著他們三人。
婉娘笑道:“這是今年才長的呢。你自然沒注意到。”
沫兒看這花實在是平淡無奇,道:“我們後園裏種株牽牛花做什麽?”
婉娘凝視著花兒,緩緩道:“這可不是牽牛花。這是解語花。”
解語花竟然和牽牛花長得一樣,也太出乎意料了。沫兒聽人形容某個人善解人意時便將之稱為“解語花”,隻道解語花哪怕不是像曼珠沙華一樣曼妙,至少也應該像文清的血蓮一樣“品貌不凡”,哪知卻長得如同野花雜草一般。
見文清和沫兒臉現失望之色,婉娘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越是人間罕有,越隱藏的極深,正如人修道一樣,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解語花形似牽牛,正如高人隱於市井,凡夫俗子誤將其當作一般的野花雜草,便不會打擾到它的清修。”
沫兒聽此話,突然心中一頓。聞香榭看似普通的脂粉店,豈不也是“隱於市”?
文清問:“那婉娘你是如何分辨牽牛和解語花呢?”
婉娘道:“解語花開於七夕當晚,一株上隻開兩朵,一紅一白,連開七日。”
沫兒問:“為什麽要等到七夕才開?”
婉娘道:“解語花,解語花,充當的當然是一個解語的作用,傳說是牛郎的老牛的血滴在地上長出來的。七夕乞巧,牛郎織女相會,解語花就會把他們在鵲橋上說的話傳遞過來。人們都說,那天晚上站在葡萄架下可以聽到牛郎織女的談話,其實是解語花在說話。葡萄架下長出牽牛花很正常,誰也想不到它會是解語花。”
文清聽了,遺憾道:“你也不早告訴我們,早知道我那天晚上就來聽一聽解語花說什麽了。”
婉娘笑道:“你個傻小子,來聽什麽?要女孩子才行。”說著斜眼看了一眼沫兒。
沫兒麵無表情,道:“快采了吧,小心過了今天花就落了。”
婉娘遞給文清一個潔白的大花囊,道:“這解語花一掉在地上就會不見,我剪的時候,一定要張好花囊。”
沫兒和文清張開了花囊,婉娘並不用手碰,拿剪子喀嚓一聲剪了花朵。
※※※
回到蒸房,黃三已經將龍鱗烤好,正在石臼裏研磨。婉娘將盛解語花的花囊小心地掛在木架上。
研磨好的龍鱗粉加水後放入了燉盅,用大火蒸了半個時辰,取出來淘了八次,淘出一碗烏色的汁液來。
婉娘將牡丹花露和龍鱗烏汁並排放了,用玉鑷子取出解語花,紅色的放入牡丹花露,白色的放進龍鱗烏汁,等兩朵花慢慢溶解了,才將兩碗**同時倒入一個白色的玉碗。
隻見龍鱗烏汁與紅色花露翻滾跳躍,如同水燒開了一番,一刻鍾功夫過去,碗裏才平靜下來,水質漸漸分層,上麵是稀薄的淺紅色**,下麵是濃黑的糊狀物質,雖然有花露的香味,但樣子同以往的根本不同,沫兒和文清甚至懷疑是淘的時候沒淘幹淨,出現了這麽多雜質。
婉娘另拿出一個小碗,將上麵的淺紅色**倒了出來。然後讓文清去叫了小鳳過來,讓她將這一碗**喝掉。把剩下的黑糊糊,給了黃三,黃三接過吃了。
沫兒和文清大為驚訝,本來以為是做花露,哪知竟然是給兩人吃的。
沫兒正想問,這個可以吃的花露到底有什麽作用,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婉娘對黃三說的話:“三哥,你放心,再過幾天就好了。”婉娘問公蠣討來的龍鱗,就是要幫助黃三治什麽病。可是做出來的東西也給小鳳喝了,這是……
正在胡思亂想,卻見小鳳雙手緊緊抓住自己的喉嚨,“咕”地吐出一口鮮血來,表情痛苦,一頭往地上栽去。沫兒和文清飛快地扶住她,隻見她麵如金紙,喉頭咕咕作響,像是要不行了。文清大叫:“婉娘!婉娘!”
婉娘卻十分平靜,道:“扶好她,幫她捶下背。”
沫兒顧不上多說,握起拳頭敲打她的背部。小鳳腹部**了一陣,嘩啦啦吐出一攤血來。婉娘道:“好了,你們兩個先扶了她去休息一下。”
沫兒和文清扶了小鳳在院中的竹椅上坐下,見她雖然臉色蒼白,但看起來已經沒有剛才那樣危險了。
小鳳擠出一個笑容,嘶啞道:“謝謝。”說完自己一愣,沫兒和文清也跟著一愣,隨即歡呼不已:“小鳳你會講話了!”
婉娘遠遠叫道:“小鳳現在還不能多說。你們兩個先過來。”
沫兒飛跑過去,見黃三並無異樣,同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悶頭做事,奇道:“三哥怎麽樣?”按照他的想法,黃三應該也可以開口說話了。
婉娘沒有回答,正用一根草棍撥弄小鳳吐出的一攤血跡。沫兒湊過來一看,血跡裏竟然有無數隻密密麻麻的紅色小蟲子,看得沫兒頭皮發麻,問道:“這是什麽?”
婉娘歎道:“一杯茶就有這麽大的威力,隻怕阿曼姑娘危險了。”
文清興奮道:“婉娘,原來你還會治啞病呢!”
婉娘笑道:“我哪會治什麽病!這也是機緣巧合,正好我們這裏有幾款香料,不用就要浪費了,而且我看小鳳剛啞了不久,便想試試解語花露的功效,沒想到歪打正著,還真讓小鳳開口了。”
沫兒道:“原來這就叫做解語花露。有什麽說處沒有?”
婉娘道:“牡丹花我用的是‘二喬’,知道吧?”
“二喬”是一種名貴的牡丹品種,枝頭一開兩朵,一紅一白,聽說後來還培育出一花兩色,十分嬌豔。
婉娘道:“解語花一棵也隻開兩朵,同樣是一紅一白,但與二喬不同,解語花紅色為雌,白色為雄;龍為百獸之王,牡丹為百花之王,用龍鱗和牡丹調配,可以收攏解語花中的解語靈性,製成的解語花露才能有恢複聲音的功效。”
文清問道:“怎麽這次製作的花露還有沉澱呢?”
婉娘道:“傻瓜,龍鱗哪能用來做花露呢。用龍鱗原本就是為了收攏並強化解語花的靈性,並利用二喬牡丹中一株雙色的功效,兩者共同作用,解語花雌雄分層,清者為雌,濁者為雄,否則混成一通喝了,小鳳的聲音不知道變成什麽樣兒了。”
沫兒道:“怎麽三哥的嗓子還沒好呢?”
婉娘看了黃三一眼,道:“三哥啞的時間久了,要慢慢來。”
小鳳能說話了,大家都很高興。吃過晚飯,婉娘問了些關於閑情閣的問題,小鳳一一答了。看小鳳還很虛弱,婉娘便讓小鳳早點歇了。
文清笑著歎道:“幸虧小鳳碰到我們,正好又有解語花的材料,真是太巧了!”
婉娘道:“誰說不是呢!”
沫兒卻悶著頭不作聲。
〔八〕
第二天要去閑情閣送香粉,婉娘犯了愁。自己還好說,換回女裝就是了,但是文清和沫兒兩個小家夥怎麽辦呢?前天剛裝成李公子的書童去了一次,隔了一天變成了聞香榭的小夥計,一不小心被認出來可就麻煩了。
想了一會兒,婉娘突然發笑,自己笑了老半天,才對沫兒道:“我想到了一個辦法。”
沫兒一見婉娘偷笑,便覺得不會是什麽好事,警惕道:“什麽辦法?”
婉娘的目光在文清和沫兒的臉上飄忽了半天,突然笑道:“把你們倆扮成女孩子就好了。”
文清滿臉通紅道:“這……不太好吧?”
沫兒直接嗤之以鼻:“我不同意。不如我和文清不去了,你和三哥去好了。”
婉娘笑道:“那怎麽行?我還要靠你們兩個做幫手呢!再說了,”婉娘吃吃笑道,“怎麽我扮成個男子就沒問題,要你們扮成個女孩子就不行了?想當初,你來聞香榭的時候可是答應過的,我讓你做什麽你就要做什麽。”
沫兒氣得沒法。文清見沫兒沒辦法,自己就更沒辦法了。兩個人任憑婉娘在臉上胡塗亂畫,並分別換上了一套小丫鬟的衣服。
折騰完畢,婉娘把文清和沫兒拉個對麵,笑道:“你們相互瞧瞧,怎麽樣?”
文清濃眉大眼,扮成個丫頭略顯粗糙,可是沫兒長得清清秀秀的,上穿一件水紅色的半袖衫,下麵白紗裙,婉娘又精心地給他畫了眉,打上胭脂,活脫脫一個水靈靈的小丫頭。
文清喜道:“原來沫兒打扮成小丫頭還漂亮些。”
沫兒眼睛一瞪,文清連忙結結巴巴道:“當然……還是小男孩更好些。”
婉娘撫掌笑道:“太好了。以後沫兒就穿女裝吧,做我的小丫頭。”
沫兒怒極,扯著衣服道:“氣死我了!我不去了!”
婉娘連忙攔住,一邊道:“好好,算我沒說。”一邊笑彎了腰。
文清捧了香粉盒子,背了一個小包裹,三人出了門。
沫兒覺得十分別扭,不住地向四周張望,唯恐被人注意。隻要對麵街上有人,便連忙低下頭。婉娘笑道:“幹什麽?真把自己當美人兒啦?人家都忙呢,哪有時間注意你?”
沫兒氣鼓鼓地正要強嘴,婉娘卻道:“過會兒到了閑情閣,不要多說話,免得被人看出來了。沫兒,你要找個機會在閑情閣裏四處逛一逛,看看有沒有什麽可疑的。但是不要輕舉妄動,有什麽事情趕緊回來告訴我就行。”
※※※
走到巷子口,文清攔了馬車。進了閑情閣,紅姨並未露麵,一個小童引了她們三個往裏走去。
清風吹過,烏木草堂的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沫兒皺了皺眉,嘟囔道:“這鈴聲真討厭。”
婉娘道:“請問這是送給哪位姑娘的?”
小童道:“給阿曼姑娘的,紅姨已經交待過了,順便請您給我們姑娘們簡單講一下妝扮的技巧。”引他們到了後麵木樓的大堂,一個管家模樣的男子拿了銀兩出來,然後指使一個小丫頭叫姑娘們出來。
閑情閣的姑娘一共九個,個個身懷絕技,吹拉彈唱,吟詩舞劍,各有所能。見婉娘送來香粉,都上來圍觀,聽說是給阿曼的,有人羨慕有人不忿,嘻嘻哈哈亂作一團。
婉娘道:“請問哪位是阿曼姑娘?”
其中一個白衣女子走了出來,施了一禮。隻見這白衣女子明眸皓齒,肌膚勝雪,猶如粉雕玉琢一般。婉娘還禮,讚道:“阿曼姑娘果然名不虛傳。”
文清將各種香粉花露一一擺開,婉娘對各個品種詳細做了介紹。
婉娘說的話沫兒在旁邊一句也沒聽到,如今他的腦子裏隻回旋著一個問題: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阿曼姑娘?剛才站出來的,與他們前日來見到的,顯然不是同一個人!如果剛才站出來的是阿曼姑娘,那天紅姨為什麽要騙他們?如果那天見到的才是,那麽今天為什麽要找另外一個頂替?真正的阿曼姑娘又在哪裏呢?
沫兒苦著一張臉,捂著肚子,用肘部輕輕碰了碰旁邊的小丫頭,擠著嗓子道:“不好意思,早上吃多了。請問茅房在哪裏?”
小丫頭“哦”了一聲,轉身帶他走,婉娘在後麵笑道:“各位姑娘們,婉娘今天來,還帶了些聞香榭的試用裝,在場的個個有份。”說著從包裹中拿出些精致的小瓶子小罐子來。
小丫頭一聽,立即頓住了腳,沫兒道:“你指給我在哪裏,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小丫頭指著後門說:“從這裏出去,那邊梧桐樹下的小屋就是。”自己圍上去找婉娘要了一個小玉瓶裝的薔薇花露,高興地打開了聞個不停。
沫兒從大堂走向後門,看到樓梯口就在這邊,趁沒人注意,轉身上了二樓。
二樓幾個房間的門都大開著,像是幾個姑娘們的房間,剛才去樓下看聞香榭的香粉忘了關門。沫兒張望了一下,見沒什麽異樣,便往三樓走去。
三樓的格局同二樓基本一樣,一頭似乎是閑置的,門上落了鎖;另一頭布置得十分豪華,並且少了些脂粉氣。沫兒輕手輕腳走過去,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看,並沒發現什麽。
正對著走廊的是一個大的房間。沫兒聽小鳳說過,三樓頂頭是紅姨的臥室,便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卻什麽也沒聽見。
一切看似很正常。可是越是這樣,沫兒就越覺得不對勁。這麽大一個閑情閣,除了一樓大堂中的姑娘和小丫頭們,那些打手、管家、小廝等,竟然一個沒有,聽任沫兒自己從二樓走到三樓。
沫兒心中有些不安,想還是趕緊和婉娘會合才對。剛轉過身,突然聽到紅姨房內傳出一聲輕輕的咳嗽聲。
沫兒停了下來,透過門縫往裏望去,好像有一個白衣女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門是關著的,但門縫很小,看不到全貌,也不能判斷是捆著,還是昏迷。周圍很安靜,剛才的咳嗽聲是不是她發出的呢?婉娘交代,不要自己輕舉妄動,可是萬一裏麵的白衣人不是阿曼姑娘呢?
沫兒遲疑了下,決定看清楚再回去。房間裏再沒有任何響動,應該沒有其他人,便輕輕推開門溜了進去。
那白衣女子臉上蒙了條羅帕,靜靜地躺在床上。沫兒走過去,遲疑著要不要揭去羅帕,唯恐自己揭去羅帕後,看到的是阿曼姑娘已經血肉模糊的眼窩。
沫兒的手指剛剛碰到羅帕,突然腦袋一陣劇痛,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九〕
沫兒看到一個自己飄在空中,另一個自己坐在地上,一個人正拿著一根長長的銀針刺入自己的腦門,但一點都不痛。那個人走了,沫兒竭力想看清那人是誰,可是看不到。頭越來越暈,四周的房屋都在旋轉。房屋外麵,隨風傳來的叮叮當當的鈴聲吸引著沫兒,讓他很想就這麽飄走。
頭暈得厲害,似乎隻有在空中飄著才好受一點。沫兒看到方怡師太就在不遠處朝他招手,他嗚咽著,興奮地叫道:“師太,等等我!”奮力地往上飄去……
遠遠的,沫兒聽見婉娘和文清的聲音,好像在叫自己,恍惚間,想起婉娘和文清還在閑情閣等著他回去呢。而且,前幾天他剛借了婉娘一兩銀子……自己和聞香榭簽了賣身契,這才剛做了幾個月呢!——方怡師太教他,做人一定要守信——不,要等賣身契到期了才行。沫兒朝地上坐著的那個沫兒撲過去,可是不行,身子輕飄飄的,像浮在水麵上的樹葉。窗外的鈴鐺發出一陣動聽的聲音,呼喚著沫兒,方怡師太隨著鈴聲慈愛地叫著沫兒的名字……
沫兒堅持著,他要等到婉娘和文清來了才能飄走。
過了很久,門外叮叮咚咚的鈴聲由原來的悅耳動聽變得急躁不安。房間外麵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吸力拉著沫兒飛出去,沫兒繞著柱子飄來飄去,堅持不肯離開。
可是他無處著力,房間外的吸力越來越大,沫兒想,難道自己已經死了?
沫兒覺得越來越沒力氣,他緩緩地朝窗子飄去。突然,屋外的鈴聲停了,拉著沫兒飄走的力量也沒了。沫兒用盡全力,飛身撲到坐在地上的那個沫兒身上,掙紮了好久兩個沫兒才合在一起。
※※※
沫兒醒了。
天色已經黑了,沫兒發現自己靠著一根柱子坐著。手腳並沒有被綁起來,可是除了眼睛,似乎全身都動不了。
皎潔的月光透過窗子落在沫兒的腳前。沫兒使勁想,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是記憶隻到他在三樓紅姨的門口偷聽之際,這之後發生了什麽,沫兒沒有一點印象。
婉娘和文清怎麽樣了呢?是被抓起來了,還是回聞香榭了?阿曼姑娘在哪裏呢?
沫兒頭疼欲裂。
等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趁著月光,沫兒終於看清了。這是一間高大空曠的房間,正中擺著一張八仙桌,上麵插著一柄劍,旁邊豎著一個符幡。房屋周圍開有八扇窗,不知怎麽設計的角度,八扇窗中都有月光照進來。看樣子不像是尋常的房屋,倒像是個封閉的祭台。
沫兒試著活動下手腳,發現身體猶如死去了一樣,一動不動。透過八個窗子照過來的月光光柱越來越長,光線也越來越亮,每過一會兒,月光便離中間的八仙桌近一些。
月光發出一種炫彩的冷光來。八個光柱緩緩地延伸,最終重合在了一起,在八仙桌上形成了一個放射狀的光斑。
〔十〕
房間的門嘩啦一聲打開了。
紅姨走了進來,原來還在閑情閣。紅姨後麵,卻是沫兒的老熟人——元鎮真人。沫兒立刻意識到不妙。
紅姨走過來,把手伸到沫兒的鼻子下麵,沫兒連忙屏住呼吸。
紅姨道:“這個小孩真的有用?還需要真人費這麽大的功夫?”
元鎮真人歎道:“這是最後一個辦法了。這次多謝紅姨。”
紅姨笑道:“真人說得哪裏話!真人幫我賺了這麽多錢,我幫真人也是應該的。”
元鎮真人咳嗽了一聲,看了看四周的月光,道:“時辰到了,你先回去吧。”
紅姨輕笑著道了個萬福,退了出去。
元鎮真人登上八仙桌,揮動長劍,光柱從四麵八方照到他身上,慘白慘白的,四周沒有一點影子。符幡開始獵獵抖動,一陣陣的鈴鐺聲響了起來——這次卻不是一個,而是很多鈴鐺一起在響。
沫兒不知道怎麽辦,隻有沉默著,當自己死了,就像現在元鎮真人認為的那樣。
符幡響了一陣,突然停了下來,外麵的鈴聲也漸漸地住了。元鎮真人驚奇地“咦”了一聲,重新揮動長劍。但這次,周圍一片寂靜。
沫兒看到,元鎮真人的額頭亮晶晶的,眉頭緊鎖,仔細檢查了長劍,又去查看符幡。
門又一次開了。婉娘嬌脆的聲音傳了進來:“需要婉娘幫忙嗎?”
元鎮真人手中的長劍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他一言不發,跳下八仙桌,撿起長劍重新跳上桌子,揮舞起來。
婉娘歎道:“時辰已經過啦。”月光的光柱漸漸縮短,原來重合在一起的光斑已經慢慢退開了。
元鎮真人丟了長劍,臉色蒼白,咬牙切齒道:“真是天要滅我!”
婉娘回頭道:“唉,在人間待得久了,還真不習慣不點燈呢。文清,把燈點上吧。”
文清跑進來,看一眼坐在地上的沫兒,把西北角一處大的犀角燈點著了。
元鎮真人憤怒地繞著圈子奔走了幾個來回,停下了盯著婉娘,惡狠狠道:“這到底怎麽回事?”
婉娘無辜道:“我還要問真人呢!怎麽我的小童會死在這裏呢?”
文清大驚,過來抱著沫兒抽泣起來。沫兒眨了眨眼睛,文清一愣,叫道:“婉娘,沫兒沒死!”
元鎮真人驚叫道:“不可能!”往沫兒這裏跑了幾步,又停了下來,麵如死灰,頹然坐在了地上。
婉娘笑道:“當然沒死,他還欠我十年的賣身契呢,哪能那麽容易死?”
元鎮真人苦笑了一聲,道:“你又贏了。”
婉娘道:“真人高看婉娘了。我本來就沒想同你比,哪來的輸贏?”
※※※
門口一陣腳步聲,紅姨推門走了進來,一看到婉娘和文清,吃了一驚,道:“你們……怎麽在這裏?”
婉娘冷笑道:“我還沒問你我的小童怎麽樣了呢,你倒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你說呢?”
紅姨看看元鎮真人,又看看沫兒,隨即笑道:“這是個誤會。”
婉娘道:“這個誤會可就大了。從頭到尾,紅姨設計個圈套給我,是不是?”
元鎮真人道:“這事是我做的,和紅姨沒什麽關係。”
婉娘笑道:“元鎮真人還真仗義!我還以為真人在公孫小姐那件事後,真的回了雲夢了呢,原來躲在閑情閣。”見元鎮真人雙唇緊抿,婉娘又道:“真人,我倒想聽聽,你是如何算計我的小童子呢?”
元鎮真人冷笑道:“身為敗者,還有什麽好說的?”
婉娘莞爾一笑,道:“其實真人想要我這個小童,大可親自去聞香榭裏求了來,何必費這麽大的心思呢。”說著,看了看窗外皎潔的月亮,自言自語道:“今夜的月亮可真圓啊。已經子時三刻啦。”
突然轉頭對元鎮真人道:“衛老夫人、林萍兒,還有那幾個在大火中喪生的人,魂魄都在你這裏吧。”
元鎮真人臉色大變,半晌才道:“什麽魂魄?”
婉娘笑道:“已經到了這個時候,真人就不用隱瞞了吧。”
元鎮真人將手中的劍重重地丟在地上,冷哼道:“我自認為這個計劃天衣無縫,你怎麽會發覺了呢?”
婉娘看到文清還在替沫兒揉搓手腳,就丟了一小瓶子花露過去,看文清給沫兒搽了,才笑道:“事情太巧了。七月七我到城外采露珠,就碰到了小鳳被抓,還撿到不知道是小鳳還是家丁丟下的手絹。隔了兩天,閑情閣就去了我聞香榭定香粉,我一時好奇,扮作李公子來閑情閣玩兒,就正好救了小鳳。真是巧,巧的不得了啦。”
元鎮真人哼了一聲,道:“這些也不算什麽,你怎麽知道那幾個魂魄的事兒?”
“是的,”婉娘嘻嘻笑道,“本來我也一向自詡聰明,沒想到自己掉進了圈套。小鳳到了我聞香榭,正好機緣巧合,製作解語花露的材料剛剛齊全,我就順便治好了小鳳的啞病。”
“結果小鳳喝了解語花露,就吐出來一堆蟲子來。我本來以為,是紅姨想要阿曼姑娘的眼睛,所以毒啞了小鳳,可是看到這個情形,我覺得以紅姨的本事,似乎還難以驅動怨魂來做這件事。剛巧那天晚上,我的另一個傻小子,”她回頭看看還在照顧沫兒的文清,接著笑道:“這傻小子說,事情真是太巧了!這句話提醒了我,這麽巧的事情可真是不容易碰到,要不是老天想讓小鳳複原,那就是有人故意設計的。”
元鎮真人冷哼道:“你能做成解語花露,我可不知道。你不要自作聰明。”
婉娘拍手笑道:“那看來是上天想讓小鳳康複了,是不是?”
紅姨在一旁冷冷的,一言不發。
婉娘笑道:“紅姨難道沒聽說衛家那場大火嗎?”
紅姨道:“衛家的大火和我有什麽關係?”
婉娘道:“這麽大的火,洛陽城裏這十年都少見,聽說燒死了好幾個人呢。衛老爺、衛夫人,紅玉晴川兩個小妾,林萍兒,還有兩個奴仆,一共七人,都死啦。我看她們死得可憐,便想替他們超度,可是找了一個晚上,都沒有找到他們的魂魄。這些個人,相互怨恨,絕對不會一個晚上就魂飛魄散。那他們的魂魄上哪裏去了呢?”
婉娘長歎了一聲道:“找不到我也沒辦法,隻好聽任他們去了。可是看了小鳳吐出來的東西,顯然是有高人將魂魄的怨氣鎖在茶水裏給小鳳喝了,如果小鳳變啞隻是普通的啞藥,喝了我聞香榭的解語花露,怎麽會出現如此妖邪的景象?”
元鎮真人道:“人算不如天算。連老天爺也不幫我。”
婉娘感慨道:“我有時真佩服真人的勇氣。你憑什麽認為老天會幫你呢?”
元鎮真人辯道:“先前我用生魂修煉,你說違背天道,現在我用死去的魂魄,你還有什麽話說?”
婉娘頷首歎道:“你用了死去的魂魄,竟然就認為自己理所當然的是遵從天道了?我真不知你是怎麽想的。不過,”婉娘微笑道,“衛家的大火是怎麽回事,真人能否給我個解釋?”
元鎮真人冷瞥她一眼道:“你在現場,還來問我?”
婉娘笑道:“這麽說,當時元鎮真人也在現場了?可惜啊,婉娘功力不夠,竟然沒有發現,早知道當時就應該找元鎮真人敘敘舊。既然元鎮真人也在現場,那我就更有理由懷疑,衛老夫人軟骨散的來曆了。”
元鎮真人喝道:“你東拉西扯的要說什麽?我把你的小童擄了來,是我不對,如果你願意原諒我,我保證以後離你聞香榭遠遠的,如果不肯,你就把我這把老骨頭收了去吧。”
說到最後,竟然是向婉娘示弱。婉娘顯然沒想到元鎮真人這麽說,愣了一下,撒嬌道:“師兄,你發這麽大脾氣幹什麽?我不過是想把事情搞清楚罷了。原諒又怎樣,不原諒又怎樣?我還能把師兄你吃了不成?你還不如痛痛快快告訴我罷了!”
文清聽婉娘叫元鎮真人“師兄”,不禁一呆。
元鎮真人盤起腿,閉目打坐。
“師兄,”婉娘嬌笑道:“我猜想,衛老夫人的軟骨散是你給的了?你告訴林萍兒,我那裏有出血菌,並讓她搬出你的名號讓我賣給了她,同時又給了衛老夫人軟骨散,告訴她用法,讓她下毒,是不是?”
元鎮真人不出聲。
婉娘道:“你不出聲,我就當你默認了。我想,是不是在生魂修煉被我撞破之後,你就開始策劃這件事了?”
元鎮真人如泥塑的一般。
婉娘歎道:“師兄的聰明和遠慮,婉娘自愧不如。也不知道你怎麽了解到她們之間的恩怨,你假裝同情林萍兒,給林萍兒指出了一條複仇之路。又趁機接近衛老夫人,將軟骨散給了她,這樣,兩人同時下手,造成了衛家一場大火燒死七人的災難。”
元鎮真人五官**,恨恨地道:“好,如此便不瞞你了。我計算好的,這場大火本來應該死去八人,正好合上八方之勢。而且這些魂魄不同於生魂,她們自身仇怨極深,衛老夫人處心積慮想殺死其他小妾;晴川紅玉恨衛老夫人,也恨林萍兒;林萍兒要殺了衛老夫人為姐姐報仇;那兩個被燒死家仆,正因為職位之爭鬥得死去活來,一心想置對方於死地,一個在酒裏下了毒,一個在菜裏下了毒。我收了他們的魂魄來修煉,也不會像上次那樣,個個將戾氣對準我。可是最關鍵的一個人物,卻被你帶走了,致使我多天的努力幾乎功虧一簣!”
春草。沫兒雖然仍不能動,但頭腦異常清醒。那天晚上,他們救走了春草,本來應該死八個人的,結果死了七個。
元鎮真人繼續道:“那個春草,是這八人中最無辜的一個,她要是死了,怨氣將最深,足以將其他魂魄的怨氣壓製住。可是……”元鎮真人的胡子抖起來了,“因為你橫插一杠,帶走了春草,我隻收了這七個魂魄。”
婉娘盯著他,緩緩道:“我再叫你一次師兄——師兄,就這樣你還敢抱怨老天爺不幫你?”
元鎮真人怒道:“這些人又不是我殺的!是欲望殺了他們!而我,隻是利用時機罷了!天下毒藥大把,別人怎麽不用來殺人?”
婉娘歎道:“好吧,我們不來爭論誰對誰錯了。你收了七個魂魄,總歸還差一個,而且這個必須具有特殊能力,要能夠壓製這七個魂魄的怨氣,所以你思來想去,就想到了我的這個小童,是吧?”
元鎮真人又開始閉目打坐。
“說實話,”婉娘道,“前天我扮作李公子來閑情閣時,真沒想到裏麵有這麽多的故事。我隻是好奇那個小啞巴小鳳和阿曼姑娘。可是來了一趟,我就發現了一些不正常。”
元鎮真人猛地睜開了眼睛:“你那個時候就發現可疑了?”
婉娘道:“我在前麵的草堂裏,看到了一串銅鈴鐺;到了後麵,七座草堂,依水而建,占據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個方位,竟然暗合北鬥之勢,而且各個草堂都掛有一串鈴鐺。和靈玉姑娘聊天時,聽說這草堂是近兩個月才修建的。我這才覺得,閑情閣有高人。”
紅姨冷冷道:“這是閑情閣,不是聞香榭,我願意怎麽裝飾,就怎麽裝飾,還需要誰批準不成?”
婉娘笑道:“紅姨當家做主人,當然有權說這種話。元鎮真人收了七個魂魄,分別鎮在七串銅鈴鐺裏。要是別人就罷了,可是我的小童沫兒偏偏是一個極古靈精怪的孩子,他告訴我說,他聽到鈴兒響,就覺得不安。我這才發現鈴兒有古怪。除了廟宇祠堂,有誰家會在每個門口掛一串銅鈴鐺呢。可惜我發現的晚了,等我想明白了,沫兒已經失蹤啦。”
元鎮真人道:“哼,我幫紅姨修建閑情閣,原也是有備無患。要不是你先毀了我的生魂陣,又救了春草,這閑情閣的陣法本來不用啟動的。小師妹說是不管世事,一心賣香粉,看來見識和能力可都大大增強了。”
婉娘笑道:“師兄過獎。小鳳一事,原本就是個專門對準聞香榭的圈套。目的呢,就是利用我的好奇心和沫兒文清的善良,引誘我們來到閑情閣,在七月十四日晚上將沫兒捉了。等我找到這裏,時辰已過,師兄修煉好了,沫兒也已經死了,我打又打不過,還能怎麽著?”
月亮又大又圓,銀色的光輝從窗口灑進來。婉娘道:“師兄掐算的時辰可真準啊。中元節鬼門大開,陰氣最重,如果沫兒剛才要是死了,他的魂魄不止能夠壓製住其他七個鈴鐺裏的亡魂,還可以吸收其他鬼魂的陰氣,真是一舉兩得。”
元鎮真人道:“這個小童沫兒有什麽好?小師妹既然無意修煉,留著他有什麽用?可憐我還厚著個老臉,以為出手捉來了,你念在我們師兄妹的情分上,便做個順水人情送了我罷了,哪知你竟然偷偷做了手腳,不惜和我撕破臉皮!”
婉娘歎道:“師兄,你總是太把自己當回事,而不把別人當人看。你也活了幾……幾十年了,人間的情意竟然沒學到一點兒。”她回頭看了沫兒,抿嘴笑道:“這小家夥確實也沒有什麽好的,又懶又饞,牙尖嘴利,一張嘴就能噎死人,可是他是一個小生命,不是東西,說送給誰就送給誰。”
沫兒給了婉娘一個大大的白眼。
紅姨對於元鎮真人修煉失敗一事,雖然遺憾,但並不像元鎮真人自己那樣備受打擊。她見事情敗露,便不再說什麽,笑著打圓場道:“這事真的是個誤會。既然小童沒事,我們還是散了吧,天已經晚了。”
婉娘道:“紅姨,我還有個問題,在這個事情中,阿曼姑娘扮演的是一個什麽角色?小鳳知不知情呢?”
元鎮真人道:“你還是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將沫兒擊暈後抱到這裏,馬上在他的頭頂插入了定魂針,然後鎮魂的鈴鐺就響了。我相信,能抵得住我招魂鈴聲的可沒有幾個,你使了什麽手腳,這個沫兒竟然能夠堅持六個時辰魂魄不離生身?”
婉娘讚道:“這個連我都佩服沫兒了。他的魂魄一直飄在空中,可是就是堅持不飄出房間。而且他一直保持清醒。別說他一個十歲的孩子,就是一個成年人,意誌力如此堅定的也幾乎沒有。”
元鎮真人發了一會兒呆,板著臉道:“真沒想到。”
婉娘轉向紅姨,笑道:“紅姨,麻煩你和我說下小鳳和阿曼姑娘的事吧。”
紅姨坦然道:“這也沒什麽好說的。一個月前,元鎮真人說,衛家可能要出大事,為了保證他的修煉萬無一失,需要早作準備。他趁小鳳去領例錢,故意說了一通換眼的話來。小鳳是個實心眼的丫頭,自然就信了。本來如果衛家大火一事如真人所願,這個計劃就不用實施了。可是大火之後,真人說,事情有差池,那麽這個計劃就需要繼續進行了。”
婉娘接口道:“然後有一天,小鳳不經意喝了融進了七個魂魄的怨氣的茶,嗓子就啞了。這樣一來,換眼一事就更逼真了。真人知道七月七那天我肯定出城采集露珠,就故意在七夕早上讓小鳳逃出來,又在我麵前將她抓回去,還丟下一塊閑情閣的手絹來。”
紅姨笑道:“婉娘好聰明。”
婉娘歎道:“在紅姨和元鎮真人麵前哪敢說聰明二字。紅姨和元鎮真人唯恐我興趣不夠,還趕緊差了一個小子送個帖子來,說是定香粉,隻怕是給我送地址來了罷。果然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第二天我便帶著兩個童兒一起來到了閑情閣。唉,這個圈套可真是天衣無縫。”
元鎮真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冷哼了一聲。紅姨笑道:“婉娘就不要再說風涼話了!”
婉娘又道:“紅姨,為什麽我前日來,和今日見到的阿曼姑娘不是一個人呢?”
紅姨歎道:“還不是元鎮真人不放心!特地換了一個人來扮阿曼,說你見這種情況,即是今天回去了,晚上也肯定要再來探一探。誰知道你這個小童這麽膽大,一個人就摸上來了,被元鎮真人抓個正著。雖然離晚上的時辰早了些,但目的本來就是對準他的,隻要保證中間這幾個時辰你不把他救走就好。”
婉娘悠然笑道:“這麽說,阿曼姑娘也參與這個計劃了?可是我瞧著阿曼姑娘不像是個壞人,小鳳從小跟隨她,同她情同手足,怎麽阿曼會同意你們拿小鳳做誘餌,害小鳳也成個啞巴?”
元鎮真人冷冷道:“壞人難道還會將‘壞’字寫在腦門子上不成?一個人不想做壞事,一個理由就夠了;可是一個人要是想做壞事,總能找出成千上百個理由。”
婉娘歎道:“元鎮真人總結透徹得很。我隻是好奇,你們怎麽引誘阿曼姑娘同意的?”
紅姨鄙夷道:“一個啞巴,最想要是什麽?”
“哦,”婉娘道,“你給出的條件,是幫阿曼治好她的啞症了?”
紅姨朗聲笑道:“和婉娘說話一點都不費勁。不錯,我和阿曼說,這件事過後,元鎮真人保證治好她的嗓子,她就答應了。”
婉娘幽幽道:“唉,隻可憐了小鳳的一片忠心了。”轉向元鎮真人,“事情既然明白了,婉娘就告辭了。文清,背了沫兒走吧。”
紅姨看著元鎮真人,等他示下。元鎮真人長歎一聲道:“讓他們走吧。”
紅姨有些不滿,強硬道:“慢著,小鳳可是我閑情閣的人,婉娘打算留她住在你們聞香榭嗎?”
婉娘笑道:“我的小童半死不活的,隻怕這一年半載做不了工啦。小鳳還不該替我做做工?而且,作為重要的人證,我還在考慮要不要交給官府,讓官府來評評理,閑情閣利用妖術害人、擄人、聚財一事要怎麽算。”
紅姨頓時慌了,結結巴巴道:“這……元鎮真人是你的師兄,你們……”
婉娘粲然一笑:“我們什麽?閑情閣做的事,當然由閑情閣承擔。元鎮真人這次是真的要回雲夢了吧?估計紅姨也留不住。”
紅姨一張粉臉漲得通紅,看元鎮真人一言不發,氣焰頓時低了下來,哀求道:“婉娘請饒我一馬。我苦心經營半生,好不容易閑情閣有了起色,名聲也出去了,實在不忍心毀於一旦。這些姑娘們都是清倌人,要是閑情閣倒了,隻怕她們大部分都要流落到煙花巷了。”
婉娘自言自語道:“唉,可惜了我那日的玉如意了。”
紅姨何等機靈,道:“婉娘稍等,我這就將那日的東西退給婉娘。”飛身走了。
婉娘看了一眼猶如木雕泥塑般的元鎮真人,不再多說什麽,招呼文清背了沫兒走出房門。
皓月當空,發出清冷的光來。居高臨下,將腳下的景色一覽無餘,原來這個房間竟然建在小樓的樓頂上。
一個白衣女子猛然衝了上來,撲到婉娘腳下,不住磕頭。
隨後趕來的紅姨喝道:“阿曼,你這是做什麽?”
阿曼抬起頭,滿眼滿臉的淚,雙手呈給婉娘一張素簽,上寫著:“我知錯了,請讓小鳳回來。”明亮的月光下,紙麵上點滴淚痕隱約可見。
婉娘拉她,她卻不肯起身,淚眼婆娑地望著婉娘,淚珠兒順著潔白的臉頰成行成行地流下來,一邊流淚,一邊打手勢。
紅姨在旁邊沉默了一會兒,道:“她說,她對不起小鳳,以後她會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小鳳。求你不要告訴小鳳她參與這件事。”
婉娘歎道:“早知如今,何必當初!”扭頭對紅姨道:“你怎麽打算?不會因為這個挾製阿曼姑娘吧?”
紅姨遞過一個包裹,賠笑道:“這個可不敢。阿曼姑娘是閑情閣的搖錢樹,我哄著寵著還來不及呢,小鳳一事,就當是個誤會了。”
婉娘接了,笑道:“那就好。明天我就送小鳳回來,告訴她是她聽錯了,她聽到的換眼之類的,隻是紅姨請人作法希求閑情閣財源廣進的咒語罷了,和阿曼姑娘無關。”
紅姨慌忙道:“正是正是。不勞婉娘麻煩,明天我就派車接了小鳳回來。”
婉娘走了幾步,又回頭道:“紅姨既然舍不得丟了閑情閣,還是聽我一句忠告。利用鬼魂斂財一事,最好不要做了,免得將來魂魄反噬時害人害己。紅姨去請個法師,將那幾個怨魂超度了罷。”
紅姨不住點頭:“婉娘所言極是。”
〔十一〕
沫兒的神經徹底放鬆了下來,轉瞬間便呼呼大睡,連怎麽回的聞香榭也不記得了。第二天餓醒了,天已經大亮。
可是情況並沒有好多少。沫兒能聽見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地叫,手腳卻軟綿綿的,渾身上下如同灌了鉛一般,除了眼珠子,其他的都不能動。好在沒過多久,文清就進來了。
沫兒眨眨眼睛。文清喜道:“沫兒,你醒了?我都來了好幾次,看你睡著就沒叫你。”一邊大叫:“婉娘,沫兒醒了,怎麽辦?”
婉娘笑道:“拖下來吧。”
文清將沫兒背起來,下樓放在院中的一個躺椅上。旁邊的牛肉湯散發出濃鬱的香味,沫兒的肚子響得更厲害了。
文清道:“沫兒,你是不是餓了?”看到沫兒眨眼睛,文清飛快去盛了一碗湯來,準備喂給沫兒。
婉娘走過來,喝道:“文清!先放下!”
文清不解地放下碗,擔心地道:“他昨天一天都沒吃東西了。而且……怎麽到現在還不能動呢?”
婉娘用手摸了摸沫兒的頭,道:“等一下。”
※※※
那天給他們買點心的老頭兒突然從走了進來,嗬嗬笑道:“小家夥沒事吧?”
婉娘埋怨道:“好啊,還說幫我呢,這小東西快死了,你現在才來!他要是有什麽問題,你來頂他的缺,來我聞香榭簽十年的賣身契!”
老頭吃了一驚,俯身把一張大手按在沫兒的腦袋上,過了一會兒,長出了一口氣,瞪了婉娘一眼,道:“你還說他牙尖嘴利,我看都是跟你學的!”
婉娘嬉皮笑臉道:“不如不用將定魂針取出來了,沫兒這樣子還乖一些。”
沫兒苦於無法強嘴,隻能怒目而視。
文清緊張道:“怪不得他不會動,原來定魂針還在他頭上。爺爺,快點幫他取出來吧。”
老頭看著沫兒,和藹地說:“你別怕,一會兒就好了。”
老頭站在沫兒身後,讓沫兒閉上眼睛。沫兒感覺自己的頭頂如同太陽照著一般,暖烘烘的,一種強大的吸力正從腦袋裏抽走什麽東西,身體慢慢變得輕鬆起來。
一會兒工夫,老頭道:“好孩子,動一下手腳,感覺怎麽樣?”
沫兒動了一下腦袋,又活動了一下手腳,果然好了,沫兒跳起來叫道:“我能動了!”哪知手足無力,一下子頭暈眼花,一頭撞向老頭的大肚子。
沫兒不好意思,蚊子哼哼道:“謝謝爺爺。”老頭一把抱住沫兒,哈哈大笑。不過叫出了第一聲“爺爺”,後麵再叫就自然多了。
文清大喜過望,幫沫兒多多地加了牛肉,端了湯過來。
婉娘笑道:“小髒豬,手臉也不洗了?”
沫兒先讓了下老頭,老頭擺手不喝,在一旁笑眯眯看著,沫兒一口氣將一碗湯喝個精光,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還穿著昨天的小丫頭衣服。
文清擔心他嗆到,在旁邊道:“沫兒,不用急,這一鍋都是你的。”
沫兒換了衣服,又端起第二碗,才開始發問:“婉娘,你們怎麽找到我的?小鳳呢?那個鈴聲是怎麽回事?元鎮真人為什麽要抓我修煉?”
婉娘笑著轉向老頭:“瞧瞧,我說得沒錯吧?他一恢複,整個聞香榭都聒噪得不得了。”
老頭慈愛地看著他,道:“孩子嘛,這樣才可愛。”
昨天上午,婉娘和文清發完了香粉,仍不見沫兒回來,便意識到情況不妙。紅姨卻出來道,聞香榭的小丫頭已經自行離開,婉娘無奈隻好帶文清返回。等傍晚時分,兩人穿了披風,重新潛進閑情閣。
文清憨憨地笑道:“昨天可擔心死我了!”
沫兒奇道:“你們也不怕我下午就給人害死?”
老頭兒在旁邊道:“怎麽會?我跟著你呢!”
沫兒瞪大了眼睛,突然道:“我知道了!銅鈴兒響得我心煩意亂,是爺爺去把它弄停了!是不是?”
老頭兒笑得白胡子一撅一撅的:“我隻是幫了你,關鍵還是靠你自己——這倆孩子一個聰明,一個實誠,真不錯。”
沫兒卻氣哼哼道:“爺爺既然跟著我,幹嗎還不趕緊救了我出來,還非要等到半夜三更?”
婉娘笑道:“你瞧瞧這小子,滿口利牙,你救了他他還不承情呢!早救了你有什麽用?元鎮真人給你釘了定魂針,他的陣法不破,你回來了也救不醒了。”
沫兒看了看四周,問道:“小鳳呢?”
文清道:“紅姨已經派人來接她回去了。”
沫兒自己悶頭想了一會兒,疑惑道:“元鎮真人抓我幹什麽?衛老夫人、林萍兒什麽的,活著時都厲害得不得了,死了更了不得了,她們的鬼魂我又鎮不住,為什麽設計了這麽大一個圈套來抓我?”
婉娘瞄他一眼,輕描淡寫道:“切,還真把自己當人物了。元鎮真人是故意和我作對才抓了你去。”
沫兒將信將疑。
老頭兒看沫兒沒事,便起身告辭。
送了老頭兒離開,文清回頭傻乎乎地問道:“婉娘,你怎麽叫元鎮真人師兄呢?”
婉娘笑道:“唔,我早年時候在一家店裏做學徒,他也在。”
沫兒看婉娘說謊竟和喝水一樣自然,在後麵朝她做個鬼臉。可是傻文清竟然就信了。
〔十二〕
婉娘拿了昨晚紅姨給的包裹,一件一件地欣賞裏麵的寶貝,喜笑顏開。原來除了那天她給紅姨的玉如意、玉鐲和鳳釵,紅姨竟然還多給了好多東西。
沫兒皺眉道:“你能不能別表現得這麽貪財啊?真是太難看了!”
婉娘眯著眼睛,正拿著一個玉眢對著陽光照來照去,聽沫兒這樣說,便回他一個極其天真爛漫的笑容,“為什麽不?我又不是偷來搶來的,怎麽就不能表示對財物的喜愛?我才不像你那麽虛偽,就那一百九十五文錢,來回數了十幾遍,還整天隨身帶著。你放心,你的錢就是掉在地上,我也……”
她自己想了想,彎腰笑道:“掉在地上我當然要撿,不過偷這種事,我婉娘可不屑做,你還是把你的錢放房間裏吧。”
沫兒的小心眼被婉娘一語說穿,連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不過沫兒臉皮厚,照樣腆著臉道:“我從小到大第一次有這麽多錢,當然得小心了!你又不是沒錢,還整天數來數去。哼,昨晚還不是趁機敲詐紅姨?!”
婉娘理直氣壯道:“怎麽叫敲詐了?我取回自己的東西而已。其他的,應該算是這幾天照顧小鳳、幫小鳳治病的費用才對。”
文清樂嗬嗬地看著沫兒和婉娘鬥嘴,聽到“小鳳治病”幾個字,連忙問:“婉娘,你能不能幫阿曼姑娘也治一下呢?她那麽想說話。”
婉娘看了一眼文清,笑道:“傻小子,我又不是郎中。小鳳不過是機緣巧合,正好趕上了。別說龍鱗不好找,如今又去哪裏找解語花呢?”
沫兒卻心想,這個世上,到底有沒有因果報應?如果阿曼不參與此事,小鳳的嗓子好好的,阿曼有沒有可能因“機緣巧合”而治好嗓子呢?
婉娘仿佛知道他想什麽似的,道:“有些事情,看似偶然,實則必然。我相信經過這件事情,阿曼姑娘會知道她最需要的是什麽。”
※※※
沫兒閉目躺在椅子上,從頭到尾,好好地把這件事情理了理。從小,不管他願不願意,他總可以看到很多常人看不到的東西,恐怖的、驚懼的、怪異的,不由分說往他的眼睛、鼻子、耳朵裏擠。可是現在碰到了竭力想看清、想弄明白的,他反而一無所知。
看文清走開去幫黃三晾曬香料,沫兒問道:“為什麽爺爺能夠取出元鎮真人的定魂針?”
婉娘一邊整理珠寶,一邊道:“爺爺的修煉和元鎮真人同屬一脈。”
“為什麽有時我看得到一些……一些東西,有時卻看不到?”看到盧護,沫兒就可以看到紅光,聞到水氣和土腥味;看到宋公子,一眼就發現了不正常地圍在他脖子上的“圍巾”;可那天他分明看到元鎮真人是個癩頭大黿,昨天晚上卻什麽也沒看到;爺爺跟著他,他也一點沒察覺;甚至連那些鈴鐺裏的魂魄都沒發現。特別是婉娘,怎麽從來沒有聞到、看到任何關於她的氣味、顏色、身形的信息呢?
婉娘抬頭看了看他,笑道:“小子,不要以為你什麽都看得到。元鎮真人那日被你看穿,正好是他練功的緊要關頭,失於遮掩;公蠣每次都能被你看到,是因為他道行淺。”
沫兒垂下頭,喪氣道:“原來和道行深淺有關係,怪不得我怎麽也看不出你是誰……”
婉娘抓過旁邊的掃把朝他丟過來,慍怒道:“我是婉娘,還能是誰?找死呢你!”但表情卻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