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是七月初七。六月六因為天氣炎熱,沒收到露水,如今存的露水已經不多了。婉娘擔心,到了十一月十二月,天氣冷而幹燥又沒有露水,澆灌曼珠沙華難以為繼,所以就起了個大早,文清和沫兒每人帶著一個大瓶子,出城去了洛水邊。
七月七日是“乞巧節”。在神都洛陽,傳說這天趁著太陽還沒升起,用洛水洗了頭發,頭發便會如織女的織錦一般閃亮致密。沫兒一行出了門,天剛蒙蒙亮,便見洛水兩岸都是前來洗發的女子,大到五六十歲的老嫗,認真搓洗著已經稀疏的白發;小到尚在繈褓中牙牙學語的黃毛女嬰,被母親抱了象征性地濕了頭發。達官貴人家的女眷自然不屑於這些庶民村婦擠搶,便差小童打了水,回去燒熱了慢慢洗;或者直接就在自家的花園池塘裏,反正也是洛水一脈,自行洗了便算了。
其實現在的七月七早上,洗頭發已經成為一種形式,難得一次的女性大聚會才是真的。一幹婦人姑娘的,平時哪有功夫這麽多人聚一起呢。趁著七月七的洗漱,正好可以交換一下信息,了解下世事。眾多的女人,七嘴八舌,一邊洗,一邊嬉鬧、聊天。結了婚的,年老的,便講北市南市的蔬菜哪個便宜,誰家又生了孩子,誰家姑娘找了什麽樣的夫婿;未婚的,年輕的,則講公主前幾天出行穿了什麽樣的衣服,哪家的胭脂水粉正在折售,新鳳祥又來了一批質地上乘的絹紗,誰誰誰的意中人怎麽樣等,熱鬧得很。頭發洗幹淨了,了解的信息也不少了,太陽露出了大紅臉,就到了回家做飯的時候了。
做生意的人這時也有湊趣的。摘了自己種的新鮮蔬菜,就擺在兩邊的過道上;喜歡釣魚釣蝦的,將一個晚上的成果用竹簍子盛了,任由魚兒蝦兒在裏麵活蹦亂跳,等那些洗完頭發的家庭主婦來買。
城外的洛水邊,來洗頭發的女人也不少。沫兒和文清分頭去收集花草上的露珠,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婉娘則去采摘那些新開的紫藤、薔薇。
采了一大早的露珠,也不過才半瓶而已。太陽升起來後,花草上的露珠很快蒸發了,沫兒便抱了瓶兒往回走。熟悉的草地,已經長大開花的薺菜,讓沫兒想起了被送去學徒的小五。小五在長安,過得好不好?
有一些懶惰的婦人現在才匆匆趕來,也不管太陽出來之後洗了頭發,那個傳說還管不管用。沫兒小心地抱著瓶子,唯恐一不小心一個早上的努力就白費了。
走到路口,還不見婉娘和文清。沫兒放下瓶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他的旁邊,幾個賣菜的農夫挑了自己種的青菜和黃瓜,一溜兒擺放著。對麵有兩個賣河鮮的,一個用破了邊的瓷盆盛著一些剛打撈的新鮮魚蝦,一個用網兜兜著十幾隻田蛙,放在自己腳邊,等買主來買。
賣魚蝦的向洛水遠處張望了幾下,道:“怎麽老王還不來?”
賣田蛙的回頭看了看,哈哈笑道:“那不是來了?是不是捉住大家夥了?”
賣魚蝦的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道:“嘿,果真是這老小子。你看他提了個什麽?”
遠處出現一個人,上穿一件無領無袖的粗布短衫,高挽著褲腳,手裏提著一個圓圓的東西走了過來。
賣青蛙的揮動手裏的草帽,叫道:“老王,這裏!這裏!”
老王看到賣田蛙的叫他,快步跑了過來,將手裏提的圓東西往地下一丟,喜滋滋道:“今天好收成!你們看我捉到了個啥東西?”
老王把那個圓家夥翻了過來,賣魚蝦的和賣田蛙的,都湊上去看。原來是一個臉盆大小的烏龜,渾身長滿綠毛,腦袋和三條腿緊縮在龜殼裏,另一條腿上係了一條麻繩,已經被勒得紅腫。
沫兒從沒見過這麽大的烏龜,不由得好奇,便也湊了過去。賣魚蝦的道:“這烏龜顯然有些年頭了。老王,你是怎麽捉到的?”
賣田蛙的點頭道:“就是,這麽老的龜輕易不浮上水的。”
老王得意道:“今天是我運氣好。本來一個晚上都沒捉到什麽東西,剛才去收簍子,卻見這大家夥在離岸邊不遠的地方,搖搖擺擺地浮上來沉下去,像喝醉了酒似的。我就涉水下去把它捉了上來。”
賣田蛙的一臉羨慕之色,道:“這最少值個一兩銀子,老王,你這個月不用下水了。”
沫兒蹲下身,看到龜背上長長的綠毛,覺得挺好玩,就下手撥弄了一下。
烏龜突然探出頭來,沫兒以為要咬他的手指頭,嚇得慌忙縮手。烏龜卻用黑漆漆的眼睛看著沫兒,像是認識沫兒一般。
沫兒和烏龜對視了一會兒,心裏有些不安,便走開了,去抱自己的水瓶子。不經意回頭一看,竟然發現烏龜還在看著他,而且腦袋確實是隨著他的走動而不住地調整方向,就像是追隨著他似的。
沫兒煩躁起來,決定抱著瓶子去找文清和婉娘。經過烏龜身邊,又忍不住看了它一眼。那烏龜竟然回過頭,還在盯著他。不知怎麽的,沫兒總覺得烏龜眼睛裏流露出求救的意思,似乎還隱隱地帶著淚光。
走了幾步,沫兒又折了回來。看到烏龜的眼睛裏亮光一閃,不禁歎了口氣,重新把瓶子放在對麵的石台上,手伸進口袋偷偷捏了捏用手絹包著的一百九十五文錢——從小到大,沫兒從來沒有擁有過這麽多錢。昨天晚上反複數了多次,放到哪裏都覺得不合適,唯恐婉娘這個老財迷知道了偷偷拿走,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便用一塊手絹包了,全部放在褲子口袋了,沉甸甸的,把褲子都拉的墜下去了。
沫兒鼓起勇氣,走到老王麵前道:“你這個烏龜賣不賣?”
老王顯然不相信沫兒一個小孩子會是買主,笑道:“當然賣,難道擺在這裏看?”
沫兒遲疑道:“多少錢?”
老王疑惑道:“難道你要買?最少一兩銀子。”
沫兒囁嚅道:“能不能便宜點?我沒這麽多。”
老王看沫兒不像說笑,而且看沫兒的衣著打扮也還像樣,便重視起來,道:“真不能再少了。洛水很少能捕到如此大的烏龜,這燉湯可是大補,給爹娘補身子最好不過了。”
沫兒雖然一向口齒伶俐,可是一百九十五文的還價實在說不出口。
正在為難,卻見婉娘和文清過來了。沫兒如同見了救星一樣,拉著婉娘的衣袖,急急忙忙道:“快借我一兩銀子。”
婉娘道:“做什麽?昨天支的工錢這麽快就花完了?”
這時路過的兩個中年婦女看到了烏龜,驚叫道:“好大的烏龜!”抬頭問老王,“怎麽賣?”
老王道:“最少一兩銀子。”
其中一個婦人左看右看,對另一個婦人道:“到底城外的東西便宜些。”然後對老王道:“行,我買了。”
沫兒回頭,看烏龜還在昂頭看著自己,催促道:“快點啊,借我一兩銀子,從我工錢裏扣。”扭頭對著老王叫道:“我先問的!我先問的!你不能賣給她。”一把撲上去將烏龜抱住,其實也抱不動,隻是雙手緊緊地握住烏龜的背甲。兩位婦人看他這樣,無可奈何地笑著搖搖頭走了。
婉娘這次倒沒說什麽,放下花囊,痛痛快快地掏出一兩銀子給了老王。老王喜滋滋地在賣魚蝦和賣田蛙二人羨慕的目光中走了,留下婉娘三人對著這隻大烏龜束手無策。
沫兒先解開了麻繩。繩子將烏龜的右腿勒出一道深深的紅印,沫兒想去揉一下,烏龜疼得一縮。但腦袋還露在外麵,烏溜溜的小眼睛盯著婉娘三人看。
婉娘從懷裏拿出一小瓶花粉來,說道:“塗上這個,消腫快些。”沫兒接過,將大半瓶的香粉都倒在了勒痕上。
沫兒還在和烏龜對眼兒,婉娘在旁邊嘻嘻笑道:“沫兒,你花這麽大個價錢買了它做什麽?燉烏龜湯?”烏龜循著婉娘說話的聲音轉過頭來,仿佛能聽懂她說什麽似的。
文清道:“真可憐,我們把它放了吧。”
沫兒讚許地看了看文清,瞪了婉娘一眼道:“我也是這麽想。可是它的腿受傷了,不知會不會再被人捉住。”
文清道:“那我們先把它帶回聞香榭,等好了再放了它。”
賣魚蝦的湊上來,驚訝道:“你花了一兩銀子買了,就為了放生?”口中嘖嘖有聲,“真是錢多了沒事幹了。”
沫兒現在發愁的是,怎麽才能把這麽大一隻烏龜帶回去。馬車停在上東門外的一處茶館,離這裏有二裏遠。這隻大烏龜足有二三十斤,扛又不能扛,搬著又吃力,他還有個二尺高的瓶子要抱,真難為人了。
婉娘悠閑地看這旁邊的景色。沫兒過去作了一個揖,討好道:“婉娘,我幫你背花囊如何?”
婉娘笑道:“你不會打算讓我幫你搬這隻烏龜吧?我可搬不動。”
文清道:“沫兒,婉娘搬不動,我搬好了。”
沫兒道:“我哪是讓婉娘搬它?我是想讓婉娘幫我們抱一個瓶子,我來背花囊,雙手空出來就可以搬烏龜了。”
※※※
正說著,吵吵嚷嚷走過來一群人,帶頭的一個滿臉橫肉,穿一件墨綠團花錦稠無領上衣,下麵穿了一條芥末色府綢褲子,手裏拿著一條皮帶,朝空中甩的哢哢作響,看起來像是哪家養的打手。後麵四個人中有三個人做差不多打扮,另一個卻一臉煤灰、身形文弱,穿的像個小夥夫,被裹在中間,不時被三個人推搡一下。
婉娘、文清都避讓到了路旁。為首的墨綠大漢已經走過去了,又回頭看了看沫兒腳邊的烏龜。湊過來問道:“這龜賣嗎?”
沫兒連忙將烏龜連推帶抱地往路邊移了移,警惕地道:“不賣。”
墨綠大漢嘿嘿笑了聲,露出一口大黃牙,道:“把這個賣給我吧,你這小娃子,要這麽個大烏龜做什麽?”
沫兒抱著更緊了:“不賣。”
後麵的三個人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道:“小娃子家,要這個做什麽,賣給我們吧。”
沫兒絲毫不為所動,堅決不賣。大漢慍慍地看著沫兒,語氣逐漸驕橫,貌似竟然想仗著人多強買。
見婉娘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文清雖然站在了自己身後,但顯然也起不到任何威懾作用。沫兒眼珠兒轉了轉,站起來一臉真誠道:“不好意思,老叔,這是為我們家老夫人買的,老爺讓我在這裏看著,是真的不能賣。”
墨綠大漢悻悻地甩了甩袖子,道:“你花多少錢買的?我出雙倍!”說著拿出一個綠色荷包,嘩啦啦抖得直響。
沫兒哈著腰一個勁兒地點頭,賠笑道:“老叔,真是對不住。”
婉娘在一旁看沫兒一副老江湖的樣子,油腔滑調地和墨綠大漢過招,覺得十分好玩。
沫兒嬉皮笑臉道:“老叔,您看您這高大威猛的,哪還需要吃這東西補身子?我們家老夫人一臉皺紋,風燭殘年,是沒辦法了才買這種東西。”婉娘聽他故意取笑自己,也不在意,隻抿著嘴兒笑。
大漢聽沫兒誇自己,心中受用,笑道:“那倒是,我哪裏用得著吃這個東西。”說著還故意展示了下手臂凸起的肌肉。
沫兒又道:“您還不知道我家老爺是誰吧?我們家老爺是兵部的李大人,他對老夫人可孝敬了,專程一大早來買的呢。老叔你要真想要,不如等過會兒,我家老爺來了,您和他說去?”
大漢一聽是兵部的,也不知道是哪個李大人,氣焰頓時低了下去,笑道:“原來是李大人買的,那就算了,還是給老夫人好好補補吧。”
旁邊的三個人見老大發話,便推了那個一臉煤灰的小子一把,大聲呼喝走了。
賣魚蝦的和賣田蛙的,一聽沫兒說是吏部李大人買的,不由自主敬畏了幾分,連忙將攤位往旁邊移了移,再不敢說“錢多了燒的”的話。婉娘在旁邊笑彎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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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麵五個人走著,中間的那個一臉煤灰的小子突然扭頭撒丫子往回跑,邊跑還邊“啊啊呀呀”地叫,似乎是求救,原來竟是個啞巴,而且聲音細細的,聽起來像是個女人。
剛跑沒幾步,後麵的四個大漢就追上來了,墨綠漢子一把扭住他的胳膊,回身將一條汗巾子塞住了他的嘴巴。看周圍有人看,墨綠大漢笑道:“我家的小夥計,偷了東西想逃走。”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提了就走。
周圍個個都不願多管閑事,也無人打聽墨綠漢子話的真偽,看著墨綠漢子提了人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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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抱了烏龜,沫兒背著花囊,和婉娘各抱一個瓶子,走著回馬車。
婉娘問:“沫兒,你看剛才的大漢是做什麽?”
沫兒道:“看起來像是哪家的家丁。”
婉娘笑道:“我看那個小啞巴還有點意思。”說著伸開一隻手,裏麵握著一條髒兮兮的手絹來,“這是剛才四個人在聽你胡說時,不知誰丟在我腳邊的,想必有什麽故事。”
手絹髒得分辨不出顏色,上麵還有斑斑點點的黑色血跡,皺巴巴的一團。沫兒兩手占著,伸頭看了一眼,也看不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