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乞兒正是方沫兒,年方九歲,無父無母,原先被汝陽縣梅庵的方怡師太收留,方怡師太半年前去世後,他隻身一人流落到洛陽郊外行乞,平日就住在離貧戶小五家不遠的破土地廟裏。沫兒表麵刁鑽古怪,為人卻很重情義,他素來乞討看慣了別人臉色,不免個性有些偏激,如今得了王掌櫃一整籃麻花,倒喜得不知該怎麽好了。
“梆!”一個杏仁瓠子準確地打在他的頭上,還伴隨著一聲低笑。
沫兒朝杏殼兒丟來的方向斜了一眼,原來是個穿黃衫的女子,眉眼靈動,容貌清秀,站在高處的台階上,用一個魚戲蓮葉的團扇掩著口兒正對著他笑呢。後麵跟著一個憨厚的少年,一手抱著個潔白的瓶子,一手拿著一包杏仁。
沫兒橫了他們一眼拉過山石旁邊一株低矮桐樹的葉子擦了擦手,不耐煩地撫掉頭發上掛著的半個杏殼子,轉身跑開。他決定先去河東挖些薺菜,一並給五兒帶去,才沒空理會這些閑人。
沿著洛水往東近水的地方,薺菜長得又肥又大。沫兒用棍子挖了,用前襟兜著,一會兒工夫就挖了一大兜子。看看差不多夠中午吃的了,他直起腰,準備回去,卻看見前麵的草地上一閃:一塊魚形玉佩半掩在草叢裏。玉佩有一寸多長,顏色翠綠,雕工精致,在魚背鰭處穿了一條紅色的絲帶,像是遊人不小心掉落下的。
溫潤的玉魚兒握在手中有種說不出的舒服。沫兒用手掂量著,突然想,這個玉魚兒應該很名貴,要是當掉它,就可以給小五的娘抓藥了,一時跳將起來,恨不得一下子找到小五,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已經挖好的薺菜自是一棵也舍不得丟下。沫兒耐心地將薺菜兜在衣襟裏。正要起身跑開,卻見一大漢張望著走了過來,一看到沫兒,就吆喝道:“嗨,小子,有沒有見到一塊玉佩?”
那大漢一臉橫肉,著一件芥色綢衣,將前方下擺撩起紮在腰帶上,露出烏黑閃亮的玄色長褲,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正是剛才在集市上縱馬差點撞到自己的人。
沫兒後退了一步,呆呆地看著他。
大漢向四周草草搜尋了一番,雙眉緊皺,目露凶光,道:“小子!我剛才就在這裏撒了泡尿,回頭就不見了玉佩,就你在這裏挖野菜,不是你撿了還有誰?說,是不是你藏起來了?”
濃重的黑氣,熟悉的味道,受驚的馬,噴湧的鮮血……一幕幕畫麵紛至遝來。沫兒打了個激靈,眼底露出驚恐之色。
隻見黑氣如一條條小蛇從大漢張開的鼻孔中進進出出,使他的臉呈現一種不尋常的死灰色。但那大漢卻毫無察覺,見沫兒不說話,把眼一瞪:“說你呢,小雜種!有沒有拿我的玉佩?”
沫兒一怔,聽大漢罵自己小雜種,頓時惱了,抖了抖衣服,順手把玉魚兒丟進薺菜中間,口齒伶俐地說道:“你這麽厲害作什麽?這地方是大唐李家的,又不是你家後院!你丟了東西,別人就來不得了?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撿了?別看小爺窮,你的破爛東西我還不稀罕呢!”
大漢隻道小乞丐嚇唬一下就好了,沒想到他答的一套一套的,一時氣結,伸手來抓沫兒。沫兒雖然瘦小,卻十分靈巧,往旁邊一閃,大漢抓了個空,腳下一滑,趔趄了幾步才穩住身形。沫兒趁機往回跑。
到底步子小些,又要顧著衣襟裏的薺菜,跑了一段,眼看著大漢追了上來,可巧前麵來了幾個遊玩的人。
沫兒將薺菜連同玉魚兒一同倒進旁邊的草叢裏,將玉魚兒蓋了個嚴嚴實實,回頭對著大漢叫道:“舅舅饒了我吧,我知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大漢抓到沫兒,隻管劈頭蓋臉地打來,沫兒哭得臉上眼淚鼻涕兒齊流,嘴裏卻不閑著:“舅舅,我們家的房產不要了,看在和我娘兄妹一場的份上,您放過我罷……我娘都死了!都給您罷,我不去告官啦!”
旁邊有遊人停了下來,圍觀議論。
那大漢又驚又氣,隻顧“小雜種”、“打死你”地罵,下手更快,沫兒眼角很快紅腫,本來就爛的衣服也被撕去幾塊。
一老者看不下去了,喝道:“住手!哪有這樣打孩子的?有什麽事不能慢慢講?”
大漢扭頭啐道:“關你何事!莫聽這小子胡說,我根本不是他舅舅!”
沫兒不等那大漢說完,哭著對老者說道:“我爹娘死了,舅舅想要我家的房產,非要說我拿了他的玉佩,要我把房子折給他,我不肯,他便追著打我……”說罷隻管嚶嚶哭泣。
大漢大聲辯道:“我的玉佩丟了,他撿了去,卻不承認!我,我不是他舅舅!”
那老者見大漢一臉凶相,本來對他剛才的態度有所不滿,又看到沫兒哭得鼻一把淚一把的,再說舅舅哪有亂認的?便認定是大漢說謊,斥責道:“虧你還是長輩呢,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兒來!”其他遊人也紛紛指責。
那大漢百口莫辯,再一看沫兒,看似哭得傷心,眼底卻現狡黠之色,不禁惱羞成怒,本想抓住沫兒再打一頓,卻慮旁邊眾人阻攔。遂惡狠狠道:“好你個狡猾的臭小子,你敢不敢讓我搜一搜?”
沫兒哭道:“舅舅,我真的沒拿你的玉佩。”說著把全身的口袋都翻過來,一一給圍觀的眾人和大漢看過。
大漢見確實沒有玉佩,眾人又目光爍爍,沫兒涕淚滿臉,鼻青臉腫,不漏一點異色,隻好冷哼一聲,甩袖走了。
眾人便也漸漸散了。
那大漢並未走遠,還在前方草叢中四處尋覓。沫兒呆立了片刻,突然飛奔追上大漢,說道:“喂,你是騎馬來的吧?你那馬兒太烈,今天不要騎了!”
大漢回身,嗬斥道:“滾開!小雜種!”
沫兒站住,盯著大漢的背影,賭氣道:“哼,別怪我沒提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