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母親托付
一聽慕容太太這般慎重口吻,慕容畫樓情緒微斂,側身瞧著她,聲音低婉:“媽,您說,我聽著……”
慕容太太抿唇略微思量,索性坐起來披了繡花小夾襖。
慕容畫樓隻得也坐起來,拉過外袍穿上。
屋裏留了一盞香檳色床頭燈,靜靜流淌淡金色光線,滿室溫馨;窗前梳妝台上,透明水晶花瓶,插著一株豐神凜冽的白茶,早上女傭才從花圃裏絞過來,透出馥鬱清香。
青絲瀉下來,慕容太太那斜長鳳眼入鬢,淡色光線中更顯年輕嫵媚。
畫樓輕歎,她真美,自己倘若能遺傳了這雙眼睛,姿容也會更加出色些。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歲,倘若是新時代,她正是女子鼎盛繁華年紀。可是半舊不新的家庭,她已經守寡,逼自己過著清心寡欲的日子。
慕容太太解下脖子上的一條貼身紅綢帶,墜著繡工精致的小香囊。
她將帶著體溫的香囊塞到慕容畫樓手裏,道:“這個,你先拿著!”
“媽,這是什麽?”慕容畫樓把玩,看不出什麽珍貴。料子、繡工都算極好,跟她嫁衣裏幾套衣裳的針腳相似,可能是慕容太太自己的繡活。
慕容太太攥住她的手,將香囊珍貴的包裹在她掌心:“老爺在世的時候,怕將來我和半岑無依無靠,便給我們存下一筆錢。上次你大哥鬧著要開火柴廠,你應該從白家人那裏聽聞了這件事吧?媽告訴你,那筆錢是真的有,老爺全部換成了金條,存在俞州法國租界的德菲爾洋行的保險櫃裏。這裏麵是保險櫃鑰匙與字據!”
慕容畫樓凝眸瞧她,微惑道:“媽要去取嗎?”
“不,媽將這筆錢轉贈給你!”慕容太太嬌嫵眸子溺愛望著她,然後附在她耳邊,說了一個數字。
慕容畫樓瞬間覺得這個香囊燙手,語氣微促:“……這麽多?媽,這麽多錢,都夠買下半個霖城了……會不會弄錯了?”
她言下之意,慕容家整個家族的全部家當,都不及這筆錢的十分之一……
慕容太太淡淡輕笑:“當時老爺給我瞧,我也嚇了一跳。後來老爺說,早些年他跟一個在西北為官朋友買地,開了礦場……用的,是祖產裏分給他的一筆錢,家裏任何人都不知道。那個朋友,用的也是私錢,甚至瞞著妻兒。那朋友動了官威,很少的錢買了極多的地方。那幾年賺了很多,那個朋友太太又管得緊,他便將紅利本錢都托付老爺保管……五年前,那片礦山叫陝西軍閥占了去。那朋友去理論,隔天就被暗殺了。老爺輾轉知道這件事,已經是半年後,他拿著錢去了朋友家,他家老宅都賣了。多方打聽,才知道朋友的太太是暴躁脾氣,得知丈夫去世,氣的竟然一命嗚呼……兩個兒子和一個沒有成年的閨女賣了祖業,拖家帶口去了海外……這筆錢裏,有六成是那個朋友的!”
怪不得!
“媽跟你說,畫樓,媽心裏最不放心兩件事,一是你弟弟的前程,二是這筆錢被你大哥訛去!”慕容太太眼角微潤,“媽帶著半岑來俞州,就是為了跟你說這樣兩件事,這筆錢轉贈給你;半岑……你讓督軍送他出去念書,然後用督軍的名義給你大哥寫信,說督軍喜歡半岑,留他在身邊養到十八歲!”
話至此處,想到從未離家的幼子從此便要跟她分開,心若被利器滑過,疼得抽搐。她聲音哽住,眼淚簌簌。
慕容畫樓連忙拿了帕子給她,柔聲安慰,慕容太太好半晌才漸漸止了淚。
“媽,大哥是不是欺負你和半岑了?”慕容畫樓若是還聽不出慕容太太的言外之意,便真是遲鈍的。上次就聽聞他索要這筆錢。
慕容太太握住帕子的手指收緊,神色淒楚:“什麽欺負不欺負……他向來憎惡我……我比他還小一歲,他卻要叫我一聲太太……”
娘家母親比父親少三十多歲,慕容畫樓也曾一度好奇。略微打聽才知道,慕容太太父母早亡,蘇家雖富饒,兄嫂待她卻刻薄,將她送給慕容老爺做小妾。她生得美,豔冠霖城,慕容老爺被她的狐媚子迷了心竅,不顧家族的反對,明媒正娶了她。
這些妄加猜測甚至帶著惡意攻擊的話,慕容畫樓從未當真。但是母親嫁給父親做正妻的真相是什麽,她是女兒,也不好直接開口去問。
“你大哥,他以前還好。老爺死後,就不做正經生意,跟地痞無賴結交,開煙館開賭場開舞廳……”慕容太太恨道,“四爺爺那一支是正經讀書人,已經跟他斷了來往。族裏告誡他數次,若是不改,遲早要將我們這一脈趕出慕容家族的……他不僅不聽,還讓那些地痞去威脅族人!我和半岑出門,都會被人指指點點……”
“什麽時候的事情?”慕容畫樓詫然,“我怎麽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
“你是內宅媳婦,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誰會巴巴去你跟前說?”慕容太太瞧了她一眼,略露欣慰道,“幸而老爺在世就將你嫁了,尋了戶好人家!要是拖幾年,落到他手裏,媽真擔心你……”
慕容畫樓隻覺幹涸心田湧入一股細流。
第二次跟這個女人見麵,她卻能讓畫樓有種難以言喻的親近。也許這具身體的血管裏,流著是她的血液緣故吧?
母女天性,大致便是這種感覺。
“媽,我好著呢!倒是你這樣說,叫我擔心你和半岑!”慕容畫樓柔聲道,“大哥既是這樣的,你和半岑幹脆別回去了,就在俞州落戶吧!俞州城西,有督軍大片的房產,我挑一間最好的公館給你。然後幫你雇些能幹的傭人,送半岑去天主教學校念幾年書,等他到十五六歲,或者十七八歲,再送他去留洋幾年……”
慕容太太被她說得撲哧一笑,情緒微微好了些,低聲道:“孩子話!老爺又不是沒有子嗣,媽怎麽能跟著女兒女婿過日子?咱們又不是那些破落戶人家!將來媽百年了,白家又不能給媽立祠!”
慕容畫樓不懂立牌位對她有何意義,所以便不再堅持。
“媽的事你就不用操心……”慕容太太拉住她的手,終於恬柔笑了笑,“老爺留下的這筆錢給了你,半岑托付給督軍,媽便無所牽掛了……媽怎麽說,都是老爺明媒正娶的妻子,他若是敢對我不敬,族裏也不饒他。再說了,隻要你好,白家都會顧著我。他是不敢惹白家的!”
明明她說得輕快,慕容畫樓卻心口微酸,眼睛發澀。
慕容太太又攥緊她的手,問她:“這兩件事,你可都應下了?”
慕容畫樓眼眶有些濕了,慎重點頭:“我應下了!這筆錢,我會幫半岑存著,將來他念書成家立業,我一分不動給他。我知道您在家裏雖是長輩,卻做不得主,半岑的學業都是大哥管著,您怕大哥不盡心。我明日跟督軍說,留下他……媽放心吧!”
“不!”慕容太太道,“這筆錢給你!督軍將來若是軍需不足,你拿一部分救濟他,他一生感激你,就會對你好!你也要為自己留下一些,手裏有錢,路也好走,你一生這麽長,定要為自己留後路!至於半岑,你好好教導他,讓他爭氣。他以後若是不能為自己掙分家業,也枉為慕容家子嗣!你聽媽的,媽經曆的事情比你多。男人爭氣,能打下一片江山;女人再爭氣,此生也隻是為了守住一個男人!”
這個年代,新式女子追求獨立,老式女子依舊把男人當成世界的全部。再說下去,也無意義,慕容畫樓順從點頭:“我聽媽的!”
慕容太太卸下心口重石,神色微揚,目似流波。
兩人重新躺下,已經快淩晨一點。
也許是累了,也許是心結解了,慕容太太不一會兒便睡熟,呼吸均勻,唇瓣噙著甜甜笑意。
畫樓卻久久難成眠。
次日,白雲歸沒有出去,慕容畫樓吃了早飯便跟他在書房說話。
她將慕容太太的話,略去與那筆巨款有關的,全部告訴了白雲歸,道:“我總覺得,我媽還有什麽沒有說。她性子和軟,倘若隻是猜測大哥會對半岑不利,她不會這般唐突來求督軍……隻怕大哥真的做過什麽……”
白雲歸道:“我讓霖城那邊幫著查查,晚上大約能有消息……至於把半岑留在我們這裏,夫人怎麽看?”
“我媽嚇得那樣,我定是不能讓半岑回去的。”慕容畫樓輕聲道,“不過半岑是慕容家的子嗣,他尚未成年,一切應該長兄做主,還輪不到我這個嫁出去的姐姐管。倘若是大哥主動開口委托我們照顧半岑,更加名正言順,也不損半岑在慕容家的名聲。”
意思是叫白雲歸逼迫慕容半承主動將慕容半岑的撫養權交給他們,而不是他們主動去討。
“我也是這樣想。”白雲歸道,“不管以後如何,半岑總是要上慕容家的宗譜,不能做的太絕……親家太太回霖城的生活,你不必擔心,就算慕容半承真的不堪,白家也能照拂一二。”
慕容畫樓頷首,正要說什麽,書房門卻被哐當一聲踢開。
她嚇了一跳。